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61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1:07

第13章 蠻人

  夜幕低垂,涼風漸漸起來了,隨著涼風,邕州城也從白天的沉睡中蘇醒。

  陳老實和喬大頭坐在一張板凳上,喝著本地山裡產的粗茶,吹著河邊來的涼風,眯著眼看著路上漸漸多起來的行人。

  身後的遇仙樓已經改了模樣,煥然一新,就像新蓋起來的一般。門口結了彩樓,四個黑衣白襪一身新的小廝站在彩樓兩邊,精神抖擻。彩樓的後邊則是兩排女妓,打扮得花枝招展,因為天氣炎熱,露胳膊露腿,五彩綾羅下面那一片白花花的肌膚格外刺眼,街上走著的後生偷偷看一眼就忍不住咽唾沫。

  喬大頭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目光怎麼也離不開那群女妓,也說不出來為什麼,只是覺得她們真好看,每一個動作每一寸肌膚都對自己有致命的吸引力。

  大紅的燈籠燃起來,人群慢慢聚攏到聚仙樓門口,吵吵嚷嚷。

  喬大頭道:「人都來啦,蔡主管怎麼還不開門?」

  陳老實依然是漫不經心的樣子:「官人還沒來哩,蔡主管怎麼敢自己開門?這樣的大事,當然是官人管著。」

  「那個少年官人真不錯,給我們換了衣服,加了工錢,還給我們一張登子坐。陳阿爹,你可以在遇仙樓養老嘍。」

  邊說,喬大頭邊低頭看自己身上的一身新軍服。

  陳老實的雙眼依然朦朧:「官人說要讓我看著遇仙樓重現往日的繁華樣子,原來我還不信,現在看起來說不定是真的。」

  「嗯,嗯,」喬大頭連連點頭,「官人還說,只要我們願意,便一直在這裡看門,養我們一輩子哩。」

  遇仙樓租出去,白幹辦本是要把他們兩個安排到別處去的,被徐平攔了下來。還有什麼營生比看門還舒服?兩個老兵已經有沒多少日子了,何必折騰他們,便留下來依然看門,晚上巡個夜什麼的。除了俸祿之外,徐平還按遇仙樓裡雜役的標準給他們發工錢,吃飽喝足之外,手頭還能有些零錢。

  其實此時的遇仙樓這麼多人,根本就用不到陳老實和喬大頭了,徐平只是讓他們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來了,來了!」

  喬大頭捅了捅身邊的喬老實,伸著脖子看遠處行來的徐平。

  邕州城只有巴掌大,出門沒必要騎馬,覺得暑氣褪去,徐平才帶了高大全和譚虎以及四名隨身兵士過來主持開業。

  主持酒樓的蔡主管和鄧虞侯早已等得脖子都酸了,見到徐平急忙一起迎上來,見禮道:「小的等待多時,見過通判。」

  徐平點頭道:「有勞了。」

  蔡主管原來是軍資庫屬下看庫的衙前,以前家裡開過酒樓,被徐平特意調了過來。看庫的公吏是地方最可怕的差事之一,家裡首先必須要有錢,以備倉庫損失了東西照價賠償,倒楣的一任下來全部家產就賠進去了。也正是這個原因,蔡主管家裡早不開酒樓了,家業都轉到了兄弟名下,自己安心當差。

  鄧虞侯是徐平手下應在司的手分,雇傭來的專業公吏,財會專長。手分大約相當於後世的科長,公吏中頗有地位,被徐平差來專門管帳,與蔡主管相互牽制,防止他們侵吞酒樓的錢物。

  看看酒樓前聚著的人群,徐平心裡放鬆下來,看來聲勢造得不錯。前幾天已經有幾次試營業,都是一兩個時辰,測試幾道菜肴的受歡迎程度。

  轉身對高大全道:「去,與譚虎放上兩掛鞭炮,熱鬧熱鬧!」

  又對蔡主管和鄧虞侯道:「鞭炮一響,你們便開門營業,討個吉利!」

  兩人也不知道什麼是鞭炮一響,怎麼就討了吉利,不過上官發話他們哪敢不聽,急忙應了,告辭跑回門口去。

  高大全和譚虎兩個來到彩樓前,自恃高大武勇,也不用竹竿,一人一串鞭炮提在手裡,同時高喊一聲:「開張了!開張了!」

  鞭炮一起點上,劈劈啪啪響了起來。

  圍著的邕州百姓哪見到這東西,一起散開,怪叫聲亂起。

  蔡主管指揮著小廝打開店門,高聲喊道:「遇仙樓今日正式開張,酒菜一律八折,數量有限,先到先得啦!」

  這一聲喊罷,門前的眾人也不管鞭炮碎屑紛飛,紛紛向店門湧去。

  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雜在人群裡,擠進彩樓,到了兩排女妓那裡就再挪不動腿,一雙眼睛冒著精光,看來看去,口中道:「姐姐,一起上樓喝杯酒!」

  旁邊跟著的中年人一把拉住他,小聲道:「衙內,不要惹事,我們悄悄上去吃菜喝酒好了,被官人發現不是小事!」

  少年哪裡肯,站在原地姐姐姐姐地不停亂叫。

  女妓們見這少年眼光太賊,動作又粗魯,有些不喜歡他,起哄道:「不要在這裡叫姐姐,上去找小廝給了錢才會有人給你唱曲兒聽!」

  少年聽了這話,急急忙忙向門裡擠,對身邊的中年人說:「那我們走快些,到樓上占個好位置,晚了好姐姐都被別人挑走啦!」

  中年人一個勁搖頭,跟著少年進了店門。

  看著人都進了店裡,徐平才抬步走上前,對高大全和譚虎道:「走,我們也進去喝兩杯,這一天你們著實辛苦!」

  進了酒樓,下面大廳已經幾乎坐滿,小廝來不及招呼,都拍著桌子叫:「白酒!白酒!剁椒魚頭!剁椒魚頭!」

  幾乎是異口同聲。

  徐平問身邊的譚虎:「這裡的人這麼喜歡吃魚頭?」

  譚虎笑道:「魚頭沒肉,誰去吃它!都是官人的剁椒製得好,邕州地方悶熱潮濕,酸酸辣辣的口味誰不喜歡!」

  徐平聽了突然奇想,道:「那如果把剁椒單獨拿出來賣的話,是不是也能賣個好價錢?還不愁人買?」

  「那是自然!」,譚虎道,「這些天不知多少人在打聽魚頭旁邊的泡椒到底是何物,人人都喜歡!」

  徐平點了點頭,這也是一條生錢的路子啊,以後可以考慮。

  到了樓上,蔡主管急忙迎上來,把徐平幾人引到特意留著的閣子,讓小廝上了茶,口中道:「沒想到生意如此火爆,官人擔待,我得過去招呼客人,實在是怠慢了,萬望恕罪!」

  徐平揮揮手:「你只客去忙。」

  蔡主管剛走,旁邊桌上的一個少年騰地站了起來,高聲道:「那幾個人這麼晚來怎麼都有靠窗的閣子,卻讓我們和別人搭桌!」

  旁邊的中年人一把把他拉到座位上,低聲道:「你是要作死!衙內可看清楚了,那是本州通判,什麼人敢比?」

  少年坐下,看著徐平,鼓著嘴猶自不服。

  譚虎看見,低聲道徐平道:「官人,那邊的少年有些不對勁。」

  徐平卻沒看出什麼來,問譚虎:「怎麼了?哪裡不對勁?」

  譚虎道:「神情桀驁不馴,不巾不幘,袍子鬆垮。官人再看他的腳,鞋跟踩在腳下,露出半個腳來,如果我沒猜錯,這個蠻人。能夠上遇仙樓,而且到二樓來占著雅座,怕還是個蠻酋子弟!」

  徐平聽了,轉過頭去看那少年,果然如譚虎說的一般。

  宋時華夷之變再次興起,不像唐朝,對其他民族多所防範。邕州雖然蠻族眾多,但大多都是在各地土官治下,與州裡直接管轄的漢人和漢化的其他民族是截然分開的。尤其是各地土官,雖然都有知州知縣之名,但那是蕃官。按照宋治,蕃官序位在漢官之下,哪怕是蕃王見了知縣也得行禮,班次在下。

  土官無故不得入城,進城必須向官府稟報,不然偷偷混進城裡,裡應外合造反那還得了。

  徐平對這種制度不以為然,歷史早已經證明,隔離總不是辦法,慢慢同化才能長治久安。西南地區徹底穩定下來,全靠後來的改土歸流。

  對譚虎道:「去把那兩個人叫過來。」

  隨著譚虎過來,少年立即變老實了,跟中年人身後,目光躲躲閃閃。

  中年人走上前,向徐平行禮:「學生李安仁,見過官人。」

  「哦,你考過進士?」徐平饒有興味地看著李安仁。

  李安仁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學生是貴州人,年輕時曾經習過進士業,只是一直沒發解。為了糊口,這些年在附近幾州經商,學業荒廢了。」

  貴州在邕州附近,就是後來的貴縣,徐平老是與後來的貴州省搞混,頗有些時空錯亂的感覺。

  看著李安仁,徐平指指他身後的少年問道:「這是你什麼人?」

  李安仁面色有些慌亂,答道:「這是我一個族侄,名叫李信,隨著我學習經商之道。」

  徐平聽了笑道:「他明明是個蠻人,怎麼成了你的族侄?莫非你也不是漢人?看起來不像啊。」

  李安仁尷尬地道:「官人說笑。」

  「說笑?我像是說笑的樣子嗎?」徐平把臉一板,「我今天高興,老實說清楚,沒有什麼事我也不怪你。如若不然——」

  李安仁嚇了一跳,急忙道:「官人息怒!實不相瞞,李信確實不是漢人,他是本州古萬寨管下李峒知峒的次子,因仰慕城裡的繁華,特意托我帶來邕州城裡見識一下。只是閒逛,並無他事,所以沒向官府稟報,是我們的不是。」

  「閒逛嗎?」

  徐平沉吟不語。

  正在這時,樓梯口傳來噔噔的腳步聲,一個徐平的隨身兵士跑上樓來,到了徐平面前躬身行禮:「官人,曹知州回城了,已經到了遇仙樓外!」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1:09

第14章 邊亂

  徐平聽了一下站了起來。曹知州沒有任何預兆突然回城,必然是有要緊的事,而且多半不是什麼好事。

  剛走到樓梯口,正撞上正在上樓的曹克明。

  看見徐平,曹克明道:「通判果然在這裡,我們上去說話。」

  兩人見過禮,回到閣子前,曹克明看見站在一邊的李安仁和李信兩人,皺眉道:「怎麼有個蠻子在這裡?」

  徐平道:「我看見他們兩個在那邊坐著吃飯,叫過來詢問,誰知剛叫過來知州就回來了。我們坐下問話。」

  李安仁看見曹克明,神色更加不安。這位老將在邕州的諸峒蠻中是天神一般的存在,沒有哪個蠻人見了還能神色自如。

  聽李安仁把先前的話說了一遍,曹克明盯著李通道:「李峒?思同州屬下的吧?一個知峒的次子,也能請動漢人舉子做親隨,誰會信?老實說,你到底是什麼身份?」

  李安仁張嘴要說話,被曹克明瞪了一眼,乖乖閉上了嘴。

  李信有些害怕,結結巴巴地道:「你不要看不起我,我雖然生於李峒,可還是波州知州的義子呢。義父特別疼我,養在身邊八年,剛回李峒一個月。」

  曹克明冷哼一聲:「原來是李業的養子,也當得起一個舉子做親隨了。李業圖謀左州、思同州不是一天,收養你只怕另有用意。來呀,把這兩人帶回衙裡,等我回去再慢慢問話。」

  話聲一落,兩個親兵上來挾住李信,提起來就向樓下走去。

  李信哪見過這種架勢,嚇得快要哭出來:「你怎麼抓我?我還要在這裡喝酒吃魚呢!我義父是知州,你怎麼敢就這麼抓我!」

  李安仁看著直搖頭,也不用親兵上來抓,乖乖跟著下去。

  徐平歎口氣,這孩子還真是什麼都不懂,羈縻州的蠻人知州也能當回事?邕州管下四五十個呢,曹克明還不是隨便捏著玩。

  處理完兩人,坐下之後徐平問曹克明:「知州怎麼突然趕了回來?」

  曹克明滿臉煩惱,歎口氣道:「不回來不行!前些日子權知永平寨李緒戰歿,我要回來與你商量他的後事。再一個,交趾李公蘊鼓動邊疆蠻人不斷入寇,卻又派他弟弟李公顯入貢,我不得不回邕州來接待。」

  徐平聽了不由吃一驚:「李寨主戰歿,邊境戰事這是鬧大了?」

  他原本還以為要等到儂智高起事邕州才會鬧出大亂子,自己可以安安穩穩地做上一任便調離,沒想到現在就有朝廷官員戰死。

  曹克明搖搖頭:「沒那麼嚴重,李寨主的事只是意外,他帶了幾個兵士去門州勸諭,被不知哪部蠻人伏擊殺死。現在還只是各土州互相攻略,沒人敢明目張膽地攻擊朝廷命官。惟一可慮的就是交趾在背後慫恿,戰亂一時平定不下來,時候長了只怕要出大亂子。」

