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97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59

第113章 教閱

  天還沒有亮,凌晨的風涼爽而帶著清新的氣息,吹在臉上讓人神清氣爽。

  徐平起了床,秀秀伺候著洗漱罷了,穿上衫袍,信步走出門來。

  門外的譚虎見到徐平出來,忙行禮:「官人好早。」

  「早啊。」徐平漫口應著,走到院子裡,抬頭看看天,看著東方的剛剛露出的那一抹魚肚白出了一會神。

  「今天看來是個好天氣。」

  說了這麼一句話,徐平便在院子裡慢慢散步,活動一下筋骨。古人的運動方式比較含蓄,不像徐平前世那麼奔放,跑路騎車,怎麼折騰怎麼來。這個年代有點身家和身份的人都是穿的大衫長袍,你練出一身肌肉疙瘩給誰看去?窮人家就更不要說,天天幹活,吃得又糙,一身精肉,想長點肥的還不容易。上戰場打仗的武將都用不著一身腱子肉,再猛的勇將也都有個小肚子,將軍肚這個名詞又不是後世才有的。實際上由於武將是騎馬作戰,有小肚子才正常。

  邊慢慢走著,徐平邊提氣蹦緊身上肌肉,拉緊大筋,把全身活動開。

  走了數圈,額頭微微冒汗,徐平才停了下來。

  此時天已經濛濛亮,周圍的一切都顯出輪廓。

  譚虎見徐平停下,走上前來道:「官人,今天確實是個好天氣,僅有微風,天上無雲,你看這還有薄霧呢。不過現在天氣熱了,天氣好了,大太陽曬著可是更難熬,還不如下點小雨舒服。」

  「你說的有道理,再者現在田裡水稻正長,也缺不了水。」說到這裡徐平停了一會,才接著告訴譚虎,「雨季有個晴天不容易,你吩咐下去,今天在校兵場教閱鄉兵。巳時到齊,過了巳時不到的,軍法行事!」

  譚虎聽了一下怔住,官人這是要折騰人啊,什麼有個晴天不容易,這個季節邕州晴天才可怕,太陽底下站著用不了多大一會就能曬脫一層皮。

  可徐平話說出來了只有照做,應聲諾,譚虎轉身去了。

  張榮和高大全兩人帶的那兩指揮鄉兵有番號,正規來說應是教閱鄉兵,忙時務農,閒了才在春秋季節各教閱一次。不過那是這個時代從遠古傳下來的規矩,徐平根本不理會。

  在徐平這裡,有番號的那兩指揮鄉兵已經基本相當於正規軍,編制一直保持著,即使也從事蔗糖務的勞作,也是以集體的形式參加,相當於他前世的工程兵。由蔗糖務的其他壯丁組成的鄉兵才是要定時教閱的,那些鄉兵三月輪班一次,徐平這裡也就每季教閱。反正壯丁每參加一次鄉兵,總要輪上一次教閱就是了。蔗糖務是集體勞作,組織形式也經得起徐平折騰。

  至於教閱的旗鼓,有番號的那兩指揮是常備的,其他的則放在蔗糖務自己的甲仗庫裡,能夠滿足五千人的軍隊使用。當然這只是備用,實際當值的蔗糖務鄉兵只有三千人。再多的人馬就不能在教場裡,而要出去找地方了。

  如今的蔗糖務越來越具有地方衙門的各種功能,除了各種職能部門,也一樣建起了軍資庫,公使庫,甲仗庫,甚至還建起了常平庫。這些庫房每建一個就意味著蔗糖務的功能健全了一分,擔負的職能也多了一分。

  在去年,甚至蔗糖務裡還建了屬於自己的作院,生產所需的軍器。作院是大宋的兵工廠,在稍微重要的州府軍都有,刀槍弓弩都出自這裡。京城裡則有最大規模的都作院,每年生產的甲具斬馬刀成千上萬計。

  徐平這裡的作院一建起來就比邕州的強得多,就是比京城的都作院,也只是規模品種沒那樣全,技術則遠遠超過。徐平前世的專業就是做這個的,以前打的是鐮刀鋤頭,現在打的是刀槍劍戟,自古耕戰不分家嗎。

  有時候徐平也覺得自己弄這麼大陣仗有點過分,擔心讓朝廷裡的人說閒話。不過據韓綜說,其實位於邊境上的州郡,尤其是河北那裡,很地方都是這個樣子。邕州毗鄰大理和交趾兩國,在境內又有廣源州作亂,擺出這種陣仗不算什麼,正常得很。

  韓綜中進士之前就以恩蔭入仕,以選人的身份在河北那裡幹過小官,他說的必然是有道理的。徐平放下心來,放手組織蔗糖務備戰。

  至於今天讓譚虎通知的教閱,倒不是徐平有心折騰人,他一向是把教閱當作演習的。教兵場上的陣容固然重要,事情的組織招集和事後的解散善後也同樣不能馬虎。組織鄉兵本就是為了招之能來,來則能打,打後能散,如果只是為了擺擺樣子那又何苦呢。

  五月初六,這個季節中難得的好天氣。從早上太陽紅彤彤升起來,天上就沒有一絲雲彩,瓦藍瓦藍的天空中掛著一個白花的太陽,曬得大地酷熱難當。

  從蔗糖務的各個定居點組織起來的鄉兵隊伍,沿著大路浩浩蕩蕩地向太平縣蔗糖務的校兵場趕來。他們的組織在分配定居點時就早有安排,得到命令後住在哪裡的人到哪裡集合,先組成十人的隊,一起趕往下一個集合點,再組成百人的都,最後到固定的集合點組成五百人的指揮。組成指揮後原地待命,按接到的命令列事,以指揮為單位一起趕往校兵場,如有戰事則直接參戰。

  這三千人的隊伍,半天時間就可以組織起來,沿著蔗糖務的大路開赴需要他們趕到的地方。滿足這個條件,高度的組織化和發達的道路缺一不可。

  路上的行人早已看慣了這種場景,見隊伍過來,站在路邊看一會熱鬧,便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想當初徐平第一次組織鄉兵教閱,不但來的人雜亂無序,還把整個地方的人都嚇了一跳,以為發生了大事,紛亂了好幾天才安定下來。

  如今早已不同,這已經成了蔗糖務正常的生活內容。

  也就新來的李覯看著覺得新奇,端午放假他也沒有課,一直跟著到了校兵場,被守門軍士攔下來才悻悻停住。

  巳時一到,一聲號角長鳴,紛亂的校兵場突然安靜下來。

  各指揮使到徐平這裡來報人員情況,該到三千多人,缺了五十多人。這是必然的,組織再嚴密的軍隊也不可能保證不缺員。

  徐平讓身後的韓綜把各指揮的情況記了,教閱完畢他們會把所缺人員名單交上來,依照情況給予處罰。沒到的不一定會罰,人生總有預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一刀切下去既不合人情也不利於軍心,比如人家老爹突然沒了,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還來參軍教閱。反正條令寫得清楚,只要符合規矩就行,哪怕就是有其他實在不得以而條令又沒有意外的,也可以事後再議。

  報過人員,各指揮使歸隊,再鳴一聲號角,教閱才算正式開始。

  本來這個時候主帥應該說幾句話,鼓舞軍心士氣,徐平一切全免,再好聽的話說多了也成套話,只會讓軍士反感。他既沒那個精力也沒那個才情每次都想出一篇別出心裁的言論,乾脆就不說。

  平時不說,到了戰時的話才有作用,才會有人真當一回事。

  教閱首先是陣形演練,徐平嘴裡吩咐著,傳令親兵再轉述給旗兵,旗兵用旗子吩咐各隊的陣形變化,前進後退。

  戰場上傳令親兵和旗兵是關鍵角色,表示身份的旗子和權杖缺一不可,徐平這裡也一樣,都是在教閱前他親自安排過的。

  這個年代沒有電話,沒有無線電,戰場的分佈雖然遠遠比不上後世用槍用炮的年代,但也往往綿延數裡,喊話是沒人能夠聽見的。不說人的話聲能傳多遠,就這幾千人喘氣的聲音就把一個人的話聲蓋了下去。

  戰場的指揮,全靠旗鼓系統,這也是朝廷把這些不能殺人的東西列入兵禁,並與大殺器一樣嚴禁的原因。沒有這套系統,就是烏合之眾,正規軍以一當十都不是難事。遼闊的草原上或許重要性會降低,馬背民族跑來跑去會把戰場越拉越大,直到拉出指揮系統的控制範圍。但在這裡,旗鼓卻是軍隊的靈魂,主帥意志的直接表現,把散兵組織成軍隊的關鍵手段。

  自上古以來,中國軍隊一直傳承這套系統,到了徐平這個年代已經基本完備。但完備是完備了,卻不精細,經常會影響主帥命令的傳達。

  五色旗加上青龍白虎玄武朱雀表示方位,帥旗和將旗的捲舒,直立或是前傾表示待命或是進攻,偃旗息鼓則休兵撤退。

  這是這個年代早已經習慣了的戰鬥方式,徐平不敢輕易更改,不然引起混亂會造成大麻煩。但他也不滿足於這種粗略的指揮方式,想來想去便在這套系統中增加了旗語,補充指揮方式單調的不足。

  徐平不懂他前世的軍事旗語,其實懂了也沒用,戰爭的形狀完全不同,需要用到的旗語也完全不同。徐平的辦法是慢慢摸索,再結合所有人的智慧,爭取綜合出一套這個年代戰場上適用的旗語。

  不過到現在為止,這套旗語系統依然不完善,依然在補充修改。

  天上的太陽慢慢開始移向頭頂,陽光照在身上,火辣辣地痛。徐平自己也沒有打遮陽傘,穿著戎裝站在帥旗下。

  校兵場上號角響起,教閱軍陣的步驟完成。

  只過了一刻時間,兵士在原地喘了口氣,一聲如雷鳴般的鼓聲響起,後面的大戲拉開了帷幕。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2:02

第114章 甲峒來的少女

  馬上的椅士握緊了長槍,隨著帥旗前傾,鼓點慢慢響起,心一下繃住,催動跨下馬匹緩緩前行。

  一指揮按正常編制是五百人,步兵編制基本整齊,騎兵就不一樣了,一般都不足,少的甚至只有二百多人。由於缺馬,禁軍中有的騎兵也只是兩人才攤上一匹馬,那樣能出動的兵力更少。

  蔗糖務財大氣粗,徐平這裡哪怕是鄉兵也是齊裝滿員,一指揮騎兵都是實打實的五百兵士加上相應軍官,還配有兩百多匹馱馬。大理馬雖然在馬中體格並不高大,作為戰馬只能是說能用。但南方兵士比北方人體格也要小一些,又不披重甲,盡可以選出足夠的軍馬來。

  鄉兵教閱三千人,其中包括兩指揮一千人的騎兵,輪到他們兩方對衝,是教閱中最熱鬧的時候。

  說書人口中的兩軍戰前鬥將自然只是藝術上的說辭,再是猛將也不可能讓他一個人衝上去。但戰前衝陣是必不可少的,只有極少情況例外。

  雙方大軍幾千人甚至幾萬人擺開,總有強的環節弱的環節,打起來也不可能所有人一起向上衝,那是孤注一擲不留退路了。一般都會派出精銳衝擊對方的薄弱環節,衝亂對方陣形後大軍依次繼上才能奠定勝局。

  哪怕對方已經亂子,自己這邊一窩蜂衝上去都可能出亂子,被對方乘機反敗為勝。所以戰爭中的指揮有序怎麼強調都不為過,進如猛虎,不動如山,最忌諱的就是熱血一上頭,所有人嗷嗷叫著衝上去,那樣離兵敗就不遠了。

  教閱鄉兵中擔任衝陣的精銳就是這兩指揮鄉兵,人員精挑細選,都是體格強壯頭腦清醒的青壯年男子。別的鄉兵在輪值時一個月只有五百文的補貼,他們則每人都實領一貫足錢。

  這些補貼對蔗糖務人員來說並不多,但徐平嚴格控制必須足額發放到參加的人手中,還是起到了應有的作用。

  錢不能太多,多了就不是酬功,而成了買命,沒有了蔗糖務人員保家衛國的精神加成。但也不能不發,在某個限度內,金錢是最廉價的提高軍隊士氣的方法,任何其他方法都比不上。但一旦超過限度,就沒有多少意義了,甚至會起反作用,比如大宋越養越廢的禁軍。

  度的拿捏是這個世界是最玄奧的事情,它捉摸不定,變幻無常,只有最優秀的管理者才能隱約尋到它的蹤跡。而那些愚蠢的指揮官,往往是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勞永逸、萬世不變的秘笈,哪怕能夠一時風光,最終也不過是在現實面前撞得頭破血流,不明白為什麼秘笈怎麼會幫不了自己,死不瞑目。

