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72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6:29

第33章 家信

  嶺南的夜與中原一般的寧靜,除了窗外不時傳來微風的沙沙聲,更有許多不知名的蟲豸,鳴叫不休,多了一分生氣。

  徐平坐在桌前,緊靠著窗,借著窗吹外來的絲絲涼風,就著明亮的燭光讀著孫七郎帶來的林素娘的家信。

  信裡面娓娓述說著田莊的變化,種了多少水稻,種了多少麥子,種了多少牧草,養了多少牛羊。一些人事的變動,除了孫七郎來跟著徐平,白沙鎮酒樓的譚主管去了京城,徐昌夫婦去接了酒樓。

  信的最後,林素娘除了向徐平報告各位老人的平安,還告訴他,女兒盼盼已經學會說話了,不時也會咿咿呀呀地問阿爹在哪裡。

  這信徐平看了又看,拿在手裡捨不得放下。為人父的喜悅像是在心裡灌了蜜糖一樣,又帶著些許遺憾。等自己兩任地方官做完,回到京城的時候,女兒都會跑了,很可能那時兩人才能第一次見面。

  同年進士裡,徐平並不是第一個升官的,狀元王堯臣湖州通判任官一年便代表他們這一屆進士回京向皇帝述職,一樣升為著作佐郎,改為值集賢院。從此之後跟在皇帝身邊,帶上了館職。有進士出身和帶館職都能超資遷轉,王堯臣同時身兼這兩項榮耀,已經把他們這些同年遠遠拋在了後面。這就是狀元的殊榮,同屆進士的天然領袖,只要不像胡旦那樣作死,很長時間裡王堯臣都將站在他們這一屆進士的最前面,引領大家在仕途上前進。

  其他人中,甚至連任知縣的文彥博都遷了一官,徐平也只是沒被這些人拉下而已。只有包拯因為父母年邁,審官院實在無法滿足他的要求,改了兩次官他都嫌離家太遠,乾脆沒有出仕在家奉養父母。包拯的這待遇羡慕得徐平口水都快流出來,他也不想跑出千萬裡來嶺南受罪,老實在家守著父母老婆孩子多好,小日子有滋有味,耐何他沒人家包拯的人脈。

  徐平出身平凡,朝裡也沒個人照應,升官全都靠實打實的政績,弄不出任何花頭。升遷速度能夠趕上那幫仕宦子弟,別人眼裡已是了不起地能幹了。

  另一邊的小院裡,秀秀和劉小妹坐在院子裡,吹著涼風,看著各種小動物和鳥兒鬧來鬧去。秀秀讀讀蘇兒來的信,便向劉小妹講起京城的富麗繁華,每天街上的人向大河一樣川流不息,哪裡有賣糖人的,哪裡有賣玩具的,全城裡有多少處瓦子,每個瓦子多麼多麼地大,裡面各種各樣好玩好看好聽的。

  劉小妹像在聽著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她連邕州城都沒去過,那個比邕州城還要大上無數倍,天下第一繁華的京城已經完全超出了她的想像。

  生活平平淡淡,看起來無色透明,人的眼睛卻是三棱鏡,無色的生活通過人的眼睛印進心靈裡,就折射出繽紛的色彩。

  離徐平駐地不遠一處向陽的地方,茂密的竹林邊建了兩個巨大的池子,裡面都是潔白的紙漿。一個池子裡是麻杆所製,另一個池子卻是由蔗渣製成。

  竹林旁的陰影裡,孫七郎和高大全調試著那台造紙機,口中道:「官人,我就是想不明白,這紙漿明明都是一樣的,為什麼要分成兩個池子?」

  徐平彎腰看著他們,口中道:「不同的紙漿造出來的紙不一樣,互相摻多少造出來的紙又不一樣,就跟抓藥差不多,這是配方,配方明白嗎?」

  孫七郎直搖頭,他總是覺得徐平這說法有點玄乎,那明明就是一樣的。

  不遠的地方,譚虎帶著兩個兵士在燒著一個爐子,熱氣通過陶管引到造紙機的烘乾輥裡,直接把紙烘乾,出來的就是成品紙,不需要再曬乾了。

  「好了,好了!譚節級你再叫幾個人來,從池子裡向這裡面舀紙漿,紙漿可不能斷了,一斷出來的紙就不成捆!」

  聽見孫七郎的話,譚虎答應一聲,轉頭高喝,竹林後邊轉過來五個兵士,聽了譚虎的吩咐,一人拿了一個大鐵桶,齊刷刷地站到了池子邊。

  他們手裡的鐵桶算是徐平最近的傑作,千思萬想,才想起了這個在薄鐵板上熱浸鍍錫的辦法,就是他前世的所謂馬口鐵,大量用來製作罐頭。錫的熔點低,鐵板在熔融的錫液裡可以形成穩固的鍍層,耐腐蝕、可以用錫焊接,而且亮閃閃地還美觀,有了這技術,廉價的鐵就可以大量地代替錫銅製品。

  讓高大全握住搖把,孫七郎仔細吩咐:「你的力道可要均勻,不快不慢,尤其是不能中間停了,千萬記住!」

  高大全一一答應,孫七郎才對那邊站著的五個兵士道:「你們舀紙漿來,記著一個跟著一個,慢慢來就好,一切聽我吩咐!」

  眾兵士一起答應,孫七郎才道聲開始。

  第一桶紙漿倒進機器的池子裡,高大全把機器不緊不慢地搖了起來。輸送帶帶著紙漿進到兩個輥子中間,壓成薄薄的一層,轉到平了之後又經過幾組輥子,紙張成形才經過最後烘乾的輥子,到最後面捲起來。

  徐平在機器後面,摸著微微發燙的紙捲,檢查紙的成色。雖然不是盡善盡美,比以前手工抄的紙張已經好得太多,厚薄均勻,顏色潔白。

  直到五大捲紙製好,才好機器裡的紙漿清洗乾淨,換成另一個池子裡的蔗渣紙漿。兩相比較,麻製的紙漿更結實一些,這是因為天然纖維長的緣故。

  又製了三捲紙,徐平讓三個兵士過來抱了,跟自己回住處去。吩咐孫七郎和高大全,繼續在這裡試,兩種紙漿攙起來,分成不同的比例看看效果如何。

  現在製出來的是毛紙,表面粗糙,並不適合於直接印刷或寫字,需要再經過一道碾壓的過程。除了碾壓之外,還要有一道防止墨水滲開的工序,這個年代最流行的是上蠟之後壓製,徐平則用後世的澱粉加白染料比如石灰等來完成這道工序。整個工序都完成之後,就是比較高檔的印刷用紙了,印出的書籍肯定能成為這個時代的精品。

  至於徐平前世大量用於普通書籍印刷的新聞紙,由於是機械製漿,並不去除裡面的木質素,精細研磨技術是這個時代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徐平現在所製的紙張實際上在他前世是高檔紙,雖然品質遠遠不如,成本卻降不下來。

  回到住處,東邊有一間廂房早已空了出來,裡面擺開長長的幾案,碾壓的輥子裝在案子的一頭,案子旁邊有裝漿糊的大桶和石灰石粉,幾把大棕刷子插在裡面。

  幾個調來做這活計的婦人正坐著聊天,見到徐平進來,慌忙起來行禮。

  讓兵士把整捲的紙放在長案上,徐平用蘸著漿糊的刷子蘸了石灰,輕輕在紙上塗抹。自己試了幾次,才把刷子交給婦人,讓她們照樣子做。

  紙張刷好,將乾未乾的時候,引到案邊的輥子裡,一個兵士搖著搖把,另一個兵士接著紙張重新捲了起來。

  製好一捲,徐平取來看了,上面塗抹不均勻,還有許多瑕疵,但已經比從前用的紙好了許多,能夠拿去印書了。事情沒有一次就做好的,只要摸清了步驟一點點改進就是,並不需要強求完美。

  留兩個兵士在裡面壓紙,徐平讓另一個抱了紙,隨著自己出了門。

  徐平住處的前院現在就是個大工廠,各種新奇東西都在這裡製造,挨著製紙房間的就是印刷的地方。

  段雲潔帶著幾個人在房間裡面排版,男女都有,一樣都收拾得乾淨俐落。宋朝這個時候也沒有什麼男女大防,更何況這裡夷漢雜居,沒人理那些只有極少數老夫子念叨的東西,男女搭配,幹活不累。

  不是徐平喜歡用段雲潔來幹這種事,實在是沒其他的人選。這樣一個偏僻小縣,讀書認字的人就不多,又認字又願意出來做工的窮苦人更加稀罕,連邕州城裡都沒有幾個。一般州縣印書都是固定的幾種通用教材,官吏指導著就能完成製版,像徐平這樣各種雜書都印,實際已遠超出邕州的能力。

  好在有段雲潔,這人實在是聰明到了極點,尤其是這種精細活計,很多事情徐平講的時候都覺得麻煩,他卻一聽就懂,上手兩次就能精通,簡直天生就是幹這種事情的。

  見徐平帶人進來,段雲潔起來行了禮,笑著低聲道:「一直沒有機會謝官人,多虧你抬舉,我爹終於改了京官,也算了了他一樁夙願。」

  段方對改京官這事很執著,不然也不會下決心到昭州上任,說起來是州,那裡的條件可比如和縣更加惡劣。段方自負才學,少年為官不能參加正常科舉考進士了,還下了幾年苦功要考制科,無論如何要搏一個出身。

  宋朝的制科又稱大科,比常規科舉更加困難得多,尤其是在知識的廣度方面,幾乎到了變態的程度,絕頂聰明的人也要進行以十年計的專門訓練才有指望。徐平兩世為人,也從不敢打這一科的主意,實際上整個北宋,制科入三等的不過四人,其中一個是他這一屆的省元吳育,另一位就是蘇軾,還有範百祿和孔文仲。他們都是中了進士之後再考制科,也可見制科的地位,三等待遇就相當於狀元,一等二等只是備名,從不授人。

  段方敢下這個決心,一是對自己才智自負,再一個就是心中的結。舉人在宋朝不是正式功名,算不得有出身,升遷處處受限,他哪怕是末等進士,改京官也不會等上這麼多年。

  徐平對段雲潔道:「我們是同僚,這是份內的事,你不需放在心上。」

  有些事情,記得的人自然會記得,健忘的人天天提也沒用。

  把紙從兵士手裡取過來,徐平交給段雲潔:「這是今天新製的紙,你拿去試一試,看印出來的書效果如何,有沒有什麼要再改的地方。」

  段雲潔接過,口中道:「這裡正好排好了一部《蒙求》,官人這樣說,就用這紙來試一試。」

  教化民眾是徐平的本職,最近便排印一些開蒙的書,也算自己政績。

  房間的裡面是一台印刷機,依然是方版整版印,只是加了機構可以一個人完成所有工作,只能算是印刷機的雛形。這是徐平自己想出來的,他也沒見過真正的印刷機是什麼樣子,完全按照自己想的來,好在機械的東西大多能夠觸類旁通,用起來竟然不錯。

  段雲潔不知道這東西的來歷,還以為現在中原都是這樣印書,嘖嘖稱奇之餘,更加多了對遙遠中原的幻想。

  交待過了,徐平出了房子,站在院子裡四面看看,各個房間裡都有人忙忙碌碌,一片繁榮的景象,輕輕呼了一口氣。

  本來以他的性子,不想搞出太大的動靜,就像在中牟莊園裡一般,只要自己過得舒舒服服,興致來了就做點什麼,過逍遙自在的生活。然而自從出了忠州的事情,徐平反而下定了決心,在這偏遠鄉間建起一片錦繡天地。只要他這裡發展起來,廣南西路的州峒全聯合起來也保不住那小小的忠州。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6:30

第34章 移民

  大宋的地方官員們做事,再沒有被三司拿鞭子趕著的時候更勤快的了,監察百官的禦史沒這個威嚴,甚至很多時候連聖旨台旨都沒有三司的效率。三司這個怪物不但總攬天下財賦,還依靠對錢糧的考核捏住了地方官的晉升,只要是稍微有點追求的地方官,無不把三司的要求作為自己工作的重中之重。

  徐平要求從福建路招集人戶來邕州種甘蔗的奏章上去了幾個月,中書把他的要求也轉發到了福建路轉運使及以下各州,幾個月的時間不過是零零星星地湊了五六十人。徐平見到這些人老的老弱的弱,甚至裡面一大半都是城市貧民完全不懂種地,心中的熱情幾乎完全被澆滅。

  當從邕州運出的白糖銷售完畢,統計數字隨著徐平製白糖的詳細帳本放到了三司使的案頭,事情突然發生了變化。以三司的名義行文福建路各州,在三月底以前必須有三千人到邕州。三司行文與其他衙門不同,每一州都有具體的數字和相應的賞格,甚至申狀都有嚴格格式,一個字都錯不得。各州完成到哪個數字有什麼樣的獎賞,從遷官一階到減磨勘兩年一年,完不成的懲罰,從展延磨勘五年到一年不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做到了賞,做不到罰,三司做事總是這樣冷冰冰的,沒有任何花頭,讓地方官又愛又恨。

  三月二十六日,已經有二千八百六十五人到徐平這裡報到,徐平要在點過人頭之後,在隨著過來的福建路各州的行狀上簽名畫押,各州憑著徐平的簽名向三司回報數字,領取自己的獎勵和懲罰。

  從福建出發的時候,人數是超過三千人的,這種長途跋涉必然會有人口的損耗,到邕州只剩下這麼多人了。三司定的數字不會打折扣,少了人數的州下月依然要補足人數送來。

  徐平喜歡這種效率,但作為地方官,他也清楚地知道這種效率背後是什麼。福建各州,為了這三千人,不知有多少家在哭,多少地方官在罵娘,史官的筆下這件事說不定就作為他的黑點記錄在案。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人他做不了任何事,只能下意識地不去想那些。

  簽完了最後邵武軍的行狀,徐平交給隨行送人的鄧行實:「鄧都監一路上辛苦,我這裡有一點薄禮,你帶回去給各州長官。」

  鄧行實滿臉苦笑:「謝過通判。只希望下次找別人來做這差事。」

  徐平看著鄧行實,知道這位泉州都監一定在心裡罵自己,為了給自己製造政績把福建全路折騰個遍,不應該罵嗎?

