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74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1:25

第63章 放生池

  後院之中,花木之間有一處涼亭,靠著一座假山,顯得甚是清幽。

  領路的劉大虎道:「幹辦,屋裡悶熱,你先在亭子裡坐一下,我進去叫丘娘子,再來拜茶。」

  說完,快走幾步進了屋裡。

  高大全順著花間小徑,來到亭子裡,見裡面一張石桌,周邊四張石凳,乾乾淨淨的,想來每日都有人打掃,便坐了下來。

  不大一會,一個十歲左右的小丫頭端了一盞茶出來,到了亭子裡,對高大全行個禮:「官人拜茶,娘子一會就出來。」

  把茶放下,小丫頭並沒有離開,而是站在亭子邊,好奇地看高大全。

  高大全聽她漢話並不流利,知道是蠻人少女,見她神態嬌憨,也不怕人,神色裡滿是好奇,沒來由地想起劉小妹。

  「你是哪裡人?父母都在嗎?」

  少女聽高大全問起,痛快地答道:「我是忠州人,爹娘都好啊。」

  「那怎麼會來到這裡,不陪在父母身邊?」

  「我到這裡來做工,給家裡換些銀錢使喚,好給哥哥娶媳婦啊。」

  少女語聲清脆,雖然說得不流利,但讓人聽著卻很舒服。

  高大全心中歎了口氣,果然又是為了兄長被賣出來的,世間千千萬萬人,各種事情千奇百怪,這種事情卻全天下都一樣。

  「那你這裡過得怎麼樣?比家裡如何?」

  「比家裡好,又有新衣服穿,又吃得上飽飯,也不用做農活,比原來在家裡好得多了。」

  到底還是個孩子,只知道吃飽穿暖,容易滿足得很。

  高大全又問:「那你做錯了事,主人家會不會打你罵你?」

  「做錯了事怎麼不受罰?就是在家裡,也有爹娘和哥哥管著,話計做得慢了一樣又打又罵。主人家使了錢,又管飯,打罵難道不應該?」

  少女的神情天真,歪著頭看著高大全。

  高大全本想說主人是不該打罵的,太平寨附近按朝廷律法管理,雇的女使都有契約期限,可以懲罰但不可以虐待。但聽了少女的話,卻又說不出口,她自己都覺得一切合理,你還能說什麼?再者說了,別說太平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就是在京城,天子腳下,打罵虐待奴僕婢女的還少了?

  「難得幹辦來寒舍一次,如此怠慢,妾身真是罪該萬死!」

  隨著話聲,丘娘子從房裡出來,滿面笑容走進了亭子。

  一進亭子,淡淡的脂粉香便飄過來,透著一種勾魂的味道。

  居移氣,養移體,沒幾個月養尊處優的生活,丘娘子已經像變了個人似的。銀月臉盤,白淨肌膚,剪裁得體的翠綠湘裙襯出姣好身段,沒了以前的風塵氣,卻更添了幾分成熟婦人的嫵媚。

  劉大虎跟在身後,滿臉堆笑,小心注意著高大全看丘娘子的眼神。他不是怕高大全打自己娘子的主意,而是巴不得兩人能夠勾搭上,他也能從中撈點好處。至於什麼夫妻之情,伉儷之道,在這個連自己父母妹妹都能眉頭不皺賣出去的傢夥眼裡,當不得吃當不得穿,腦子糊塗了才去管。

  可惜高大全目不斜視,起身見過了禮,對丘娘子並不假以辭色。

  三人坐下,旁邊的小丫頭跑著進屋給劉大虎和丘娘子上了茶,便蹦跳著跑到不知哪裡玩耍去了。

  丘娘子敬過了茶,問高大全:「幹辦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高大全見劉大虎坐在一邊,眼巴巴地看著丘娘子,像個下人一般,心中歎了一口氣,道:「今天提舉司裡沒什麼公事,便過來看看。再者,我也有事要與劉大哥商量。」

  劉大虎怔了一下,忙不迭地堆笑問:「有事找我?有什麼事幹辦吩咐就是了,有什麼好商量的!」

  高大全道:「前些天承蒙官人成全,定下了我與令妹的婚事,定在下月二十六日成親。這是人生大事,不敢不告訴哥哥一聲。」

  「要成親?這好啊,我盼了好久了!你和我妹妹成了親,我們就是名正言順的親戚了,從今以後走出去,誰還敢看不起我?」

  劉大虎喜出望外,腰挺了挺,一下意氣風發起來。

  丘娘子暗暗搖頭,這個夯貨連個場面話都不會說,只想著自己能得到什麼好處,這樣怎能不被未來的妹夫看低?

  理了理鬢邊黑髮,丘娘子柔聲道:「恭賀幹辦大喜!妹妹出嫁,不知我們這裡要準備什麼?現在家裡吃穿不缺,怎麼也得置辦一份像樣的嫁妝。」

  「不必了。」高大全一口回絕,無論是劉小妹還是他自己,都不想跟這家親戚有什麼密切的來往,甚至犧牲面子也在所不惜。「等到了日子,你們只管到提舉司裡吃喜酒,並不需要帶什麼禮物,我們已經準備妥當了!」

  「幹辦說得對,提舉司裡什麼沒有,會稀罕我們的那點東西?娘子只管等到了日子,我們去吃個酒席,這門親就結下了!」

  高大全的回答正合劉大虎的心意,花枝招展的妹妹嫁出去,還要自己搭東西做嫁妝,憑什麼?他不向高大全要上百十貫的聘禮就不錯了。當然要不是他自己知道要聘禮高大全也不會給他,還可能被劉小妹逼著斷了這門親事,還真想趁這個機會敲上一筆。這位妹夫在提舉司裡管著那麼多人,又是多年隨著通判在身邊的,幾百貫錢總是能拿出來。

  丘娘子不管劉大虎,低聲道:「人生大事,怎麼如此草率?幹辦太過客氣了,縱然不要嫁妝,像樣的首飾總要打上幾件。」

  劉大虎聽了直怪女人多嘴,高大全什麼身份?像樣的首飾最少也要金的銀的,憑白花出去這麼多錢怎能不讓人心疼?

  正在這尷尬時候,姚主管帶著個小廝過來,他自己手裡拿了兩瓶酒,小廝托了個食盤,上面放了四盤菜。

  到了亭子裡,姚主管指揮著小廝把酒菜擺在石桌上,對高大全道:「些少酒菜,不成敬意,幹辦慢用。還有想要吃的酒食,儘管吩咐。」

  「主管客氣,已經足夠豐盛了。」

  姚主管滿臉堆笑,偷偷打量幾人的臉色,心裡暗暗打著主意。

  見姚主管帶著小廝離去,丘娘子倒上了酒,劉大虎舉杯道:「幹辦大喜臨門,滿飲了這一杯!」

  說完,仰頭一飲而盡。

  高大全不好說什麼,只好陪著喝了。

  喝了兩杯,丘娘子連連倒酒,高大全有些過意不去,對兩道:「怎麼好麻煩娘子倒酒,家裡不是有個女使?」

  丘娘子柔聲道:「一個蠻人家女孩兒,又年紀小不懂事,怎麼敢叫過來礙幹辦的眼?我們自家人吃酒,幹辦不須客氣。」

  兩杯酒下肚,劉大虎開始上頭,紅著臉拉著丘娘子的手道:「難得有如此好酒,娘子也喝兩杯!」

  丘娘子微微皺眉,不著痕跡地把劉大虎的手甩開,端起酒杯道:「難得大喜的日子,奴家破戒,敬幹辦兩杯。」

  「破什麼戒?自來你酒量比我還好!」

  丘娘子笑語盈盈,只當沒聽見劉大虎嘀咕,只是向高大全敬酒。

  喝了幾杯酒,吃了幾口菜,姚主管又帶著小廝走了進來,在石桌上擺了一個大湯碗,對高大全道:「這是今天店裡收的竹雞,味道著實鮮美,幹辦嚐一嚐,與平常的雞湯實有雲泥之別。」

  高大全忙道客氣,讓姚主管如果不忙,不妨也坐下喝兩杯。

  姚主管道:「幹辦有心了,店裡還有客人,小的著實走不開。」

  高大全與這位姚主管並不熟識,既然他不肯,也就不再勸。

  姚主管這次卻不急著走,站在一邊磨蹭。

  高大全看在眼裡,只好問道:「主管還有事?」

  「小的確有一件事要勞煩幹辦,只是不知怎麼開口。」姚主管站在那裡滿臉堆笑,不停地搓手,好像很為難的樣子。

  「主管儘管直說,不知道我能不能幫上忙。」

  「一點小事,只要幹辦點頭。」姚主管大喜過望,「是這樣,我原來在欽州的時候,認識一位元智雲法師,佛法高深,慈悲滿懷,立志弘揚佛法,普渡世人。前幾天他雲遊到邕州,見我們太平寨不遠的山上有佛光顯現,立志要在那裡建一座廟,使附近的善男信女也有個敬佛去處。」

  劉大虎嘴裡嚼著雞肉,聽到這裡連連點頭:「這位智雲法師我也見過,慈眉善目的,倒像個得道高僧。」

  高大全聽在耳裡,卻覺得這事情來得有些突兀,皺著眉頭問道:「這位法師可有度牒?千萬別是哪裡來的野和尚。」

  「有的,有的。」姚主管連連點頭,「小的知道中間厲害,專門驗過他的度牒,是欽州正式發下來的。」

  從小沙彌起,必須有正式度牒才能正式出家,否則就是野和尚。嶺南一帶野和尚極多,跟平常人一樣娶妻生子,喝酒吃肉,有事了才到廟裡主持法事,算是嶺南的一大特色。所以高大全才問得仔細,被野和尚騙了就是笑話了。

  不過即使有度牒,十之八九也是買來的。宋朝出家人由朝廷統一管理,不過並沒有相應管理機構,不管道士和尚,不管是在什麼地方,都是隸於開封府之下。開封府知府雖然聽起來是地方官員,實際上同時還兼有朝廷中央官員的身份,與普通的知州知府不同,不然也沒資格成為四入頭之一。

  廣西地方偏僻,有幾個和尚能夠跨越千山萬水到開封府去考試,大多不過是買道度牒了事。空白度牒再貴,也比到開封府走一趟的路費便宜。

  想到這裡,高大全越發小心謹慎,對姚主管道:「我不過是個差人,官人面前說不上什麼話。這位智雲法師不知要做什麼事,如果要官府捐錢修廟,這等大事我可幫不上忙。」

  姚主管道:「修廟的事情不敢勞煩幹辦,這位智雲法師是得道高僧,我們這些信眾自會捐錢給他,怎麼也能把廟修起來。不過法師慈悲,見我們這裡沒個放生的地方,要在廟旁建座放生池,請幹辦向提舉司美言幾句。」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1:27

第64章 金光頂

  石灰岩地質多地下河多溶洞,這些神奇的地方往往形成絢麗多姿的風景。

  離太平寨不遠,有一座小山,將近山頂的地方就有一處巨大的溶洞,能夠容納數萬人之多,當地土人稱為萬人洞。相傳唐時蠻人起兵反叛,曾在洞裡藏兵,現在依然有人居住的痕跡。

  萬人洞裡地勢乾燥而平坦,也沒有常見的鐘乳,非常適於居住。而在山腳下,又有一條地下河從山裡鑽出來,水勢浩大,直匯入不遠處的左江。這座小山擁有一洞一水兩大勝景,稟賦在群山中也是罕見。可惜這裡地處偏遠,太平寨人口也稀少,養在深閨人未識,並不出名。

  直到一個多月前,一位從欽州來的智雲法師宣稱夜見山頂佛光顯現,說這裡與佛家有緣,立誓要在山上建廟修行。消息傳開,附近男女都到這裡來看佛光,給山下結廬而居的智雲法師捐錢捐物,助他在這裡修廟。

  自智雲法師在這裡結廬,這座不知名的小山有了名字,稱為金光頂,萬人洞也改成了金光洞,不時有人到這裡來遊玩,迅速成了太平寨一處勝景。

  徐平初聽到這消息並沒在意,只要是有度牒的和尚,有信眾願意捐錢,建廟修行只要不違法度他也懶得去理。

  自太宗時候起,宋朝對佛教還是比較寬容的,也正是從宋朝起,佛教深入民間,徹底成了中國社會的一部分。宋朝皇帝大多都認為佛教導人向善,能夠教化風俗,持鼓勵態度。以真宗皇帝說,他任上正式確立了儒家在政治上的地位,說出那句對中國社會影響深遠的名句:「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但另一方面,真宗又崇尚道教,東封西祀,廣建宮殿。與此同時,真宗又寫了《崇釋論》,謂佛教與儒教「跡異而道同」,三教實際上一個不拉。

  在社會上,光頭顯然比牛鼻子道士和窮酸讀書人更受歡迎,受了你的錢財,便許你來世富貴。今生做牛做馬,下輩子住大屋,穿綾羅,更加能夠蠱惑人心。尤其是劉太后,一是繼承丈夫遺志,再者女人更親近和尚,對什麼來世報更加熱心,佛教在她任上飛速發展起來。

  和尚們的風光最終引起士大夫的反彈,以歐陽修為代表激烈排佛。奈何光頭們有皇帝護住,宋朝排佛除了給文人添了幾篇錦繡文章,並沒有鬧出什麼大動靜,反而最終影響到了儒家轉型。