  隨著鼓點加快,相向對衝的兩指騎兵小跑起來,漸漸開始加速。

  有節奏的鼓點牽動著場上所有人的心情,好像心臟也在隨著鼓點振動。

  突然之間,鼓點驟停。

  前進的騎兵猛勒馬韁,但最終還是無法避免出現一陣慌亂。

  一邊臺上坐著的桑懌、韓道成、高大全等人默默地在紙上記著,按剛才的表現給雙方打出不同的分數。

  周邊執勤的兵士則拿著捲尺跑進場裡,測量著雙方從鼓聲響到最終停下的距離,並先點測出雙方的整齊程度。

  捲尺本來是徐平制了測量田地和修路用的,後來也用到了軍隊訓練中,不管什麼事情都要講資料,這是徐平從前世帶來的習慣。

  即使是騎兵衝陣,也不可能聽到命令就一股腦衝到底,即停即行這些是基本的要求,便於隨時變幻戰術行動。

  一切測量完畢,鼓聲再次響起,這次不是慢慢加速,從一開始鼓聲就密集如驟雨。雙方對著催動馬匹,筆直地直衝過去。

  到了雙方相距一百步左右,馬蹄聲就蓋過了鼓聲,騎士們熱血湧上了頭,眼睛發紅,已經完全感覺不到周圍的一切,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了對方的馬隊。

  相距八十步,速度繼續加快。

  六十步,鼓聲依然沒有停。

  五十步,前方的騎士已經能夠看清對方的面龐。

  正在這時,鼓聲突然停了下來,一聲淒厲的號聲響起,就像一把鈍刀突然從肌肉上慢慢劃過,那感覺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正在全力衝刺的馬隊驟然停住,這次比上一次更亂,有的人撞到一起人仰馬翻。就是沒有落馬的,也是茫然地騎在馬上,一時好像渾身的精血都被一下子抽走了,那種失落的感覺讓人難受。

  徐平不可能讓兩隊騎兵真衝到一起,教閱而已,沒必要真刀真槍地造成傷亡,只是看看他們的紀律和基礎素質如何。

  至於馬隊中出現的亂象,徐平也只是面沉似水,一聲不吭。他不會這個時候站起來罵人,一切都有條令,按照規定來就好。再加上那邊幾個軍官打的分數,綜合起來定成績,成績好的賞,成績差的幾個人討論一下要不要懲罰。

  戰場上騎兵衝陣,雖然氣勢嚇人,威力巨大,但也有三怕。

  一怕對方出騎兵對衝,在雙方的大部隊之間兩隊騎兵糾纏在一起,不管勝敗都是危險萬分。敗了不必說,對方也騎馬,搞得不好就永遠回不了陣裡。就是勝了,如果對方的騎兵沒有直直退回去形成掩護,而是向陣側翼撤退,勝的騎兵一樣成了弓弩的靶子。

  二怕對方步兵軍戰不動如山,而陣後的強弓硬弩一直不斷。不能在第一時間衝開對方戰線,那就早晚被射成刺蝟。僵在前線對峙進也進不了,退也不能退,一旦退卻又成了弓弩手的靶子,同樣是滅頂之災。

  最怕的是對方不要命,不出騎兵,而是出步兵散兵對衝。重裝騎兵又不帶弓弩,就是帶著軟弓又有多少準頭?你那裡一百騎兵來,我這裡一百死士衝出去,也沒什麼陣形,也不用指揮,反正就是拿著斬馬刀或者長斧衝進騎兵的陣形裡,不打人,專門傷馬。這一百死士固然九死一生,大多回不去了,但這支騎兵也廢了。養支騎兵多少錢?跟步兵一對一地換,誰都耗不起。更何況就是滅了這敢死隊,騎兵實力還在,衝鋒的節奏也被打亂,必須退回重整隊。

  所以戰場上的騎兵急轉急停的本事必須有,要能衝得出去,還得撤得回來。打不贏可以回陣重新組織再來,被拖在戰場中間就要心疼得吐血了。

  徐平這裡訓練的重點就是這種組織力和能進能退的本事,真正的單兵戰鬥力反而不是重點。不管是廣源州和甲峒的部落兵,還是交趾的藩鎮林立的情況下組織起來的王國軍隊,跟大宋比兵源素質就是笑話。

  校場上執勤的兵士終於量罷了雙方的資料,一聲鉦鳴,雙方這才各自回到本陣。雖然剛才沒有真正衝到一起,但那最後的熱血上湧還是抽乾了不少人的精力,一個一個無精打采的。還有十幾人受了傷,被抬了回去。

  不但參與衝陣的兵士,就是旁邊圍觀的人也被剛才那千馬奔騰的場面所震撼,結束了就覺得失落落地少了什麼。

  此後的步兵演練,就是常規的聞鼓前進,鼓停人停,接敵的距離之內必須保證隨隊弓弩手能發出三箭。與剛才敵兵的場面相比,就沒什麼吸引力了。

  桑懌看著也是心馳神往,他以前做縣尉,帶的不過是縣裡的差役和招募的弓箭手,打仗都是業餘。幾年的時間,他利用自己神勇,一鐵鐧敲掉賊首的腦袋,之後差役上去亂糟糟地抓人的時候多。像這樣兩軍對陣,那是從來沒有過的。衛南縣雖屬於河北路,但離開封太近,哪裡容允成群的盜賊亂竄。

  當結束教閱,太陽已經西斜,酷暑漸漸退去,左江上面來的涼風吹了過來,眾人都是精神一振,出了口氣。

  這樣的大事結束必然是有聚餐的,但不在校兵場裡,而是各自回到自己指揮的集合地,以指揮為單位進行。

  聚餐過了,明天還有一天的時間進行總結,各指揮都要把自己和屬下都隊的總結送到徐平這裡來。

  組織教閱終究不是為了看熱鬧,關鍵還是要從中學到什麼。雖然所有人的戰陣經驗都不多,但通過這樣的學習總會或快或慢地進步。

  學著前世軍隊的組織形式,徐平在指揮裡設了掌書記,隊裡設了書手,這些總結都由他們組織,並匯總成文字。現在這種組織還很粗糙,徐平跟所有人一樣都在實踐中慢慢學著摸索。

  西天的太陽由白變紅,少了酷毒,多了幾灑溫和,陽光灑在人身上給人一種很舒的感覺。伴著起來的涼風,真欲讓人沉醉。

  按正常的作戰編制,指揮以上為軍,戰時臨時編組。坐在臺上的這些人都不屬於校兵場的教閱人員之列,實際上真正作戰時都屬於徐平帥帳裡的軍指揮人員,等下面人退去,他們一樣也要聚餐,也一樣要總結。

  出了校兵場,徐平帶著譚虎和幾個兵士回衙門,去了戎裝換上便服,才好與大家會飲。

  剛到衙門門口,一個親兵就急匆匆地迎上來,叉手行禮:「官人可算是回來了,今天下午衙門裡來了一個蠻人少女,自稱是從甲峒來的,說是要面見官人,有重要的事情稟報。其他人不管怎麼問她,她都不說話。我們這些人也是沒辦法,只怕有什麼重大軍情耽誤了,只好讓她在花廳裡等著。」

  聽見甲峒,徐平不敢怠,這地方跟廣源州一樣都是邕州的勁敵。

  除了頭盔,徐平快步進了衙門花廳,只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縮在廳裡角落裡的柱子邊,眼裡滿是警惕的神色,看著進來一身戎裝的徐平。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2:02

第115章 阿申的信

  徐平看著少女,這種場景似曾相識。當年把劉小妹從竹筐裡救出來,隱約之間好像也是這樣。不過眼前的少女雖然與當年的劉小妹差不多年紀,卻沒有劉小妹的神彩。當年那個滿是傷痕的少女眼中對生命的熱愛,讓徐平念念不忘,多少年過去了都如在眼前。

  平靜了一下心情,徐平走上前去用柔和的聲音問道:「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有什麼消息要告訴我?」

  少女看著徐平,眼神裡充滿了不信任,身體側著,好像隨時要躲開一樣。

  「你是誰?」少女看了徐平好一會,才警惕地問道。

  徐平微笑著說:「我叫徐平,是蔗糖務的提舉,也是邕州的通判。」

  「那你是不是太平縣裡最大的官?」

  徐平怔了一下,這少女問的稀奇,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麼直白。不過不管從哪個方面說,自己都是太平縣裡的第一把手,對少女點頭:「是的,無論是蔗糖務還是太平縣,我都還能做得了主。」

  聽見這回答,少女的身子一下縮了回去,滿眼都是警惕神色,聲音也變得尖起來,好像受到了驚嚇:「這裡是太平縣,最大的官不是姓段?知縣不是皇帝派到地方最大的官?你怎麼姓徐?」

  徐平愣了一下,縣裡最大的官是知縣,知縣是段方,這少女的羅輯好清晰!可誰告訴你說縣裡就不能有比知縣更大的官了,開封縣和祥符兩縣的管轄範圍確實不包括皇宮,皇宮剛好是他們兩家中間的空白。但兩縣裡還有開封府,還有一大堆的朝廷官衙,比知縣大的成千上百呢!

  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徐平才道:「這話是誰告訴你的?我跟你說,這話聽著有道理,實際上實在偏頗太多!邕州城也算是宣化縣管,但知州怎麼也比知縣大吧。你說是不是?」

  「我不曉得。我只知道我要進太平縣最大的衙門,找最大的官,那官是姓段的,我有信要交給他!」

  徐平見少女又害怕又堅定的神情,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好。怎麼有人會認這種死理?誰說縣裡最大的衙門就是縣衙了,開封最大的衙門還是皇宮呢!

  見少女已經對自己充滿了警惕,不像是能夠解釋清楚的樣子,徐平想了想說:「我知道了,你要找的是本縣知縣段方,不過交待你的人大概也不瞭解這裡,太平縣裡最大的衙門不是縣衙門,而是我這裡的提舉司。這樣吧,段方到邕州城裡辦事,幾天之內也回不來,不過他有個女兒在我衙門裡,我把她叫過來,你把信交出來好不好?」

  「是不是叫段雲潔?」少女的神情明顯放鬆了一些。

  徐平點頭:「不錯,我去去就來,你在這裡等一下。」

  叫段雲潔當然不用徐平去叫,他是穿著一身甲胄難受,大熱的天身上都出了幾回汗了,趁這個機會回去洗洗換了衣服。

  吩咐了兵士去找段雲潔,徐平則回自己的住處換衣服。

  秀秀正坐在門前做針線,自從黃從貴伏誅,秀秀正常了許多,生活中的事情都能自己料理了,不會再無端端地捅出簍子來。但依然極少笑,性子一下子恬靜下來,人也勤快了,慢慢徐平的衣食住行又被她接了過去。就像當年在中牟的莊園裡,秀秀又成了徐平貼身知冷知熱的小丫環。

  以前秀秀瘋鬧的時候,徐平煩了就想秀秀像以前多好,不管自己什麼事她都給照顧得好好的。現在秀秀真地像她小時候一樣了,徐平卻又覺得身邊沉悶下來,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不管是好的壞的,人一習慣了就不容易接受改變,秀秀的改變又實太突然,哪怕是自己一直希望的,徐平一時半會還是不能一下子接受。

  見到徐平秀秀忙站起身來行禮,把手裡的針線放到一邊,跟著徐平回到房裡幫著除了戎裝,又把他換洗的衣物拿來。

  秀秀出了門,徐平在房裡草草地洗了一下,去了一身的汗味,換了一身寬鬆的襴衫,只覺得神清氣爽。

  這個時候想起剛才的少女來,徐平明白只怕帶來的不是什麼軍情,更可能是與段方和阿申的事情有關。阿申被黃從貴帶到甲峒,之後一直被扣押在那裡,徐平以邕州官府的名義交涉幾次了,甲峒卻死活不放人。

  要說阿申身份多麼重要,甲峒想憑此獲得什麼利益也不至於。段方左右不過是一個知縣,朝廷眼裡芝麻綠豆大的官,而且還沒有進士出身,阿申與他也是名不正言不順,腦子壞子才想憑此勒索。

  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頭緒,這些蠻人首領與徐平的思路就不一個路子,怎麼想也想不明白,乾脆不去想。