  沉默了好一會,徐平才又問道:「都監,路上有多少人逃亡,多少人病歿,你那裡有名錄嗎?」

  「通判為什麼問這個?我回去之後各州自然會把缺的人數補上!」

  鄧行實滿臉警惕神色,甚至有些微怒。他自己還不知道回去怎麼交待呢,只讓他押人送來,並沒說清楚途中少了人數是什麼章程。聽徐平的意思,難不成在這裡就要追究他的責任?邕州通判還管不到他泉州都監的頭上。

  徐平好像聽不出鄧行實話裡的意思,歎了口氣:「逃亡的不去說他,病歿的終究是踏上了來邕州的路,我不能不聞不問。都監如果有名錄,邕州補助他們每人十貫足錢,最好收了屍首,不要客死異鄉,剩下的就給他們家人吧。」

  鄧行實聽到這裡臉色才緩和下來,錢雖然買不回人命,他回去總是有個交待。對徐平拱手道:「通判好意,在下心領。不過事情怎麼做還要商量,福建地方地狹人稠,有時候人命不值錢啊。如果直接給家人十貫錢,保不齊就有窮凶極惡之徒,故意倒斃路上來訛這錢。」

  「不會吧?十貫錢而已!」徐平吃了一驚,他還想不到這上面去。

  鄧行實只是苦笑,也沒法跟徐平分說。

  福建不比宋朝的其他地方,多年未經戰亂,人口繁衍極盛,又大多都是山區,土地承載不了這麼多人口。人吃不飽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當地一種惡行屢禁不止,往往有人得了什麼隱疾,便口裡含了毒藥到大戶人家的門口,一頭栽死在那裡。這種事情說不清楚,遇著了的人家只好自認倒楣,花錢消災。甚至兩家有仇,直接就會讓健康的人到仇人門口死在那裡,不明底細的外地官員被耍了都不知道。

  徐平這樣直接十貫賞錢出去,下次再送來的人恐怕很多都是身藏暗疾,反正早晚是個死,到了路上直接了結自己性命,給家人掙上一筆錢再說。

  對自己不瞭解的事情就少插手,徐平便不再問,對鄧行實道:「既然都監這樣說,那錢我便換成金銀讓你帶回去,屍首還是給他收了,到了地方剩下的錢怎麼分割就由各地長官決定。」

  徐平一開始就說足錢,一是他前世帶來的飛慣,總覺得省陌有點騙人的意思,再一個也給經手官員留下動手腳的空間,算是一種補償。既然開始就有這個心思,他便乾脆把分配的權力交給當地官員好了。至於換成金銀,是因為銅錢攜帶不方便,雖然此時銅錢還不收稅,光運費也不便宜。

  一切交待完畢,鄧行實便起身告辭。他這趟差事一點也不舒心,早點結束早點解脫,沒心思在徐平這裡逗留。

  送走鄧行實,徐平站在山包上看著不遠處,段方和譚虎帶著吏人和兵士正在給新來的人安排臨時住處,長久的住房還要等他們自己來建。

  三司給徐平把人送來了,規矩相應地也要變一變。本來宋朝官員考績,要麼按定的祖額要麼對比去年,每增加一成算作一個等級。三司給徐平這裡白糖的定額,下年直接翻了一番成二百萬斤,然後每多出一成才算一個等級。

  人雖然有了,地要新開墾,榨糖的規模要擴大,徐平還有一大堆雜事。要是弄巧成拙搞出這麼大的動靜,結果下年白糖定額完不成,徐平可會有麻煩。

  看著周圍不時突起一個小山包的大片平原,徐平又歎了一口氣。不但要種甘蔗榨糖,他還要指揮著開地種糧食,最少得把這裡的人養活了。

  各種作物的產量徐平已經讓手下人統計過,本來寄予厚望的玉米產量讓人失望,每畝產量不過一百一二十斤,水稻不到二百五十斤,大豆等豆類八十斤,粟類六十斤,他一直都認為是高產作物的紅薯也不過畝產區區七百斤,與他前世的印象相差甚遠。所謂高產,無不是用水肥堆出來的,這個年代說高產作物就是笑話,作物品種帶來的差別與地力差別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惟有甘蔗不愧是開掛的作物,對地力要求不高,畝產可以達到三千斤,換算成錢是一個驚人的數字。甘蔗的缺點是需要大量的人力,這個年代人力不值錢,盡可以使勁往上堆。白糖產量大量增加必然導致價格下跌,不過以三司的性子這個過程會拖好多年,硬性攤派這一招他們用得比誰都熟,不弄到天怒人怨三司是不會放棄到手的利益的。

  現在的三司使是寇瑊,字次公,汝州人,進士出身。不過在官場上寇瑊最著名的是長得漂亮,徐平沒見過,不過大家都這麼說,就可以想見這人是那種難得一見的大帥哥。

  長得好看的男人未必就像女人那樣好說話,寇瑊很有吏才,在川蜀地方為官外撫蠻夷,內治百姓都有政績,不過他待屬下很嚴厲,做事不能使他滿意動輒重罰。這麼一個性子,再加上早年他依附丁謂,現在不少人翻他舊帳,秘書丞彭齊還專門作了一篇《喪家狗》來諷刺他,可想而知他現在的心情。能夠繼續坐在三司使這個實權位子上,是因為當今皇帝看重他能幹,不追究他過去的事情。寇瑊自己也明白,急於做出政績來給別人看看,才這麼上心幫徐平招人來邕州。這麼個人,增加十倍的白糖他都不會降價銷售。

  白糖的事情徐平可以不管,他只需要製出來就是了,怎麼賣自然有三司操心,他現在最緊迫的事情,還是保證足夠的糧食供應。糧食的選擇關不多,最實際的還是開水田,種水稻。

  邕州地方降雨不少,但地質不保水,滲漏得厲害,擴大水稻種植面積就要興修水利,一處堤壩就是一大片稻田。

  興修水利需要什麼?

  徐平忍不住自嘲地笑笑,沒想到來到這個地方,自己才發現水泥的重要性。徐平本來也以為水泥是用來修路的,不過這個年代又沒有充氣輪胎,又沒有載重卡車,水泥路並不必要,他一直也不想費那個心思。事情臨頭了才發現自己想錯了,水泥第一重要的是用來興建水利,鋪路才是可有可無。有了水利設施就有了水田,就可以種水稻,就有了充足的糧食。

  好在邕州石灰岩眾多,也不缺黃土,燒製水泥的條件還好過京城。

  遠處的群山起伏,常年霧氣蒸騰,悶熱潮濕的天氣又已經到來,竹林芭蕉卻頑強得生長得更加茂盛,形成一片片耀眼的綠色。

  徐平有些恍惚,在中原那些逍遙自在的日子裡,他從來沒想過靠前世的工業知識賺錢,沒想到來了這嶺南邊陲,形勢卻逼著自己要在這裡建一個小型的工業基地起來。

  現實總是不與理想同一個車道,就喜歡在自己想好的車道外,調皮地笑話著自己,樂呵呵地看著自己追在它的後頭。

  Ps:作物產量依據的是《扶綏縣誌》解放前的統計,應該與現實情況相差不大。玉米對水的依賴很重,在南方的產量如此,在北方更加不堪,實際上也僅僅只能作為利用不便耕種的小地塊的作物,代替不了本土的水稻和小麥。歷史上的實際情況也是如此,只有工業發展起來之後才能大面積推廣,其它美洲傳來的作物也大多如此,前工業時代僅能作為補充。兩季稻則要到清朝才選育成功,廣泛推廣,此時即使兩廣也只能用其它作物輪作。實際上直到民國,中國農業最發達的蘇南一帶複種植數也不到一,如今的中國則接近一點六,美國不到零點六,也就是說書中的時代土地連一年一季都保證不了,至於多季種植肯定超出時代了,有無法克服的困難。書中農業的部分基於這個條件,千萬不要與現在的中國農業比較,中國現在在復種指數一點五幾的情況下,畝產量也保持在世界第一梯隊,大約相當於歐洲的中等水準,與義大利相當。別說是在一千年前,就是現在世界也僅有極少數的地區能達到中國的水準,實際上江浙一帶的畝產量與埃及等自然條件逆天的地方同處於世界頂端,還要注意中國是多季輪作,改成一年一季畝產會更高。說這些是要讀者明白,現在的中國農業是開了掛的,千萬不要把這當成普遍情況,古代沒有海量的化肥餵土地。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6:30

第35章 申峒

  「峒主,坐下喝茶。」

  見徐平笑容滿面地招呼,申承榮卻愈發緊張,連道不敢。

  徐平自己坐下,對小心翼翼的申承榮道:「你只管坐下說話,邕州周圍縣峒中就你申峒最心向朝廷,今天叫你來只有好事,放寬心。」

  見徐平說得誠懇,申承榮才小心地客位上虛坐了,不敢坐實。

  「好不容易來一趟,有沒有去看看段知縣父子?」

  聽見問起段方父子,申承榮又騰得站了起來,急忙道:「段知縣現在是什麼身份?我是什麼身份?哪裡敢去高攀!」

  徐平笑笑,示意申承榮坐下來:「雖說你們十幾年沒什麼交往,段雲潔終究是你的外孫,骨肉親情,走動走動也是應該的。」

  申承榮不敢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坐著。

  徐平沉默了一會,不再拐彎抹角,對申承榮道:「今天叫你來,是有件事要與你商量。申峒夾在如和縣和忠州之間,這些年來一直對朝廷恭順,日子卻過得卻並不容易,我心裡也過意不去。誰對朝廷歸心,誰就應該得到朝廷賞賜,峒主,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上官說得是。上官能記得我們,已經是天大的恩典。」

  徐平笑笑:「如今武黎縣知縣年老,時日無多,又無子嗣,旁枝子弟紛紛爭立,鬧出不少事端,失了朝廷撫綏地方的本意。我在想,武黎縣黃姓也不算大姓,不如撤掉,就立你申峒代管他的原來地盤,你看如何?」

  「這——這怎麼使得?」

  申承榮一下站起來,看著徐平茫然無措。申峒勢力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申承榮性子比較柔弱,在幾大勢力之間左右逢應,幾十年時間勉強支持下來,沒什麼發展,好在也沒怎麼被削弱。但如果說要讓他去吞併其他幾家的地盤,這種事他做夢都不敢想,卻沒想到徐平把這機會送到他面前。

  徐平面色沉靜,只是安靜地喝茶,讓申承榮一個人在那裡不安地轉來轉去,讓他好好想想,也不打擾他。

  這件事當然不是徐平心血來潮,實際上他與曹克明已經商量很久,並已經報過了轉運使司,也得到了朝廷同意,原則上已經定下來了。由於申峒正在如和縣徐平種甘蔗的地方旁邊,才決定由徐平來與申承榮談。忠州黃承祥鬧出那麼大的事,邕州不可能沒反應,福建來的人一到,如和縣實力今非昔比,立即就著手分拆忠州屬下勢力。選中申峒一是實力不弱,再者峒主申承榮一向對宋朝恭順,不像其他蠻酋那樣桀驁,這好處便一下砸到他頭上。

  當然他與段方的官系也有考慮,儘管當年段方與他女兒好上開始,申承榮就裝聾作啞,孩子都生了也裝作不知道這事,但這本來就是一種態度。

  團團轉了半天,申承榮才吸了一口氣問徐平:「上官,小的鬥膽問一句,這事情是上官隨口問一問,還是真要這麼做?」

  徐平沉聲道:「定了,不過縣已經撤了,你為知峒,原武黎縣屬下都劃到申峒歸你來管。我擬報朝廷授給你本官右侍禁,你還滿意?」

  「這個小的敢爭什麼?全是上官抬舉!」

  右侍禁為小使臣,與其他的土縣知縣相當。不過申承榮也搞不明白,只知道從此之後他成了朝廷命官,直屬邕州管下,其他蠻酋再管不到他了。

  「坐下說話。」

  申承榮聽命坐下,心裡翻江搗海,依然在消化著這個消息。沒想到自己一輩子小心謹慎,到年老了卻一朝發跡,申峒在自己手裡出頭。有了朝廷任命的知峒就不再是以前的山大王,有朝廷大義在,可以慢慢吞併屬下村峒,發展自己部族的勢力,那些大部族大多不都是這麼來的嗎?

  徐平看著申承榮,笑了笑,又道:「除此之外,原武黎縣的地方還是小了些,怕你想為朝廷做事,還心有餘力不足。這樣,原上思州屬下那嶺峒等八峒,原忠州屬下那麻峒等九峒,一樣劃到你申峒來。怎麼樣?」

  「啊——」剛坐下的申承榮一下又蹦起來,苦著臉對徐平道:「上官如此抬舉,小的心存感激。可就是我想要,那兩州知州也不願意啊——」

  徐平臉色沉了下來:「這些不用你操心,這十七峒離他們所屬的兩州都太遠,州裡管不過來,劃出來是應該的。事情由朝廷作主,輪不到兩州知州說三道四,你只管考慮怎麼把那些地方管好就行。」

  到這個時候,申承榮已經大致明白,徐平不是跟他商量,是在通知他申峒已經升了格,地盤比武黎縣還擴出去一大塊。至於申峒是從此一飛沖天,還是被架到火上烤,就看他自己的手腕了。

  「上官,我申峒就那麼多人,朝廷把這地方劃過來,只怕我也管不住。」

  申承榮還是有些猶豫,武黎縣還好,本就是自己周圍地盤,老知縣一去沒人敢頂著朝廷壓力跟申峒作對,忠州和上思州可不那麼好說話。

  「你的背後有如和縣,有邕州,有大宋朝廷,你怕什麼?只管放手去做,把這些地方整合起來,誰敢找你的麻煩,我就找他的麻煩,你明不明白?」

  「明白,小的明白。」

  申承榮與周圍勢力周旋了幾十年,如何不明白?這是把他丟出來當過河卒子,官府要找機會收拾周圍土酋。給他的利益也確實夠大,大得他有點怕。

  徐平揮手對申承榮道:「坐下,你聽我說。雖然你治下都是土人,但終究也算親民官,親民官都是一樣的,讓你治下的百姓吃得飽,穿得暖,心情舒暢了沒事唱兩句山歌,得了他們的心,任誰都撼動不了你。自去年開始,我在如和縣種甘蔗榨糖,你聽說沒有?」

  「小的聽說了,都是通判恩典,如和縣已經成了左近第一富裕地方。」

  「聽說就好。你管下一樣有地,一樣有人,能不能種甘蔗?種了甘蔗一樣送到縣裡來,我給你算錢,絕不虧待了你。這錢你不要貪心,自己得一點,多分一點給治下百姓,他們有了飯吃,念你好處,怎麼還會鬧事?」

  「可——可我們土人不懂種甘蔗啊!」

  「有什麼關係!我這裡有人,可以去教你們,你們也可以來學。不過是種地而已,都種了這麼多年了,有什麼學不會的!」

  申承榮看著徐平,心裡仔細盤算事情的利弊,沉默許久,最終重重點頭:「上官抬舉我們申峒,我要是再說三說四,就是不識好歹了。上官放心,我一定約束手下土人,不給朝廷添麻煩!」

  徐平笑道:「這就對了。於你於我,這都是好事,你怎麼還猶疑不定?以後你也是朝廷命官,正該在段知縣管下,沒事多走動走動。」

  「上官說的是。」

  申承榮苦笑著答應。他怎麼跟段方走動?女兒還在忠州被扣著,跟段方也說不上話啊。那個外孫段雲潔他連見都沒見過,這一兩年倒是常聽人說起,都誇這孩子聰明無雙,美貌猶勝當年他的母親。這也是個糟心事,人人都知道這是個女孩,段方卻從小都把他當男孩養,十多年下來,大家也分不表他是男是女了。邊疆不比中原,這種事情大家見怪不怪,何況他還有一半蠻人血統。

