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236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29

第143章 我回來了

  風從山谷那邊吹來,帶著刺骨的涼意,山崖上的一株孤松挺立在寒風中紋絲不動,只有翠綠的松針在風中發出簌簌的響聲。

  周德明拄著長刀跪在山崖上,對著山谷高喊:「阿爹,阿母,我回來了!今天在這裡,我要砍下仇人的頭顱,給你們報仇!」

  迎著風,聲音在山谷中回蕩,久久不散去。

  當年七源州被交趾攻破,周德明的父親被殺,母親帶著周德明跑到了山裡面才逃掉一條性命。交趾人退去,母親本想聯絡自己家族扶持周德明復位,廣源州儂家又攻了過來,全家只有周德明自己一個僥倖逃得性命。

  父親和母親的屍體都被扔到了面前這雲霧繚繞的山谷中,被湍急的河水沖到了不知什麼地方,找都沒地方尋找。

  如今周德明隨著桑懌的大軍重回七源州,第一件事就是為父母報仇。

  站起身來,周德明來到旁邊全身綁住,跪在地上的人身邊,罵道:「你們儂家這些狼子野心的東西,這幾年殘害了山裡面多少人的性命!今天落在我的手裡,為父母報仇,也為大山裡除掉一害!」

  儂存康啐了一口:「要殺就殺,痛快一點!囉哩囉嗦地一點都不像我們大山裡的漢子!你在漢人的地盤裡呆這幾年,渾身都染了漢人的毛病!」

  「呸!你們殘害婦孺,還佩稱漢子!」

  「廢話真多!大山裡面,千百年來就是你殺過來,我殺過去,有本事的占別人的地盤,睡別人的妻子,天經地義的事情!今天落在你的手上,你就乾脆一點砍了我,囉嗦什麼!」

  「死到臨頭了你還是嘴硬得很!」

  「那是自然!你就是殺了我,我也看不起你!有本事你帶著自己家的人來奪回七源州,我無話可說。可你不過是借了漢人的兵馬,才奪回這裡。勾結漢人打我們蠻人,算什麼好漢!」

  周德明冷笑一聲,上前一步踩住儂存康的肩頭:「不服麼?那就到地底下再充好漢就是了!吃我一刀!」

  說完,手起刀落,一刀砍掉了儂存康的人頭。

  殺了仇人,周德明跪在地上祭拜了父母,抬腳把儂存康的屍體踢下山谷。

  天陰著,見不到太陽,只有山風四面八方地吹,帶著刺骨的寒意。

  周德明看著遠處的大山,神色落寞。大仇得報,他去了心中的一塊石頭,但也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失落。

  儂存康說的沒錯,自己已經不是大山裡面的漢子了,了了這件心事,便就在山外重新開始自己新的生活。

  大山裡的漢子,大山裡的漢子很了不起嗎?還是不把人命當人命是很高尚的事情?這片大山裡的血已經太多,離開也就離開了。

  迎著風,周德明呼了一口氣,發一聲喊,轉身離開,再也沒回頭。

  七源州的州城並不在谷地裡,而是在半山坡上。這一帶的農業還很不發達,谷地並不比半山坡有優勢。

  此時的七源州城寨,到處都是亂糟糟的,人喊馬嘶,雞飛狗跳。

  桑懌的大軍並沒有進這城寨,而是在谷地中紮營,周德明所帶的不過是桑懌撥給他的一百多兵士,剛好能夠看住衙門和糧倉。

  在城寨中橫衝直撞的不是大宋的官軍,而是翻了身的其他幾個大族,包括周德明所屬的周家。受了幾年的窩囊氣,一日翻身,這些人的怨氣全在這幾天中爆發出來,從廣源州來的人全部被捉起來搜家。

  周德明從寨子的大道上走過,不時有在大街上趾高氣揚的土兵跟他打招呼,話裡話外都透著親切與敬仰。能帶著族人重新崛起,就是山裡人敬重的漢子,更何況怎麼看他也是下一任的知州。

