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92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29

第93章 猛虎入狼群

  「官人,前方就是羅白縣,有新建的軍營,可以好好歇一歇了。這樣大熱的天,您何必跟我們一樣全副披掛。」

  聽了譚虎的話,徐平笑著道:「好不容易做一回領軍統帥,怎麼可以不像個樣子?你不必擔心,我不是自小嬌生慣養的,上陣也舞得動刀槍。」

  徐平雖然說得輕鬆,譚虎還是一臉緊張的樣子。自隨在徐平身邊,譚虎從一個沒品級的小軍官做到小使臣,命運從自改變,全靠徐平一手提拔。這種機會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碰上的,跟著前幾任通判的,不都是通判謝任自己仍舊回到廂軍裡混日子。官職到了小使臣,就是不跟在徐平身邊了,也能謀個知寨甚至兵馬巡檢的職事,哪裡是兵營裡大頭廂軍能比的。

  西天的太陽斜到半空,大隊人馬終於到了羅白縣軍營。

  徐平下了馬,徑直到了軍營的官廳裡。

  譚虎伺候著下了披掛,對徐平道:「官人先坐著歇一歇,我去叫人打盆涼水來,您洗一洗風塵。」

  「也好。對了,順便把高大全和張榮給我叫過來。」

  譚虎答應,轉身走出門去。

  徐平在位子上坐下,擦了擦汗。當兵打仗果然是個苦差事,這騎在馬上還把自己熱出一身汗來,從出門開始身上就沒幹過。倒是盔甲穿在身上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難受,自己也應付得來,感覺提把刀也能砍人。

  在中牟的田園裡,徐平也隨著桑懌練過刀槍,雖然算不上武功高強,比一般的普通人還是要強上不少。不過這次出來,想來沒什麼上戰陣的機會。

  他全身披掛一是確實小心,有盔甲在身最少蠻人的弓箭傷不了自己,再者也是給手下官兵做個榜樣,讓他們打起精神,不要懈怠。

  遷隆峒是左江道的關鍵所在,沿著左江的支流明江上控上思州,下制思明州,占住了這裡,這兩州就再翻不起風浪。

  左江道的三大強州,忠州已經被徐平完全控制,再制住了這兩州,那就大功告成,自己想做什麼都可以了。

  徐平手下兵力早就已經足夠,之所以一直沒有出手,忌諱的就是十天的山間小路,一旦在路上被蠻人襲擊騷擾,再強的兵力也是沒用。歷次朝廷對蠻人地區用兵,吃虧都不是在戰陣上,死亡兵士大多都是倒在路上。

  山路難行,如果在路上再遇到神出鬼沒的本地人,不斷從山林裡面鑽來騷擾,耽擱了行軍,這種地理環境下疫病和饑餓會讓軍隊大量減員,還沒與敵人接戰自己就先垮了。

  而之所以把進軍時間選在十一月,除了等待右江道馮伸己那邊先完成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這個時候雨季徹底結束,天氣晴朗。嶺南這裡,甚至包括交趾,雨季的時候在山地採取軍事行動是噩夢,所遇到的困難,在這個年代遠遠超過出了人力所能解決的程度。雨季戰爭就是看人品,賭命運。

  徐平從不心存僥倖,他不會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上天來裁決,但凡有可能,就要把不可控的因素減少到最低。

  譚虎打過水來,徐平洗了臉,才覺得涼爽了一些。

  高大全和張榮換了便服,來到大廳見徐平。

  這幾年裡張榮已經把父母妻小遷到了邕州,生活不再像在軍裡時那樣緊張,減少了鋒芒,多了些雍容。

  高大全自經了劉小妹的事,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人也削瘦許多,臉上出現了棱角。只有那副高大的骨架與生俱來,不曾改變。如果說高大全以前壯得像一頭牛,現在則更像一隻老虎,令人望而生畏。

  見兩人進來,徐平問道:「這一天行軍,你們手下的人狀況如何?」

  張榮道:「今天都是大路,再說軍裡的人大多以前都當過廂軍,在蔗糖務裡也是天天勞作,這點路哪裡會有什麼意外。」

  高大全點頭:「我這裡一樣,沒事。」

  「沒事就好。從明天起就進山了,山路崎嶇,大隊人馬行走不便,你們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我們早一天出了山,這次行動就多一分把握!」

  兩人聽了徐平的話,點頭稱是。

  高大全沉默了一會,對徐平道:「官人,這一路上我們大張旗鼓,就怕被遷隆峒的蠻人先得了消息。這羅白縣一向繁華,客商不少,只怕有山那邊蠻人的探子混在裡面,不可不防。」

  「怎麼防?難不成一個一個去查去?」徐平笑著搖搖頭,「防也防不住的,要我說,我們到了這裡,今夜就會有人去報告消息。行軍打仗這種事,不能把希望寄託在對手不知道上,自己做好萬全準備才好。」

  「官人說得是。」高大全和張榮一起道。

  徐平說得對不對不好說,不過這兩個人隨在徐平身邊多年,深知他的性格就是絕不冒險,能準備到九成絕不會在八成把握的時候冒險。這種事情無所謂對錯,能夠按照自己的想法把事情做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讓兩人坐下,隨身兵士過來上了茶水,徐平歎口氣道:「我不擔心消息走漏,這本來就在意料之中,我最擔心的是先鋒的那一指揮騎兵。雖然臨行前我一再吩咐,路上要廣布哨探,不要中了埋伏,可還是怕他們大意。」

  忠銳軍指揮使韓道成雖然答應得堅決,徐平還是放心不下。不是自己有把握的軍隊用起來就是這樣,擔心他們太聽話行事死板,擔心他們不聽話任性亂來,反正就是各種不放心。

  說了一會閒話,徐平道:「吃過晚飯,你們兩個親自去各軍察看一下,該準備的東西今夜一定要準備好。不但你們屬下的兩軍,新招的安遠軍也要去。自羅白出發,我們三指揮兵馬,正常來說要十天時間,蠻人必然也是這樣想的。我們要在四天內走完這段路,就不能發生任何意外!」

  高大全和張榮起身應諾,轉身離去。

  徐平坐著把茶喝完,起身走到廳門外,看了看天空。

  此時紅日已經低垂,灑下滿天霞光,入目都是紅彤彤的顏色。

  太平縣至羅白縣五十里路,羅白至遷隆峒接近一百里山路,在到羅白的大路修通之前,太平縣到這裡也要三天時間。現在省了兩天,關鍵就是剩下的山路要花多少時間。如果四天之內走完,蠻人得到了消息也來不及做出反應。

  怎麼走這段路徐平考慮很久了,修到羅白的大路解決三分之一的路程,建好軍營免了軍隊到這裡安營紮寨,明天可以半夜起程。而在這裡駐紮靜江軍的消息本來就是為了掩護這次行動,不過也不是瞎說,解決遷隆峒後他們確實要駐紮在這裡。前些日子要出發的軍隊經過演練和仔細推算,如果在山路上晝夜兼程,可以達到日行五十里以上的速度,兩天就能把剩下的路走完。兩天的時間,軍隊努力一下還是能夠克服的,強度再大就面臨減員了。

  為免各種意外發生,以這個速度留出了兩天的餘量,怎麼算都夠了。

  大部隊行軍比不了一般行人的速度,在平原地區也不過是一天三十里,急行軍也不過能達到五十里,但不能持久。山區這個速度最多能達到平地的一半,一天十里到二十里之間,要想日行五十里,是很考驗組織能力和保障的。

  這次進軍徐平還耍了一個花招,讓騎兵忠銳軍先行。大量馬匹沿著大路走過羅白縣,很多人都會以為徐平要用騎兵偷襲遷隆峒,如果真地有人到那裡通報消息,他們多半會針對這五百騎兵進行準備。

  而實際上,下半段都是崎嶇的山路,騎兵速度還比不上步兵,忠銳軍不過是徐平這次行軍的先鋒,出山的時候就會被後續部隊追上合兵一處。

  之所以讓忠銳軍先行,就是怕他們在路上拖累其他軍的速度,而如果讓他們斷後,又要拉開距離,不符合行軍的基本原則。

  這些手段已經是徐平盡其所能了,他也希望能夠起到相應的效果。不過戰事勝負終究不會寄託在這些小把戲上,馬步結合的兩千大軍遠超山那邊所有土官合起來的力量,以泰山壓頂之勢直擊遷隆峒,才是徐平真正的倚仗。

  太陽落下山去,天還沒有黑,晚霞已消失了。酷熱消退,涼風起來,羅白縣到了最熱鬧的時候。而新建的軍營裡卻已經滅了燈,兵士們吃過了晚飯,早早安歇,明天三更一過他們就要起身,踏上前往遷隆峒的路。

  徐平不知道的是,實際上他過於小心了,自進入大宋,各土官已經過了數十年的安穩日子,哪裡會小心翼翼地到處派眼線。羅白縣裡這裡自然有其他州縣裡的人,卻沒有一個人是探子。

  不過他的小心歪打正著,雖然沒有探子,卻沒想到上思州和思明州的兩位知州都在這裡,把前面騎兵的行動看在眼裡,心急火燎地趕回去準備。只是不知道當他們準備妥當,最後卻發現湧出山來的是兩千馬步結合的大軍,那個時候會是什麼心情。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31

第94章 輕兵過山崗

  黃知縣站在望樓上,看著不遠處軍營裡挑起的燈籠兩眼發呆,過了好一會才回頭問身邊的韋知州:「我們——還去不去打軍營?」

  「你腦子壞了?原來說的是這裡駐軍一指揮,我們去騷擾一下,那還得跑得快才能留下命來。現在那裡整整三個指揮,加上徐平的隨身衛隊,都快兩千人了!你不要命,我還要呢!」

  韋知州忍不住破口大駡,黃知縣平時看起來也人模狗樣的,怎麼一遇上大事就這麼不堪?腦子完全轉不過彎來。

  一陣涼風吹來,黃知縣打了個寒顫。十一月,說起來已經進入冬天了,雖然今年一直沒冷下來,到了晚上還是涼氣襲人。

  黃知縣縮了縮身子,又問韋知州:「那黃從貴呢,我們還殺不殺?」

  「殺,當然得殺!到了這個時候,再讓他跑出去不是要我們的命嗎?」韋知州臉色陰沉得可怕,就在幾天前他還勁頭十足地跑來跑去到處找人,萬萬沒想到最後竟是這種結果,成了騎虎難下的局面。

  外面徐平近兩千大軍,原來的計畫肯定行不通了。但問題是即使不做,自己已經沾在身上的汙點是怎麼也洗不清了。等到徐平把遷隆峒占住,韋知州都不知道自己以後該怎麼面對。

  黃知縣更害怕,路一修通,大軍到這裡一日來去,羅白縣他已經說了不算了,現在只要稍微有點勢力的人他見了都害怕。

  見韋知州說得堅決,黃知縣道:「那下去安排人手,今天就結果了黃從貴的性命,免得夜長夢多。」

  「慢著!」韋知州把黃知縣叫住,「再等一等。看看明天大軍怎麼行動,說不定還有翻盤的機會。再者,現在動手一鬧出動靜來,可是自己找死!」

  黃知縣不知道韋知州說的機會是什麼,不過他已經沒了主意,別人說是什麼就是什麼。

  剛過三更,軍營裡就號角長鳴,把整個羅白縣從睡夢中驚醒。

  半個時辰之後,張榮帶著先頭部隊就已經出發,在黑暗中徑直奔向南邊的莽莽群山。而其他的部隊整理行裝,收拾用具,打掃軍營。

  山間小路只能一人通過,連並排兩人都不可能,一個人在路上占三尺長度,再加上馱運補給的馬匹,平均下來就到了五尺。兩千人的部隊聽起來不多,在前方的山路卻要綿延成近十里的一條長線。這樣細長隊形的隊伍,連主帥的命令都無法有效傳達,非常考驗基層軍官應府突發事件的能力。

  張榮帶隊先行,次之是新招的安遠軍,徐平帶著高大全押在最後面。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軍隊,徐平終究還是不放心,把他們放在了中間。

  等到徐平動身,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月亮消失,太陽還沒升起,就連天上的星星好像也變得稀疏了。