  已經答應,申承榮覺得自己心情一下平靜下來,不再患得患失,便與徐平商量起向朝廷上表,以及要貢的方物來。雖然是朝廷要在這裡設直管的峒,面子上最好由申承榮上表提出內附的請求,並貢本地特產,以顯朝廷威嚴。

  對申峒來說,這次上貢是難得的蹭大宋油水的時候,只要朝廷收了,回賜必然比貢的東西貴重得多,申承榮也不想放過這個機會。蕃夷不是想上貢就能上貢,朝裡上下都知道他們是來蹭油水的,手續也多,必須由地方官上報,一級一級審批上去,有了批文才能動身。到了真金白銀的份上,大宋朝廷有時候也不怎麼顧面子,外邦使節半路上就被打發回去的也不少。

  事情朝裡早已經定了,只是履行手續走一走過場,用不了多少時間兩人就商議妥當。徐平和曹克明聯名上奏章,朝裡同意文書下來之後,由申承榮的長子代父入京,貢上方物,接受朝廷告身,申峒便算從其他地方屬下獨立出來。

  諸事完畢,徐平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好了,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一會我們一起出去吃兩杯酒慶祝一下。你回去之後早做準備,不要等到朝廷的文書下來措手不及。有什麼難辦的事情直接跟我說,只管放開手腳。」

  申承榮起身行禮:「謝過通判,小的明白。」

  「還有,現在到了季節,你回去規劃一下,哪些地方適合種甘蔗,需要多少人手,早早安排人到如和縣來,我找人教他們。」

  申承榮道:「這都是通判的好意,小的只有感激。不過我們土人沒種過這樣東西,也不知道哪裡適合,能種多少,要多少人合適,卻有些難辦。」

  讓申承榮帶著屬下種甘蔗,一是利用他們的人手和土地,再一個讓他們得到好處也做個樣子出來,讓周圍州峒都知道,跟著朝廷走就有肉吃,是徐平早就規劃好的事,不容出現其他意外。

  便問申承榮:「依你想來,要怎樣做?」

  「還是請通判派得力的人手隨我回去,我帶他把屬下地方轉遍,才能把這些說清楚。我們自己就是再用心,沒種過也沒辦法。」

  「哦,說得也有道理。」徐平看著申承榮,笑了一笑。這位新任知峒這是向自己表忠心了,讓自己手下熟知他那裡地理,以表示對朝廷無二心。

  「也不差這一兩天,我考慮一下,到時再說。今天就說到這裡,時候不早,且出去吃酒慶祝。」

  徐平站起身來,當先向門外走去。

  今年先立一個申峒,如果效果好了,下年不知又該動哪裡。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6:31

第36章 往事如煙

  五月底的天氣,就連風裡好像都帶著汗水,吹在人身上一點都不覺得涼爽,反而讓人更加心煩意亂。

  段雲潔站在半坡上的一株榕樹下,看著申承榮從徐平住處的門裡出來,兩個貼身家僕伺候著他上馬,他喝得有些多了,歪歪扭扭地好不容易才爬上去。

  一個家僕在前面看路,另一個牽著馬,順著小路向山下行去。

  不停地打著飽嗝,申承榮只覺得心滿意足。誰說人老實了沒好處?要不是看他老實聽話,徐通判會抬舉他?雖然峒的名字聽起來有點低級,但怎麼說也是與土縣一個級別,再看管的地方,他這個知峒可比好些知州大。至於朝廷封賞的官職,那就是個虛名,又沒俸祿給他,再說幹好了他還可再升呢。

  一搖三晃地就到了山腳下,申承榮卻覺得怪怪的,從一出門他就覺得有什麼特別的東西,牽掛著他的心,明明又沒有什麼。

  斜掛的夕陽晃在申承榮的眼上,使他有些發蒙,不由自主地扭轉頭,躲那刺目的陽光。

  扭頭的那一刹那,他看見了一個修長的身影站在半坡的榕樹下,正靜靜地看著自己。這是一個他第一次見到的人,面目是那麼的陌生,卻又如此的熟悉,像是遠在天涯,卻又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申承榮的眼睛有些花,兩滴老淚不由自主地就湧了出來。

  「峒主,怎麼了?」

  牽馬的家僕看申承榮的身子在馬上打晃,急忙問道。

  申承榮使勁地搖搖頭,穩住身子,揮揮手:「沒事,沒事,走吧,天要晚了。我們趕緊回家,回家——」

  看著遠處灰白的太陽,兩滴眼淚還是不聽話地流了下來。

  哪個父母不喜歡伶俐的孩子?那個女兒也曾經是他的心頭肉,他是真心希望孩子能快快樂樂地活一輩子。從小許給黃家是命運,土酋的子女多少年來就是這樣互相聯姻,誰也逃不脫。孩子大了自己找個如意郎君,他也從來沒說過孩子什麼,蠻人對男女之間的關係沒有中原漢人看得那麼重,只要孩子自己高興就好,再說一個年輕官人也算他們家高攀了。誰能想到後來發生發生那麼多事?他一個蠻人的小峒主,哪一方他都惹不起,他也不是一個人,全峒幾百戶人家,他怎麼敢任著性子亂來?今天能夠借著他敲打忠州,當年一樣能夠用忠州或是武黎縣收拾他,他只能狠起心把那孩子忘掉。

  然而有的事情,終究還是忘不掉的。

  段雲潔看著申承榮的身影消失在竹林荒草中,默默地轉過身,向自己的住處行去。母親曾經抱過自己,養過自己,然而從自己記事起,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甚至一點也不記得她的樣子。大家都說,自己與母親與五六分相似,但還是完全無法想像出那個女人的樣子。

  那是個什麼樣的女人?能夠讓父親十幾年來默默地守候,不顧一切,等候著將來團聚的那一天。

  段雲潔不知道見到申承榮有沒有讓自己失望,他只知道見了這一面,自己的心裡徹底平靜下來。自己就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與父親相依為命。

  秀秀和劉小妹肩並肩地坐在竹林旁的水塘邊,赤著兩腳伸進水裡,漫無邊際地說著閒話,不遠處那匹果下馬慢慢溜達著吃草。

  見到段雲潔低著頭匆匆走過來,秀秀道:「段姐姐,你到哪裡去了?剛才官人還問起,要找你說話呢!」

  段雲潔的思緒被打斷,抬起頭來問道:「哦,問我什麼?」

  「我哪裡知道?官人有什麼事又不跟我說!」

  秀秀歪著頭看段雲潔,見他神情有些恍惚,接著說:「段姐姐你臉色有些不好看哦,是不是病了?」

  段雲潔勉強笑了笑:「沒有,或許是剛才走得急了。那你們繼續在這裡玩,我去找官人,看看有什麼事情。」

  看著段雲潔離去,秀秀對身邊的劉小妹搖了搖頭:「怪怪的!」

  進了門,徐平正在院子裡的蔭涼處閒坐,段雲潔打起精神,上前行禮:「聽秀秀說起,官人有事問我?」

  徐平倒沒注意段雲潔的神態,隨口道:「也沒什麼事,只是最近你那裡用得的紙多,想問問都是印些什麼書,也沒見外地的商人來。」

  「原來是為這事。最近印的多是《唐詩》、《文選》之類,倒不是賣給外地來的客人,是新來的那些福建客人買了看。」

  「哦,他們買書?」

  徐平驚奇地坐直身子,看著段雲潔。

  段雲潔笑道:「可不是嗎,沒想到他們裡面識字的人可是不少。」

  「哦,原來這樣,有意思。」徐平靠回椅子上,沉思一會,抬起頭來發現段雲潔還站在那裡,有些不好意思,「一點小事,讓你跑來。——你去忙你的吧,沒有別的事情。」

  福建路自閩越時錢家就興文教,與旁邊的江西同為宋朝文化最發達的地區,讀書人極多,以至於有的州的發解試難度絲毫不下於省試殿試。

  徐平倒是忘了這一點,福建移民來之前,集中在一起的本地幾百家農戶也難找出幾個認字的,有的人漢話都說不利索,各種技術的推廣不知費了多少事。沒想到這些福建人一來,讀書人竟多到能讓印書量明顯上升,這倒是一個意外之喜,很多時候讀書人的作用還真是不可替代的。

  想了一會,徐平把譚虎叫來,吩咐他去找段方,以及高大全和黃天彪幾個人,晚上把移民的小首腦都叫到自己院子裡,有話要找他們談。

  移民到來正趕上農忙時候,徐平怕耽誤農時不敢折騰,只是讓他們自己大略分了組,由段方和黃天彪帶了縣裡公吏帶著他們忙碌。現在季節過去,水稻都已經插秧,甘蔗邊開地邊種,反正種得晚一點只是出糖量少,能收一點是一點,開好了地下年種起來更方便。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秀秀在門口彎腰看著桌子上擺的七八盞燈,好奇問徐平:「官人,這是什麼燈?好亮!」

  徐平道:「這是馬燈。」

  秀秀撇撇嘴:「又騙人,這明明是油燈!」

  「你說是油燈就是油燈吧。」

  「官人,這裡面用的什麼油?怎麼沒有煙?」

  「這叫煤油,油輕了當然沒有煙。」

  「為什麼油輕了就沒有煙?煤油又是從什麼裡面榨出來的?」

  「煤油當然是從煤裡面來的,不是榨出來,是蒸出來的。秀秀今天晚上我很忙,你不要在這裡問來問去了,有了空閒你再問好不好?」

  「我也不稀罕問!對了,這個罩子——算了,我找劉小妹玩去!」

  看著外面大群人進來,秀秀氣乎乎地跑進後院去,她還想問問那個透明的罩子是怎麼回事呢,官人明明說玻璃製出來給她製一面最亮的鏡子的。

  這個年代透明的玻璃已經有了,不過透明的玻璃製品卻很少,大多都是來自海外,盛著價格不菲的玫瑰水之類的女人用的名貴東西。漢人都習慣用陶瓷器,玻璃製品的發展沒有動力,不能像前代那樣再冒充玉石,就更加沒什麼感興趣了。不過海外來的透明玻璃瓶還是很珍貴,有人會特意收集起來。

  以前徐平也沒有燒玻璃的動力,又不能吃又不能穿,他也不指望這個給自己賺錢,中牟那個巨大的田莊已經吃不完花不完了。直到前些日子用附近的煤煉焦炭,這裡的煤雖然多但品質不好,煉不出能用來煉鐵的焦炭,只能用低一點的溫度煉成製鋼的炭,比木炭要好一些。這樣煉炭的過程中就伴隨著大量的煤焦油,徐平心血來潮把煤焦油分餾,竟然真製出了煤油。實際上他的前世煤油之所以叫煤油,就是因為最早是從煤裡餾出來的,不過這技術出現沒幾年的時間,就流行起了從石油裡製煤油,只在名字裡留下了些微痕跡。

  石油要想利用涉及的技術路線太複雜,徐平實在是打不起那個精神,但從煤裡製煤油就簡單了很多,煉焦的過程中稍帶著就製出來了,徐平當外不會放過這種好東西。

  有了煤油當然要製煤油燈,盛油的部分可以用瓷器,燈口剛好前些日子製出了馬口鐵,正好合適。但為了防風,透明的燈罩必不可少,有了煤油燈再像以前那樣用紙糊的罩子就太可惜了,徐平轉過頭來又燒玻璃。

  這附近河流很多,郁江邊就產品質不錯的玻璃沙,這裡還產芒硝和石灰岩,都是澄清玻璃的材料。徐平也知道玻璃裡加鉛能提高透明度,如和縣裡就有鉛礦,所有的材料都齊備了,一點一點試也能製出透明的玻璃來。

  今天是煤油燈第一次正式使用,秀秀看見了就有些不高興,以前有了什麼新奇東西徐平都是先給她的,這次外面這麼多盞,她還沒用過呢。趴在這裡纏著徐平問東問西,就是表達自己不開心,前些日子徐平逗她開心說的好亮好亮的鏡子,她就要催著徐平給她做。

  再不是從前在田莊裡的閒散日子,徐平沒那麼多時間陪她玩了。真正的鏡子要用氨水和硝酸銀,氨水可以從煉焦廢氣裡收集再慢慢提純,或者直接用人畜排洩物發酵收集,硝酸銀卻很麻煩。關鍵是硝酸的製備,這個年代惟一可行的大概就是用濃硫酸和硝石蒸餾,濃硫酸又要用綠礬或者膽礬乾餾,這工藝倒是從唐朝就有了,可徐平哪有時間與心情慢慢一步步去試?他也就是隨口逗逗秀秀,要等到一切上了軌道自己有時間才會實際去做。

  鏡子到底是個好東西,這個年代可以到處去騙錢,製出了玻璃就沒有理由不製鏡子,錢簡直就像撿來的一樣。

  譚虎引著人進來,安排他們坐好,過來點起了煤油燈,一張桌子上放上一盞,亮得就跟白天一樣。

  今天夜裡,是徐平第一次認真地跟這群八閩移民認識。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6:31

第37章 月夜雜談

  已是月底,沒有月亮,滿天的星星鋪在漆黑的天幕上,閃閃爍爍裝飾著神秘的天空。外面水塘裡傳來陣陣哇鳴,一聲比一聲響,就在你好奇它們是不是要把天上的星星都震下來的時候,它們卻一下子停了,天地間突然一點聲音都沒有。草叢裡不知名的蟲子得到這空閒,歡快地叫起來,鼓聲一下子變成了悅耳的琴音,直到蛙聲再次起來,重複著這夏夜的樂曲。

  嶺南的夜寧靜而祥和,吹進院子的風帶著泥土的清香,和著水裡蒸騰出來的水草的氣息,舒服得從毛孔鑽進心靈。

  徐平在主位上坐下,旁邊坐著段方和黃天彪,三個僅有的朝廷命官。

  譚虎帶著徐平手下的隨身兵士提個大桶,一摞大瓷碗一一擺在下面坐著的人面前,滿滿倒上一大碗冰涼的酸梅湯。

  二三十個移民的小首領好奇地看著瓷碗,並不敢喝,小聲地交頭接耳。

  徐平笑笑高聲道:「這一碗湯招待你們,不是要送客,是因為這裡天氣炎熱,大家勞累一天,汗都還沒有乾透吧。一碗冰水,解解你們的暑氣!」

  下面亂七八糟地響起一片道謝聲,一眾八閩子弟端起大碗,迫不及待地喝上一大口,紛紛滋滋地吐著涼氣,感受著那種涼到心底的感覺。

  福建跟嶺南差不多的炎熱,這些人從小到大都沒嚐過冰水的滋味,喝過一口之後俱都新奇不已,互相交換著心得。

  不像明清時候端茶送客,宋人的習俗是迎客上茶,送客的時候上湯,與徐平前世的習慣倒是差不多,宴席最後的湯上來,大家也就知道該走了。徐平今天反著這個規矩來,是因為冰水在這一帶實在是個稀罕物,特意招待大家。