  有大宋官府的支持,有自己的族人的擁護,今後七源州就是周德明的七源州,不管是不是姓周,重新翻身的本地大族也都認可這一點。

  只有周德明自己清楚,大宋不會再允許在這種關鍵的地方出土皇帝了,而且見識了山外面的生活,周德明也對當這裡的土皇帝沒有興趣。

  回到衙門,幾個大姓的主事人都在官廳裡巴巴地等著。

  見到周德明回來,看看他手裡鋼刀上的血,一個花白鬍子的老者激動得問道:「州家,那賊子是否已經被你結果了性命?」

  周德明道:「不錯,我砍下儂家狗賊的頭,祭父母在天之靈!」

  「好,好,州家殺得好!」老者連連點頭,「大仇已報,儂家在這裡的勢力一掃而空,從今以後,七源州還是我周家的!」

  老者興奮得滿面通紅,眼裡甚至泛起了淚光。

  周德明是向徐平立過軍令狀的,要這些山裡大族的勢力為宋軍效力,這也是他證明自己價值的機會。便略過了以後的安排不談,高聲道:「如今山外有朝廷大軍駐紮,一路要去打廣源州,正是我們為朝廷效力的時候!」

  「為朝廷效力,我們蠻人有什麼好處?」

  一個粗豪漢子高聲喊道,正是大姓李家的當家人。

  開口就是好處,全沒有一點為人臣子的覺悟,果然還是自己記憶中的山裡人。卻不知道,只要好處,朝廷憑什麼白給你好處?人家兵馬數千,戰力強悍,什麼仗自己就打了,並不需要借助這些土兵。

  定了定神,周德明道:「官軍一到,廣源州儂家必然束手就擒。我來之前巡檢就跟我說了,官軍只打廣源州,其他地方就交給我們。你們都知道,什麼古拂峒、勿惡峒,甚至萬崖州、思琅州等等,都是依靠儂家的勢力才在州峒裡立穩腳跟,儂家一倒,這些地方就都成了無主之地!」

  「諸位,這些州峒不少都聚財無數,你們取了來,也能彌補這幾年被儂家欺壓的損失。取與不取,全看你們的想法,願不願意出力。我在官軍那裡為你們爭來這機會,廢了不少力氣,可不要浪費了!」

  李家的當家人聽到這裡,氣呼呼地說:「還不是官軍讓我們去打仗,還沒好處給我們!至於打下來地方的人口錢糧,本來就是我們的,什麼時候能算成朝廷賞賜了!衙內,你這話有些欺人了,明明是官軍求著我們幫著打仗,你卻說成是官軍的恩典,心還在不在我們山裡蠻人這邊!」

  周德明冷笑一聲:「官軍何必求你們!儂家一敗,這些地方還敢跟朝廷作對不成?他們自然會向大宋稱臣,官軍不用費一刀一槍!」

  看看眾人,周德明提高聲音說:「這個機會是我給你們求來,願不願意把握住在你們!巡檢托我把話說在前頭,但凡有其他州峒向朝廷納土,就不許再去進犯,違者廣源州就是例子!你們自己考慮清楚吧!」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30

第144章 阿申歸來

  桑懌進佔七源州,好像一下把左江右江之間的地區引燃了。

  一直裝死的波州最先反應過來,發兵進攻金龍峒和羅徊峒,再也不是那被廣源州幾百個人就嚇得縮在城裡不敢出來的樣子。

  田州反應稍慢,但橫山寨在身後心裡有底,動作更大,沿著龍鬚河溯流而上直逼勿惡峒。勿惡峒在大山深處,已是廣源州勢力的核心地區。

  眼看著要一發不可收拾,儂存福只好派自己的兒子,南衙王儂智聰,帶三千土兵,號稱兩萬,急匆匆地去收回七源州。

  山裡各種消息的混亂程度遠超出徐平的意料之外,要不是他早已理順情報來源,再加上有專門的人手分析,單靠打聽消息只怕也要兩眼一抹黑。

  桑懌從門州出發,十指揮人馬番號清清楚楚,徐平雖然也封鎖消息,但對效果並沒抱什麼希望。只要有心,無論是點大致人數,還是點旗幟,哪怕就是趴在一個地方掐時間,也能把這十指揮人馬大致推算出來。

