[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62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1:39

第23章 生意

  李安仁端起茶碗來,看著碗裡暗紅色的茶湯,輕啜了一口,把茶碗小心放在桌子上,對桌子另一邊的徐平道:「原來這茶還可以這樣喝嗎?蠻人買了茶磚都是弄成小塊,煮了來喝,可以加些佐料。」

  徐平道:「喝茶哪有一定之規?看各人喜好,想怎麼喝就怎麼喝,只要自己高興就好了。再者茶對山裡的蠻人是貴重的東西,煮了更見鄭重。」

  「通判說的是。不管什麼茶,運到山裡價錢都要漲上幾倍,他們為珍視也不行啊,平常蠻人還喝不上呢。」

  把一碗茶喝完,李安仁愜意地靠在椅子上,看看周圍,陳設很簡單,除了這張桌子,就是幾盆栽著的花卉,屋裡顯得空蕩蕩的。門窗都閉著,屋裡的光線有些昏暗,從屋子深處吹來的陣陣涼風,拂在身上讓人覺不到一絲暑氣。

  「這種暑熱天氣最是難挨,土人都熬不過,想不到通判這裡卻如此涼快,真是天堂一般!」

  看著李安仁陶醉的表情,徐平笑道:「涼快是涼快了,只是陰暗潮濕了些,不能在這裡面多呆,不然容易生病,就這一點不好。」

  「呆上一會,就能解了一身的暑氣,已經是難得了。」

  新的房子已經建了起來,這一帶黃泥石頭不缺,建的是磚瓦房。徐平又讓高大全和譚虎把那一套水空調系統建了起來,雖然這裡多石灰岩,地下水位很深,好在蓋房子的地方選的有水源,利用泉水比打井還方便。惟一的缺點就是水空調系統不能排濕,房間裡的濕度太大,不利於人體健康。

  離開巡檢寨,徐平便帶了李安仁回自己在如和縣的住處,要瞭解周圍一帶的市場情況,看有沒有什麼生意可以做。甘蔗還有幾個月才能收穫,變成錢又要幾個月,他得為這之間的空檔期找穩定的財源。

  喝了會茶,徐平問李安仁:「你在周圍蠻人地界做生意有多少年了?」

  「回通判,學生祖上就是做這生意的,幾代人下來,一二百年總是有了。大宋立國之前,地方動盪,生意也是難做。自太宗皇帝起,我家裡三代人用了心血,費了力氣,總算攢下點家底。」

  「原來是世商,也是難得。」太平年間才賺錢,徐平對李安仁的印象又好了一些。其實動盪年代經商更加暴利,不過那樣的商人非平常人物,為防意外徐平還真不太敢用。

  「既然常年經商,你也該明白蠻人地界最喜歡哪些貨物,他們又有什麼是能賣出來的,說經我聽聽。」

  李安仁知道問到了正題,小心答道:「回通判,這些不能一概論,學生大致說一下。若是羈縻州縣的化內蠻人,普通百姓最需要的是內地產的鹽米,尤其是食鹽,向來是貿易大宗。不過最近這些年來,交趾向我大宋所屬的州峒賣私鹽不少,生意便有些難做了。至於蠻酋,他們愛的是內地寶貨,諸如綾羅緞匹,金銀錫器,都是他們所鍾愛。至於茶這一項,雖然蠻人日常也少不了,但以前多是從大理販來,我們很少做這生意。直到通判這裡製茶,學生才試著運到蠻人那裡去賣,倒是出乎意外的興隆。」

  徐平點頭道:「這周圍悶熱潮濕,先前的茶容易腐敗,我新製的茶磚不怕放,越陳越香,這點你要跟他們講清楚。你接著說。」

  「通判說的是,學生也試過了,這茶再是陰雨天也放不壞,卻沒想到是通判專門製出來的,這樣大理茶就比不過了。——至於化外蠻人,他們除了化內蠻酋喜歡的東西之外,還愛買內地書籍,佛經最好賣,價比黃金。除了佛經也愛買內地印的儒家典籍,尤其是大理、羅殿、西南蕃,自王室以下,都愛搜羅中原典籍,尤以西南蕃為最,舉國上下,能華言,能寫漢字。」

  西南蕃地近後世的貴州,有三國時諸葛丞相留下來的駐軍,千百年繁衍下來,人數已經不少。雖然算是蕃人了,漢文化還是保存下來,算是周圍各蠻國中文化程度最高的。

  「這些地方,當然還有其他地方,又產什麼東西運出來呢?」

  「大宋所屬州峒,寶貨首推金銀朱砂,幾乎各地都產。除此之外,便是各種名貴藥材,諸如蛤蚧、犀角、麝香,每年產的也不少。再就是大理產的大理馬,周圍賣的也不少,邕州也買一些。最大宗的是紵布,在中原也有名氣,運出來獲利也不少。」

  山裡產的果然都是暢銷品,從官方來說,邕州地處偏遠,錢糧布匹運輸不便,都是折成金銀上供,從蠻人那裡換成本低不少。其它的也是名貴品,運出來就不愁賣。因為氣候適合苧麻生長,紵布的產量也大,在棉布推廣之前這是中國大宗的紡織品,邕州產的又精,算是名牌產品。

  徐平最心動的還是大理馬,搞規模經濟沒動力不行,牛有其局限性,馬的使用就靈活多了。不過此時右江地區還沒開發,發展比左江落後得多,大理馬沒有路線成規模地引進,是個麻煩。

  聊過這些,又喝了一會茶,徐平對李安仁道:「你隨著我來,看看這裡有什麼適合賣到蠻人那裡的,以後這生意就以為主,招攬其他商戶來,價格也會比你高,我還給你抽成。」

  聽到這個,李安仁急忙起來,喜滋滋地道謝。有官方做背景,生意就好做了許多。徐平作為邕州通判,握著邕州的經濟命脈,更是方便。

  一出門,滾滾熱浪撲面而來,整個身子好似一下就被蒸熟了。

  李安仁皺了下眉頭,無比懷念地看了看身後涼風習習的屋子,歎口氣隨著徐平向外走去。

  院子裡也有幾株樹,多是從其它地方移來,枝葉還沒展開,擋不住什麼陽光。只有一株大榕樹是原生在這裡,在院中灑下一片蔭涼。

  可惜嶺南的天氣比不得中原,熱天蔭涼底下一樣呆不住,院中一個人都沒有,寧靜地讓人覺得心慌。

  穿過院子,李安仁隨著徐平來到了西邊的一間廂房門外。

  徐平把門一推開,就聽見裡面秀秀的聲音:「官人快進來,把門關上,這熱氣湧進來好惱人!」

  李安仁聽見,急忙快走幾步,隨著徐平進了屋子,隨手關上房門。

  這間屋裡也通了涼氣,雖然沒有剛才的客廳涼快,也蕩盡了暑氣,讓人能夠舒服得呆下去。

  屋子中央擺了幾張桌子,上面擺滿了各種物品,琳琅滿目,每樣物品前還放了一張紙片,上面寫得有字。

  桌子後面,站著秀秀和高大全,收拾得整整齊齊。

  李安仁看著好奇,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看著徐平。

  徐平伸了伸手:「隨便看,覺得什麼合適賣告訴我。」

  李安仁沒見過這種場面,滿心疑惑地走上前去,先走到自己熟悉的茶磚前邊。桌子上五塊茶磚壘起來,前面放著一張小紙片,用工整的字寫著:「陳化茶磚,重五斤。此茶耐儲存,不怕潮濕天氣,越陳越香,擅解油膩。」

  再看旁邊,是三個泡椒罎子,前面紙上寫著:「精製泡椒,味辛辣,耐儲存,可放多年不壞。開胃,排毒。」

  李安仁看得新奇,一樣一樣挨著看過去。

  又有各種鐵器,都是鐵鍋、鐵鏟之類,倒是沒有農具。然後是各種錫製的壺、碗、杯之類,用來盛東西的。再過去竟然還有幾種乾魚乾肉,都經過了薰製,也能經年陳放。

  轉到另一邊,首先就是兩壇白酒,前面紙寫著:「新製白酒,香濃而性烈。酒性強,少飲即醉,能排毒。」

  李安仁仔細地看了又看,忍不住回頭問徐平:「通判,這酒也賣?我聽說邕州城裡只有遇仙樓有這酒,不分銷給其它酒戶。」

  「賣,當然賣!」徐平走上前來道,「不過這酒沒有遇仙樓的酒那麼香醇,烈還是一樣烈的。現在的數量還不多,只能賣出去讓蠻人嚐嚐味道,再過幾個月,那就要多少有多少,敞開了賣!」

  職田裡的玉米已經收了,徐平正在擴大面積,尤其是山間的小地塊不適合種其他作物的,都種上了玉米。再過幾個月收了下季玉米,白酒就可以大規模生產了。玉米酒比不了高粱酒香醇,但適合山裡人的口味,銷路應該不會差到哪裡去。再說等到甘蔗開始榨糖,剩下的糖蜜也可以用來製造酒精,用高粱酒的酒糟串香,也可以大量生產。

  李安仁看了又看,心裡盤算,蠻人都好喝酒,如果真能大量地運進山裡去,還真是一條新的財路。就怕到時徐平出貨的價格太高,蠻人的購買力有限,量做不起來。

  白酒的旁邊是兩個小瓶,李安仁沒看紙上寫的什麼,隨手拿起一個,把蓋子打開,一股刺鼻的氣味就沖了出來,奇怪的是並不難聞。

  看裡面黃綠色的膏狀物,李安仁好奇地問徐平:「這是香料?」

  「我來說!我來說!」

  不等徐平開口,秀秀歡快地跑過來,指著小瓶子道:「這可不是香料,這是我們官人特製的靈藥。你拿的這一瓶啊,叫作清涼油,聞一聞神清氣爽,若是身上什麼地方被蚊蠅叮了,只要抹上一點點,就再也不癢啦!晚上睡覺的時候,只要抹上一點,蚊子也不叮你,那才睡得香!」

  說完,又拿起旁邊一瓶,打開蓋子給李安仁看,口中道:「我拿的這一瓶,叫作藿香正氣水。你聞聞,是不是有酒的味道?沒錯,這裡面可是用了不少的烈酒,可珍貴了!像今天的天氣,人如果在外面,頭上面火辣辣的太陽烤著,地上水汽蒸騰,人容易中暑不是?不要怕,只要覺得頭暈不適,這麼一小瓶喝下去,就沒事啦!活蹦亂跳地該幹嘛幹嘛!你說這是不是好東西?」

  徐平聽見秀秀嘰哩呱啦這一通話,哭笑不得:「秀秀,你這亂七八糟的一通話,是從誰那裡學來的?不過話說回來,還真是那麼回事。」

  秀秀道:「我自己想的啊!我們來到邕州,可全靠了這兩樣東西,沒病沒災的,這還不是靈藥?」

  李安仁把兩個小瓶都拿到手裡,看了又看,聞了又聞,滿腹狐疑地問:「世上真有這種靈藥?這比金子還貴重啊!」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1:40

第24章 煩心事

  到了十月,邕州的天氣卻欲發熱了起來,根本看不見秋天的影子。

  徐平一進州衙,便有公吏迎上來道:「通判可算來了,張運判和曹知州在長州廳等了有些時候了,小的這便帶你去!」

  六月的時候,次相張知白在任上去世,參知政事張士遜接任次相。就在同月,王惟正抱怨廣西轉運使司人手缺少的事情也有了結果,朝廷任命張存為廣南西路轉運司判官。轉運司的副使和判官職掌基本相同,資歷深職位高的便為轉運副使,資歷淺的則為判官,都是轉運使的副手。兩個職位只置一個,有了副使就不設判官,設了判官則不置轉運副使。

  張存上任之後與王惟正劃分了巡視區域,今年的邕州歸張存巡視,下年來的則是王惟正,每兩年的時間兩個人都要巡遍整路。

  這個季節正是收穫甘蔗的時候,徐平忙得不可開交,整月都不回邕州一趟,曹克明專門派了人去如和才把徐平叫了回來。

  裹著渾身蒸騰的熱氣,徐平進了長官廳。

  一進門,陣陣涼風撲面而來,把徐平身上的暑氣一下撲滅了,徐平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正位上坐著一位四十多歲的官員,中等身材,面色白淨,三絡黑髯,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旁邊曹克明穿著便服陪坐,神情嚴肅,面上沒有一絲喜色。

  徐平見不是路數,急忙上前向兩人見禮,道:「上官蒞臨巡視,下官未及遠迎,怠慢之處,萬望恕罪!」

  張存點了點頭,旁邊曹克明道:「徐通判坐下說話。」

  徐平在下首坐了,張存才道:「徐通判,你與曹知州同理州政,州裡軍事民事多少大事,怎麼能夠不在州裡坐鎮,一天到晚都在下面的如和縣?」

  徐平忙站起來答道:「回上官,下官在如和縣開了些田招人墾屯,今年剛剛開始,不得不在那裡盯著。州裡一般事務,都委了周判官代理,有什麼要緊事自然去如和縣與我商量,兩地相隔不遠,也從未耽擱了什麼。」

  張存皺著眉頭道:「若只是如此也還罷了,不瞞徐通判,我還聽到了一些閒言閒語,說你在如和縣可不僅僅為了公事!」

  徐平的心沉了下去,這是招自己回來興師問罪了。可自己在如和縣那裡沒做什麼出格的事啊,辛苦做的各種生意都為國家做貢獻了,帳目清清楚楚,一文錢都沒進自己腰包,想起來徐平就覺得委屈。除了這個,關於自己的還有什麼傳言?天地良心,自己可是強捏著鼻子在邕州做個大宋的模範官員呢!