  這些都是後話,歐陽修現在剛剛中進士不久,還在苦苦熬資歷,沒這個閒心思。天聖後期,實在是佛教的黃金時光,和尚們日子過得滋潤得很。

  徐平在官場上一向信奉平安是福,萬事莫出頭,雖然自己對哪種教都不感冒,但也只是順其自然,並不會去故意難為他們。

  直到高大全回來說智雲法師要在金光頂下建放生池,徐平就再不能裝聾作啞了,必須站出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放生池是專門用來放生的地方,宋人很信這套,達官貴人,甚至皇帝太后每到重要節日和自己的生辰都會大規模放生。當然動物也分三六九等,陸上跑的,無論豺狼虎豹,還是獐鹿麅兔,顯然都沒法在人群密集處大規模放生,於是就便宜了水生的魚鱉蝦蟹。

  由於皇帝太后信這一套,放生便不僅僅是民間自發的行為,而帶上了一點官方色彩。發達地區,比如江淮地方,前兩年專門有詔旨,凡是近江河的州城縣城,上下游五里之內都不許捕魚,專門作為放生之用。

  正是因為這樣的背景,有人提出設立放生池,作為地方長官的徐平不得不出面發話。還好這位智雲法師識時務,提議放生池的地點在金光頂下,不然要是依江淮舊例,左江在太平寨七拐八彎,上下游五里禁漁就把提舉司坑慘了。

  這一天雨後初晴,徐平帶了高大全來到金光頂觀察地勢,做放生池選址的最後決定。在太平寨憋得慌的秀秀拉著劉小妹和段雲潔混在人群裡,一起到這新興起的遊覽勝地散心。

  山路崎嶇難行,又是雨後路滑,一行人出了市鎮不遠,便舍了車馬,一路步行,日頭高高升起,才來到山腳下。

  秀秀對身邊的段雲潔道:「路這麼難走,累死個人,路上也只是尋常山景,不曉得有什麼好看!」

  段雲潔輕聲笑道:「或許要到了山腳下才有風景呢,你就是性急。」

  「這不到了,不過就是一個水潭,和一條大溪,哪裡好看!」

  段雲潔看前面不遠,果然就是金光頂山腳下,地下河從一個洞穴出來,形成一個小瀑布,在山下沖出一個方圓數十丈的水潭來,潭水下流,便就形成了左江的一條支流。瀑布雖小,顯得不那麼壯觀,但水流清澈,襯著周邊鬱鬱蔥蔥的樹木,也別有一分雅趣。

  自夜現佛光的消息傳出,來這裡遊覽的人不絕,短短功夫在水潭邊就開起了幾家店做這些遊人的生意。一家茶鋪,供人閒坐,兩家小酒鋪,外面挑著招子賣人酒食。邕州這裡是萬戶酒制,店家可以自釀自賣,賣酒的到處都是。

  這三家鋪子旁邊,還有一些地攤,賣些香燭之類,雜著幾個賣新鮮蔬果的,都是產自附近。

  秀秀道:「走得累了,我們到那邊茶鋪歇一歇,順便買幾斤荔枝吃。我看那邊擺著的都水靈,應該是剛從樹上摘下來。」

  段雲潔道:「我們隨著官人過來,怎麼好自己作主?」

  「姐姐,我們是來遊玩的,怎麼會跟著官人去跑腿?官人要看放生池,要看寺廟選址,難不成我們還跟著滿山跑?」

  段雲潔搖搖頭,只好順著秀秀的意思。

  徐平帶著高大全和譚虎來到水潭邊,看潭水清澈,深不見底,裡面不時有游魚冒出頭來。水潭的另一邊有一株大榕樹,枝葉掃在水面上,樹冠裡面聚了不少各色飛鳥,蹦來跳去,嘰嘰喳喳。

  抬頭看看金光頂,山並不高,不過三四十丈的樣子,林木掩映間倒是看不到金光洞。不過這山有些陡,並不好上下的樣子。

  看罷了,徐平回頭對高大全道:「那和尚選的好地方,把這處水潭選作放生池,放生的人到了這裡,還能不上去到他廟裡上炷香?香火必然差不了。」

  高大全點頭:「我也這樣想,那什麼夜現佛光只怕是和尚編出來的,只是看中了這裡風水罷了。官人,你怎麼看?」

  「管他真假,只要不作奸犯科,儘管由他。」

  徐平對神神道道的事情沒興趣,今天來只是例行公事。自古以來,朝廷都有山川之禁,除非一些比較亂的特殊時期,山川湖泊都不允許私自開發,主觀上這是為了維護帝王威嚴,客觀上卻保護了自然環境不被破壞。直到清朝中葉,清政府開山禁,短短一百多年間,除邊遠山區,天然森林被毀壞殆盡。徐平有著前世記憶,雖然不知道歷史上環境是怎麼破壞的,卻很清楚保護山地植被的重要性,對山川之禁看得還是比較重的。

  和尚要在山上建廟,山下建放生池,必須要有官府核准。真說起來,他現在私自在山下結廬也不合法,只是徐平不跟出家人計較罷了。

  大致看過,在山上建廟,除了偏遠些,對周圍並沒有什麼影響,徐平心裡便同意下來。佛教導人向善就是一句廢話,儒家、道教哪一家不導人向善?不過是那兩家都沒佛家那一套轉世理論迷惑人心,蠱惑力強大。尤其是儒家,為善是應該的,作惡的要受懲罰,信了這一家除了讀書做官,不管今生來世,那是一點好處都沒有。對於不識字的下層民眾,會選信哪個簡直是禿子頭上的蝨子,從基本教理上就擺明瞭的。

  說白了,管人、嚇人、講道理都是讓人厭煩的,惟有騙人才能讓別人心甘情願掏錢還對你千恩萬謝。有前世的教育,徐平自然明白宗教就是社會下層民眾的麻醉劑,其他高大上理由都是瞎扯,國家法律還要求人行善不做惡呢,哪個會信?不過對統治者來說,麻醉劑的成本更低,才大力提倡罷了。

  諸般看罷,徐平對譚虎道:「一路走得累了,我們去那邊茶鋪歇一歇,要杯茶潤潤口。」

  帶著幾人和隨行軍士離開水潭,徐平幾個在茶鋪的棚子底下坐了下來。這些鋪子涼棚都是用竹竿和茅草搭起來,建造時間短,成本低,算是沾了邕州這裡地理氣候的光。

  上來茶,徐平喝了一口,四面看看,問譚虎:「秀秀她們幾個呢?不是隨著我們一起出來的嗎,怎麼不見了人影?」

  譚虎道:「剛才還在這裡茶攤喝茶,喝罷茶好像是進旁邊酒鋪了。」

  徐平嗯了一聲,也懶得管幾個人女人在忙什麼。

  一杯茶還沒喝完,旁邊的酒鋪裡忽然傳出來吵鬧聲,還有東西從裡面扔出來,在這山野之間顯得尤其刺耳。

  徐平把茶放下,對高大全和譚虎道:「隨我過去看看,什麼人吵鬧!」

  話一說完,臉色已沉了下來。作為地方最高長官,他難得出來一趟,出來就有人在這裡鬧事,明擺著不給自己面子嗎。

  到了酒鋪門口,裡面的人已經紛紛出來,三個漢子推推搡搡纏在一起。

  秀秀三人站在圍觀的人群裡,手裡還拿著一大串荔枝,吃得有滋有味,看得也是有滋有味。

  徐平招招手,把秀秀喚到自己面前,問她:「店裡怎麼回事?是不是你們幾個進去不守規矩惹出來?」

  秀秀搖頭:「官人怎麼一有事就賴我?我們進店裡要酒食吃,說話都是和和氣氣的,怎麼會惹事?是那兩個大漢,進了人家鋪子,沒來由地不許店家在這裡做生意,還把碗碟鍋灶扔出店來。」

  徐平皺皺眉頭:「就沒什麼由頭?」

  「有的,」秀秀把口裡的荔枝核吐出來,「那兩個人說自己是隨著法師的居士,店家在這裡賣魚褻瀆佛法,所以爭吵。」

  正在這時,圍觀的人發現了徐平一行,有人喊道:「好了!提舉司的官人在這裡,正好評理,你們幾個還打什麼!」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1:29

第65章 智雲法師

  聽見有官府的人,三人不敢再吵鬧,只是手都不鬆開,還緊緊地抓在一起,拉拉扯扯地走到徐平面前。

  被兩扯住的一個中年漢子搶先開口:「官人給小民作主,這兩個惡人不知是從哪裡來的,進了我的店就打罵客人,把桌凳都掀翻了。尤為可惡的是,把我廚裡的灶拆了,鍋盆都打翻在地上,明明是要斷了小人的活路!」

  扯著他的一個穿長衫的中年人啐了他一口:「你這渾人血口噴人!這裡是什麼地方?法師要在這裡建放生池,你卻在邊上開店賣魚,擺明瞭是褻瀆佛法!我們這些佛家子弟,豈容你如此胡來!」

  一邊說著,手上加力,把店主人扯得更緊了。

  徐平看看三人,在自己面前依然拉扯不清,糾纏在一起,絲毫不給自己這地方官面子,臉已經黑了。

  轉頭對譚虎道:「來呀,把這三個渾人拿下,每人十杖醒醒腦!」

  徐平出行雖然沒有用導從儀仗,隨行軍士的小杖還是帶了的,聽見長官吩咐,不由分說,如狼似虎地上前把三個人扯開,按在一邊,每人屁股上結結實實地打了十杖。三人鬼一樣地叫,屁股登時腫了起來。

  宋時肉刑分杖刑笞刑,杖刑用大杖打脊背,稱為脊杖,笞刑用小杖打屁股,稱為臀杖。律法上用杖的時候按「折杖法」都有數目,不過徐平這種等級的地方官用杖比較隨意,未必依法律行事,狠一點的法外施刑直接杖斃也有。

  十杖打完,三個人都老實下來,趴在地上再不敢出聲。

  譚虎從鋪裡尋把椅子給徐平坐了,自己站在身後,按著腰刀看著三人。

  徐平指著店主人道:「你先說,到底怎麼回事?」

  「官人明鑒,小的在這裡開間鋪子,賣些酒食,賺點利息養家,一向安守己,從來不曾作奸犯科。這兩個人來到店裡,說是隨著智雲法師的居士,讓小的即刻收拾了家什,離開這裡,不許在這裡開店。官人哪,小的家裡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不滿歲的幼子,嗷嗷待哺,把鋪子關了,我一家數口到哪裡尋吃的喝的?都說出家人慈悲,這兩人怎麼就如此狠心?」

  徐平面無表情,揮手讓他閉嘴。一說可憐,就是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哺乳嬰兒,這到底從哪兒傳下來的唱詞?

  指著一直沒開口的那人,徐平道:「你來說,怎麼回事?」

  那人漲紅著臉,話語卻不太流利:「官人明查,切不可被那小人蒙蔽。我們兩個都是欽州來的客商,一心向佛,以前在欽州的時候便曾隨在智雲法師身邊修行。前些日子到了這裡,聽說法師要在這裡建寺,便自願隨在法師身邊,一是隨身侍奉法師,再一個就是助法師完成這一宏願。官人也知道,法師有志把這裡的水潭建成太平寨的放生池,叵耐這家酒鋪,竟在這慈悲地方,公然宰魚販賣。如此公然褻瀆佛法,我等佛家弟子能忍?」

  徐平道:「於是你們就在店裡趕客人,砸店裡東西?」

  那人紅了臉:「既然無論如何勸他都不聽,我們也只好用這手段了!」

  「說來說去,終究是你們來砸店,是吧?」

  「我們只是守護佛法,略微懲戒罷了!」

  「略微懲戒?」徐平聽到這裡氣得差點笑出來,「那要稍微認真一點,難不成你們還要封店抓人?你這廝倒是大言不慚,和尚說是這裡是放生池,就真的是放生池了?他要是說整條左江都是放生池,難不成所有漁民都回家喝西北風去?天下是大宋的天下,什麼時候成了你們尚的!你讓店裡賣什麼他就得賣什麼,你不讓賣就不能賣?好霸道的和尚!」

  宋朝的佛家子弟是比較忌諱被稱為和尚的,一般要尊稱法師大師,或者委婉一點稱為出家人。徐平一口一個和尚,心裡是有些動氣了。

  地上的兩個居士見徐平說著說著臉色不好看起來,猶自低聲爭辯:「官人有些誇大其詞了,我們只是守護佛法——」

  「大宋的天下,什麼時候要遵守佛法了?要守佛法,你們回廟裡自己去守去!大宋臣民,只要不違律法,輪得到你們來喊打喊殺!公眾地方,以私法代替律法,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是要反了嗎——」

  一個反字出口,地上的兩人臉色立即變了,齊喊冤枉:「官人明查,我們只是佛家子弟,護法心切,萬沒有藐視官法的意思——」

  徐平本來就對各種神棍看著不順眼,兩人強辨,把他的火氣勾起來,不過謀反安到他們頭上確實過了。住嘴不說,只是冷泠看著兩人。

  在一邊興高采烈看熱鬧的眾人見事情到了這一步,都靜了下來。兩個居士就是真有過錯,事情不大,略施薄懲也就罷了。不知這位提舉司的少年官人怎麼這麼大火氣,反字出口,就不是幾下板子能夠了事的。