  出了房門,見秀秀依然坐在那裡做針線,徐平突然想起,對秀秀道:「晚上我不回來吃飯,與桑秀才他們幾個飲酒,你不要用等我。」

  秀秀放下針線起身,口中道:「知道了,我給你做個醒酒湯。」

  徐平笑笑:「那是最好。對了你有什麼想吃的,我帶回來給你。」

  「官人早去早回,我沒什麼想吃的。」

  徐平聽了,一邊微笑著,一邊走出門去。現在秀秀的樣子讓他想起了從前,想起了在中牟莊園裡那無憂無慮的生活,那種生活還真是自在。

  出了自己院子的門,帶了等在門口的譚虎,徐平一路回到花廳裡。

  段雲潔已經過來了,就坐在身邊,背著身子,不知在想什麼。少女坐她的身邊,雙眼看著地面,一臉茫然。

  徐平心情正好,見事情解決,走上前去問少女:「剛才我怎麼說你都不信,怎麼一見段姑娘就信了,她臉上又沒刻著個段字。」

  少女木然地道:「我看她的樣子就信了,世間除了阿申,還有哪個能夠養出這樣的女兒?再也沒有第二個了。」

  徐平聽了這話,心中也是好奇段雲潔的這位母親到底長成什麼樣,才會給人這種自信。他早就聽段雲潔提起,她跟母親阿申長得並不太像,這樣還能讓少女如此篤信,也算是奇事了。

  見段雲潔背轉著身並沒有理自己,徐平便又問少女:「對了,剛才我問你姓什麼叫什麼,你還沒有回答呢。還有你帶來的到底是什麼信?」

  少女道:「我叫小竹,沒有姓,從生下來就是黃家的僕人,隨在阿申身邊的。阿申病了,幫我逃了出來——」

  少女說到這裡沒再說下去,徐平卻一時怔在那裡。

  蠻人的稱呼很隨意,並不像漢人那樣無數規矩,少女雖然是阿申身邊的婢女,也同樣直接叫阿申,並沒有什麼避諱。

  徐平對這一點倒沒什麼意外,儂存福的妻子就叫阿儂,現在做了皇后還是那樣叫,這還是同姓呢。至於沒有姓也不意外,很多下層蠻人都沒有姓,以前真要用的時候便用主家的姓,現在行了括丁法,大家都自覺不隨主家姓了。

  但少女那一句阿申病了卻讓徐平吃了一驚,這才想起段雲潔一直背著身子沒理自己。他和段雲潔之間有點隱隱約約的曖昧,身邊的人都知道這一點,大家一起裝著糊塗罷了。

  地方官員不能在管內娶妻納妾,更不要說段雲潔的身份,父親怎麼說也是一縣之長,沒有給人做侍妾的道理。當然法律是法律,人情是人情,真豁出臉皮去也沒人會怎麼樣,不過就是斷了前程而已。如果在仕途上沒什麼追求,這種事情完全可以不當回事,但還想有所作為,就不能讓人抓住這種把柄。

  徐平這兩年升遷很快,自然會使有些人眼紅,如果真出了這種事,朝裡肯定有人做文章。他在朝裡又沒貴人照料,沒什麼奇蹟的話,就此在地方上做一輩子小官都有可能。更不要說林素娘一個人在家裡替他侍養雙親,還撫養幼女,做出對不起她的事情來,被人用指頭戳也戳死了。

  至於段方的官宦身份倒是次要的,這種事情雖然不好聽,但也不是沒有人做,這個年代人的出身本來就不怎麼講究。蘇兒還是官宦人家出身呢,當年不一樣賣到林家做了林素娘的貼身丫頭。

  譚虎見徐平在那裡臉色尷尬,向身邊的兵士使個眼色,帶著他們默默退出了花廳,只在門口守著。

  徐平這才出了口氣,到段雲潔身邊低聲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你說出來大家也有個商量。」

  段雲潔轉過身,把手裡的一張紙默默地交給徐平,沒有說話。她的臉上還掛著淚痕,剛才顯然是背著身子在默默流淚。

  這是徐平第一次見到段雲潔哭,這個女子性格剛強,在人前從不表露自己的想法,也只有在徐平面前才會偶爾說兩句心裡話。

  段雲潔的臉龐俊秀,但並不給人嬌媚的感覺,就連哭起來也不是梨花帶雨的模樣,傷心中依然帶著一種剛強。

  信是阿申寫給段方的,說自己最的身子不好,感覺命不久矣。這麼多年堅持下來,死對她已經不可怕,惟有幾件事覺得遺憾,放心不下。

  「……與君相別十幾年,同穴不可期,來世不可知,每每想起真是人生憾事。生女而不養,也不知長成了什麼模樣,此身去前……」

  徐平看著信,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心裡只有暗暗歎氣。

  「你把甲峒打下來,讓我們母女團聚好嗎?哪怕就是只見一面也好。」

  段雲潔輕聲問徐平。

  徐平怔怔地站在那裡,沒有回答。

  「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一件事,因為我知道求你也沒有用。你是男人,這樣的軍國大事,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就做什麼。唉,你這樣做男人是好,可是,有時候想想,真的就好嗎?」

  段雲潔輕聲說著,像是自言自語。徐平的性子是這樣,認真地說,他也不是那種不理會女人感受的人,但軍國大事絕不會腦袋一熱就答應,就是心裡答應了也會仔細謀劃,嘴上不會說。

  「思明州到憑祥峒的路修通了,下個月我去憑祥峒。」

  沉默了好久,徐平才沉聲說道,最終也沒有說出那句「我答應你」。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2:03

第116章 清理後患

  天聖十年五月初十,徐平正式行文廣源州,要求其約束手下,不得騷擾波州地方,否則太平縣將採取措施。

  廣源州回信,說是並不知道波州發生了什麼事,待查清之後回復。回信寫的雖然沒什麼文采,但規規矩矩,完全合乎當時公文要求。徐平看了冷笑,這種信絕不是廣源州那裡那群大字不識的蠻人能寫出來的,不由想起了廣州進士黃師宓,自劉小妹之事後再沒有他們兄弟消息,想來已經全家搬往廣源州了。

  五月二十,徐平再次去信,要求廣源州立即把結果回報。

  五月二十五日,徐平最後一次去信廣源州,把波州報到他這裡的情況大略說了一遍,要求廣源州必須約束地方,不得再騷擾其他土州境土。如果廣源州把這警告置若罔聞,太平軍將採取措施,到時不要說朝廷不教而誅。

  五月二十八日廣源州的信姍姍來遲,信中說已經查明他們州裡的屬下都安分守已,並沒有人到處擾亂,波州的事情與廣源州無關,徐平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這話說成白話就是,我就這麼幹了,你想咋的就咋的吧,不服咬我。

  徐平把信看過,隨手扔在一邊。

  太平的軍隊早在二十日就已經出發了,廢這些筆墨不過是虛應故事,將來可以用來堵某些人的嘴。結果早就註定,徐平能用一兩封信就讓廣源州收斂的話,他們也就不敢出來惹事了,雙方純粹是來回說了幾次廢話。

  答應了段雲潔下月去憑祥峒,在這之前就必須改變波州的窘境。不然徐平前腳剛走,後腳廣源州就攻波州,哪怕就是被崇善寨擋住,也會極大影響徐平在整個左江道地區的佈置。

  徐平的本意是不想插手波州和廣源州的衝突,雖然李道來了幾次態度都很恭順,但那只是因為現在波州的處境確實艱難,只要困境一過去,他們的態度恐怕就不是這樣了。不管是波州還是田州,這幾年靠著販馬都從徐平這裡賺了不少錢,但有錢之後獨立性卻更加強了,不把左江和右江道提舉司當回事。

  人都是這樣,順風順水的時候,都認為能賺錢是我自己的本事,沒了我來賺你的錢,你捧著出去求人都送不出去呢。

  要讓他們認清現實,只有讓他們吃上足夠的苦頭。

  自廣源州鬧事,徐平這裡和馮伸己那裡都是一個態度,波州和田州求到提舉司來,一概好言撫慰,但卻絕不插手。寧可讓他們的寨子被廣源州攻破,提舉司再發兵把他們送回去,多費些力氣也要讓他們認清現實。

  最終是徐平打破了這個默契,主動出兵幫助波州。

  無奈之下做出這個決定,徐平也堅定了攻滅廣源州的決心。只要廣源州一平定,波州也就沒有作為土州存在的必要了,一樣行括丁法,把李家架起來。

  田州則因為面對的不僅是廣源州,還有特磨道、自杞國,還有與大理交界的,到現在邕州官府也沒弄清楚有多少的地方小勢力,當然還有大理國。那裡的情況比左江道這裡更加複雜,朝廷勢力也僅是延伸到田州,再外面就一片空白,所以田州的處境比波州要靈活得多。

  太平縣衙裡,段方坐在黑夜裡的榕樹下,不遠處的桌子上放著一盞煤油燈。他的身子縮在交椅裡,看著手中阿申的信,神情木然,一直沒有出聲。

  段雲潔站在不遠處,看著父親的樣子,過了好一會才輕聲道:「徐通判跟我說,他下個月要去憑祥峒。我聽人說,上次在遷隆峒招見土官,門州那裡也派了人來,他該是為了門州去的。門州已經與甲峒接界了,說不定還來得及把阿母接回來,阿爹你也不用太擔心。」

  段方仔細地把信收好,淡淡地道:「我擔心什麼?這十幾年來我從來就沒有擔心過,更何況你現在已經長大了,就更不會有那些心思了。」

  段雲潔隨著父親長大,比誰都瞭解他的心思,惟有關於母親的事,他完全不知道父親是怎麼想的。也從來不見他提,也從來沒聽他說,好像那是別人的事,與段方這個人沒有什麼關係。

  沉默了一會,段雲潔又道:「阿母說病,也未必就是什麼大病,她正當壯年,養一養也就好了。她還說,要看看我長什麼模樣了呢。」

  「希望有這個機會,希望她看了不會失望,隨著我你還是吃了苦頭。」段方站起身來,慢慢走回屋裡去。

  到了段雲潔身邊停下腳步,又輕聲道:「有的事情你不會明白,阿爹也希望你永遠不明白,不明白是好事。還有,你在提舉司裡衙門裡幫著做事,難免會聽到一些消息,以後就當沒聽到,這種事情犯忌諱的。就算是徐通判自己不在意,別人也難免會說閒話,記住了。」

  「我知道,也只是跟阿爹說一說,在別人面前我從來沒提過。」

  段方點了點頭,再沒說什麼,慢慢走進夜幕,走回自己房裡去。

  段雲潔看著父親的背景在黑暗中慢慢消失,眼角禁不住有些濕潤。從記事起她就沒在母親身邊呆過,並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人,費盡心力送過來這封信又是什麼意思。或許這個世界上只有父親才明白吧,這終究是他們的事。

  作為低階選人,段方的官當的並不舒服。俸祿低,只能勉強養家糊口,偶爾有機會當兩任縣令的時候還好一些,有公使錢用著不會那窘迫,判司簿尉的時候就慘,不是長官公使錢也不能隨便用。頂頭上司又大多都是武臣,並不怎麼看得起他這個落第秀才。也就是在嶺南,在其他地方段方這種落第的就得乖乖回家種田,哪裡有出來當官的機會,憑什麼讓人看得起。要知道東京城裡每次科舉揭榜之後,因為沒有回家的路費,舉人要飯的,做賊的,甚至賣身給人做奴做僕的,投到汴河裡自殺的,從來不缺。

  廣南西路的選人可以由當地直接差注做官,不用經過流內銓,不然的話讓段方這種人到京城守選兩年,再加上來回路費,他連段雲潔都拉扯不大。

  父親的背影在夜幕裡消失,段雲潔歎了口氣。自己吃了苦頭,父親為了把自己拉扯大,還能知文識字,那又吃了多少苦頭?

  這麼多年來,段方一直未娶,雖然有女兒段雲潔,卻是未婚生的,說起來也是一個人過了輩子。

  世上真的有人,能夠讓另一個人傻傻等上一輩子?