  想到這裡朗聲道:「下官在如和,開田地,修堤壩,招戶口,件件事情都做在明處,帳目清楚,也不怕人查。運判說的閒言,還請說在明處!」

  聽了徐平的話,張存的臉色竟然緩和下來:「通判坐下說話吧。——你說的這些,本官也都早有耳聞,帳目我已命手下吏人檢點過,沒有什麼差池。關於你的閒言與公事無關,徐通判,你少年在外為官,私下裡要檢點些!」

  徐平剛坐下,聽見張存的話,騰地又站了起來:「運判,這話可千萬與我說清楚!下官在如和,那是日夜操勞,席不安枕,於公於私,自認從未做過任何見不得人的事!什麼閒言,我可從沒聽過!」

  張存跟曹克明對視一眼,對徐平溫聲道:「既然你這樣說,那說明你心裡明白,沒被蒙蔽了眼睛。這樣最好,只要今後你自己小心在意,不要行差踏錯,以前的事情就不用談了。」

  「別啊,怎麼能不談了!運判,您千萬說清楚,什麼流言我自己都不知道,說出去不是被人笑話!」

  徐平說到這裡,轉身看著曹克明道:「曹知州肯定知道,看樣子說不定就是你跟運判說的,你可千萬告訴我,我好小心點以後別真犯了!」

  曹克明聽完就紅了臉,高聲道:「徐能判說哪裡話,我曹克明是什麼樣的人,除了公事我怎麼會在上官面前多說你一句!——罷了,我若是不說,還讓你以為我在上官面前嚼你舌頭!這幾個月,州裡官吏,——其實不只是本州官吏,周圍州縣都在說這件事,說你在如和不走,是貪戀段方女兒的美色,有人甚至說得更加不堪。——既然說出來了,我便勸你一句,徐通判,我們在外為官,確實是辛苦,但為官要耐得住辛苦。你上任前剛剛成親,家裡嬌妻,幼女只有幾個月,萬萬不要被美色沖昏了頭腦,做出事來就後悔莫及!段方雖然官職低微,他的女兒也沒有為人婢妾的道理。話說回來,就是他們父女願意,朝廷法令也不允許你在管下納妻妾,這事終究不成,你可明白?」

  聽了這話,徐平一下怔在那裡,過了好一會才無耐地對曹克明道:「曹知州,怎麼會有這種閒話?段縣令人家那是兒子啊!」

  「騙鬼去咧!廣西州縣哪個不知道,段方從小把他的女兒當兒子養,可惜他女兒隨了娘,長得豔麗無雙,瞎了眼才會信他!」

  「你說我瞎了眼?開始我也懷疑過的,可後來我真信了啊!」

  徐平聽他們越說越熱鬧,有些哭笑不得,不禁真地懷疑自己眼瞎了。

  自見過李安仁,貨物的銷量一下子大增,尤其是李安仁還介紹了其他的馬幫過來,徐平在如和縣的基地都成商業批發中心了。最近幾個月,為了從蠻人手裡換更多的大理馬,徐平又開發了印書業務。邕州鉛錫礦都有,甚至連銻礦都有,徐平又制了好幾套活字,開印《三藏經》、《雲笈七簽》這些宗教書籍,甚至還印了《切韻》、《玉篇》、《春秋》等儒家典籍,當然最大量的還是一些常見的醫書,銷路相當不錯。

  不過印書是專業性相當強的生意,邕州人才匱乏,文化素質出類拔萃的段雲潔便被徵了來,專門負責印書業務,與徐平的接觸便多了起來。沒想到就是這麼一件小事,竟迅速傳出緋聞來。

  其實這怪不得徐平,段方自己就是因為緋聞纏身才仕途不暢,跟他走得近的自然就有人向這方面想。

  見徐平說得認真,張存和曹克明禁不住相視而笑,對他招手道:「徐通判坐下慢慢說話,事情既然是捕風捉影,那便不用放在心上。」

  徐平默默坐下,低著頭不吭聲。

  張存和曹克明笑著搖頭,低頭喝茶,也不吭聲,讓徐平慢慢消化這消息。

  邕州的公務用茶已經換成了徐平新製的炒青茶,漸漸流行起來。其實除了對茶有特殊情懷的,什麼茶不是喝,泡茶畢竟方便,味道也不錯。

  「你們說,這個不靠譜的傳言,會不會傳回京城去?」

  沉默了一會,徐平忽然抬頭很認真地問道。

  張存笑著問:「怎麼,你怕?」

  「怕啊!」徐平歎了口氣,「傳回京城必定會說得更離譜,我家裡嬌妻幼女的,聽見這種消息還不得氣死!我家裡那位吧,雖然平時話不多,心裡要強得很,我就怕她信了謠言,做出什麼事來。」

  「唉——」徐平長歎了口氣,不停搖頭。

  大宋官場的這種八卦可不少,尤其是不能帶妻子上任的地方,有各種各樣的神奇故事。前些年有位毫州知州,家裡老妻是位母老虎,妒悍無匹,竟然不顧禁令私自跑到丈夫做官的地方,更離譜的是到了之後竟然壓下丈夫成了毫州的太上皇,什麼大事都要她說了算。事情傳到朝廷,上面體念怕老婆的男人活得不容易,專門下旨讓這位悍妻滾回老家去,結果這女人竟公然抗旨不遵,最後弄出人命大事來,連丈夫的前途一起毀了才算了事。

  張存和曹克明看著徐平暗自煩惱,都強忍著不說話。來嶺南為官,誰家裡都不是太平無事,真有那種在家裡默默奉獻支援丈夫工作的好女性,肯定會有文人寫進筆記裡到處宣揚。那種好女人有幾個?誰敢說自己就能碰上?

  過了好一會,張存才安慰徐平:「徐通判不必煩惱,我來廣南上任之前到京裡述職,並沒聽說你家裡出什麼事。倒是許多同僚都在說,令夫人持家有方,把個田莊整得好生興旺,開封府還專門表彰過。」

  「還有這事?不會是運判編的吧?我什麼身份,能有幾個人還記得。」

  徐平可不相信,林素娘雖然已經當了母親了,可自己才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能守住他的那份家業不敗光了就不錯了。

  張存道:「原來你還不知道,現在在京城,你家裡可是半個牛羊司,朝廷要用羊的時候都是讓牛羊司和你家一起操辦。京城之外的官吏,包括禁軍,口料羊都是直接到你家裡去領,有幾個不知道你中牟徐家。」

  京城裡的京朝官沒有職田,相應的就有餐費補助,還發口料羊,按官職高低每月兩口到二十口不等。為應付這龐大的需求,牛羊司常年保證羊的存欄量都在五萬口以上。徐家獻出白糖生意之後田莊擴得非常大,林素娘如果按照徐平以前的辦法做下來,還真能養上幾萬隻羊,妥妥半個牛羊司了。

  徐平歎了一回氣,這種事想也沒用,只好放在心裡,問張存:「這種事情不需說了,煩惱也沒用。運判,除了這之外招我回來還有什麼要緊事?」

  張存把茶碗放下,與曹克明對視一眼,嚴肅地問徐平:「我聽邕州上下官員都說你這些日子在如和忙著榨糖,你如實對我說,今年可產多少白糖?」

  徐平低頭算了一下,五千多畝甘蔗,一畝產鮮蔗兩千到三千斤,一斤鮮蔗自己可以榨出一兩半糖來(一斤十六兩)。

  抬頭對張存道:「回運判,一百萬斤總是有的。」

  「什麼?!」

  張存和曹克明一起站了起來,盯著徐平道:「你可算清楚了!」

  徐平不知所以,茫然道:「應該不會錯了,甘蔗產量高。」

  張存吸了口氣:「白糖現在京城賣到一斤一貫足,我們就算以五百文一斤發賣,一百萬斤就是五十萬足貫,六十五萬貫省!徐通判,你知不知道,僅你這一項就補上了整個廣南西路所缺經費的大半,這還是第一年!如果你所言不虛,我擔保你在廣南為官,年年考績都是優等!一任滿了回去,本官的這個位子你就可坐了!」

  宋朝地方官年年考績,一任三年都是上等就很難得。當年優等的本官直接升一階,年年優等就是每年升一階,加上徐平進士出身三年超資一轉,一任邕州通判做下來本官就到郎中了。別說是轉運司判官,本官的級別連轉運使的要求都夠了,只是資歷不足罷了。

  聽張存說起,徐平才在心裡合計了一下,自己都嚇了一跳,郎中可是正兒八經的中級官員,再往上快不能循資轉了。這官當得好像也不難?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1:42

第25章 要不我們換換?

  僅僅幾個月的時間,遇仙樓就徹底變了模樣,學著東京城裡大酒樓的樣子,門外結著彩樓,官私女妓列在門口兩旁,花枝招展地吸引著過往的行人。

  陳老實和喬大頭遠遠離開靠牆坐著,看著夜色慢慢把天地間浸黑,享受著屬於他們自己的安祥時光。

  喬大頭的目光總是情不自禁地向那些女妓飄去,他已經偷偷地打聽了好幾次,確認那個自己看著順眼的倩奴只要一貫錢就可以陪自己睡一次。這幾個月的錢他都好好攢著,快要攢夠了,活了三十好幾年,終於可以真正嘗嘗女人的滋味,補上人生的這一片空白。

  當然喬大頭並不知道,倩奴就是看他傻才訛他,若是不認識的客人,給倩奴兩三百文倩奴就歡天喜地地陪人睡覺了。倩奴已經過了二十五歲,這門生意做不長久了,一文錢都看得重,早早為自己打算,熟人宰起來才方便。

  喬大頭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在乎,他這種人,渾渾噩噩地過日子,只要今天吃飽就好了,明天的太陽升不升起來,誰在乎呢?

  「官人又來了哦——」

  眯著眼的陳老實突然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喬大頭卻明白他的意思,抬頭向路上看去,正看見徐平與張存和曹克明在幾個隨身兵士的陪伴下走來。

  喬大頭嘟囔一句:「嶺南的水土不好哦,官人來這裡不到一年,也曬得黑了。我們如果能活著回中原,不知道那裡的人會不會把我們看成蠻子。」

  陳老實的眼睛眯起來,好像回想起了過去的時光,兩人沉默下來。

  到了遇仙樓前曹克明就開始報怨:「這麼一座大好的酒樓,每月入帳一百多貫現錢,通判怎麼會把它放在軍資庫帳下?邕州每年解往京師的稅額就是那麼多,這錢放在軍資庫裡還不是發黴?公使庫的錢可不夠用!」

  徐平笑了笑沒有說話。這事怪誰?還不是怪曹克明自己腦抽,如果徐平剛來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態度,徐平也做不出這種事情來。最近幾個月徐平大把大把地賺錢,水漲船高曹克明的手裡也寬裕了,對徐平的態度慢慢改變,不過有的事情已經做了,想翻悔也來不及了。把軍資庫名下的資產轉到公使庫是犯忌諱的事情,怎麼都擺脫不了挖國庫牆角的嫌疑,曹克明也只能報怨。

  邕州每年商稅額是一千貫出頭,現在遇仙樓的收入就把這稅全包了,徐平免了不少稅,曹克明趁機加些名目往公使庫摟了一部分,心裡勉強平衡一點。

  到了門前,徐平左右看看,借著燈籠的微弱光芒,才看到坐在牆腳下的陳老實和喬大頭,向他們微笑著點頭示意。

  人生最苦的不是食不裹腹,衣不蔽體,終是勞累,最苦的是這個人明明活著,可他的心已經死了。這個世界的繁華與蕭條都與他無關,終日就如行屍走肉一般,看著朝陽升起,看著夕陽落下,心中不起一絲漣漪。

  在邕州為官,徐平知道自己可以給這個地方帶來財富,使每一個人生活都比從前更好,雖然他們未必能夠收穫更多的快樂,卻能得到以前所不曾擁有的舒適。但陳老實的心已經死了,這個老兵打過契丹,征過交趾,卻在邕州城濕熱的天氣裡早早磨滅雄心,耗光生命。

  這樣的人徐平做什麼都不能給他帶來改變,終究是個遺憾。

  或許,有一天自己帶兵去把交趾滅了?與這個老兵帶著勝利的榮耀回到中原,在故鄉接受萬眾歡呼,他的心才會活過來。

  徐平笑著搖頭,這是一個神經病的想法,在這個不屬於他的世界,他還不想付出那麼大的心力。

  看著徐平三人進入酒樓,喬大頭捅了捅旁邊的陳老實,小聲道:「陳阿爹,那個官人對我們笑呢。」

  陳老實低聲嘟囔了一聲,喬大頭沒有聽清說的是什麼,他也並不關心陳老實的回答,兩人依然靜靜地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到了二樓的閣子裡,曹克明對跟過來的蔡主管道:「先上兩瓶好酒,再來一個剁椒魚頭,多放泡椒,一定要辣!最近喜歡上了這口,一天不吃辣的東西就渾身難受。上好的牛肉也來兩斤,讓運判嚐嚐我們邕州的口味!」

  蔡主管連連稱是。邕州養牛的人很多,又不流行耕地,都是蠻人殺了來祭鬼,禁牛肉也無從禁起,牛肉酒樓裡公開賣。

  曹知州點完,蔡主管又問張存:「運判要吃什麼?」

  「你這裡聽說有一道酸辣魚片,吃過的都交口稱讚,就要這個吧。」

  張存雖然是上級主管部門,級別卻略低於曹克明,倒不是曹克明不給他面子。張存點完了,才輪到徐平。徐平點了一個水煮牛肉片,自來到大宋,一直不能正大光明地吃牛肉,有了機會徐平自然要補上。

  這幾道菜都是徐平在邕州創造出來,當然都是從他的前世抄來的,不知怎麼就流傳開來,成了遇仙樓的招牌菜,搞得徐平也很詫異。以前在中原的時候他也弄出不少前世的菜式,卻連秀秀都看不眼,沒想到在邕州卻火起來。甚至在徐平從邕州離任之後這些菜被稱為徐公菜,成了一大菜系。