  「大師來了!」

  正在這當口,人群外面有人高喊。

  地上的兩個居士出了口氣,一起高喊:「法師慈悲,搭救我們兩個!」

  圍觀的人群讓開一條路,一個鬚眉皆白的老和尚衣袖飄飄,從外面走了進來,旁邊跟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沙彌,頭皮還泛著青光,明顯是剛剃度不久。

  老和尚到了徐平面前,雙手合十:「我佛慈悲!」

  徐平冷冷看他一眼,轉頭看著那小沙彌:「又多一個和尚,有度牒嗎?」

  老和尚嚇了一跳,開口就問度牒,這位官人對佛家子弟不友善啊。雖說官府禁止私自剃度,但只要不離譜,各地方都是睜一眼閉一眼,不會見個光頭就問度牒。尤其是這種小沙彌,大多都是當平常人家的小廝看待,一道度牒少則數十貫,多則幾百貫,跟買官的價錢差不多,誰會辦給一個小廝。

  見徐平神態不善,老和尚忙道:「老衲法號智雲,見過官人。這位小沙彌只是隨在老衲身邊做些雜事,不算正式出家,還沒有辦理度牒。」

  徐平哼了一聲,沒有再追問。

  正式度牒的發放,要求出家人去開封府參加考試,不說考試難度和不菲的路費,每年都有名額限制的。不是有名氣的得道高僧,有幾個通過這種正經途徑。大多還是皇室做什麼法事,比如皇帝太后祝壽、祈福之類,都有數目不等的度牒特旨發下來,這才是各大寺廟出家名額的最大來源。另一大來源就是花錢買,朝廷的度牒名碼標價,發到地方,直接充抵各種經費的。有錢人經常會買上兩道空白度牒,做法事舍給廟裡,或者讓自己什麼人代替自己出家,跟香火錢差不多意思。水滸中魯智深最早到五臺山出家,就是通過這種途徑。

  度牒來之不易,便有許多編外和尚在廟裡混著,有機會了才轉成正式編制。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徐平也不會揪著不放。

  見徐平不再追問,智雲法師暗中出了口氣,小心地問徐平:「官人,這兩位居士不知犯了什麼事?」

  徐平冷聲道:「平白無故打砸別人店鋪,目無王法,拿在這裡!」

  智雲嚇了一跳:「官人明查,這兩位居士老衲多年相識,都是積年行善的好人,怎麼會做出這種目無法紀的事來?」

  「打的人,扔出來的東西都在這裡,莫非還能是我看錯了?」

  「官人豈會有錯?定是兩位居士有什麼誤會,待老衲問清楚。」

  徐平坐在椅子上,只是冷眼看著,也不說什麼。

  智雲法師上前兩步,對地上的兩道:「你們兩位都是精通佛法的人,佛家慈悲,怎麼會做出這種尷尬事情來?」

  兩人訕訕地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不時看一眼徐平,猶自不憤。

  智雲法師歎了口氣,轉身向徐平合十道:「官人,也是這兩位居士虔心敬佛,不合做出這種事來。老衲鬥膽,請官人高抬貴手,放過他們這一回!」

  徐平冷聲道:「那被他們打壞的東西呢?也這麼算了?」

  智雲一怔,陪著小心說:「些許灶具,值不得幾個錢,這兩位居士都是身家萬貫的,賠他們算不得什麼。不過這店家在佛門清靜地殺雞殺魚,確實不妥當。依貧僧意思,賠店家幾個錢,讓他到別處開店,官人以為如何?」

  徐平笑了笑:「這是你與店家商量的事,本官操那個心幹什麼?你給錢他願意搬走,你們你情我願的事,官府也沒來由插手。」

  智雲出了口氣:「官人慈悲!」

  徐平又道:「不過,今天的事他們已經把店砸了,卻不好隨便放過。不然的話,以後日子有人到這裡開店,你們在店裡亂打一通,誰知道是把人嚇走的還是花錢讓人願意走的?」

  智雲怔住:「官人的意思是——」

  「讓這兩人把店主人的東西賠了,打攪人家的生意也要賠錢,再說其他事情。賠付罷了,怎麼與店主人商量就是你們的事了。」

  智雲聽到這裡有些急了:「佛門清靜地,在這裡開肉食店,如此褻瀆佛法,難道就不應該施以薄懲?」

  「哪裡是佛門清靜地?你在這裡住著便成佛門的地方?你這佛門的地方是包括這山還是這水?難不成還要把太平寨包進去?要把整個邕州包進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麼時候隨便一劃就成了佛門地方!要想清靜,自己建廟關起門來慢慢清靜!莫說你這荒野小寺,東京城裡的大相國寺,天下第一大的佛門聖地,裡面的燒朱院賣的烤肉天下有名,哪個敢去砸店趕人!」

  智去面色訕訕,要說當和尚的,哪個不知道大相國寺,裡面的燒朱院雖說到不了天下知名的地步,名氣還是很大的。更不要說幾十年前,太祖時候,大相國寺裡的和尚吃肉喝酒招女妓滿城側目,照樣還是第一大寺。

  徐平又道:「建起廟,關起門來,在廟裡行你們的佛法怎麼都行。在這種公共地方,以佛法這種私法代替國法,就是存心謀反了!今天我給你們說清楚,這種事情下不為例,再有發生,我把你們趕出邕州!」

  到了以私法妨礙國法這種上綱上線的地步,智雲法師再不敢吭聲。再說下去,就是挑戰朝廷尊嚴,別說在這裡建廟弘揚佛法,徐平要直接下令拿人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1:30

第66章 金光洞

  心裡雖然不喜歡,徐平也還不至於因自身好惡影響政令。智雲法師服了軟,答應賠償店主人損失,徐平便順水推舟把這事揭過,站起身來,要隨他到金光洞裡的草廬看看寺廟的選址。

  見徐平起身,地上的店主人忙跪在地上道:「謝官人為小民主持公道!」

  欲要離去的徐平回過身來,看著他笑道:「我幫你,是因為今天你占了一個理字。記住,你在這裡開店,難免有瓜田李下之嫌,猶其要注意。日後這處水潭正式劃為本地的放生池,千萬不要抓裡面的漁獲做菜,不然的話,任誰都不能保你在這裡開店了。」

  「小的謹記官人教誨!」

  徐平搖搖頭,帶著人隨著智雲法師向山上走去。至於店家有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他也懶得去管。犯了事再按律治他就是,到哪山再唱哪山歌。

  經了前面的事,智雲法師愈發小心謹慎,前面帶路,到山腳下對徐平道:「官人,這山雖然不高,但山勢陡峭,道路崎嶇,很不好走,還要小心。」

  徐平點點頭,沒有說話。他正當青壯年,身手比這位老和尚靈活多了,手下也都是多年從軍的人,不會被這山路難住。

  進山不多遠,山外的喧囂便被隔在了另一個世界。耳邊鳥鳴啾啾,伴著一聲聲歡快的鹿鳴,看不見河流,清脆的水聲卻一直不斷。

  山林裡特有的清新氣息撲面而來,整個身心都被洗滌,人一下子覺得自己變得輕靈,頗有些飄飄欲仙的感覺。

  怪不得不管文人雅士,還是高僧大德,甚至是那家仙家人物,都喜歡在山裡清修。山裡這樣的環境,還真是能洗濯人的心靈。

  眾人走得不快,順著並不明顯的山上小路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來到離山頂不遠的地方。穿出密林,眼前一下寬廣起來,一大片間雜著灌木的草地,上面分佈著或大或小的石塊。草地邊上有一大片竹林,隨著微風輕輕曳,好像海洋一般。靠近竹林的草地邊上,還有幾隻小鹿在吃草,吃幾口便警惕地抬起頭來,看看四周,隨時準備鑽林竹林裡逃之夭夭。

  正前方竹林掩映間,荒草萋萋,中間被辟出了一條路,路那頭是一處巨大的天然洞穴,黑漆漆地看不見底。

  「官人,前方就是金光洞了,老衲的草廬便在裡面。」

  智雲法師恭謹地道。

  徐平點頭:「果然是一處清靜所在,法師找的好地方!」

  這句話徐平由衷而發,智雲法師聽得出來,連道謬贊。

  有時真是不得不佩服這些和尚,雖然裝神弄鬼,但這些藏在深山裡的勝景,也難為他們跋山涉水找得到。

  智雲和尚在前邊引路,走過草地,來到金光洞前。

  洞口寬有五六丈,一丈多高,被清理得乾乾淨淨,前面種了一二十株芭蕉,伴著旁邊的竹林。

  洞中離洞口不遠的地方,搭了一個草廬,茅草都是新,看起來新建不久。

  眾人進洞,剛到草廬門口,從裡面走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膚色白淨,中等身材,穿著一身青色長衫。

  智雲法師忙向徐平介紹:「這位是欽州的黃居士,老衲的大施主,專門從欽州來這裡助我。」

  黃居士看了來人的陣勢,已經猜到了徐平的身份,忙上前行禮:「學生黃瑋,原是廣州人士,曾參加過本州的發解試,不幸落第,這些年都在欽州經商,聊以糊口。聽說法師在此地弘揚佛法,特來相助。見過通判。」

  「不必多禮。」

  徐平見這黃瑋不知怎麼有點面熟的感覺,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不由多看了他兩眼。參加過發解試也算是讀書人了,所以在徐平面前自稱學生。

  見徐平注意自己,黃瑋面上並沒有什麼異常,只是微笑著陪在一旁。

  智雲法師道:「官人裡面請,既然到了,便到草廬裡坐坐。」

  隨身的兵士在草廬四周站好,徐平帶著高大全和譚虎進到屋裡,小沙彌上來茶,幾個人邊喝邊聊。

  徐平道:「這洞裡建寺倒是不錯,也不妨礙周圍人家,就是上山的路過於崎嶇,香客不便。再一個山頂沒有水源,要注意防火。」

  智雲法師道:「水源不是問題,離此不遠有處山泉,每日挑水便了。至於防火,只要在洞裡布些水缸,也無大礙。」

  「最難的就是修路。」旁邊的黃瑋插嘴,「法師在欽州聲名遠播,信徒極眾,大家聽說要在這裡建寺,都捐錢捐物,錢財倒不是問題。不過這小山都是石頭,若是人工開路,耗時極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工。」

  徐平不動聲色:「哦,那你們意欲如何?」

  黃瑋想了一下才說:「學生冒昧,聽說提舉司裡有專人負責修路,用的火藥,省時省力,不知能不能幫著修這一段山路?」

  說完,和智雲法師一起眼巴巴地看著徐平。

  「開山?難!」

  聽見徐平的回答,黃瑋忙道:「不需要修成平路,只要是開成臺階路就行,方便香客上下山也就是了。」

  徐平沒有說話。本地不產硝石,火藥的產量不高,而且周圍都是蠻人勢力,交趾也離得不遠,火藥流出去就是隱患。所以蔗糖務提舉司裡的火藥控制得極嚴,各種成分都是分開藏在不同的庫裡,用時領了臨時拌勻。各庫都有專人執掌,互不知情,有了徐平批的文書才能領用,同提舉韓綜也必須押徐平的印才能領。幾年的時間,除了官方修路,火藥從沒用於民間事務,就連鞭炮徐平都沒有帶入邕州。給和尚建寺用火藥,徐平心裡可不願意。

  沉默一會,徐平問黃瑋:「你在欽州做什麼生意?」

  黃瑋道:「一是販鹽,從鹽務買鹽賣進山裡。」

  「哦——」聽見又是與蠻人做生意的,徐平眼睛亮了一下,沒說什麼。

  黃瑋急忙又道:「不過鹽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最近交趾鹽流進大宋境內的太多,我們辛辛苦苦,也賺不到什麼錢。學生這兩年都是販瓊崖香料,回去把本地的牛賣去那裡,靠這生意賺些銀錢。」

  「嗯——」徐平點了點頭。

  廣西最大宗的出口物資是紵布和牛,紵布大多銷往內地,牛很多賣到瓊崖,也就是後世的海南島,每年都有數千頭。瓊崖有殺牛祭鬼的風俗,到輒數十頭上百頭地殺掉,土人用特產香料換來的牛大多都這樣消耗掉。所以這個年代在瓊崖地方,牛是消耗品而不是生產物資。再者這時瓊崖和雷州都屬於廣南西路,同路之間交易也方便。

  至於鹽,由於近幾年交趾的衝擊,這生意越來越難做了。自從李佛瑪登上王位,交趾國內穩定,加緊了向北方的擴張。

  如今在邕州,大宋靠糖,交趾靠鹽,廣源州靠砂金,勢力都飛速發展,一起加速向傳統的蠻人地區滲透。徐平心知肚明,如今擠在三方勢力之間的傳統蠻人地區已經成了一個火藥桶,只要一根導火索就會引起三方火拼。不過大宋官員的任期不長,徐平滿打滿算在邕州也就剩下兩三年時間,精力都花在了蔗糖務的擴張上,對蠻人地區的經營一直舉棋不定。