  由譚虎幫著穿好盔甲,徐平吸一口氣,提著腰刀出了房門。

  外面人喊馬嘶,正在忙碌,一盞盞煤油燈點了起來,持在馬脖子上,所有一切看起來都朦朧不清。

  迎著清晨的涼風,踏著草地上露水,徐平帶人踏上了征程。

  當太陽升起,霞光灑滿大地,徐平的隊伍終於到了山口。前面安遠的隊伍已經拉成了一條長線,在青山之間如蛇一樣蜿蜒前行。

  高大全一抖馬韁,策馬順著行軍佇列向後奔去,口中大喊:「原地停住,卸甲,換輕裝!」

  這是早就定好了的,除了必要的警戒人員,過山的時候全部都換成輕裝前進,不然那一身盔甲就能把人累死。脫下的盔甲由跟隨的馬匹馱運,等到出山的時候再武裝起來,這也是徐平定下的晝夜行軍的措施。

  至於在路上被蠻人襲擊倒不用考慮了,一是時間緊湊蠻人也集中不起來,再一個他們來的同樣是輕裝,沒什麼人能夠頂盔戴甲在山林裡飛奔。

  徐平下了甲,由譚虎綁在了馬上,迎著朝陽吸了口氣,對譚虎道:「但願這幾天都是好天氣!」

  「只要不起風,就沒有雨下來。通判安心,這個季節邕州的雨水很少。」

  聽了譚虎的話,徐平點頭。雨水是來自海上的季風,季風住了,雨也該停了。要不然不管交趾還是廣源州,都選在這個時候開戰呢,就眼前的這條山路,如果雨季行軍趕上一場山洪,不用打仗就全完了。

  高大全巡視過隊伍,才趕了回來,向徐平高聲稟報。

  徐平點點頭:「高大全,你要保證隊伍任何時候不要斷了聯繫。出發!」

  身邊兵士手中的帥旗輕輕前指,徐平隨身的一百多衛兵當先動身,高大全帶著的親兵緊隨其後,路上了去遷隆峒的小路。

  大山深處,半山腰一座茅屋前,大貴牽著岑大郎的手,看著山谷裡如一條長蛇般緩緩前行的隊伍,抬頭問道:「阿爹,那些是什麼人?」

  「是朝廷的兵馬,我們蠻人,主家的田子甲可沒有這個樣子。」

  「哦,什麼是朝廷的兵馬?他們到山裡來幹什麼?」

  岑大郎摸摸大貴的頭,低聲道:「朝廷的兵馬就是京城裡皇帝的兵馬,他們不到山裡來,那個『括丁法』那個主家會理睬?」

  岑大郎的手微微有些顫抖,難道自己真有活著走出大的那一天?他以前在韋家因為一手醫術備住重視,見識也非一般山民可比,知道憑著一紙榜文政令是到不了大山裡面的,對於到處傳得沸沸揚揚的「括丁法」,他反而並沒往心裡去。沒有刀架在主家的脖子上,他們怎麼可能給奴僕發錢呢?更不要說打了奴僕主家還要受罰,天地間從來沒有過這種事情。

  想起自己被活活打死的妻子,岑大郎的眼睛有些濕潤。妻子被主家打死了,他還要逃亡,如果早有這「括丁法」,官府真地會抓主家去償命?

  岑大郎想不明白,只是心裡充滿了一種渴望。

  他當然並不知道即使括丁之後,主僕還是有別的,即使在內地,報到官府裡主人也是在活與不活之間,全看地方官的心思。主殺僕比平常人的犯罪要減一等,不是必死,地方官可以殺,也可以按「折杖法」判流刑。這既取決於地方官的性情,也看主人家的財勢,勢力到了一點事沒有也可能。畢竟不管什麼時代,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

  夜幕悄悄降臨,黑暗中周圍的群山就像一頭頭猛獸,隨時要擇人而噬。

  徐平在路邊的大石上坐下,喘了口氣。譚虎取過熱水來,讓徐平喝了。

  收了水壺,譚虎道:「官人,明天你還是騎馬吧,在這樣的路上走上整整一天,我們都覺得辛苦,更何況是你呢!」

  「沒必要,再怎麼著也不過是兩天而己,忍一忍就過去了。對了,你招呼大家感緊吃飯,一個時辰後我們接著走。」

  譚虎答應,去吩咐正在休息的徐平隨身軍士。

  徐平揉著又酸又痛的小腿,歎了口氣。真心說,徐平下馬步行不僅僅是為了給手下做個榜樣,他還怕自己騎在馬上格外顯眼,路邊要是真有那麼個把蠻人躲著就成了靶子,這後一個理由不好說出口就罷了。

  自天不亮起程,太陽高升的時候吃過了一餐飯,下午花半個時辰吃過第二餐,現在快到半夜裡吃第三餐,稍作消息還要接著行軍,這個強度還是挺折磨人的。原來想著自己前世也曾經連續幾天加班,到了這個世界熬上兩夜也沒什麼問題,可不但不睡覺,還要連續走路這個就折磨人了。

  沒辦法,自己做的決定,苦也得把眼淚吞到肚子裡。

  吩咐過了眾人,譚虎取了飯過來,讓徐平填肚子。

  連續行軍就不要想熱飯熱湯了,就一個面餅,兩個涼了的煮雞蛋,一塊鹹肉,兩根醃黃瓜,就著熱水咽下肚去。

  也就是蔗糖務財大氣粗,行軍也弄得伙食有肉有蛋,雖然涼了味道不好,總是能夠填飽肚子。尤其是那兩指揮新招的廂軍,以前在福建多是窮人家出身,一年到頭沒多少油腥到嘴裡,涼的也吃得心滿意足。

  一盞盞煤油燈點綴著這條蜿蜒的長龍,在黑夜裡格外顯眼,路邊山林裡的各種小動物探頭探腦,小心地看著這從來沒見過的景象。

  吃過了晚飯,稍事休息,再次出發的時候天上明月已經西斜,把連綿在大山罩上了一層銀灰色。

  山路一直上升,雖然並不陡,卻崎嶇不平,腳下深深淺淺,高高低低,走起來格外費力。徐平感覺到自己腳上起了水泡,踩到石頭上鑽心地痛,不過看看一直前行的隊伍,只好咬著牙強行忍住。

  腳上的水泡舊的破了,新的又起,折磨得徐平痛苦不堪。前行的腳步慢慢機械起來,彷彿那兩條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只是一點一點向前挪。而麻木了的又腿,終於再感覺不到水泡帶來的痛感了。

  當紅日升起,整片大山都抹上了紅暈,徐平一行終於到了這連綿大山的最高處,羅白縣與遷隆峒最重要的隘口。

  從這裡往前,就一路下山,直踏入明江邊的遷隆峒。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42

第95章 遷隆峒

  前面一輪朝陽正緩緩升起,萬道霞光裝點著碧藍的天空,那種暖洋洋的感覺讓人每一個毛孔都舒適地張開來,直想溶進那火紅的太陽裡。

  韓道成走出山谷,抬起頭來,向著朝陽貪婪地呼吸著。

  兩天兩夜,終於走完了這暗無天日的一百里山路,看見火紅的太陽,覺得自己就像獲得了新的生命一樣。

  軍使曹洋牽馬走到韓道成身邊,小聲道:「指揮,谷口一個人都沒有,蠻人還沒覺察到我們呢!」

  韓道成看看四周,朗聲道:「我們日夜兼程,比報信的蠻人走得都快,他們知道個屁!吩咐上馬,列陣,守住谷口等軍使!」

  一聲號角聲響起,出了谷口的兵士紛紛上馬,在離谷口一裡遠的地方排開陣勢。韓道成一馬當先在前面,旁邊站著執忠銳軍旗的親兵。

  只用了一頓飯多一點的功夫,忠銳軍就已經全部出了山谷,紛紛上馬擺開戰陣,正對著前方不到十里遠明江邊上的遷隆峒寨。

  曹洋打馬到韓道成身邊,叉手行禮:「稟指揮使,列陣完畢!」

  韓道成點點頭:「令眾軍士不得喧嘩,等候號令!」

  曹洋高聲應諾,回去傳了軍令又跑了過來,小聲道:「指揮,後邊的隊伍離我們還遠,要不要我們休息一下吃個飯?」

  「住口!軍使和其他指揮兵馬還在行軍,我們作為前鋒,自當為他們警戒,怎麼可以懈怠?回去守住你的手下!」

  韓道成說完,向曹洋使了個眼色。

  曹洋會意,悻悻回歸本隊。

  韓道成心裡暗罵,曹洋這廝平時看著挺機靈的,怎麼這種關鍵時候犯糊塗?晚吃一會飯能餓死你?兩天兩夜都忍下來了。

  平平安安出了山路,正是表現領功的時候,你卻要吃飯,沒事找事嗎!徐平還帶著人辛苦在路上爬,你這裡卻開飯了,讓他出來一頭撞上,那還有個好?十分功勞連三分都剩不下!

  太陽出來了,勤勞的農人紛紛出來上工。此時稻穀剛剛收穫不久,借著好天氣在空地晾曬,有的已經開始打穀。

  有人注意到了谷口列陣的忠銳軍,議論紛紛。這些山裡人不知道這些是什麼人,在那裡幹什麼。山裡人的世界就是這一小片天,寨裡住著的那位峒主就是這些人的一切,至於外面的世界,對他們來說就是另一個天地。

  在以前,這裡的人並不與大宋處於同一片天空下。他們也偶爾聽人講起在遙遠的地方有一個皇帝,住在金鑾殿裡,天天吃著大米,頓頓有油又有肉,穿著綾羅綢緞,走路都穿著鞋,那鞋穿一個月都磨不破。

  那是很遙遠很遙遠的故事,遙遠得好像在天邊,好像千古流傳的神話。

  從韓道成的騎兵踏出山谷,進入這片明江邊的小平原,一切都改變了。

  遷隆峒知寨廳,遷隆峒知峒黃平安吃過早飯,正坐在桌邊喝茶。

  一個家丁跌跌撞撞跑進來,都忘了行禮,高聲喊道:「主家,大事不好了,外面來了兵馬,都有坐騎,還拿著刀槍!」

  黃平安一驚,騰地站了起來,手裡的茶杯差點就掉到地上,慌慌張張地問進來的家丁:「兵馬從哪裡來的?上思州還是思明州?」

  「都不是,是從西北邊的山谷裡出來的,那裡有到羅白縣的路。那些人不但有刀有馬,還穿著鎧甲呢!陰森森的好嚇人!」

  「從羅白方向來的?黃知縣也想染指我遷隆峒?他有那個本事!」黃平安聽了家丁的話憤憤然。真是落地的鳳凰不如雞,遷隆峒雖然被上思州和思明州欺負得慘,但怎麼也有百八十個家丁兵,羅白縣也想來湊熱鬧。

  「去招集人!把能動的都叫過來!我倒要看看羅白的本事!」

  一邊說著,黃平安一邊去取牆上掛著的大刀和弓箭。

  家丁只是遠遠看見,哪裡知道來的是什麼人,聽了黃平安的吩咐,就轉身奔向門口。

  「回來!」

  家丁聽見黃平安喊叫,又跑了回來,莫名其妙地看著黃平安。

  黃平安站在牆邊,手伸出去還沒收回來,歪著頭看著回來的家丁,沉聲問道:「你剛才說,來的人不但有刀有馬,還穿著鎧甲,你沒有看錯?」

  「小的怎麼會看錯?那些人身上穿的明明白白不是衣服,有點黑呼呼的,還映著日光一閃一閃的呢!不是鎧甲是什麼?主家不是說過有鐵打的甲?」

  「鐵甲?」黃平安深深吸了口氣,收回了伸出去的手,後退幾步,「我的天,把羅白縣賣了能買幾副鐵甲?這怎麼可能是羅白縣的人?」

  在原地怔了一會,黃平安才歎了口氣:「不用問了,刀甲齊備,還都是騎兵,必然是朝廷的兵馬來了!提舉不是說二十五日才招見各地官員,今天不過才十一日,怎麼兵馬就到了?」

  心中疑惑歸疑惑,黃平安還是吩咐家丁:「去給我備馬,再把寨裡有點身份的人都叫來,隨我去迎接朝廷兵馬。哦對了,在門口再擺一副香案。」

  家丁一頭霧水,不知道主家是個什麼意思,不過他就一個下人,也管不了這麼多,只能聽了吩咐照做。

  黃平安平復一下心情,急忙轉回後衙去換官服。

  與其他土官相比,黃平安對「括丁法」並沒有什麼抵觸情緒,這不是因為他多麼大度,而是因為這幾年實在是被上思州和思明州欺負得慘了。

  想當年,遷隆峒也是大地方,太宗時候對交趾用兵,進軍不利返回的時候在左江地區設了四寨,其中之一就是遷隆寨,上思州還在遷隆寨屬下呢。

  可惜這裡交通實在不便,其他三寨,古萬寨和太平寨在左江邊上,永平寨在明江邊上,而且離明江與左江的交匯處不遠,水路都方便。遷隆寨雖然也在明江岸邊,可明江水淺灘險,只能通小船,到了旱季更是只能行小舢板。