  說穿了,此時的嶺南開發程度不夠,隨便後世的什麼在這裡都是稀奇事物,比不得中原歷經數千年風雨,人們什麼都見過了。

  酒菜上來,喝過數巡,三人才聊起正事。

  曹克明對徐平道:「通判,前些日子你欺了忠州黃承祥的兒子,他心裡可是一直憋著氣,要去尋你麻煩,被我壓著才不敢動。過些日子如果真產出了你說的那麼多白糖,可是金山銀山,蠻人見錢眼開,你可要小心著。」

  「這是哪裡話?黃從貴與我在巡檢寨碰上,我還請他吃一桌筵席,怎麼就欺他了?忠州知州太不曉事!」

  看徐平一臉無辜,曹克明道:「通判你也罷了,黃從貴自小頑劣跋扈,周圍州縣都是有名的,怎麼會白吃你的虧?他一回去就要帶人殺往如和縣,黃承祥專門派人來邕州找我,我好說歹說,才把事情壓下。我跟你說,別以為蠻人跟中原人一樣,做事講道理可以欺之以方,他們鬧起來是不講理的,說打就打說殺就殺,除非有實力死死壓住他們才不敢反。」

  徐平並不在意:「如和縣又不是紙糊的,一個忠州就敢喊打喊殺,真要是出來鬧事我便把它平了,空出地來種甘蔗!」

  張存聽見事情嚴重,忙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如和縣現在一年可是出數十萬貫錢糧,經不起一點風波。」

  曹克明便把那天徐平到草市巡視,用私刑治黃從貴的事情說了一遍。黃從貴可不是李威,吃了虧咽進自己肚子裡,他一回去就要點齊人馬去把巡檢寨平了,黃承祥忌憚曹克明,派人來州裡問罪,曹克明也知道了事情經過。

  若是以前,出了這種事情張存肯定不會讓徐平好過,可現在幾十萬貫錢擺在他的面前,天大的政績一下砸在自己頭上,徐平做什麼在張存眼裡都不是大事。別說一個蠻酋的兒子,一年幾十萬貫錢夠大宋朝廷發兵把周圍的幾個州縣都平了。真宗皇帝裝神弄鬼,東封西祀把國庫折騰得一乾二淨,這樣的年代還有什麼比錢更重要?

  歎口氣,張存道:「徐通判你年輕氣盛,不是我說你,跟一個蠻子你計較什麼?忠州正在如和縣的邊上,有路直通,又沒有山川阻隔,鬧起事來麻煩不小,驚擾軍民。所謂的和氣生財,今後你就讓一讓,隨他們在山裡鬧騰。」

  徐平搖頭道:「運判怎麼會以為我是意氣之爭?那處草市可撤不得,我才不得已出此下策。不嚇住他,天天來鬧事,生意就做不成了。」

  「一處草市罷了,有什麼緊要?」

  徐平笑笑:「運判可不要看不上那一處草市,如和縣種甘蔗的錢可全都從那裡來的。曹知州,張運判,我問你們,邕州管下蠻人數十萬,這些人一樣要吃要喝,來往做生意的馬幫不少,可州裡每年商稅不過一千多貫,難不成馬幫與幾十萬蠻人做的生意就只有這麼點?」

  曹克明道:「通判想的多了。本州城裡城外巡檢不少,各處要路都有人駐紮,由不得他們偷稅漏稅。蠻人茹毛飲血,能有多少生意?」

  「曹知州還是不知道馬幫的生意是怎麼做的,才會這樣想。這麼說吧,他們運東西進去,過邕州只是交一點過稅,免算的又多,才看起來錢少。等到了蠻人地方,這些馬幫交易完了,出山之前都會把貨物換成金銀,偷偷帶出山來,你到哪裡去收稅?有那一處草市在,官府自己和馬幫及蠻人交易,稅收不收也就無所謂了,反正錢已經進庫。」

  「徐通判說得也有道理,草市還是留著好。過去的事情不去說了,現如今忠州與通判已經起了芥蒂,怎麼防他們鬧事才是緊要。」

  張存對那些蠅頭小利不感興趣,多幾千貫錢又能怎樣?無非是邕州地方上財政寬裕,曹克明和徐平兩人日子過得舒心罷了。對他來說,白糖換來的巨大財富才是最重要的,直接關係著今後的前程。

  徐平並不在意,把基地設在如和縣,發展起來必定容不下忠州的存在,他怎麼會不早做準備?從集中人口開地的時候起,徐平便依照自己在中牟自己田園的辦法訓練鄉兵,真要拉隊伍,他能組織起一千多人來,忠州黃家那幾百個家丁兵不過是烏合之眾,還真當是什麼大軍了。

  張存見徐平完全不把這事放在心上,愈發著急。他是個文官,可不認為有了千百戶人口就能不怕蠻人鬧事了,口中喃喃低語:「這可怎麼辦哪!」

  曹克明喝了一大口酒,對張存道:「運判也不需擔心,要不這樣,這幾個月是榨糖的時候,便由我到如和縣去坐鎮,徐通判先回州城裡來。黃承祥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惹到我的頭上來!」

  說完,面帶笑意看著徐平。

  兩人關係雖然緩和下來,先前的矛盾並不是一下就能消失的。曹克明心裡總是有些不服氣,要讓徐平明白,賺錢我不如你,安撫地方你卻遠不如我。

  徐平看了看曹克明,淡淡地道:「不必了。曹知州也不懂榨糖,那裡的事情離不開我。至於忠州黃家,你們也不用擔心,在下不才,還不至於被一個小小的土州嚇住。他來儘管來,還是那句話,如和縣終究也不是紙糊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6:02

第26章 前奏

  曹克明雖然不喜歡徐平又臭又硬的態度,終究也不敢拿朝廷大事開玩笑,自己不去如和縣,卻把縣下巡檢寨裡的駐軍更換了。朱宗平由縣屬巡檢改為本州巡檢,移往邕州城北金城驛駐紮,那裡正守著昆侖關下來的要道,檢查來往商旅的任務也重。原在金城驛駐紮的張榮巡檢移往如何縣,改為州屬,不再隸在如和縣管下,加強如和縣周圍的軍事力量。

  張榮屬下二百多人,半個指揮,並不是廣西本路廂軍,而是從福建路調來這裡,戰鬥力強得多。自太祖時代立下規矩,禁軍每年更戍,讓士卒在路上習勞苦,保持戰力。南方禁軍稀少,很多工便由廂軍代替,於是出現了更戍廂軍,制度與禁軍相差不大,不過朝廷養起來便宜得多,規模越來越大。邕州的更戍廂軍基本都是來自福建,兩地地理環境相似,氣候相仿,士卒到了這裡能夠適應,不至於水土不服失去戰鬥力。

  徐平和曹克明忙忙碌碌,忠州的黃承祥並沒有什麼動靜,安安靜靜地過了一個多月,緊張的榨糖季就這麼過去了。收成出乎意料,共製出了白糖一百六十多萬斤,黃糖三十多萬斤,幾乎相當於一百萬貫的貨了。如此大量的貨物集中上市,徐平也知道必然會引起價格的急劇下跌,不過那是以後的事,只要這裡的產量上升跑贏價格跌幅,對本州來說並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浙東和川蜀的蔗糖產業就會面臨危機,那就不是他關心的了,產業向優勢地區集中才是正常的。甘蔗是碳四作物,光合作用強烈,本就適合生長於熱帶炎熱地區,對土地肥力反而要求不高。生長期間所需養分九成來自於光和水,一成才關乎土地的貧瘠,正適合於邕州屬下土地肥力不高的石灰岩地形。兩浙和川蜀一帶土地肥沃,還是老老實實種糧食得好。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黃老三鑽在山林裡,捏著一支小弓找尋自己能夠獵到手的小動物。清晨的露水撲簌簌的從樹葉上鑽到自己身上,不一會就把衣服澆得濕透,緊繃繃在皮膚上。

  正在黃老三聚精會神尋找的時候,山下突然傳來馬騎聲,不大一會亂糟糟的人語聲跟著傳來,在空曠的山野間顯得格外突兀。

  撥開樹枝,黃老三探出頭去,就看到路上行來一隊人馬,當先一個人坐在馬上,四十多歲,長得山裡人罕見的白白胖胖。他的身後是十幾個騎士,俱刀挎刀拿弓,身材健壯。後面呼啦啦地跟著幾百個人,有的拿著長刀藤牌,有的扛著長矛,呼喝著快步前進。

  一個騎士在馬上東張西望,遠遠看見路邊山上有人影閃,搭箭開弓,嗖地一箭直向黃老三射來。

  黃老三嚇了一跳,撲在地上,借著茂密的樹林快步跑開,躲藏起來。

  騎士啐了一口:「不知什麼鼠輩,敢在山上張我們!」

  白胖中年人道:「不定是哪個山民在這裡打獵,這山裡獐啊鹿的不少,打獵的人多。回去得立個規矩了,沒有州裡許可不得進山,山裡的東西都是山神賜給我家的,這幫奴僕打了也不上供,平白便宜他們。」

  一邊說著,一群人繼續前行。

  黃老三跑出一百多步才停下來,長出了一口氣自語道:「前邊騎馬的不是黃知州?他果然帶人向如和縣去了,徐官人讓我在這裡路上守著,果然有先見之明,不然說不定就要吃黃知州這一個虧。」

  黃老三是黃天標的族人,早已融入了如和縣的治理之下,脫離了山民的身份,也擺脫了蠻酋的管束。

  黃老三名字雖然帶個老字,實際才二十多歲,一點也不老,那只是他們族裡起名的風俗。現在他在縣裡除了種甘蔗,還被抽出來做了鄉兵,由於熟悉地形,被徐平派來監視忠州的動靜。自得了曹克明的警告,徐平不敢怠慢,除了組織鄉兵訓練,還在忠州到如和縣的路上安排了眼線。

  平靜下心神,黃老三從懷裡小心取出一枝竹管,拔下堵頭,掏出火摺子使勁吹亮了,湊到露出來的撚線上。

  撚線一遇火,嗤嗤地燃了起來。

  黃老三繃著臉,死死盯著燃燒的撚線,捏著竹筒的手不停發抖。徐官人就交給他這一項任務,發現忠州兵馬就把竹筒發出去,其他的事情就不用他管了,哪怕打得屍山血海也與他無關。就這麼一點小事,他黃老三就牢牢地占了頭功,徐官人許給了他一貫足錢,哪敢有一絲怠慢。

  撚線燃完,竹筒裡猛地冒出一股黑煙,從黃老三手裡飛了出去,直飛到半空中看不見了,才「呯」地爆了開來。爆炸聲在山谷裡遠遠傳出去,帶著陣陣迴響,天空裡也開出了一朵絢爛的花朵。

  山谷裡正在前行的黃承祥停下馬,抬頭看空中,煙花卻早已不見了,只有朵朵白雲在空中飄蕩。

  「作怪,是什麼聲音如此響?這麼好的天氣難不成是打雷?」

  先前射箭的騎士抬著頭,疑惑不解地道。

  黃承祥卻道:「定是剛才那個打獵的山民驚動了山神,發出動靜來嚇一嚇他!回去就立規矩,再也不許他們隨便在山裡亂來!」

  討論一回,幾個人也說不出頭緒,一行人繼續前行。

  走不了多遠,卻聽見前面又傳來一聲爆響,而後竟是連綿不絕。

  這種初級火箭雖然是火藥的最簡單應用,還是超出了時代,這些幾輩子都窩在大山裡的蠻民如何見過,只是疑神疑鬼,小心前行。

  自忠州往如和縣要走二十多裡山路,幾百人走走停停,最少要用大半天的時間才能走出大山,如和縣上下卻早已得了他們的消息。

  巡檢寨裡,張榮披掛整齊,吩咐手下到寨牆上迎敵,又對身邊的親兵道:「你們兩個一人去縣裡知會徐通判,不要著了蠻人的道。另一個騎快馬去古萬寨,請那裡彭知寨派人來這裡增援,讓蠻人有來無回!」

  兩個親兵領命去了。

  張榮站在原地心裡思量,忠州蠻人據說有五百多家丁兵,也不知這次帶了多少人出來。如果人少,憑自己手下二百多人就可以出去迎戰,若是抓了蠻酋回來,也是大功一件。就怕來的人多,受了挫折反而不好。

  張榮與朱宗平不同,雖然同是巡檢,朱宗平是維持地方治安的,主要工作是查過往商旅,防止有人攜帶違禁品,其次才是震懾地方。張榮雖然也屬於廂軍序列,卻是正經八百的戰兵,多次進宜州鎮壓蠻人鬧事,更戍也是調往荊湖兩路,面對勢力強大的撫水蠻和梅山蠻。而對蠻人生事,朱宗平想的只是息事寧人,張榮的第一反應卻是開戰,不開戰他哪來的戰功,不打仗把們這些人從福建調來幹嘛。來的時候曹知州也說的明白,現在的如和縣裡有價值近百萬貫的貨物,絕不允許任何蠻人進入縣境,別說一個小小忠州,就是交趾軍隊打來了也必須頂住。在錢的面前,撫綏兩個字沒人再敢提起。

  一百萬貫是個什麼概念?中央三司最近幾年的財政缺口基本在六十萬貫至八十萬貫之間,為了這幾十萬貫錢,三司使年年厚著臉皮向皇上借錢,拿了人家的手軟,在皇上面前說話就不硬氣。能把這個缺口補上,三司使在朝廷裡敢硬頂所有宰執,誰敢息事寧人,先把錢變出來再說。