  冰是用硝石做的,最近賣糖賺了錢,徐平托人從北方運了一大批過來,先製冰水讓大家嚐嚐新鮮。這東西在東京城裡的夏天不稀奇,到處都有人家在賣,南方基本不產硝石,除了幾個特別繁華的大都市有,小地方可見不到。

  這個年代硝石產量最高的是京西路,尤其是汝州一帶,冬天白花花的到處都是。京城裡有火藥作,大量收購硝石做火藥,製成兵器供給軍隊。徐平買硝石當然也是火藥,不過不是用來當兵器,而是修整田地,開闢道路。

  這裡的地質不比徐平的中牟田莊,到處都是石頭,靠人力一點一點地去敲做到猴年馬月去,上火藥才是最有效率的辦法。至於造槍造炮去對付蠻人,徐平還沒那麼沒出息,跟蠻人對陣徐平的鄉兵都能做到一對二,最大的麻煩不是打不過他們,而是道路不便,打輸了向山林裡一躲就再找不見人。

  別說邕州管的蠻酋,就是南邊的交趾,只要交通順暢也是想打就打。大宋在西南方向最大的麻煩不是戰力不夠,而是人口太少,不足以支撐大軍。全廣南西路管下人口不過二十萬出頭,還趕不上江淮地區的一個大州。桂州作為嶺南第一大州,人口密度甚至於兩倍於嶺南重鎮廣州,又占去一大部分,廣闊的其他地區都是離開州城沒多遠,便就是蠻荒。

  喝罷冰水,下面的二三十人精神一下振作起來,興奮地看著徐平。

  徐平看著眾人掃視一遍,開口問道:「你們中有沒有在嶺南有親戚的?」

  七八個人站了起來道:「我們幾個有,不過都是在東路,應朝廷招募在那裡射種土地,也有好多年了。」

  徐平點點頭示意他們坐下。兩廣地區漢人有兩大來源,一是中原動亂沿著嶺南故道南遷,以桂州為最。第二大來源就是主要來自福建的射耕人,梅州潮州循州三州最多。射有點類似投標的意思,官府把標的明示,列出各種條件和優惠措施,符合條件的人指射,各地墾田大多都是用這種辦法。

  站在最後的一個夥子卻沒坐下,左右看了看,撓撓頭道:「我有一個表哥是在西路潯州,不過不是射種土地,他原來在那裡當廂軍,更戍的時候除了軍籍,沒回家鄉,留在那裡。」

  「哦,你叫什麼名字?你表哥叫什麼名字?」徐平一下來了興趣,「他留在潯州多少年了?過得怎麼樣?」

  「回上官,我叫彭叔儉,我表哥叫程齊,已經留在潯州六年了。至於過得怎麼樣,小的可說不好。不過我們都是建州人,家裡山多沒什麼地,總不至於比不過家鄉吧。」

  「好,你也坐下。過了今晚,我再找你說話。」

  張榮巡檢及其手下的更戍期也快到了,徐平早就打起他們主意。不管古今,還有比退役軍人更適合屯墾邊疆的。

  等大家全部坐好,徐平又問:「你們來了也有些日子了,在邕州這裡過得還習慣?幹活累不累?吃住如何?就跟你們以前的日子比。」

  問起這些,眾人便面面相覷,猶猶豫豫地沒人說話。

  徐平知道讓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這些顧慮,說好的上面長官滿意,回去同伴們可不一定想的一樣。說些不好的,平時管著他們的人就坐在旁邊,心裡惦記上自己以後還有好日子過?

  「你們不需擔心,有什麼儘管直接說,找你們來就是想聽聽你們是怎麼想的,怎麼看在邕州的日子。不用怕得罪旁邊坐著的這些人,不管你們怎麼想都與他們無關,第一次做這種事情,沒點失誤也不可能,聽了你們的話才知道以後怎麼改,怎麼把事情做好。」

  徐平話說得再好聽,也沒人敢當真,一時有些冷場。

  外面的青蛙鼓噪起來,喝下去的冰水涼氣散了,吹來的熱風雜著水氣,又悶又熱,使人心情愈加煩躁。

  徐平笑了笑,端起茶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搖頭道:「你們不說,我可就當你們都在這裡過得慣,吃得好睡得好,天堂一般的日子。等到以後如果吃了苦頭,可不要再報怨。」

  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不耐煩,站起來高聲道:「上官既然問起,我就直說。我叫宋成路,如果得罪了諸位官人,要拿捏我我就自認倒楣!」

  徐平笑道:「誰敢拿捏你我就拿捏他,你怕個什麼!」

  宋成路漲紅了臉,說道:「其實也沒什麼,主要是吃不慣。我們那裡人口味清淡,這裡的飯菜油重鹽重,實在難以下口!」

  「原來是這樣?這怨不得別人,口味是我定的,本來想的,這些日子又要開田插秧,又要開地種甘蔗,幹得都是重活。邕州地方天氣濕熱,出汗多,油重鹽重是補充養分和水分,不要虧空了你們的身子。」

  宋成路撓撓頭:「可——上官,我們真吃不慣!」

  「沒事,口味的事勉強不來。這樣吧,以後你們自己開火,口味你們自己把握,想吃什麼你們就自己做什麼。至於怎麼人力怎麼排,一個月每個人算多少錢,明天我們再談,如何?」

  宋成路看看四周,小聲道:「反正我這樣想,也不知別人的意思。」

  徐平高聲道:「別人還有要說的沒有?沒有可就這樣定了!」

  這些人平時聚在一起,什麼話不多?差不多都是一樣的想法,沒人開口。

  「好,吃的事情就這樣。還有什麼?」

  有人開了頭,也有了不錯的結果,氣氛便活躍起來。又有一個中年人站起來道:「小的也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徐平道:「痛快一點,有話直接說!」

  那人道:「邕州這裡發的工錢,我們不少人都攢下來,就是不知道怎麼寄回家裡去,大家都不知道怎麼辦好。」

  一般來說,城裡面維持基本的生活,成年人一天大約要二十文到三十文錢,徐平這裡環境又辛苦,活又重,除了管吃住外每人每月還發五百文錢,這個時代算是不錯的待遇。從福建路來的都是窮苦人家,平時苦日子過慣了,平時的花銷極小,這錢大多攢了下來。不過沒有匯兌業務,他們在這裡攢了錢沒地方用,家裡缺錢又花不上,不少人急得不行。

  徐平想了一下才說:「這件事情我不好一下回復你,得等回去與其他人商量,還得請示朝廷。儘量吧,爭取讓你們統一向家裡寄錢,使用飛票。不過你們得與這裡商量好,錢寄回去之後他們怎麼領,可要仔細了。」

  自京城到各州,有三司管理的飛票業務,商人出城前把現錢交到三司屬下的交引鋪,領取憑證,到州之後憑票取錢,每貫收取二十文的收續費。

  宋初各地有錢禁,京城尤其嚴,有一段時間嚴禁攜帶超過數量的銅錢出城。現在雖然錢禁名存實亡,帶大量銅錢旅行也不現實,朝廷都曾經有過從荊湖北路運不到五千貫錢至京城,路費花掉近兩千貫的笑話,普通人就更加不用說。更不要說宋朝錢制複雜,不同的地方有銅錢有鐵錢,各地錢監鑄錢重量品質也稍有差別,零星匯兌起來極其麻煩。

  太祖時候針對飛錢曾有經明詔,各州見票必須在當天兌付成現錢,違者處罰,到現在這業務已經非常成熟了。

  不過在各州之間,除了一些大都市,並沒有廣泛的官辦匯兌業務,長途旅行還是以換成金銀緞匹等輕貨為主。就連廣南西路向朝廷上供,很多州都是換成金銀,不要說普通商旅了。

  徐平話出口,這事已經成了大半。他到底也是掌管一州財政的大員,朝廷不會連這點面子都不給,底下的人都喜不自勝,議論紛紛。

  後面的人提的都是蚊子叮蛤蟆咬之類,再無大事。

  這些移民只來兩個多月的時間,本來在路上只覺得是一步步走向地獄,再沒有活著回家鄉的日子了,結果到了邕州,除了活重一點,吃得好住得好,每月還有錢發,比他們以前的日子還要好上許多,正在興頭上。這幾個月還處於蜜月期,心中沒有怨氣,沒有什麼尖銳的矛盾。

  這種樂觀氣氛甚至出乎徐平的意料,前世帶農民工離家幾十里路幹活,一個個都怨氣沖天,沒想到這些人倒是好說話。卻不想這幫移民以前過的什麼日子,福建那個地方地狹人稠,但凡能種糧食,碗口大的地方都開墾出來,現在這種日子已經是他們以前夢裡的美好生活了。

  「說過你們不滿意的,就再說點別的。來了兩個多月,邕州的情況你們也都熟悉了,有什麼你們覺得可以做得更好?」

  「官人,我看這裡種的都是本地稻種,我們福建那裡都種占城稻,真宗皇帝還專門到福建買占城稻,讓各地都種呢。我們這裡能不能種?」

  一個明顯就是農民的中年人先開口,看起來就是種了好多年的地。

  徐平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過些日子我派人去福建買稻種。」

  這種事情徐平比他明白,占城稻是外來良種,先在福建廣泛種植,慢慢流布到其他地方。真宗的時候官府買稻種,推廣到江淮的廣大地區。

  占城稻對中國的水稻單產提高起到過不可忽視的推動作用,關鍵的倒不是良種,而是外來。不管什麼作物,單一品種長期種植都會退化,中國傳統的單株優選是能選出良種,但品種的長期退化無法避免,宋朝成為中國古代糧食作物單產的高峰就很能說明這一點。引進占城稻,後續數百年產生了無數本土良種,單產高峰出現在清朝,潛力消耗殆盡,開始緩慢退化。直到後來採用科學育種法,選出其它良種,才扭轉這一趨勢。小麥更加明顯,自漢朝通西域,引進外來的麥粟品種,本土品種開始改良,到宋朝達到高峰,也把外來品種的潛力耗盡。此後開始退化,到了民國年間,小麥的單產降到不足一百斤,只能達到宋朝時候的一半多。單產重新提高要過了二十世紀中葉,依賴新的知識。

  說過稻種,又有人提出讓徐平嚴格封山,不要亂開山上的土地。這倒是提醒了徐平,這一帶山地丘陵多,水土保護還真是個大問題。福建缺少種糧食的土地,幾乎是無節制地開山,這個年代已經讓人吃到了苦頭。好在宋朝跟以前的朝代一樣,封山的制度還保持著,只是執行嚴不嚴的問題。到了清朝中葉由於人口壓力開山禁,玉米種植迅速推廣,給環境造成了無法挽回的破壞。中國內地大部分的原始森林,都是在那個時代被伐盡,到處是禿山。

  這是徐平專業知識的內容,農具是跟著農藝來的。二十五度以上的山坡既不適合種糧也不適合種果樹,只能保持自然植被,倒是可以調查一下這周圍。

  後面提的問題讓徐平有些啼笑皆非,先是有人說閒著沒事,能買的書也不多,徐平答應建個圖書館。這還算是正常,然後就有人說沒有酒樓,大家聚會一下也不方便。接著就有人提缺少娛樂,沒有勾欄瓦子,沒有唱曲的,更沒有個花枝招展的女妓陪著人聊聊天,生活索然無味。

  徐平看著面前的二三十人越說越熱烈,提到女人眼裡到放出光來,哭笑不得地想,難不成自己還得在這裡建個風月場所?好像這也沒什麼,現在這樣幹的官府貌似還真不少。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6:32

第38章 兩地

  建州,福建路轉運使司衙門。

  轉運使俞獻卿放下手裡的信,對坐在對面的建州知州許伸道:「這位邕州通判徐平倒也是個曉事的,信裡說年底運二十萬斤白糖來福建,每斤作價五百五十文,運費他們出,托我們發賣。這價錢比三司定的低不少,來年各州的錢糧就不必那麼緊張了。」

  許伸道:「為了邕州,我們福建路折騰幾個月,這也是應該。這位徐平我聽吳春卿講起過,家裡原本就是開酒樓的,還開過白糖鋪子,懂得經紀,看來攬錢頗有一番手段。既然求到我們頭上,不能輕易放過了。」

  徐平同年的省元吳育是建州浦城人,父親吳侍問真宗朝官至禮部侍郎,真正的官宦世家,這地方的知州自然與他熟識。其實不只吳育,天聖五年一科與徐平同中進士的建州籍進士不下十人,福建路科舉能力相當恐怖。

  「有道理,沒理由我們福建路出人,駡名替他擔了,卻得不到一絲好處。這二十萬斤白糖且先定下,只要他那裡再要人,年年都要他出點血。」

  許伸點頭稱是。前幾個月州裡徵人去邕州,他連帶著也被罵慘了,借著白糖利潤減免點錢糧挽回自己形象是正事。福建路的稅額基本是依照歸宋前的地方政權而定,做了一定程度的減免,但依然偏高。尤其是錢氏和平獻國,入宋後交的錢糧比原來南唐舊地都重,當地人心裡自然不平衡。

  「還有一點,信裡說我們的人到了邕州頗攢下了點錢,他上報了三司,同意讓我們各州依飛票發錢給那些人家裡,三司從別路再調錢補給我們。徐平特意提出讓各州縣揭榜鄉裡,由衙門統一發放,倒是不好駁了他的面子。」

  許伸奇道:「他幹嘛要搞出這麼大的動靜?能有多少錢?」

  俞獻卿不屑地搖了搖頭:「能有多少?一個人也不過幾貫錢罷了。徐平這是知道徵發的人家裡必定滿腹怨氣,地方人心搖動,用錢安撫人心來了。對我們倒也不是壞事,從明天開始,你便傳令各縣,揭榜鄉間,選個吉日讓有家人去邕州的到州縣領錢。他這裡附的有名錄,你先取了建州的去。」

  許伸看了名錄一眼,吃了一驚:「這麼多?這上面每人可都不少於三貫足錢,才不過幾個月而已,他那裡能發出這麼多錢來?」

  「鬧出為麼大動靜,他能不給人預支?錢多了怎麼說也是臉上有光。不過信裡說年底還有一次,也不知道邕州怎麼弄出那麼多錢來,我們不要管他!」

  光這三千移民向福建路寄的錢,這樣一算每年都有幾萬貫了,俞獻卿看了也覺得眼皮直跳,邕州的手筆大得出乎他的意料。不過作為一州轉運使,他可不能做出一副沒見過錢的樣子。

  七月中旬的一天,淅淅瀝瀝的小雨一直下個不停,林阿彭帶了個斗笠提著籃子準備去井邊洗昨天挖的野菜,兒子鐵錘可憐憐巴巴地拉著她的手,眼睛眨啊眨的,枯瘦的小臉滿是菜色。

  林阿彭歎了口氣,狠狠心掰開兒子的手。

  家裡斷糧五六天了,就靠著挖野菜過日子,山裡這一點那一點種的穀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來,下來也不知道能吃幾天。看著兒子長歎一口氣,這種日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五歲的兒子還不知道能養到幾歲。