  朝廷在遷隆寨只有一個不入品的小武官帶五十兵士,每年所需錢糧就把邕州官府坑得無法忍受,怎麼算都劃不來,到了真宗的時候乾脆把朝廷兵馬撤掉了,讓遷隆峒知峒兼任知寨。

  剛開始的時候,遷隆峒借著朝廷的大義日子過得舒舒服服,上思州也得老實上供錢糧。可惜好日子沒過多久,隨著朝廷對左江地區控制力的減弱,上思州迅速崛起,與遷隆峒爭奪明江中上游的主導權。

  禍不單行,永平寨的朝廷兵馬也減到最少,不但壓服不了思明州,還得借助他們的實力壓服其他土官。空出手來的思明州也沿著明江拓展勢力,與上思州一起逼得遷隆峒節節後退。

  到了這個時候,遷隆峒實際管轄的地方沿著明江分別向上下游延伸出去十幾裡路,其他的都被上思州和思明州兩家瓜分了。要不是兩州互不相讓,現在遷隆峒就不知被哪一家一口吞進肚子裡去了。

  反正這地方早晚也不是自己的了,與其被上思州和思明州分了,還不如歸到朝廷下面呢,自己最少能保住知峒的位子,還能領一份俸祿。那點錢糧大的土官不看在眼裡,黃平安這小戶人家還眼熱呢。

  換了官府,黃平安來到寨廳,屬下的幾個頭面人物都已經等在廳裡。

  看著身穿皂袍白袍的七八個所謂的官典小官,黃平安心裡歎氣,這就是現在遷隆峒所有的體面人物了。其隊的一些村裡的主戶,甚至自己連雙鞋都混不上,也就沒法帶著他們上檯面。

  黃平安整整官袍,上前對眾人說了家丁報告的情況,而後朗聲道:「朝廷來人,我們峒裡多少年都沒有過了,這等盛事,大家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尤其是見官的時候要仔細,不該問的不要問,不該說的話不要說,上官問起什麼你們仔細想清楚了再回答,萬不可壞了上官對我們遷隆峒的印象。」

  黃平安好歹還去過太平寨和邕州,是見過世面的人,這些人卻一輩子都生活在遷隆峒。去思明州或者羅白縣趕過草市的都算見多識廣,上官對他們來說看不見摸不著,根本就不知道是個什麼事物,只是乖乖聽知峒吩咐。

  吩咐罷了,黃平安仔細想想自己沒什麼遺漏,這才帶著人出了寨廳。

  到了知寨衙門門口,看見幾個家丁正在手忙腳地擺香案,黃平安忙仔細指點他們。難得提舉溪峒事的大人物來一趟,不擺香案迎接,怎麼顯出隆重。

  一行人離了知寨衙門,行不多遠就出了寨子,抬頭向西北方向一看,只見幾裡外的地方已經擺開了黑壓壓的兵馬。

  就這一會耽擱,張榮帶著鄉兵第一指揮也已經出了山谷,在韓道成的左邊擺開陣勢。

  黃平安吸了一口冷氣,遷隆峒這個小地方何曾見過這種陣勢,成千的兵馬擺起來,把人嚇也嚇死了。而且這還不算,後面還有兵士源源不斷地從山谷裡走出來,就像無窮無盡一樣。

  跟在後面的官典小官更是驚得呆了,在他們的世界裡,完全無法想像什麼樣的大人物能帶出這樣多的軍隊,而且還是訓練有素兵強馬壯的軍隊。

  韓道成遠遠看見了迎出來的人群,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高聲喊道:「蠻人過來了,都給我打起十分精神,聽號令行事!」

  一聲號角,全軍整肅,成千人站在谷口鴉雀無聲。

  廂軍而已,這些人不可能像報信的家丁說的那麼誇張都穿鐵甲,實際上著鐵甲的只是幾個軍官,其他的人還是皮甲。

  但就是這樣,對山裡的蠻人來說,也不啻於天兵天將了。

  (備註一下:宋朝的永平寨有兩個地方,前期設在思明州,後來這處寨子因為戰事毀掉。神宗時候重設永平寨,位置改到了交趾邊境,與交趾通商的博易場在後邊的永平寨,位於思明州的時候宋與交趾陸上不通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43

第96章 取他人頭來

  徐平走出山谷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時分,明晃晃的太陽曬得皮膚刺痛。由譚虎扶著上了馬,徐平騎馬直向軍陣前方奔去。

  「見過軍使!」先到的韓道成、張榮等人叉手高聲唱諾。

  徐平策馬上前,這才看見黃平安等人。

  黃平安以前見過徐平,忙帶著人上來躬行禮:「下官知遷隆峒黃平安,以及屬下一干人等,拜見提舉!」

  徐平點頭道:「不必多禮,前頭帶路,去你寨裡說事!」

  黃平安應諾,轉身當先行去。

  徐平對身邊人道:「忠銳軍和安遠軍駐寨外,分左右守住寨子。高大全一會上來帶鄉兵第二指揮駐明江對岸,張榮帶鄉兵第一指揮隨我進寨,一切依先前吩咐行事。韓道成,你分出兩隊人馬沿明江上下收集渡船,不得延誤!」

  眾人應諾,各自去自己軍陣面前。

  張榮安排過了,徐平對他低聲道:「隨我進寨,你安排人看住寨裡的糧倉,切不可出紕漏!我們帶的軍糧吃完,如果還沒有糧運過來,那裡就是救命的地方,一定要小心仔細!」

  說完,徐平打馬隨著黃平安奔向遷隆寨。

  進了遷隆寨,徐平見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家家關門閉戶,搖了搖頭。這些普通人見到軍隊只知道害怕,卻不知道自己是來幫他們的。不知道自己有一天離去的時候,他們會是歡送還是詛咒。

  進了知寨衙門,幾個家丁已經焚起香來,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徐平看了看家丁和香案,微微冷笑。黃平安來拜自己這尊神,可是進錯了廟門,自己喜歡好吃好喝的,就是不喜歡香火。

  下馬直入寨廳裡面,徐平當中坐下,黃平安帶了人過來參拜。

  徐平道:「黃知峒,從太平縣到這裡山路難走,我早來了幾天,以免誤了時辰,一會你去吩咐寨裡的人不必驚慌,一切都跟平常一樣就好。」

  黃平安應是。

  徐平又道:「還有,山路艱難,攜帶糧草不便,還要麻煩你。」

  黃平安聽了這話,心裡直叫苦,他一個小寨子裡,哪裡供得起兩千多人的大軍。想了一會,硬著皮道:「上官,我們遷隆峒是小地方,地瘠人稀,寨裡存的糧草著實不多,只怕供應朝廷大軍應付不了幾天。」

  「哦,你說得也有道理。這樣吧,一會我寫幾道手令,你派人分別送到上思州和思明州去,讓他們的知州來時都帶糧草過來,並讓永平寨知會下屬州縣一體照辦。忠州就不用去了,來時我已交待過。」

  黃平聽了出了一口氣:「小的遵命!」

  問過了遷隆峒目前的情況,徐平便讓黃平安出去辦事,自己占住了知寨衙門作為臨時駐地。

  卻說黃安明自離了羅白縣,一路不敢停歇奔回思明州,思量著偷偷派人到遷隆峒與上思州黃宗祥的人會合,到山路上騷擾前往遷隆峒的忠銳軍。因為要瞞過駐在這裡的永平寨人馬,耽擱了點時間,結果還沒從思明州出發,就得到了徐平帶兵進駐遷隆峒的消息,只好住手。

  又過了兩天,遷隆峒那裡來人送徐平手令,讓思明州派一百人遷隆峒送糧草。黃安明看過,冷笑一聲,隨手就撕了。還想要糧草,到了二十五日自己就來個裝病不去,看看徐平會如何。

  上思州黃宗祥比黃安明得到消息更早,帶人已經到了半路上,結果有離遷隆峒近的手下過來報信,說是朝廷大批兵馬已經到了遷隆峒。黃宗祥無奈,只好帶著人悻悻而回。他早就打定主意不理睬徐平,什麼十一月二十五日招見各地土官,自己賴著不去他還能來捉自己不成?

  回到上思州只過了一天,遷隆峒派來的人就到了。

  看過徐平手令,說是上思州在遷隆峒上游,可以借水運,分派下來的糧草最多。雖然手令裡徐平說這些糧草算溪峒提舉司暫借,以後自會補還,黃宗祥還是怒不可遏,把手令撕了還不解氣,一怒之下剁了送信人的腦袋。

  十一月十六日上午,徐平正在知寨廳裡跟張榮、高大全和韓道成等人商量遷隆峒周圍的形勢,黃平安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高聲喊道:「上官,大事不好了!上思州要反了!」

  徐平看著一臉驚恐的黃平安,喝道:「有話好好說,我怎麼就不好了!」

  黃平安一愣,見徐平面色不善,忙道:「我不是說上官不好,是說上思州的黃宗祥不好,他要反了!」

  黃宗祥一向不聽調遣,這麼多年竟然從來沒有來拜見過自己,徐平早就對他不滿,聽了黃平安的話,沉聲道:「到底怎麼回事?你好好說清楚!他做了什麼事情你說他就要反了?」

  黃平安總算平靜下來,整整官袍,拱手行禮:「回上官,前些日子小的遵上官吩咐,派了人去上思州送您的手令。叵耐黃宗祥那廝豺狼行徑,把上官的手令撕個粉碎,還把送信的人殺了,人頭才送回來!可憐送信的人自小隨在我身邊長大,我看他如兒子一般!」

  聽見這消息,徐平騰地站了起來。這還了得,早聽說黃宗祥跋扈,徐平卻沒想到竟無法無天到了這種地步。撕手令,殺信使,這還真是要造反了,這廝是真以為自己帶兵過來只是嚇人?就自信他的上思州是鐵打的?

  「什麼人送人頭回來?把人帶來見我!」

  見徐平面色如鐵,黃平安竟覺得有些心慌,忙道:「上思州的人只是把人頭送過界來,他們沒靠近這裡,早就回去了,是小的屬下回來稟報的。」

  徐平深吸一口氣:「好,事情我知道了,自會有安排,你下去吧。」

  黃平安心中疑慮,難不成這種事情上官就硬忍下去?那帶來這麼多兵馬有什麼用?不過不敢問出來,只好告退出廳。

  看著黃平安出去,徐平沒有說話。

  上思州原名瀼州,最早是隋朝大將劉芳開路去交趾,通了那裡的路。到了唐朝時候,貞觀年間清平公李弘節為開拓左江地區,派遣欽州鎮守甯師京重開劉芳故道,在那裡設置瀼州。入宋以後,設上思州,撤並瀼州,管轄周圍兩三百里的地域。境內群山連綿,地廣人稀,土人獷悍,最是難治。

  在邕州向南的道路開拓以前,中原王朝進入左江一帶多是由欽州海路,上思州正當要衝,關隘重重,是左江要地。如今劉芳故道早已廢棄,但那裡留下的守禦設施著實不少,地方也憑藉天險不理朝廷。

  回過神來,見眾人都看著自己,徐平苦笑:「第一個跳出來的就是上思州,連殺雞儆猴的機會都沒有,一下就要啃硬骨頭。」

  說完,連連搖頭。

  張榮道:「官人也不必煩惱,該來的總是躲不掉。這些土州當中上思州最是桀驁不馴,打掉了那裡,其他地方也就老實了。」

  「說得也是。」徐平點點頭,看著高大全,「高大全,你帶著手下人馬今天就出發,一路輕裝急行,直擊上思州。這裡離上思州七十里路,我限你明天趕到,後天破了他的寨子,取了黃宗祥的人頭回來!」

  高大全起身高聲應諾。

  徐平又道:「你打下那裡,記得把他們州裡的存糧都運到遷隆峒來,如果你人手不夠,只管抓他們州裡的土丁!」

  「小的明白!」高大全點頭,轉出了知寨廳。

  來之前已經做好了各種預案,先打上思州是徐平最不希望的,也正是因為如此預案做得最充分。沒辦法,老天爺喜歡耍人玩,越是不希望發生的事情越是要安到你頭上,事前計畫就要硬著頭皮在這不希望發生的事情上多花力氣。