  自忠州到巡檢寨約近四十里,全是山路,而如和縣到這裡只有二十多裡路,一馬平川。

  剛過了中午,張榮還沒見到黃承祥的影子,徐平帶著人已經到了。

  看著徐平身後整整齊齊的近千人隊伍,巡檢寨上的張榮吸了口氣。他知道如和縣的底細,千把人幾乎是拉出了所有丁壯,實在是無法理解徐通判怎麼做到了這一點,大宋可沒幾個地方有這種動員效率。

  見徐平面對山口慢慢擺開隊伍,張榮下了寨樓,開始集合隊伍。他已經看出來,徐通判只怕是不準備讓黃承祥回忠州了。

  徐平騎在馬上,看著面前雲霧蒸騰的群山,還有兩山對峙的那一條山谷,眯起了眼睛。如和縣這裡早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他本來以為黃承祥不會出來找麻煩了,卻還是小看了這蠻酋的膽子。得是什麼樣的環境才能讓他有如此的信心,面對一個全面佈防的縣還敢出來訛詐。

  這半年多來,徐平已經把如和縣屬下所有的人口都組織起來,形成了他前世那樣的隊、組半軍事化編制,組成了民兵,此時更普遍的叫法為鄉兵或土兵。所有丁壯都經歷了兩個多月的軍事訓練,雖然時間並不集中,也保證了每個人都有了最起碼的軍事素養。別說一個小小的忠州,邕州屬下任何一個州都沒有實力來攻打如和縣,除非是數州聯合。

  徐平的身邊,段方板著面孔,眼睛裡卻微微有淚花在閃爍。他放棄了自己的前程,忍受近二十年的孤獨,只是為了在這裡等一個人,為了一個渺茫到幾乎不可能的希望。今天,那個造成這一切的人自己走出了大山,把腦袋伸到了他的刀底下,他能抓住這個機會嗎?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6:04

第27章 衝突

  張榮整好兵馬,在徐平北邊向著山谷擺開,打馬來見徐平。

  到了徐平面前,張榮叉手道:「下官思陵寨巡檢張榮,見過通判。本寨屬下二百五十六人,已列陣完畢,請通判吩咐!」

  徐平頷首回禮:「巡檢且回本陣,聽我吩咐。我這裡都是土兵,沒有旌旗金鼓,到時若真衝突起來還要你打頭陣,我帶人在後替你押住陣腳。記住,一切聽我號令,違令者軍法從事!」

  張榮應一聲諾,撥馬回到自己陣前。

  宋朝兵禁,非正規軍不得有軍弩、甲具、長矛,尤其不得建旌旗。徐平的鄉兵以自保維護地方治安的名義組織,不是正規軍隊,雖然邕州甲仗庫裡這一切都有,徐平卻不敢發下來,擅自興兵不是小事。

  禁的軍資中武器還在其次,最嚴重的就是旌旗,象徵意義極強,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建旌旗是軍隊正規化的顯著標誌。這個年月戰場指揮靠的就是旗鼓,靠嗓子喊能指揮百十人就不錯了,把旗鼓禁掉,一支軍隊就失去了靈魂,再多人也是烏合之眾。

  徐平身後的一千多人雖然都受過軍事訓練,但沒有旗鼓指揮,並不能協調一致地做戰。徐平原本的打算也是以百人的都為單位,讓得力手下如高大全和譚虎指揮著輪番衝陣,自己握大部隊待機而動。有了巡檢寨的二百多正規廂軍剛好讓他們打頭陣,這支部隊體制健全,比自己手下的人強得多。

  徐平和張榮在山谷口一直等了大半個時辰,太陽已經西斜,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暑氣漸漸消退,死寂的山林慢慢活了過來,不知名的鳥兒唱著歌飛來飛去,獐鹿蹦蹦跳跳地在林間吃草。偶爾有兩隻小猴子從密林中偷偷地探出頭來,好奇地打量著山前黑壓壓的人群,一陣風吹得樹葉撲啦啦的響,兩中小猴子尖叫一聲,忽地一下攀住樹枝,連蕩幾下,再也不見了影子。

  段方面無表情,死死地盯著山谷出口,突然眼睛瞪了起來。

  黃承祥終於出現了。

  幾十里的山路,黃承祥雖然自小在大山裡長大,也走得心焦。從不見天日的山谷中一出來,火熱的陽光灑在身上,心情一下就亮堂起來。

  這種舒心的感覺剛一湧上心頭,黃承祥一抬頭,就看見了山谷口的徐平和他身後已經擺好陣勢的軍隊。

  忠州的家丁兵並沒有什麼像樣的組織,行軍更沒有偵察前鋒之類,忽啦啦地隨在黃承祥及幾個頭領的身後,頭領停下來,他們便的在後面一字擺開。

  看著徐平身後的大部隊,黃承祥面色變幻,跟有準備的朝廷軍隊衝突,蠻人首領們還沒有占到便宜的先例。他們跟軍隊作戰,都是靠地形周旋,山林裡瘴氣彌漫,不見天日,外地來的軍隊很快就被拖垮了。那個時候才顯出蠻人軍隊的勇猛,動彈不了的老虎並不比病貓強到哪裡。

  強靜下心神,黃承祥高聲對徐平道:「徐通判,你帶人馬聚在這裡,是什麼意思?莫不是想對我們忠州不利?」

  徐平沒有回答他,冷冷地注視著黃承祥,直等他身後的兵丁全部出了山谷,在身後擺開陣勢,才高聲道:「黃承祥,你私自帶兵馬出州境,擅自進入如和縣境,是想造反嗎?!」

  黃承祥聽了渾身一哆嗦。

  土州知州的自主性很高,個個都是土皇帝,但那僅限於在他們自己的地盤內,別說帶兵出來,光杆一個到處亂跑都犯忌諱。尤其是黃承祥帶領土兵進入朝廷直屬的州縣境內,別說他本來就是生事的,就是出來旅遊打獵都可以算作謀反。想當年曹克明第一次知邕州時立威,就是天承節招集眾蠻酋到邕州城裡訓話,樹立朝廷權威,躲在家裡不去的如洪峒主,事後被曹克明梟首示眾。從那件事之後,邕州屬下蠻人視曹克明如天神,再沒人敢不聽話。

  這些年交趾勢力大增,與大宋爭奪兩國交界的蠻人勢力,一眾蠻酋才又有了底氣,有的變得桀驁不馴起來,但依然沒有哪個土州敢真起兵造反。黃承祥的如意算盤本來是出其不意在如和縣撈點好處,迅速退回自己地盤,事後說起來只要死不認帳,現在的形勢也不會把他怎樣。

  結果一出山就碰上徐平帶人等在這裡,事情的性質就全變了,現在不是撈什麼好處,而是變成了能不能好好地回地去。

  見徐平面沉似水,黃承祥心思急轉,開口說道:「最近我州裡不斷有人戶逃亡,都說是跑到如和縣來了。人戶是立州根本,我作為一州之長,不得不帶人出來看看,並沒有其他心思。」

  徐平在如和縣開荒種地,自然要抬攬人口,忠州離得最近,自然來自那裡的人最多,這些事情徐平心知肚明。

  不過徐平沒打算跟黃承祥理論這些,高聲喝道:「黃承祥,你帶兵馬私出州境,侵犯朝廷郡縣,是要造反嗎?!」

  黃承祥見徐平根本不說別的,只是咬住了他要不要造反。他心思再多,終究對朝廷制度不太熟悉,不知該怎麼回答,只是高聲道:「我帶人出來,是追拿逃亡人戶——」

  「黃承祥,私自調動兵馬,你是不是要謀反?!」

  「我——」

  「說,你是不是要造反?忠州是不是要反我大宋朝廷?!」

  說到這裡,徐平已是聲色俱厲。

  如果是個會看風頭的,這時候就應該明白說一聲不是,扭頭帶著人迅速撤回山裡去,一個字都不要多講。徐平再怎麼樣,也不會帶兵追到忠州去,事後再上書分說自己的理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黃承祥興沖沖地帶人馬殺出山來,一路上的興頭很足,到現在還沒轉過彎來,被徐平的話逼問住了,在馬上急得滿頭大汗。

  他身旁的那個騎士見主人狼狽,不由動怒,心說這個少年官人說話咄咄逼人,根本不給主人分辨的機會,擺明瞭欺負他們蠻人不善言詞,太也過分。

  這人在忠州是橫行慣了的,從來沒有與官府打過交道,除了主人也從沒向任何人低過頭,想到這裡,怒喝一聲:「這少年人血口噴人,我們不反也要被你逼反了!吃我一箭!」

  話聲剛落,張弓搭箭,向徐平迎面射去。

  黃承祥正在煩惱,根本來不及阻擋,眼睜睜地看著那箭直奔徐平,被他身邊的高大全一刀拍在地上。

  「完了,完了——」

  黃承祥喃喃自語,面如死灰,又加一條謀殺朝廷命官,不死也得死了。名義上是知州,規矩上他見了縣令都得畢恭畢敬,何況對通判動武。

  徐平冷冷地看了看地上的箭枝,轉身看向另一邊的張榮,舉起手臂,猛地一揮:「殺!」

  張榮吸一口氣,提長槍在手,從口裡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全軍聽令,隨我衝殺!」

  隨著話聲,他身旁的帥旗輕捲,緩緩指向黃承祥。

  令旗所指,兵馬所向,二百多廂兵振奮精神,旗牌手隨令旗指向,兵士緊跟旗牌手,押隊在後緊握長刀,以並不快的速度向黃承祥一行人壓了上去。

  隨著全軍發動,後面鼓聲響了起來,不緊不慢,控制著全軍行進的節奏。只是走出了十幾步,軍中的人已經聽不見別的聲音,只有鼓聲伴著他們的腳步,甚至這鼓聲已經控制了他們的心臟,甚至控制了他們的生命一般。

  黃承祥身後的家丁兵見廂軍壓上來,想擺開兩翼伸張的陣勢,卻被徐平的大隊人馬擋在那裡,不由自主地就慌亂起來。

  即使正常的兩軍對陣,黃承祥五六百家丁兵也對付不了二百多正規訓練的廂軍,此時又是被從斜向殺來,連正面迎敵都做不到,幾乎是任人宰殺。

  黃承祥心思急轉,對身旁的騎士道:「你帶著手下精銳,去與過來的廂軍衝殺一陣,我整齊人馬在後面護你!」

  那騎士也反應過來,大概今天自己是闖了禍,不敢回嘴,帶著平時追隨自己的人馬,大約五六十人,迎向張榮所部。

  兩軍相距五六十步,鼓聲突然停住,騎士不明所以,急忙勒住坐騎。

  行進的廂軍隨著鼓聲停止站住,一起蹲下身子,騎士還沒明白過來,鋪天蓋地的箭雨已經到了頭頂上。

  箭雨到半空中,鼓聲再次大作,鼓點變得更加密集,廂軍的速度一下快了起來,幾個呼吸之間,就已經把衝上來的五六十人淹沒。

  這個時候,高大全已經帶了一百人在另一邊整隊完畢,要向黃承祥的陣後衝殺,截住這五六百人的退路。

  黃承祥在馬上把形勢看得明白,長歎一聲,也不再說話,撥馬向身後的山谷跑去。

  主帥一跑,眾蠻兵一哄而散,亂糟糟地一起湧向山谷。

  徐平出了口氣,讓高大全帶人隨著張榮一起向山谷追殺。這個時候人數已經沒有意義,純粹是追殺上來的人數人頭了。

  黃承祥打馬跑進山谷,行不了多少距離,就被隨後湧來的敗兵塞住,再也動彈不得。

  黃承祥從馬上下來,在幾個親兵的護衛下擠到路邊,轉身鑽進山林,高聲叫道:「都進山裡來,漢人不善於走山路,我們回到忠州再與他們計較!」

  有了這一句提醒,慌不擇路的蠻人一哄鑽進了山林,很快消失不見。

  徐平身邊的段方神情有些惆悵,歎了口氣:「可惜讓黃承祥跑了,他在忠州經營多年,終究是個禍!」

  徐平笑笑:「跑?他跑哪裡去?忠州就在那裡,經過了今天的事,朝廷豈會還容忍這個土州存在?沒了忠州地盤,他不過是喪家之犬,跑到哪裡都是被人打殺了吃肉的命!」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6:06

第28章 竹筐裡的少女

  落山的太陽帶走了白天的燥熱,徐徐涼風跨過山巒,輕輕拂過碧綠的竹林,掃到小山坡上徐平的處住,帶來了盼望已久的涼意。

  院子裡人聲鼎沸,留下來的在編鄉兵正整理戰利品。

  徐平站在門前,一隻手叉著腰看著忙亂的人們。今天是他來到這個世界打的第二仗,比第一次夜裡偷襲柯五郎一夥盜賊還要輕鬆。這是應有之意,如果這都能吃虧,徐平就該好好考慮考慮自己的智商,到底合不合適參與打打殺殺的事情。如和縣的人力比忠州強上一些,其他實力更是遠勝,以有心算無心,還有二百多更戍廂軍幫忙,就跟大人打小孩子一樣,吃一點虧都不應該。

  「通判,一百五十貫錢,還有十口羊、五十瓶酒已經準備好了。」

  正在這裡值勤的李孔目過來稟報。作為徐平的直接屬下,段、鄭、李三孔目分別在徐平身邊輪值,另兩人在邕州城裡通判廳處理日常事務。

  徐平應了一聲,對李孔目道:「喚陳都頭過來。」

  李孔目領命去了,不大一會帶了一個全身披掛的大漢回來,那大漢到了跟前向徐平叉手行禮:「下官巡檢寨都頭陳亮,見過通判!」

  「免禮吧。今天多虧了你們巡檢寨裡官兵用命,迎頭痛擊了出來作亂的忠州蠻人。我這裡備了一些薄禮,你帶回巡檢寨裡,讓張巡檢分給手下弟兄。日後我會上書轉運使司,還有封賞。」