  丈夫林業是二月底被徵到邕州的,那時候剛好沒有了零工做,山裡也打不到個雀兒兔的,裡正和差役連哄帶嚇,就把林業弄走了,剩下母子兩人在家裡苦熬。村裡人看這母子可憐,好幾個來說讓阿彭改人嫁了,阿彭也不知道自己還能頂到什麼時候,生活就像一座山壓在身上,由不得人不低頭。

  悄悄抹著眼淚剛出院門,村裡的李二嫂匆匆經過,看見阿彭,叫道:「阿彭,你怎麼還在家裡,不去縣裡領錢嗎?」

  林阿彭一驚:「領什麼錢?」

  「啊呀呀,你還不知道啊!路口的白壁已經揭榜出來,去邕州的人都向家裡寄錢了,有你男人的名字哪!我們家那位也有錢寄回來,你快隨我去。天可憐見的,嫁進這家十二年,第一次有錢拿回家裡來!」

  李二嫂說完,急匆匆地走了。

  林阿彭將信將疑,緊緊跟住了李二嫂。

  李二嫂家跟林家不一樣,她男人好喝好賭,天生敗家的災星,把男人送出去,李二嫂差點敲鑼打鼓慶祝一番,自己一個人持家養孩子還輕鬆一些。

  到了村口,就見路邊白壁前圍了白少人,有人高聲唸著上面的名字,其他人嘰嘰喳喳地品評。福建路就這點好,識字的人多,官府有點什麼事只要揭榜在鄉間的各處白壁,很快就傳遍鄉裡,不用裡正鄉書手到處吆喝。

  見到李二嫂和林阿彭,村裡有閒漢高聲叫道:「你們兩個女人,有錢領還不麻利些,錢可是比漢子親得多!」

  眾人一片哄笑。

  又有人道:「能讓官府揭榜出來,這兩家的男人得寄回多少錢來?莫不成有成貫的銅錢,成匹的綾羅?」

  「出去幾個月,就有成貫的錢寄回來,邕州那裡是金山銀山?不過官府弄得家喻戶曉,三兩百文總該是有的!」

  一片嬉笑聲中,林阿彭低著頭隨在李二嫂的身後,沿路向縣城趕去。

  也不敢指望有成貫的銅錢,能上百文買上兩斗米就謝天謝地了,母子兩人吃得稀一點,好歹把這一兩個月熬過去,又能對付一年。

  到了縣城,林阿彭覺得滿城人都在看自己,心慌慌的,怎麼有一種做賊的感覺?男人真有錢寄回來?她總覺得這不是真的。

  到了衙門門口,就看見已經有二三十人在那裡排隊,前頭一張桌子,本縣的主簿親自站在一邊看著。桌子後頭,各鄉管的不是裡正在,就是鄉書手在,三個吏人一個驗人,一個發錢,一個讓人按手印畫花押。

  離開的人,真地就捧著大把的銅錢,竟然真有成貫的銅錢!

  林阿彭迷迷糊糊地跟在李二嫂身後,只覺得做夢一般,不知什麼時候就輪到了自己。那個李二嫂,好歹是一個村的,領了錢竟然自己跑了。

  「什麼名字?」經辦的吏人頭也不抬地問道。

  「林——阿彭——」

  「什麼?沒這個人!」吏人還是不抬頭,語氣冷冰冰的。

  林阿彭只覺得頭轟地的一聲,差點一下跌倒。果然都是騙人的,一切都是騙人的!世間哪裡有這種好事?

  「不是問你!不是問你!問你男人名字!」

  後面站著的人一個勁地捅迷迷糊糊的林阿彭,急得直跺腳。

  林阿彭隱隱約約聽到,不由自主地開口:「林業——」

  吏人竟然聽清楚了,翻了一下桌上的名錄,回頭喊道:「跟剛才那位是同一管的,鄉書手呢?」

  一位正在喝水的中年人轉過頭來,把水放下湊近,口中道:「在呢,在呢,這是林業的渾家,沒有錯了!」

  「六貫,一起到那邊畫押去!」

  中年人拉一下林阿彭,到了旁邊的吏人前。

  看著吏人從桌子底下取出一大堆成貫的銅錢,林阿彭左右看看,茫然問道:「這是我的?我男人寄回來的?」

  吏人老大不耐煩:「難不成還是我給你的?快取了走!下一個——」

  中年人幫著林阿彭把錢收到她盛野菜的籃子裡,沉甸甸地她幾乎挎不動。林阿彭卻咬著牙死死把住,一點都不鬆手。

  到了下一個吏人面前,林阿彭像個木偶一樣畫了押,打了手印。中年人在一邊依樣畫押,證明錢發對人了。

  見林阿彭取了錢還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動,癡傻了一般,中年人拍了她一下:「阿彭,領了錢還不趕緊回家!割斤肉給你家鐵錘吃!」

  林阿彭一下清醒過來,不知怎麼眼淚就流了下來,對中年人道:「秦三叔,改天我請你吃酒啊——」

  中年人道:「再說,你先回家吧。六貫不是小數目,錢財不可外露,你用籃子裡的野菜蓋上一蓋,路上小心一些!」

  看著林阿彭離去的背影,走路吃力的樣子,這位鄉書手暗歎口氣,什麼時候自己也能被錢壓得走不動路!邕州真是金山銀山?

  邕州也在下雨,比建州雨大得多,雨水從周圍起伏的山巒匯流下來,一條條溪流奔湧著流向如和周圍的平原,流進如和水,劈開石山,匯進郁江。

  巡檢寨邊則是另一條河,在山間向北流向古萬寨,匯入左江,稱為銀河。

  雨中,一百多人聚在河邊的谷地裡,都披著蓑衣,帶著斗笠,借著山腳下高大的樹木躲雨。

  李二郎縮著身子,看著漫天不絕的雨幕,用身子靠了一下身旁的壯年男子,口中道:「林大哥,我們寄的錢也該到家裡了吧?」

  壯年男人悠悠地道:「該到了,通判說是用飛票,很快的。」

  「對了,你給家裡寄了多少?」

  「六貫。阿彭隨著我吃了許多年苦,不能虧了她。」

  「怎麼這麼多?官人只是預支了三個月的工錢啊!」李二郎吃了一驚,繼而臉垮了下來,「我只寄了兩貫,一個村子這消息瞞也瞞不住,我婆娘又該罵我了。唉,老天作證,自到了邕州,我可是從沒賭過錢!」

  林業拍拍李二郎的肩膀:「放心,只要有錢寄回去,你渾家就該滿足了。這麼多年,從沒聽說你向家裡拿過錢,說起來要不是官人禁賭禁得嚴,我看你這兩貫錢也寄不回去。」

  李二郎一個勁搖頭:「罷了,正好戒了我這賭性。對了,林大哥,你是怎麼弄來那麼多錢的?不吃不喝也攢不下來啊。」

  林業看看周圍,附著李二郎的耳朵道:「念在同鄉,我只說給一個人聽,千萬不能傳出去。——平時閒的時候,我愛到周圍山裡轉悠,這幾個月逮過幾十隻蛤蚧,還弄到一些麝香,邕州城裡賣掉攢下來的。」

  「這也使得?」

  「怎麼使不得?蠻人能打獵,我們就不能?」

  正在為時,一個聲音穿透雨幕:「怎麼回事,一下又跑到山腳下!我不是說了嗎,山洪下來跑都沒地方跑!都站到谷地裡來!」

  徐平與張榮從巡檢寨裡出來,站在寨門口朝人群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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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黃師宓

  站在雨幕中,徐平沉著臉不說話。

  站在一邊的張榮歎了口氣:「通判,這樣大雨,幹起活來著實不方便。何不歇上兩天,等天好了再接著動工?」

  徐平搖了搖頭:「這是雨季,下起來沒完,誰知道什麼時候雨停?等到雨季過去,又到了榨糖季,一個人恨不得當兩個人用,更騰不出手了。」

  張榮無耐地搖了搖頭,不再說話。這地方的天氣就是如此,確實也沒有辦法,讓老天爺給面子可不太容易。

  徐平的隨身兵士吳小乙從遠處蹬蹬蹬的跑了過來,看徐平一眼,便扭過頭去捂住耳朵,緊張地看著路的前方。

  皺著眉頭,徐平也堵上了自己的耳朵。

  張榮看看兩人,搖了搖頭,卻不理睬。

  過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吳小乙來的地方發出一聲沉悶的轟鳴,大地像被驚醒了的猛獸,躁動不安地顫慄不停。

  「我的天哪,怎麼這麼大動靜?這要是埋在寨子底下炸了,豈不是整個巡檢寨都一下沒了?!」

  張榮使勁揉著耳朵,看著前方沖天而起的碎石撕裂了雨幕,巨大的轟鳴聲在山谷裡隆隆迴響,不由變了臉色。

  吳小乙放下手道:「山我們都炸著過來了,一座巡檢寨算什麼!」

  張榮看看徐平,沉默不語。這火藥可比京城火藥作的那種只會發煙的東西厲害多了,真不知道這位通判是怎麼制出來的。這要是堆得多了,豈不是連城牆也能炸蹋?自己這竹木建成的巡檢寨簡直跟紙糊的一樣。

  徐平等硝煙散盡,正在要讓眾人上去把炸碎的山石撿走,譚虎從上游跑了過來,遠遠就高聲喊:「官人,快不要在這裡了!雨下得太大,上邊的山洪已經起來,不要多少時候就要衝到這裡!」

  徐平低聲罵了一句,對身邊的人道:「算了,今天歇著,等雨停了再開工。回吧,都回,趁著這機會大家也都休息一下!」

  低頭走在濕漉漉的石路上,徐平心情有些煩躁。不是他不顧大家的死活非要堅持在這種天氣還幹活,實在也是沒辦法。這種山區的路崎嶇不平,最好的一段從如和到邕州都不能全程通牛車,運貨只能肩扛馬馱,到了榨糖季怎麼得了?收穫的季節,晚一天甘蔗裡的糖分就少一分,必須爭分奪秒晝夜不停,沒路怎麼行?

  為了方便,從福建來的移民被徐平沿路一字排開,百人左右算是一隊,綿延拉出去幾十里路,這條路就是生命線,必須在雨季結束前修好。好在這幫移民現在吃得好睡得好,活雖然累也還沒什麼怨言。

  移民紛紛回到路邊自己的住處,徐平一一囑咐回去好好歇著,雨下得大了周圍山洪多,不要到處亂跑抓小動物解饞。看著眾人口是心非地答應,徐平也是覺得無耐,人多了千奇百怪,不是那麼容易好管的。

  從邕州到如和,再從如和到古萬寨,這條路徐平今年是一定要修好的,下年再從古萬寨修到太平寨去。只要這條路一通,沿途的蠻人就再翻不起浪花來,加上申峒的支持,忠州和上思州就被徹底封在了山裡。到那個時候,徐平才會騰出手來慢慢收拾他們,十八州峒合起來徐平也敢把信摔他們臉上。

  還沒回到自己住處,就遠遠見到前方十幾個人冒著雨在水塘邊轉來轉去,那個跳來跳去的身形,不是孫七郎是誰?

  徐平氣得牙癢癢,這不是在中牟的時候了,孫七郎現在是自己的身邊人,別人拿眼睛看著學他。偏他沒一點自覺,性子越發跳脫,跟著大孩子一般的黃天彪把周圍的山都轉遍了,絲毫不知收斂。

  到了門前,徐平正要讓兵士去叫孫七郎幾個人回來,門裡卻傳出一個驚喜交加的聲音:「原來通判回來了,讓學生好等!」

  隨著話聲,裡面走出幾個人來,走在前面的正是多日不見的李安仁,旁邊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與李安仁一樣穿著襴衫。

  見過了禮,李安仁介紹旁邊的人給徐平認識:「通判,這位就是學生曾向提過的黃師宓黃兄,廣州人,世代做這左右江的生意,剛從廣源州回來。」

  徐平見黃師宓的神色卻有些冷淡,遠不如李安仁熱絡,不由心中納悶,自己可是他們這些商人的財神,這位怎麼不太想結交的樣子。不過他心裡也沒多想,尤其是這人剛去過廣源州,正要從他嘴裡打聽些消息。

  到了廳裡,徐平讓兩人先坐,自己回到後邊換了衣服,出來見兩個人正低頭耳語,笑著對他們道:「你們怎麼挑這麼個日子來進貨?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前幾次你來進貨都沒碰上,要不是下雨,今天只怕是又要錯過了。」

  「通判身居要職,終日忙碌,我們沒有要緊事情,哪裡敢來叨撓。」

  這裡現在已經成了李安仁最重要的進貨管道,不過草市已經沒了,自從福建的人來,數千的人口聚在一起,從徐平住處到如和縣城這幾裡路迅速就出現了不少店家,一日繁華似一日,已經成了邕州僅次於州城的熱鬧所在,與武緣縣城也不相上下了。

  客套幾句,便回到正題上來,徐平問旁邊一直坐著不說話的黃師宓:「聽說你是廣州人,不知都做些什麼生意?」

  黃師宓道:「回通判,廣州路遠,學生都是販賣些輕貨,從廣州運緞匹過來,蠻人那裡換些金銀朱砂,賺點小錢。」

  李安仁笑道:「黃兄說得太客氣了,通判不是外人,這幾個月我多承蒙照顧,生意比以前好做了很多。通判,這位黃兄可不簡單,我認識的蠻人還都是左江這裡的,黃兄的生意卻在右江,那裡可不是我們平常人能去的,利息也高。我聽說廣源州那裡,盛產生金,一兩黃金才換一匹好緞,利息可不是我們做茶鹽生意能比的。黃兄,你說是不是?」

  黃師宓默默地點了點頭,並不吭聲。

  徐平冷眼看著,知道黃師宓與李安仁不同,對與自己合作並不熱衷。說起來也難怪,什麼生意能比買賣金銀還賺錢?廣源州有大金礦,傳說那裡幾十兩重的狗頭金都不少見,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不管真假,廣源州是所有土州裡最有錢的總是沒錯,有錢勢力就強,近幾年隱約有成為蠻人首領的意思。

  大宋的勢力在左江地區還說得過去,明面上各蠻酋都稱臣納供,小動作雖然不少,大的動靜卻也沒人敢鬧出來。右江地區就不同了,朝廷連維持面子上的羈縻也艱難。像廣源州這些地方,都是同時向大宋和交趾兩邊稱臣,在中間搖擺漁利。有好處的時候認得大宋,沒好處時就做自己的山大王。

  李安仁見黃師宓態度冷淡,也覺得尷尬,只好借喝茶遮掩。

  徐平問黃師宓:「聽說你剛從廣源州回來,那裡情形如何?」

  「學生雖然與那裡做交易,具體的情況也不清楚。只是聽說前些日子,那裡的首領向朝廷納土稱臣,朝廷本來已經允了,封首領為環衛官。後來不知為什麼又拒絕,並沒有告身到那裡。」

  徐平淡淡地道:「納土稱臣是表示對朝廷的忠誠,這位首領儂存福,胃口卻太大了些,竟然要朝廷讓他統管周圍數州。這且不去說,廣源州是我大宋邕州屬下的廣源州,太宗皇帝時已在治下,用得著他來納土?尤其可惡的是,向我大宋朝廷稱臣之前,他竟然先向交趾上表。大宋的官是這樣當的?」