  徐平對邊疆形勢並不是太清楚,只是問曹克明:「知州回來,永平寨現在是誰鎮守?那裡就是防蠻人作亂的大堤,出不得半點意外!」

  「本州寧巡檢已到那裡,沒什麼大事。」

  徐平聽了這才放下心來,寧巡檢是邕州兵馬的主官,僅在知州之下,常年在外防備各州峒作亂,經驗和能力都沒有問題。

  此時酒菜上來,兵士倒上酒,徐平對曹克明道:「這酒是我用家裡酒樓的製法釀出來的,知州嚐一嚐可還入得口?」

  曹克明端起碗來一口乾掉,咂咂嘴道:「好力氣!這才是酒,原先喝的都跟水一樣,急死個人!」

  連乾三碗,曹克明才出了一口氣,停了下來。

  看著端上來的剁椒魚頭,曹克明皺眉道:「怎麼上來個魚頭?邕江裡多少大魚,怎麼做不好!」

  徐平笑道:「這魚頭別有滋味,知州吃了再說。」

  「有些味道!」

  曹克明吃了幾口,不由贊道。不過他對魚的興趣實在不大,嚐過味道之後就懶得吃了,讓小廝端大塊羊肉上來。

  看著小廝離去,曹克明問徐平:「通判,這遇仙樓現在可是隸在公使庫之下?這麼大座酒樓,一年也多不少錢使喚!」

  徐平聽了這知,先前的熱情就降了下來。與曹克明一見面就談論邊疆敵情,倒是忘了兩人的芥蒂,一說錢便又想了起來。

  「公使庫哪裡有錢作本?酒樓是軍資庫的,公使庫只收租錢。」

  「什麼?!」

  聽見這回答,曹克明啪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瞪著徐平。

  「徐通判,公使庫裡的錢又不是我一個人使用,你的吃穿用度也全靠著那幾貫錢呢!你把這酒樓歸在軍資庫下是什麼意思?」

  這一聲喊,氣氛一下就僵了下來,徐平懶洋洋地道:「我身為通判,只掌管軍資庫,公使庫還是請知州自己想辦法吧。」

  看著徐平的樣子,曹克明就想發作,看周圍的屬下都滿臉尷尬,才強行忍了下來,這種事情還是要兩個人單獨說。

  有了這一個插曲,酒宴便草草散了,徐平和曹克明兩人先回州衙商量公事,剩下的屬官公吏自己留下來享用。

  邕州州衙使院簽廳。

  曹克明氣乎乎地坐著,看著旁邊面無表情欣賞外面夜景的徐平,越想越氣:「徐通判,自你到了邕州,我曹克明何時慢待過你?你要使這種手段。邕州公務繁重,每年接待交趾使節,撫綏各地蠻酋,處處都要花錢,公使庫裡的錢眨一下眼就幾千幾百貫地出去,你以為都是被喝掉了!」

  徐平漫不經心地道:「知州說的過了,我到邕州之前,你已經做了多少年知州了,還不是好好過來了?」

  「哼,說來說去,你還是對我有意見了?!」

  看著曹克明騰地站了起來,氣鼓鼓地站在那裡,徐平搖頭道:「這多明白的事啊,知州你才看出來?王漕使一來就看出來了!」

  「我有什麼對不住你的?」

  「我們同在邕州,一個知州,一個通判,有什麼誰對不住誰的?磕磕碰碰總是難免,你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你,如此而已。」

  曹克明看徐平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越發氣忿:「來,來,來,你把話說清楚,我有哪一點讓你覺得我看不上你?」

  徐平轉過身來,看著曹克明正色道:「我還真想不到曹知州會問出這種話來。那一天王漕使也曾問我為何與你不能相容,我便這麼告訴他,我來的第一天,去拜見你,你坐在樹下搖著扇子,讓我在太陽底下曬了大半個時辰,事後一聲不吭。我也是朝廷命官,不是來給你曹知州做僕人的,如何能夠咽得下這口氣?說明白了,大丈夫做事,不用偷著藏著,你曹知州看不上我,我也自然就看不上你。都是為朝廷做事,你我公事往來,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其他的事情就不用談了。三年之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曹克明聽了仰天笑道:「原來如此!不過雞毛蒜皮的小事,你便牢牢記在了心裡!都說讀書人心思靈巧,是把心思都花在這種小事上了嗎?」

  徐平冷笑一聲:「左右是你有理嘍?搖著扇子仰頭看天的時候原來沒有一分過錯,但有一分不滿意就是我讀書人小肚雞腸!曹知州,你也罷了,男子漢大丈夫有一說一,何必在這裡巧言令色!子曰以直怨,有是因有是果,你如何對我我就如何對你。公事上我從不與你虛與委蛇,那是我一心奉公,你只要也與我一樣就好了,不要把公事扯到私交上來!」

  曹克明看著徐平那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竟是一時憋在那裡。武臣知州與文臣通判不和的事情見得多了,但為了這麼一點小事就鬧得老死不相往來還是頭一次聽說,這個徐平還真是個怪物。

  知州與通判互相提攜對各自都有好處,一分功勞可以做成十分,有點什麼過錯也可以相互包容。徐平卻完全沒這覺悟,什麼功勞過錯都不放在心上,竟然只求一個這官做得自己心裡痛快。

  卻不想徐平對做官並不熱心,只是時代限制,來混個資歷罷了。條件許可的範圍內也不排斥為朝廷做點貢獻,但讓他違心地溜鬚拍馬想也別想。

  過了好一會,曹克明冷笑著點頭:「好,好,好!徐通判記住自己今天的話,不要到時候後悔!」

  徐平道:「後悔什麼?大家只要公事上明明白白就好,做這一任官,不負朝廷所托,不負百姓所望,何必談其他的費心勞力!」

  曹克明也再沒什麼話好說,慢慢坐下,沉聲道:「讓各位幕僚進來,那我們就辦談公事!」

  徐平混不在意,起身走出門叫一眾幕職官進來。

  邕州人口經濟規模是下州,州格是建武軍節度,永寧郡,同時還是邕管都督府。都督府對大多數的都督州都只是虛名,只在官員設置和待遇上有些微區別,邕州卻不同,以都督府的名義是真正領有職責的。本州屬下五十多個羈縻州、縣、峒,分屬左江道和右江道,下設五個寨分領,這些名義上都是在都督府的管下。不過宋朝只有名義上的意義,都督府、節度州、州只是一套班子幾塊牌子,並不配備具體的屬僚官員。

  簽廳之所以又叫做使院,就是因為這裡是幕職官辦公的地方,他們從淵源上都是來自晚唐五代節度使的屬官,軍政大事都是由他們處理。相應的諸曹官辦公的地方叫作州院,他們本是隸屬於地方州官,民事由他們主管。

  徐平和曹克明今天要討論的是交趾和下屬土州的事情,不屬民事,具體參與的當然是兩使幕職官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1:11

第15章 分工

  觀察支使吳慶南看著兩位互不理睬一臉嚴肅的長官,心中惴惴不安。

  作為屬官,他們既不希望兩位長官好得穿一條褲子,也不希望兩人水火不容,最好能給他們留下足夠的空間。

  「吳支使,徐通判新來邕州,你先把溪峒情況先說一說。」

  觀察支使掌文書情報,算是幕職官裡惟一與軍政沾邊的了。

  吳慶南聽了曹知州的話,恭聲應了,朗聲道:「本州管下有四縣,宣化、如和、樂昌、武緣,其中宣化附廓。羈縻州四十四,縣五,峒十一,分為左江道和右江道統之,歸五寨管轄。古萬寨下轄左州、武黎縣……」

  聽到這裡,曹克明皺著眉頭道:「這些廢話就不必說了,徐通判自己會去看版籍,你只大略說說各蠻峒的形勢。」

  吳慶南尷尬地應聲「是」,接著道:「管下羈縻州縣雖多,卻大致可以分幾大姓,蠻人都是以姓和婚姻分親疏。

  其中勢力最大的幾姓,左江道離州最近的是上思州的黃氏,周圍溪峒好多歸順於他。上思州地處偏遠,道路不便,與交趾多有勾結,叛服不常,全靠遷隆寨震懾,最是頭痛。

  再一個波州李氏,屬下人口不少,不時攻略周圍州縣,好在對朝廷還算恭順,不算大患。

  另一大姓為廣源洲儂氏,這些年首領儂存福連續兼併附近幾州,勢力最大,所圖不小。廣源州位於本朝與大理、交趾三國之間,聽聞與那兩國都有交結,本朝卻鞭長莫及。聽人言這些年儂存福與其妻阿儂、儂智聰四處攻略,依仗他那裡出產黃金換來的財力,好生興旺。不過廣源州與我們隔著數州,朝廷管不他,他也威脅不到我們。」

  聽到這裡,徐平心中一動,問道:「這個儂存福是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叫作儂智高的?」

  吳慶南點點頭:「不錯,原來徐通判也知道蠻人事務。儂智高今年只有五六歲,天資聰穎,據說深受其父母喜愛。」

  徐平苦笑一聲:「我只是偶爾聽人說起,支使接著說。」

  果然後來作亂的就是這個廣源州儂氏,看起來最沒威脅的勢力卻成了最大的禍患。別看他現在只有五六歲,歷史上儂智高叛宋的時候可也不大,搞不好邕州這裡只剩下了十幾年的太平時光。

  吳慶南接著道:「另一個大姓是田州黃氏,自唐時就稱雄於當地。不過這幾年儂氏崛起,黃氏被排擠得厲害,早已比不上以前時光了。」

  講完這些,曹克明才接著說:「徐通判,邕州蠻族的大致情形你也清楚了。大概來說,左江的蠻族比右江強得多,所以左江道有四寨,右江道只有橫山一寨。這些年作亂的,都是以門州、甲峒為首的蠻族,背靠交趾,勾結境內上思州一帶的黃氏,侵略其他州縣。其中又以甲峒最為可惡,其蠻酋甲承貴是交趾李公蘊的女婿,臣服於交趾,在交趾被稱為諒州,亂事大多因他而起!」

  「諒州?諒是哪個諒?」徐平皺著眉頭問。

  「原諒的諒。怎麼了?通判有什麼話說?」

  徐平搖了搖頭:「沒什麼,我就是問問。」

  諒州搞不好就是後世的諒山了,中國進入交趾的南大門。徐平前世那一場兩國戰爭,中國軍隊就是進入諒山停止,才給他留下了印象。據說一過諒山就是廣闊的紅河平原,河內再無險可守。歷史上中國軍隊一進諒山,越南王就該自縛投降了。不過那只能是以後朝代的故事,此時從邕州沿陸路雖然也有幾條道路進入交趾,但都是山間小道,不足以支撐大軍前進。此前中原王朝征服越南的戰爭都是從海上欽州、廉州出發,在海口登陸,沿太平江溯流而上。所以決定越南命運的幾次戰爭都與白藤江有關,白藤江正是太平江上源。自從交趾統一起來,結束了諸強林立的局面,海上登陸就希望渺茫了。

  曹克明瞪了徐平一眼,接著道:「去年交趾太子開天王李佛瑪帶兵攻略七源州,無功而還,今年又帶兵夥同甲承貴在石州、洞州一帶作亂,永平寨管下已經亂成了一鍋粥。上思州見有機可乘,蠢蠢欲動要攻思陵州,今年註定是多事之秋。為防意外,我已把本州城外巡檢屬下全部調往了永平寨,如果繼續亂下去,本州兵馬將不足以支持,我已上報漕司和朝廷,調馮知州屬下兵馬入邕州協助平亂。宜州兵馬一旦入境,錢糧都要本州撥付,今天叫大家來,就是商量準備糧草的事,不要到時手忙腳亂!」

  說完,曹克明看著徐平。

  說了這麼多,叫徐平和幕職官來開會的目的其實只有兩個。一個是協助佈置本州防務,主要是防備上思州作亂,禍及州屬下的編管縣。再一個是就是準備錢糧,為大軍的調動預作準備。

  曹克明以知州的身份兼著提舉溪峒事,戰事都是歸他負責,與徐平無關。徐平通判州軍事的軍僅指本州屬下的兵,並不包括蠻族事務,所以戰事佈置曹克明也不與他商量。不過錢糧都在徐平管下的軍資庫裡,後勤繞不開他。

  徐平沉吟一會問道:「不知有多少宜州兵馬入境?」

  「你只管照一千五百人準備。」

  「那要看在邕州呆多少時間了。以這幾年庫裡的儲蓄,支援半年倒是可以,時間長了就支撐不住了,需從外州調糧食來。」

  這與曹克明估計的差不多,便道:「那就幾個月之後再說。」

  事情定下來,徐平又問曹克明:「知州,以後你是否坐鎮州城?」

  「怎麼,通判有什麼事?」

  徐平道:「本州地瘠民貧,王漕使來的時候,曾與他談起在本州栽植甘蔗榨糖的事,要是成了,便再不愁錢糧。如果知州在城裡坐鎮,我便出去看看哪裡合適栽種,再過一段時間就過季節了。」

  曹克明看著徐平道:「你還懂榨糖?」

  「我家裡原就是開白糖鋪子的,怎麼可能不懂?」

  曹克明想了一下道:「最近半年我都不會出去,你盡可出去巡視。對了,你準備在哪裡開地?」

  「前兩個月知州不在,周節判已經代我巡視過武緣和樂昌,那裡的土地也不合適。這次剛好便到如和縣去,聽說那裡一直都有人種甘蔗。」

  通判每一季都要到屬下縣裡巡視,因為徐平坐鎮州城,北邊的兩個縣便由判官周天行代為出巡,曹克明回來,剩下的如和縣就要他自己去了。

  曹克明聽了徐平的話卻低頭不語,過了好一會才道:「如和土地平闊,是邕州不可多得的好地,你要在那裡開地,確實不錯。不過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對你提起,如今的如和縣令段方極不妥當,你千萬上心!」

  想起段方的樣子,明明是個老實肯幹的,怎麼大家的態度都那麼奇怪?