  陳亮滿面喜色,急忙謝過。

  徐平道:「天色馬上黑下來了,我這裡不留你,帶著東西快些回到巡檢寨,張巡檢只怕等得急了。路上小心一些,不要出了意外。」

  陳亮領命,興沖沖地轉身走了。

  徐平歎了口氣,大宋的軍隊實在是,唉,時時刻刻都得拿錢餵著。今天這一仗下來,徐平裝傻充愣不給賞錢也行,但必然會使官兵牢騷滿腹,以後再想用也不要想順手了。這個時代的風氣如此,徐平不能免俗,仗一打完,他便主動通知張榮派人跟著回來領賞錢,陳都頭帶著二十多人一路眼巴巴地跟過來。

  今天下午一仗,打完的戰利品不多,但生擒了一百五十多個蠻人,徐平全帶回了住處,以後也不準備讓他們回去了,全都打散了編到自己手下的生產隊裡,作為勞力用。他這裡跟忠州比,對普通蠻人就如天堂一般,也不怕他們偷偷跑回去,這種事情還沒發生過呢。

  秀秀沒事,跟在高大全和譚虎身邊在人群裡轉悠,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玩的稀奇東西。可惜今天蠻人是出來搶東西的,實在沒什麼稀罕物。

  徐平看著夜色漸漸浸染大地,命李孔目去準備酒肉。巡檢寨的廂兵打完仗有吃有喝還有錢領,他也不好虧待了自己的手下。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這筐裡怎麼有個人?!」

  人群裡突然傳來秀秀的聲音,驚魂不定的感覺。

  徐平快步走上前,隨手從人群裡取了一枝火把,來到秀秀身邊,舉著火把向她面前的一個大竹筐裡照去。

  這是山裡人常用的大號背簍,蓋子被掀開扔在一邊,簍子裡一個少女正好奇地看著周圍。少女的頭髮蓬亂,臉上道道傷痕混著鮮血和泥土,看不出本來的面目,只有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徐平的火把照過來,少女的目光越過火把,與徐平四目相對,目光裡有慌亂,更多的是好奇。

  「你是誰?」

  「我叫劉小妹,是忠州提陀。」

  劉小妹左右看看,又問徐平:「這裡不是忠州吧?我聽見下午在打仗,應該不是在忠州了。」

  「這裡是如和縣。」

  這個小姑娘有姓有名,就不是生蠻。普通的山裡生蠻沒有姓,名字隨便取個阿三阿四,阿牛阿水,串著父名不會叫混就罷了。她又知道強調自己是提陀,也就是普通百姓的意思,不是誰家奴僕,應該很明白這之間的區別。理論上來說,私人奴僕官府不會管,普通百姓大宋朝廷還有插手的理由。當然這也是理論上,實際為了防止與蠻酋衝突,羈縻州的百姓官府也不聞不問。

  徐平見她聽見自己離了忠州,眼睛明亮起來,轉身對秀秀道:「你去找兩個健壯些的婦人,把簍子抬到屋裡,給這位姑娘換身衣服再出來說話。」

  劉小妹不但滿臉是傷,身上也是血肉模糊,顯然受了重刑,一群大男人面前扶出來有些不雅。

  秀秀看著劉小妹滿臉驚慌,徐平說了兩遍才她才聽清楚,飛跑著出了門。

  蠻人的風俗是女人幹活,徐平這裡雖然用集體組織強行改掉了屬下男人的懶病,女人的勤快卻還保留著,與男人編在一起做些紡織一類的工作,這裡周圍一樣有女人的住所。

  簍子裡的劉小妹一直看著徐平,並不怎麼驚慌,目光有些好奇,更有一種熱切,一種對生命的渴望。

  「你是州裡的官人?」劉小妹問徐平。

  「我是邕州通判。」

  劉小妹有些疑惑:「通判是個什麼官人?」

  徐平卻不知道怎麼回答,太祖設立通判本來是監視知州的,現在雖然知通關係沒有那麼尖銳了,監州的意思仍然在,宋人並不避諱,蠻人卻未必理解。

  黃天彪見這裡圍了人,也擠了過來,便對劉小妹道:「通判是我們邕州城裡的另一位知州,比知州官小一些的官人。」

  這話他這位蠻人補的縣尉可以說,徐平手下的人卻不好說這麼直白。

  劉小妹看著徐平,目光更加明亮了:「原來是位大官人,那你會不會把我送回忠州去?——我不回去的!」

  徐平不知道她事情的前因後果,只好含混答道:「你是提陀,一樣是朝廷屬下百姓,只要沒有作奸犯科,沒有人逼你。」

  秀秀帶了三個婦人一路飛奔回來,跑到筐前彎著腰喘了口氣道:「官人吩咐把筐子抬到屋裡,給這位小娘子換身衣服。——小娘子,我們帶你去換衣服,把身上也洗一洗,我那裡有藥給你敷上。」

  劉小妹張嘴想說什麼,終是閉上了嘴什麼都沒有說,由著秀秀帶人把簍子連她一起抬到了屋裡。

  徐平招手讓黃天彪跟上來,到了屋子前面問他:「忠州有姓劉的嗎?」

  「有,據說是在唐朝時候,這附近流行瘟疫,有位醫官采藥醫治百姓,救活了很多人。為了紀念他的恩德,醫官離去之後,跟著他行醫的人便給自己取了劉姓。這姓附近幾州都有,不過都不是大姓。」

  蠻人的姓氏來源複雜,有的自古傳承久遠,比如黃姓,有的是壯話轉成漢話,比如韋壯話原義為水牛,儂姓原義是森林。還有很多是來自漢姓,這種就更加無從考究,有的是來自老師,有的來自官員,來自醫生的也不少。而且最後一種來源不是一時一地,有的剛好是同一個姓罷了,並沒什麼關係。

  徐平問黃天彪的意思,是怕這個劉小妹的祖上本來是漢人,因為各種原因輾轉進入蠻區,時間長了變成漢蠻。自秦漢時候中原王朝經營西南,流落在各蠻區的漢人也有不少,時間久遠,有的已經被蠻人同化,宋朝時稱這些人為漢蠻,規模最大的在西南蕃,聚落不小。

  西南有漢蠻,西北有漢胡,蠻胡的意思部分是未蒙教化的意思,並不單單指民族。對這些漢蠻和漢胡宋朝的政策與原生的蠻胡是有區別的,同樣歸於朝廷治下一種是歸正人,一種是歸明人,有不一樣的政治待遇。如果劉小妹是漢蠻,有天大的麻煩徐平也會替她擔下來,中原王朝的這點威嚴現在還有。如果是本生蠻族,那就具體事情具體分析了,要受民族政策的制約。

  天徹底黑下來了,戰利品整理完畢,並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徐平讓李孔目指揮著收到庫裡,日後再慢慢處理。

  院子裡燃起了十幾枝火把,照得如同白晝一般明亮。燈光下擺開一排排的桌凳,大碗酒大塊肉上來,給今天的戰事慶功。

  不知為什麼徐平覺得自己一點興奮的心情都沒有,讓人去把段方叫了來,帶著高大全和譚虎招乎眾人,自己搬了一把交椅,默默坐在門前。

  半圓的月亮升起來了,趴在遠方朦朧的群山上面,灑下清冷的光輝,好奇地看著這院子裡呼喝的人們。

  徐平看著月亮,月亮調皮地看著他,默默地對視。

  他突然感覺到這個世界是如此的陌生,自來到這個世界,這種感覺第一次如此的強烈,周圍的一切,那些熟悉的人,那些熟悉的景物,就像一下變得遙不可及。火光明亮,然而徐平卻覺得自己坐在陰影裡,遠離這一切。

  秀秀終於帶著劉小妹走了出來,拉著她的手來到徐平面前。

  劉小妹靜靜地站在一邊,身上換了秀秀的新衣,顯得有些短小,卻愈發顯出苗條的身段,如同微風中輕輕搖擺的柳枝。她的目光更加明亮,雖然臉上的條條血痕透著猙獰,卻絲毫不減面上煥發的容光。

  秀秀的嘴閒不住,對徐平道:「官人,我都知道了,我跟你說。——劉小妹姐姐,你的事情我跟官人說!」

  「她呀,是忠州的提陀,就是百姓了,家裡有地,還有一頭大水牛,種的糧食夠自己吃。這位姐姐還會織布呢,就是我們穿的紵布,她一年能織好多匹呢,能換好多東西。父母早都不在了,哦,她家裡還有一位哥哥,——這個哥哥不是好人,好吃懶做,什麼活都不幹,還喜歡喝酒!把家裡的東西都賣了換酒喝了,又去賭錢,賭輸了,還不上,偷她家裡的東西,最後把水牛都偷出去賣了!賣了水牛,這個哥還去賭錢,又賭輸了,再也沒東西偷來賣了,竟然把這位姐姐賣給人家!這位姐姐漂亮啊,又會織布,又會做活計,怎麼甘心就這麼賣給人家?跟人家說好,她織布還錢,把自己贖回來。姐姐真地織布換錢把自己贖回來了哦,他那個哥哥——真不是人——又輸了錢,竟然把這位姐姐賣到黃家去了,就是下午官人打的那個黃家。黃家的小衙內看她漂亮,要她做自己的老婆——官人我跟你說,原來蠻人可以娶好幾個老婆哦。那個小衙內多麼壞的一個人,姐姐不願意,就自己偷偷跑了出來,今天下午被姓黃的知州抓住了,就打她,還把她關在竹筐裡。官人,你說這些人多麼壞?沒一個好人!官人官人,你會不會把她送回忠州去?姐姐說,她哥哥欠了人家的錢,她自己做活計可以把錢還上的,官人你不要把姐姐送回忠州去好不好?」

  劉小妹看著徐平,目光明亮,裡面有好奇,還有無盡的希望。

  蠻人娶幾個老婆都不稀奇,南邊交趾的國王還立許多位皇后呢,最近登基的李佛瑪更是超越前人,並排齊刷刷立了十幾位皇后,不然怎麼叫蠻人呢?

  徐平不關心這些,他只是看著劉小妹,看她的目光好奇中透出的希望,聽著秀秀述說著一個並不離奇的故事。這個故事徐平前世已經聽了許多遍,伴著這個熟得不能再熟的故事,還總是傳來陣陣山歌聲。

  這是一個在沒有王法與道德的世界,發生的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故事。這個故事無論怎麼包裝,總是在述說著土司治下民眾的無耐與美好的希望。

  「秀秀你領著她去休息吧,我不會送她回忠州,她會在這裡好好地活下去。大宋治下,只要她不願意,沒人可以把她賣給別人!」

  看著劉小妹的目光明亮起來,徐平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那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小姑娘的身上傷痕累累,她所受的酷刑即使在一個大漢身上也難以忍受,然而在她的眼睛裡,只有對生命的熱切的希望,還有一點點對另一個世界的好奇。她的眼裡沒有痛苦,沒有仇恨,沒有這些本來該有的東西。

  在徐平的前世,中央政權深入到這些大山裡,對這些奴隸來說,有一個詞叫解放。在這個時代,中央政權來到這裡,把這些人從私人奴隸變成朝廷治下的百姓,有一個詞叫教化。

  大宋治下沒有賤民,數千年來這是第一次。這個朝代縱有千般不是,對於底層百姓來說,這一點就讓他們心存感激。馮拯作為奴僕的兒子,一樣可以位至宰相,沒有瞧不起他的出身。

  看著劉小妹隨著秀秀離去,渾身上下透出的喜悅,徐平輕呼了一口氣,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可以為這個時代做點什麼,可以留下點什麼。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6:25

第29章 其心可誅

  已經到了十一月下旬,惱人的秋蟬依然在躲在大榕樹茂密的枝葉中叫個不休,吵得人心煩意亂,竟然忘記了時間匆匆的腳步。

  徐平回到邕州州衙,徑直來到長官廳。

  正是下午炎熱的時候,幾個公吏坐在大榕樹下閒談,見到徐平進來,急忙站起身來行禮。自這位年輕的通判來到邕州,上下官吏的日子突然一下好過起來,俸祿從不拖欠,時不時地還有點賞賜,貧窮的小吏也能偶爾割上兩斤羊肉煮了吃,以前可是連想都不敢想。邕州戶口稀少,據說廣南西路幾個州合在一起才能相當於兩浙江南的一個大縣,偏偏州格又高,官員配置基本齊全,這些公吏被各級官員盯得緊,少了撈外快的機會,日子就過得緊巴。有徐平這樣一位出手闊綽的上司,也是他們的福氣。

  州裡財政寬裕了,辦公場所的環境也與往日不同,都裝上了水冷空調,反正附近幾個州都產錫,材料來源方便得很。以前是屋子裡悶熱大家不願在裡面呆,現在卻是屋裡陰冷時不時要出來曬曬太陽,讓人覺得換了人間。

  徐平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一個公吏道:「通判快去廳裡,曹知州已經在裡面等候多時了。」

  進了長官廳,正靠在椅子上打盹的曹克明睜開眼睛,與徐平敘禮罷了,自嘲地笑笑:「自從我這裡學著你的通判廳裝了那個什麼水冷空調,熱倒是不覺得熱了,就是陰冷得厲害,越發讓人懷念起中原的天氣了。」

  徐平坐下來,笑著道:「是啊,誰不懷念中原。我在那裡長大,沒出來的時候還不覺得,來嶺南呆上一年,才覺得那裡簡直天堂一般。」

  曹克明是西川雅州人,那裡一年到頭雨下個不停,長大隨著叔父從軍,中原西北轉了個遍,從此喜歡上了乾爽的天氣。補官之後,卻一直在荊湖和嶺南打轉轉,如今年邁,時不時地就懷念起年輕時的歲月。中原兩京的富麗繁華,在西北與黨項爭戰的金戈鐵馬,時不時地進入這位老人的夢中。