  儂存福的書信先是到邕州,曹克明沒及細查,按慣例答應了。報到轉運使司,王惟正問徐平的意見,徐平第一個反對。有前世的見識,徐平不會把這種虛名頭放在心上,看的是事情的本質。儂存福是用武力手段吞併廣源州的,所謂納土稱臣不過是從宋朝這裡要一個合法性,更別說還附帶其他要求。也就是現在邕州實力不濟,要不然這種人就該直接出兵滅掉,不然讓他吞併下去,那還得了?早晚要養成大患,他的兒子可是叫儂智高,徐平記著呢。

  儂家在廣源州的崛起,源頭還在交趾。天聖五年,交趾貪圖那裡的財富,出兵滅掉了原來的知州,又沒有實力長期駐守,留下了這個空子讓儂存福鑽了進去。宋朝對於交趾是大國,邕州相對於交趾實力卻不值一提,朝廷上上下下貪求和平,悶聲不響裝不知道這件事,到現在已經鬧大。如果再認了儂存福為廣源州之主,面子上收回了廣源州,實際上卻助長了他的野心。

  權衡之後,王惟正拒絕了儂存福的要求,讓他退回本州,別選原知州的後人任知州,就此雙方再無往來。

  黃師宓聽了徐平的話,面不改色,沉聲道:「通判說的這些,學生倒是沒有聽說。那裡的事情,學生只是知道個大概。」

  「知道大概也就夠了。那你又知不知道,儂存福私自把屬地立為長生國,僭稱皇帝,立皇后,封其子儂智聰為南衙王?這可是明明白白地謀反了!」

  黃師宓面容抽搐了一下,硬著頭皮道:「學生不知道。」

  徐平盯著黃師宓,冷冷地道:「我告訴你,我這裡給你們這些商人各種方便,甚至稅收得都不重,除了互通有無,朝廷還要讓你們做我大宋的耳目。蠻人一有異動,你們該自覺知會朝廷,而不是從中漁利!廣源州的事情早已遠近皆知,你常年在那裡做生意,竟然敢在我這裡打馬虎眼!哼,曹知州那裡多年不開刀,你們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黃師宓低著頭,目光陰冷,看著桌子上的茶杯,一聲不吭。

  「李安仁帶你來見我,本是好意,卻沒想到你是這樣人,枉廢了他的一副熱心腸。從今以後,邕州的生意你不要做了,免得以後引出什麼禍事來。」

  李安仁沒想到是這種結果,張目結舌:「通判,這怎麼使得?黃家多少代都是做這一路生意,這樣禁了,不是絕了他們家的生路?學生以後出去,怎麼跟同行們交待?」

  「交待什麼?你也讓他們知道,做的雖然是蠻人生意,終歸還是我大宋的臣民,不要像這位黃師宓一樣,忘了自己姓什麼!從今之後,邕州揭榜,黃師宓一家再敢到邕州與蠻人交易,以通敵叛國論處,殺!」

  徐平並不知道,眼前的這位廣州進士,正是他前世歷史上儂智高起兵時的謀主,後來狄青平亂,殺死於昆侖關下的亂軍之中。但他卻很明白,廣源州儂家的勢力已延伸至邕州城外不足二百里的地方,論地盤,比邕州直接管轄到的地方都大。要不是右江地區還有老資格的田州與廣源州作對,波州李家擋住了左江,儂家就囊括左右江,勢力直到邕州城下了。

  這個時候,凡是與廣源州說不清楚的,徐平都要趕出邕州。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6 16:33

第40章 從前

  碧空如洗,萬裡無雲,白花花的太陽掛在天空,顯得有些孤獨,百無聊賴地俯視著蒼茫大地。

  一陣微風吹過,連綿的甘蔗林泛起一陣陣波浪,微微的沙沙聲伴著風向遠方飄蕩。人的影子淹沒在這甘蔗的大海裡,只有當兩行甘蔗齊刷刷地倒向一邊,後邊舉著砍刀斷稍去葉的人才露出身形。

  老杜趕著牛車來到地頭,叉著腰扯著嗓子喊一聲:「歇了吧,吃飯啦!」

  隨著這粗獷的聲音,甘蔗地裡響起一陣歡呼,變戲法一樣,從茂密的甘蔗林裡鑽出來十幾條漢子,風一樣圍到老杜的車旁。

  「今天什麼菜?」

  一個十七八歲的半大小子鬼頭鬼腦地看了車一眼,就拽出一個大盆來,順手就揭開了蓋子。

  「又是豆腐,吃不完了麼?」

  小夥子嘀咕了一聲,一下就沒有精神。

  老杜笑喝喝地道:「知足吧,昨天雞蛋,今天豆腐,官人吩咐過兩樣輪著吃,就怕你們手腳上沒了力。」

  眾人圍上來,幾個中年人一起取笑那少年:「知足吧,你在家裡還沒吃過飽飯呢,現在天天有白米,有肉有魚,豆腐你以前吃過幾回?」

  他們的飯都是自己帶來的,每人一個竹筒,裡面滿滿的米飯,米飯中間夾著幾條肥瘦相間的肉,煮出來的油把米飯浸得香噴噴的。

  徐平曾經很認真地調查過什麼食物可以帶在身上兩三天不會壞,還要能讓人吃下去,最後選了這竹筒裝的白米飯。裡面夾了肉,直接就可以開吃,時間緊起來連菜都省了。肉加的多一點,浸了油的米飯也沒那麼容易變餿。

  這裡的天氣比不得北方,烙幾張大餅帶著可以吃一個月,趕上雨季,邕州這裡食物腐敗快得很。

  漢子們圍著木盆吃著竹筒米飯,老杜又拽出一個大桶來,給每人盛上一大碗魚湯。周圍池塘遍佈,魚多得吃也吃不完,就是懶得收拾,大鍋煮湯。

  到了收甘蔗的時候,這是一年中最忙碌的季節,這頓中餐是徐平特意吩咐加上的,補充幹活的人在甘蔗林裡損耗的大量體力。跨越千山萬水把這些人從福建路徵來,徐平可不希望兩三年的功夫就把他們的體力榨乾,這些人是邕州長遠的財富,不是快速消耗品。

  周圍的荒野提供了豐富的資源,組織起來的人們極大地提高了效率,給他們這樣的伙食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

  吃過了飯,十幾個漢子幫著老杜收拾了,又裝滿一牛車鮮甘蔗,看著老杜趕著牛車晃晃悠悠地離去,他們便圍在地頭聊天消食。

  九月的天氣依然酷熱難當,好在水汽已經散了,不像雨季那般潮濕。已經有了秋季成熟的跡象,黃橙橙的柳丁柚子散在路兩邊的野草竹林中,點綴著滿目的翠綠。老杜眼尖,一伸手就摘了一把甘蕉在手裡,悠閒自得地邊走邊吃。

  他五十多歲,在移民中已經算是老的了,分配了這向榨糖場運鮮甘蔗的活計,算是對他這一把年紀的照顧。

  自來到邕州,一年到頭都忙個不停,可原來在福建老家,又有哪天能閒下來呢?真是沒活做的日子,必定蹲在門口發愁,今天下鍋的米去哪裡找。這裡忙雖然忙,但吃得飽穿得暖,不必為雜事操一點心,人生逍遙不過如此。

  到了糖場,先見到長長的隊伍擠在門口,一人背上一大捆甘蔗,被壓得都直不起腰來,卻不肯挪一下腳步。

  這是申峒的蠻人,他們的地在山裡,用不了牛車,就這麼一捆一捆地背出來。有的人一天就只能送這一趟,卻從不叫苦叫累。山裡的生蠻,可是破天荒的頭一遭,可以用這種東西換成匹的綢緞回去。綾羅綢緞那是蠻酋頭人才能穿的寶物,吃再多苦,做上一件綢緞衣服做傳家寶也好。

  有那些頭腦靈活些的,就用牛向山外馱,自己再背上一捆,一趟就頂別人許多趟了。幹上這一季,這可都是富實人家。

  老杜把甘蕉吃完,拍了拍手,趕著牛車隊伍邊走過,慢慢晃進了糖場裡。

  他交甘蔗當然不會與蠻人在一起,蠻人那都是要記帳的,有吏人專門守在那裡,一捆甘蔗換一根如和縣裡特製的竹籌,攢夠了竹籌到縣裡去換緞匹,絲毫亂不得。

  到了地方,兩個壯年漢子過來幫著老杜把車上的甘蔗卸下來。

  老杜喘口氣,看見旁邊地上蹲著五六個山裡的生蠻,問幫手的漢子:「這些蠻人又鬧了什麼事?莫不成還有人偷我們的甘蔗?」

  漢子笑道:「這些蠻人不長記性,你有什麼辦法?這些人是今年從上思州劃到申峒的,不懂規矩,偷我們的甘蔗被抓住了,先寄在這裡。等晚上申峒的人就來押他們走,幫知峒砍甘蔗去。蠻人也是精明,單單是抓這些人,申知峒今年就不知道有多少緞匹入帳。」

  老杜歎息著直搖頭,蠻人種的甘蔗與自己這些人種的明顯就長得不一個樣,怎麼能夠混過去?天天都有人被抓,怎麼還不長記性。

  蠻人也不是死心眼,有沒種甘蔗的,便砍了如和縣的甘蔗向這裡送,當場就被識破,一抓一個準。徐平見不是辦法,便讓巡檢寨到處巡查,抓到了人便讓申承榮來領,有的時候嫌麻煩就直接放掉了。誰知申承榮知道巡檢寨私自放人後,竟派了家丁過來與巡檢一起查,比巡檢還上心,抓到人便綁起來帶回自己寨裡,當作免費的勞力使用,得了甜頭之後越查越起勁。

  從邕州到如和,再到巡檢寨,穿過河谷到古萬寨,再轉回邕州,這條路已經打通。沿著邕州到巡檢寨這條路兩邊,到處種的都是甘蔗。榨糖場就在路邊,不到五里路就設一場,總共設有十八場。

  這片沉睡多年的土地何曾見過這種熱鬧的場面,上半年還到處溜達的虎豹都嚇壞了,一溜煙跑進了深山裡,惶恐不安地聽著山谷裡的人聲鼎沸。

  徐平住處的院子裡,濃密的樹蔭底下,徐平坐在竹椅上,喝著茶水看著面前桌子上攤開的圖。

  這是一張邕州的地圖,邕州直到左江一帶詳細一些,右江地區則非常粗略。圖上密密麻麻地標出了下屬的各個州縣峒,哪些勢力在掌控中,哪些勢力自立山頭,哪些勢力已經對邕州形成了威脅。

  這是徐平動用了各種力量才畫出來的地圖,邕州以前雖也有輿地圖,卻簡略得連各土州的名字都標不全,沒什麼大用。徐平這裡依據商幫的資料,把重要的路線都標了出來,並注上了商幫經過所用的時間。

  交趾李佛瑪已經平定了國內的反叛勢力,與大宋的關係又緊張起來,欽州廉州已經遭受了幾次劫掠。另一方面,儂存福自立為皇帝,建立長生國,正式不再向大宋稱臣,邕州正是多事之秋。

  徐平只知道儂存福的兒子儂智高叛亂,建國大曆,卻不知他這位老爹在歷史上有什麼動作。從現在形勢來看,這也不是位善男信女,千萬不要在自己手上邕州發生什麼意外,必須早做準備。

  右江地區雖然名義上臣服,歷史上卻一直遊離於中原王朝之外,中原王朝的勢力從未深入那一帶,徐平和曹克明對那裡心中一點底都沒有。與右江地區相比,左江地區要好得多,從邕州出發,古萬寨、太平寨、永平寨基本連成一線,大多土州都在控制之下。惟有左江以南,因為山路難行,離海邊又近,受交趾影響較深,有些桀驁不馴。

  左江以南山區的大門就是忠州,邕州的形勢越不好,徐平看那裡就越不順眼,只等著榨糖季結束,就要動一動那裡,解決自己的後顧之憂。

  秀秀從屋裡探出頭來,看徐平在那裡聚精會神,面上一喜,輕手輕腳地從屋裡走了出來,朝徐平扮了個鬼臉。

  「這麼熱的天氣,你到哪裡去?」

  聽見聲音,秀秀怔了一下,左右看看,徐平並沒有抬頭,院子裡也再沒有其他人,以為自己聽錯了,踮起腳又往外走。

  徐平歎了口氣:「秀秀,你到哪裡去?現在所有人都這麼忙,你能不能省點心?外面豺狼虎豹,沒個人看著小心叼了你去!」

  秀秀這才聽清楚是徐平在說話,不高興地道:「官人你又嚇我!這幾天連經常來我們門前的小鹿都不來啦,哪裡來的虎豹?」

  「不許出去,老老實實在屋裡呆著!秀秀啊,怎麼自從來了嶺南你越來越不聽話,年歲也一天天大了,脾氣怎麼越來越像小孩子!」

  秀秀聽徐平的聲音嚴厲,委屈地站在原地道:「我又不是出去玩,是劉小妹姐姐說有事找我,我說完就回來了。」

  徐平沒好氣地道:「你謊話編得越來越離譜了!她有自己的活計做,每天像你一樣就想著玩!秀秀,我跟你說,大家都有事做,你再這樣到處纏人,大家都會討厭你的!你還記不記得,在中牟田莊裡,你剛到家裡來的時候多麼乖多麼聽話,哪個人忍心對你說一句重話!怎麼才過了這麼幾年,就變得比蘇兒還嬌氣?好的不學壞的學,我看你就是跟她學壞了!」

  秀秀站在那裡,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官人你都是護著我,從來沒說過我!我又沒做什麼,真的是劉小妹姐姐說有事,我又沒有騙你!」

  徐平歎口氣,轉過身來:「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她在窗子後面叫我呢!官人你脾氣也變壞了,劉小妹姐姐還不是怕你說她,才不敢進來的!」

  看著秀秀滿臉委屈,徐平終是重重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在他心裡,秀秀永遠都是那個緊緊抱著她的小舊花包袱,小心翼翼跟在自己身後的那個貧苦牛羊司牧子的女兒。那天清晨她坐在自己門前的臺階上,晶瑩的露水掛在她的發稍,折射著七彩的陽光。她的表情很害怕,噩夢裡不知告訴了她未來的生活是多麼可怕,然而她的嘴角抿著,卻透露出一絲倔強。

  那個秀秀跟現在這個嬌生慣養的秀秀差好遠!