  上思州在明江對岸,高大全到了之後被安排在江那邊,就是因為預案裡上思州是歸他打的。同樣的道理,思明州作亂則歸忠銳軍和安遠軍,那裡還有永平寨的兵馬,裡應外合最是輕鬆。誰知道黃安明雖然沒有回信,卻把送信的人老老實實放了回來,出手第一拳打不到他身上去,讓徐平覺得惋惜。

  左江道四寨中,遷隆寨設置最晚,管轄得土州也最少,僅有忠州、上思州、遷隆峒三個地方。忠州徐平早就攥在手裡,遷隆峒現在也在掌握之中,惟也這剩下的上思州山高皇帝遠,現在也到瞭解決的時候。

  這邊高大全兵馬一動,就有上思州的眼線回去報告黃宗祥。不過徐平這裡看得嚴,韓道成散出去一百多騎兵,周圍十里的範圍只要看到騎馬的,不管是什麼人都先抓起來,眼線也只能跑路。

  當地土人都善於走山路,不過七十里路也不能飛奔回去,等眼線回到了上思州,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了。

  黃宗祥一早起來,正在寨廳裡啃一隻煮熟的肥雞,一個家丁飛跑進來,高聲叫道:「主家,遷隆峒那邊大軍過來了!」

  黃宗祥把雞一推,騰地站了起來,喝問道:「來了多少人?什麼時候動身的?什麼時候到我們這裡?」

  那家丁喘著氣道:「聽說是一指揮,也不知道多少人。昨天上午動身,按說得後天才能到我們這裡,不過聽幾個回來報信的人的講法,來的兵馬走得很快,搞不好明天下午就到了!」

  「直娘賊,他們來得好!下去傳我的軍令,寨裡的兵馬都準備好。還有外面的各村峒,讓他們的男丁限在明天晚上前都來寨裡,我們與提舉司的兵馬好好較量較量!」

  見黃宗祥兩眼發光,家丁道:「主家,朝廷兵馬刀甲齊備,我們——」

  黃宗祥一拍桌子:「怕什麼!他們的人馬來我們這裡,吃沒得吃,喝沒得喝,只要我們守住寨子幾天,餓也餓把他們餓回去了!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再出寨追殺,讓他們有來無回!」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43

第97章 試探

  十一月十七日上午,太陽還沒露出頭來,黃宗祥就被趕到寨衙門來報信的家丁驚醒,直說朝廷兵馬已經到了十里之外的地方,而且沒有紮營休息,連夜行軍向上思州趕來。

  到了寨廳穿戴盔甲,黃宗祥心裡嘀咕,從遷隆峒到上思州的路雖說是沿著明江河谷,算不上山路,但也沒有夜晚行軍的道理,朝廷兵馬這上瘋了?

  盔甲還沒收拾整齊,又有人來報,朝廷兵馬已經攻破第一個隘口,絲毫未作停留,正在繼續向這裡行軍。

  黃宗祥這才有些急了,一把抓住來報信的人,問道:「來的有多少人?」

  「小的遠遠也看不清楚,只見到路上點著燈籠,好像長蟲一樣一眼也看不到頭,密密麻麻都是人,成千上萬的人!」

  把手中的人一推,黃宗祥罵道:「直娘賊,邕州總共才多少兵馬?就是全到上思州來也不可能成千上萬!你這殺才眼瞎了!」

  報信的家丁被推倒在地,看著暴怒的黃宗祥直欲而噬的樣子,哪裡還敢吭聲?心中卻是委屈,深更半夜,誰能夠看清楚人數?

  自此之後,周邊守禦的人連珠一般來報,上思州設在周邊的隘口都是一打就破,絲毫不能阻擋朝廷兵馬的腳步,看看就到城寨之外了。

  黃宗祥看看寨外,天邊剛剛露出一抹魚肚白,外面朦朦朧朧,幾步遠就看不清人的面孔。就算鄉下的人起得早,這時候也難招集人手,不由心中叫苦。

  寨外路上,高大全騎著馬,不斷來回巡視,免得黑夜中有人掉隊。

  這些鄉兵都來自蔗糖務,忙的時候也經常連夜幹農活,所以論起夜間行軍來,他們比那些正規廂軍更適應,一天一夜趕七十里路,並沒什麼脫力。

  太陽從山頂一露頭,高大全就帶人到了上思州寨外。

  黃宗祥終於整齊了人手,帶到了寨牆,自己上瞭望樓。

  看著外面正在列陣的鄉兵,一個親兵對黃宗祥低聲道:「主家,乘朝廷兵馬新來,列陣未穩,我們不如衝出去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腦子壞了?」黃宗祥狠狠瞪了說話的親兵一眼,「沒看見這些人都帶著甲,刀槍整齊!你以為是以前跟我們火拼的忠州黃家那夥廢物?現在帶人出去正中他們下懷,這城寨也就沒用了!老實跟你們說,都安下心來,好好守著城寨是正經,不要胡思亂想!只要我們守住了,他們呆上兩天自然回去!」

  親兵縮了縮頭,不敢再說。

  黃宗祥看了看,問身邊親兵:「外面的壯丁有多少進了寨裡?」

  「只有幾十人,其他的都來不及。主家本來說的是今天晚上到齊吧,那些憊懶貨還不能多拖一刻是一刻?」

  黃宗祥恨得咬牙:「是我失算,沒想到他們來得這樣快!不過我們治下的這些人確實欠打,主家發話,拖拖拉拉成個什麼樣子?」

  鄉兵列陣完畢,童都頭問高大全:「指揮,要不要我上去衝一陣?看看這些蠻人如何應付,我們再做道理。」

  「也好,不過不要戀戰,引出蠻人佈署就回來!」

  童都頭應一聲諾,招呼手下兵士當先出列。

  兵士們按佇列好,旗牌手當先,押隊最後,隨著鼓聲緩緩前行。

  若是兩軍對壘,前進過程中應該有兩三輪弓弩,不過現在是攻寨子,再說鄉兵中也少強弓硬弩,只是依仗盾牌護住強衝。

  一隊當中,旗牌手為長,押隊為副,旗牌手兼衝陣,押隊兼督戰。所以旗牌手帶隊旗,持長槍盾牌,當頭先行。押隊帶鋼刀,位於最後,位於兩人中間的才是普通戰兵,進攻時有怯懦不前的押隊可以直接斬首。

  戰事激烈的時候旗牌手傷亡最大,身死則由第二人代替。押隊最安全,卻要求心狠手辣,關鍵是要對自己人下得去手。所以押隊雖然是副職,但接替旗牌手的總是別人,極少有押隊這個副職轉正的時候。在別人眼裡,押隊就是個該挨千刀的角色,輪到他帶隊下邊人就該造反了。

  看著官兵緩緩逼近寨門,寨牆上的土兵都鼓噪起來。

  黃宗祥高聲叫道:「都給我閉嘴!嚷嚷什麼!這些人連雲梯都沒有,想飛進寨子裡來嗎?兒郎們只管聽號令,離得近了開弓放箭,射死他們!」

  折騰一會,寨牆上的人群終於安靜下來。

  童都頭已經下了馬,提刀執盾走在隊伍最前面。要到了指揮使以上才可以不用隨軍衝殺,都頭還是免不了要衝陣。而副都頭則位於隊伍最後,一是起督戰的作用,再一個一旦都頭出了意外,他可以穩定軍心,不至大亂。

  鼓點很慢,隊伍行進得也慢,一點點地壓上前去。

  上思州的城寨沒有護城河,但依山而建,寨前的路高高低低,就這樣慢慢前行也不容易保持隊伍整齊。每前進不到百步,鼓點就會變得極緩,讓童都頭有時間整理隊伍。

  看見童都頭的隊伍行到距寨牆近百步的距離,黃宗祥緊張起來,死死盯著那緩緩前行的隊伍,右手高高舉了起來。

  看看到了七八十步,黃宗祥猛地一揮手:「放箭!放毒箭!射死他們!」

  隨著這一聲令下,寨牆上的土兵都彎弓搭箭,沒頭沒腦地向寨外亂射。

  土人的都是軟弓,七八十步的距離也射不到,雨點一般地在攻城隊伍的前面。因為沒什麼指揮系統,不管射不射到人,箭雨就是射個不停。

  童都頭看著前面紛紛落地的箭枝,皺了皺眉頭。進蔗糖務之前他是駐紮宜州的廂軍,跟這些蠻人沒少打交道,知道蠻人弓箭看起來威力不大,但好多上面都抹了毒藥,不能大意。哪怕就是隨軍醫生帶了解毒藥物也是麻煩,因為箭上的毒藥五花八門,有樹的汁液,如著名的「見血封喉」,有的毒藥卻是取自毒蛇等動物,難以對症下藥。

  隊伍慢慢到了五十步的距離,寨牆上土兵鼓噪起來,箭雨變得更急,射在盾牌上發出啪啪的聲音。

  見射不倒官兵,黃宗祥一下急躁起來,高聲喊道:「石頭,搬石頭,等他們到了牆下砸死他們!還有熱油也準備好了!」

  有土兵應諾,在寨牆上早已燒開了的大鍋下面又加一把柴。這鍋裡都是滾開的熱油,專等官兵接近寨牆就潑下去。

  正在這時,鼓聲突然停止,一聲鉦鳴,高大全那邊卻收兵了。

  看著緩緩後退的官軍,黃宗祥一頭霧水,不知道他們折騰一番幹什麼,這還沒有交手呢,怎麼又退了回去?

  童都頭帶的人慢慢退卻,回到高大全身邊,問道:「指揮,怎麼就退了呢?讓我進到他寨門前面,不定一氣就把寨門破了!」

  「沒必要!本來你如果帶著火藥過去,到了寨門前還有用,在那裡埋好點了就把他們轟上天!不過我們今天有別的辦法。」

  說著,高大全讓人把帶的小鋼炮從馬上卸下來,搬到陣前,十門小炮一字擺開。有專門操炮的軍士帶了配件過來,蹲在地上安炮架。

  童都頭看著那十根黑黑忽忽的鐵管,皺著眉頭問高大全:「這東西看起來也不起眼,真地有用?」

  「還行,反正在提舉司裡試的時候一炮就可以轟塌牆。不過那牆是現壘的,遠不如這裡寨牆結實,十炮齊發不知是個什麼樣子,我也沒試過。」

  高大全說著,看那邊安好炮架,對又對童都頭道:「你跟剛才一樣帶隊上去,這十門炮推在前面,到了離寨牆八十步的時候停下,瞄好了齊射。」

  童都頭問道:「打哪裡?」

  「那望樓上站著的是不是黃宗祥?」高大全指著望樓問道。

  童都頭點頭:「錯不了!剛剛過去的時候遠遠就聽見望樓上有人大叫,我還看見他指手畫腳的樣子,除了黃宗祥哪個會這樣?」

  「好!那就到了八十步外,十炮一起轟向望樓!」

  童都頭聽了滿臉興奮,這小炮他也沒見過放起來什麼樣子,不過聽高大全說是挺有用的,打上幾十炮怎麼也能把寨牆轟塌了。可惜徐平一再交待臨敵的時候最多連著打三炮,然後就得等到炮管涼了,並看過沒有裂紋之類再放。不然的話反正寨裡弓箭射不到,只管蹲在寨外一個勁放炮,什麼寨牆都轟爛了。

  其實在徐平看來這小炮玩笑得很,跟他前世在電影電視裡見到的威風樣子完全不能比,倒像是人家有喜事時放的大號禮炮,細細一根管子,要多簡陋就有多簡陋。他怎麼看怎麼覺得不保險,特意鑄了幾十個鐵蛋子讓操炮的人帶在身上,鐵疙瘩砸起來總比石頭有破壞力。

  見官兵退去,黃宗祥滿臉興奮,不住地給身邊的屬下打氣。這幫攝鳥看起來有幾分威武樣子,實際還是銀樣鑞槍頭,難道還真能飛到寨牆上來!