  閒聊幾句,曹克明把桌上的一封信遞給徐平,沉聲道:「左江道下屬十八州峒聯名上書,忠州的事情,只怕是要放一放了——」

  徐平拿起信來仔細看了一遍,是忠州知州曹承祥來的請罪書,大意無非是因屬下人戶逃亡,帶人追捕無意中出了州界,承蒙邕州通判徐平和思陵寨張巡檢點醒,才沒犯下大錯。合州上下已經知罪,上書切保今後絕不會再犯類似的錯誤,如有再犯,願以全家上下老小以命抵罪。

  信的下面,是左江道十八州峒知州知峒的花押,願聯名為黃承祥作保,請朝廷寬恕忠州,讓黃承祥戴罪立功云云。

  十八州峒以上思州和思明州為首,特別顯眼的還有遷隆峒知峒的名字。太宗時候曾設遷隆寨,轄周圍上思州和忠州等州峒,真宗時因地處偏遠,撤掉了知寨等朝廷流官,只剩寨名,以遷隆知峒權兼知寨,實際上廢棄了。遷隆峒正當要道,位於忠州、上思州、思明州三個大州之間,三州為了遷隆峒的主導權明爭暗鬥了數十年,沒想到這一次全都聯合了起來。

  把信放下,徐平想了一下道:「這是左江以南所有州峒全都替這黃承祥求情了,還真沒想到,這位黃知州有這麼好的人緣。」

  「不是他人緣好,是忠州正處在路口,朝廷撤了忠州,沿前朝故道可直達思明州,就與永平寨接上了。這一條故道左右兩側的州峒,是想保住忠州這個看大門的,生怕朝廷把這一串州峒全都收為州縣,這班蠻酋就沒地方去了。」

  徐平笑道:「這些蠻酋比你我想的都遠,這一路過去,只有一條山道還有幾個不大的山間壩子,周圍都是連綿大山。朝廷收成直轄州縣,光養那裡的官兵,全廣南西路的錢糧填進去都不夠。」

  曹克明無耐地搖頭:「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幫蠻酋也學會了。」

  徐平點頭,閉目沉思了一會,面色凝重起來:「他們聯名保黃承祥,也不能夠不給他們面子。這十八州峒是有來頭的,唐朝時候起兵叛亂的西原蠻正是這一帶,鬧騰數十年,周圍數十州不得安寧。知州息麼看?」

  「通判說得不錯,事情鬧到這一步,我們也不好直接動武,黃承祥的這一劫也算是躲過去了。不過就這麼算了,我總是不甘心,過幾日,我準備讓黃承祥親自到州裡來謝罪。如果他不來——」

  「他不會來的。」徐平截斷曹克明的話,「聯名上書的事情都已經做了出來,他又怎麼會自己到州裡來任我們拿捏?到時黃承祥不來,難道我們就出兵攻打忠州?那還不如現在直接出兵!依我看,這種不做也罷,別到時弄得我們自己下不來台,丟了朝廷顏面。」

  曹克明沉聲道:「難道就這麼算了?」

  「算了?州峒聯合,抱團威脅朝廷,保一個公然帶兵侵犯州縣的土州知州,這已經有了謀反之心,其心可誅!左江以南大山連綿,進兵確有不便,以我們現在邕州的兵力,他們聯合起來,確實一時耐何不了他們。但邕州只要在這裡,我們招攬戶口,讓如和縣變成大縣,一口一口也要吃掉他們!」

  曹克明看著徐平,心裡歎了口氣。剛開始的時候,他是看不起這個來與自己搭夥的小進士的,哪怕後來徐平為州裡賺了大把錢進來,曹克明對徐平的態度好了一點,心裡還是有些看不上。邕州是邊疆,能打仗才能壓服蠻人,自己從軍數十年,從西北打到西南,戰功無數,這才在邕州站住腳跟。直到前些日子如和縣一戰,曹克明才發現這位小通判竟然也是能打仗的。又能賺錢,又能打仗,反而他這位知州沒什麼用了,心裡一下子覺得自己老了。

  「說到如和縣,前些天邸報下來,朝裡又有人提議刪並邕州屬縣。要把樂昌縣併入武緣縣,如和縣併入昌化縣,問我們州裡意見呢。」

  徐平道:「現在白糖剛剛入庫,還沒有發賣,我們把一百萬斤的白糖報上去,作為邕州的羨餘,難不成還有人會提廢如和縣?」

  曹克明笑道:「那當然不會有人再敢提。這些日子我也在想,怎麼報這一百萬斤白糖才穩妥,羨餘這兩個字,朝裡現在可不怎麼喜歡。」

  除了固定的稅賦之外,州縣財政多收可以上繳朝廷,一般稱為羨餘,收入超過稅賦的意思。這也算是官員考績的一項,但不是正例,受不受獎勵要看朝廷主政人的態度。對上繳羨餘多的官員重賞,就難免有鼓勵地方官盤剝百姓的嫌疑,被很多官員抵制。現在當政的劉太后恰恰就不喜歡這個名目,曾有地方官以羨餘為名多貢錢糧以圖恩賞,就被劉太后諷刺,朝裡宰相王曾等人哪個是靠羨餘多當的宰相,意思是老實做好本份工作就夠了。

  徐平道:「不需要顧慮這個,我們只要帳目做得明明白白,讓朝廷一看就知道這錢是從哪裡來的,難不成還有人說閒話?再說我們還留了幾十萬斤糖在州裡,作為進一步擴大規模的本錢,我還怕三司不同意呢。」

  「這事通判拿主意吧,糖的事情漕使和運判都清楚,應該無意外。」

  事情談完,曹克明意興闌珊,已經沒有了與徐平爭的興致,乾脆事情就讓徐平做主,他就當提前養老算了。

  曹克明的態度讓徐平也很意外,沒想到現在變得這麼好說話,反倒有些不好意起來。

  看看天色已晚,曹克明起身道:「通判難得回邕州城,不如晚上我們去遇仙樓吃個筵席,痛痛快快喝上兩杯。」

  「也好,許久沒跟知州喝酒了。不過還有一件事我們要商量一下。」

  「什麼事?好事還是壞事?」

  曹克明重又坐回椅子,問徐平。

  徐平笑道:「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是關於如和縣令段方的官職。來邕州之前他已經在昭州做過一任司理參軍,按規矩該升京官了,不過他自己用這機會換了到如和任縣令,便揭過不算。現在白糖到底是在如和縣種出來的,段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的資歷也夠了,我想是不是我們聯名保他升京官?」

  曹克明點頭笑道:「也是應該。忠州到了這個地步,他先前的那點小事也就不是事了,昭州也已經呆過了,升京官說得過去。不過我們兩人保舉人數不夠,這樣吧,我與宜州馮齊賢熟識,算他一個,其他人就要通判想辦法了。」

  馮伸己字齊賢,轉戰各地撫綏洞蠻多次與曹克明並肩作戰,多少年結下的情誼,這種小事當然會幫忙。

  徐平卻有些為難,他到邕州的時間短,在嶺南還沒有什麼人脈,想了半天才道:「我去試試與桂州田知州說一說,嶺南官員我也只與這位相熟了。其他的人只要說動王漕使和張運判一人就可以,想來不難。」

  選人升京官需要五人保舉,其中必須有監司一人,王惟正和張存兩人最少要說動一個參加,再加上田紹忠,加上徐平自己,算是湊夠五人。如果不能說動田紹忠,徐平在想要不要動用自己的同年關係,天聖五年的進士有幾個人在荊湖南路為官,勉強算是攀上關係。

  這種事情動用政治資源,人家幫了你就要承情,求到自己的時候不能不幫,所謂朝中有人好做官。保舉制加上各科進士同年,再與各種說不清楚的婚姻親戚關係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張巨大的網,在這張網上盤得越深,越能消災避難,青雲直上。真正的寒門出身想要在這張網中掙紮出頭,要麼娶個好妻子攀個好岳父,要麼攀附朝中大員,想憑自己本事,那就要搏個進士出身,還必須是高第,真正的天子門生才能避開這張網的種種掣肘。

  徐平出身平凡,岳父林文思還不如他自己面子大,什麼都靠不上,官網中浮萍一般無依無靠。好在他一等進士,年資到了自然晉升,不需要其他官員保舉,算是皇帝親自保了他們這些高第進士的仕途。但要想提攜別人,就要拿他這個僅有的一等進士政治資本去換,用一次就欠一次人情。

  自到了如和縣,段方任勞任怨幫著徐平做事,從沒提過一點條件。結果這次本以為圓了他的夙願,能夠讓他與朝思暮想的蠻女情人團圓,忠州卻又從手邊滑了過去。徐平總覺得過意不去,只能用這種辦法,來稍微補償段方。

  此時廣西地方偏遠,水土惡劣,極少有官員願意到這裡為官,整個廣南西路京朝官主政的縣屈指可數。如果段方從段縣令變成段知縣,最少出去與同僚見面的時候臉上有光,再沒人敢小瞧他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6:26

第30章 烈士暮年

  出了州衙,徐平見天色還早,便沒有隨著曹克明去遇仙樓,而是先去看看歸在公使庫下的幾個鋪子。

  不再與曹克明鬥氣,徐平自然不會再卡公使庫的財源,畢竟公使庫不是曹克明一個人的小金庫,而是邕州上下全體官員的小金庫,裡面錢財寬裕,徐平自己用起來也方便。此時的財政審計極嚴,勾院到南宋時候避趙構的諱,改為審計司,本就是審計這一制度的正式起源,正好歸在通判的管下。徐平比誰都明白哪些錢能動,哪些錢不能動。作為公務經費,除非特殊情況三司及其他監察部門不查公使庫的帳,用起來靈活性很高,裡面的錢自然越多越好。

  太陽西斜,終於斂去了咄咄逼人的鋒芒,季節來說已經進入冬季了,陣陣涼風從郁江吹進城裡來,掃去了令人難當的悶熱。

  離遇仙樓不遠的邕州繁華街道,並排開著兩家鋪子。

  一家賣書的鋪子,裡面都是徐平用活字印刷的暢銷書籍,邕州雖然人口少,但周圍的一些蕃國也會經常來這裡做生意,他們才是大客戶。尤其是一些佛教書籍,經常有蕃人來這裡大量買進,成套的《三藏》都賣出了幾套,據說在一些小國成了國寶。邕州周圍的小國佛教盛行,是個很大的市場。此時文風興起,許多州都有官辦的印書鋪子,大多歸在公使庫下,邕州也隨大流。

  挨著的一家是藥鋪,看著門面不小,說起可憐,裡面賣的藥物只有了了幾種,都是出自徐平的手筆。一種是清涼油,一種是藿香正氣水,還有一種是成壇的剁椒。這個年代,徐平說剁椒是藥那就是藥了,正兒八經按藥價賣,已經成了公使庫最大的財源。除了這幾樣,再就是檳榔之類的大路貨,以及從山裡收來的麝香蛤蚧之類,能賣多少是多少。

  管理這兩個鋪子的,一個是節度判官使院屬下的公吏沈主管,一個是錄事參軍州院屬下的公吏石主管,都是在本地有身家的。官府選涉及錢的管事,都是先確定家產賠得起,賠了公家的錢,先把管事的家產抄了再說。

  兩人正站在門前說著閒話,看見徐平帶了高大全和譚虎過來,急忙上前行禮,讓到屋裡奉茶。

  徐平擺手道:「不必客氣了,我只是過來隨便看看。」

  石主管對手下的人吩咐了一下,與沈主管一起陪著徐平進了書鋪。這裡與民間普通的書鋪不同,只賣書,並不兼營文書和公證業務,鋪裡幾個書架上擺著成套的樣書,幾個小廝招呼著,沒有平常書鋪裡的執筆人。

  鋪裡只有三個客人,看見徐平身上的官服,匆匆付了帳離開。

  徐平轉著看了一圈,問身邊的沈主管:「最近生意如何?哪些書好賣?哪些不好賣?」

  沈主管恭聲答道:「稟通判,最好賣的還是各種佛經,再就是一些開蒙的書。最近有幾個海外的客商來這裡買佛經,說我們印的還精良,就是用的紙張不好,比不得閩地的書坊,甚至連廣州的書坊都不如,讓我們用些好紙。」

  徐平苦笑著點點頭:「知道了,我會想辦法。」

  邕州到底落後,沒有什麼像樣的紙作坊,就這被人挑毛病的紙還是從桂州專門運來,說是竹紙,比兩浙川蜀的竹紙可差遠了。這生意要做下去,看來還要在附近開個製紙的作坊,製些像樣的紙出來。

  沈主管又道:「還有一件,前些日子有大理國的客人來,說是讓我們印《禮部韻》和《新編玉篇》,要貨量不少。」

  徐平一愣:「那客人不會是大理國官府派來的吧?」

  「小的問了,客人說不是。」

  徐平想了一下,點頭道:「不去管他,過些日子我讓人印了送過來,只管賣就是,又不是什麼禁書。」

  大理國信佛,但政治文化都隨宋朝,《禮部韻》和《新編玉篇》是大宋的官修字典,他們來買徐平第一想到的就是官方行為。自真宗景德年間,大理國學宋朝開科取士,以僧道習儒學的人應舉,算是三教合一,但考試內容大致學宋朝,以儒學為宗,宋朝基本的科舉參考書也就慢慢普及開來。