  段雲潔說不清楚,默默地轉過身,走向了黑夜裡。

  太平縣到崇善寨五十里,崇善寨到波州六十里,一路都是在山間穿行的小路,沿著黑水河沖出的河谷而行。路窄谷深,艱險難行。

  過了波州,到處都是分散的小土州土縣,以及無數的村峒。大的如上下恩城州、雷州、茗盈州和金龍峒,也都不過是不足千人的寨子,其他的小村峒人口更少,幾十戶上百戶佔據一小片山間壩子的比比皆是。

  要想守這種地方完全沒有可能,人少了沒有用處,人多了當地沒有糧食養,運又運不過去,也呆不住。

  徐平也沒有想守,能夠讓那裡平定下來的惟一辦法就是以攻對攻,把來騷擾的人消滅掉或者捕捉住就可以了,當地的情況完全不用理會。

  到那裡執行任務的是蔗糖務裡一指揮特殊的鄉兵,專門在山地作戰。徐平在左江道也有數年時間了,自然會有這麼一支適應地形,執行特殊任務的人馬,只是人數不多就是了,現在剛好用上。

  孫七郎就編在這支鄉兵裡,可惜他的性子不如高大全穩重,徐平怎麼也不放心讓他領一支軍隊,只是編在裡面算是一個特殊人員,並不領軍。

  孫七郎倒不在乎,他參加進來純粹就是湊熱鬧,在山林裡轉來轉去多好玩,像高大全那樣天天開山砸石頭悶死了。至於什麼立功升官的事情他根本就不用想,實際上對高大全也沒什麼意義,徐平不想讓他們兩個留在嶺南,一直都沒有利用職權給他補官,要等到自己回到京城再說。

  宋朝官員到了徐平這個級別已經有機會恩蔭親人當官了,不過徐平自己是小門小戶,也沒什麼親人讓他來蔭。掛念著秀秀,徐平一直留了一個名額給她的弟弟虎子,剩下的名額都要著落在高大全和孫七郎這些人的身上。

  恩蔭補官的資格極寬,僕人門客都可以,實際上就是身份沒有限制,只要讓當官的看著順眼就行,所以孫七郎根本不著急。

  莽莽山林裡,孫七郎一路跑著到前面樹林深處,不一會手裡提著一隻松雞回來,口中喊道:「這雞好肥,晚上好歹有點油水!」

  林業歎了口氣:「七哥,我們出來作戰,身上帶的箭枝都有定數,用一枝就少一枝,你怎麼拿去射松雞?」

  孫七郎滿不在乎:「打仗有你們,我只管讓你們吃好喝好!林大哥,仗也要打,人也不能受了罪,對付一群山裡蠻人而已!」

  林業聽了,只是搖頭。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2:03

第117章 刀鋒下的小山村

  看看天近中午,林業招呼著自己手下和孫七郎找了個有山泉的地方,把打來的松雞摘毛洗乾淨,就支起鍋子煮了起來。一個出身本地又在周圍尋了些野蘑菇,一起放進了鍋裡。

  林業帶的這支小隊一共十人,他自己是隊將,另一位出身廂軍的彭三郎是押隊,還有一位陶清連是來自福建路汀州,出身獵戶。他們三人加上孫七郎就是隊裡的骨幹,另外六人則是本地的土人。

  這種構成也是這一指揮人員的大致成分,三到四成是廂軍退役人員和福建路移民,其他六七成是本地土人。

  福建路多山,來到這裡的有不少就是山裡漢子,穿山過林走慣了的。

  本地的土人雖然更加熟悉地形,但他們大多都是原來土官的家丁出身,從小就被人管著習慣了,一下很難改變觀念,雖然在隊伍裡占的比例大,但只有很少的一小部分做了各級小主官。

  人是社會動物,環境的影響遠比想像地更大,這些解放出來的家丁要真正融入蔗糖務的環境,恐怕是要等到下一代了。

  由於押隊身份的特殊,所有的押隊幾乎都是出身廂軍。這個職位要的就是心狠手辣,有的時候還有點冷血,一般人還真是做不來。

  孫七郎是個閒散人員,就是在隊伍裡面湊數的,因為他的身份,大家也自覺地不讓他去做什麼艱險的事情。不過孫七郎腦子靈便,經常會有些奇思妙想,而且人又和氣,與大家相處得還不錯。

  實話說,以蔗糖務的人員組成結構,別說找出五百個,就是找出五千個能在山林裡如履平地的人也不難。真正難的不是找出這些人,而是能讓這些人形成一個整體,哪怕是在深山老林裡還能保持完整的組織,有計劃有步驟地按命令完成任務。根據需要,既能迅速在山林裡分散,又能夠有有效的手段快速集合起來,這才是最難的。就這五百人,從挑人到基本達到要求,徐平也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更不要說為了達到這要求所花費的人力物力。

  吃罷了飯,林業帶著自己的小隊沿著既定的路線繼續前行。他手裡有這一帶的地圖,不過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看懂地圖,看懂了還能與實際地形結合起來的人就更少了,這也是人員難得的原因。

  離現在所在的位置大約二十里的地方有個蠻人村峒,按計劃他們需要在明天中午之前趕到那裡,與其他小隊會合組成一都人馬,掃蕩在周圍的廣源州屬下人員。完成任務後再趕往下一個地點,重複進行這個動作。

  林業走在隊伍最前面,翻過一個小山頭,鑽出樹林站到一塊大石上向前方看,奇怪地道:「咦,原來這裡還有一個小村子。」

  有村子就有人家,就有吃有喝的,有地方睡覺,聽見林業的話,都紛紛衝過來,只有彭三郎拉了陶連清站在不遠處。

  陶清連也是無奈,其實自己是汀州人,彭三郎則是南劍州人,兩家還隔著一百多裡路呢,卻被陶清連賴上了兩人是老鄉,什麼事都拉著自己。

  押隊是幹什麼的?雖說是這隊裡的第二號人物,可人人都躲著,好像跟他走得近了小命隨時有危險。陶清連也是苦,又沒法說。

  山腳下是一處小村子,東一處西一處只有五六戶人家,順著山下的小溪邊開了一些稻田,只有二三十畝的樣子。此時水稻正開花吐穗,可下面田裡種的太稀了,與蔗糖務的水田十里稻花香比起來尤其顯得寒酸。

  孫七郎擠到前面,看了看村子,搖著頭道:「現在太陽西斜,已經不像中午那麼酷熱了,這村裡卻一個人也不見,這些蠻人也太懶散了些。」

  林業歎了口氣:「只怕不是他們懶散,而是沒有人能出來下地了,我們下去看看。大家小心些,聽我的號令,小心村裡有廣源州的人。」

  沿著小山上的密林下來,走到稻田邊,田頭的水溝裡還有水在流著。最近幾天都沒有雨,這個季節水稻又缺不了水,種地的都想方設法澆地。

  小心地繞過稻田,見緩緩流淌的小溪上竟然用石頭搭了一個非常粗糙的小水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幾眼。

  以前蠻人種地,都是刀耕火種,不耕不耘,不灌不溉,完完全全地靠天吃飯。隨著蔗糖務擴大,各種水利設施的興建,山裡人的觀念也慢慢在變化,學會了灌田插秧,學會了耕耘,學會了灌溉,整個地方都在一點點發生著變化。

  這樣一個幾戶人家的小村子,也能建水壩,開灌溉水溝,在這大山深處已經很不容易了,小隊人員的心裡都對這小村子多了幾分好感。

  林業黑著臉,當先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走向竹林掩映處的村口。

  彭三郎臉上沒什麼表情,握著鋼刀走在最後。只是走過稻田,他也不由自主地看看沿著溪流伸展的稻田,甚至還抬頭看了看村子後的半山腰,那裡山林被清出了一大片,種上了從蔗糖務傳來的玉米。

  穿過清翠的竹林,就見到了第一戶人家。

  這是一排三間茅草屋,前面用籬笆圍了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裡還種了一點蔬菜,牆邊栽了幾棵桃杏。

  一戶收拾得乾淨淨的山裡人家,從裡到外透著淡淡的溫馨。

  林業的臉黑得像鍋底一樣,輕輕把腰間的刀抽了出來,彎腰慢慢地走向前面的人家,沿著竹林向門口掩去。

  孫七郎暗暗搖頭,林業是個好人,可做事太小心了一些。不過是幾戶人家的小村子,就是蠻人不歡迎他們,也奈何不了十個拿刀的大漢呀,何必要這樣小心謹慎,直接過去叫門要點吃的不就好了。

  見別人都取出了武器,走在最後的彭三郎還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孫七郎一邊搖著頭一邊抽出了鋼刀。

  門開著,門邊趴著一隻半大的黃狗,抬頭看了看走近的林業一行,擺了擺腦袋,又把頭重新放回自己的前腿,傻呆呆地看著前邊的竹林。

  林業做了個手勢,帶著身後的兩人掩到門口,看了一眼腳邊無精打埰地黃狗,低聲道:「隨我一起進去,記住小心一些,不要弄出聲響。」

  兩人答應,隨著林業輕手輕腳地走進了小院。

  院子裡沒有人,甚至連個活的家禽家畜都沒有,靜靜地沒有一點動靜。

  林業歎了口氣,帶著身後的兩人徑直進了草屋。

  正門進去是客廳兼廚房,鍋裡煮著半鍋摻著野菜的稀粥,不知是什麼時候的,都已經餿了。灶下的柴火一直燒到灶外,只留了些殘渣。

  此時太陽西垂,被大山擋在了另一個世界,雖然留下酷暑還沒有散去,可在這茅屋裡面,卻感覺不到一絲熱氣,只有一種冰涼的氣息。

  西邊的小屋裡面也沒有人,屋裡的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連薄薄的土布被子也被撕開了,裡面填的草絮飛得到處都是。地上有被打破的罎子,想來原本是盛糧食的,碎片下壓著幾粒灑落的糙米。

  林業閉目靜了一會,帶著兩人到了另一間房裡。

  這房裡簡潔清靜了一些,沒有擺放各種罎罎罐罐,只有一張竹床,一張自己用竹片和樹枝打起來的桌子。

  竹床上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她的懷裡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

  兩人的身上都血跡斑斑,早已不知死去多少時候,只有聞腥而來的蚊蠅圍著屍體亂飛,發出嗡嗡的叫聲。

  整個世界死一般的寂靜,蒼蠅的聲音聽起來更加刺耳。

  林業長歎了一口氣,沉聲道:「我們出去吧,屋裡沒有活人了。」

  說完,扭頭出了屋子。

  身後兩人對視了一眼,也沒有說話,靜靜地跟著走出了門。

  院子裡,孫七郎也覺得這裡靜得不正常,提著鋼刀有些緊張,繃著身子靠牆站著。見林業三從出來,孫七郎低聲道:「林大哥,裡面什麼情況?」

  林業搖了搖頭:「人都已經死去多時了,沒有剩下活口。走吧,我們再去其他幾家看看,想來也都差不多了。」

  說完,林業走出門,與彭三郎商量了幾句,兩人便分頭各帶五人到村子裡的其他人家查看,約定天黑之前回到這裡會合。

  西天的太陽褪去了白天的酷毒,在遠處的山頂描了一圈血紅的顏色,涼風在山谷裡起來,吹進了這個群山深處的小村落。

  孫七郎垂著頭隨著林業回到了村口竹林邊的人家,見彭三郎已經帶著人等在門口,他們身邊,那只黃狗依然趴在門口。

  這狗竟然是村裡惟一剩下的活口了,就連村裡惟一的一頭牛,也只剩下了一副骨架,連牛皮都被剝走,牛角也被摘了去。

  兩方會合,孫七郎再也忍不住,沉聲問道:「這是廣源州的人幹的?」

  「除了他們,還能有什麼人?」林業深深地歎了口氣。

  孫七郎搖頭:「搶糧搶東西我還想得通,可他們殺人幹什麼?而且死的都是老人小孩,大人都到哪裡去了?」

  一個土官家丁出身的兵士道:「七哥,這有什麼想不通的,我們大山裡的人家世世代代就是這麼過來的。老人沒用,小孩路上不好帶,他們當然要殺死在這裡。大人是能夠賣錢的,這樣村子裡那些人就是最值錢的東西,不帶走他們不是白來了?這些人還是走得匆忙,不然連房子也燒成白地!」

  孫七郎扭頭問道:「抓人賣錢,他們賣給誰?」

  「以前隨便找個主家就賣了,買到手的人家就留下做家丁唄,不然那些主家成千上百的家丁哪裡來的?現在我們邕州地界行了括丁法,不許掠人為奴了,他們就賣到外地去。七哥沒有聽說,交趾那裡,一個壯年男子能賣幾十貫錢呢,婦人都是減半。若是有手藝,或者年輕婦人有點姿色,還能翻倍。」

  孫七郎聽了直搖頭,這些傳言他以前聽說過,卻只當是什麼稀奇事情聽聽,沒想到在大山深處,竟然真地存在著這種事情。

  林業沒有說話,抬頭看著遠處的大山,面色陰沉。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2:04

第118章 突然遭遇

  太陽落了山,山林裡不好走夜路,林業安排就在這個小山村裡過夜。白天見過了村子裡的場景,大家都沒有進院子裡去,一起窩在門前的空地上。

  倒不是忌諱屋子裡的死人,大家都是當兵的,見不了死人還打什麼仗?但死人與死人不一樣,戰場上刀來槍往,死了也就死了。可像這村子裡死的都是老人孩子,大白天的都能感覺到沖天的怨氣,所有人都覺得背上涼颼颼的。