  徐平不由問道:「知州還是把話說明白,那個段方我也見過,看起來是個老實肯幹事的,不知哪裡不妥?」

  曹克明搖了搖頭:「還是讓周判官跟你講吧,錢糧的事你們也要商量。」

  說完,徑直出了通判廳走了。

  判官是州裡最重要的屬官,與錄事參軍一起負責催督賦稅及其他雜務,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參與刑獄。宋朝地方司法已經初步規範,具有了後世公檢法的雛形。無論民事案件還是刑事案件都由司理參軍審訊,證據確鑿由司法參軍檢出適用的法律條款,然後判官根據檢出的法條定罪擬定判詞,報通判簽字批准,然後由知州核簽。如果是死刑大案,知州和通判與判官必須一起複審,罪犯當庭認罪畫押才算終審。由於各州設官不一,具體環節可能由其他官員代理,但這個審訊程式不能簡省,同一個人也不能跨兩個環節。至於徐平前世影視劇裡知州高坐大堂,驚堂木一拍問幾句就定罪的情形宋朝州一級是不存在的,與後世公安局檢查院法院的程式倒是差不多。

  也就是說徐平通判的職責其實絕大部分都可以由節度判官周天行代理,只是因為官職權責不同,有的事情必須由通判才能出面。所以徐平要出外辦事,不在州城的時候工作要向判官交待,一般事務送到他那裡畫押就行。

  見曹克明走遠,徐平對幾位幕職官道:「諸位坐吧,剩下的事情我們慢慢商量。對了,周判官,你說一說那個段方到底是怎麼回事。」

  眾人告罪坐下,周天行道:「這個段方,說起來確實能幹,在其他州縣政績顯著,也算有口皆碑。惟有我們邕州,他來了就是個麻煩。」

  「為何?」

  「只因這人在男女之事上不謹慎,隱患不小。段方原是容州人,少年時候讀書考進士,曾經兩次過了省試,殿試被黜落。通判知道,我們嶺南比不得中原,更比不了開封府,能過省試已經是廣西全路難得的才子,只缺一個進士出身罷了。當時的漕使憐他人才,上報朝廷由縣主簿做起,兩任之後便到了邕州做節度推官。在邕州段方曾平反過幾次冤獄,聲名大振,眼看就要大用,他卻在男女之事上犯了大錯。」

  宋朝對地方官的考察最重視司法刑獄,能夠平反冤獄的話考績就是上等優等,優等就可以遷一官,這是最顯眼的政績。當然如果被中央覆檢發現刑獄判決不合理,參與的曹官和幕職官都要受處罰,人命大案知州通判都要被連帶。

  段方的那個樣子,能幹徐平還能理解,可那一臉老樹皮一樣的皺紋,和滿面的風霜色,徐平卻實在不能與女人的事聯繫到一起。

  周判官接著道:「就在這個時候,段方與一個蠻女好到一起。本來這不算大事,廣南西路對不得在屬下納妻妾這些管得不嚴,但那蠻女的身份有些特別,本身已經許給了忠州知州黃家的一位重要人物。最要不得的,忠州黃家找上門來的時候那個蠻女孩子都生了,就是蠻人不在乎什麼女子貞潔,終究是讓朝廷難看,失了撫綏地方的本意。漕使一怒之下,把他一下貶成縣尉,重新從最底層做起。這事已經過去多年,大家印象也是淡了,還以為他終於把這件事放下,安心想著上進。上一任他到昭州任職,官人知道,昭州向來被人稱為大法場,能夠活著一任做下來,不用舉主也可以升京官,都以為他要調出嶺南到內地做京官了,誰知跑到邕州來做縣令,這不是明擺著不死心?」

  徐平聽到這裡,也覺得事情棘手。昭州瘴氣最惡,傳聞誇張到在那裡做官十去九死,被宋朝官場稱為大法場,派到哪裡跟砍頭差不多。因為沒有人願意去,便有獎勵政策,選人到那裡為官一任升京官的時候可以不要人舉薦,到期自然晉升。段方連這個機會都能放棄,這個決心就有些嚇人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1:13

第16章 如和縣

  「這就是如和縣城?」

  秀秀坐在牛車上,手裡捏著兩根小香蕉,張著嘴巴著看著眼前的木寨門。

  大開的木寨門兩側站著兩個衣衫不整的廂軍,正在盤查著過往的行人,寨門上面的橫匾三個大字「如和縣」。

  徐平搖頭歎氣:「只怕就是了。」

  「可這裡還沒有白沙鎮大啊!」

  雖然看見了名字,秀秀還是不敢相信。這兩年走南闖北秀秀也長了見識,知道自己家鄉的那個小鎮雖然在京城邊上,但與繁華地區的市鎮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怎麼也沒想到竟然還有比那裡更小的縣城。

  如和縣屬下只有幾百戶,全部聚起來也只不過是個大點的村子,這裡人戶居住地又分散,縣城能有多大?這個縣城連正經城牆都沒有,勉強用石塊堆起來把住家圈在裡面,戳上個木門,就當自己是縣城了。

  跟在徐平身邊的譚虎搶先上去通報,通判來了怎麼也得縣令出來迎接。

  徐平看秀秀張著的嘴巴一直合不起來,對她道:「秀秀啊,這還是開國的時候把旁邊的思陵縣並了進來,如和縣才有這個規模。如若不然,這個縣城說不定還沒有我們家裡莊院大,那你才知道什麼叫小。」

  秀秀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怪不得官人一中了進士就來做通判,您都管莊子好幾年了,來做這種地方的縣令豈不委屈?」

  這裡遠離河流,群山環繞,比邕州城裡更加悶熱潮濕,高大全騎在馬上覺得渾身難受,對徐平道:「官人,我們今後就住在這裡?州城裡您通判廳剛建好了你說的那個什麼空調,呆著多舒服!幹嘛到這裡還受罪?」

  「知道那個舒服,就趕緊再在這裡建起來,我們走到哪建到哪,到哪裡都住得舒舒服服的。」

  聽了徐平的話,高大全沉默不語,那井是那麼好挖的嗎?

  正在大家說閒話的時候,譚虎趕了回來,對徐平行禮道:「官人,守門的兵士進去稟報了,段縣令馬上帶屬官出來迎接。」

  徐平笑道:「什麼屬官?這裡除了段縣令之外就一個縣尉和一個巡檢是命官,巡檢還不駐在縣城裡,而那個縣尉是個歸明人,原本就是附近的一個蠻峒酋長,獻土之後在這裡做了好幾年縣尉了,只是充個數。」

  淪於異域的漢人返回宋朝稱作歸正人,蕃胡來投則稱為歸明人,為獎勵他們欣慕王化,都有優惠政策。兩者區別還是很明顯,對歸明人朝廷多是給安排工作,賞口飯吃,不會受到重用。歸正人則不同,他們原本就是漢人,政治待遇高得多,當上高官的也有不少。宋朝不同於唐朝,接受歷史教訓華夷之辨再次興起,對蠻夷天然防範,像唐朝那樣大量胡人出將入相是不可能了。

  這位黃縣尉就是如此,帶著全族來投,生蠻做了熟蠻,他補個縣尉,算是有了鐵飯碗。如和縣屬下大多都是熟蠻,他的身份做縣尉也合適,不過縣裡又設了巡檢,黃縣尉基本只管縣城治官,巴掌大的地方他就湊個數而已。

  小地方辦事效率就是高,這邊還沒說幾句話,段方就帶人迎了出來。

  段方還是老樣子,滿面風霜,不知道的還以他這一輩子都是含著黃蓮長大的。跟在他後面的是個高大漢子,身體壯實得跟高大全有一拼,一身官袍穿在身上緊巴巴,怎麼看都像偷了別人的穿在身上。更奇異的是這人竟然是個光頭,襆頭下面沒一絲毛髮,處處透著怪異。這還是徐平第一次見到不是和尚的光頭,難免多看上幾眼。

  到了跟前,段方上來見過禮,大漢接著上來,拱手道:「如和縣尉黃天彪見過上官,請恕下官無禮!」

  徐平下馬來,敘禮過了,對段方道:「除了例行巡視,我還有事要與你等商量,怕是要在這裡住上些日子,我產進去說話。」

  「上官請。」

  一行人進了寨門,走了百十步便到了縣衙。這是一個五間兩進的院子,門口兩個公吏守著大門,連個石獅子都沒有。

  徐平看這建築蓋起沒多久,便問段方:「這縣衙是新起的嗎?」

  段方恭聲答道:「是沒有多少年。還是景德年間曹知州第一次來守邕州,教本地土民燒磚製瓦,用磚瓦房代替本地原來易失火的茅草房,這縣衙才從茅草房慢慢改成這個樣子,經過了幾任縣令才建成。」

  「原來這樣。」

  徐平點頭道,沒想到曹克明還有這項政績。邕州大部分地方還都保持著原始風貌,居民隨便搭個茅草屋便是家,只有離州縣近的地方才有像樣房屋。

  幾棵大榕樹幾乎把衙門的院子完全罩住,不見陽光,一進來就覺得涼爽下來。院子裡有石桌石凳,上面還擺得有酒具,哪裡像個衙門,倒像大戶人家的人院。裡面靜靜悄悄的,既沒有公吏,更沒有來告狀的民眾。

  徐平左右看看,問身邊的段方:「這裡平常日子就是這樣?縣裡衙門我也見得多了,還從沒見過這麼清靜的。」

  段方道:「通判明鑒,本縣戶口稀少,也沒什麼商戶,一年到頭訴訟都沒件,縣裡可不就是這樣。」

  黃天彪在一邊大著嗓門喊道:「縣裡屬下幾百戶,親戚連著親戚,誰不認識誰啊!有事自己商量商量就完了,閒得沒事才來告官!」

  見徐平看他,急忙拱手:「恕下官無禮。」

  徐平搖了搖頭,也不與他一般見識。

  宋朝人最喜歡打官司,在歷史上搏了一個宋人好訟的名聲。一是因為司法制度相對完善,再一個商業活躍,商業糾紛也就特別地多,發達的地方官員一年到頭不得清閒。這個偏僻小縣卻沒這些雜事,樂得清閒。

  見徐平直往正門裡走,段方道:「通判,屋裡悶熱陰濕,還是不要進去坐了,只在院子裡坐著就好。」

  一進了院子,高大全就覺得陣陣涼風吹來,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覺得舒服,自己就像重新活了過來,聽到段方的話急忙附和:「段縣令說得對,官人我們在院子裡坐就好了,何必進去找罪受。」

  徐平看了他一眼:「這裡有你說話的份?」

  高大全苦著臉拱手:「恕小的無禮。」

  這話說完,黃天彪便轉過頭來,不停地打量高大全,把高大全看得心裡直發毛,不知道這個蠻子要做什麼。

  黃天彪卻在心裡嘀咕,這個上官的隨從長得與自己一般高大,沒想到連說話都學自己,難不成是個中原來的蠻子?