  徐平還是沒有回答黃瑋,抬頭看這草廬裡的擺設。無非是木魚鐘磬,一些佛門常的法器,旁邊架子上擺了佛經,看樣子還有不少是徐平那裡印出來的。

  桌子不遠的檯子上有一盞煤油燈,調得很亮。徐平注視著這盞燈看了好一會,智雲法師和黃瑋都滿面尷尬。

  煤油是太平寨裡配發的物資,像是客棧酒樓這些地方用的燈盞數量都有登記,按盞數配發每月用的煤油。不過具體一月點多少時間,亮度如何,哪裡能夠管得過來?僅從這個管道流出來的走私煤油就不少了,再加上蔗糖務裡的人偷偷賣出來的,數量相當不少,左近稍微像樣的人家,都會點盞煤油燈。

  這種情況徐平當然知道,不過睜一眼閉一眼罷了。水至清則無魚,有時候在無關緊要的地方保持個灰色地帶,也是對地方經濟的潤滑。

  看著那一盞煤油燈好一會,徐平最終沒說什麼。

  回過頭來,對黃瑋和智雲法師道:「讓提舉司裡的人幫你們修路,不是不行,本朝一向對佛家禮敬有加,本官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不過提舉司是朝廷機構,哪怕是一枚銅錢進出都登記在帳,三司可是錙銖必較,本官可不敢馬虎。這樣吧,我讓他們列個單子出來,用多少銀錢,你們可要按數付帳。」

  說完,徐平看著黃瑋。

  黃瑋和智雲法師對視一眼,喜不自禁地道:「多謝上官通融,銀錢的事情不需擔心,學生自會號召欽州信眾,為法師出力!」

  智雲法師卻有些猶豫:「官人,黃居士,修路的錢只怕不是小數目,反正不急在一時,還是從長計議地好。」

  「法師不須擔心,我們這些弟子,哪怕傾家蕩產,也要助法師把這廟建起來,弘揚佛法!整日唸佛,到了這看真章的時候,哪個還會在意些須銀錢!」

  智雲法師唸聲佛號:「居士有心了!」

  徐平冷眼看著,也不說話。這件事他本來沒有多想,只是來走個過場而已。地方上第一座正經的宗教場所,他作為地方長官不能不出面,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圖。但自從見了這個黃瑋,徐平一直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又說不上來,乾脆遂了他的心思,看看有什麼花樣。

  太平寨這裡,徐平經營兩三年,也不怕什麼人鬧出來。

  就是這個智雲法師來得蹊蹺,跟隨的居士等人也都從欽州來,雖然樣樣都說得通,總是有些詭異。徐平決定回去之後托馮伸己幫自己向欽州去封信,查查這幾個人的背景,他兼著邕欽廉三州巡檢,欽州治安也在他的管下。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1:32

第67章 猜測

  院子裡的大樹上,鳴蟬叫得聲嘶力竭,似乎在述說著夏天的無耐。

  樹下,徐平半躺在竹椅上,手裡搖著蒲扇,看著最近的邸報。這兩年裡朝廷沒什麼大事,在一些小事上沒命折騰,為了地方官的那幾畝職田,幾個月裡下了兩回詔旨,又是要取消,又是要求清查丈畝貧瘠,就不想給小官們清靜日子過。倒是大宋最大的對頭契丹發生了劇變,上月舊主耶律隆緒去世,八子木不孤改名耶律宗真,即帝位。草原王朝的習慣,每次立新主都要折騰幾年,看起來短時間內大宋北方無大事。

  天聖九年,大宋皇帝趙禎二十二歲,尚未親政,新立契丹主耶律宗真十五歲,還是個迷茫少年,交趾國王李佛瑪三十二歲,正意氣風發,黨項的李元昊二十八歲,作為王位繼承人已初露崢嶸。

  東亞所有上得了檯面勢力的主人公都正當青壯年,悄悄醞釀著風暴。

  位於邕州的徐平時刻關注著南邊交趾的動靜,隨著那裡國內的平靜,對外的勢頭越發咄咄逼人,首當其衝的就是邕欽廉三州。

  兩地之間還有一個自立長生國的廣源州儂存福,這幾年擴張勢頭極猛,邕州只是靠波州和田州兩個老牌土州勉強擋住。徐平對儂存福不熟,一直關注著他那個歷史留名的兒子儂智高。儂智高這一年八歲,是個剛剛懂事的娃娃,要想鬧事怎麼也得再等七八年。

  也就是有儂智高這個念想,徐平覺得邕州怎麼也能再平靜十年八年,自己任上是不會出事的,一直沒有對周邊勢力採取過激烈的動作。

  不過這兩年,朝廷內外都太平靜了,平靜地令徐平隱隱覺得不安,總感覺自己的如意算盤只怕是打錯了。

  離徐平不遠的地方,秀秀坐在小凳子上做著針線,嘴裡輕聲哼著什麼不知名的歌謠。就連秀秀都已經十五歲了,慢慢脫去了身上的孩子氣。

  正在這時,秀秀突然輕快地道:「高大哥來了啊,這兩天怎麼不見你,劉小妹姐姐昨天還說想你呢!」

  高大全有些尷尬地道:「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淨瞎說!」

  見徐平看過來,高大全急忙行禮,把手裡的一份單子遞過來:「官人,這是給金光寺修路的清單,您過一下目。」

  徐平接過來,隨便看了兩眼,便交還高大全:「所有的錢數翻上一番,這幾位欽州的信眾都是大財主啊,不要辜負了他們。」

  「錢數翻一番?」高大全迷惑不解地問。

  「不錯,翻一番。」徐平點頭,「多出來的錢一部分發下去,讓弟兄們喝酒吃肉,剩下的你先存著,作為小金庫,以後也用得著。」

  高大全還是有些不明白:「為什麼?修佛寺是做善事,官人怎麼——」

  徐平笑道:「什麼時候修佛寺也是做善事了?外面的孤寡老幼,吃不飽穿不暖的人,我天天施粥是做善事。這裡大山連綿,道路崎嶇,你們到處鋪路修橋是做善事。邕州地方偏遠,不識教化,我印書建學堂是做善事。就是那些過了發解試的舉子,我掏荷包給他們路費進京趕考,也可以說是做善事。惟有這建佛寺,當不得吃,當不得穿,也就是和尚們唸一聲彌陀佛,陪個笑臉說是我們做善事。他們說善事就真是善事了?」

  高大全摸摸腦袋:「可信了佛的人都要心懷慈悲,也是教化風俗,斷了這裡的各種淫祠,不也是善事嗎?」

  「糊塗,我是地方長官,本就有教化地方的職責,這教化可不是用和尚的法子去教化。大家都去信佛了,不正說明我這官當得沒用嗎?若要說是導人向善,聖賢之言,國家律法,哪一個不是導人向善?怎麼就非得信和尚?」

  見高大全還是一臉困惑,徐平又道:「剛才講的那些與你關係不大,你聽不進去就算了。不過造價貴一點,我還有其他用意。」

  「官人還是明講,小的愚鈍。」

  徐平放下手裡的邸報,從身前桌上取了一封書信來,對高大全道:「那一天我們去金光頂,我總覺得那些人來得蹊蹺,回來後便托馮知州去信欽州查了一下這些人的底信。那個智雲大和尚倒是沒什麼,信裡說是位得道高僧,還曾經跟隨海船出海外尋過真經,信徒頗眾。最讓我起疑的是那位大金主,黃瑋居士。信裡說他原是廣州人,不過廣府屬於東路,一時也查不下去。但這位黃瑋在欽州做的生意,賣的好多都是我們邕州山裡蠻酋的特產,兼營海外貿易,家產廣大,是欽州城裡數得著的員外。」

  高大全還是不明白:「這也沒什麼啊?」

  「沒什麼?他是廣州人,海外生意跑欽州去做什麼?多少生意在廣州做不了?再者說了,欽州什麼地方,那裡有與交趾貿易的博易場,到了那裡不做交趾生意,專門賣邕州山裡的特產,當我傻的嗎?」

  高大全以前從不接觸這些東西,還是一頭霧水。

  徐平歎口氣,又道:「這些邕州特產他哪裡來的?如果走水路,順郁江就一直到了廣州的江口,怎麼還用跑到欽州去?這是擺明瞭,他的貨物並沒有經過我們這裡,而是從山裡直接出去的。遷隆峒,上思州這一條線有山路直通欽州,應該就是他的貨物來源了。」

  說到這裡,徐平把手裡的書信放下,眯起眼笑了笑:「一樣都是廣州落第的舉子,這個黃瑋倒是讓人想起了一個人。」

  當年徐平剛到如和縣不久,曾經托李安仁替自己找跟蠻人通商的內地商人,找來的人是位廣州進士,名叫黃師宓。結果因為心向廣源州儂家,不但生意沒有做成,還被徐平趕出了邕州,從此不得再在邕州貿易。

  事情已經過去幾年了,黃師宓的樣子徐平已經淡忘,但那天見了黃瑋,徐平總是覺得有點面熟,回來想了好久才想起黃師宓這個人來。

  當然黃瑋不可能是黃師宓換名前來,那樣的話狗膽就太大了。不過一樣都是姓黃,都是廣州人,都是做蠻人生意,只怕不知是什麼親戚。

  徐平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但當年黃師宓的樣子讓他非常不舒服,而且又涉及到了通敵叛國的嫌疑,徐平不會輕輕放過。

  黃瑋這樣的人操作的事情,徐平怎麼可能讓他舒舒服服地做成?趁著這樣的機會,先刮出幾百貫錢來再說。想來他們一家人是看邕州這兩年發展得格外興旺,商人哪有看錢不眼紅的,借著這麼個由頭來與徐平套近乎,還是想做邕州這一線的生意。

  想到了這一層,徐平便不會讓他們輕鬆了,非要讓他們記住教訓不可。把修路的價格翻一番,也是徐平試他們態度的意思,看反應再定下一步怎麼做。
本帖最後由 waterkcl 於 2018-11-7 11:34 編輯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1:37

第68章 山雨欲來(上)

  六月十九日,相傳是觀世音菩薩成道的日子,為紀念菩薩,天下各州郡多有官府組織的放生活動。

  自確定了金光頂下的水潭為太平寨的官定放生池,這是第一次大規模有組織的放生活動。自天一亮,周圍百姓便向金光頂聚集,如過年一般熱鬧。

  太平寨畢竟是個新興的城鎮,娛樂活動看起來不少,實際上多雜亂而低俗,透著碼頭式的虛假和浮華,真正讓人賞心悅目娛樂身心的節目卻少之又少。對於很多來自福建山區的老實農家新移民來說,多多少少有些不適應。這樣一個日子,勾起了他們對於往事的美好回憶,不辭辛苦,相約都要擠到放生池邊看一看,想想以前,珍惜現在,敬一敬菩薩。

  太陽在山上露出了紅彤彤的半個臉,披著萬道霞光,帶著興奮,熱情地喚醒了整個世界。

  林阿彭擦乾了手,仔細地把嶄新的木門鎖上,沐浴著清晨的霞光出了門。

  丈夫林業在門前不遠處整理著擔子,兩邊水桶裡盛著他前些天捕的各種魚鱉蝦蟹。不遠處兒子鐵錘穿著新衣,與鄰居李二郎家的巧娘弓著腰,看面前水桶裡的小魚。魚是兩個孩子一起抓的,都是稻田裡一些不成器沒人要的塘角魚,雖然不值錢,總是對菩薩的一點心意。

  隔壁李二嫂站在門口,不知為什麼喋喋不休地數落著門裡的李二郎。這一對夫妻不遠萬裡聚到一起,還是改不了從前的性子,什麼樣的日子都要吵吵鬧鬧,與林阿彭恬靜的性子剛好相反。

  日子好起來,李二郎好賭的毛病又犯了,不時偷偷出去玩兩把。徐平在太平寨裡戒賭再嚴,總是有忽略的地方,賭博的人抓也抓不絕。後來想起前世的辦法,把成了家的婦人組織起來,與官方一起抓賭,才把這股歪風壓了下去。

  李二娘與丈夫鬥了十幾年,對抓賭最是熱心,借著官府的威風,在家裡氣勢上徹底壓倒了丈夫。兩人吵吵鬧鬧雖是不斷,卻也免了大的麻煩。

  林阿彭搖著頭,走上前去與丈夫一起整理擔子。水是剛換的,透著山裡特有的清涼,魚蝦在桶裡遊來遊去,互相爭鬥,桶裡水聲嘩嘩響個不停。這些魚蝦是要放生敬菩薩的,可不敢有死的在裡面褻瀆神靈。

  整理一會,那邊李二郎夫妻兩個還是吵個不休,不見停下來的意思。

  林阿彭看看太陽,快要完全爬上山頂了,忍不住對李二嫂喊道:「二嫂,日頭到山頂了,我們快些動身吧!這種日子,在家裡磨蹭可不好!」

  李二嫂這才停住口,轉身道:「好,好,我們這就走!」

  回頭又罵了一句李二郎,才見李二郎從門裡出來,也挑了一副水桶,猶自憤憤然,顯然李二嫂並沒有罵服他。

  李二嫂鎖了門,喊了兩個孩子,與丈夫一起來到林家門前。

  探頭看看林家的擔子,裡面魚鱉蝦蟹打鬧得熱鬧,李二嫂忍不住又回頭丈夫:「看看林大哥,桶裡多少東西,熱鬧也有了,心意也到了,哪個像你!」

  李二郎梗著脖子道:「婆娘家懂得什麼!你沒看大戶人家放生,那些有錢的員外都是幾斤重的金色鯉魚,上百年的壽龜,一桶一桶地倒進去!菩薩什麼場面沒見過,河裡隨便抓點魚就能糊弄?」