  看過書鋪,徐平又到藥鋪看了一下。這邊賣的貨簡單,但買的人可比書鋪那邊多多了,幾個小廝一直忙個不停。

  隨便翻了翻帳目,徐平鼓勵了兩個主管一番,便不在這裡多呆。

  兩個鋪子加起來每個月進帳五百多貫錢,如果是以前,曹克明肯定要樂死,現在卻不怎麼上心了。州裡的很多雜項用度都被徐平以各種名目用軍資庫的錢沖掉,公使庫的開支少了很多,早就不是以前數著銅板過日子的時候。

  徐平卻覺得還是有些不夠,轉過年來他要建州學,按慣例這錢要從公使庫裡出,他又不想把學費定得太高,公使庫要有更大的進項。

  古代的官府,事務除了錢糧刑獄農桑,還有一項重要使命是教化,徐平一個一等進士來邕州做通判,不把州學建起來說不過去。如果在他任職其間,州學裡能出個進士那就更不得了,妥妥地是一項光輝政績。

  喬大頭遠遠看見徐平順著街邊的柳樹過來,使勁拽了拽自己身上的新衣服,捅了捅坐在旁邊打盹的陳老實:「陳阿爹,那個少年官人又來了!」

  陳老實睜開眼,看著徐平低聲嘟囔了一句什麼,卻沒像平常一樣再低下頭去,而是與喬大頭一起看著徐平走到遇仙樓門口。

  徐平轉身看見坐在牆邊的陳老實和喬大頭,向他們點頭笑了笑,才穿過遇仙樓的彩門走了進去。

  喬大頭問身邊的陳老實:「陳阿爹,那個少年官人為什麼每次都對我們笑一笑?莫不是與我們有親戚?」

  陳老實搖了搖頭,嘟囔一句又閉上了眼睛,不再理喬大頭。

  二樓的閣子裡,曹克明喝了一口酒,看著微風中擺動的楊柳,柳枝下河裡來來往往的小船,對坐下來的徐平歎了口氣:「我是老了——」

  徐平沒想到自己一來曹克明會說這麼一句,急忙道:「知州說哪裡話?你身體健壯,當得上廣南西路我大宋第一猛將,怎麼會說老了?」

  「不是老了麼?景德三年,蠻人寇略邕州,我以供備庫副使知邕州,單人獨騎來到這裡,一個月內蠻人畏服。宜州澄海軍陳進叛亂,騷動數州,我與曹樞密相公合兵貴州,大破賊兵。天聖二年,交趾李公蘊攻邕州,我以文思使再知邕州,一封信過去,李公蘊上表拜謝!」

  說起往事,曹克明的臉上現出難得一見的光彩。那時他正當壯年,英姿勃發,外懾蠻夷,內平叛亂,正是一生中最光輝的時候。

  「然而現在,一個小小的忠州就敢公然作亂,不把我放在眼裡!」

  曹克明重重歎了口氣,搖了搖頭:「我還拿他無可耐何——」

  徐平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低聲勸慰這位老將:「此一時彼一時,李公蘊雖然有野心,總還知道分寸。李佛瑪正是心氣盛的年紀,上臺之後比他老爹野心更大,他在交趾,註定了邕州不會安寧。我們只要從長計議,慢慢與他們周旋,知州不必為這些事煩心。」

  曹克明搖了搖頭:「樞密相公也老了——」

  這句話徐平沒敢接,只是默默地端酒與曹克明喝了一杯。

  樞密使曹利用自恃功大,這些年跋扈得有些過了,尤其是宮裡內侍也歸樞密院管轄,曹利用對他們苛刻了些,被羅崇勳等在太后面前正當紅的內侍懷恨在心,無時無刻不在找他的麻煩。而最近,他們終於等到了機會,曹利用的侄子曹汭是個二百五,醉酒之後語涉謀反,成了扳倒曹利用的絕佳機會。邕州雖然遠離京師,誰沒個親朋好友,消息也傳到這裡來。

  曹克明與曹利用並沒有親戚關係,兩人的交集是景德年間陳進叛亂,曹利用以廣南安撫使平叛,知邕州的曹克明協助其平叛成功,以供備庫副使直升供備庫使,副使至正使超遷了許多階,曹克明念曹利用的恩情。

  看著曹克明的樣子,徐平沒來由想起了遇仙樓門前的那兩個老兵。不知道為什麼,自來到這個世界,這些失意的人總是能給他帶來最大的觸動,而大宋上層的歌舞繁華卻讓他意興闌珊。或許是徐平越來越意識到,作為一個帶著前世記憶的人,富貴榮華實際上唾手可得,他已經開始慢慢掌握自己的命運。但對別人的憐憫卻是奢侈的,他只能給他們一個微笑,卻無法改變世界的軌跡。

  曹克明把酒一口乾掉,杯子重重放在桌子上,抬頭道:「通判說得不錯,今天邕州的亂局大多來自交趾,李佛瑪用不到一年的時間掃平了跟他爭位的兄弟的勢力,眼睛盯住了邕州下屬州峒。沒有交趾在後面撐腰,十八個州峒也不敢聯名上書!可惜朝廷如今只想息事寧人,對交趾處處忍讓,我們縱然有心,也不敢冒與交趾開戰的風險!」

  「我終究是老了,在邕州前後十幾年,再也提不起當年的銳氣,不然無論如何也不容他們如此倡狂!」

  徐平勉強笑了笑,沒有接話。自己倒是年輕,卻不是統兵官,只有用時間和經濟慢慢磨這些勢力,火候只要到了,誰又敢說結果呢?

  況且如今面對的不僅是一個交趾,還有一個夾在兩者之間的廣源州,這些年勢力強大,越發不安分起來。曹克明不知道,徐平卻明白那裡有一個叫儂智高的人,一天一天也慢慢要長大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6:28

第31章 造紙

  十二月本來是邕州的旱季,老天爺卻並不怎麼守規矩,自昨天上午,淅淅瀝瀝的小雨就下個停,下了一天一夜,還沒有停的意思。

  徐平帶著斗笠,站在倉庫門口,看著巡檢張榮帶人從庫裡把白糖一袋袋搬出來,裝到外面的牛車上。輪值的鄭孔目帶著吏人一袋袋數著,記著帳目。

  三司終於下來了白糖的處理指示,三十萬斤自郁江而下運到廣州,供應廣南東路,以及福建路南部的幾個州。七十萬斤自桂州越五嶺進入湘江,再直入長江供應沿路各州。每州三司都定得有分銷定額和價格,直接折成錢帛。這時的三司還比較有良心,實行的是定額業績考較,一般不會離譜。再過幾十年西北戰事不斷,朝廷財政吃緊的時候,很多時候會改成比較法,即使完成定額各地方還要排名次,實行末位淘汰,那才折磨地方官員。

  作為供應方,這根鏈條裡徐平比較輕鬆,把白糖發出去就是大功一件。剩下的幾十萬斤三司也同意留在邕州,但下年邕州的錢糧必須如數交納,沒有減免的優惠了,其他州補助的錢帛也被撤銷。

  地方很難從三司那裡撈到實惠,徐平已經習慣,只要糖留在州裡,他就有辦法變出錢來,這錢用起來比撥款靈活得多。

  把牛車裝滿,張榮出來向徐平告辭。他負責把白糖運到邕州,交割給已經從永平寨回來的本州寧都監,再由寧都監派人向各州運送,一州一州地傳遞下去,直至到達三司指定的地方。

  鄭孔目拿著帳簿過來,讓徐平畫了花押,仔細收好。他要跟著張榮巡檢到邕州去,貨物交割完畢他這裡也要清帳。

  看著連綿不斷的細雨,徐平問張榮:「張巡檢,你是福建路哪裡人?」

  「回通判,下官是南劍州人。」

  徐平點點頭,又問:「你手下的那班兄弟呢?」

  「大多都是南劍州人,還有幾十個來自泉州。」

  「好,我知道了。你們趕緊上路吧,這雨看起來越下越大了,路上小心一些,回來我再找你說話。」

  總共五十多輛牛車一輛接一輛地行駛在鄉間濕滑的泥路上,張榮帶了十幾個廂軍騎馬前後照應,慢慢消打在了漫天的雨幕中。

  自那天在邕州與曹克明一番談話,徐平心裡也有些觸動,起意乾脆在邕州大幹一番。只要邕州發展起來,周邊的一切問題都不再是問題。這裡處於熱帶,水熱條件好,但由於是石灰岩地貌,水土條件差,土地貧瘠,除了一些山間的沖積小平原,並不怎麼適合種植糧食,真正的優勢作物還是甘蔗。尤其是從如和縣向西,沿古萬寨、太平寨、永平寨一線,是廣西的少雨地區,日照非常強烈,特別適合甘蔗生長。研究甘蔗機械的時候徐平知道,在他的前世這一帶的白糖年產量達到數百萬噸,現在沒那個條件,只要達到那個產量的百分之一,一年有個幾千萬斤就足夠吸引朝廷向這裡投入資源,消滅一切隱患。

  發展生產第一要有人,邕州戶口稀少,大規模地招收山裡生蠻也不現實,還是要引進外部移民。八閩地區地狹人稠,人與地的矛盾在整個大宋疆域內都是最尖銳的,而且那裡水土與邕州相近,實在是最適合的地方。

  在廣南西路,從福建路來的廂軍有數千人,徐平想利用這些人從他們家鄉招些人來,這也是他問張榮家鄉的用意。

  回到自己的院裡,徐平在門口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秀秀在屋簷下看見,開心地喊道:「官人你回來了,快來看,我跟著劉小妹姐姐學會織布啦!」

  徐平遠遠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織機,上面一匹紵布剛剛成形,隨口道:「恭喜你了。不過原來在中原的時候,你不是就會嗎?」

  秀秀嘟著嘴道:「這個又不一樣!」

  實際上是因為這些年她跟蘇兒在一起玩的時候多,從林素娘那裡學來的手藝慢慢荒廢了,現在好不容易又揀了起來。

  秀秀的身邊,劉小妹靜靜地站在那裡,神色拘謹。

  她的傷已經好了,被秀秀拉著與自己住在一起,平時就跟著她學些山裡人的手藝,比如織紵布,比如唱山歌。

  徐平這裡漢蠻雜處,小姑娘又會做人,嘴甜手勤快,人人都喜歡她,與她以前在山裡起早貪黑忙碌的日子相比這裡如在天堂裡一般,她也慢慢習慣了。

  只是劉小妹現在還弄不明白徐平這個通判是個什麼級別的官人,她以前沒有聽過這個官職。偏偏秀秀也不明白,還愛不懂裝懂,一個勁地告訴她是很大很大的官,邕州城裡只有曹知州才與自家官人職位差不多。在劉小妹的印象裡知州那實在是比遠在天邊的皇帝還要霸道,見徐平越發拘謹起來。

  其實宋朝的地方官都是苦差事,尤其是徐平這種職位低權力重的,都是做牛做馬的命。只有元老重臣下放地方,那才是享福養老,不過那種地方的通判,還有徐平這種與武臣知州搭檔的通判,要更加苦命。重臣不考核,所有的鍋都是通判背,功勞還經常沒自己的份。武臣一樣不考戶口錢糧,所以曹克明完全不管,所有與錢有關的事情都壓在徐平這裡。

  大宋對官員的優待,得熬過在地方的苦日子,調回東京城裡才能享受得到,徐平距那個幸福時刻最少還有兩任六年的時間。

  另一邊屋簷下,高大全和譚虎帶著幾個兵士正在鼓搗一台機器,已經頗有些日子了,還沒有調試利索。

  這是一台造紙機,正式的名字應該是解放式手搖造紙機,徐平前世從那些發黃的書堆裡看來的,算是剛建國時小而全的半機械化的工業化時代產物。可惜的是徐平記的並不詳細,只能一點一點地試。

  附近盛產苧麻,麻皮和麻杆都是不錯的造紙原料,還有榨糖剩下的蔗渣都可以用來打紙漿。這裡又有規模巨大的芒硝礦和石灰石礦,漂白用的燒鹼製起來也容易,造紙的條件是非常好的。

  這個年代的紙以皮紙和竹紙為主,最精良的首推江南路的宣州,是暢銷天下的名牌產品,其次兩浙、川蜀、福建的竹紙也很有名。但無一例外,這些名紙的白度都無法與後代相比,主要原因是漂白手段的落後。一般來講,紙漿裡的木質素去除得越乾淨紙張越白,原料纖維越長越結實。此時造紙過程中的漂白依靠石灰水和草木灰,效果與燒鹼差別巨大。

  來到兩人身邊,徐平站著看了一會,隨口問道:「怎麼樣了?」

  高大全擦了擦額頭的汗,口中慌不迭地說:「快了,快了。」

  打好的紙漿已經壞了一池,依靠手工雖然也撈了一些紙出來,但厚薄不均,徐平做了個鐵碾子使勁壓也只是將就能用。要想印書又快又好,除紙張潔白結實之外,還要求厚薄均勻,這就是機器的優勢了。

  徐平笑了笑,拍拍高大全的肩膀:「你們兩個不用急,這種事情越急越做不好。高大全,你就這點比不上七郎,七郎平時做什麼都耐不下心來,一收拾機器就能平心靜氣,才能做得又快又好。你偏偏與他相反,平時挺沉穩的一個人,一做這種事情就手忙腳亂了。」

  高大全呼了口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看見這種東西就頭大,手一摸就手忙腳亂,沒半點辦法。——對了,官人要喚孫七郎嗎?」

  徐平點了點頭:「不錯,我已經給家裡捎了信去,過了年他就會過來。」

  「七郎來了就好,這些事情都交給他,我也落得個輕鬆。而且七郎性子跳脫,來到這裡我們也熱鬧些。」

  「豈止是跳脫,七郎可是個惹禍精啊。」徐平搖著頭,看著正從門外走進來的黃天彪,戴著斗笠,披著蓑衣,兩手各提著一個竹簍,背上還背著一個大的。「再加上這一位,那簡直是絕配,如和縣只怕再沒個清靜日子。」