  事實卻讓徐平大吃一驚。從桑懌出發,各種流言就是滿天飛。有說只出動了一兩千人的,因為騎兵大部隊還留在門州,到處招搖,誰都看得到。有說七八千人的,因為隊伍出城就走了一天多時間。最誇張的是有說五萬大軍的,誰要是敢質疑,必被唾沫橫飛的噴一臉,朝廷朝廷,沒幾萬人敢稱朝廷大軍?

  實際上真正出動的是五千戰兵,一萬民夫,這個數字卻偏偏沒人猜得對。

  人就是這樣奇怪,在外面胡天胡地亂吹的人中,明明就有以前土官打仗被徵去做民夫的,現在他們一談起來,卻偏偏就把民夫略過了不提。

  這種混亂的情況下,廣源州那裡也沒有準確消息,只能按照自己猜測。一是徐平本身手裡沒多少兵,面對交趾分去一部分,加上山路難行,想來想去,七源州那裡有大宋兩三千戰兵也就不錯了。這個估算也算合理,兩三千的兵力打廣源州勉強夠,因為周圍的羈縻州還是有不少心向朝廷的,就是有點冒險。

  正是基於這樣的認識,儂智聰才帶了三千土兵去七源州迎戰,再加上周圍原依附儂家的勢力,到地方也能湊到四五千人。

  廣源州方向雖然紛紛擾擾,但大勢沒有超出徐平的估計,也就放下心來。

  自那一天甲繼榮上門,徐平加緊把兵力向門州方向集中,同時明確告訴韓綜和段方,一旦與交趾戰起,包括淥州、思陵州等明江以南的州峒都會暫時放棄,讓他們做好撤退人員物資的準備,並加強明江一線防務。

  山地作戰,核心是盆地,要點是谷口,以及保證川谷道路的暢通。淥州、思陵州一帶看起來地方廣大,但都是連綿大山,只有一條狹窄難行的河谷到明江,近二百里路沒有補充的地方,軍事價值不大,沒必要在那裡浪費資源。

  防線退到明江,有五百廂軍配合本地鄉兵就把那一帶防守死了,而要死守住淥州,連前線帶後勤,多上十倍的人力都不夠看。

  徐平現在缺的就是人力,寧願暫時讓出一部分地盤,換來局部兵力優勢。

  面對著軍事壓力,甲峒終於學會了識時務,甲繼榮回去一天之後,托人帶信來門州,幾天之後的臘八節將送回阿申。信裡也說得清楚,之所以還要拖這幾天不是甲峒有什麼想法,而是阿申的病情太重,一時動不了身。再者按照佛教的說法,臘八是佛祖得道的日子,這一帶信佛的人多,討個吉利。

  甯明鎮,段方正帶著手下在鎮外河邊搭建著臨時居住的茅草屋。

  這是給戰事起來時山裡出來的難民住的,因為不管怎麼勸說,沒有真刀真槍架在脖子上,總是有人捨不得邁出家門一步。等到交趾兵進來,這些人難免會衝出大山,給當地造成麻煩。

  按徐平的說法,這種時候就是爭取人心的時候,建關建隘可保百年,有了人心則可以保千年。當然徐平重點強調的是後一點,拋開爭取人心不講,提前把這些難民的住處建好規劃好,一來就塞進去,消耗的精力,絕對比你到時候面對黑壓壓的人群,手忙腳亂輕鬆得多。