  突然之間,寨外鼓聲再次響起,剛剛退回去不久的那隊官兵緩緩又向衝寨牆行來,跟剛才相比,速度明顯快了。

  「兒郎們,打起精神,這些天殺的賊官軍跟我們耍心眼,小心這次真地衝到寨牆下!石頭熱油都準備好了!」

  黃宗祥一邊叫著,一邊緊緊瞪著前來的官兵。

  到了離寨牆不到一百步的地方,走在前頭的那個軍官模樣的傢夥忽然停住,身邊親兵猛地揮舞旗子。

  鼓聲戛然而止。

  幾十個輕裝兵士出來,推出一排黑乎乎的鐵管子,對準瞭望樓。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44

第98章 破上思寨

  「轟隆——」

  隨著一陣黑煙冒起,炮口閃出一串串火光。

  黃宗祥只覺得眼睛一黑,腳下的望樓就搖晃起來,不等他反應過來,嘩啦一聲整個望樓就塌了下去。

  黃宗祥落到地上,剛要挺身站起,上面一塊巨石撲面砸來,他向側面一躲,卻哪裡躲得過去?石頭剛好砸在他的右腿上。

  「啊——」

  黃宗祥發出一聲慘叫,猛地咬牙提氣去搬砸在自己腿上的石頭。那石頭足有磨盤大,修寨子的時候只想著越大越結實,現在哪裡搬得動?手推在上面只是使石頭晃了晃,碾在斷了的腿上更是如鑽心一般地痛。

  石頭下面的腿肯定是斷了,黃宗祥眨了眨眼睛,兩滴眼淚就擠了出來。他人雖然兇悍跋扈,自出生起卻沒吃過這種苦頭。上思州的小衙內,十歲以前幾乎腳不沾地,就是大了還經常讓家丁趴在地上給他當馬騎,那是一點委屈也不受的。到了長大接了知州的位子,整個上思州所有人的命運都在他手裡捏著,誰敢給他氣受?誰敢擦破他哪怕一點皮?

  卻沒想到今天竟然受這種苦,那鑽心的痛沿著骨髓直透進神魂,黃宗祥再沒有剛才戾氣,只是吸著冷氣打冷戰。

  「主家,你有沒有事?在哪裡?」

  聽見手下人喊自己,黃宗祥才一下又有精神,急忙亂叫:「在這裡,在這裡,我被石頭壓住了,快來救我!」

  「就來!」

  隨著聲音,黃宗祥聽見外面有聲音,不由鬆了口氣。

  誰知道隨著外面人的動靜,黃宗祥的頭頂上一個大鐵鍋晃啊晃的。剛開始他還沒注意,直到裡面滾燙的油晃出來灑到身上,口中發出一聲慘叫,抬頭去看,那鍋正好劈頭砸下來,把他上半身壓住。

  「啊——啊——啊——」

  外面的人聽見廢墟下面傳出來的淒厲慘叫聲,不由面面相覷,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隨著望樓倒塌,寨牆上出現了一個大口子,高大全對身邊掌令兵道:「第一都加速前進,第二都隨我跟上,第三都繞向左邊守護側翼,第四都守右邊側翼,第五都後!衝!」

  掌令兵令旗揮舞,鼓聲驟然響起,再不像剛才那樣平緩,如同狂風暴雨一般咚咚聲連綿不絕,千軍萬馬一般,天地間再沒有其他聲音。

  隨著鼓聲,童都頭猛地抽出腰刀,高喝一聲:「殺!」當先向前衝去。

  兵士們雖然習慣性地踩著鼓點,可這個時候卻再也保持不住隊形,只衝出幾十步陣形就已經亂了,只管隨著旗牌手沒頭沒腦地衝向寨牆豁口。

  童都頭第一個衝到倒塌的寨牆上面,見有人向自己撲來,隨手一刀砍倒在地,厲聲喝道:「不願死的,跪在地上!刀槍無眼!」

  此時原來隨著黃宗祥在望樓上的親信已經非死即傷,寨主黃宗祥又不見蹤響,見不斷湧進來的官兵如同兇神惡煞一般,上思州的家丁兵紛紛放下刀槍弓箭,一個個乖乖跪在地上。他們當兵本就是為主家服役,連點補助都沒有,哪個會賣命?有人逼著也就罷了,主家都生死不知,當然是早降早好。

  童都頭的第一都進了寨子,立即按照事前吩咐命副都頭帶人直接殺向寨子中心處的知寨廳,另分出幾個人去打開了寨門,自己則守在豁口處。

  寨門一開,右邊掩護的第四都把寨門守住,放了後的第五都入寨。

  至此,戰事再無懸念,高大全急匆匆地派了親兵出去,約束住進了寨子的兵士不要大肆殺戮。不說別的,除了黃宗祥一家,剩下的還是朝廷百姓,就是拋開這個不說,一會運糧搬東西還得人手呢。

  高大全帶著隨身的第二都進了寨子,到倒了的望樓前,問依然守在這裡的童都頭:「黃宗祥呢?有沒有找到?」

  童都頭指著廢墟道:「問過了,人就在這下面。」

  「翻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聽見高大全吩咐,幾個兵士忙奔上前去,七手八腳地把倒在地上的木頭石塊搬開。不時扒出一具屍體,看不是黃宗祥就隨手搬在一邊。

  直找到廢墟深處,才算看見穿綢緞衣服的人,幾個兵士叫道:「是了,是了,除了賊酋,這裡哪還有第二個穿這衣服?」

  把人拖出來,拎到高大全前。

  高大全看面前的黃宗祥,披頭散髮,渾身血跡,破碎的衣服下面還露出一個個被熱油燙起來的水泡,早已是有氣出沒氣進了。

  一把抓住地上人的頭髮,高大全喝道:「你就是黃宗祥?」

  黃宗祥雙眼迷離,看著高大全哪裡還能說出話來?

  高大全手上一用力,把黃宗祥提起,對身邊人道:「走,跟我到知州衙門去!童都頭,你派人守住這裡!」

  說完,高大全拖著黃宗祥當先而行。

  此時寨裡已有火光亮起,到處都是哭爹喊娘的聲音。高大全的親兵騎著馬高聲宣著軍令,命軍士不得私搶錢財,濫殺無辜。

  到了衙門前,守在門前的軍士向高大全行禮。

  高大全點頭,並不停留,拖著半死的黃宗祥大踏步走進門內。

  衙門的院子裡,亂七八糟站了十幾個人,男男女女都有,一邊還有不少奴僕一流的人物,當是伺候黃宗祥內宅的。

  見到高大全,副都頭急忙上前行罷軍禮,高聲道:「稟指揮,逆賊黃宗祥一家都已拿在這裡,無人逃脫!」

  高大全把手中的黃宗祥一把摜在地上,口中道:「知道了!」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見到昏在地上的黃宗祥,猛地撲上來抱住痛哭:「阿爹,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這些人為什麼把我們從家裡趕出來?」

  高大全指著少年問副都頭:「這是州裡小衙內?」

  「是!那邊都是黃宗祥家眷!」

  「把小衙內拿下了!其他人先不要管,著人看起來,一起押回去!」

  聽見吩咐,副都頭上前一把拎起少年,拖到一邊。

  高大全提刀在手,提起黃宗祥,對哭哭啼啼的小衙內道:「原上思州知州黃宗祥撕毀上官手令,抗令不遵,且殺死上官信使,大逆不道!上官命我來這裡取黃宗祥人頭!」

  話聲未落,起手一刀,把黃宗祥的人頭砍了下來,提在手裡,對小衙內道:「上思州不可一日無主,黃宗祥已死,按律由你接任!上官有令,你與我一起到遷隆峒去覆命!」

  小衙內早已嚇得渾身發抖,高聲嘶吼:「我不去!我不當什麼知州!你為什麼殺了我阿爹?」

  「知州是朝廷命官,是你想當就當想不當就當的?除非是上官鈞旨,這位子你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至於以後如何,隨我回去聽上官吩咐!」

  高大全說完,向副都頭使個眼色,當先走向知寨大廳。

  副都頭架著小衙內,緊緊跟在後面。

  進了衙門官廳,高大全在主位上坐下,命人把隨軍的書手喚了過來。

  怎麼攻打寨子,打破寨子之後如何行事,臨行前徐平早已仔細吩咐,現在只是按出發前計畫好的行事。

  當下書手伏在桌子上寫了告示,搜出上思州知州官印,蓋了印,又押著小衙內過來畫了花押。

  寫罷十幾份告示,高大全讓親兵到寨裡去四處張貼,又對副都頭道:「煩你出去跑一趟,曉諭寨裡百姓,不必驚慌。」

  副都頭應諾,從高大全手裡接過黃宗祥人頭,一手挾住不衙內,手裡又扯了告示,大步出了廳門。

  到了院子裡,早有兵士把馬牽來,副都頭翻身上馬。

  策馬出了衙門,副都頭高高舉起黃宗祥人頭,高聲喊道:「原上思州知州黃宗祥,違令不遵且殺信使,左江道溪峒事提舉司有令,革去官職,取黃宗祥人頭。現黃宗祥已經伏法,其他相關人等不受株連,知州一職由其子接任,一應官民人等不必驚慌,安心等官府安排!」

  邊喊,邊在寨子裡繞行。

  這是徐平怕黃宗祥還有什麼心腹手下,見主人死了糾集鬧事,便先讓黃宗祥的兒子名義上暫時接任知州之位,恩威並舉,算是緩兵之計。

  至於以後如何,那就以後再說。等左江道的各土州縣峒都平定下來,怎麼處置自然會有許多藉口,無非是把這一家發配荊湖路的哪州牢城罷了。

  宋朝對犯人不怎麼搞株連,就是謀逆大罪,家屬也不過是發配充軍,特別嚴重的會沒為官奴婢,一輩子不翻身。但即使是官奴婢,其子女也依然可以與良人通婚,而且就此擺脫奴婢賤籍,並不是世代為奴。

  至於普通的刑事犯罪,禍不及家人。流刑以上,妻子可以選擇隨著丈夫到發配的地方居住,也可以不去,還可以要求官府判和離,解除夫妻關係。

  副都頭出去安撫人心,高大全把童都頭叫來,讓他把寨牆豁口交給後衛的第五都看守,他則出去看過寨裡的各處糧庫,等候書手過去查點。

  上思州糧庫裡的糧食是必須要運走的,一是補充徐平帶來官軍的糧草不足,再者把糧食運走了這裡剩下的人就作不起亂來。

  此時寨裡的火光漸漸平息,太陽卻才過中天,午時未過。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44

第99章 前奏

  天聖九年十一月戊戌,二十五日,提舉左江道溪峒事徐平將在遷隆峒招見屬下各州、縣、峒的土官,除波州及其附近的土官特令不參與外,其他土官必須按時到達。凡無故不參加者,革去官職,追回官印,治下州峒廢棄。

  隨著日子的臨近,一向冷冷清清的遷隆峒突然就熱鬧了起來。

  自上思州知州黃宗祥因為桀驁跋扈被斬之後,還有哪個土官敢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就連剛開始同樣撕了徐平手令的黃安明,雖然自己沒來,也派了長子急匆匆地趕到遷隆峒,同時如數帶足了徐平手令中所要求的糧草。

  到了十一月二十四這一天,人多得遷隆峒都住不下了,就連寨外的各處茅屋都被人租了去。當地的土人紛紛投親靠友,搬出了寨子,他們辛辛苦苦勞作一年,賺的錢還不如這兩天房子的租金多,世上有幾個死腦筋?