  在門口休息了一下,林業道:「彭三哥,你帶人守在這裡。其他人跟我進村子裡,把屍首搬出來撿堆柴燒化了吧,希望他們能夠魂歸極樂。」

  隨著佛教在民間的流行,宋朝下層流民又多,窮人亡故後把屍身火化的人也越來越多,倒不一定講究落土為安。

  得了吩咐,孫七郎與一個土人兵士回到身後院子,取出白布沾了清水捂了鼻子,把已經變味的老人和孩子的屍首抬出來。

  一出門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黃狗就站起身,低聲嗯嗯了兩聲,緊緊跟在孫七郎的身後。

  抬到河邊,選了個空曠的地方,把屍體放在地上,孫七郎才到上風處把白布摘了下來,出了口氣。這白布也是徐平發下來的,都用酒精消過毒,也囑咐他們用過之後要及時再用開水煮一次,算是簡陋版的口罩,聊勝於無。

  黃狗趴在屍體旁邊,腦袋深深地埋進自己的兩個爪子裡,凝望著主人。

  天還微微亮著,林業帶著其他人把村裡所有的屍體都抬到了河邊,眾人撿了一堆枯枝,灑上了一點帶在身上的煤油,一把火點了起來。

  紅紅的火光映紅了天空,把周邊的山林也抹上了一層紅色,仿若停晚的朝霞。火光映紅了寂靜的小山村,溫暖趕走了籠罩的陰冷。

  眾人看著火光漸漸熄滅,歎了口氣,轉身回到村前空地上。

  那只趴在地上的黃狗站起身來,抖了抖身子,跟在了孫七郎的身邊。

  雖然正是盛夏,山裡的夜晚還是涼氣逼人。雖然這些人早已經在山裡走慣了,這個夜晚卻依然無法入眠,迷迷糊糊中就到了天亮。

  清晨,天剛微微亮,林業就帶著手下人準備好了早飯。雖然就在村子邊上,村裡卻早已經空空如也,依然吃的是帶在身上的乾餅。

  孫七郎昨晚睡得不好,一個人倚在大樹上打盹。那只黃狗不知怎麼看上了他,靜靜地趴在他的腳邊。

  突然,遠處山林裡傳過來「啪」的一聲脆響,把山裡清晨的寧靜一下就擊得粉碎,無數受驚的飛鳥箭一般地射向天空。

  伴著飛鳥,遠處的空中盛開了燦爛的花朵,掛在無星無月無太陽的清晨的天上久久不散。

  「收拾東西,立即趕向號箭的地方!」

  林業從地上騰地蹦了起來,一邊說著,一邊收拾身前的灶具。

  孫本郎從迷迷糊糊中被驚醒,看著空中花朵的痕跡,過了一會,問身邊的人:「難道是我們的人發現了廣源州人馬的行跡?」

  「哪個知道?不管怎樣趕過去就對了。」

  村前一陣手忙腳亂,幾個軍士收拾著用具,林業和彭三郎兩個蹲在地上對著地圖研究號箭響起的地方,以及從這裡過去的路線。

  黃狗從地上起來,看著空中有些茫然,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幾天它單調的生命歷程發生了太多事,多到已經撐破了它的狗頭。

  跟在孫七郎的腳後,黃狗跑來跑去,一炷香多一點的時間之後,整個小隊就又鑽進了莽莽山林。

  翻過兩座山,跨過一條從地底下突然冒出來的小河,林業帶著人終於到了他們估計的號箭發出的位置。仔細尋找了一番,終於找到了約定留下來的記號。按照記號,繼續向前面的山林行去。

  按現在情況,中午是肯定趕不到約定集合的地方了,不過在山林裡要以號箭為先。號箭也有很多種,剛才發到空中的是級別比較高的一種,只有都頭以上才能帶在身上,想來計畫已經變了。

  一直到了下午,號箭又在空中出現了三次,林業終於大部隊會合。

  這是片連綿的山崗,山都不高,也很平緩,石山跟土山摻雜在一起,山林茂密,河流一會冒出地面,一會又鑽進地下,變幻無常。

  見到都頭杜練,報告了自己這幾天的行蹤,以及路上所發生的情況,包括昨夜駐紮的小山村,林業才從杜練那裡瞭解到事情的緣由。

  前天一個小隊發現了廣源州的一小股人馬,雖然對方只有二三十人,那個小隊卻也沒有拿下的打握,便一邊用號箭招集同伴,一邊跟隨他們。一路跟著到這裡,竟然發現了廣源州兵馬在這裡的一個落腳處,來來去去算起來總共有一百多人,趕上來的兩個小隊加起來還是沒法進攻,便繼續招集人手。

  瞭解了情況,林業回到自己小隊呆著的一眼泉水旁,把大家招集起來,指著前方道:「看見沒有?翻過去前面那座小山,是一座石山,山上有一個很大的溶洞,廣源州來的人就聚在裡面。聽杜都頭講,他們總共有一百多人,還有一路擄來的男女,在洞裡面不知道有多少。我們在這裡等著聚齊人手,把這一百多人收拾在這裡,算是這一趟出來的大勝仗了。」

  彭三郎沉聲道:「杜都頭那裡怎麼知道有一百多人?怎麼又不知道擄來的男女多少人?這麼多人住在洞裡,吃什麼喝什麼?」

  孫七郎點頭:「我也正想問,還是三哥嘴快。」

  林業道:「我問過都頭,他們已經抓了對方三個人,分開審問過了,說的都一樣。廣源州來的有一百多人,隨身帶的有糧食,加上在周圍搶來的,足夠支撐一兩個月。至於喝的水,除了山下有條小溪外,洞裡面還有一汪水潭,不知哪條河滲到洞裡,水面怎麼用也不見減少。擄來的男女兵士都看成自己口袋裡面的錢,不肯讓別知道,他們那些人裡連頭領也說不清。」

  「明白了,那都頭要我們怎麼做?」彭三郎問道。

  「只管在這裡等著,所有人不許亂走動,以免漏了行蹤。在山腳下面派崗哨,看見那邊有人過來就及時報上來。」

  眾人紛紛表示明白,圍著水泉散開,自己找地方消息。

  孫七郎找棵大樹,在乾爽的樹根上坐下,拿出乾麵餅填肚子。

  那只黃狗一路跟到這裡,也不叫喚,就只隨在孫七郎身邊。見孫七郎坐下,黃狗也趴在旁邊,拿眼看著孫七郎。

  孫七郎掰下一塊面餅扔過去,口中道:「你這畜牲也是可憐,一下子家裡人都沒有了,成了喪家犬。只要不亂叫喚不鬧騰,便隨著我吧,總有一口吃的給你,不至於餓了肚子。」

  黃狗嗚嗚叫了兩聲,叼著面餅吞進了口裡。

  太陽慢慢不知道落到了哪個山頭後面,夜色從四周湧上來,靜悄悄地把這連綿不斷的青山都籠罩住。

  山裡的夜晚分外寧靜,又充滿了生機,微風從身旁掠過,帶來了山裡各種小動物的聲音,既熱鬧又不雜亂。

  突然之間,一支紅色的火箭從茂密的叢林裡鑽上天空,呯地一聲炸開,在黝黑的夜空中開出亮紅的花朵,顯得分外刺眼。

  孫七郎看著紅色的花朵在夜空中綻放,慢慢融進無邊的黑暗中,心中嘀咕一句,不知明天早上會有多少人順著這號箭趕過來。

  與林業等人呆的地方一山之隔,是一座不高的石山,半山腰的地方一個房子大小的洞口。順著洞口進去是一個巨大的溶洞,也不知哪個年月哪條河流從山腹裡鑽出來,沖出了這個大山洞。從洞口到洞底有一裡多的路,洞裡高達數丈,空曠無比,足以容納數千人而不顯得絲毫擁擠。

  洞口兩個蠻人靠在石頭上,一人身邊放著一根短矛,看著夜空裡號箭留下的痕跡,一個罵道:「什麼東西,這兩天不時作怪,不讓人清靜。阿牛,你說是不是山神吃飽了放屁?」

  另一個人道:「你才是放屁!哪怕就是山神,怎麼能夠一屁崩到半天空上去?這且不說,哪個的屁還能開花?」

  開頭說話的人不屑地道:「你知道什麼,神仙怎麼能跟人一樣?沒聽說漢人那裡龍王打噴嚏還下雨呢!我們蠻人的山神,放屁到天上開花怎麼了?」

  「一派胡言,你這都是小孩子的想法!」另一人不停搖頭。

  「不是山神放屁,那你說是什麼?」

  「要我說,搞不好是波州那些沒膽子的傢夥,躲在山林裡用不知什麼東西嚇唬我們。他們不敢與我們打,只盼著我們快點走了了事!」

  「什麼東西能竄上天開花?還能弄出那麼大的動靜來!」

  「波州跟漢人走得近,不知搞來什麼稀奇東西呢。」

  說到漢人,兩人一起縮了縮脖子,再不吭聲。

  在這個時候,儂智高還只是個孩子,而在他起事之前的歲月裡,只有漢人的軍隊從山外殺到山裡來,所向披靡。在蠻人的心目中,漢人的軍隊如同天兵天將一樣,具有無比的威懾力,也只有這些大山是他們的守護神,能夠擋住漢人的腳步。如果漢人也能夠到了山裡,蠻人怎麼能夠抵抗?

  山洞裡面,亂糟糟地幾百人聚在裡面,東一堆西一堆點著篝火,牆壁上隔不遠就插著火把,把山洞照得明晃晃的。

  在山洞的中央,一小群一小群的都是擄來的山民,用繩子拴在一起,有的還做著記號,標明是哪個小首領的財產。

  周圍拿著刀槍的蠻人兵丁,有的東倒西歪,有的無精打采,看住這些人。

  而在山洞火光照不清楚的陰暗角落裡,不時傳出女子低聲的哭泣,還有一些蠻人首領的高聲喝罵。

  夜幕籠罩下的群山,深陷在無邊的黑暗裡。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2:05

第119章 夜戰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林業帶著小隊靜悄悄地穿過山林,沿著谷地繞過前面的小山頭,來到了廣源州人馬駐紮的石山腳下。白天林業和彭大郎已經把地形查看清楚,沿著選好的小路爬到了半山腰,招呼大家掩住身形。

  孫七郎一邊走一邊不時向看,直到轉過彎看不見來時的路。

  那只黃狗一直緊緊跟隨著他,剛才出發的時候還跟著不放,孫七郎不管怎麼做都甩不掉。直到被彭三郎按著腰刀狠狠瞪了一眼,才老老實實蹲下。

  孫七郎也是奇怪,這彭三郎當兵的時候也不知道是幹什麼的,一發作起來就滿身殺氣,自己看著怕,沒想到就連畜牲也怕這惡人。

  洞裡映出的火光就是指路明燈,先頭趕來的幾個小隊紛紛來到這裡,借助黑暗悄悄靠近。

  一聲鳥叫打破夜空的寧靜,兩個守在洞口的蠻人從狠狠欲睡的狀態一下驚醒,左右看看,一個道:「什麼鳥半夜鬼叫?」

  另一個嘟囔一聲:「夜貓子不半夜叫難不成還白天叫?」

  說完,兩人又縮著身子,靠在了身後的大石頭上,閉上了眼睛。

  過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兩個身影出現在兩人身後,捂住嘴巴一人一刀了結了兩人的性命。

  周圍隱藏在黑夜裡的人看見,默默等了幾個呼吸,見一點動靜都沒有,才確信守在外面的哨兵就只有這兩個人,紛紛起身掩向洞口。

  摸掉崗哨的兩人向來的同伴揮了揮手,便一左一右站在了洞口。

  林業低聲招呼自己的小隊,紛紛掏出一條白布纏在胳膊上,與其他小隊一起進了山洞。

  這個山洞非常高大,而且乾燥,洞口一個人也沒有。原來裡面的蠻人嫌洞口晚上風大,都擠到了裡面,裡面不冷不熱舒服得多。

  此時洞裡的篝火未熄,火把也還有微弱的光亮,借著這亮光,眾人摸進洞裡,一直來到洞底深處。

  只見洞裡的廣源州兵士東倒西歪,這裡一個那裡一個睡在地上。有的人身上裹著毯子,還有的人裹著搶來的被褥,五花八門。雜在這些兵士之間的,是被抓來的山裡蠻人,被索子綁在一起,就那麼或坐或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順著山壁火光照不到的黑影,進洞的兵士一直進到山洞最深處,或是巨大的石鐘乳後面,或是高低不平的小洞裡,紛紛掩下身來。

  孫七郎在一根石筍後面趴下身子,忍不住伸頭出去看,見看守的蠻兵早已睡死過去,抓來的人裡卻各種各樣都有。他們被綁在這裡,吃喝都是有一口沒一口,連便溺都是在原地,身子周圍汙穢不堪,有的人已經是半死。