  隨著時間的流逝人慢慢長大,不經意間時光卻把人雕琢成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樣子,喜歡還是不喜歡,願意還是不願意,誰能耐何得了這見鬼的生活!秀秀變了,自己又何嘗沒變,幾年的時間,那個在田莊裡興奮地種地釀酒的少年變成了謀劃著改變千萬人命運的地方大員。

  誰能躲過時光的刻刀,保持自己從前的樣子。

  秀秀已經不是當年的秀秀,徐平也不是當年的徐平了。

  院子外竹林旁的池塘邊,劉小妹看著秀秀站在那裡嘟著嘴低著頭,眼淚在她的眼眶裡打轉。午後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泛著淡淡的光芒,把她緊緊地包裹住,輕輕地拉進池塘裡,波光嶙峋中畫出一個淡淡的影子。

  「秀秀,你哭了?」劉小妹小心地問道。

  「我沒有,我只是不開心!」秀秀噘著嘴角,明明有哭的聲音。

  「秀秀,你怎麼不開心?」

  「官人說我了,他從來都沒有說過我!我就是不開心!」

  劉小妹輕輕地拉著秀秀,在池塘邊坐下,水裡倒映出她們的影子來,肩並著肩,在碧綠的竹林上面輕輕搖晃。

  秀秀鼓著嘴,努力不使自己的眼淚流下來,看著自己的影子在水中被一隻飄來的小蟲敲碎,晃啊晃的,慢慢又拼在一起。

  「劉小妹姐姐,我好想家!我想我爹娘,我想我弟弟!」

  秀秀終於還是哭了出來,趴在劉小妹的肩上,幾年的眼淚好像都一起流了出來,打濕了劉小妹的袖子。

  劉小妹輕輕撫摸秀秀的肩頭,悠悠地道:「秀秀,你還有一個值得自己想念的家,有值得自己掛念的親人。你不知道,這世上的很多人,連這樣的一個家都沒有哦!」

  秀秀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這幾年的生活就像夢一樣,隨著她的淚水從眼裡一一閃過。她又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捏著那個小舊花布包袱,站在一個半大少年面前。

  少年對著她笑:「賣到我家裡來,你怕不怕?」

  她記得自己的回答:「我不知道。」

  雖然沒有吃過一點苦,後來甚至是錦衣玉食的日子,秀秀卻終於明白,自己終究還是怕的,即使不多,終究還是有那麼一點怕的。

  眼淚流完,秀秀終於平靜下來,問靠在身邊的劉小妹:「劉姐姐,你叫我出來有什麼事?都忘記問你了。」

  「秀秀,你想家了,我也有家啊。這兩天好幾個人都告訴我,我哥哥病了,起不了床,出不了門,下不了地,沒個人照顧就挨不過去了。秀秀,我要回家去照顧哥哥,不管他以前怎樣,終究與我一母同袍!」

  秀秀道:「你哥哥不是好人,那麼壞,你不要去照顧他!」

  「他再怎麼不好,也是我的哥哥,又怎麼忍得下去那個心!秀秀,我也不知道該跟別人怎麼說,你幫我記著好不好?我回去看一看,如果沒有事一兩天就回來了,你也不用跟別人說。超過這些日子,我哥哥就病得重了,你再跟官人代我說聲抱歉,要等我哥哥好了才能回來。」

  秀秀點點頭:「放心,我會替你記著。對了,你哥哥那麼壞,你只要看看他沒大礙就只管回來,那種人不值得你對她好!」

  劉小妹對秀秀笑笑:「我明白,那種日子我也再過不下去了。我只要照看著他的病好了,自然就會轉回來。」

  秀秀點點頭,緊握著劉小妹的手。

  西斜的太陽越過竹林,在水裡灑下斑駁的陽光,兩人在水裡影子在波光裡變得零零碎碎,一晃一晃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0:30

第41章 意外

  最怕下雨的時候,偏偏下起雨來。太陽從西邊一落下去,東邊就飄了一塊雨雲過來,劈裡啪啦下了一夜,第二天不但沒有停,還越下越大了。

  徐平站在門口,看著連綿不絕的雨幕,深深歎了口氣。這就是天不遂人願吧,眼看著今年要有個好收成,卻在雨季將要結束的時候下這種大雨。得了雨水甘蔗就要長,必須停上幾天雨停了才能接著收,人只能看著乾著急。

  黃天彪披著蓑衣,看高大全和孫七郎迎面走來,高聲道:「七郎,高大全,我們一起吃酒去!鎮上新開了一家酒樓,天天都有雪花一樣的牛肉,你們中原人可是沒得吃,不要錯過了。這樣的大雨,地裡也沒什麼活幹,吃罷了酒一起捉幾條好魚回來!」

  高大全搖了搖頭:「黃縣尉自己去吧,官人吩咐了我們還有活幹。我們這些人,哪裡能像縣尉那樣逍遙。」

  黃天彪跺了一下腳:「可惜了你們兩個,雨天也不得閒!我一個人酒肉吃起來悶,去找譚節級,你們兩個跟著通判幹活,他不就閒下來了?」

  說完,轉身快步向著譚虎的住處走去。

  高大全和孫七郎兩個對視一眼,一起歎了口氣。

  附近越來越熱鬧了,酒樓客棧茶館都開了起來,如和縣城和徐平駐地之間形成了一個繁華的鎮子。最近到了榨糖季,零散商人開始入駐,要販今年新出的白糖出去賣,貨物要的就是個新鮮,生意講究的就是個早到。

  商人來的多了,酒樓就講究起來,有了唱曲兒的女妓,有了講究客人用的銀盃銀盞。最近些日子,鎮外的空地上靠著河邊又建了一處瓦子,裡面諸般雜耍,引的遠近的人來看。

  這周圍是徐平的地盤,為了招人來定下暫不收稅,附近山裡的好幾個蠻族峒主都聚了過來,稱這處小小市鎮為嶺南「小開封」。雖然整個市鎮的面積還沒有開封城裡一處州西瓦子大,卻並不妨礙人們在這裡想像京城的繁華。

  黃天彪愛吃愛玩愛鬧的個性,出了這家酒樓進那家,早快把家在哪裡都忘記了。最近一個月搭上了一個從梧州流落過來唱曲兒的,著了魔一樣一天不見就渾身不自在,更是天天泡在鎮上。

  高大全和孫七郎可沒這種好命,閒的時候還能跟著瘋一下,忙起來哪裡能夠得閒。徐平把他們兩個千萬裡外招過來,可不是讓他來旅遊,各種雜事都要他們來做,誰讓他們兩個用起來比其他人都要順手呢。

  到了造紙的大棚子裡,孫七郎去調試機器,轉頭問高大全:「對了,官人是不是說今天要把紙造厚一點?」

  「沒錯!你上點心,搞上一次兩次最好就做出來。早弄好了,我們還可以去鎮上快活一下。別看今天下雨,要知道這種天氣大家才都閒下來,鎮上人山人海的才熱鬧。」

  孫七郎笑道:「你莫不是跟黃天彪一樣看上了鎮上哪個小娘?還別說,最近來了幾個從荊南流落過來唱曲的,長得還真水靈!」

  「你以為哪個都跟你一樣?到了鎮上就去看女人!最近瓦子裡來個說三分的,比京城裡助教說的都不差,我正要去聽呢!」

  「這裡也有說三分的?」

  高大全扭頭,看見徐平從外面進來,急忙道:「有啊,真沒想到,說得好著呢,活靈活現。聽說這助教以前在撫州,也不知怎麼就流落到這裡來。」

  徐平點頭道:「倒是難的,什麼時候你帶我也去聽一聽。這些人跟平常的雜耍不同,說的是忠臣良將,能夠教化風俗。」

  高大全應了聲是,剛提起來要與徐平討論曹劉故事的興致一下散了。官人這通判當得可真上心,聽個故事也想到教化風俗。

  徐平倒沒在意,他是想聽聽現在的三國故事與自己知道的差多少,以前在京城裡沒有心情,現在倒是有了興致。只要有說書的,就有專門說三國故事的說三分,而且態度鮮明,宋人尊劉貶曹,聽見曹操勝了恨得咬牙切齒,劉備落難就有人聽著掉眼淚,比後人入戲得多。

  在凳子上坐了,徐平又道:「其實七郎說得也不算錯,你們兩個都過三十歲了,年紀不小,沒事多出去轉轉。如果遇上合心的女子,成家立業也是應該的。錢財不用擔心,一切有我,總不會讓你們丟了臉面。」

  孫七郎道:「官人你可把我說老了,明明我只有二十八歲,高大全才三十多了呢!偏偏是他不急!」

  徐平笑道:「我怎麼記得在中牟的時候你就二十八了,還羡慕人家呂松來著。算了,不計較這個,早點物色個人成家才是真的,也不用在意什麼蠻人漢人,只要性子合得來,就早早定下,我作主給你們把事辦了。」

  高大全在女人的事上不怎麼上心,說起這些他就不愛聽,對那邊站著聽得入神的孫七郎道:「七郎,你調好沒有?」

  「好了!好了!」

  聽見孫七郎說好,徐平把站在一邊的隨身兵士叫了過來,對高大全道:「今天你招呼著他們幹活,譚虎請了假,說是家裡來了客人,要到鎮上去招待人家。他常年離家,也不容易,你們兩個要體諒。」

  高大全應聲是,看了孫七郎一眼,背過身強忍著不笑出來。譚虎果然比他們兩個有種,竟然敢編謊話請假跟黃天彪去喝酒,晚上等他回來,兩人非好好宰他一頓不可。

  下邊的人說些無傷大雅的謊話,徐平也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也懶得分清,做人有的時候就要難得糊塗。大節上徐平把得緊,這些小節有時候就任憑他們胡鬧,把下人管得死死的,天天提心吊膽,並不是什麼好事。

  高大全指揮著熱了火道,徐平又吩咐溫度高一些,今天要造的紙厚。

  準備妥當,有兵士提了紙漿過來,孫七郎慢慢搖動機器。紙太厚了,紙漿總是掛不住,出來的紙怎麼也連貫不了。

  孫七郎一邊調試,一邊問徐平:「官人,怎麼突然製這麼厚的紙張?」

  徐平搖頭:「沒辦法,那麼多白糖,用什麼裝著運出去?再像去年一樣用桶用箱裝,邕州可是做不來了。這紙造出來,桐油裡浸過了,做成紙袋就用來裝糖,外面再套一層麻袋,飄洋過海也不怕它。」

  調調試試,試試調調,本來以為不麻煩的事,竟然一直弄到大下午才穩定地連續出紙。

  徐平看看外面,雨依然下個不停,對高大全和孫七郎道:「你們兩個累了一天,今天就到這裡吧。沒事多到鎮上走走,不用老憋在家裡。」

  孫七郎一邊擦手,一邊介面:「官人說的是,我平時也是這麼跟高大全說的,耐何他像個木頭一樣聽不進去。高大全,你可聽見了,官人讓你多到外面逛一逛,找個媳婦什麼的。一會跟我到鎮上去,你請客啊!」

  高大全也懶得理孫七郎,把周圍的東西收拾整齊,兩人告別徐平。

  出了棚子,孫七郎一把拉住高大全:「你說,黃天彪和譚虎兩個還在不在鎮上?我們趕去好壞吃譚虎一個月俸祿!」

  「且罷了,譚節級還要養家呢,能跟我們這樣亂花錢!」

  孫七郎邊走邊搖頭:「高大全,沒事你就跟我出去多走走吧。還養家,譚虎的俸祿每個月都吃喝得精光,養家靠的是我們官人給的賞錢。俸祿才幾個錢?他的賞錢跟我們兩個差不多的,最近家裡可是起了新房子。」

  高大全悶不作聲,不搭孫七郎的話。他們三個風花雪月,高大全沒那個愛好,除了喝酒,很少跟他們一起出去鬧。

  兩人從處住換了衣服出來,意氣風發,帶著大竹笠,披著蓑衣,穿著新編的草鞋,拽開大步就向門外走。

  到了門外,卻見秀秀在樹下打著油紙傘,鬼頭鬼腦向這邊看。

  孫七郎扯一嗓子:「秀秀,你怎麼又不聽話!官人說了下雨打雷,不要站在大樹底下,一道閃電下來,燒透了你的身子!」

  秀秀被嚇了一大跳,跺著腳對孫七郎道:「七哥,你不要再嚇我,這兩天我膽子小!」

  孫七郎好奇地嘟囔一句:「作怪,小丫頭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

  秀秀對兩人招手:「你們過來,我有話對你們說。」

  兩人好奇,一起湊到秀秀站的樹下。

  看兩人到了近前,秀秀又猶豫起來,對孫七郎揮揮手:「七哥,你去玩吧,高大哥一個人就夠了。」

  越是這樣說,孫七郎越是不肯,總覺得秀秀是有什麼好事瞞著自己,湊上前道:「秀秀,有什麼好事你不能忘了七哥。雖然前兩年我不在,可不要忘了,不管是往年在中原,還是現在在這裡,你想要什麼好玩的都是七哥給你弄到手。有了什麼好處,你怎麼就向外趕我?」

  秀秀苦著臉道:「這次可沒有什麼好事情,我是要人幫我去蠻人那裡走一趟。高大哥又有力氣,身手又靈活,七哥你能行嗎?」

  「哎呀,你怎麼不早說?」孫七郎一下跳開,「蠻人那裡是好去的?罷了罷了,當我沒聽到,你們慢慢商量,我找黃縣尉吃酒去了!」

  話一說完,孫七郎轉身就向山下跑去。也虧他身手敏挗,下著雨濕滑的地竟然沒有摔倒。

  秀秀轉身可憐巴巴地看著高大全:「高大哥,你幫幫我好不好?你不會也跟七哥一樣扔下我跑吧?」

  高大全看著秀秀的樣子,歎了口氣:「算了,有什麼事你只管說說看,小事我還能幫手,大事還是老實去告訴官人。」

  「別跟官人說,前天他才說了我,這麼多年頭一次說我!」提起這一點秀秀就忍不住想哭,「可是我又闖禍了!高大哥你幫我!」

  高大全只能歎氣:「有什麼事你倒是說啊!」

  「前天,劉小妹姐姐找我,——因為她找我,我出來才被官人說的!——好了,我不說這個。劉姐姐說她哥哥生病了,她要回去照顧哥哥,自己離開兩天,讓我不要跟別人說。如果兩天還沒回來,才告訴官人要多待幾天。」

  高大全出了一口氣:「秀秀,這算什麼大事?這樣的雨天,劉小妹即使想回來也走不了山路啊,你安心等兩天好了。」

  「可我剛問了來鎮裡的蠻人,劉姐姐的哥哥根本就沒病!」

  說到這裡,秀秀哇地哭了出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0:32

第42章 劉小妹

  雨水的滋潤下,遮天蔽日的葉子欲發顯得蒼翠,雨點順著葉子吧嗒吧嗒地滴到地上,那明亮的綠色彷彿就隨著這雨點浸染了大地。

  高大全戴著斗笠,披著蓑衣,手提哨梢,腰挎鋼刀,小心翼翼地走在這茂密的雨林中。他的腳上是新編的草鞋,柔軟而又結實,腳的上面褲腿那裡細紵布緊緊地紮起來。

  附近山林裡最可怕的不是虎豹,這裡的資源足夠多,它們很少會餓到出來傷人的地步。真正可怕的是無處不在的毒蛇,不知趴在哪個草窠裡面,冷不丁就朝著邁過來的腿咬上一口。

  紮綁腿是徐平要求的,自從有人被蛇咬了他就想起了前世書裡看來的這個辦法,雖然不知道細節,試幾次也就八九不離十了。自從出外幹活的人紮上了綁腿,被毒蛇所傷的事件就大為減少,意外的是走路也輕快了許多。