  說完,把自己挑著的桶轉過來給林業夫妻看:「我這裡兩對鯉魚,都是一斤往上的,自己抓的不夠,跟漁人買了才湊齊的。多麼場面!」

  林阿彭忍著笑道:「二哥說的也有道理,對菩薩就是心誠,她一個神靈又怎麼會挑三揀四,我們心意到了就好。時間不早,我們上路吧。」

  天邊的太陽已過了山頂,金光消散,熱度起來,兩家人不敢耽擱,男人挑了擔子走在前面,兩個婦人跟在後面看住孩子。

  鐵錘和巧娘一人一隻手抬著他們的小水桶,蹦蹦跳跳地走在中間。他們放生的雖然是長不大的塘角魚,不過菩薩怎麼會計較這些。

  越靠近金光頂,人流就越是密集,肩挑手提,所有的人都到了自己的心意,和自己虔誠或不虔誠的心去紀念觀世音菩薩。

  秀秀坐在牛車上,不住地左顧右盼,與旁邊坐著的劉小妹和段雲潔品評看見的各種水族,一路上樂此不疲。

  太陽到了半空,才到了金光頂下的放生池邊。

  此時池邊已經人山人海,新來的只能站在外邊,根本擠不進去。

  與鼎沸的放生人群比起來,智雲法師和身邊的小沙彌就顯得有些單薄,要不是早早占了好位置,搭了高臺,只怕連他們的人影也看不見。

  檯子不遠,早就擺好香案,旁邊一排椅子,坐著本地的頭面人物。徐平正襟危坐,雙目微眯,並沒有注意身邊的人群,只是想著自己的心事。

  高大全依照吩咐把修路的報價翻了一番,沒想到黃瑋為首的幾位金主不但沒有提出異議,還又加了一些工錢,讓高大全加快進度,儘量早日修好。明面上的理由是山路陡峭,智雲法師年事已高,上下不便,徐平卻有些不信。前來弘法的這位大和尚年紀是不小了,但不能以常人來理論。智雲法師多年雲遊在外,豈是養尊處優的人能比,身手還矯捷得很,那點山路根本不在話下。

  這事情總是透著詭異,徐平卻想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

  徐平身邊,是蔗糖務的副長官同提舉韓綜。他到了邕州之後一直都是在如和縣和新開的甘蔗田裡忙碌,榨糖季過了之後才回到提舉司,算是有點空閒。

  同提舉聽起來好像與提舉差不多,實際上卻是正兒八經的副手,與通判與知州這種雙長官的情況根本不能比,徹徹底底的是徐平屬下。從兩人的官階也可以看出來,雖然徐平只是比韓綜早一屆的進士,但年年晉升,兩人在官階上早已拉開很大距離。再者韓綜是徐平同年王素的外甥,這人做人也謹慎,對徐平一直恭謹,公事上處處以屬下自居,私下與徐平相處則自居晚輩。幾個月的時間接觸下來,兩人相處得很融洽,徐平輕鬆很多。

  旁邊坐著的是知寨陶秉中,一個官位在小使臣的武臣,實權不大,與徐平的關係也沒別人密切,平時比較低調。

  陶秉中的身邊,坐著如和縣縣尉黃天彪,他的職位更低,不過今天卻是意氣風發,紅光滿面,左右顧盼之間得意神色絲毫不掩飾。

  秀秀在人群外面轉了一圈,也擠不進去,回到牛車邊對段雲潔道:「官人只顧自己,早早就到裡面坐著,卻不管我們只能在外面亂轉!」

  段雲潔笑笑:「今天什麼日子?他是地方長官,多少事要做,哪裡還有時間還照顧我們?左右不差這一會功夫,慢慢等就是。」

  「我是氣不過,這樣等到我們到放生池邊,熱鬧早過去了,我們放生那些魚也沒人來看,多沒意思?」

  段雲潔搖頭:「想看熱鬧?你到牛車上站著不就看到了!」

  秀秀無耐,只好重又爬上牛車,拉著劉小妹一起高高站起,看人群裡面。

  「唉呀,那個不是黃天彪?他怎麼那麼得意?」秀秀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叫了起來。這個黃天彪這才多少日子不見,長得越發富態,遠遠看起來就是個富家員外,哪裡是從前與他們插科打諢的樣子?

  劉小妹拉拉秀秀,指著放生池邊道:「你看,那裡整整三大車,上面都插著『黃』字的旗,只怕就是那個黃天彪放生的水族。這樣規模,比提舉司官家放生的都不差了,怪不得他這樣得意!」

  秀秀看了看,果然是這樣,而且黃家的三輛車上面都是大桶,也不知道裡面裝了什麼異樣魚類。這個黃天彪,真是越來越不像話,敢跟家爭風頭了。

  正在這個時候,小沙彌朗聲道:「吉時已到,師父已唸過經文,稟過菩薩,正是放生的時候!」

  說畢,在智雲和尚身後坐下,跟著低聲唸起經文。

  譚虎聽見,急忙上前點起香,燒過紙,請徐平上前來拜。

  徐平帶著太平寨的幾個官員香案前拜畢,譚虎把卷軸遞過來,徐平接過,展開卷軸,恭恭敬敬地讀了祝文。

  這祝文是徐平寫的,很是費了他不少心思。他先前讀書,一心朝著考進士用功,這些常見文體實在並不精通,只好照著前人做的祝文硬仿下來,又請段雲潔潤色過了,才不至於讓人覺得鄙陋。

  祝文唸罷,又是一番焚香燒紙的儀式,才有隨身軍抬著大桶來到池邊,由徐平扶著桶把第一批魚倒進放生池裡。

  這一桶都是一尺多長的金色鯉魚,大小均勻,樣子華麗,湊齊整桶並不容易。魚倒進池裡,圍觀的人群一起喝彩,站在池邊的人也紛紛把手裡的魚在池裡放生,一時熱鬧非凡。

  剩下的魚就不需徐平動手了,譚虎帶著手下一桶桶向池裡倒,到那幾桶百年壽龜更是一隻只高高舉起讓周圍的人看清楚。

  徐平坐在椅子上,看花色繁多的魚類在池裡重獲新生,內心裡竟平空生出一種喜悅。若說以前日子,他吃的這些水族可著實不少,在他前世這些很多都已經瀕危,甚至已經滅絕,想吃也吃不到,這世有了機會當然要大快朵頤。有前世的教育,他也不信什麼放生祈福的說法,不過是礙於身份必須參加這種活動又不能丟了官家臉面罷了。但此時受周圍的氣氛感染,各種各樣的水族生物被放進池裡,它們的喜悅竟然映進了徐平心裡。

  譚虎放生罷提舉司準備的魚類,其他有身份的人紛紛站起來,帶著家人放生自己準備的。

  黃天彪慢慢起身,左右看了看,招了招手,大著嗓門道:「兒郎,把咱家的車推過來,好好向菩薩表表心意!」

  他手下的依然是那些族人差役,早已等得不耐煩,聽見吩咐,把車推到池邊,一個爬到車上,搬起一個大水桶,高聲叫道:「五斤重金色鯉魚十對!」

  口中喊完,連連向放生池裡倒了五桶魚。原來這魚太大,一桶只能放一對,整整裝了半車。

  李二郎在池邊看得目瞪口呆,直倒黃家的人倒完了,才轉頭對身邊的妻子和林業一家道:「看看,看看!我說什麼來,大員外家放生都是這樣,幾斤重的金色鯉魚倒下去才是氣派!」

  說完,搬起身邊的水桶,把裡面的魚倒進池裡,口中高聲道:「蔗糖務李二郎,金色鯉魚兩對,敬拜菩薩!」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1:40

第69章 山雨欲來(下)

  有放生罷了的人開始向人群外面走,有的是有事回家去忙,沒事的則到外邊尋個高處看熱鬧。今天是紀念菩薩的慈悲日子,不好在裡面占著地方讓外面的人進不來,人們把平日的戾氣都收了起來。

  有人讓出位置,秀秀三人才好不容易擠到池邊,那邊黃天彪才剛剛放生結束,幾個族裡差役昂頭挺胸站在車邊,等黃天彪過來說話。

  黃天彪彈彈身上的新綢緞衣服,緩緩走到車邊,四下看了一遍,才伸手入懷取了一疊文書出來,高聲道:「今天大好日子,菩薩慈悲,我辦這幾車上好漁獲,也向菩薩表明咱是個禮佛的人!」

  那邊兩個和尚已經唸經完畢,聽了黃天彪的話,小沙彌低聲對智雲法師道:「這個夯貨就是個土財主,明明是來顯擺了,說什麼禮佛!」

  智雲法師輕唸句佛號,對小沙彌道:「出家人戒事非!」

  小沙彌不敢再說,表情卻是不服。

  黃天彪彈了彈手裡的文書,接著道:「單單放生幾車魚鱉可顯不出咱到底有多心誠,我這裡還備下了五道度牒,舍給法師,才是真善人!」

  說完,把手裡的度牒向智雲法師師徒揚了揚。

  智雲法師一時怔住,小沙彌咳嗽一聲才清醒過來,忙高宣佛號:「阿彌陀佛,這位施主有此善舉,日後必富貴終身!」

  黃天彪道:「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破費這麼多不就是求個富貴!」

  小沙彌早已激動得坐不住,這裡他是第一個跟智雲法師的,有了空白度牒那還不捷足先登,從此成為有編制的和尚了!

  見法師點頭,小沙彌噌地就蹦了起來,一溜小跑到了黃天彪身邊,不住口地唸著佛:「施主一看就是大善人,必終生富貴,終生富貴!」

  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全忘了自己剛才還腹誹不已。

  見小沙彌眼巴巴地向自己伸著手,黃天彪把手一收,瞪著眼道:「怎麼是你這個小和尚來?我還有事情要與大和尚說呢!」

  小沙彌悻悻地收回手,雙手合十:「施主這邊請。」

  黃天彪點頭:「這還差不多。」

  一邊說著,一邊隨著小沙彌向智雲法師走去。

  秀秀在池邊看見,哼了一聲:「這個黃天彪,自從有了錢,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現在這個樣子,明明是個員外,哪裡還像個朝廷官員!」

  段雲潔笑笑沒說話。徐平知道黃天彪這樣不是辦法,正在想方設法在蔗糖務裡給他謀個閒職,作為他安身立命的地方,也省得別人閒話。

  李二郎滿眼羡慕地看著黃天彪走到智雲法師身邊,不由讚歎:「人的富貴果然是從娘肚子裡帶出來的,這位黃縣尉原先不過是個蠻人小頭領,雖然也管著幾個族人,卻吃不好穿不好。自從納土做了個小官,就一天好似一天,如今竟然成了邕州數得著的富貴員外,再大的蠻人首領也及不上他!」

  李二嫂一邊幫著林阿彭放生各種魚蝦,一邊沒好氣地對丈夫道:「你不用看著別人眼熱!不聽人家說,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現在不是在家裡,沒有地沒有產業,有力氣沒地方使。如今在蔗糖務,出一分力氣就有一分錢領,你只要好好改了自己毛病,不再去賭,肯出力氣自然也有自己的一份富貴。一樣都是做活計,你怎麼總比不上林大哥?還不是怪自己懶!」

  聽見妻子埋怨,李二郎不敢接話。講良心話,在蔗糖務裡他夠賣力了,可身邊有一個林業,自己怎麼也比不上,只好任婆娘講幾句。

  鐵錘和巧娘兩個蹲在池邊,一起提著小桶向池裡緩緩倒著自己捕的小魚,看它們在水裡歡快地搖著,一起開心地笑。

  他們正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從福建來到邕州也有兩年,早已熟悉了這裡的環境。在邕州不會再餓肚子,不用再眼饞別人的玩具,還有學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們快樂地成長,不用再重複父輩的生活。

  秀秀提著小水桶,小心翼翼地來到池邊,緩緩地把魚倒進池裡。這都是一些小魚,五顏六色,奇形怪狀,各種各樣的都有。

  一邊倒,秀秀一邊搖著頭對身邊的劉小妹道:「可惜,官人那邊還是沒有忙完,不能過來看看我準備的這些好魚。多好看!」

  劉小妹忍住笑:「官人怕是沒這個興趣,這都是你小女孩兒的心思,官人哪裡會明白?」

  「難不成你不是小女孩兒?」秀秀話一出口,才想起來,「唉,忘了你過幾天就與高大哥成親了,再不是女孩兒了——」

  劉小妹微微笑著,臉上泛著紅暈,幫著秀秀。

  一小水桶倒完,秀秀和劉小妹起身,卻發現段雲潔站在車旁,正愣愣地看著遠處,眼神有些迷離。

  秀秀剛要問段雲潔看什麼,劉小妹輕輕扯了扯她,指指段雲潔看的方向。

  「申峒主——」

  三個字一出口,秀秀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段雲潔與她們兩個心裡藏不住話的小女孩不一樣,心思重,可不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作為徐平一手扶起來的蠻人表率,申峒這幾年飛速發展,下邊的產業基本與蔗糖務融合到了一起,是地方上得到利益最多的地方。蠻人地區一切都還很原始,有了錢就有了一切,包括土地,包括人口,申峒的實力早已超過了大多數的土州,就連申姓在幾年時間都成了大姓。

  申承榮也再不是當年去如和縣見徐平時的寒酸樣子,一身綢緞,穿得光鮮亮麗,與黃天彪有一比。實際上他現在也正如黃天彪一般,大多時候心思都放在了做生意上,太平寨周邊幾個蠻酋合起來的生意,他和黃天彪都是占份額最大的。至於峒裡的事務,早已經完全交給長子,不操那心了。

  阿申被黃從貴擄走,一直在大山裡的幾個土州裡轉來轉去,怎麼也要不回來,申承榮也沒臉與段方見面。這兩年段方步步高升,申承榮巴不得認了這門親戚,卻一直沒有機會。段雲潔由父親一手養大,比誰都明白他的心思,明明知道申峒是自己的外祖家,卻只能遠遠看上一眼。

  與黃天彪一般,放生罷了,申承榮也舍了一道空白度牒給智雲法師。見黃天彪這麼長時間還在那裡與兩個和尚說個不休,申承榮心中好奇,走了上去。

  見申承榮拿著空白度牒走來,黃天彪恨恨地道:「申峒主,度牒可不要給這兩個和尚,他們貪心得很!真真要氣死我!」

  申承榮奇道:「怎麼了?黃縣尉,難道他們還另外收錢?」

  黃天彪一怔:「那倒不是,不過折扣打得太厲害!」

  見申承榮不明白,接著道:「你說說,我舍了五道度牒,要度族裡四個人來跟著做和尚,他們偏偏說只能度兩個人,生生打個對折,這生意怎麼做?」

  聽了這話,申承榮苦笑著搖頭。黃天彪這兩年生意做多了,滿口的都是生意經,開口打對折,生意上這如何能忍?