  原來黃天彪帶著族人一直在山裡生活,逍遙自在當個土皇帝,長大之後羡慕山外漢人的日子,納土歸順,做了個縣尉,也算個朝廷命官。可官是當上了,官場禮儀卻一竅不通,甚至連普通漢人的禮儀也弄不明白,鬧出了不少笑話。時間長了,他就形成一個習慣,只要與比自己身份高的人說話,說完之後就要加上一句「請恕下官無禮」,據說加這一句無禮便就變成有禮了。

  徐平也不想到屋子裡悶著受罪,從善如流,帶人在石凳上坐了下來。

  眾人坐下,一個差役送茶上來,卻不像中原流行的點茶,拿了個大陶壺直接沖泡碗裡的茶葉。

  徐平好奇地盯著差役動作,口中道:「原來你們這裡是泡茶的。」

  段方急忙道:「是下官想的不周,通判恕罪。這裡地方偏遠,哪裡有人來這裡賣團茶?都是喝散茶,望通判原諒我們小地方。」

  黃天彪的大嗓門又響起來:「喝個茶解渴,誰耐煩點啊抹的!還是這散茶泡著喝過癮,一大碗下去,解渴又飽肚!再說這茶是小衙內特別製出來的,比其他地方的味道不知好到哪裡去!」

  見徐平扭頭,急忙加一句:「恕下官無禮!」

  徐平笑著搖了搖頭,問他:「你們這個地方還產茶嗎?」

  「那當然,山裡面大茶樹到處都是!我們蠻人不會蒸茶罷了,都是晾乾了直接泡水喝,味道雖然差點,喝起來過癮!」

  「恕下官無禮!」

  徐平見黃天彪動不動一本正經地來上這麼一句,哭笑不得,轉頭問段方:「段縣令,這周圍的山裡真地產茶?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周圍群山環繞,野生茶樹不知有多少,不過土人不懂製法,只能任由這些茶樹長在那裡。犬子只是聽人說起,胡亂做了自己喝,不能跟正經茶比。」

  徐平點點頭:「有茶樹就好,你們不懂製法,我懂啊!王漕使說過,我們邕州不榷茶,如果開起茶場,一大筆進項啊。」

  「原來上官還懂製茶?」

  黃金彪看著徐平,驚訝得連讓上官恕罪都忘了說。這就是進士啊,比段縣令這個考不上的不知強到哪裡去,什麼都會啊!

  徐平笑笑:「這個世界上比我明白的還真不多!黃縣尉,我看你在縣裡也沒什麼事,過些日子帶幾個人進山裡走一遭,看看有多少茶樹。」

  製高級茶葉徐平不行,那些近乎玄學的細緻門道他不懂,但他會製茶葉機械啊。這個年代沒那麼多講究,什麼這個味那個味的,只要茶味夠濃就有大把人的買帳。周圍茶樹要是夠多,他能建個半機械化的茶廠起來,靠著工業化的低檔茶葉傾銷就能賺大把錢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1:15

第17章 盼盼

  遠方的群山頂上煙氣氤氳,在連綿的青山上緩緩飄蕩,無邊無際,仿如仙境一般。一個恍惚,就覺得那裡會有騰雲駕霧的仙人冒出來,伴著五彩霞光與白雲齊飛,朝遊北海暮蒼梧。

  山腳下池塘遍佈,雜著大片大片的竹林,偶爾還有幾株芭蕉冒出來,拍打著寬大的葉子招呼著不遠處碩果累累的木瓜。

  這個山間壩子土地肥沃,水草豐美,千百年來就靜靜地躺在這裡,等待著拓荒的人們來開墾成良田,變成嶺南的魚米之鄉。

  與世隔絕的嶺南還如洪荒一般,如此的好地也還只是作為土人的佘田,刀耕火種。雖然遍地是耕牛,卻不犁地,不育秧,到了季節隨便撒種子下去,更加不除草,不灌溉不排澇,收多收多全看天意。

  今天終於不同了。

  一座小山包的周圍,成千上百的人們把地開墾出來,做成整整齊齊的稻田,有的人正在趕著水牛耕田,有人則滿心歡喜地看著秧田裡的青苗。

  山包上綠草如茵,綠油油的地毯一般,把整個小山裹住。其間稀稀落落的芭蕉、木瓜、枇杷、龍眼等果樹不明冒出來,好像地毯上點綴的圖畫。

  半山腰上建了一圈茅草屋,好像是圖畫裡的人家。

  嶺南的田園風光,不像中原那般硬朗,比江南也少了幾分清秀,卻自有一股超脫凡塵的仙境氣息。

  徐平在茅屋前的綠草地上,坐著個交椅聚精會神地看著手裡的信,嘴角翹起來,那滿臉的笑意就如這青山綠水一般,彷彿亙古長存。

  上個月十三,天聖六年四月戊寅日申時二刻,林素娘生了一個女兒,取小名叫盼盼,他成孩子她爹了。雖然遠隔萬之遙,不能看上一眼終是留了無數遺憾,有了後代的喜悅卻總是掩藏不住。

  不遠處,秀秀坐在一個樹樁上,歪著小腦袋也在看信,一般地入神。旁邊的那匹小巧的果下馬悠閒地轉來轉去,不時吃上一口嫩嫩的青草。她們兩個不管是人還是馬,都是無憂無慮的時光,享受著這大自然的悠閒與寧靜。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小馬過來調皮地舔了舔秀秀的手,見秀秀抬起頭來,一蹦跳開幾步遠,清澈的目光好奇地看著秀秀。

  秀秀看了它一眼,沒有心情跟它鬧,把信放下,歎口氣對旁邊的徐平道:「官人,我們不能在家裡看盼盼小娘子一眼,真是好可惜。」

  「是啊,兩三年後等我們回去,小傢夥都會走會跑了。」

  徐平歎口氣,與秀秀一起看著遠方的群山,怔怔地出神。

  「蘇兒姐姐也要嫁人了——」

  過了好一會,秀秀悠悠地道,顯得有些與年齡不符的惆悵。

  徐平笑笑:「倒是沒想到,我竟然與李璋做了連襟。」

  蘇兒的契約已經到期,她又沒有家人,放良出去衣食無著,林文思便認了她做女兒,許給了李璋,兩年後就要成親,正是徐平返任述職的時候。

  不知不覺間,兒時的玩伴都已經長大了,徐平已經當爹,李璋也要成家立業了。蘇兒雖然做過林素娘的貼身婢女,畢竟是出身於官宦人家,小小的武將之家也不講究這些,知根知底的,這也是樁好姻緣。

  只有秀秀比蘇兒還小上三歲,十二歲的年紀還是個半大孩子,但最好的姐妹要嫁人,她也覺得自己一下長大了不少。

  徐平的家書來自林素娘,秀秀的來自蘇兒,總是同時送到。關於徐家的內容都是差不多,還有一些其他的事,比如秀秀的家裡人,比如徐平一些官場上的事,熟人同年家裡的一切雜事都是林素娘在張羅。

  正在兩人的心思越過千山萬水飛回中原的時候,身後院子裡傳來一個大嗓門:「衙內,你怎麼一次比一次給的錢少?這樣下去,我去採茶賺的錢還不如高大全帶人耕田賺的多!」

  段雲潔清脆的聲音響起來:「黃縣尉,現在到了五月,茶樹的葉子都已經老了,製不了好茶。要不是徐通判讓一直收,按我的意思都不要了。」

  「那我去跟高大全一起帶人耕田自了,賺錢買酒喝!」

  脆脆的笑聲響起:「黃縣尉會耕田?」

  這句話顯然問住了黃天標,憋了一會才爆出悶悶的聲音:「不會!我試了兩天也學不來!耕不來田,我就跟譚虎一起修房子,那也賺錢不少!」

  「你得會修房子啊——」

  可以想像段雲潔那被黃天標逗得如花綻放的笑容。

  徐平與秀秀相視看了一眼,忍不住笑。

  還沒進入五月,交趾那邊傳了消息過來,首領李公蘊突然重病,交趾太子李佛瑪帶了人馬急匆匆地返回升龍府(今河內),亂成一鍋粥的邊境突然就清靜了下來。

  交趾一直以各王子領兵,李佛瑪雖然被立為太子,要想順利接位卻不那麼容易。按交趾習慣,太子只是在接班人的位置上占了先機,要想接位成國王還有先王去世時的遺詔才行。此時的國王李公蘊可有六位正牌皇后同時在位,年老的國王會做出什麼事來誰也說不準,更何況各個王子都是帶著兵打過仗的,沒個幾年交趾內部安靜不下來。

  宜州馮伸己的兵馬剛剛動員完畢,得到這消息卻沒必要南下了,徐平也沒了給他們準備錢糧的任務。紛紛擾擾的邕州終於平靜下來,一切又都進入了按部就班的軌道。雜事自然有節度判官周天行和錄事參軍李永倫處理,徐平只要簽字畫押,他也沒有心情去生事,樂得清閒。

  一閒下來,徐平又動了在如和縣周圍開發農業的心思,用自己通判的職權,以屯墾的名義,把如和縣下數百農戶全都集中了起來,按在中牟莊園的做法,旱地開地種甘蔗,離水近的地方開田種水稻。

  曹克明看著最近軍資庫大把錢入帳,終究心裡不平衡,直到徐平把做剁椒的產業掛在公使庫下才同意這個方案,報到轉運使司,王惟正批了下來。

  高大全有在莊裡種水稻的經驗,自然領了帶人開田種稻的差事。因為屯田要常住,徐平嫌如和縣城太小,便選了這個離縣城五里遠的地方建造房屋作為自己的駐地,造房子的差使譚虎領了去。

  有前世的經驗,徐平便以賞賜的名義給這些幹活的人發工錢,這又饞壞了無所事事的黃天標。作為最下等縣的縣尉,又沒有加錢的兼職,本地官還沒有外任的添支,黃天標一個月的俸祿不過六七貫錢,再加上折來折去,到手每月不到五貫錢。這傢夥好吃好喝,這點錢酒肉都吃不痛快,纏著徐平要賺錢的差事做,徐平便讓他帶人上山採茶,按采的數量賺錢。

  黃天彪原來就是附近的小峒主,山裡熟得不能再熟,帶著二十多個自己原來的族人天天在大山裡轉悠,也賺了不少錢。不過隨著季節變幻,收錢的價錢越來越低,今天終於爆發了。

  段雲潔自己製過茶,人又絕頂聰明,聽徐平說過兩次便掌握了製茶的流程,被請了過來,帶著一群年輕婦女製茶。雖然穿著男裝,卻沒有人把他當男人看,製茶產業竟也搞得紅紅火火。

  這裡天氣潮濕,交通又不變,茶業很容易發黴,徐平讓人製的是後世徹底發酵的黑茶,壓成大塊茶磚,準備走還沒出現有茶馬古道的路子。剩下的碎茶則徹底切碎,用竹紙包成小茶包,做成袋泡茶,正在做試驗。

  黃天彪報怨半天,拙嘴笨舌地也說不過段雲潔,怏怏不樂地從院子裡走出來,到徐平面前行個禮:「上官,這茶我也不采了,賺的錢還夠買酒喝!」

  徐平忍住笑道:「我看你就是現在一個月也能賺七八貫錢,什麼好酒也能買好幾缸來,怎麼會不夠買酒喝?」

  黃天彪訕訕地道:「這些日子手裡活絡,都是喝州城裡遇仙樓新出的玉液烈酒,上官你是不知道那酒有多貴,一貫錢還買不了一升!這麼貴的酒,那是人喝的嗎?坑死個人!」

  「不是人喝的你還喝?那酒是給有錢人喝的,你很有錢嗎?」

  黃金彪見徐平臉板起來,急忙道:「上官恕罪,不是我要去喝,實是忍不住啊,一天不喝渾身難受!你說這,我本想賺了錢還要娶個媳婦呢,誰知道全送到酒樓裡去了!這可如何是好?」

  徐平沒好氣地道:「簡單,把你的酒癮戒掉就好了!」

  「辦不到啊!上官是不知道,我這種人,要是沒酒喝真覺得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了!酒都喝不上,日子不是沒滋沒味的?」

  秀秀在一邊朝著黃金彪做個鬼臉:「你這個大漢,不但好喝酒,還喜歡吃呢!我見到好幾次你托人從州城裡帶好吃的回來,那多貴啊!」

  黃天彪朝秀秀瞪眼道:「你個小丫頭,知道什麼!人生在世,不就是吃吃喝喝?不是為了好吃好喝,我帶著族人在山裡過的神仙般日子,什麼事情都是我說了算!你個女人家,哪裡懂男人的志向!」

  徐平看著黃天彪實在是無語,人想享樂沒有錯,但像黃天標這樣執著地把吃好喝好作為人生第一目標就讓人覺得難以理解了。這道理你還沒法跟黃天彪講,他很堅持認為自己才是對的,他的族人竟然也認為他是對的,什麼高官厚祿政治前途對他們來說完全無法理解,能換幾斤牛肉?