  孫七郎掃過洞裡的情形,心中歎了口氣。甯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古人說的話果然有道理,洞裡的這些人比外面的黃狗境遇還慘。

  莫名其妙的,孫七郎覺得一道目光一直盯著自己,順著心裡的感覺看過去,就看見一個看不出什麼模樣的婦人,滿身都是血跡斑斑,不知受了多少刑的樣子,歪在地上,一雙眼睛正看向自己。

  那婦人的頭髮披散開,臉上不知是被鞭子還是樹枝抽的,腫起半邊,也看不出什麼長得如何。只有一雙眼睛分外明亮,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就是瞄著孫七郎這裡,讓他心慌。

  強行平定下心神,孫七郎安慰在自己,這婦人都是半死的樣子了,想來只是臉朝這邊,哪裡還知道看人。

  正在這個當口,太平軍來的剩下的人馬高舉著火把從外面衝殺進來,進了山洞就發一聲喊,打破了黑裡的寧靜。

  正在睡夢裡的蠻人兵士被這聲音驚醒,紛紛從地上跳起來,也不管身邊是什麼,有刀有槍,有的只是抓了一根木棒,嗷嗷叫著迎著洞口衝上去。

  太平軍的人有備而來,又是平時訓練慣了的,這些蠻人哪裡是對手?只是不大一會,就衝進了山洞中部,與蠻人戰在一起。

  洞裡的蠻人兵士大約有一百多人,官兵衝進來的只有五十多人,一時殺了個難解難分,在洞的中部糾纏。

  在洞底部的高曠處,一個中年男子爬起身來,高聲喝道:「怎麼一下亂了起來?波州的殺才來了?隨我殺出去!」

  一邊說著,一邊從石頭上跳起來,抓起倚在旁邊的鋼刀,伸腳踢了身邊的人一腳:「磨蹭什麼!隨我出去殺!」

  說著,帶著最後招呼起來的人叫著向洞外衝去。

  見洞裡的蠻人已經全部衝出去迎戰,一聲呼哨響起,躲在暗影裡的太平軍兵士猛地衝了出來,繞過地上被綁住的波州山裡蠻人,把廣源州的人堵在了山洞中間。

  林業低聲對跟在身後的孫七郎低聲道:「七哥,緊隨在我的身後,刀槍沒有眼睛,小心傷了自己!」

  孫七郎抖了抖手裡鋼刀:「謝林大哥好意!不過當年隨著官人在中牟,我也練過刀槍,桑秀才還指點過呢。想當初那一夜殺賊,我也是領了賞錢的,要不是呂松運氣好,他也未必有今日。」

  林業哪裡知道中牟的事情,只是沉聲道:「七哥只管緊跟著我!」

  一邊說著,一邊衝了上去,挺起鋼刀砍在一個蠻人的背上,把他砍翻在地,只管咬著牙向前衝去。

  孫七郎從後面趕上,卻是一刀砍在另一個人的肩頭,感到刀刃入肉,順勢變力,把鋼刀抽了出來,口中招呼林業:「林大哥,你這刀使得不對,看見我這樣了沒?傷的又狠,用力又小!」

  林業暗中搖頭,這什麼時候,孫七郎還有心思說這個。

  孫七郎正在興頭上,他們本就是出其不意,又是兩面夾攻,以暗攻明,砍瓜切菜一般的容易。

  凡是太平來的官兵都在臂上纏了白布,一眼就能認出自己人,只管悶頭砍殺,不會傷了自己人。蠻人一時哪裡能夠明白過來,火光裡只能影影綽綽地看見人的影子,認不出人來,縮手縮腳。

  孫七郎一邊東一刀西一刀,一邊口中不停:「林大哥,我跟你說,這是當年官人教的法子,好用無比!官人說了,斜著砍比正砍省力,砍下去拖刀比直直砍下去省力。林大哥,你怎麼不試試?」

  林業沉聲道:「七哥,現在什麼時候?你快閉了嘴,有什麼話回去說!」

  孫七郎這才注意到有蠻人聽著聲音轉過身來,他性子本就乖巧,剛才只是有點得意忘形而已,忙閉上嘴巴,拿刀捅了上去。

  剛才說的道理,確實是當年在中牟徐平教給手下人的。刀槍格鬥徐平不懂,但砍削原理這世界上再沒一個人比他明白,他前世專業本就專門研究這種事情。正切最費力,斜切省力兩成,滑切又比斜切省力兩三成。這是徐平前世的專家為了製造收割機研究過的,直到蘇聯專家得出靠譜的經驗資料,這個世界哪裡有人專門研究這問題?鐮刀割麥子上手不久就會學著斜著割,並沒有人特意去想為什麼要這樣,人自然而然就學會最省力的方法。

  當年莊客訓練,徐平專門普及過這理論,教給莊客砍人的時候,不要朝著骨頭砍,不要直直砍下去,入肉之後及時拖刀,孫七郎也是練過。

  戰鬥並沒有持續多久,雖然人數大致相當,但官兵是有備而來,又早算計好了戰鬥過程,本身戰力又比對方強得多,戰鬥過程是一邊倒。

  杜練把腳邊的死屍踢到一邊,高聲喊道:「各隊清點自己人數,凡是傷亡的都報到我這裡來!還有,把沒死的都提到火邊!」

  副都頭陳岸章小聲道:「俘虜就不必集中起來了,問出首領就好,其他的就在這裡結果了性命。弄到那裡火堆邊,被山裡蠻人看在眼裡不好看。」

  杜練點了點頭,高聲道:「他們首領是哪個?找到沒有?」

  原來睡在洞底的那個中年男子被一腳踢了出來:「這個就是首領,姓儂的,必然跟廣源州的儂家的關係!」

  杜練一把抓住中年男子背上衣服,提在手裡大步走向火邊,口中說:「好了,其他也沒什麼活口了,你們把屍體料理一下,天就亮了!」

  一眾官兵心領神會,就趁著夜色結果了地上的廣源州剩下兵員的性命。這倒不是官兵心狠手辣,而是他們遠離後方遊動作戰,根本不可能帶俘虜,更加不可能把這些人放回去,只有殺掉解後患。

  杜練把中年男人扔到火堆前的地上,一腳踏住他的胸膛,厲聲問道:「你什麼名字?從哪裡來?在廣源州任什麼職事?」

  中年男人腿上受了傷,被杜練踩在腳下凶戾不減,惡狠狠地道:「直娘賊,原來你們不是波州的崽子!到底是什麼人?」

  「我們都是太平軍屬下,朝廷兵馬,來這裡協助波州平定地方的!你在這裡燒殺擄掠,擾亂地方,朝廷怎麼容你?快說你是什麼人?」

  「爺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鎮安峒儂天明是也!」

  杜練也懶得理他的態度,只是問道:「你是鎮安峒知峒?」

  「知峒是我伯父,我自是鎮安峒大將!」

  杜練啐了一口:「還以為抓了什麼大人物,原來只是個雜魚!」

  說完,也就懶得再理這個鎮安峒大將了,叫了個手下來,靜靜悄悄地把他押到洞外結果了性命。這一百多人自然不可能全是鎮安峒來的,必然是糾集了一些小的村峒,為管杜練不用管這些,回去能報個大概也就是了。

  此時太陽剛剛才探出頭,灑出漫天紅光衝突了黑暗,暖暖的日光從洞外射進洞裡來。清晨的涼風隨著陽帶著清新的氣息吹來,吹淡了洞裡血腥氣。

  孫七郎好奇地彎腰看著地上受傷的婦人,見她的目光明亮,剛才竟然是真地看到了自己,還好並沒有叫出聲。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2:05

第120章 你們都姓趙

  漫天的霞光點染了整片山林,從洞口望出去,只見整個天地都充滿了紅彤彤的霞光。火光漸漸暗了下去,暖烘烘的陽光照進了山洞。

  黑暗驚恐不安的山民終於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跪在地上謝這些從天而降把他們救出火坑的人。大山的外面有官府,那個官府對這些山民來說已經是遠在另一個世界,更何況官府上面那高高在上的皇帝。

  山民並不知道什麼是朝廷,更不知道朝廷的官軍是什麼軍,但這些人殺掉了他們的仇人,解開了他們的繩索,給了他們吃的喝的,他們知道感激。

  孫七郎半蹲著看著躺在地上的女人,女人也在看著他,都覺得眼中的人有些特別,也說不出為什麼來。

  地上的女人動了動,孫七郎嚇了一跳,一下直起身子來,口中道:「原來你還活著?我看了好久你都一動不動,還以為……」

  女人輕聲道:「我自然活著,只是傷得重——」

  「那剛才黑影裡你是看見我了?」孫七郎對這問題一直耿耿於懷。

  由孫七郎扶著艱難地坐起來,女人皺著眉頭低聲說:「我只看見一道影子,哪裡會想到是人?」

  孫七郎笑著撓頭,自己並沒有差點壞了事。

  正在這時,那只一直不見的黃狗從洞口悄悄鑽了進來,把腦袋湊在地面上東聞西嗅,徑直走到孫七郎和女人身邊,搖頭擺尾一番,蹲坐在地上。

  杜練招集了軍官聚在一起,商量眼前的情況,和今後的動向。

  回頭看看洞裡一百多的男男女女,杜練的眉頭就皺了起來,對幾個人道:「這些男女,大多都有傷在身,就是那幾個沒傷沒病的,這幾天也餓得沒力氣走路了,不可能隨著我們趕路,你們說怎麼辦?」

  一個隊將小聲道:「都頭的意思,莫不是讓我們在這裡把他們——」

  說過這裡,手比劃了一個殺頭的動作。

  杜練抬手就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瞎說什麼!出來的時候軍使交待得清楚,這些山民不但殺不得,還要能救多少救多少!我們第一次進山,如果就此壞了名聲,以後官軍也就不用進來了!」

  那個隊將縮了縮腦袋,不敢再說話。

  林業道:「依我看,這處山洞高大寬敞,洞裡也有水源,還有廣源州的人從附近搜刮的糧食,不妨就做一處藏兵的地方,我們可以輪流到這裡休息。」

  「不錯,我也這樣想,一會分頭去知會其他幾都的人。」杜練點頭,「不過還是那句話,洞裡的這些山中男女怎麼辦?總不能讓他們也住在這裡!」

  林業歎口氣:「為今之計,也只好委屈他們,我們這裡派幾個人,把這些人帶到波州去,暫且在那裡安頓。等他們養好了傷,再自己決定去向。」

  「不妥當!」杜練一口回絕,「這些人常年在山裡,都熟悉路途,必然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等到了波州,他們嘴上沒個把門的,到處亂說,不是露了我們行蹤?不說廣源州的人,波州的人只怕也會給我們難看!」

  這事情來之前徐平也再三交待,雖然是來幫波州,但千萬別存了波州兵馬會來幫忙的幻想,甚至要小心他們背後偷襲。說一千道一萬,官兵是到波州的地盤上作戰,這些蠻人視地盤如生命,廣源州他們要防,官兵也要防。

  天聖五年交趾在邊境作亂,永平寨知寨李緒帶了幾十人四處聯絡土官人馬作戰,路上被伏擊遇難,到現在也沒搞清楚是誰幹的。肯定的是不是交趾派兵深入宋境,就是不知哪個土官吃了熊心豹子膽,這些兵馬不能重蹈覆轍。

  林業想了一會,又道:「既然不能讓他們去波州,那就只好去崇善寨了,那裡是我們朝廷兵馬,吩咐了定然能夠看得仔細。」

  杜練點頭:「也只好這樣!好吧,就這樣定下來,林業,你帶了屬下人馬帶這些人回崇善寨。路上過波州,不用怕他們,也不用躲著,明面上他們還沒膽子亂來。到那裡借了糧,一路去崇善寨,估計路途,五天也就夠了。到了崇善寨,你們就在那裡等我們,順便看住這些人,不用回來了。」

  「這怎麼好?吃了多少苦頭才到這裡,就打一仗就回去!」

  「不必多說,就這麼定了!你隊裡有孫七哥,天天我也提心吊膽,出了事情不好向軍使交待,不如早點回去!」

  提起孫七郎,林業就不好說什麼了。這次出來作戰,雖然艱苦,但其實兇險不大,廣源州都是一些村峒集合起來的烏合之眾,只要不是中了埋伏,官兵實力都是居於絕對優勢。也正是如此,徐平才沒有阻止孫七郎跟著來。現在剛打了一場勝仗,對徐平有交待,對孫七郎也有交待,確實是回去的好時機。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杜練又分派了其他人向山洞周圍搜索,看看有沒有漏掉的人廣源州人馬,其他人則在洞內休息。