  可這種事情能做生意嗎?現在人家就兩個和尚,你一下就要度四個自己的族人,金光寺不成了黃家的家廟?

  幾個大戶放生結束,時間已經不早了,人群開始消退,很多人便在旁邊的店裡吃點酒菜,填飽肚子下山。

  兩家酒鋪賺得盆滿缽滿,主人笑得合不攏嘴。好在有了前些日子與居士的爭執,他們長了個心眼,今天全部是素菜,免得再起糾紛。

  茶鋪棚子底下,丘娘子拿出幾文錢放在桌子上,對一邊的劉大虎道:「好了,人群慢慢散了,我們也去放生敬菩薩。」

  劉大虎站起身,有些不耐煩:「這時候才去,熱鬧都沒得看了!」

  「本就是來敬菩薩的,誠心敬意,你看什麼熱鬧?」

  聽了丘娘子的話,劉大虎撇了撇嘴。菩薩是哪個,他劉大虎可不熟,幾條鯉魚自己吃了多好,偏偏買了要放回水裡,這菩薩也是無聊得緊。

  丘娘子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抬步向前走去。

  自己選的就是這麼個貨,菩薩面前,能報怨什麼?好也罷壞罷,日子只能這麼將就下去,沒了劉大虎這塊招牌,她又憑什麼太平寨開店?

  女人信佛得多,丘娘子這種身世尤其虔誠,她可以不相信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包括與自己同床共枕的那個男人,對佛祖菩薩卻是深信不疑。我今生做牛做馬,只為換來世的一生富貴榮華,誰還能給她這種安慰?

  逆著人流來到湖邊,丘娘子默默唸了一段經文,才示意劉大虎。

  劉大虎早等得不耐煩,提起水桶,把裡面的幾條鯉魚倒進了池裡。心中暗暗嘀咕,這小小池子,今天不知道被放進了多少大魚,如果晚上到裡下上一網,嘖嘖,頂得上左江漁夫一個月的風裡雨裡。

  倒罷了魚,剛要轉身,丘娘子咦了一聲:「那邊不是你的妹妹?既然遇見了,不如上前打個招呼。她下月出嫁,我還準備了幾件首飾。」

  劉大虎卻有些心虛,自從上次把妹妹騙回忠州,差點送了她的性命,他就再不敢與妹妹面對面。

  丘娘子歎了口氣:「終歸是一母同胞,莫不成就這樣一輩子不再往來?她好事臨近,許多禮節都少不了你這個做哥哥的,不趁這個機會把以前的心結解開,以後她成親生子,就更加沒有機會了。」

  劉大虎知道丘娘子說得對,心裡卻還是畏懼,縮了縮脖子道:「就是要去見,我們也再等一回,現在人多,她哪裡抽出身子。」

  「磨磨蹭蹭,我們店裡關著門,一天要少多少生意?還是快些去把話說開,我們好回去開門做生意。」

  劉大虎道:「女人就是小肚雞腸,今天滿城都來放生,哪有生意做?唉對了,你說姚主管既不來放生,卻又請了假,鬼鬼祟祟做什麼勾當?」

  「哪個管他?全靠了他,我們才有了今天日子,就當看不見吧——」

  丘娘子歎口氣,也忘了剛才說的話,與劉大虎一起走向茶鋪。明知道姚主管一幫人在做違法犯禁的事,貪圖享受,卻鼓不起勇氣去告發。全靠著劉大虎有高大全這個靠山,即使以後被牽累了也有退路。

  太陽升到半空,開始熱起來,池邊坐著的幾位官員漸漸不耐煩。

  徐平看人群變得稀疏,對身邊的韓綜道:「時候差不多了,不如我們便散了吧,等到這個時候,對菩薩的心意也到了。」

  韓綜恭聲道:「上官說得是。」

  剛站起身來,遠處高大全急匆匆地趕來,到徐平面前叉手道:「官人,我那裡已經準備好了,明天就可以動工!」

  徐平點點頭:「你來得正好,我對智雲法師也有話說。隨我來,去與法師說一聲,今天便到這裡了。」

  那邊智雲法師見徐平起身走向自己,急忙迎過來。他與黃天彪討價還價半天,有申承榮在一邊幫著,好說歹說,才讓黃天彪答應只度他兩個族人,但要饒另兩個族人跟著修行,度牒以後再想辦法。

  智雲法師幾十年修行,哪裡做過這種商賈之流的事情?這一番談判,急得他一腦門子汗,陽光下光頭閃閃發亮。

  黃天彪還是有些不滿意,對申承榮嘟嘟囔囔,怪他不幫自己。

  迎到徐平面前,智雲法師唱聲佛號:「阿彌陀佛,老衲怠慢!」

  「法師出家人,不必拘於俗禮。」徐平回禮,指著高大全道,「剛才我這位手下過來回報,修路的事情都已準備妥當,明天就可以動工。」

  「阿彌陀佛,施主有心了!」

  老和尚一口一句彌陀佛,徐平聽得不耐煩,向他告辭。

  智雲法師急忙攔住:「官人怎麼可以就這樣離去?老衲那裡準備了一餐素齋飯,無論如何要賞光吃過了再走。」

  徐平哪有心情上山去吃齋,再三推辭。奈何老和尚死了心,拉住徐平的袖子怎麼也不讓走,一定要幾人去他草廬坐上一坐。

  徐平沒奈何,心道這老和尚莫不是怕飯菜放不住,吃不了要變餿?耐不住智雲法師的殷勤,只好答應下來。

  帶著太平寨的幾位官員和隨身軍士,隨著智雲法師走了幾步,徐平總是覺得哪裡不對勁。到了山腳下才想起來,問智雲法師:「今天是紀念菩薩的日子,怎麼一直不見黃居士?」

  智雲法師歎了口氣:「事不湊巧,昨天有欽州客人帶了話來,黃居士有急事要去處理,無緣參加今天的放生大會,卻是福薄!」

  說完,還連連歎氣,看起來甚是可惜。

  而此時左江的一艘貨船上,黃瑋看著面前的方姚兩位主管,以及另外幾位精壯漢子,面色凝重地道:「多少銀錢都已經撒出去了,事情成與不成,只看今晚!諸位切不可有一絲馬虎,只要今晚這件事事做下來,就為你們搏來了一生富貴!使不完的錢,做不到頭的官!」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1:42

第70章 風波起

  沒有風,貨船上沒有掛帆,在左江上順流而下。

  想起將要做的事,不由得心裡緊張,一個精壯漢子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問黃瑋:「員外,這般大事,難道只有我們幾個人?」

  黃瑋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操這個心幹什麼?姚主管和方主管在太平寨經營了這些日子,所有事情早就安排好了,你聽吩咐做事就是!」

  見黃瑋面色不善,那漢子縮了縮頭,再不敢吭聲。

  船艙裡一下靜了下來,只有夏日的陽光照在船上,毒辣辣的,把船艙裡烤與像蒸籠一樣。

  劉大虎與丘娘子在茶鋪坐著,喝光了主人家一大壺水,太陽起來,熱得像蒸籠一樣,水在體內也存不住,變成了一身臭汗。

  人群漸漸散了,秀秀三人要等徐平,百無聊賴地在池邊玩水。此時池裡大魚小魚都快擠不下了,在她們不遠處撲騰撲騰地撒歡。

  丘娘子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對劉大虎道:「人都散了,你妹妹那裡也沒什麼事情,不如我們現在過去。」

  劉大虎還想推託,丘娘子卻懶得再理他,只顧站起身子,向池邊劉小妹她們幾個走去。劉大虎無奈,只好懶洋洋地跟在後面。

  到了池邊,丘娘子行個禮,未語先笑:「妾身丘娘子,與忠州的劉大虎搭夥過日子,聽說小妹過幾天要嫁人了,過來恭賀一聲。」

  段雲潔和秀秀一起看著劉小妹,拿不定主意怎麼對待這人。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劉小妹看了看丘娘子,勉強回道:「有心了。」

  劉大虎這才從丘娘子身後繞到前面來,陪著笑對劉小妹道:「恭賀妹妹大喜,這等大事,怎麼不跟哥哥說一聲?」

  劉小妹冷冷看了哥哥一眼,扭過頭去,話也不回他。

  劉大虎訕訕地笑:「妹妹都要嫁人了,怎麼還是這樣脾氣?」

  秀秀看見這個劉大虎就不順眼,氣鼓鼓地道:「你這個做哥哥的賣妹妹,良心壞死了!劉小妹姐姐不會理你了!」

  劉大虎可不敢招惹秀秀,一邊陪著笑,一邊向丘娘子身後躲。

  丘娘了歎了口氣:「秀秀小娘子,那些過去的事情,何必再提?」

  秀秀道:「怎麼不提?他害一次,就會害第二次,還有第三次!這種人,趁早離得遠遠的,免得再被他賣了!」

  丘娘子陪著笑道:「話也不能這麼說,在忠州的時節,劉大衣食無著,又被一幫狐朋狗友教唆才會做出那種喪盡天良的事情來。俗語有雲,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現如今,我們在碼頭邊開一家小店,天天有銀錢入帳,不愁吃不愁穿,他斷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胡來了。」

  秀秀別過頭去:「任你說得再好聽,哪個會信!」

  丘娘子又歎一口氣:「他們骨肉親情,再大的仇,過了這麼長時間也該放下了。小娘子也有兄弟姐妹,骨肉分離,應該知道有多麼淒涼。」

  秀秀聽了這話,閉了口不再說劉大虎。她來到邕州已有四五年,無時無刻不在掛念家裡,尤其是弟弟虎子,現在也學會了寫字,幾個月一次的家信現在都是由他執筆。說起骨肉,秀秀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自己會因為什麼事情不理弟弟,那是死了也斬不斷的濃濃親情。

  說通了秀秀,丘娘子又對段雲潔道:「這位姐姐,也幫妾身勸一勸小妹,以前大虎有千般不是,妾身代他陪罪了。」

  段雲潔淡淡地道:「這種事情有什麼好勸?他們兄妹的事情自己都心裡有數,外人總是說不上話,插不上手。」

  丘娘子臉紅了紅,神情怏怏。段雲潔話裡有話,顯然指丘娘子與劉大虎並沒有成親,其實也是外人,閒操心。

  但已經到了這裡,總不能半途而廢。丘娘子是個精明人,知道自己現在的富足生活終歸是在沙丘上建塔,根基不牢,不知什麼時候就塌了。要想以後的日子平安無事,必須牢牢抱住高大全這條大腿。

  整理了一下心情,丘娘子又對劉小妹道:「小妹,你過些日子就要嫁人,我打了幾件首飾,也是一番心意,望你不嫌棄。」

  劉小妹看也不看丘娘子,冷冷地道:「有心了,我不要你的首飾!」

  此時太陽升到當頭,火辣辣地熱,劉大虎躲在一邊,先前出的一身臭汗很快被烤乾了,直覺得身上的皮都要裂開,心裡早就焦躁不安,聽見劉小妹的話,不由犯起渾來,扯著嗓子道:「如今你攀上了高枝,看不起我這個哥哥,百般嫌棄,虧我腆著臉來認你!想當年,爹娘去得早,你路也不會走,我怎麼背著你放牛把你養大?女生外向,你就記得我豬油蒙心做的那兩件錯事,卻不想沒有我拉扯,你怎麼能長得這麼大?怎麼去嫁人?罷了,你既然不認,我也不在這裡讓你看著笑話,只管自己嫁人去享富貴!卻不想這樣大事,沒個娘家人給你撐場面,不怕別人笑話!丘娘子,我們走,不在這裡求人!」

  說完,伸手就拽住丘娘子,賭氣向回走。

  劉小妹靜靜站在那裡,看著湖面,眼裡不由泛起淚花。兄妹兩人互相幫扶長大成人,又怎麼可能全是仇怨?爹娘去得太早,劉小妹路都不會走,小的時候全靠哥哥一手撫養,十歲出頭的劉大虎也沒少吃苦。等劉小妹長大了,哥哥也學壞了,換過來她幫扶哥哥,又是吃盡了苦頭。

  恩恩怨怨真能算得清?難不成真就一世老死不相往來了?