  「那你想怎樣呢?」徐平無耐地問黃天彪。

  黃天彪認真地道:「上官給我換個活計,一個月怎麼也得爭個十五貫錢往上吧,夠我一天一升玉液酒。」

  徐平笑了笑:「活計倒是有一個,就是知道你做不做得來。」

  黃天彪露出警惕之色:「上官,先說好了,跟高大全和譚虎他們兩個那樣耕地蓋房子我可不會,不要難為我!」

  「不會讓你幹那些,當然要發揮你的專長。這周圍山裡的溪峒土州土縣你都熟得很,如今我們已經製了茶出來,還有最近公使庫裡開始發賣的剁椒,你把這些東西賣給山裡的土人,我給你抽成。只要好好幹,賺的錢肯定比高大全和譚虎多得多了,你意下如何?」

  「讓我賣東西?」

  「當然了,你不知道這世界上除了官,就是商人最賺錢了嗎?這兩種人都是把別人的東西變出錢來放到自己的口袋裡,哪個行業能比得上?」

  黃金彪悶聲想了一會,重重點點頭:「上官說得有道理,果然是有學問的人,我這便去做個商人,用別人的東西賺出大把的錢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1:25

第18章 草市

  思陵巡檢寨位於如和縣西南六十里,正當三岔路口,北去是古萬寨(今扶綏),西南則是羈縻忠州,屬太平寨(今崇左)管轄。這座群山環抱中的小小山寨地當要衝,扼住了十萬大山周圍的羈縻州縣進入邕州的通道。

  在這裡駐守的有六十七名廂兵,為首的巡檢朱宗平出身禁軍,本官是無品雜階的三班借差,直屬於如和縣令段方名下。

  自五月起,朱宗平就發現在巡檢寨外兩里遠的地方有人擺攤設點,山裡的蠻人和本地的土人都有,在那裡交換貨物。開始人少他還沒在意,沒成想過不了多少日子擺攤的人越來越多,竟發展到天天都有人在那裡交易了。

  與蠻人交易的市場不是隨便開的,一個處理不當就會生出無數糾紛,必須有上面命令才行。此時大宋對邕州屬下羈縻州根本談不上有效管理,基本上是放任自流,只要不生事就行。也沒有官設的博易場,雙方的交易,基本依靠來往其間的流動商人。

  朱宗平官位低微,不敢做這個主,急忙報了上去。段方的回答卻是讓他不要管,任其自然發展就好。過了兩天甚至收到了本州通判的信,說是什麼民間草市細民販賣,互通有無,依律不徵不算,他只要維持秩序就好。

  上官可以說得輕飄飄,他一個小小巡檢哪裡敢擔這個責任?每天在巡檢寨裡看著不遠處的草市,賣的貨物越來越雜,提心吊膽的。

  直到有一天他看見了本縣的黃縣尉,帶著十幾個人趕著牛車大箱小箱拉著來與蠻人交易,大大咧咧地與渾不在乎,才一下放下心來。縣尉都這樣做了,他一個小巡檢才操那個心幹嘛?

  巡檢寨邊的這個草市像吹了氣一樣,越來越繁華了。

  六月十二這一天的大清早,天邊的太陽還窩在山下,只是吐了口霞光把山頂抹亮,朦朧的晨光裡和著清涼的露水,在粘粘的黃土路上灑滿清新的氣息。

  徐平騎著馬,與譚虎帶著幾個隨身士兵走在這條小路上。隊伍的後面,高大全一腳高一腳低地牽著馬,馬上坐著好奇得東張西望的秀秀。

  走不了多少路,高大全便歎一口氣:「秀秀啊,你跟著來湊什麼熱鬧?我們又不是去玩,我跟著官人去巡視草市的!」

  秀秀嘟著嘴道:「草市裡都是蠻人賣東西,他們賣的東西多好玩啊!又有長鳴雞,又有翡翠鳥,聽說還有小猴子賣呢,我當然要去看看!要不然等兩年回到中原,蘇兒問我,秀秀你跟著官人在邕州呆了好多年,都見到些什麼中原見不到的東西啊?難道我跟她說,我們在邕州城裡,與白沙鎮裡一樣蓋起了座酒樓,一樣賣白酒,來到邕州鄉下,我們開了地,與莊裡一樣種水稻?那她還不得笑話死我!」

  高大全苦笑著直搖頭:「那你倒是坐牛車啊!」

  「我學會騎馬了!」秀秀驕傲地說,「全靠我那匹好小馬,在它身上騎得熟了,一上這馬我就學會了!」

  「那還要我給你牽著?」

  秀秀道:「高大哥,你怎麼學會偷懶了?你看前邊的幾個兵士,他們跟你一樣都是在路上走著,就沒有你這麼多話!」

  高大全只有歎氣,這能比嗎?徐平給他的待遇可是比譚虎都高,更不要說時不時還會賞賜點東西,譚虎看著都眼熱,誰讓他是徐平身邊跟了好幾年的自己人呢?可譚虎都騎著馬,他高大全憑什麼就得給別人牽馬?

  可他也只能只能歎氣。秀秀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離家千萬裡,隨著徐平來到這瘴氣遍佈的邊疆,不需要徐平開口,別人都把她當小公主哄著。更何況從在中牟的時候起,手掌大權的秀秀沒少給高大全好處,他有什麼話說。

  一行人天不亮就出發,踏著青草裡的露水,終於在太陽出山前來到了巡檢寨邊的草市。

  一大片空地上,稀稀拉拉地撒著幾百人,或站或蹲的人面前擺著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更多的人則背著大竹簍子,緩緩地邊走邊看。

  這裡沒有什麼秩序,看中了哪塊地方就在哪裡擺攤,也不用講究路邊什麼的,雜亂無章,讓習慣了秩序社會的徐平直搖頭。

  秀秀來到徐平身邊,一雙眼睛骨溜溜地到處亂看,突然指著一個地方叫道:「官人快看,那裡有賣小猴子的!」

  徐平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突然呆住。那只被關在籠子裡的小猴竟然渾身都是黑色的,惟有頭頂一撮白毛。

  這,這竟然是前世課本裡世界上最瀕危的猴子——白頭葉猴!

  貌似這個地方就是白頭葉猴的棲息地啊,當然這個時代還到處都是,並不比其它猴子高貴到哪裡去。

  吸了口氣,徐平對秀秀道:「猴子有什麼稀奇的,別說這裡,我們邕州的職田裡種的玉米都被猴子糟踏慘了,李錄參都想養只老虎在那裡看著。」

  「可那是黑色的小猴子啊!我都沒有見過!」秀秀目不轉睛地看著好遠裡道,「老虎可是吃人的,官人你又嚇我!」

  「嚇你?」徐平不停地搖頭,「我可跟你說,不管到哪裡身邊都有人,最近日子周圍的老虎都不少,州裡都已經出了捕虎賞格了!」

  這個時代的老虎可不像徐平前世一樣都趴在動物園裡,而是遍佈全國,更不要說這群山環繞的偏僻之地。邕州城外十幾裡遠的地方前些日子出現了老虎吃人的事,曹克明出了二十貫賞錢讓獵戶捕殺,文件當天就派人送了來讓徐平連署。如和縣這裡老虎多得官府賞錢都出不起,乾脆不管了。

  秀秀可不管那些,看著那只小猴子對徐平道:「官人,我們把那只小猴子買回去吧,我好好養著,等回到中原讓蘇兒也看個稀奇。」

  「你亂想什麼?那猴子根本就養不活,要不了幾天就死,蠻人捕了來騙人的。更不要說中原多冷,這猴子一下凍死了!」

  秀秀哪裡肯信,扭過頭去不理徐平。

  朱宗平在寨子時看見徐平一行人,因有通報,知道是上司到了,急忙帶了十幾個兵士迎了出來。

  上來見過了禮,徐平問他:「朱巡檢,這草市一般什麼時候會散?」

  「回上官,平常日子太陽升起一杆子高就散了。現在到了夏天,白天暑氣太盛,誰能當得住?」

  徐平點點頭,山裡人住得分散,趕個集市要走上幾十里路,散得晚了天黑也回不了家。

  從馬上下來,徐平對朱巡檢道:「你隨著我到草市裡看看。」

  生蠻椎髻左衽,與漢人明顯不同,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們是這個草市的主體,占了全部人數的十之七八。其他大多都是熟蠻,漢人極其少見。

  徐平一行特別顯眼,身上的官服表明了身份,山裡人看見都遠遠避開,躲躲閃閃地滿眼都是警惕。

  太宗淳化年間,馮拯在知端州時行「括丁法」,把洞蠻土丁納為官府治下的編戶齊民,引起了這些土人的警惕。編戶要納稅服役,抵制的峒蠻酋長乘機散播謠言,把朝廷稅賦說得可怕無比,嚇唬屬下峒丁。

  不入國家版籍的峒丁當然不是自由自在,他們屬於各個大大小小的溪峒蠻酋,世代為奴。他們及其子孫的命運完全操縱在主人手中,任打任殺,連法律都保護不了他們,與編戶相比命運更加悲慘。

  與編戶的朝廷管下丁口相對,峒酋屬下的人丁朝廷管不到,宋朝時稱之為家丁。這應該是家丁這個詞的起源,表明了封建農奴制在蠻胡地區的最後殘餘,這些人在法律之外,並不同於宋朝之前漢族地區的部曲家奴。宋朝之後的朝代家丁成了流行詞語,只是蠻族文化的逆向傳播,奴隸制在漢人中的回潮。

  徐平慢慢走著,冷眼看著周圍的蠻人。幾個月來,經過辛苦努力,他帶人種了五千多畝多甘蔗,一千二百多畝水稻,還開了不少山地,準備等邕州職田裡的玉米成熟了全部拿來作種子,用玉米和紅薯把山地填滿。

  然而這個時候,他的計畫遇到了最大的難題,邕州人力不足。人口的聚集才能形成規模經濟,地廣人稀的邕州卻不具備這個條件,徐平也不可能等著現在的人慢慢生孩子,自然而然地就把主意打到周圍山裡的蠻人身上。

  「括丁法」馮拯在端州行的,他徐平在邕州一樣可以做,只是周圍峒酋的勢力龐大,再沒一個有黃天彪那樣的覺悟,只能從長計議。

  草市上有幾個攤位圍的人特別多,無一例外,全都是黃天彪原來屬下的族人,賣的兩樣產品,大塊磚茶和成罎子的剁椒。這兩樣產品已經在周圍打開了市場,恰好能完美融入山裡人的生活,成了熱銷商品。

  從徐平手裡接了這個差使,黃天彪一下開竅般懂得了商人的道理,並無師自通地把官和商結合到了一起,做起了二道販子。從徐平那裡批發了貨物,分銷給手下族人去販賣,他坐地收錢,最近日子過得逍遙無比,再也不眼饞高大全和譚虎兩人賺錢多了,時不時還請請兩人的客。

  正在徐平邊走邊想,突然人群裡一個正在買貨的商人走近前,對徐平深施一禮,驚喜地道:「學生見過通判,真是沒想到能在這裡碰到!」

  徐平抬頭一看,竟然是前幾個月遇仙樓開業時碰到的那個李安仁,正驚喜交加地看著自己,滿臉殷切的神色。

  那天李安仁和李信被架走之後都是曹知州審訊,徐平並沒參與,不知道後續發生了什麼。

  沒想到在這裡碰到,徐平笑著問他:「原來是你,怎麼到了這裡?」

  李安仁道:「學生是商人,這裡新開的草市貨物齊全,運到山裡去能賺不少錢,當然來這裡進貨。卻沒想到正好通判來巡視。」

  徐平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後,五六匹大理馬,幾個隨從正在向馬上搬運貨物,大多都是磚茶,雜著稻草捆著的成壇的剁椒。

  徐平腦子裡浮現出後世的一個形象——茶馬古道上的馬幫。沒想到李安仁竟是這麼個身份,與蠻人通商,必然要與各蠻酋搞好關係,怪不得他會帶李信到邕州遊玩。

  點點頭,徐平意味深長地對李安仁道:「你原來是做這生意,好吧,隨我看看這處草市,再到巡檢寨裡坐坐,我有話對你說。」

  李安仁滿臉喜色地躬身行禮:「謹遵通判吩咐!」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1:25

第19章 忠州小衙內

  巡檢寨的院子裡,秀秀好奇地逗著鳥籠子裡的一對翡翠鳥,不時扭頭對旁邊的高大全說上一句:「高大哥仔細著,不要讓那對鸚鵡飛了,我要教給它們唱歌呢,回去送給蘇兒姐姐!」

  高大全小心翼翼地舉著木棍,與上面蹲著的兩隻毛色華麗的鸚鵡對眼,頗為好奇鳥為什麼會說人話。兩隻扁毛畜牲也不怕他,扭著腦袋仔細打量他,不時還相視一眼不知交流什麼。

  旁邊的地上,是在草市上淘換來的山貨。籠子裡三隻長鳴雞,這是西南地區特產,身形高大雄俊,叫聲宏亮。竹簍裡半簍蛤蚧,是名貴藥材,徐平特意買的,要寄回家裡去給父母和林素娘補身子。還有一大串山瑞,本地特產的一種老鱉,徐平買了自己吃。

  跑到哪裡都要吃老鱉,徐平這種習慣讓高大全很是納悶,有錢買來大魚大肉吃不是更好?或許是吃膩了?