  連綿的雨幕,也不知道太陽滑到了哪個位置,天氣漸漸暗了下來,高大全左右看看,選中了旁邊不遠處的一株大松樹,爬上去準備過夜。

  高大全最終答應了秀秀,出來尋找劉小妹,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會答應。雖說秀秀這些年是自己看著一天天長大,但也沒到過命的交情,不值得為她這點小事為她出來冒險。

  然而不知為什麼,高大全總是想起劉小妹那個蠻人小女孩的身影,每天都很快樂,對新的生活充滿著好奇,對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很熱情。劉小妹的熱情純粹到了極致,因為對生活的熱愛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來,感染著身邊的每一個人,越是像高大全這種蹲在生活牆角的人越被感染。

  告訴徐平又怎樣?劉小妹不過是一個投奔來的熟蠻,僅憑秀秀的那三言兩語能做出什麼動作?高大全卻覺得不安,於是他答應了秀秀。

  生活中怎麼可能每件事情都清清楚楚?高大全就這麼有些魯莽,有些草率地闖進了這片山林。

  天色黑了下來,雨還是沒有停,打在頭頂的樹葉上,叮叮咚咚響個不休。高大全蜷身在枝椏間,聽著雨聲,看著叢林中不時閃過的一個個黑影,有時候還有亮如燈燭的眼睛一閃而過。掏出隨身帶的竹筒米飯,默默地在嘴裡面嚼著,也吃不出個什麼滋味。

  少年離鄉的時候他也曾這樣在野外露宿,那時候不知道愁的滋味,每一個黑影閃過心裡都會興奮,或許那是只老虎,或許是只豹子,如果朝著自己撲過來,自己鬥大的拳頭打一下,不定明天就成了打虎英雄。那一夜他就這麼憧憬著五彩斑斕的生活,興奮地等到了天明。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他給人做過工,耕過地,後來成了群牧司的牧馬廂軍,平平淡淡,直淳澤監解散。後來進了徐平的莊子,平淡的生活就這麼繼續下去,哪怕隨著主人來了邕州,生活的平淡味道依然如舊。

  這淡得如水的日子,高大全有些煩了。

  就為了秀秀的那一句「她哥哥根本就沒病」,高大全闖進了這片大山。

  當清晨朦朦朧朧的亮光透進雨林,高大全睜開眼睛。雨起經變小了,斷斷續續的有水珠啪嗒掉在地上,濺起一片水花,裡面等蟲子的青蛙騰地跳向遠方。離高大全不遠的地方,一條巴掌長的變色龍好奇看著他,歪著腦袋,不時吐出長長的信子。

  高大全伸長身子,騰騰爬到樹的上部,想看一看方位。周圍的雨林連綿似海,又哪裡能夠看得清楚。

  從樹上下來,看看四周,高大全順著地勢,向山下走去。

  雨後山腳必有溪流,順著溪流就可以找到路。

  鑽出雨林,陣陣山風帶著山裡雨後的清新氣息一下撲到身上,整個人就像被洗毛伐髓一樣,整個人都輕靈起來。

  高大全高高抬起頭,伸長脖子,迎接這氣息。看著周圍連綿起伏的群山,被洗過的綠色像翡翠的世界,自己一伸手就可以抓起來一般。

  手裡的哨棍重重戳在地上,高大全一躍而起,跨過林邊的灌木叢,奔向不遠處翻滾的山溪。

  溪水透著徹骨的涼意,灑在臉上,從頭舒服到腳。酷熱難當的天氣,好像被這場大雨一直都洗去了,整個天地都變得清亮起來。

  頭臉洗罷,高大全就著溪水吃了乾糧,站在一塊大石上看周圍的環境。

  劉小妹的家雖屬於忠州管,實際上卻遠離忠州,大約是位於忠州和巡檢寨中間位置的一個小村子。高大全已經問過秀秀,那小村子有六戶人家,位於群山環繞的一處小壩子,有河從村裡的幾戶人家流過。村裡的田地都是村民自己開墾出來的,蠻人稱為口分田,算作他們自己的土地。不過忠州知州收的賦稅越來越高,這些耕種自己土地的提陀日子日益難過。

  跟漢人接觸久了,他們也知道朝廷直屬的地方賦稅是不加的,邕州這裡又落後,沒什麼雜捐雜稅,負擔要比他們這些山裡人要輕得多。這些年為了錢糧的事情與忠州黃家也沒少鬧,可黃家幾百家丁兵,哪個能拗得過他們。山裡出了亂子,大宋朝廷的政策是一切和斷,絕不插手,日子一天天也沒什麼變化。

  六戶人家的村子,在大山裡面也不小了,想來並不難找。來邕州兩年,高大全也學會了幾句常用的蠻戶,只要見到人家,一路尋過去就好。

  就在這個時候,一片竹綠色的布帛在溪水裡上下浮沉,慢慢悠悠,慢慢悠悠就這麼飄到了高大全面前。

  從石頭上下來,高大全把布片從水裡揀起,仔細翻來覆去地看。這明顯是來自女子身上的衣服,應該不是蠻人,蠻人不會用這種鮮豔色的布匹。

  這大山裡哪來的漢人女子?就是定居的漢蠻也從了蠻人的風俗,不會再穿漢人的衣服。難不成有山裡人掠奪漢人女子?

  高大全提起旁邊放著的哨棍和鋼刀,順著布片飄來的地方向上游走去。

  小溪裡滿是大石,零亂不堪,時不時還有一處一處小瀑布,溪邊的路很是難走。加上天雨路滑,高大全東倒西歪,全靠一根哨棍支撐身體。

  走了不到兩里路,溪流突然平緩下來,在山谷漫成一大片淺灘。亂石堆突然不見了,變成了綿軟的沙灘。

  劉小妹就靜靜地躺在這片沙灘上,竹綠的衣裙已經支離破碎,烏黑的長髮在水中上下起伏。她靜靜地躺在水裡,仰頭看著天,天上卻遍佈烏雲,灑下零零星星的細雨。天卻沒有在看著她。

  高大全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眼花了。

  這確確實實就是那個自己熟悉的蠻人小姑娘,躺在緩緩流過的溪水當中,好像大山裡的精靈,竹綠的衣裙好像水中盛開的花朵。

  快步走上前去,高大全放下鋼刀和哨棒,把劉小妹托起來,探了探她的鼻子,還有微微的氣息。

  高大全突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他可以手提鋼刀搏猛虎,面對這樣一個昏過去的小姑娘卻無從下手。

  就這麼在水裡僵了一會,直到山風壓著水面撲到自己身上,高大全才一下清醒過來,手忙腳亂地把劉小妹抱到河邊,找了一個背風避雨的地方放了下來。笨拙地揉了揉劉小妹額頭,她的皮膚出現了淡紅色,卻依然沒有蘇醒的跡象。高大全看看四周,覺得自己好無助,事情怎麼又不是自己昨夜想的樣子。

  靜了下來,就覺得濕透了的身子有些發冷,高大全才想起應該生一堆火起來,或許劉小妹是凍著了呢。

  連綿的雨天樹林裡也沒有乾柴,好壞找來幾塊濕漉漉的枯木,高大全從身上摸出一個小鐵桶來。這裡面裝的是煤油,徐平指定的幾樣進山的必備物品之一,對徐平那裡來說,也是很珍貴的東西。

  把鐵桶打開,高大全倒了一點煤油在拾來的柴上,掏出火石劈裡啪啦打了好一會,才終於把煤油引燃,噗地著了起來。

  看著淡藍色的火苗,高大全小心地用鋼刀把撿來的枯柴劈成小碎片,慢慢地把火引旺,搬起劉小妹的身子,輕輕放在火邊。

  火光慢慢從淡藍色變成黃橙色,映在劉小妹結白細膩的臉龐上,映著外漫天的雨霧,仿如夢幻一般。

  高大全坐在火邊,把鋼刀橫在膝蓋上,看看外面的雨,看看火光,看看劉小妹,突然覺得這個畫面是如些地不真實,好像是做夢一樣。

  不知哪裡的山洪又洩進了這條小溪,傳來隆隆的聲音,高大全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轉過頭,卻發現劉小妹正靜靜地看著自己。

  「你醒了嗎?」

  「我沒有死嗎?好像做夢一樣——」

  「我也覺得像是在做夢。」

  劉小妹輕輕笑了笑,這笑容看起來扯動了她身上的傷痛,卻透著真誠。

  「高大哥你救了我嗎?」

  「我——我不知道——」

  「你找口水給我喝好不好?我渴得好難受。」

  高大全一下跳起來,口中道:「我燒水給你喝,官人說不要喝山裡的生水,會得不知名的病。」

  「我們蠻人,從小喝得習慣了,不會生病。」

  「我還是燒了給你喝。」

  高大全從背上竹筒後邊扯出一個大鐵杯,拿著跑到小溪邊,盛了滿滿一大杯水雙手捧著跑了回來。

  把鐵杯架在火堆上,看著火舌添著杯底,高大全出了口氣,對劉小妹道:「好快的,很快就燒開了。」

  劉小妹的聲音低沉得向乎聽不見:「高大哥,你燒水不要把水盛滿,水會溢出來把火澆滅的——」

  「哦,是這樣嗎——」高大全手忙腳亂倒了些水出來,重新又架上去。

  回到看劉小妹,眼睛卻又閉上了。

  到劉小妹身邊,高大全湊到她面前,小聲問道:「你沒有事嗎?怎麼不睜開眼來?我怕你——,我怕你——」

  「我好累,我想歇一歇——」

  劉小妹睜開眼睛,看了高大全一眼,慢慢又閉了起來。

  水開了,餵著劉小妹喝了幾口水,她蒼白的臉才慢慢又有了光彩。

  劉小妹的頭枕在高大全粗大的臂彎裡,濕漉漉的長髮順著他的胳膊一直垂到地上,破碎的竹綠衣裙掩不住身體,一小口一小口喝著杯裡的熱水。

  高大全從沒與一個女子有過這樣親密的接觸,現在他卻覺得很自然,好像天生就該是這樣一般。

  喝過了水,讓劉小妹又歇了一會,高大全問她:「你怎麼在溪水裡?」

  「我自己跳進去的。」

  「你怎麼會跳水?」

  「我哥哥輸了錢,又把我賣給黃家了,我不願意,就跳進去了。」

  事情簡簡單單,重複著從前的軌跡,劉小妹的聲音很平靜,彷彿這就是她的命運,一次又一次,直到沒有人再把她放出竹筐,沒有人再把她從山溪中救起,她結束自己的生命,終止這簡單得枯燥的命運。

  「我又沒有死。活著真好!」

  喝過了水,劉小妹臉上的光彩重新明亮起來。

  雨終於停了,整個山林裡都是快活的氣息,不知名的鳥兒在鳴唱,數不清的小蟲在草從中蹦來蹦去,就連小鹿也出來湊熱鬧,站在樹間好奇地看著不遠處一個高大的身影,背著一個竹綠衣衫的女子,一步一步向林外走去。

  昨晚找了個山洞養足精神,給劉小妹包紮了傷口,太陽還趴在山腳下探頭探腦的時候,高大全終於到了山谷口。

  「出了這處山谷,我們就離開了忠州,前邊不遠就是巡檢寨,張巡檢與我熟識,你到那裡好好休息一下。」

  高大全對背上的劉小妹說。

  劉小妹輕輕點了點頭:「真好,我不想再回忠州了。」

  鑽出山林,遠處大海一般的甘蔗林已經在望,甚至能夠看見路邊移邊聚居點升起的嫋嫋炊煙,看著讓人心裡熱乎乎的。

  高大全長出了一口氣,站真了身子。

  「高大哥,先不要下去!」

  劉小妹突然拍高大全的肩膀,指著山腳下讓高大全看。

  十幾個蠻人手裡拿著刀槍正在谷口來回巡視,探頭探腦地看兩邊山林。

  「來抓你的?」

  「嗯。」

  高大全找塊乾淨的石頭把劉小妹放下,看了看山腳下,提起手中鋼刀咬了咬牙:「要不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去把他們趕走!」

  劉小妹苦笑:「他們十幾個人呢,還是算了,我們在這裡等一等,他們總不能一直守在這裡。」

  高大全很認真地想了一下,說不好自己能不能殺掉十幾個蠻人,那也是常年隨在主人身邊打架殺人的。再說劉小妹現在連走步路都難,被蠻人發現了自己也護不周全。

  太陽一點一點地往山上蹭,高大全在山頂上轉來轉去,心中煩躁不安。眼看著已經逃出牢籠,就這麼被堵在這裡實在讓人憋屈。要不帶著劉小妹從那邊的山林繞過去?要是迷了路怎麼辦?自己昨天雖然也是從山上不走大路,終究還是順著山谷的方向,真鑽進深山老林裡,心裡卻是沒底。

  「高大哥,你快看,那邊有人來了!」

  清晨彌漫的水汽中,遠方徐徐露出黑壓壓人群的影子,整齊排開,慢慢向山谷口壓了過來。

  高大全喃喃人自語:「官人來了?」

  正帶人在山下谷口轉悠的黃從貴等得心焦,口裡罵罵咧咧,卻見一個家丁快步跑過來,慌亂地喊道:「衙內,大事不好,邕州兵馬來了!」

  黃從貴抬腳就把來人踹倒在地:「沒有出息,慌張什麼!來了多少人?」

  那家丁在地上不敢起身,口中道:「黑壓壓的,怕不有千百人!」

  黃從貴嚇了一跳,急忙跑到谷去看。正看見徐平帶著巡檢寨兵馬,還有如和縣裡的數百鄉兵,直向谷逼來。

  「你去問問,徐通判帶兵幹什麼?難不成要撤我們忠州!」

  黃從貴伸手把身邊的一家丁推了出去,又讓身邊下人把自己馬牽了過來,事情不對,自己上馬跑了再說。

  看見對面有人過來,徐平吩咐人馬停住。

  那家丁到了徐平馬前二三十步的地方,通地跪倒在地,高聲道:「小人見過通判,我們衙內讓小來問,通判怎麼帶人來忠州地盤,有事吩咐就好!」

  徐平沒有答話,冷冷看著水汽彌漫的山谷。

  旁邊的孫七郎眼尖,低聲對徐平道:「官人,那邊山上高大全下來了!」

  這裡的山都不高,高大全背著劉小妹沒用多少時間就奔到了山腳下,向著徐平的大部隊走來。

  事情來得緊急,徐平沒有與曹知州商量,高大全回來,卻不好動手了。溪峒事物超出了徐平通判的職權範圍,撤銷一個土州事情可大可小,但無論如何也不是他能決定的,再說忠州有了防備,很難一下平定下來。

  出了口氣,徐平對前邊的蠻人道:「回去告訴你們知州,我這裡沒有什麼事情,只是看雨停了,過來看看有沒有山洪。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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