  柳枝輕拂著水面,沒有什麼風,在烈日下也顯得懶洋洋的。

  貨船靠了碼頭,黃瑋出了船艙,左右看看,正是最熱的時候,江邊一個人都沒有,靜悄悄的,轉身問跟出來的方主管:「你貨場裡安排好了人沒有?」

  方主管恭聲道:「小的跟那個田二說好了,他今天不出門,替我照看貨場。這人雖然不堪,就是貪財,應該不會誤了事。」

  黃瑋點頭:「好,我們就先到你貨場裡去!」

  方主管答應,當先下船,帶著眾人向不遠處的貨場走去。

  碼頭附近,總是有許多這樣的貨場,給客人寄存貨物收取費用。開的大的房屋倉庫成片,日進鬥金。方主管的貨場自然沒那個規模,只是露天圈了一片地,圍了籬笆,裡面建了一排五間竹屋。

  到了貨場裡,卻發現裡面已經有五十多個客人,全部都有馬,好像是一個不小的馬幫。

  田二帶著兩個小廝正忙得不可開交,見到方主管回來,上來一把拉住:「哥哥,你可算回來了!誰能想到這麼個日子,竟能接到如此大的生意,兄弟我實在是照應不來,你趕緊去與他們主人談!」

  方主管笑道:「放心,我自有主張。好了,這裡有我照應,你儘管去忙你的吧,你這一天也是累了。」

  田二聽了這話,才算鬆了口氣,這才注意到跟著過來的黃瑋和姚主管幾個人,問方主管:「這些人是你們兩位的朋友?怎麼從來沒有見過?」

  「都是原來在欽州認識的熟人,剛好路上遇見他們來到這裡,便帶回來敘敘舊。客人我們自會招呼,你不需費心。」

  聽了方主管的話,田二將信將疑,心說哪裡這麼巧,一下就帶這麼多人回來?不過這貨場裡他只是掛名,白得利息,也懶得管方主管搞什麼鬼,隨便客氣兩句便回層裡歇著了。

  看著田二進到屋裡,黃瑋對身邊的一個漢子冷冷地道:「你把這人給我看緊了,不許讓他走到外面去!」

  那漢子點頭,摸了摸腰間的尖刀,到房子外面扯了一條凳子坐著。

  安排罷了田二,黃瑋才與方主管一起走向馬幫客人。

  到了不遠處,坐在地上休息的幾十人裡站起一個瘦小身影,把頭上戴的遮陽的範陽笠掀起來,對黃瑋笑道:「哥哥,你們怎麼來得這麼遲?」

  黃瑋搖頭:「船行得慢,我們怎能比得了衙內騎馬?」

  那瘦小身形,赫然是許久不見的原忠州小衙內黃從貴。

  黃從貴走上前來,拍拍黃瑋的肩膀:「哈哈,剛才我還擔心你們路上遇到了意外,加了十二倍小心,見到哥哥就放心了!我們這麼多人等得心焦,先派人去弄兩桶酒來解渴!」

  黃瑋轉身吩咐姚主管,讓他回店裡弄些酒菜過來,讓大家吃飽喝足了晚上才好做事。

  姚主管離去,黃瑋又問黃從貴:「怎麼我兄弟沒有隨著來?」

  黃從貴道:「要說你們讀書人,滿腹詩書,卻只會作兩首酸詩,真正做起事來就瞻前顧後,這也怕那也怕,能成什麼大事?你兄弟因為前幾年被姓徐的通判說過一回,不許他到邕州做生意,就生生怕到現在,躲在遷隆峒不敢過來。敢裡像我,跟姓徐的是死對頭,還不是大搖大擺地來了!」

  黃瑋呵呵兩聲,皮笑肉不笑:「衙內的豪氣豈不是一般人比的?我那兄弟更不用說。不過話說回來,邕州地界曾經畫圖追捕過衙內,還是要小心些。」

  黃從貴揮揮手:「怕他個鳥!姓徐的敢到我面前,一刀砍了他!」

  黃瑋陪笑兩聲,並不接黃從貴的話。這樣一個頭腦不清楚的糙漢,也只是被人支使著打打殺殺,現在用他,便由著他亂說。這傢夥卻不知道,這一應事情都是出自自家兄弟黃師宓的謀劃,那才是真正的主腦,黃從貴這些人不過是隨手用起來的卒子罷了。別說他一個有家難回的落魄衙內,就是在廣源州,儂家也把自己兄弟待作上賓,倚外謀主。等到大事成了,自己兄弟到廣源州去為官,一國宰相也在手裡攥著,何必跟黃從貴這種人計較。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1:45

第71章 意外

  姚主管得了黃瑋吩咐,離了貨場,徑直回酒鋪。

  自儂存福得了廣源州,黃家便專做那裡的黃金生意,是廣州城裡數得著的富戶。姚主管年輕時進入黃家的店裡做小廝,十幾年熬下來,得東家賞識,做到主管,是黃家的心腹。這次與方主管兩個受命來太平寨做這件大事,黃家許下了他以後的榮華富貴,絲毫都不敢馬虎。

  酒鋪與貨場離得不遠,走不了多久,便已經到了門前。

  見門虛掩著,並沒有鎖,姚主管吃了一驚,難不成劉大虎和丘娘子已經回來了?早上出去的時候還說放生罷要去太平寨裡遊玩呢。

  進了門,只有一個小廝趴在桌子上睡覺,其他人都不見蹤影。姚主管想了想,沒有叫醒睡著的小廝,徑直來到後院。

  一進後院,剛好撞見一個提著酒壺的小廝,向姚主管行禮:「主管回來了,主人剛才還在念叨呢。」

  姚主管勉強笑笑,讓小廝去忙自己的。

  後院亭子裡,丘娘子笑語盈盈,連連勸酒勸酒菜。

  劉小妹的表情有些僵硬,勉強應酬。

  段雲潔面帶微笑,與一邊氣鼓鼓地坐著的秀秀都不說話,只是看著。

  劉大虎卻有些尷尬,在放生池那邊向妹妹發脾氣,實在是他這一生中少有的事情。不是他的脾氣好,而是見到了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天然就覺得自己矮了一頭,大聲說話都不敢。只有在比自己過得還差的人面前,他劉大虎才顯露崢嶸,放出男子氣概來。那一番話說出來,本來是以為劉小妹無論如何都不會認自己這個哥哥了,沒想到竟能打動她,到自己家裡來做官。

  這一路上,劉大虎好不容易鼓起來的氣勢,越走越低,到了家門口,就已經蕩然無存。等到擺起酒席,一心想著的就是妹妹要嫁給高大全,攀上了這一高枝,自己能得到什麼好處,全然忘記了剛才自己說的不求人。

  正在劉大虎調整不好情緒的時候,一眼看見了走進來的姚主管,急忙叫道:「主管事情忙完了嗎?過來也喝一杯!」

  姚主管沒想到劉大虎在後院裡請客,而且客人身份不比尋常。秀秀三人在提舉司裡身份特殊,太平寨的人多少都有點印象,再加上旁邊站著的兩個徐平的隨身軍士,怎麼也猜出了。

  暗罵一聲晦氣,姚主管道:「你們慢用,我只是回來取點東西,拿了東西就要趕緊回去,不打擾諸位了。」

  拱手行禮,急匆匆地回了自己房間。

  「姚主管今天怎麼這樣古怪?」

  劉大虎隨便嘟囔一聲,也不再去管他。

  姚主管這一打岔,劉大虎便放下了尷尬,端起酒杯對劉小妹道:「小妹,從今以後你攀上了高枝,榮華富貴,不要忘了哥哥!」

  劉小妹皺了皺眉頭道:「高大哥也不過是個下人,談什麼富貴?」

  「怎麼能這麼說?」劉虎捏著酒杯道,「他是通判身邊最親近的人,前程是鐵打的,不過早晚而已。不說錢財,我聽說京裡那些大官,連自己家裡看門的都能恩蔭做官,我妹夫的官身,那是定死了的!」

  劉小妹搖了搖頭,也懶得理這個哥哥。她嫁給高大全,又不是貪圖什麼榮華富貴,只要兩人快快樂樂的就好,怎麼自家哥哥說得這麼不堪。

  至於僕人做官,劉大虎倒沒說錯。

  前兩個月,外放到西京洛陽任職的錢惟演回京城逗留不走,一心想做宰相,最後被台諫轟了出來。劉太后見了范諷,特意跟他說錢惟演走了,範諷就譏刺說,錢家的僕人都已經全補官了,他還留在京城幹什麼。

  錢惟演是吳越王錢俶的十四子,妹妹嫁給劉大後的前夫劉美,開始阿附丁謂打擊寇准,丁謂失勢又排擠丁謂,滿朝大臣得罪個遍。馮拯尤其討厭他,藉口他是太后親戚,外戚不可任宰執,排擠出了中樞。

  範諷此時為禦史中丞,驅趕錢惟演的骨幹,太后才特意跟他說一聲,不想範諷並不領情。同時範諷又是東州逸黨的領袖,與石延年的私交甚好,徐平不免特別關注,看到邸報隨口跟身邊人提了一句,不知怎麼就傳了出來。劉大虎自從聽到這消息,更加高看高大全一眼,自己這妹夫不知什麼時候也能補啊。

  姚主管回自己房間轉了一圈,想想在店裡整治酒菜只怕不好解釋,只好又轉出來,只說自己有事,依舊出了店門。

  劉大虎正說得意氣風發,也沒閒心理他,隨口招呼一聲,接著去巴結妹妹。卻不想先前劉大虎不開口還好,秀秀和段雲潔還高看他一眼,見了他這副嘴臉,更加不給他好臉色看,劉小妹心裡暗暗歎氣。

  出了店門,姚主管沒有辦法,只好多走兩步,找了一家僻靜小店,點了一桌酒菜,算過錢,讓他們店裡小廝挑著送到貨場去。害怕別人看見,自己也不敢跟著,另找路先繞了回去。

  回到貨場,黃從貴看見,跳起來埋怨道:「去了這麼久,都不見酒菜送來,你這人全不濟事,還說是黃員外得力的手下。這兩年黃家在邕州沒什麼生意做,我看就是你們這些廢物拖累!」

  姚主管哪裡認識黃從貴是哪個,只是見自家主人對他恭敬,他又帶了數十人馬過來,不敢發作,陪著小心道:「諸位久等,實在是酒鋪裡出了點事,所以耽擱了。稍安勿躁,酒菜馬上送來!」

  黃瑋本來也對黃從貴如此放肆不滿,聽了姚主管的話,心裡打了一個突,把他叫到一邊,低聲問道:「店裡出了什麼事?」

  「也沒什麼,不過是名義上的店主劉大虎和丘娘子提前回來,正在店裡宴客,我怕意外,沒敢在店裡要酒菜。」

  黃瑋聽了,追問一句:「他們請的什麼人?」

  姚主管猶豫一下,還是老實答道:「請的是劉大虎的妹妹,還有提舉司裡的兩個人,都是與那劉小妹交好的姐妹。不過裡面一個秀秀是隨著徐通判從開封來到這裡的,很受看重,不好去招惹。」

  黃瑋沉吟不語,過了一會才問姚主管:「他們會不會壞事?」

  「應該不會,酒鋪雖然離這裡不遠,他們只要不出門,也看不到這裡。」

  姚主管雖然這麼說,話裡卻有些猶豫。

  黃瑋沉著臉沒說什麼,目光不斷閃爍。

  正在此時小廝挑著送的酒菜過來,黃瑋對姚主管道:「你去算錢,陪著那位黃衙內喝上幾杯。記住,這兩天我們還要用他,你言語裡多奉承,不要把他得罪了。這些蠻人,聽兩句好話就什麼都肯幹!」

  太陽已經西斜,暑氣開始消散,涼風慢慢起來了。

  金光頂,智雲法師把徐平一行送到山下,宣聲佛號:「多謝施主賞光。」

  「法師客氣,多謝齋飯。我等打擾法師靜修,實在不該,這便告辭了。日後有了空閒,再來向法師討教。」

  徐平客氣回禮,告別了智雲法師。

  徐平沒有信佛的心思,哪裡有心情吃什麼齋飯。素的做得再好,還能比得過真魚真肉?大多時候不過吃個情懷罷了,偏偏徐平沒那情懷。

  倒是韓綜家學淵源,與智雲法師相談甚歡。皇室喜歡佛法,就少不了士大夫跟風,此時儒佛兼修的人不少,在皇親國戚裡隱隱成為一種風潮。如徐平攀上的第一家豪門李遵勖和李端懿父子,既與士大夫交遊,又佛學精深,在京城裡都有盛名。李家南宋時的後代李修緣,法號道濟,即是後世稱頌的濟公活佛。他這一家,佛教裡排排坐,也是數得上號的。