  巡檢寨的客廳裡,徐平坐在主位上,看著桌子上兵士剛剛端上來的熱氣騰騰的茶,有些哭笑不得。茶裡放的不是茶葉,而是一個小小的紙包,咕嘟咕嘟地不時冒出兩個氣泡。

  袋泡茶不好賣,徐平便乾脆當作福利發了出去,邕州只要拿國家俸祿的人人有份,包括這個巡檢寨。沒想到這裡竟當個寶貝,專候著他這個通判來了拿出來招待,旁邊陪坐的朱巡檢還滿臉熱切地看著自己。

  客位上李安仁端起碗來,輕輕提起茶包,湊上去喝了一口,又小心翼翼地把茶包放了進去,動作非常仔細。

  徐平看見,問李安仁:「你覺得這茶包如何?」

  李安仁恭聲道:「稟通判,茶這樣包著泡起來又方便,又不影響茶味,學生看來實在是極盡巧思,日後必能大行於世!」

  徐平皺了皺眉頭:「可實際上,這茶包根本不好賣啊!」

  李安仁微微笑道:「在這附近當然不好賣,像學生這些行商,都是用馬匹在山間運貨,茶包太占地方,就是價錢比茶磚貴上一倍也是劃不來的。我也販賣過幾次,都是給大的蠻人首領,他們手裡闊綽,肯出高價。」

  徐平歎了口氣,這與計畫不符啊。茶包裡用的都是邊角料,本來定的是最便宜的茶,當好茶賣心裡怎麼過意得去?他還算良心,雖然是邊角料,總歸還是與其它茶同樣的原料,不像他前世,恨不得把整株茶樹都打碎了做茶包,摻上點正經茶葉都是高檔貨。

  「那你說,這茶包應該賣到哪裡?」

  李安仁道:「也惟有中原,其它地方都不合適。蠻人都是煮茶,泡著他們喝不來,也不好運輸。」

  徐平擺了擺手:「算了,這事以後再說。我叫你來,是想問問附近像這樣與蠻人做生意的商人多不多?都是做什麼生意?」

  李安仁等的就是這個,急忙道:「不瞞通判,與蠻人做生意不容易,必須與各蠻人首領熟識才行。再者沒有大路,全靠馬匹在山間小路穿行,人少了難抵路上虎豹,人多了所需馬匹又多,幾人有如此財力?像學生這樣的,附近幾州也就三五家,大宗物品以前都是鹽巴和緞匹,換蠻人的金銀朱砂,加上些當地產的藥材和獸皮之類。通判製出茶磚和泡椒,正合蠻人胃口,這生意現在只有學生一家做,雖然有利可圖,只是貨物斷斷續續,有些不便。」

  說完,滿是期盼地看著徐平。

  徐平笑了笑:「貨物我那裡有的是,怕的是你賣不完!」

  「通判哪裡話?只要有貨,比現在草市上多一百倍的貨我都賣得掉!」

  「你一家做得來這種大事?」

  李安仁道:「一家做不來,我可以多找幾家一起做。只要通判信得過學生,把貨物讓我分銷,定能遠勝現在!」

  徐平不置可否,問李安仁:「先說一說你現在都是把貨賣到哪裡。」

  「我家的馬隊,向西遠到田州廣源州,向南到永平寨,邕州管下,無處不到!大大小小數百蠻人酋長,無不熟識!」

  「就沒再向西過?比如大理?」

  李安仁一怔:「跨國生意平常人哪裡敢做?兩國之間隔著特磨道和自杞國,最是忌諱外人進入。倒是聽說廣源州有人與大理貿易,學生不知詳情。」

  徐平不死心,問道:「就沒人販大理馬來邕州販賣?」

  如果只是交換金銀和珍貴藥材,貿易量也太小了點,兩宋時候跟大理的貿易應該是以馬匹為主,想不到現在還沒人做這生意。

  李安仁搖了搖頭:「道路險遠,馬匹生意沒聽說有人做。」

  徐平有些失望。附近沒有驢騾,動力主要是牛和馬,牛用來耕地,做機器動力就有些不合適了。適應當地環境的馬就是大理馬,徐平想把相關的一套產業做大,少不了大量的大理馬,卻沒想到馬的貿易路線還沒開通。

  問過蠻人交易的情況,徐平又問李安仁:「你以前與蠻人交易的鹽巴和絹帛從哪裡販來?附近也不產這些東西。」

  「鹽來自欽州和廣州,以廣州為多,順郁江而上。絹帛多是從桂州來,水路可到邕州。專門做這生意的廣州商人也不少,學生認識幾家。」

  徐平也在想著蔗糖的銷路,對李安仁道:「有認識的廣州商人,什麼時候也介紹幾家給我認識,這裡還有生意給他們做。」

  「倒是有一家,主事的名叫黃師宓,與學生一樣曾經習過進士學業,而且他曾經過了廣州的發解試,未過省試。他們家幾代做這生意,家大業大,人脈又廣,最是合適。」

  「讀書人最好,話說起來容易,少許多麻煩。過些日子,你引他到如和縣來見我,我與他商量。」

  正在兩人說得熱鬧的時候,突然一個兵士衝進來,向著朱巡檢叉手行禮道:「稟巡檢,外面忠州的小衙內黃從貴帶人到草市鬧事,把人都衝散了!」

  報完,才想起坐在上位的徐平,急忙轉身叉手行禮,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傻呆呆地站在那裡。

  朱宗平滿臉尷尬,站起來向徐平陪罪,問道:「通判,忠州的土人不識法度,每年都要來巡檢寨鬧幾次事,屬下都是好言把他們勸回去。這次又來,還請通判吩咐如何處置?」

  徐平還沒與土酋打過交道,對朱巡檢道:「你與我先出去看看再說。」

  站起身來,又對李安仁道:「你且在寨裡等候。」

  李安仁卻道:「學生與那小衙內有幾分交情,不如一起出去看看。」

  到了寨子裡,朱宗平去點齊兵丁,徐平吩咐高大全和譚虎自己的把隨從招集起來,隨著自己出去。徐平也聽說過附近蠻酋仗著人多勢眾,往往不把官府放在眼裡,多帶點人以防意外。

  寨門一開,五六十人一湧而出,徐平和朱宗平騎馬走在前面,早早看見不遠處二三十人圍著一個騎馬的少年。那少年催著馬,追著草市上的蠻人,手裡的馬鞭沒頭沒臉地打下來,嘴裡罵罵咧咧。

  見寨子裡兵馬出來,少年才停下,冷眼看著過來的徐平一眾人馬。

  朱巡檢縱馬而出,對少年高聲喝道:「黃從貴你好大膽,敢到巡檢寨這裡鬧事!本州通判正在這裡,你還不過來拜見!」

  黃從貴歪頭看著徐平,陰陽怪氣地道:「什麼通判,我們蠻人只知道城裡的曹知州,除了他,哪個官員也不認!」

  聽了這話,朱宗平心中暗暗叫苦。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可是讓自己下不來台。來硬的吧,他家裡數百家丁兵,鬧起來不是小事,朝廷裡怪罪下來,自己那頂小小的官帽可擔不起。要就這麼認了,身後的徐平那裡交待不過去,他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自己這官也不用當了。

  徐平見朱宗平在那裡不說話,也不讓他為難,打馬上前,面色沉靜地對黃從貴道:「本官邕州通判徐平,州下無論軍民,都在我和曹知州治下,你是個什麼東西,敢來藐視朝廷權威?」

  話到最後,語氣已是極為嚴厲。

  黃從貴出乎意料,看著徐平怔了一下,才道:「我們土人只知道知州,不知道通判是個什麼官!我爹也是知州,為什麼要拜你個通判?」

  徐平冷聲道:「化外土人,不知朝廷禮儀,尚有可恕,我不與你計較。不過你帶人來這裡衝撞市場,打罵百姓,可知已經犯了朝廷法度?」

  「什麼屁法度?你這裡招攬來買賣東西的,都是我們家的家奴,他們的東西都是我們家的,私下來賣,這不是偷盜是什麼?我不但打他們,我還要把他們抓回去,砍了頭祭鬼!看誰敢來與你們交易!」

  說到這裡,黃從貴惡狠狠地揚著馬鞭,嚇唬周圍的生蠻。

  聽見這種無法無天的話,朱宗平心裡發苦,徐平少年為官,怎麼可能忍得下這口氣?一旦發作起來,他和手下的廂兵難免要與黃從貴的人爭鬥,如果引起忠州蠻人的叛亂,自己如何能夠當得起?

  徐平的面色沉了下來,如果今天讓這個黃從貴全須全尾地回去,這處草市從此就廢了,自己的計畫便再難展開。

  黃從貴身後站成一排的二三十人,一色青衣,赤著雙足,手裡的武器雜亂無章,有拿短刀長矛的,有的舉著藤牌。

  這便是忠州黃家屬下的家丁兵,又稱田子甲,只效忠主人,不知朝廷官府為何物,是黃家橫行一方的倚仗。

  蠻人爭鬥,都是家丁兵這樣排開,遠遠伸展出去,打起來兩翼包抄,人多的一方把人少的一方圍起來痛毆,再沒其它花樣。

  徐平到這裡半年了,對這些早有耳聞,也懶得再與黃從貴說什麼,把高大全和譚虎兩個招到跟前,低聲道:「你們兩個聽我號令,縱馬衝上去把那個蠻人首領擒過來。一定要快,不要與他的隨從亂鬥!」
本帖最後由 waterkcl 於 2018-11-6 11:28 編輯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1:32

第20章 繡花枕頭

  高大全看看那邊的黃從貴,身材短小,皮繃在骨頭上,統共加起來也沒幾兩肉,在馬上耀武揚威的樣子活像一隻大號的蝦米,對徐平點頭道:「官人放心,小的定當手到擒來!」

  譚虎卻有些擔心,猶猶豫豫地對徐平說:「抓這人不難,不過他終究是忠州知州的長子,冒然動手怕會引起忠州騷亂。」

  「一切事情有我,你們只管把人抓來。」

  忠州算是邕州附近比較大勢力,但山裡地廣人稀,知州最多也就聚集五六百家丁兵,還不足以讓徐平顧忌。他們之所以肆無忌憚,還是因為宋朝的政策一向都是息事寧人,儘量避免與地方勢力起衝突。

  看見黃從貴還在那裡追著草市上的蠻民打罵不休,徐平高聲道:「那個蠻子你鬧得也夠了!朝廷治下的百姓,豈能任你打罵?」

  黃從貴梗著脖子對徐平喊:「這些都是我家裡的家奴,你管得著嗎?我就打!我就打!打死給你看!」

  徐平冷聲道:「桀驁不馴,目無法紀,你是想造反嗎?來啊,把這個蠻子拿下來,讓他知道我大宋還有王法在!」

  高大全早就在等徐平這句話,大叫一聲,縱馬而出,直向黃從貴奔去。

  譚虎急忙跟上,抽出刀來,護住高大全。

  朱宗平在一邊直叫苦,這位少年通判做事太魯莽了。蠻人的風俗與漢人不同,朝廷一向都是羈縻籠絡,跟他們講什麼法度?

  黃從貴正在打一個帶著孩子的中年蠻人洩憤,突然看見高大全氣勢洶洶地衝了過來,好似猛虎下山一般,竟是一下嚇傻了。

  自小到大,何時見過漢人這麼凶過?他們不是一向都是能忍就忍,能讓就讓嗎?就是官府,對他們這些蠻酋也都好言好語,惡話都不說一句。

  只是眨眼之間,高大全就到了黃從貴面前,伸出蒲扇一樣的大手,揪住他的後領一把就拽到了自己的馬上,死死按住,打馬回轉。

  譚虎跟在後面,舉著刀防黃從貴的手下作亂,卻發現他們都呆呆地看著高大全從容捉了自己的小主人,好像中了邪一樣,沒一個人亂動。

  「你敢抓我?你敢抓我!」

  黃從貴在高大全馬上,終於清醒過來,一雙手不停亂打,口中罵著,已經帶了哭音。他人小力弱,對高大全來說連撓癢癢都算不上。

  徐平也沒想到那群家丁兵是這種反應,本來以為他們鬧起來還要借助巡檢寨裡的廂兵呢,現在看來完全沒必要。

  回到徐平身邊,高大全高聲道:「官人,小的已經抓了這無法無天的蠻子回來,如何處置,還請示下!」

  徐平看了一眼黃從貴,他嚇得連眼淚都出來了,冷聲道:「這蠻子未經王化,不明事理,衝撞市場,且帶進寨裡去,本官告訴他一些做人的道理。」

  說完,又對那邊仍然呆著不動的二十多個家兵喊道:「你們小主人做事顛三倒四,我帶回寨裡訓戒一番,你們都在這裡等著!」

  見到那些人竟然向自己連連點頭,徐平心中也是苦笑,沒想到這幫人來的時候耀武揚威的,出了事卻這麼溫馴。

  回到寨子裡,高大全抬手把黃從貴從馬上扔下來,啐了一口:「沒想到是這麼個沒用的貨,也敢在這周圍稱王稱霸!」

  黃從貴從地上爬起來,指著高大全跳著腳罵道:「好你個大漢,竟然敢碰我!你等著,我讓我阿爹點起人馬,把你千刀萬剮!」

  高大全見徐平沒有吭聲,縱馬上前一腳把他喘倒在地,罵道:「到了這裡你還不知死!且看你有幾兩骨頭!」

  黃從貴從地一爬起,惡狠狠地看著高大全,終於不敢罵了,嘴裡碎碎唸著不知什麼,不時還要跳跳腳。

  下了馬,李安仁急忙湊到徐平面前,焦急地道:「通判,把這位小衙內擒回來不知要如何處置?學生冒昧說一句,忠州在附近可是大州,周圍縣峒大多臣服於他,鬧得僵得了只怕事情不小!」