  洞裡有廣源州的人從附近搶來的糧食,甚至還有十幾頭牛,放養在山那邊的一片草地上,包括拴在那裡的三匹馬,都一起被官兵攏到了洞口。

  林業來找孫七郎,見他正扶著個滿身傷痕的女人坐在石頭上,那只跟了他一路黃狗老老實實蹲在一邊。

  把孫七郎拉到一邊,林業低聲道:「七哥,都頭已經定下來,我們把這些人帶回崇善寨,呆在那裡不用回來了。」

  孫七郎「哦」了一聲,過了一會才問道:「什麼時候動身?」

  「總得讓這些人休息休息,吃點東西,有傷的醫治一下。明天動身吧。」

  孫七郎只是點頭,沒說什麼,不時看看那邊的女人。

  林業心裡明白了什麼,笑著問道:「七哥,這婦人是什麼人?」

  「說起來你還不信,這婦人是前天夜裡我們路過那村裡的,剛好我們家還在她門前過夜呢!看見那狗沒有?跟了我一路,現在又纏著原主人了!」

  聽了孫七郎的話,林業只是笑:「這是七哥有緣份,她身上有傷,你多照顧一些。對了,等上了路,你就看著她好了。」

  「也好,這婦人不願受辱,被打得狠了。」

  孫七郎答應得爽快,並沒注意林業笑容裡的曖昧。他自己玩心重,就是覺得這事巧合,有意思得很,並沒有想其他的。

  官兵跟山民中沒受傷的一起生火煮了飯,填飽了肚子,便有隨隊的醫生給受傷的人看傷,清洗傷口上點藥。

  到了下午,眾人吃飽喝足,官兵又掏出隨身帶的烈酒,勻給山民中的男子一人一小口喝了,他們終於恢復了點精神。

  隨隊的書手陳道原找了一塊平速的大石,鋪好紙張,寶貝一樣掏出一枝鋼筆除了筆帽,伸在口裡哈了一下,高聲喊道:「來幾個人,帶著山民排好了隊,都到我這裡登記姓名,不要錯亂了!」

  杜練指派了幾個性子柔和的,去指揮著山民排隊。

  仔細抻平紙張,陳道原也不抬頭,認真地把筆輕放在紙上,口中道:「今年貴庚?什麼名字?家裡幾口人?」

  他面前的山民左右看看,小聲問道:「官人,什麼是貴庚?」

  「哦,就幾歲了,叫什麼,家裡一共有幾個人?」

  「官人,我三十八,叫小黑,本來家裡有老有小,一共六口,現在就剩我自己了。這樣說的對不對?」

  陳道原抬頭看了看站在面前的黑瘦漢子,歎了口氣:「也是可憐!說的差不多,不過你姓什麼?有小黑這名,部不能沒有姓。」

  「山裡人哪裡有姓?官人方便就給我取一個吧。」

  「好,以後你就是趙小黑了。」

  「官人,為什麼姓趙?」

  「當今天子姓趙,這是國姓,可憐你們山裡人才取這姓,你以為我大宋天下誰都可以姓趙的?軍使特意吩咐過了,沒姓的男人都姓趙。」

  趙小黑哪裡知道什麼是天子,什麼是國姓,不過姓趙聽起來也不錯,嘴裡念叨幾遍,被維持秩序的兵士引到了一邊去。

  又登記幾個,陳道原卻有些頭大。十個人裡八個沒姓,這還沒什麼,反正從今之後都是趙家人了,關鍵連名字也是翻來覆去那幾個,小黑,大牛,聽到有人叫阿五小六陳道都覺得鬆了口氣。這重名的概率太大了,沒辦法,陳道原這裡不但免費賜姓,順便也開始給他們改名字,特意囑咐別忘了。

  輪到一個年輕婦人,依然是沒姓,而且連不幸喪命的丈夫也都沒有姓,只說自己叫二妹。

  宋人稱呼年輕婦人,小的時候自然是乳名,或者幾姐幾妹幾娘子,如秀秀就是乳名。乳名大多都是賤名,大了就不能叫了,蘇兒、迎兒、秀秀這些名字在外面一叫,人家就會誤會是哪家婢妾,或是青樓女子,那是極侮辱人的事情。所以成年女子如果沒另取名,一般都稱某娘子,或者在姓前加個阿字,如阿申、阿儂,都是宋人常見的稱呼。嫁人之後再冠上夫姓,如林阿彭那樣,官府的版籍大多都是如此登記。蠻人這裡就要麻煩些,他們沒有漢地同姓不婚的規矩,比如阿儂嫁給儂存福,總不好叫她儂阿儂,所以依然稱呼阿儂。

  這婦人既沒有夫姓,又沒有自己的姓,陳道原竟然一時不知道究竟該如何登記,想了一下道:「你丈夫既然沒了,便不去管他,自己取了姓名吧。從今以後你姓劉,便叫劉二妹,記住了。」

  婦人道:「為什麼我是姓劉?不跟漢子一樣姓趙?」

  「你以為什麼人都能姓趙的?軍使那裡早有交待,沒姓的男人姓趙,女人都姓劉,就是這樣了。」

  「這又有什麼樣的說法?」

  「當今天子姓趙,所以男人都是姓趙。太后姓劉,女子自然姓劉。」

  口裡說著,陳道原卻有些心虛。徐平交待的時候,他就覺得這劉姓未必隨的是太后,更可能是隨的劉小妹,山外蠻人的劉姓最早不就這樣多起來的。

  可章頻有奏章談起邕州的括丁法,卻把這說法改了,說是姓劉的都是隨了太后的姓,隻字沒提劉小妹的事。徐平知道了也是裝糊塗,乾脆讓沒姓的女子都改姓劉,明面上是奉承太后。實際上太后還能活幾年?劉小妹的廟卻是香火旺得很,百年之後誰還記得劉太后是誰。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05

第121章 過門不入

  波州很小,城寨長不足兩里,寬不足一裡半,寨牆只有寨門和拐角處是石頭壘成,其他地方不過是土垣。但就是這樣的小城寨,在左江和右江之間這片群山連綿的地方,也已經是屈指可數的大地方了。

  城雖然小,卻易守難攻。來的人少了,這土寨也極難攻破,寨裡的幾百兵丁不是放著好看的。來的人多,只要堅壁清野,把寨子所處的這塊小小的山間壩子的人都撤進寨裡,來攻的人自己先要餓死。

  大山裡面比不得平原地方,平原到處都可以征來糧食,這山裡方圓百里也沒有多少人家。更不要說一有了收成土官先收走大半,剩下的種地人家自己吃都還不夠,哪裡有餘糧給外來的人。

  正是因為貧瘠,多少年來這裡也只有周圍的幾個土官殺來殺去,不是公然扯旗造反,朝廷的大軍是不會進山的。到這裡來去一次,耗費的錢糧從這個地方多少年都刮不出來。

  太平來的這一指揮鄉兵可以說是破天荒第一次,朝廷兵馬不是為了平叛進山,又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波州李家自得了消息,一直心裡惴惴不安。

  這一天上午,知州李成瑞正與長子李道談論著波州目前的形勢,一個家丁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稟報道:「主家,有一大群山裡人出了山,正在向我們這裡趕來,估摸著中午就到寨外了。」

  「怎麼回事?這些山裡人不在山裡好好呆著,這個時候來波州,誠心給我們找麻煩嗎?」李成瑞騰地站了起來,在廳裡來回踱步,「可恨,早就告訴過手下人,那幫山民要死也讓他們死在山裡!來波州,我們要管糧,現在按著括丁法,也不能拿他們當家奴使喚,給自己找爺爺養嗎?」

  李道沉聲道:「括丁法沒行到波州來,管那麼多做什麼!既然來了,那就把他們都編在我們家裡!廣源州儂家的人在波州又燒又殺又搶,等他們折騰完了退回去,必然空出來好多地,剛好使喚他們去種!」

  「你呀,把事情想得這麼簡單,將來可怎麼讓我放心把波州交給你?」李成瑞歎氣,「只想著波州不行括丁法,不想想為什麼?廣源州儂家不倒,我們這裡才是法外之地,儂家一出事,我們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就是吃準了這一點!我不信徐通判還能把廣源州平了?他在邕州也待不了多少日子了,等他一走,我不信朝廷還能再派一個這麼狠的來!現在這個時候,他有力氣也得找廣源州折騰去,還能把我們怎麼樣?」

  「哎呀,你就是想得簡單!他非要把儂家平了才找我們麻煩?現在來的這麼多人是怎麼回事?連多少人都不告訴我們!只要這次他得了手,我們波州留著就沒用了!沒用了,你知不知道!這個節骨眼上你還敢再收家丁,這樣撩撥他是自己找苦頭吃!能趕走儂家,他就能把我們父子捉到太平去!」

  李道這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再也坐不住,站起來按著桌子,咬著牙黑著臉說:「阿爹的意思,讓這次來波州的官軍,有來無回!」

  李成瑞瞪了兒子一眼:「我倒是想,可辦得到嗎?他們根本不沾我們波州的邊,哪個有膽子到山林裡跟他們火拼去!要是一不小心被抓住了把柄,別忘了上思州是個什麼下場!趁早滅了這念頭!」

  「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姓徐的收了我們基業?」

  李成瑞歎氣:「現在只盼儂家的人爭口氣,官兵吃到了苦頭,我們就能多安穩些日子。不然,還是老老實實學著黃天彪做富家翁。」

  「那寨外來的這些人怎麼辦?」

  「能怎麼辦?拼著破費些糧食,填飽他們肚子,讓他們回山裡去。」

  「這些人都是錢哪,送上門來的肥羊,不吃到肚裡總是不甘心!」

  正在父子兩人唉聲歎氣的時候,家丁又來報:「主家,來的人原來有朝廷的人看著,在離我們城寨三里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來了一個人,說是官軍裡的一個什麼隊將,要進寨來見知州。」

  李成瑞停住腳步,對報信的家丁道:「快把人請到官廳來!」

  家丁出去,李成瑞對兒子道:「看,我說什麼!幸虧剛才沒有亂來,這要是衝撞了官軍,那個徐平又是記仇的,我們可就惹了大麻煩!」

  李道黑著臉,冷冷地道:「不知他們搞些什麼花樣!」

  過不了多少時候,家丁領著林業到了官廳,敘禮罷了,林業道:「前些日子我們在山裡打破了一處廣源州賊人的巢穴,救下了不少山民。這些人都是身無長物,家裡被洗劫一空,山裡活不下去了,甘願隨我們回崇善寨。不過我們帶的糧草不多,不敷路上使用,到州裡來借一點。」

  李成瑞道:「提轄客氣了,些少糧草當得什麼事?要多少,只管報一個數來,我一會著人給你送去。」

  林業掏了一張紙出來,交給李成瑞:「照單子上寫的就可以,送糧草的時候記得連單子帶上,我給你落押,日後提舉司補給你。」

  「哪裡要這麼麻煩?提轄只管拿去,不必勞煩提舉司了!」

  林業笑了笑:「知州好意心領了,不過來前軍使交待得清楚,借的錢糧都要留下字據,否則法辦。知州拿好,反正是提舉司的錢,不用客氣。」

  「那我收下了。」李成瑞陪著笑接過單子。

  林業拱手:「若沒有其他的事,在下告辭了,外面離不開我。」

  「何不坐下喝杯茶?再者說了,波州城寨雖小,幾百人還容得下,提轄不妨帶著人進寨裡來,休息好了再趕路。」

  「不打擾了,軍使不許我們擾動地方,軍令難違!」

  林業說完,告辭離去。

  看著林業的背影,李道咬牙道:「可恨,這人如些小心!如果進了我們城寨,夜裡就結果了他們!外面的人可都是廣源州抓起來的,必然都是壯丁和年輕婦人,能賣個好價錢。」

  「閉上你的嘴吧,一兩百人怎麼能夠不走漏風聲?我可不想跟黃承祥一樣被人砍了腦袋。老實準備糧草去!」

  李道接過單子,恨恨地去了。

  與蔗糖務有大筆的馬匹交易,李道學著黃楷的樣子也學會了認字,雖然正經書看不了兩頁,大致帳目卻認識,算是波州罕見的有知識的人。

  城外,孫七郎靠著棵樹坐下,摸了摸蹲在身邊的黃狗的頭,看看不遠處的波州城寨,嘴時嘟囔:「官人也太過小心,到了寨外還不讓進去,不信這些土官還敢把我們這麼多人都吃了?」

  旁邊坐著的婦人道:「你是不知道,這些主家真是會吃人的,小心好。」

  孫七郎看看婦人,問她:「你又知道,難不成來過這裡?」

  婦人搖頭:「我山裡人,活這麼大也沒有面會出山來看看,哪裡能到這種大地方?不過我阿爹就是全家被主家打死,自己逃到山裡的。」

  孫七郎對婦人的家族歷史顯然沒興趣,樂呵呵地對她說:「原來在你眼裡,波州就是大地方了?那你一定要隨著我回太平縣,那裡就有十個波州這麼大!論起人口,比這裡還多十倍不止呢!」