  隨著人流,商人也趕了過來,在街邊開起了臨時的店鋪,賣酒賣菜的,賣茶的,甚至寨外還圍起了一個臨時瓦子,整個寨子熱鬧非凡。

  離了大街的小巷子都有人開起了酒館,同樣人來人往,座無虛席。

  就在巷子深處的一家小酒館裡,江州韋知州盯著羅白縣黃知縣,沉聲問道:「你實話對我說,黃從貴那廝到底死了沒有?」

  黃知縣支支吾吾:「當然是死了,說破天他就一個人,逃哪裡去?」

  「黃知縣,我們認識多年,交情算是不淺,你可不要坑我!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如果讓黃從貴逃出去,我全家性命可都得搭進去!黃宗祥也不過是殺了遷隆峒送信的人,還不是提舉司的人,就被取了人頭,上思州現在都說不好要撤掉!數百年的基業哪,一夜之間就葬送了!我們做的事情可比黃宗祥犯下的這點小事更犯忌諱,一旦揭開,哪個也跑不了!」

  黃知縣道:「你只管說這些做什麼!當時就在我家裡商量的,真出了事難道我就逃得掉?不要疑神疑鬼了!」

  韋知州歎了口氣:「你也不要怪我囉嗦,這不是擔心嗎?唉,誰能想到現在竟然到了這個局面?徐通判剛到邕州的時候打忠州,我們還以為當時是曹知州的主意,現在想來,只怕是我們當初想錯了。曹知州雖然性子烈,但對我們這些土官還算照顧,哪裡會動不動就喊打喊殺?」

  黃知縣沉著臉道:「我們蠻人土官在朝廷眼裡什麼時候算是官了?見了個官員就要拜,縣令面前連個座位都沒有,跟普通百姓有何分別?以前好說話是有地方用到我們,現在用不到了當然看哪裡都不順眼!」

  所謂酒入愁腸,在這個小酒館裡,兩人越說越愁。

  剛過中午,徐平坐在院子裡的樹下歇涼,一邊翻看著手裡的幾面紙,問旁邊的譚虎:「到的就這些人?是不是還有不少人沒來?」

  「該到的都到了,那些沒來的大多都是位於交趾邊境,或者是靠近廣源州,早就不在大宋治下了。這些人就是心向朝廷,也不敢來這裡拋頭露面。」

  徐平聽了,歎一口氣:「說起來是這個道理,不過缺了人總是要被別人閒話。既然是位於邊境,他們為什麼不認大宋朝廷,而去認那些藩屬小國?」

  譚虎道:「這種事情一下不好說情楚,總的來說,無非是地處偏遠,道路不通,想管也管不到他們。再者這些地方在我大宋看來,不過是一村一鄉之地,又都是窮山僻壤,不放在眼裡,而對交趾和廣源州來說卻值得拉攏,日久天長下來可不就是這樣了。邊境上的小地方,通判不用放在心上。」

  徐平知道譚虎說的有道理,但心裡總是覺得不舒服。邊境上的小州小縣大多向交趾和大宋同時稱臣,隨風倒是他們的生存哲學,連這一點都沒學會的蠢貨早就被歷史淘汰掉了。明白歸明白,徐平自己坐上這位子,對自己不能把人招集齊了就是覺得不自在,好像總是少了點什麼。

  正在這時,守衛的親兵進來向徐平稟告:「通判,外面有兩位官商,說是有要事需與您當面商談。」

  「哦。」徐平看看譚虎,「你出去看看是什麼人,如果沒有什麼可懷疑的,就讓他們進來見我。」

  「遵令!」譚虎應諾,隨著親兵出了門。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譚虎領了兩個商人打扮的蠻人進來,看起來是主僕。

  主人年輕一些,二十歲左右的樣子,骨胳硬朗,看起來很強壯。隨著的僕人一把花白鬍子,已經上了年歲,身體倒還強健,臉上滿是皺統一,一雙眸子透著看透世事滄桑的智慧。

  譚虎當先介紹道:「這就是左江道溪峒事的提舉官人,快上來拜見。」

  兩人上前,躬身行禮,年輕人道:「小的是蘇茂州知州的長子韋昭吉,家父有要事在身,特命小的來拜見提舉官人。」

  「蘇茂州,韋家——」徐平用手中的紙拍著手掌,意味深長地看著年輕人,過了一會,對譚虎道:「取把交椅來,給小衙內看座!」

  韋昭吉忙道:「小的是什麼樣人!上官面前哪裡有我的座位!」

  徐平擺擺手:「不用客氣,讓你坐就坐!」

  譚虎取了交椅過來,韋昭吉道過了得罪,才在上面虛坐了,帶來的老僕則站在他身後。

  「不知韋知州有什麼要在身呢?方不方便講?」

  韋昭吉聽了急忙又站了起來道:「不敢瞞上官,近日有甲峒的使者到了我們州裡,家父只好與其周旋,不然必定親自來遷隆。」

  見徐平點頭,韋知吉從懷裡掏了一封書信出來,遞給徐平:「這是家父的親筆書信,命小的送來。」

  徐平接過信抽出來看了,折好放在一邊。信裡無非說是自己心向朝廷,但由於種種原因不能過來參拜徐平,深感歉意云云。

  蘇茂州與其他土州不同,雖然也向大宋稱臣,但從來沒受過宋廷管轄,能來封信表示意思已經算是不錯了。那裡位於大山深處,北界北侖河,東靠大海,西邊是祿州,南邊是交趾,道路不通,人煙罕至,本就是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這種地方打不值得,就算願內附也只能羈縻,治理成本太高。

  不過也不要以為韋家就是心慕王化,說白了還是投機。大宋在那裡封了蘇茂州知州,給的有官印,但也僅是如此。僅有一方官印下面的蠻酋就能服了韋家?顯然沒這麼簡單的事。交趾就把那裡分成兩州,甚至其屬下地方還有好多小土官,所謂的蘇茂州知州其實只能管境內一小片地方。

  正是如此,地理條件限制韋家不得不向交趾和甲峒低頭,但也絕不想丟了宋朝這條大腿,兩邊都靠著看風向。蘇茂州境內跟韋家不對付的多了去了,三天兩頭在邊境鬧事,宋朝也煩得不行,要借重韋家約束。

  在蘇茂州就是朝廷和韋家互相借重,所以徐平對韋昭吉也另眼相看。

  閒談幾句,韋昭吉說還有要事,明天不便與眾土官相見。

  徐平只是笑笑,由著他去了。無非是怕在眾人面前露了相,交趾那邊不好交待。這種算是大宋翹交趾牆角的地方,不能跟真正的下屬土州一樣。

  韋昭吉臨行前,讓跟隨的老奴掏了五十兩黃金出來,算是自己這次前來的禮物。畢竟徐平明確說了土官要帶糧草過來,總要意思一下。

  告別徐平,韋昭吉長出了一口氣。被召見之前,他一直提心吊膽,徐平剛破上思州,怎麼看待蘇茂州實在說不準,還好結果皆大歡喜。

  踏出大門,剛好與走來的兩人打了個照面,韋昭吉心裡咯噔一下。

  來人是門州小衙內黃觀壽,兩人以前見過面,彼此都認識。這種時候碰面,實在是尷尬之極。

  兩人對視一眼,最終都是勉強笑了笑,一句話不說,分頭行路。

  在徐平住處門外碰上,誰都知道對方是來幹什麼的,還有什麼好說?

  剛送走韋昭吉,又來一個門州小衙內,徐平不禁啞然失笑。看起來這些人都存著一個心思,就是不知道陸續還有什麼人來。

  門州的情形與蘇茂州差不多,但地理位置可就重要得多了,是由大宋進入交趾的陸上通道的第一道門戶。

  徐平並不知這個地方在後世的名字為同登,他那個世界中越兩國曾在這裡發生過一次比較重要的戰役。但徐平手裡有地圖,清楚地知道這個地方的重要性。憑祥峒、門州、諒州連成一線,一路下去就敲開了交趾的北大門,大宋如果在這幾個地方站住了腳跟,就握住了對交趾的主動權,想攻就攻,想守就守,再不用對交趾有任何顧慮。現在的現實是,通過永平寨大宋控制著憑祥峒,交趾通過甲峒控制諒州,門州恰位於中間。

  門州也派了人來,徐平大喜過望。

  這一帶山川縱橫,交通不便,在以前或許意義並不重大,但現在徐平可以把路修到那裡,這就完全不同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45

第100章 虎威

  天上沒有月亮,掛在天幕上密密麻麻的星星眨啊眨,好像調皮孩童的眼睛。徐平坐在夜色裡,看著天上的星星出神。

  天聖九年馬上就要過去了,離開家鄉已經四年多,沒有見上一面的女兒已經會走路,甚至學會了好多話,會叫媽媽,會叫翁翁娘娘,就是還不會叫阿爹。中牟的莊園更加繁榮,莊客林素娘管不過來,一些熟地佃了出去,只在家裡留著兩百多人專心開墾荒地。莊裡養起了馬,從青唐販好馬回來,養在莊裡大了賣掉,母馬也能生下一些好的小馬,只是不多。

  徐平想家了,越是這樣寂靜的夜晚,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想的越厲害。

  再做完這一任,無論如何要離開嶺南,無論如何也沒有在這種地方做一輩子官的道理。本來一任做完就要回京述職,徐平卻被坑在這裡,把一程式給免了,第二任結束就沒有任何理由再來坑他了。

  十一月底的邕州依然鳥語花香,今年的寒風遲遲不來,到了這個時候還像是晚春的天氣,厚一點的衣服就穿不下。

  開封已經下雪了吧,想起滿城人到郊外看雪的熱鬧,徐平有點神往。那裡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親人,有自己親手種下的盛開的紅梅。

  歎了口氣,徐平強行把思緒又拉回現實來。

  門州的小衙內與韋昭吉沒什麼不同,一樣地托詞父親不能親自來,一樣地不能在明天出現,一樣地表達對朝廷的敬畏,甚至連掏出的黃金都一樣是五十兩。徐平也一樣地沒有難為他,好言打發回去。

  但在徐平心裡,門州與蘇茂州終究是不同的,那裡不可以是化外之地,那裡是宋與交趾的門戶,只要有可能,就要握在手裡。

  解決了左江道地區,徐平覺得自己在邕州的任務也算完成了,至於交趾和廣源州,順手之勞倒是可以動一動,專心去對付那就太累了。邕州通判的任期還有不到三年,要搞這麼大的動作時間太緊,還是力所能及得好。

  門州送上門來,徐平便以這個地方為目標,在自己的任期內把邕州到門州的路修通。路一到那裡,那裡就必然是大宋的地盤。經過這幾年的努力,邕州到桂州也修通了大路,桂州水路可直到荊南,與內地徹底連結起來。有了這一條路,嶺南就牢不可破,即使有騷亂也能很快平定。

  不遠處譚虎帶著兩個親兵站在黑暗裡,外面行人絕跡,這個夜晚分外寧靜。整個遷隆峒,住在這裡所有的人,都在等著明天的到來。

  天聖九年十一月二十五,太陽尚未升起,天剛微亮,譚虎就帶著徐平隨身兵士在知寨衙門擺出儀仗。從長官廳門口,全副武裝的兵士分兩排一直站到衙門大門,廳門外還擺了兩個架子,上面架了用刑的大杖小杖。

  辰時一到,天光還未大亮,譚虎就在衙門外擂起鼓來。這也不是正常開衙視事,不拘點數,譚虎使勁擂了十幾下才罷手。

  第一個進來的是上思州小衙內,高大全把他挾在腋下,手裡還提著處理過的黃宗祥的人頭。徑直走到安排的位子最裡頭,高大全把小衙內一把按在凳子上面,手裡提的黃宗祥的人頭「咚」地摜上桌子,厲聲喝道:「今天不比尋常日子,你小心仔細著,出了紕漏,我讓你父子團聚!」

  小衙內臉色慘白,身子像篩糠一樣,哪裡說得出話來,只是點頭。

  高大全說完,瞪了小衙內一眼,轉身出了廳門。

  聽見鼓聲,分散住在寨子裡的各地土官急忙起床,洗漱收拾,匆匆忙忙趕往知寨衙門,生怕去得晚了惹上禍端。

  羅白黃知縣住得近,是第一個到的,到了衙門口看見持刀拿槍的兵士吃了一驚,印象裡還沒見過徐平擺出這種架勢。

  進了院子,一眼就看到廳門口架子上擺著的大杖小杖,心裡咯噔一下,腿就有點不大聽使喚。

  進了大廳,光線雖然有些昏暗,他還是看清楚了坐在最裡面的上思州小衙內,還有小衙內前面桌子上的人頭。黃宗祥被高大全捉住的時候已經被埋在廢墟下,面目模糊不清,現在更分不清眉目嘴臉,但那輪廓黃知縣卻認得。