  徐平笑了笑:「我明白,捉他回來只是訓戒一番。忠州再大,難道還能大得過朝廷?這班蠻人夜郎自大,鬧得過了,不提醒一下,豈不是以後把朝廷都不放在眼裡了?放心,我心裡有數,不會怎麼難為他。」

  朱宗平在一邊聽著鬆了一口氣,只是訓戒那也還好,他爹忠州知州找來也有話說,不至於鬧出大事。

  「朱巡檢,我看外面那些生蠻都還曉事,聽了我的便話都老實在那裡等著,應該不會鬧事。不過為防萬一,你還是照看一下。」

  朱宗平應聲諾,才苦笑著對徐平道:「通判,下官以為,不是那些生蠻曉事理,他們大多聽不懂漢話。之所以老實呆著,是因為我們捉了黃衙內,那些人生怕主人出了意外。不同於我們漢人,如果主人出了意外,這些人回去黃知州只怕饒不了他們性命。為自己的命著想,這些人才老實呆著。」

  徐平才想起來語言不通,以前接觸的熟蠻都會講漢話,他倒是忘了這茬了,原來剛才是白費口水。

  高大全聽見朱宗平的話,猛地一瞪那邊跳著腳碎碎唸的黃從貴:「這個蠻子,難不成是在用蠻話罵我?著實皮緊!」

  黃從貴嚇了一跳,不敢再跳,只是低著頭小聲用土話不停地罵,不時偷眼看一眼高大全。

  徐平看了一眼黃從貴,微笑著對朱宗平和李安仁道:「這個蠻子看起來倒是有點意思,我有話問問他。你們緊守著寨門,尤其是要看緊了外面那些蠻兵,切不可鬧出亂子來。」

  然後轉身道:「高大全,帶那個蠻子到囚房來!」

  朱宗平嚇了一跳,急忙道:「通判,切不可對黃衙內用刑,不然忠州鬧起來著實不是小事!我這小小巡檢寨,可彈壓不下忠州近千兵丁!」

  「我嚇嚇他而已,讓蠻人以後知道敬畏,你只管看好寨門。」

  說完,徐平徑直進了旁邊的一間囚房。

  高大全兩步來到黃從貴面前,一把抓住他,如同老鷹抓小雞般提了起來,跟在徐平身後進了囚房,重重扔在地上。

  黃從貴從地上爬起來,看著兩邊雜亂不堪的幾樣刑具,渾身縮成一團靠在牆角,哆哆嗦嗦地看著徐平:「你——你敢對我用刑?敢打我,我爹饒不了你!我們忠州數千兵馬,點起來蕩平你們邕州!」

  徐平歎口氣:「這孩子也是從小就被慣壞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都敢說出口,不訓戒一番,遲早把黃知州也坑進去。忠州總是在邕州管下,你怎麼敢就說出發兵來打的話?這不是造反嗎!」

  黃從貴不敢再說話,只是鼓著嘴,一雙眼睛泛著凶光看著徐平,樣子桀驁不馴,什麼造反這些他也沒個概念。蠻人州峒之間常年打來打去,勢力大的吞併弱的,搶錢搶糧搶人口,稀鬆平常。這個黃從貴見得多了,把邕州想得也如蠻人州峒般,惹了我就打你,天經地義。

  真宗皇帝自從在澶淵受了契丹人驚嚇,對戰事就深惡痛絕,對廣南地區有詔諭,這些地方是不居之地,蠻人有不教之俗,相互之間有了爭鬥,地方官只可以勸他們和好,不許參與。這實際是掩耳盜鈴的做法,以讓出治權為代價換取短暫的和平,讓一些蠻人勢力做大,終於在仁宗朝釀成大禍。

  這種政策下蠻人桀驁慣了,幾乎忘記了大宋朝廷的存在,在自己的地盤裡為所欲為。要不是曹克明第一次任邕州知州的時候,曾經因為不聽號令斬了如洪峒的酋長,留下了威名,邕州官府更加彈壓不住。

  徐平正是因為知道這些,今天才想收拾黃從貴。如何縣的地理位置很特別,四面都是山,為一東北西南向的谷地。東北方向有山口通宣化縣,即是邕州城所在地,西南方向也有山口,扼住山口的正是忠州。如果不把忠州的蠻人收拾服帖,以後必然不斷騷擾。

  找個凳子坐下,徐平對高大全道:「高大全,你去把黃小衙內捉過來,我有話要跟他當面說。」

  高大全應聲諾,大步到了黃從貴面前。

  「你幹什麼?你要幹什麼?」

  黃從貴一邊說,一邊向使勁向牆角裡縮身子,如果牆角有個老鼠洞,只怕他一下就鑽進去了。

  高大全哪裡理他,剛才黃從貴用土話不停碎碎唸,高大全一直懷疑他罵了自己特別惡毒的話。

  大手一伸,抓住黃從貴的一條胳膊,高大全一把就把他提了起來,隨手甩到徐平面前,口中罵道:「這廝鳥在家裡蠻橫慣了,不打上幾棍,好好給他鬆鬆皮,只怕不會好好說話!」

  說完,就把牆邊的軍杖提了起來。

  黃從貴看著高大全提起軍杖,驚恐得瞳孔都些反光,瘋了一般地叫:「你敢打我!你敢打我!從小到大就沒人打過我!」

  徐平對高大全喝道:「把軍杖放下!小衙內也是有身份的人,怎麼能用這些粗刑?讓人說我不曉事理!」

  見黃從貴依然叫個不休,徐平便讓高大全把門打開。

  門一開,果然見到不遠處朱宗平和李安仁兩個驚恐不安地向這裡看。

  徐平笑著對兩人道:「你們可看清楚了,這位黃衙內可是一巴掌都沒挨在身上。想來在家裡叫習慣了,以為我是他爹呢,叫得凶了便就放過他!」

  朱宗平和李安仁兩個尷尬地對徐平道:「通判何等身份的人,做事豈會沒有分寸。我們去看著外面的蠻人兵丁。」

  見兩人一起向寨門走去,徐平讓高大全把門關上,看了眼死死抱著柱子的黃從貴,微微一笑:「我可要問你話了,不要再鬧!」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1:35

第21章 忠州的故事

  「草市開了好些日子了,為什麼選在今天來鬧事?」

  徐平看著黃從貴,緩緩地問道。

  黃從貴惡狠狠地瞪了徐平一眼,啐了一口,扭過頭去。

  徐平看著黃從貴的樣子,自嘲地笑了笑,抬起左腳猛地踹在黃從貴的臉上,順勢把他的腦袋牢牢踩在地上。

  看黃從貴滿面驚恐,又要大叫,徐平冷冷地道:「本官的耐心已經用光了,你再大喊大叫,便打爛你一張嘴!」

  黃從貴哪裡肯信,早以認定徐平不敢真地打他,扯著嗓子喊道:「你個狗官!你敢打我?信不信我們忠州——」

  徐平微一抬腳,踩住了黃從貴的嘴巴,把他後面的話全塞回肚子裡去。

  搖了搖頭:「你還真以為我在這裡哄孩子呢,我又不是你爹,哪裡有那個閒心。高大全,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是怎麼收拾那個耆長李威的?」

  「當時沒有看清,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不過官人放心,把這個小蠻子交給我,慢慢小的也能試出來!」

  高大全有點不好意思,當年自己怎麼就沒好好學著。

  徐平還是那個徐平,高大全卻不是那個高大全了。當年徐平只是一個小小的鄉下土財主,殺人放火的事高大全可不敢跟著做。如今徐平是通判,也算是牧守一方的大員,作為最緊密的貼身隨從,高大全還有什麼不敢幹的?

  找塊破布,高大全把黃從貴的嘴堵了起來,拽到了旁邊的凳子上。囚房裡有現在的麻繩,高大全拿來把黃從貴捆了個結實。

  「官人,是不是這樣?」

  忙活完了,高大全問徐平。

  徐平搖了搖頭:「不對,不對,你捆得太結實了!把他的腿鬆開,唉,這就對了。上面捆緊,一定要牢,然後在他腿下面墊點東西。——隨便什麼都行,反正要把他的腿墊起來。不對,不能墊破布,要硬的東西,越硬越好。高大全,我跟你說,這叫老虎凳,老虎也能治得比貓還乖。你好好練練,以後跟著我,誰敢不服就吃你一凳!」

  有徐平指導,高大全終於搞清了這刑罰的訣竅。囚房裡沒有其他的東西,他便取了軍杖過來,一支一支慢慢向黃從貴的腿下墊。

  宋朝刑杖分大杖小杖,小杖用來決笞刑,大杖則決杖刑,形狀差不多,一根棍子,頭部是扁平形狀,將就著能用。

  把五支大杖墊進去,黃從貴額頭上已經滿是汗珠,神色越發凶戾。

  高大全罵一聲:「真是個豺狼性子,渾身戾氣!這裡還有五支小杖,看看能不能磨掉你的戾氣!」

  一支小杖墊進去,黃從貴的青筋就爆了出來,面上戾氣不減。

  「再來!」

  高大全叫著,繼續向裡面墊。

  又墊兩支進去,黃從貴的面色就變成了一片死灰,終於把戾氣磨光了。

  高大全過去看了一眼,口中道:「這廝的眼睛凶得很,想來心中還是不服。罷了,我便成全你,給你從裡到外治好!」

  又墊一根小杖進去,黃從貴的腦袋一歪,瞳孔開始散光。

  高大全吃了一驚,對徐平道:「官人,這廝死過去了!」

  徐平搖了搖頭:「哪那麼容易死?不過是痛暈過去罷了!你若還想折騰他,我有兩個法子教你。一是撤一支小杖下來,用水把潑醒,一醒過來,就把小杖再墊進去。來回幾次,便能再一支小杖進去。要不然,就把他的鞋脫下來,那邊有棕絲做的拂塵,你拿著撓他腳心,讓他暈不了,生不如死。」

  高大全聽了,便把旁邊的水桶提了過來,口中道:「這廝的腳也不知多少天沒洗,沒耐心受那個噁心,就水潑好了!」

  把黃從貴潑醒,來來回回弄過幾次,最後一支小杖也墊了進去。此時已經到了黃從貴的極限,腿骨已經快要斷了。

  黃從貴眼中兇氣蕩然無存,眼淚沒頭沒臉地流下來,哀求著看著徐平。

  徐平歎一口氣:「要不是你在外面肆意打那些草市上的人,不把他們當人看,我也不會對你下此毒手。你不把別人當人,別人怎麼會把你當人?這場苦頭,就當我替你長輩教你了!」

  對高大全道:「受這一次刑,也夠他記一輩子的了,想來已經學會好好說話。高大全,把他放下來吧,我要問話。」

  高大全雖然不明白徐平為什麼說這些話,蠻人的風俗就是那樣,怎麼能跟漢人比?卻不敢違背徐平的意思,把黃從貴解了下來。

  從凳子上滾下來,黃從貴一把拽出口裡的破布,哭著爬到徐平面前:「上官有什麼話儘管吩咐,我再也不敢頂嘴了!」

  「我都問過了,你記性怎麼這麼差?草市已經開了這麼多日子了,你為什麼今天才來找麻煩?」

  黃從貴嚇得在地上縮著身子,急忙道:「巡檢寨裡的人做不主,我們來把人趕散了也沒用,只要有草市在,山裡的人就會出來交易。我家縱然不願,也看不住這片大山。今天聽說有上官來,我才帶人出來,想來只要鬧出事,上官定會把草市取締,一了百了。是我有眼無珠,衝撞上官!」

  「為什麼你們家不讓山裡人出來交易?」

  黃從貴猶豫了一下,看見徐平面色一變,急忙道:「上官息怒,都怪我們家裡貪財!山裡人不與漢人交易,有什麼東西只能獻給我們,我們可以賣給來山裡的馬商,換些山裡沒有的寶貨。」

  徐平歎了口氣,這幫奴隸主果然還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大山裡面與世隔絕,原先很多地方還是原始社會,勢力大的有身份有地位稱為主戶,其餘人稱作提陀,相當於漢話裡的百姓。自唐朝開始經營邊疆,新的生產方式和文化傳入大山,慢慢過渡到封建農奴制,出現了世襲的特權階層。新生的貴族階層以各種手段把散居的山民變成自己的世襲奴隸,再以控制的奴隸為籌碼,從中原王朝得到封賞,地位愈加牢不可破。人口被貴族階層牢牢控制住,中原王朝經營邊疆就成了無本之木,千年間一直是土司遍地。

  徐平沒有解放勞苦大眾的志向,這不是他所在的那個世界,懶得去費那個心力,只想力所能及地做點事情。別的地方他懶得管,這個忠州在自己要經營的地方邊上,不收拾妥貼邊人都招不來,由不得他不上心。