  婦人只是笑:「你這人說話沒一句可信的,世上怎麼會有那種地方?那麼多人在一起,吃什麼?不信有那麼大片的田地種糧食!」

  「哎呀,太平縣還是小地方呢!你莫以為天下都跟你們山裡一樣!如果是到了中原,那地平坦坦的一眼都望不到頭!騎著馬走上一個月,看到的全都是平地,連座小山都沒有!我們官人的莊裡就上萬頃的地,比太平縣還多!」

  「越說越沒邊,你就是欺我山裡人沒見識!」

  「我不欺你啊,但你真的沒見識啊!邕州這偏僻小州,本來就沒什麼繁華的大地方,你還以為不得了。那要是到了汴梁城裡,幾十里的城牆,裡面住的人好幾百萬,路上的人多起來擠都擠不動,你還不以為到了天上!」

  婦人只是笑,也懶得再跟孫七郎說話。

  下午,李道帶人送過來糧草,林業在單子上落了花押,對李道說:「衙內可把單子收好了,到時憑單子蔗糖務裡給你抵錢!」

  李道看看周圍的人,都是壯年,心裡正自憤憤不平,這一百多人賣到交趾去可是好幾千貫錢,結果就這麼白白沒了。林業遞過單子,李道隨手接了揣到懷裡,人白白沒了,這糧草可不能白給。

  看著李道離去,林業吩咐眾人紮營休息,分派人撿柴做飯。

  李道回到寨裡官廳,見父親還等在那裡,把單子掏出來道:「那個叫林業的隊將在單子上落了押,也不知道能不能從提舉司支來錢。」

  李成瑞沒看單子,靠在椅子上眯起眼睛:「不要管這些小錢了,你跟我說,外面一百多人,官兵要滅多少廣源州的人才能救下來?」

  「怎麼也得幾十人吧,他們的運氣真好!」

  「兒子啊,這事情我越想越不好!他們寧可在外面露營,也不肯進寨裡來,這是信不過我們李家啊,偏偏這架勢他們好像真能贏廣源州!」

  說到這裡,李成瑞一拍椅子扶手,站起身來走了幾步,下定決心:「明天你去太平縣提舉司,見徐通判,就以報今天的事情做藉口,探探他的口風,到底對我們李家要怎樣!」

  李道茫然:「真地到這一步了?」

  李成瑞道:「凡事不能不早做準備,你明天一早就走!」

  兩天之後,李道趕到太平,到提舉司衙門求見徐平,卻沒想到徐平已經離開,帶了桑懌和隨身兵士趕往憑祥峒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06

第122章 左弼右輔鎮南關

  天陰著,沒有太陽,爬到半山腰就覺著有霧氣彌漫。山上低矮的灌木叢在這樣的天氣裡得了滋潤,濃濃的綠色好似隨時都要滴下來。

  徐平在藤蔓雜草覆蓋的地上艱難地邁著腳步,一步一步地走向山頂。

  桑懌走在一邊,比徐平輕鬆得多,還有閒心看風景,口中道:「可惜是這麼個天氣,霧氣彌漫,遠了就看不清楚。聽這裡的土人說,到了山頂,不遠處的門州就盡收眼底,這種天氣也不知能不能看到。」

  「這個季節,什麼時候能夠等到晴天?」

  徐平站住腳步,抬頭看看山頂,重重地喘著氣。

  山並不高,一二百丈的樣子,但山勢陡峭,又沒有路,滿山都是灌木藤蔓,沒有下腳的地方,爬起來格外地累。

  歇過一氣,徐平咬了牙,與桑懌帶著譚虎和一眾親兵終於登上了山頂。

  一到山頂,視線一下開闊了起來,雖然有霧氣阻隔,遠處的青山還是能看出大致的輪廓,不遠處的村鎮影影綽綽。

  桑懌指著南方對徐平道:「那裡有人家的地方,就是門州,距離此處只有不到十里路,這種天氣還是能隱約能看見。」

  徐平點頭:「不錯,那裡就是門州了。你看,從那裡有山谷向西邊伸出去,就是去廣源州的路了。沿著河谷而行,就跟從思明州到上思州差不多,並不是多麼難走。占了門州,廣源州就如在手中。」

  桑懌手搭涼棚,定睛觀看那蜿蜒在群山中的河谷。

  徐平則是另一種想法,站在這裡,沒來由地就想起了前世的對越自衛反擊戰。對戰事徐平瞭解的不多,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

  他與桑懌如今所在的位置,也是他前世的中越邊境重鎮,鎮南關,或者說叫友誼關。當然現在不叫這個名字,相傳漢景帝時在此設關,名雍雞關,為控扼交趾的第一要地。

  此關正當兩山之間,左為左弼山,右為右輔山,皆陡峭如崖,如兩扇大門一般,鎮南關剛好把住道路。群山之間只有山谷相通,關隘重重,都是軍事上的戰略要地。

  平坦谷地的狹窄處設關,兩谷相對的山脊為隘,關隘雖然一直並稱,但在古今戰爭中的地位卻是不同的。冷兵器時代,以關為重,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到了有槍有炮的歲月,則隘的地位上升,關反而無關緊要了。因為隘可以依託前出谷地佈置口袋陣地,梯次防禦,節節抵抗,隘口又是制高點,便於觀察,便於遠端火力發揮威力。

  但在這個歲月,關口卻是第一重要的邊防要地,所以徐平到憑祥峒的第一件事,便就是徵集人力重修這座雄關,並按前世記憶改名為鎮南關。

  今天有閒,徐平和桑懌過來兩邊山上觀察地形,順便與自己記憶中的那場戰爭對比參照。那場戰爭中鎮南關的地位不重要,因為無論是軍隊的火力,還是兵員的運動能力,都遠不是徐平這個時代能比,敵我雙方都不在乎鎮南關。

  真正對徐平現在有意義的,是那一場戰爭的主戰場並沒有發生在憑祥到諒州之間,反而是在西部雲南那一帶,這個年代那裡叫作廣源州。

  一千年後,中國軍隊的作戰方向是廣源州,沿路向諒州包抄。現在徐平的想法正好相反,先下門州,從門州出發攻廣源州。

  看著不遠處若隱若現的村鎮,徐平皺著眉頭道:「門州可是比諒州小得多了,怪不得交趾和甲峒也並不怎麼在意。」

  「是啊,那裡終究是只能作為道路,駐不了大軍。」桑懌也有些惋惜。

  大宋與交趾邊境,群山連綿,河流縱橫,地廣人稀。凡是居民的定居點基本都是位於河谷和山間盆地,這是大軍的通道,也是軍隊的補給來源。其中盆地又最為重要,因為這裡連通溝谷,是交通的樞紐,又聚集了最多的人口,能夠為戰爭提供人力物力。

  部隊在山地行動,關鍵就是奪取這一個個山間盆地,控制了盆地,就有了行動的自由,還可以屯集兵力,儲備物資,籌集糧草。而重要盆地一旦丟失,部署在各地的軍隊就被分割開來,只能被動挨打,失去戰爭的主動權。

  邕州到交趾的這條最重要的通道,兩國交界處最重要的兩個谷地一是憑祥峒,再一個就是諒州。兩者之間又有兩個小盆地,一為鎮南關,一為門州。

  大宋對交趾呈居高臨下之勢,但要想獲得在這一帶的行動自由,最起碼的是要依託憑祥峒,佔領門州盆地,向西可攻廣源州,向南可制諒州。

  卡谷口,制川谷,保盆地,這是山地作戰的基本原則。徐平並不知道這些軍事理論,但仔細研究地形,認真做戰事推演,通過自學也明白了個大概。

  現在剛進六月,正是雨季,邕州這個季節諸事不宜。徐平要在雨季剩下的時間裡築起鎮南關,控制住門州,才能在旱季來臨的時候有所行動。

  門州和諒州位於交趾和大宋之間,態度也是左右搖擺。草生在了牆頭上就由不得它不隨風倒,不然就無法生存,徐平理解他們的難處,也不怎麼過分相逼。到了祥憑有幾天了,壓根就沒有及閘州聯繫,徐平只是在做自己的準備。

  再多的甜言蜜語,再多的許諾,效果也無法比上兵臨城下的威懾,徐平兩世為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時候到了,他們自己會倒過來。

  諒州就在甲峒的眼皮底下,相對來說門州更加靠向大宋一點,也才會派人到遷隆峒去暗通款曲。但不管怎樣,這兩個地方名義上還是大宋屬下的羈縻州,甲峒和交趾都不敢一口吞掉,這個時候他們還不敢撕破臉。

  霧越來越濃了,慢慢變成細密的雨絲,譚虎對徐平低聲道:「官人,下起雨來了,山路難行,我們還是回吧。」

  雨滴掛在雜草藤蔓上,更加濕滑,上山容易下山難,眾人走得小心翼翼。

  譚虎砍了附近竹林裡的一枝竹子,給徐平做了一枝竹杖,陪著小心緊緊跟在身邊,護著慢慢走下山來。

  築關的廂軍在雨霧裡也停了工,點起一堆堆篝火,圍著閒坐。

  徐平看了看,沒說什麼,帶著譚虎和桑懌上馬,直接回憑祥峒。

  憑祥峒官廳已經被徐平徵用,作為自己在這裡的駐地。知峒李襄安全家早已經搬了出去,這個鬼地方窮山惡水,見識過了外面的繁華後,李襄安正在考慮向徐平要點補償,乾脆到太平縣去定居。

  到了官廳,裡面正在忙碌的一眾吏人向徐平行禮。徐平問過沒有什麼事情,便與桑懌一起回到後衙換了衣服,這才又轉出來。

  在左江道這裡,徐平就是最大的官,連制約的人都沒有,就連蔗糖務也都是他一手建起來,盡可以由著自己性子行事。所以這官廳裡,與這個時代的其他官廳都不一樣,結合了徐平前世的許多習慣。

  一進來迎面牆上,掛的不是吉祥如意的畫,而是這附近的巨幅地圖。地圖一左一右是兩張巨大的表格,左邊是各勢力的人文情況,舉凡政治、經濟、戶口、軍事、交通、歷史和社會概況,無所不包,交趾被排在第一位,第二位就是甲峒。右邊是附近的地理概況,山脈、川谷、盆地、氣候、水文,甚至土質和特有猛獸,分門別類都備註清楚。

  戰爭從本質上來說不是戰場上的刀來槍往,而是兩個勢力集團充分調動自己的人力和物力的比拼,力量越強,使用越有效的無疑就佔有優勢。

  徐平的專業背景和習慣,使他不會坐在帥帳裡苦思冥想什麼錦囊妙計,而是這樣擺出來,列清楚,算得明明白白改該怎麼做,不該怎麼做。把自己的力量發揮到最大程度,充分限制敵人力量的運用,這才是他的習慣。

  官廳裡面的辦事人員大多來自蔗糖務,很少幾個來自廂軍。也就是有了蔗糖務,以鄉兵的名義徐平才能辦成這件事,不然還真不容易。

  能坐在官廳裡面的人都必須識字讀書,雖然沒有正經舉人,但還真有幾個準備參加下次邕州發解試的,而且還信心十足。他們都是來自福建,那裡讀書人太多,有的州發解試難度不下於省試,邕州則就簡單多了。

  由於教育水準各地差距太大,朝廷並不允許考生換籍考試,雖然有辦法的人總是有,但對大多數人來說根本沒有路子。蔗糖務辦了幾年了,徐平年年上奏章,要求蔗糖務的移民可以在邕州發解,今年終於批了下來,邕州發解名額翻一倍,允許蔗糖務的人員參考,多少人都在摩拳擦掌。

  讀書人總是自視甚高,到徐平這裡來做事,吏人的身份他們不願意,廂軍的身份更加不可能,以在鄉兵中服役的名義才避過了這個尷尬問題。

  當兵要刺字,在這個年代也是侮辱人的事情,所以除非沒辦法,很少有人會主動應募參軍。大宋的讀書人願意參軍搏功名的從來不少,但能接受刺字的幾乎沒有,禁軍裡專門有效用這一名號,既非軍官,但也不用刺字,那裡面的讀書人就多得很,就是落第的進士都不少,廂軍裡就不可能有了。

  徐平在椅子上坐下,一個穿著長衫的人拿著幾張紙過來,用一種奇怪的表情對徐平說道:「官人,這佈告我們幾個潤色過了,您看看可有改的地方?」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waterkcl

LV:9 元老

追蹤
  • 353

    主題

  • 55497

    回文

  • 3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