  黃天彪走進院裡,把手裡兩個竹簍放下,對徐平高喊道:「通判,下雨天氣外面魚蝦最多,你們怎麼都窩在屋裡?你看,我只出去小半天,這裡就有半簍的大蝦,還有十幾隻大蟹。對了,我還抓了三條大油魚,這魚只有本地出產,只長在溶洞水裡面,中原可見不到!」

  秀秀聽見,一下站起身來:「有魚吃嗎?還是黃縣尉好人,知道出去找這些稀奇好物來給我們外鄉人吃!」

  黃天彪對秀秀笑道:「豈止是油魚!你看,我還給你抓了一對鴛鴦,沒事你養起來玩著解悶。」

  說著,把背上的大簍子取了下來,從來裡面放出一對小鴛鴦,歪歪扭扭地在地上踱來踱去。

  秀秀歡呼一聲,也不管雨滴把自己身上打濕了,奔出來到院子裡,彎著腰看兩隻小鴛鴦,口中問道:「黃縣尉,你從哪裡找到它們的?」

  「哈哈,這兩個小傢夥自己跑到路上來,攔著不讓我走路,這不是自己送上門來?我順手就抓回來了,你喜不喜歡?」

  秀秀連連點頭,口中直道喜歡。

  徐平和高大全還有譚虎三人只是搖頭苦笑,黃天彪作為縣尉,大小也是正經的朝廷命官,卻一直沒個正經,整天做這些小孩子的事。

  以前朱宗平在的時候,縣裡治安由他管,朱宗平走了換張榮來,張榮不管地方治安了,徐平又已經把縣裡民戶集中起來編成隊組,還是沒有黃天彪的事情。他也樂得逍遙,月月俸祿領著,天天打獵摸魚。

  如和一帶開發的年月不長,地都是種一年沒一年的,當然也沒有擁有大片田土的地主,徐平沒花多大代價就把地全都收上來做了官田。原先的農戶都組織起來勞作,雖然沒有了以前的自由,到手的錢糧卻都翻了一番不止,除了極個別的一些人,並沒有遇到什麼阻力。少數不滿的人,有黃天彪這個原先的族長在,也只得老老實實聽話。

  此時這一帶連後世人口的百分之一都沒有,到處都是原始森林和水鄉沼澤,如果不怕虎豹黑熊及遍地的毒蛇,隨便抓點東西就能填飽肚子。但要過上吃飽穿暖的日子,最有效率地還是組織起來開發,不由官府組織,就得放任土酋把人集中起來作為奴隸,人集中起來了才能改變自然。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6:28

第32章 春暖花開

  只有春天,無論是大江南北,嶺南塞外,相距雖萬裡之遙,都一樣的春暖花開,草長鷹飛,使遊人能夠沉醉在這春景裡,暫時忘記離鄉的淒苦。

  徐平騎在馬上,看著路邊不時閃出來的一樹樹桃花,伴著小河邊的楊柳弱枝,彷彿回到了在京師的日子,一時竟忘記了自己正身在嶺南。

  此時正是閏二月,乘著這難得的好天氣,徐平完成了本季巡視轄下各縣的任務,返回自己在如和縣的駐地。

  邕州屬下只有四縣,宣化附廓,徐平需要巡視的其實只有樂昌和武緣二縣。樂昌縣與以前的如和縣差不多,都是人戶稀少,一個縣令一個主簿,錢糧兩輛牛車就可以裝完,事情絕少。一年到頭,縣裡接到的訴訟還不如猛獸傷人的事情多,縣令年年忙的都是到處請獵戶廂兵幫助打老虎捉野豬,縣裡最大的開支竟然就是給獵戶們的賞錢,怪不得三不五時就有人提議把這縣廢掉。

  徐平看了也是發愁,這樣下去,他和曹克明也頂不了幾年,這縣早晚會被合併。對地方來說這不是好消息,朝廷稅額是按縣來定,削一個縣邕州的兩稅規模就要往下降一降,邕州在朝廷裡的地位也要降一降。三司總攬天下財賦,帳算得比誰都精,只要他們算著省掉這一個縣少收的那兩車苗米比養幾個地方官還要划算,早晚就會找機會把這縣裁了。

  武緣周圍地勢開闊,是個大縣,還管著周圍不少土州,是邕州第二繁華的地方,徐平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花在那裡檢點倉庫。好在沒出紕漏,這一季的任務終於平平安安地完成了。

  跟在徐平後面的譚虎到這時神色才放鬆下來,帶著十個兵士輕快地騎在馬上。每次走這一路,譚虎都提心吊膽的,讓徐平啼笑皆非的是他竟然每次都擔心在路上碰到老虎。堂堂一個大州通判,巡視屬縣的時候被老虎吃了,一不小心在大宋朝就會弄出個大新聞。偏偏這個年代,這個地方,這種事情一點都不是笑話,邕州、樂昌再到武緣,這一路上翻過的山老虎橫行,年年都有吃人的事,小小樂昌縣也養不起看山的巡檢,只能弄個豬頭去拜山神糊弄一番。

  如和縣的人戶都被徐平集中到了駐地周圍,出了宣化縣境,一下子沒了人煙,不知名的花在茂密的草叢中搖擺,沼澤地裡的水鳥不知什麼時聽候到馬蹄聲便撲棱棱飛起來,飛不多遠撲地紮進草叢裡,傻乎乎地看著路上的行人。

  不時還有一小群獐鹿鑽出來,悠閒地吃兩口草,又憨憨地抬起腦袋,也不知在看著什麼。

  一個兵士看著不遠處的鹿群,吞口口水道:「這些小獸不知死,怎麼就敢跑到路邊來?可惜沒帶硬弓,不然晚上就有肉吃。」

  另一個士兵道:「快閉上你的鳥嘴,打馬走快些,這都是虎豹口裡的食,你敢亂來不定惹出什麼大蟲來!」

  譚虎最怕聽見虎豹這兩個字,沒頭沒臉地罵:「都閉嘴!嫌路上走得太輕鬆了嗎?再說話下去牽馬去!」

  天聖七年的閏二月,春暖花開,不知不覺已經是徐平來邕州的第二個年頭了。他開始適應這裡,卻愈發地思念家鄉。

  一路上無驚無險,回到了如和縣的駐地,眾人才徹底放下心來。

  田裡的人們正在忙碌,遠遠地向徐平一行揮手。對於勞作的窮人來說,他們過了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富足新年,對新的生活充滿了希望,也慢慢接受了這位來自遙遠中原的年輕官人。

  徐平的心情也歡快起來,一夾馬腹,向自己的住處奔去。

  「官人,我來了!」

  一進院門,徐平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抬頭看去,只見孫七郎半敞著懷,髮髻微亂,捲著褲腿,左手提著一條大魚,右手拎著一對竹雞,正興奮地看著自己。

  徐平滿臉喜色迅速褪了下去,上下打量孫七郎,口中道:「我從萬裡之外把你叫到這裡,就是讓你來幹這個的?」

  旁邊黃天彪憨乎乎地道:「通判說哪裡話,這位七郎可是不得了,他的種種手段我可佩服得緊。自他來到這裡,我們野味不斷,天天換花樣!」

  高大全急忙拉住黃天彪,上來向徐平行禮:「官人休怒,自七郎到了這裡便一心修那台造紙的機器,飯也吃不下。自從前天把機器修好,黃縣尉才帶著七郎出去散散心,正事可是一點都沒耽擱。」

  徐平的臉色才緩和下來,問孫七郎:「修好了?」

  「修好了——」

  孫七郎看看自己,確實有些不雅觀,不好意思地回答。

  「快去換換衣服,成什麼體統!遠道來了,總是要慶祝一下。」

  孫七郎出了口氣,急忙把手裡的野物交到黃天彪手裡,拉著高大全回住處換衣服。他們兩個多年交情,離鄉萬裡更是親密,在一起住著。

  離了徐平視線,孫七郎才歎了口氣:「還是官人好說話。」

  高大全奇道:「七郎怎麼這麼說?」

  「高大全,你是不知道,自從你們走了,我們都在夫人管下,那種日子,唉,總有一天你也會嘗到。」

  「夫人不是一向都和善嗎?到底怎麼樣,你倒是說清楚啊!」

  聽了孫七郎的話,高大全心裡也打起了突突。不過林素娘又不是突然嫁進徐家的,一向都和和氣氣,不像是苛待下人的樣子啊。

  孫七郎急忙道:「我可沒說夫人不和善,你可不要亂傳嘴!不過夫人和氣是和氣,規矩可比官人嚴得多了,我這種脾氣,不討夫人喜歡。說起來,夫人給所有人漲了工錢,有功的賞,有錯的罰,絲毫不馬虎。官人在的時候,只要大局不違了官人的意思,平時有點小錯官人就當看不見,自由自在,多好!」

  高大全聽到這裡才出了口氣:「那是你自己不出息,身上的毛病比誰都多,來之前官人還說你性子跳脫呢!只是做事情能夠沉下心來,這點我比不上你。不過說起守規矩,我可比你強得多了。」

  孫七郎直歎氣:「可不是,人還真要看性子合不合得來。我不討夫人的歡心,呂松可在夫人的手裡發了跡,年前已經升到主管了。」

  「那徐昌呢?」

  孫七郎搖頭:「他們夫婦到底是老夫人身邊的人,夫人怎麼也要給幾分面子,年前兩口子被打發到白沙鎮守酒樓去了。現在整個田莊裡,都是夫人一個人說了算,呂松夫婦最當紅,還有一個宋老栓,也有頭臉了。」

  想起那處田莊自己奮鬥了好幾年,跟著徐平一手發展起來的,高大全聽到這些心裡有失落落的,隨口問道:「那現在田莊比以前如何?」

  「越發紅火了,只是不像比前那麼有生氣,我住的有些不開心。」

  林素娘的性子外柔內剛,遠不如徐平隨和,這一點他們這些做下人的隱隱約約早有感覺,只是事情到了頭上還是不適應。

  高大全也跟著歎了口氣,想起以前徐平管著,一幫兄弟日子過得天天無憂無慮,忙也好閒也好,徐平都不會讓他們心裡不舒服。女人當家,果然沒有男人那麼大氣,總是會給你找點小彆扭。

  拍拍孫七郎的肩膀,高大全道:「七郎,既然出來了,就還是跟著官人好好幹吧,不要鬧得把你一腳踢回去。官人跟我說了,隨著在外地做上兩任,無論如何也要保舉我個出身。官人的性子,也不會虧待了你。」

  「那可是,知道官人喚我過來,這一路上千萬裡,我恨不得一下就飛到這裡,感覺自己就像出籠的鳥兒一樣。唉,什麼時候徐昌也過來,我們老兄弟聚在一起,還像以前開開心心多好!」

  「徐昌跟我們不一樣,有老夫人在,不會虧待了他,也不會讓他亂跑。再說他是成了家的人,不像我們無拘無束。」

  聽了孫七郎說起現在田莊的事,高大全也覺得心裡有些不自在,突然覺得當時徐平帶自己出來是一件值得慶倖的事。雖然孫七郎的遭遇根子上還是因為他的性子不踏實,但兄弟間沒了以前的趣味也是一定的,不會再像從前一樣開心。雖然他們都是雇在徐家,大不了離開換東家,但基本可以肯定只會越換越差,即使是林素娘,跟別人比起來對下人也算好的,這就無耐了。

  這一帶的山是十萬大山的餘脈,山並不高,也不險峻,但接近一半都是石山,遍佈石灰岩,土地貧瘠,溶洞眾多,地下河錯綜複雜。暗無天日的地下河水中往往出產一些珍稀物種,是其他地方所沒有的,比如今天黃天彪帶著孫七郎去捉的那條大魚,稱為油魚,就是這裡溶洞特產,身體含油,味道鮮美。

  孫七郎換了衣服出來,把那條油魚燒了,大家便聚在一起為他接風。雖然他來了好幾天了,但徐平不在,總是不踏實,自今天過了,才算是正式成了徐平在邕州的貼身隨從。

  竹雞的味道也好,不過還沒來得及煮了吃,就被秀秀看見,要走養著玩去了。她自己在後院有個小院子,養著各種鳥兒小動物,當寶貝一樣不讓人動。

  趁著春光明媚,眾人在院子裡擺下筵席,剛剛要吃喝,一個兵士進來稟報,如和縣令段方尋了過來。

  大家都已經熟識,也不需要回避,徐平讓兵士喚他進來。

  與天氣一般,段方的臉上滿面春風,進了院子,先向徐平行禮,聲音微微有些激動:「下官段方,謝通判抬舉。剛剛朝廷旨意下來,已經改了京官。本州本縣考績優等,知州、通判和下官都升一階,曹知州由文思使遷西作坊使,通判遷著作佐郎,下官則已經是太常寺奉禮郎了。」

  這種小打小鬧的升遷都是隨著朝廷的文書由驛路下發到地方,他們還沒到特旨升遷的那個級別。這些日子徐平不在,段方和曹克明早已經知道了,聽說徐平回來,段方急巴巴地過來道喜。

  段方升京官是徐平聯絡人保舉的,出了事要負連帶責任,段方必須過來表示自己心意。

  說起來這次升遷段方最佔便宜,本來他是自從八品的防禦推官改從九品的最低一等京官,跟著升了一級,成了正九品的奉禮郎了。品級上看起來是降了半級,但選人改京官的好處豈是半級能比的,即使正俸稍有降低,可是各種補貼卻多了不少,更不要說遠大的政治前途。成京官之後,段方哪怕只是平平常常地混資歷,以他的年齡,必然能夠做到知州一級地方大員,就這一點,他的那些同僚選人就必須高看他一眼。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waterkcl

LV:9 元老

追蹤
  • 353

    主題

  • 55497

    回文

  • 3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