  問過這些,徐平又問了忠州的人力和物產。

  忠州地方百里,主要物產是茶和砂金,以及山裡的珍貨。知州黃家控制的私人奴隸五百多戶,還有三百多戶分散在大山裡,只是名義上歸黃家管轄。

  在徐平前世,這點人口就是個大村子,怎麼可能當得起州名。這個時代卻就是這樣,左右江地區州縣數十,大多都是這個規模,他們之間的爭鬥,就是村子與村子之間的械鬥。中原王朝為了好控制,儘量多立州縣把每一個土豪的地方分得小小的,讓他們鬧不出浪花。各地蠻酋又爭鬥不休,互相兼併,把小州變成大州。這種矛盾是這個地方的主旋律,延續千年,中原王朝政局穩定勢力強大的時候壓得住土酋,中原一亂這裡也會出現勢力龐大的山大王。

  宋朝要到儂智高之亂後才經營這一片地方,以武力為後盾,把峒丁從土酋手裡奪到朝廷手裡,控制住了各地蠻人首領,幾百年再無大亂。到了元朝分封土司,蠻酋勢力死灰復燃,明清才開始接續宋朝的政策改土歸流,這一片邊疆的大山才算穩定住。

  徐平處理忠州也算是符合宋朝的官方政策,只是早了幾十年而已。

  問過這些,徐平心中一動,又問黃從貴:「聽說如和縣的段縣令與你們家恩怨不小,到底是怎麼回事?」

  黃從貴這時有點緩過氣來,眼珠轉了轉道:「這是我們兩家私事,通判是朝廷命官,問這些幹什麼?」

  高大全無聊地站在一邊,心裡早已不耐煩,踢了黃從貴一腳:「官人問你什麼你就老實回答,什麼公事私事?找打嗎!」

  黃從貴看看高大全,想起剛剛才受的苦頭,老實答道:「回上官,這事全是段官人亂來,我們家對朝廷可沒一點恭敬!我伯母——」

  「誰是你伯母?」徐平問道。

  「我伯母叫阿申,是北邊申峒峒主的女兒,兩家交好,從小就許給了我大伯,只是還沒過門。誰知段官人來邕州上任,看我伯母年輕貌美,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勾引了她,還生了一個孩子。我阿爹找邕州官府把伯母要了回來,可是合理合法,任誰都說不出話來。自從到了我家,我大伯對伯母也是敬重有加,過得好好的,都十幾年了。誰知段縣令不死心,又到如和縣來為官。上官,你說朝廷官員都是知書識禮的,哪有段縣令這種人?」

  徐平默默聽著,沒有說話。事情當然不像黃從貴說的這麼簡單,誰都是挑對自己有利的說,他只是想多瞭解一下罷了。

  蠻人分姓聚居,申峒並不是官方設的峒,只是申姓聚居的地方,屬於武黎縣。黃家與申家結親,肯定有政治聯姻的因素,想把勢力外延。在蠻人中這是常事,原也稀鬆平常。只怪阿申不甘於命運的安排,與來這裡為官的漢人少年書生發生了一段戀情,並生下了一個女兒,鬧出無數風波。當年事情發生的時候並沒有後來這麼多枝節,段方是朝廷命官,又是少年,申峒的峒主還覺得自己家高攀了,一百個願意。黃家的老大性子柔弱,也沒想過自己敢與朝廷派來的官員爭風頭,老實接受了申峒的退婚。誰知黃家老二野心勃勃,乘這個機會奪了老大的位置,竟然真把阿申要回了申家,才鬧出無數事端。

  這個野心勃勃的現任忠州知州,才是徐平的麻煩。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1:37

第22章 忠州來人

  「大衙內來了!天可憐見,我等終於有救了!」

  在城外傻傻等了幾個時辰的黃從貴隨從見到一匹馬從遠處馳來,一齊歡天喜地,情不自禁地跑在地上磕頭。

  馬上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蠻人少年,面皮白淨,看起來有些瘦弱。他的身後跟著兩騎,打扮與地上的人差不多,想來是隨身的家丁。

  少年陰沉著臉,從跪著的人群中穿過,看也不看一眼。

  巡檢寨裡,徐平從囚房裡走出來,伸了個懶腰,面色輕鬆。

  朱宗平和李安仁看到徐平身後是跟著出來的高大全和黃宗貴,黃宗貴雖然面如土色,身子有些顫抖,但身上一點傷都沒有,終於出了一口氣。

  朱宗平是怕傷了黃從貴惹怒忠州知州黃承祥,來找他巡檢寨的麻煩。對巡檢寨來說蠻人鬧事最是頭痛,低三下四處處退讓失了朝廷尊嚴,態度強硬又不符合朝廷政策,進退失據,兩頭為難。真讓他們寸步不讓還好辦了,大不了就是打一場,幾百蠻人兵丁還真不一定把他的巡檢寨怎麼樣。

  李安仁則還要與忠州黃家做生意,自己不在這裡也就罷了,見到了不維護黃從貴就要讓黃家不滿。本來他到草市進貨就已經引起黃家猜忌,再加上這一條說不定就會失去忠州這一大塊利益。

  見徐平走近,朱宗平行禮問道:「通判,問過黃衙內話了?」

  「問清楚了。這位小衙內人不錯,不管我問什麼他都答得痛痛快快,說得一清二楚。心向朝廷,也知道尊敬朝廷命官了,很不錯!朱巡檢,你在寨裡辦個宴席,相請不如偶遇,我與小衙內喝上兩杯。」

  聽見徐平的話,黃從貴直覺得心裡抽筋,拽得嘴角都歪了。不過眼角餘光看見身邊的高大全,面上不敢有任何異常。

  朱宗平卻是大喜,只要不與忠州起衝突,讓他夾在中間為難就是天大的好事,忙不迭地道:「通判說得是,我這就去命人準備!說起來我與黃衙內也是相識已久,還沒怎麼親近過呢!」

  李安仁卻道:「通判,天時已經不早,如果沒有其他的事,學生就告辭上路了,等以後有暇再去拜見通判。」

  「不急,喝過了酒你隨我回去,還有好事跟你說。」

  徐平哪裡這麼容易放他走,自己還要從他那裡瞭解周圍的市場,看看有其它賺錢門路沒有。經商也是學問,不能閉門造車。

  正在這裡,一個兵士過來,向朱宗平和徐平叉手:「報通判和巡檢,忠州黃從富在寨外叫門,放不放他進來,請降指揮!」

  「黃從富?忠州怎麼派了這麼個人來?」

  徐平和朱宗平對視一眼,點頭道:「放他進來,帶過來說話!」

  徐平已經從黃從貴那裡大致瞭解了忠州情況,知道黃從富是忠州知州黃承祥的哥哥黃從吉的獨子,不過不是阿申生的,母親是黃承吉的一個婢女。黃從富一則出身不太好,再一個性子遺傳了老爹,有些柔弱,在黃家地位不高。

  兵士領命回去,打開了寨門。

  門外黃從富早已下馬,恭恭敬敬地等在那裡。

  進了寨門,有兵士牽了馬去,黃從富隨著引路兵士來到徐平幾人面前,他認得官服,急忙行禮道:「下官忠州黃從富,正名軍將,見過上官。」

  徐平見他態度恭謹,言語客氣,看著就比較順皮膚了,笑著道:「不需客氣,隨便說話。正好寨裡要準備宴席,你一起來。」

  正名軍將是無品雜階的武官,級別比朱宗平的三班借差還低,勉強算是脫離了白身,有個官名了。

  宋朝對羈縻蠻人的封官很低,說是知州知縣,正官大多都是小使臣,與李用和是一個級別。這些蠻酋的親人子弟隨便給個官,也就算是打發了。

  見徐平轉身,黃從富道:「上官賜酒,下官本不該不從,不過我來時知州交待得有要事,實在不敢領!」

  徐平回身看了看他,好奇地問道:「你們黃知州交待了你什麼事?」

  黃從富看起來仔細斟酌用詞,過了一會才道:「知州聽說我們州裡小衙內衝撞了上官,特命下官來賠罪,帶小衙內回去。等知州有暇,必親自到上官府上賠禮道歉,還請上官恩准。」

  徐平玩味地看著他,心裡明白黃承祥必然不會說得這麼客氣,這位蠻人小軍將不敢把原話說出來得罪自己,用個委婉說法罷了。這是黃承祥把這位大侄子廢物利用,來試探自己態度來了。

  想了一會,徐平才道:「我也難得來這裡一趟,既然是碰上了,怎麼能不好好招待一下?朝廷撫綏邊疆,這個心意總要讓你們領會到。」

  說完,轉身看著黃從貴道:「小衙內,你說是不是?朱巡檢已經命人去準備筵席了,你不吃了再走?或者你這就要跟黃軍將回去?」

  黃從貴見徐平滿面笑容,但怎麼都覺得目光中帶有寒意,禁不住就打了個寒顫。剛才高大全對他的招待他沒骨難忘!

  他當然想立即離開這個鬼地方,他也不相信今天走了徐平還能抓到他,那種滋味他這一輩子不會再受第二次了。

  但一看見黃從富那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心裡的火氣莫名其妙就湧了上來,嘶啞著嗓子指著黃從富道:「要我跟這廢物回去?今天被他領回去,我在忠州怎麼還抬得起頭來做人?我以後要接我爹的位子,我要做知州的!你擺酒我就敢喝,喝死了也不跟廢物回去!」

  說完,氣呼呼地向大廳走。

  徐平吃了一驚,他也拿不準能不能嚇住黃從貴,讓他聽自己話,沒想到卻是這個結果。想來黃從貴從小欺負黃從富習慣了,本身性子又跋扈,受不得一點委屈。讓一向被自己看不起的堂哥見到自己的狼狽樣子,對黃從貴刺激太大,完全失去了理智,命都不顧了。

  徐平看著扭扭拐拐向大廳裡走的黃從貴,對黃從富微笑道:「你可聽清楚了?小衙內自己要留在這裡吃酒,不願辜負了我和朝廷的一片心意,可不是我強留他在這裡。怎麼,你是回去稟報,還是一起留下來喝一杯?」

  黃從富滿臉通紅,看著黃從貴眼底閃過一絲怨毒神色,面上卻不敢有任何表示。想起黃承祥對他說的「速去速回,不得耽擱」八個字,再想起黃承祥的狠辣手段,不禁覺得頭皮發麻,對徐平恭聲道:「謝上官好意,下官領有知州命令在身,不敢有絲毫耽擱,小衙內願留,我便馬上回去覆命了。」

  徐平注視著黃從富,仔細看他的神色,知道他是從心裡對自己這個朝廷命官敬畏,甚至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官都是這樣。這些蠻人,只有在族裡受了排擠才想起朝廷的好處來,才想起這是他們最大的靠山。

  這人有點意思,忠州的事情也有意思了。一個管著數百戶人家的土豪,充天了不過是個大號的村長,勢力還不至於讓徐平忌憚。不過是牽扯到族群矛盾朝廷政策讓他不好下手罷了,有這麼一個人,辦起來好像從容很多。

  對黃從富點點頭,徐平道:「既然你如此忠於職守,我也不好強留你,讓你們知州怪罪到你身上反而不好了。——來人,送黃軍將出寨!」

  黃從富歎了口氣,對徐平恭聲告辭,轉身離去。

  看著黃從富的背影,徐平禁不住覺得好笑。黃承祥做的不可謂錯,他也不敢一上來就與本州通判當面衝突,那是送上門去被曹克明滅忠州。滅了他的忠州,如和縣剛好擴大地盤,就不用老讓朝裡有人念叨要把這小縣廢了。

  可黃承祥這做爹的也沒想到自己兒子這麼大脾氣,竟然寧願留下來也不給自己堂哥這個面子,反而試不出徐平的態度了。

  黃從富出了寨門,離開半裡多路才敢上馬,對朝廷的敬畏還真是刻進了骨子裡,想來從小到大受夠了黃承祥父子的氣。

  徐平對身邊的朱宗平和李安仁道:「好了,再沒別人打擾,我們都到寨廳裡去,叨撓朱巡檢一餐!」

  又對高大全道:「高大全,你照顧好黃衙內,萬不可讓他有一分不如意。但凡他報怨一句,我就拿你是問!」

  高大全高聲應諾,追著黃從貴向大廳裡走。

  聽到腳步聲,黃從貴直覺得膽顫。這個大漢好像有山一樣的力氣,在他的手裡,自己如同一個三四歲的小孩一般,任他揉捏,沒一點反抗的能力。偏偏這個大漢還死死跟著自己,一步也不離開,好像膏藥貼在身上,甩也甩不脫。

  這種事情高大全早有經驗,當年從柴房裡把李威死狗一樣拖出來,就是他帶著出去喝酒。一場酒喝完,李威把膽汗都吐出來了,一個不字都不敢在他面前說,讓他幹什麼就幹什麼。

  據說由於瘴毒險惡,蠻人中的男人都身體瘦弱,壽命也比女子短。以至於蠻人中都是女子幹活,男人打獵放牛,農活家務活是一點不沾的。

  這話高大全本來將信將疑,見到黃從貴這副樣子,本來正是十七八歲最強壯的時候,卻一把骨頭跟個燒雞似的,高大全卻有些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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