  見了這個場面,黃知縣就覺得腿不是自己的,哆哆嗦嗦地厲害,再也走不動路,勉強扶著身邊的門框。

  此時官廳裡只有黃知縣和小衙內兩個人,空蕩蕩得可怕,黃知縣的牙齒上下打起架來,聲音在空曠的官廳裡聽得特別清楚。

  這麼早趕來,何苦來哉!黃知縣心裡暗暗叫苦,早知道徐通判在官廳裡擺出了這個陣勢,怎麼也隨著大家一起來,何必受這一場驚嚇。

  順著牆邊,黃知縣哆嗦著兩條腿,勉強摸到最外面的桌子,出了口氣,到桌子後面的凳子上坐下,猶自驚魂未定。

  第二個進來的是個粗豪漢子,昂首挺胸進了門來,眼睛四處一掃,竟然沒發現最裡面的小衙內,只是看見黃知縣,轉身就走過來,在黃知縣身邊坐下。

  「兀那漢子,你是哪裡土官?我怎麼沒見過你?」

  黃知縣戰戰兢兢地道:「在下羅白知縣。」

  漢子抱拳:「古甑峒知峒韋連城,見過了!你羅白縣貌似就在太平縣的邊上,是也不是?」

  黃知縣點頭:「不錯,相距不過幾十里,都是好路。」

  「好地方!聽說這兩年太平縣那裡好生繁華,什麼時候去耍上一耍,順便也到你那裡走上一遭!」

  聽了這韋知峒的話,黃知縣只是苦笑:「歡迎,歡迎。」

  沒想到這傢夥是個自來熟,可這古甑洞在哪個鬼地方黃知縣都不知道,怎麼就被賴上了?與太平寨一帶不同,永平寨下屬的都是大山,又處在兩國邊境,雜七雜八的小州小峒多如牛毛,不是當地人根本搞不清楚。

  說話間,更多的土官到來,大多都看見了坐在最裡面的上思州小衙內,嚇得不敢吭聲,找個離得遠的地方坐下來。

  也有的像韋知峒一樣,粗枝大葉慣了,沒發現什麼異常,好不容易見了這麼多大人物,熱情地四處攀談。

  一時間,官廳裡有的人心驚膽顫,有的人熱情洋溢,透著一種奇特的氣氛。尤其是江州韋知州和羅白黃知縣幾個人,心裡有鬼更是怕得渾身發抖。

  直到太陽升起,徐平喝過茶,只覺得神清氣爽,才理了理官袍,從後衙轉到官廳來。這是為官的規矩,最大的官最後上場,再有晚來的就要打板子了。

  譚虎站在案前,高聲喊道:「迎溪峒事提舉官人!」

  眾土官紛紛站起,躬身行禮:「卑職參見上官!」

  徐平看看,見就連上思州小衙內都站起來行禮,揮手道:「都坐下吧,不必拘禮!」

  說完,在案後椅子上坐下。

  徐平坐了,眾土官才一一落座。

  見眾人坐好,徐平才道:「自本官兼掌左江道溪峒事,一直沒有空閒與你們會面,難得有今天這個機會,大家相互認識認識。」

  「得見上官尊顏,屬下榮幸之至!」

  下邊的聲音參差不齊,這沒辦法,沒人教這些土官該怎麼說話,好多人都是聽見別人說了自己跟著說,還有等大家都說完還沒學會的。

  客氣過了,進入正題,徐平指著坐在最前面的上思州小衙內道:「你們都已經看見了,上思州原知州黃宗祥,桀驁不馴,不遵法度,殺提舉司信使,其行事無異於謀反!黃逆已經伏誅,朝廷寬大為懷,任其子接掌上思州知州!」

  小衙內坐在位子,強忍著不哭出來,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感謝上官寬大的話,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

  徐平接著高聲道:「朝廷讓你們為官一方,當上報朝廷恩典,下撫黎民百姓,上下和諧,安居樂業。從今以後,當以黃宗祥為戒,切不可再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來。否則的話,官法如爐,定斬不饒!」

  下面眾人諾諾連聲,突然間就安靜下來。這種安靜不是沒了聲音,而是徹沒了雜音,只剩下說話的聲音。本來數十人坐在一起,這個挪挪屁股,那個搔搔腦袋,還有人咳嗽一聲,就是沒人說話也亂糟糟,現在卻一下靜下來。

  小衙內看看四周,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更加怕得厲害。

  安排座位本就多放幾張凳子,又是按著版籍來,這種檔哪裡能夠做到即時更新?好多在版籍上的土州土縣早已消失不見,這幾年被廣源州吞併的就有不少,怎麼可能把位子坐滿?大家都遠遠離開了上思州這個倒楣鬼。

  譚虎捧了一摞帳簿放在案上,徐平拿起來,隨手翻閱。

  這是各州帶來的糧草,實繳數目跟徐平原定數目都記得清楚。

  翻過幾頁,徐平高聲道:「卓峒知峒可在?」

  一個五十多歲的白胖中年人站起來行禮:「下官在!」

  「你帶的糧草呢?怎麼沒見繳納?」

  中年人道:「我們那裡地方狹小,人口稀少,上官也體諒,只讓繳納八十斤稻穀。但下官是一個人來的,八十斤稻穀也實在扛不到這裡,半路上只好換給了人家,原想著到了地方再買,時間緊了沒來得及。」

  徐平道:「楚貢包茅,物雖輕,禮卻重。你有不便的地方,應當事先找提舉司稟報,現在才說,就是不把提舉司法令放在眼裡了,不得不罰。來呀,架出去笞二十,事後把所缺糧草補齊!」

  中年人還想說什麼,不等他開口,兩個軍士大踏步進來,一左一右把他架住,直架出廳外,按在臺階上,用小杖結結實實打了二十下屁股。

  這種當庭施杖,也沒什麼折不折了,只能算他倒楣。

  其餘眾人面面相覷,都心裡慶倖,看黃宗祥的人頭面子,沒敢打折扣,卻是免了這一頓板子。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45

第101章 七源州

  卓知峒被打過,滋著牙吸著涼氣,一拐一拐地走了回來,還不忘了向徐平行個禮。回到座位那裡,屁股開了花,卻是再也坐不下了。

  徐平歎了口氣,道:「譚虎,卓知峒身上有傷,反正他的事情已經說完了,你帶他下去吧,找軍裡郞中看看傷勢。」

  譚虎應諾,到卓知峒面前,攙了他出官廳。

  卓知峒還不忘回頭看徐平,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該行個什麼禮數。

  譚虎和卓知峒出了門,徐平翻翻冊子,開口問道:「思明州知州何故未到?事前也不見稟報。」

  一個二十多歲的白面年輕人站起來,行禮道:「在下黃傳平,是思明州知州長子。家父最近身染急病,不能下床走動,小的代父前來。」

  徐平看著黃傳平,過了一會才道:「生老病死,非人力所能左右,你能代父前來,也不失了朝廷禮數。不過,事前為什麼稟報?」

  黃傳平想起剛才卓知峒的樣子,屁股一緊,忙道:「來得匆忙,到了遷隆只顧交著上繳糧草,一時就忘了。」

  徐平笑了笑:「你能來也是一片孝心,年輕人做事不周詳也情有可原,我如果打你倒是顯得我刻薄了。但朝廷法典不得馬虎,肉刑雖然免了,但不對你們稍施薄懲,如何警醒他人?這樣吧,罰銅五十斤,一個月內交齊!」

  黃傳平低頭道:「謝上官恩典,下官一定在一個月內交齊!」

  「坐吧。」

  徐平隨口吩咐一聲,沒再理他。金銀是禁物,銅雖然也禁,但民間還是允許銅器存在,所以朝廷罰錢一般都是銅。一貫足錢基本在四斤以上,五十斤銅也有十好幾貫了,銅錢裡還摻得有鉛錫呢。

  處理過了思明州的事情,再無其他事務,徐放下冊子,隨口問起各州縣的風土人情。

  眾土官都鬆了一口氣,場面一下熱烈許多。

  過了午時,譚虎指揮著人在院子裡擺下筵席,招待眾人。大家都是遠道而來,又是交糧交錢的,不管頓飯實在說不過去。

  院子的一角,卓峒主趴在一張凳子上,屁股高高翹起,褲子褪到腿上,一個軍醫慢慢地在傷口上抹藥。

  好半天藥終於上好,卓峒主出了口氣,牽動了傷口,吸著氣提起褲子,歎了口氣:「我怎麼如此命苦?就是晚交了一會稻穀,就挨了這一頓板子!」

  軍醫邊收拾東西邊道:「這是給你長個記性,以後對提舉司吩咐的事,一定要按時辦好,不然屁股就要受苦。」

  卓峒主搖頭:「稻穀沒交上去,是我自己疏忽,倒不能怨上官。只是為了八十稻穀,就挨了二十板子,卻是有些不值。」

  「你還覺得不值?剛才給你上的藥,可比你八十斤稻穀值錢多了!這筆買賣,實實在在是提舉司虧了!」

  聽了軍醫的話,卓峒主奇道:「上官怎麼會做這虧本生意?就為了打得我屁股開花?那多罰我幾十斤稻穀不是更划算!」

  軍醫直搖頭:「你個渾人,軍使不是說的清楚,楚貢包茅,物輕禮重。打你不是為了那幾十斤稻穀,而是因為你違了提舉司的法令!」

  卓峒主摸不著頭腦:「楚貢包茅是個什麼東西?」

  「這說的是東周時候,齊桓公霸天下,欲伐楚——」

  「齊桓公又是個什麼?東周是個什麼時候?」

  軍醫被卓峒主問得目瞪口呆,半晌沒說出話來,最後終於還是深深歎了口氣:「罷了,你何必問這麼多。你只要記得,上官打你是因為你不把提舉司放在眼裡。自今以後,提舉司交待的事情一定要放在心上!」

  「我怎麼不把提舉司放在眼裡?要八十斤稻穀,我巴巴地從家裡背來。你不知道,我們那裡都是大山,背著稻穀有多難走。可憐我還是沒堅持住!」

  說到這裡,卓峒主就不由流下兩行傷心淚。好不容易走過一半路了,自己為什麼不咬咬牙背到底呢?這板子挨得真是冤到家了。

  軍醫見卓峒主夾纏不清,無耐搖了搖頭:「反正你只要記住,提舉司吩咐的事情你不打折扣辦好,總是吃不了虧的。」

  酒菜上來,徐平舉杯祝了酒,陪著喝了三巡,便托口身體不便,轉回後衙休息去了。他酒量一般,這種場合多喝下去沒什麼好處。

  眾土官見徐平離去,都去了壓在心頭的石頭,放開了只管吃喝。只有上思州的小衙內坐在一邊淒淒涼涼,也沒個人過來安慰他。

  當年曹克明提舉溪峒的時候,也曾經招見過一次土官,雖然當時也動了殺戒,斬了拒不參加集會的一人,但總體上還是比這次和諧。曹克明酒量又豪,又是武將出身,與這些人能說到一起。喝到酒酣處,曹克明甚至把自己的袍子,佩帶的鋼刀都送給了飲宴的土官,眾人對他感恩戴德。

  兩相比較起來,土官對曹克明親敬大於畏懼,對徐平則是畏懼居多。這是人與人之間的區別,也不能勉強什麼。

  徐平坐在後衙裡喝茶,邊看書手抄錄的各土官治下的情況。這些人好不容易招集一次,自然不能白來,都要求向專設的人員彙報自己治下的情況,諸如戶口、疆域、財賦等等無所不包,提舉司的版籍大多也是這樣而來。

  到了傍晚,徐平重回酒場,說過幾句場面話,大家便都散了。

  夕陽落到了山頂上,紅彤彤的,整個世界都變得溫暖起來。

  眾人散去,徐平迎著夕陽伸了個懶腰。這一天雖然沒做什麼事,但感起來累得很,還好最終沒有出什麼意外。

  接下來的兩天提舉司沒有什麼安排,眾土官可以自由活動,走親訪友什麼的。這些人說起來離得不遠,最多不過兩三百里路,但由於交通不便,幾年也見不上一面,趁著這個機會剛好加強一下感情。

  當然忌諱還是有,比如私下密談,互相串連,一旦被提舉司發現就會列入黑名單,加倍防範。蠻人們有沒有這個覺悟徐平不知道,但他已經吩咐了手下兵士,加強寨內的巡邏,遇到這種事情小心留意。不要去打擾他們,把人名和地方記下回來稟報即可。

  三天之後,提舉司會檢閱帶來的兵馬,之後這次聚會也就散了。

  雖然還沒有開始就冷,時令上卻已經是冬天了,天黑得早。

  太陽落山,徐平吃過了晚飯,一個人坐在後衙花園內看書。雖然有進士出身,徐平自己卻知道真才實學上還是有欠缺,沒事便看看書,不說從書裡學到什麼東西,最少讀得多了與人交談不會鬧笑話。

  譚虎靜靜站在不遠處,躲在黑影裡。徐平不喜歡總有人在自己面前晃悠,他便養成了這個習慣,成了徐平影子裡的人。

  一個兵士急匆匆地從外面走進來,譚虎急忙迎上去,低聲問道:「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的?官人面前穩重一點!」