  一眾人下了山,告別了智雲法師,到了放生池邊。此時人群早已散去,只有路遠的虔誠信徒,三三兩兩地還在池邊放生。

  徐平左右看看,不見秀秀三人,問身邊的高大全:「怎麼不見秀秀她們?莫非是等得不耐煩,自己回去了?讓她們上山吃齋飯,又說有事不去。」

  高大全也關心劉小妹,急忙去找留在山下的兵士。

  過了沒多少時間,高大全回來,對徐平道:「官人,秀秀她們幾個,是被劉小妹的哥哥劉大虎邀到家裡做客了,我們不必在這裡等。」

  徐平聽了,低頭想了一會,問高大全:「劉小妹的哥哥,我記得不是個什麼老實人物。以前在忠州的事情不說,兩次都差點把妹妹的性命斷送了,就是跟著來到太平寨,也是天天喝酒賭錢,不務正業。這樣一個人,怎麼能請得了她們三個回去做客?秀秀不懂事,段雲潔也跟著糊塗?」

  「官人說的是以前的事了,前些日子,劉大虎跟人合開了一間酒鋪,經營得還馬馬虎虎,不像以前那樣無賴。」

  徐平聽了奇道:「這樣的人也能開酒鋪?他哪來的本錢?我可是聽說,這人一文錢在身上就渾身不自在,非要找人輸光不可!」

  高大全有些尷尬:「不瞞官人,這劉大虎結識了一個婦人,是在酒樓裡唱曲兒的,攢下了一些錢,做的本錢。」

  徐平聽著奇怪,回頭看著高大全說:「這事我怎麼越聽越神奇?」

  「官人覺得奇怪,那也平常。這幾年你事務繁忙,我們這些下人的事,哪裡能夠像以前那樣清楚。」

  徐平聽了,上下打量高大全:「聽你的意思,本錢你也有份?」

  高大全急忙擺手:「官人誤會了,這兩年我雖然也攢了點錢,卻也不夠去置辦產業的。是那個唱曲兒的丘娘子,之所以願意貼錢跟著劉大虎,全看在我的面子上。我雖然是個下人,看官人面子,太平寨裡哪裡都能說上句話,這些人覺得是個靠山,才去巴結劉大虎。」

  徐平笑道:「原來跟著我還有這好處。」

  高大全跟著徐平多年,知道這位官人喜歡有話直說。只要說出來,天大的麻煩也會大事化小,如果藏著掖著,吃虧的終究是自己。所以被劉大虎這些人巴結,自己難免有狐假虎威的嫌疑,徐平一問,還是老實交待。而官人聽了,也果然只是一笑置之,並不去深究。

  走了幾步,徐平心裡還是覺得有些不妥當,對高大全道:「天色已經不早了,秀秀她們幾個是女孩,在外面總是不方便,你去找一找她們,乘天亮一起回寨裡。免得到了天黑,路上發生什麼意外。」

  高大全一樣掛念劉小妹,聽了吩咐,領命去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1:47

第72章 夜襲

  太陽已經落到了西邊的山頭上,懶洋洋的,再沒有了中午時候的霸道。暑氣褪去,涼風起來,帶著河面上水的味道,吹到臉上就讓人精神一振。

  高大全帶了兩個徐平的隨身軍士,沿著左江邊的大道一路走來。

  柳枝在微風中飄蕩,各色船隻在水面上匆匆而過,趁著涼爽,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躲了一下午暑氣的小販重新出現,沿街叫賣著各色吃食,還有人挑著新摘下來的荔枝,在路上慢悠悠地走著。

  聚集了近萬人口的太平寨,短短的兩三年時間裡就有了大市鎮的樣子,其繁華熱鬧直追邕州。

  背著斜陽,高大全到了劉大虎的酒鋪門口。

  門口靠在柳樹上看街景的小廝見到高大全,急忙迎上來:「見過幹辦!」

  高大點了點頭,問道:「主人家裡今天可是有客人?」

  「有的,請的提舉司裡的幾位小娘子,在後院吃了一下午酒了。」

  「帶我過去!」

  小廝聽了吩咐,急忙頭前帶路,引著高大全和兩個軍士進了門。

  到了後院,見到劉大虎和丘娘子依然陪著劉小妹幾人,酒席還沒散。

  丘娘子挪到了劉小妹身邊,手裡拿了幾件金銀首飾,正在給劉小妹一一試戴。劉小妹出身貧苦,平生惟一的貴重首飾就是高大全送她的一隻金釵,還寶貝一樣收著捨不得戴。現在金的銀的戴在身上,竟覺得渾身不自在。

  另一邊劉大虎已經喝多了,有點迷糊,口裡亂八糟地不知道說著什麼,也沒有人理他。

  見到高大全進來,劉大虎眼睛一亮:「幹辦終於來了,過幾天你就成了我的妹夫,過來一起喝上一杯!」

  高大全看看劉大虎的樣子,皺皺眉頭:「日後找個空閒時候,今天就罷了。官人見不到秀秀幾個,讓我來找,趁天黑前回去。」

  「急什麼!」劉大虎猛地揮了一下手臂,「太平世界,就算晚上回去又怎麼了?難不成還有人敢在太平寨撒野?幹辦來喝酒!」

  那邊秀秀拿著丘娘子送劉小妹的首飾在身上比劃,也正玩得興起。她跟在徐平身邊,金首飾是不敢戴的,徐平早已警告過她。此時有金禁,嚴禁民間銷金為器,金首飾自然不許戴,民間朝廷管不過來,官員及其家屬管起來可不會含糊。真宗朝時,連宮中嬪妃都禁服泥金首飾,處罰甚嚴。

  見亂成一團,高大全暗暗搖了搖頭,對段雲潔道:「官人囑咐,天黑之前一定要趕回寨裡,今天便到這裡吧。」

  丘娘子把首飾放在桌上,對高大全道:「就是再急,也不差這一時半刻,幹辦來了,怎麼不喝一杯酒?」

  說完,倒了一杯酒來敬高大全。

  高大全見劉小妹坐在那裡並沒有動身的意思,沒辦法,只好把酒喝了。

  這一杯酒下肚,就再停不下來,被劉大虎和丘娘子扯住,按在了凳子上。

  酒過三巡,高大全見天已黑下來,自己卻還是不好動身,只好招了一個軍士過來,讓他回去稟報一聲,自己幾人晚一點才回。

  看兵士離去,丘娘子讓小廝點起燈,重新又上酒菜。

  左江邊的貨場,黃從貴把碗裡的酒一口喝乾,碗「啪」地摔到地上,吼道:「天色黑了,不去乾來,還在這裡等什麼!」

  方主管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強忍住沒說什麼。這位黃衙內口無遮攔,肆無忌憚,極讓人討厭。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做的又不是什麼正大光明的事情,黃從貴卻不斷大吼大叫,完全不知收斂,讓身邊人跟著提心吊膽。

  黃瑋看看天色,低聲問方主管:「大半個下午了,房裡的田二一點動靜都沒有,會不會有什麼意外?」

  「不用管他,那人睡著了像個死豬一樣,沒人叫是醒不過來的!」

  聽方主管這樣說,黃瑋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高聲道:「天色不早了,我們這就去辦事。記住了,今晚的事情牽扯不小,辦好了人人有賞,若是辦不好——」看了眾人一遍,聲音一下低:「那就早早準備後事!」

  這句話說完,人群鴉雀無聲,氣氛一下凝理起來。

  黃從貴很不喜歡這種感覺,今晚的人大多都是他從忠州帶出來的親信,結果卻是黃瑋一個外人發號施令。

  懶洋洋地站起來,黃從貴道:「黃員外何必說得這樣嚇人,不過是去劫點東西,不是打聽過了沒什麼人守著嗎,擔心什麼!」

  黃瑋沉聲道:「衙內說的是,不過這裡與太平寨只有一江之隔,如果事發,寨裡的兵馬很快就能追出來,那時就麻煩了!」

  「有我在,包你沒事!」黃從貴大咧咧地道,「在這一帶,哪個敢不給我們忠州幾分面子!只要不進太平寨,那就平平安安!」

  方主管在黃瑋身後低哼一聲:「好像忠州還在他手裡一樣!」

  黃瑋咳嗽一聲,讓方主管不要說話,對黃從貴勉強笑笑:「衙內有如此把握當然是好。天色不早了,我們上路吧。」

  這邊黃從貴一行人收拾,整理馬匹,那邊方主管到了房子外面,聽聽屋裡動靜,掏出一把鎖把門鎖了,對看門的人道:「你們兩個守在門外,如果裡面人出來,只管取了他性命!我們走後,你們順便盯住貨場,不要讓人進來。」

  吩咐完了,方主管隨著黃瑋,跟黃從貴一行人出了貨場。

  金光頂山下,臨時搭起一排草屋,高大全手下修路的人便住在這裡。因為還沒有動工,人沒住齊,只有六個人在這裡看守物資。

  借著燈光,兩個守衛喝著酒打發夜晚漫長的無聊時光。另外有兩人在巡邏,還有兩人在休息,夜半的時候他們換班。

  這幾年邕州風調雨順,政通人和,連違法犯罪的人都少,整個社會都沉浸在一種安靜祥和的氣氛中,人慢慢都開始懶散下來。高大全手下這些修路的,大多都是福建路的更戍廂軍除了軍籍,留在蔗糖務的,兩年好日子一過,他們也沒了軍人的氣概,也沒了以前在軍中的警覺。

  已到下旬,月亮要到後半夜才升起來,此時天空中繁星點點,卻照不亮大地,到處都是漆黑一片。

  巡邏的周昆聽到遠處傳來輕輕的沙沙聲,對同伴錢三郎道:「三哥,你聽是不是有人過來?我們一起去看看。」

  錢三郎悶聲道:「這個時辰,哪裡還有人!深山裡面,豺狼虎豹可少不了,小心遭了禍害!我們不要離開燈光照到的地方!」

  聽錢三郎這麼說,周昆閉口不敢再提。虎狼倒還罷了,他們這裡有六個人,那些猛獸又不是傻子,不敢來招惹。就怕不是虎狼,而是什麼毒蛇,一口咬上不小心就結果了性命,找誰說理去。

  來回走了幾趟,聲音卻是越來越大,周昆皺起眉頭,只當沒有聽見。

  一陣山風刮過,周昆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猛一抬頭,卻發現一個身影在不遠處一閃而過。

  「三哥,不是野獸,真的有人!」

  這一聲喊,把悶頭走路的錢三郎嚇了一跳,停在原地,打一個愣怔,四處看看,卻沒發現動靜,悶聲對周昆道:「人嚇人,會嚇死人的!你亂喊什麼!這樣黑的天,路都看不清楚,哪裡會有人來!」

  話聲剛落,一個人影從暗處竄出來,手中鋼刀一送,捅中錢三郎腹部。

  鋼刀入腹,那人抬起一腳把錢三郎踢倒在地,順勢拔出鋼刀。

  錢三郎捂著肚子,鮮血不住地從傷口湧出來,多年從軍的經驗,知道自己已經命不久矣。在地上抬起頭,費力地說道:「真的有人——」

  一句話沒說完,頭一歪,已是丟了性命。

  這一下如電光火石一般快,周昆反應過來,錢三郎已經倒地。

  隱約看到錢三郎腹部的鮮血,周昆猛打一個激靈,懶散一掃而光,軍隊中多年養成的本能重新回來,手中朴刀猛地向身後一揮。

  這一刀雖然砍空,卻聽見黑影裡有人「咦」了一聲,卻是恰好逼退了這個準備偷襲的人。

  借著揮刀,周昆轉過身子,高喊道:「有賊,備戰!」

  隨著喊話,大步後退,向身後的夥伴靠攏。

  正在喝酒的兩人聽見聲音,把桌子一腳踢倒在地,順勢拎了倚在桌旁的樸刀,在燈光下背靠背站定。

  周昆退到兩人身邊,與他們靠在一起,沉聲道:「不知道賊人有多少,錢三郎已丟了性命,起狼煙!」

  睡覺的兩人被驚醒,正從屋裡鑽出來,見了眼前情景,驚問一聲:「有賊?多少人?」

  「有賊,不知多少,起狼煙!快!」

  聽見有賊,兩人就清醒過來,一個去取樸刀,一個拿枝火把奔向柴堆。

  「直娘賊,這幫殺才倒是警惕!暗裡不好下手了,都出來,真刀真槍與他們拼一場!我不信兒郎們拼不過這些賊廂軍!」

  黃從貴從黑影裡跳出來,揮著鋼刀指著燈光下的幾人大罵。

  黃瑋慢慢走過來,沉聲道:「不可戀戰,帶人過去把點狼煙的殺了,剩下的亂箭射死,拿了東西就走!」

  黃從貴回頭瞪了黃瑋一眼,好在這次沒有燒昏了腦子,回身一招手,點了七八個親信,舉著刀槍撲向拿火把的人。

  為防起火,烽煙柴堆離草房有一段距離,點火的人還沒到,就被黃從貴帶人堵住。見事已不可為,守衛咬了咬牙,把手中火把高高拋起,扔向柴堆。

  黃從貴早就盯住了看著,跳起來用手中刀把火把打落,奔過去用腳亂踩,口中罵道:「殺才,敢在我面前玩花招!今天你就是一個死!」

  那名守衛暗暗歎了口氣,轉身與同伴匯合,隨手取了一根哨棒在手裡。

  周昆看看周圍,沉聲道:「我們殺過去,無論如何得把狼煙點著了,不然今夜我們只怕難逃性命!」

  其他人一起應聲是,結成陣勢,慢慢移向柴堆。

  正在這時,暗影中的黃瑋高喝一聲:「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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