  兵士道:「衙門外來了一個人要見官人,也不說自己是誰,我們如何肯放他?最後他拿出這個盒子,說是官人見了裡面的東西自然會招見。」

  一邊說著,一邊遞了一個不大的木盒過來。

  譚虎接過,見上面帖了封條,拿在手裡沉甸甸的。

  在手裡掂了掂,譚虎道:「好了,我會交給官人,你出去等著吧。」

  打發走了守衛兵士,譚虎來到徐平面前,遞過盒子道:「官人,外面來了個陌生人,給了守衛這一個盒子,說是官人見了裡面東西自然會見他。」

  徐平奇怪地看了看盒子,但手便去接。

  譚虎卻收了回去,口中道:「來人身份不明,不知道裡面是什麼,還是由小的打開,官人看著就好。」

  徐平點頭,讓譚虎打開。徐平自己是不怎麼相信那些陰謀鬼計的,這跟他前世的成長環境有關,工作中都是與一是一二是二的資料打交道,天然地對那些小心思不感興趣,這一世也不能一下子改過來。

  譚虎把木盒放在石桌上,小心翼翼地去了封條,看看徐平,用自己身子擋住才打開了蓋子。

  什麼都沒有發生,譚虎讓開,徐平才看見裡面是四四方方一枚銅印。

  譚虎把銅印取了出來,看看也沒什麼奇怪,交給徐平道:「這人搞什麼古怪?盒子裡放一枚銅印做什麼?」

  徐平接過銅印,仔細看了看。

  作為朝廷命官,徐平對官印自然是極熟,認出這是一枚官印,而且就是發給邕州屬下土官的,已經有些年頭了。

  仔細看過,徐平對譚虎道:「這是七源州知州的官印,當是太宗朝鑄了發下去的。這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來人這麼神神秘秘幹什麼?」

  譚虎想了下才道:「官人莫非忘了,現在七源州已經落到了廣源州的手裡,來人莫不是前任知州的後人,有什麼難言之隱?」

  徐平沒說什麼,只是暗暗思索。

  天聖五年,交趾進攻七源州,攻破之後搶掠一番,也不能長期逗留,最終還是撤了回去,算是做了一回強盜。

  交趾從七源州撤走之後那裡就成了真空地帶,被佔據廣源州的儂存福乘虛而入,佔據了那裡。儂存福最早向宋朝要求納土,說的就是比照七源州舊例。

  七源州早早就向宋朝歸順,但那裡的位置著實尷尬,正處於交趾和廣源州之間,兩者都要爭奪。但偏偏宋朝的勢力伸展不到哪裡,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七源州被其他勢力吞併。

  當然也正是因為如此,七源州才偏向大宋,惟有這樣才能保持獨立地位。

  現在有人帶了七源州的官印來,這事情就有點意思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46

第102章 首告

  偏廳裡,徐平把玩著那方官印,靜靜等待著訪客的到來。

  門外響起腳步聲,徐平抬頭看去,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緊緊隨在譚虎身後,一起走進門來。

  少年一身粗布短衣,褲腿高高挽起,赤著雙腳。頭上草草結了個髻,用根荊枝插著,雖然正是少年時候,粗糙而黝黑的臉龐卻透著滄桑。

  進了房裡,譚虎對少年道:「過來見過提舉官人。」

  少年上前,通地就跪在了地上,向徐平磕頭,口中道:「小的原七源州知州第三子周德明,拜見提舉官人!」

  宋人不時興動不動就跪下磕頭,行此大禮,那就真是有事要求人了。

  徐平溫言對少年道:「不必多禮,起來說話。」

  少年謝了,站起身來。

  徐平對譚虎道:「倒杯茶水來給小衙內喝。」

  譚虎離開,徐平才對周德明說:「有什麼事,儘管說吧。」

  「小的祖上在太宗皇帝時被封七源州知州……」

  徐平靜靜聽著。

  原來天聖五年交趾攻破七源州時,這位小衙內因為年紀幼小,老知州把官印給他帶在身上,藏了起來,僥倖躲過那一場大禍。交趾人退去,小衙內帶了官印連絡舊部,本想東山再想,不想勢頭正盛的儂家又攻了過來,小衙內的希望破滅,只好帶了官印逃亡。

  徐平這次在遷隆峒招見各地土官,聲勢浩大,周德明得了消息就悄悄趕了過來,卻是想讓徐平幫他打回七源州去,奪回知州位子。

  徐平聽罷,對周德明道:「七源州位置偏遠,道路不通,要打到那裡,只怕我手下的這點兵力是不夠的——」

  聽了這話,周德明眼淚就流了出來:「上官,小的全家都慘死在交趾人和儂家人手裡,這仇不共戴天,不報此仇我還如何做人——」

  說著,就要再跪下去。

  徐平急忙攔住,對他道:「這種大事要從長計議,不能急在一時。這樣吧,你也沒什麼地方去,先隨我回太平縣,將養一段時間,再作道理。」

  小衙內還要說什麼,正好譚虎端了茶水過來,只好住了口,捧著茶杯站在一邊喝茶,眼巴巴地看著徐平。

  七源州的地形複雜,周邊大山連綿,雖說有河流入左江,但水勢湍急,險灘眾多,不通舟楫。從大宋這邊很難到達那裡,惟有門州有路可通,然後借境七源州可到達廣源州。

  問題現在門州也不受大宋管控,徐平如何答應這位小衙內?大話好說出口,但要兌現就千難萬難。人又已經來了,徐平也沒有把他推出去的道理,畢竟真有跟廣源州衝突起來的時候,這人還是用得著的。

  韋、黃、周、儂是廣源州和七源州那裡的四大姓,如今是儂家占了上風不假,但其他三姓的族人同樣眾多,利用得當就是不小的助力。

  好言撫慰周德明,徐平好不容易才把他打發走了,並答應過幾天帶他回太平縣,慢慢再想辦法恢復七源州。

  送走了周德明,徐平怔怔坐在那裡想著心事。他怎麼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門州竟然派了人來,七源州的小衙內也突然出現了,走出邕州向南擴展的門就這麼在自己面前打開。

  門州,門州,那裡還真是一扇門,占住了那裡,向西就制住了廣源州,與田州那裡兩面一夾,不怕拴不住廣源州的手腳。向南就直臨諒州,兩地之間不過三四十里,一日就可以到達,再向前可就沒有山川阻礙了。

  徐平即使再不明白,也猜得到現在的諒州就是後世的諒山,交趾最精華的紅河三角洲的北大門,傳說中的中原王朝軍隊一到那裡交趾王就自縛投降的地方。不過那是後世的事,現在邕州到那裡的道路不通,占住了諒州中原王朝的軍隊也成了強弩之末,無力面對交趾的舉國之兵。

  但如果自己修通了到那裡的路呢?徐平只覺得自己的心咚咚地跳,這可就是掐住了交趾的脖子,隨時一拳可以直擊它的心臟。

  想起這樣的前景徐平有些激動起來,不經意間,自己莫不成能改變歷史?

  即使不知道神宗時候郭逵進軍交趾,就是被這條路折騰得元氣大傷,兵臨升龍府城下士卒因疫病饑餓折損大半,無奈議和。僅僅通過地形,徐平也知道有了這條路對中原王朝意味著什麼。邕州到升龍府不過一千里路,一個月就可以到達,運糧的費用廣南西路就可以負擔,再也不用對這樣一個小國發動一次戰爭就搖動半壁江山,軍費與士卒損失讓中原王朝都感到難以承受。

  長出了一口氣,徐平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平復自己的心情。

  路已經修到了思明州,那就乾脆再向前修一百多裡,通到憑祥峒去。

  至於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誰能夠預知未來呢?

  已經到月底了,月亮遲遲不出來,只有滿天的繁星點綴著夜空,點點銀輝灑向大地,籠罩在花草樹木上仿如夢幻。

  徐平在花園裡輕輕踱步,想著如今自己面對的形勢。邕州駐軍比自己來時已經加強了很多,如今在左江道地區林林總總也有近四千人。一千多人分佈在古萬寨和永平寨及附屬的巡檢寨,太平縣加上自己帶出來的這一千人總共有兩千多人,這些兵力加上新建的鄉兵,對付下屬蠻峒是點夠了。

  但用這點兵力去撩撥交趾和廣源州?徐平搖了搖頭。

  四五千人全軍出動,不考慮後勤和掩護,對付廣源州大概是夠的,但對上交趾就遠遠不夠用了,不管怎麼算都是不夠。哪怕就是修通了到門州的路,也要兩三萬戰兵才能打到交趾城下。再加上後勤運輸,加上防守退路,算算怎麼也要三萬以上的兵力,一兩萬的民夫,才能夠有底氣冒險一搏。

  徐平手上沒有這麼多兵力,剛剛雖然激動了一回,在後院裡被冷風一吹終於冷靜下來。長多大的肚子吃多少飯,胃口太大會被撐死了。

  還是老老實實先把路修到憑祥峒吧。

  夜色中起了微風,帶來陣陣涼意。旁邊樹上掛著的煤油燈發著亮黃白的光,吸引著一些不知名的飛蟲繞著不停地旋轉。

  這個夜安靜而祥和。

  正在這時,譚虎「噔,噔,噔」地跑了進來。

  「什麼事情這麼驚慌?」

  徐平被從沉思中驚醒,沉聲問道。

  譚虎叉手行禮:「稟官人,外面羅白黃知縣求見,說是有要事稟告!」

  徐平皺了皺眉頭:「怎麼回事?都選在今在這兩天晚上來?你有沒有問他是什麼事?如果不要緊,就等到明天再說好了!」

  「卑職問過了,黃知縣說是事情重大,十萬火急!」

  「好吧,讓他到偏廳等我,我馬上就來。」

  譚虎領命而去,徐平站在原地想了一會,也想不出什麼來。羅白就在太平縣的邊上,現在又通了大路,黃知縣就是有什麼小心思也應該吞回肚子裡去才是。現在再來說,可是什麼都晚了,徐平的刀已經見血,也不在乎多他一個。

  想來想去不得要領,徐平搖搖頭,抬步走到偏廳。

  黃知縣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裡,聽見腳步聲,抬頭看見是徐平進來,腿一哆嗦,話未出口,咚地就跪在了地上。

  徐平皺起眉頭,厲聲喝道:「有話站起來說!今晚怎麼回事,一個個都像是被人打碎了膝蓋,你也是在冊官員,成何體統!」

  「下官不敢!這次罪過實在太大,只求上官饒了我這條狗命!」

  徐平已經聽出了有些不對,沉聲道:「你先別著求饒,還是說說是怎麼回事吧。一進來就要死要活的,難不成老糊塗了想要謀反?」

  黃知縣偷眼看看徐平,小心翼翼地道:「小的雖然沒有那個心思,但被人蠱惑,只怕真沾上了點邊。」

  聽了這話,徐平的臉色冷了下來,在椅子上坐下,看著跪在面前的黃知縣,緩緩開口:「說吧,到底怎麼回事?說得越清楚對你越有好處!」

  「小的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徐平勃然變色:「不知道就回去想明白了再來!深更半夜過來,吞吞吐吐,是來消遣我嗎?!莫以為你不說事情就能瞞住,今夜不說,等日後事情露了出來,你也就不用說了!」

  此時涼風起來,已經有了秋天的涼意,黃知縣的額頭卻冒出了汗珠,吧嗒吧嗒滴到他膝蓋下的青磚上。

  咬了咬牙,黃知縣道:「事情還要從數月前上官要在左江道推行括丁法說起,我們這些土官,又不靠朝廷俸祿,一身富貴全都在手下的家丁身上,括丁法一行,那也就成了一般的富裕人家了。那些日子我們幾個離得近的土官經常在一起商量,都覺得要保自己富貴,就得讓上官的括丁法推行不下去……」

  接下來,黃知縣便把幾個土官怎麼商量,怎麼聯絡,最後計畫襲擊羅白軍營引起騷亂,以及與交趾如何配合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最後,黃知縣歎了口氣:「自從事情定了,我就天天晚上睡不著覺,只覺得這一次闖了大禍,卻又下不了決心抽身出來。想來想去,今天才算是下定了決心,來向上官首告。我的年紀大了,也知道這次禍事不小,不敢求上官放我一條生路,只希望莫要連累我的家人。這些日子,我都把兒子送到了他岳丈那裡,他是一點都不知情,還望上官慈悲!」

  聽到這裡,徐平的臉色已是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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