  跟在徐平身邊幾年,段方和韓綜現在都理解這個道理。

  正在這時,一個差役快步跑來,對段方行禮:「知縣官人,憑祥峒那裡托人帶信來,讓你儘快趕往那裡!」

  「哦,有沒有說什麼事情?儘快是多快?」

  差役想了一下才說:「好像是官人家事,說是臘八前趕到就可以了。」

  段方笑道:「這裡到憑祥峒不過一日路程,這還有好幾天,倒是被你嚇了一跳。還有什麼事嗎?」

  「剛才送信的人好像很急,說是還要送信到太平縣,又說是官人家事,想來官人家裡的小娘子也要趕過來吧,不如等在一起。」

  段方隨口答應了一聲,揮手讓差役去了,站在原地發怔。

  徐平跟段雲潔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段方當然明白,不過由於他自己的經歷,段方沒有干預,女兒的事情由女兒自己決定。

  段方的印象裡徐平是個明白人,能理解自己的態度,跟女兒的事情應該不會來找自己。

  跟女兒段雲潔無關,那自己還有什麼家事?

  舉目南望,青山連綿不絕,就像一道一道的紗帳,遮掩住大山後面的風姿。河流從那裡來,帶著那裡土地的氣息,匯入明江,匯入左江,匯入郁江,一路奔流向大海。

  山看得見,水摸得著,那裡的人卻如同在另外一個世界。

  終於要重逢了嗎?段方看著那山山水水,眼睛有些模糊。十多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重逢,卻從來沒有想過重逢是什麼樣子。還能像從前?

  明江的水很清澈,倒映出段方的影子。

  襆頭下面的鬢角已經花白,透著滄桑的臉上皺紋遍佈,就連眼睛都開始顯得有些渾濁,無一處不透著老態。

  這就是今天的自己?段方閉上了眼睛。十幾年的歲月,天地間不過是一瞬間,小樹還沒有成材,山巒依然常青,然而自己卻像換了一個人。

  當年也曾溫潤如玉,口吐錦繡,也曾登樓望月,指點江山。也曾金鑾殿上見天子,東華門外等傳名。只為一個女人,十幾年就變成這樣,值不值得?

  世間的事很多我們都會覺得不值得,但還是去做了,無怨無悔。

  不知阿申又會是什麼樣子?但願她依然美麗如少女時,容顏不改。女人比不得男人,連花開落都要感傷,更何況是美貌不再。

  至於在段方的心裡,阿申只是那一個阿申,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

  冬天的日子裡,一向湍急的思陵河也平緩下來,匯入明江。思陵河從山那邊來,不知有沒有帶來那裡某個人的思念。

  十二月初八,甲峒,甲繼榮接著武峨州來的丁峒主回到衙門官廳,讓僕人上了茶,對丁峒主道:「峒主遠來辛苦,請茶!」

  丁峒主喝了茶,咂咂嘴道:「好茶,有點味道!」

  甲繼榮笑笑:「這是從邕州買過來的上好茶葉,峒主若是喜歡,走的時候帶一籠。我們這裡別的沒有,就是離大宋近,有些稀奇東西。」

  丁峒主謝了,口中道:「那些個漢人,就會弄些古怪玩物,騙我們蠻人錢財。不過酒茶確實不錯,我也托人買了享用過,不是我們交趾風味可比。」

  兩人客氣幾句,甲繼榮問丁峒主:「不知這次峒主帶了多少兵馬來?」

  「八百多人,能帶來的我都帶上了!聖上吩咐的事情,敢不盡心?再者說了,跟大宋鬧彆扭,這可是多年來的美差!」

  丁峒主說得意氣風發,甲繼榮臉上卻笑得勉強。

  八百多人,若在以前,還能夠在山裡橫行一下,最少大宋那邊的什麼思陵州、石西州還是能打一打的。現在嗎,能不能擋住門州騎兵的一個衝鋒?打大宋是美差那是以前,現在甲峒要的是來送死的。

  甲繼榮只盼著來的人越多越好,也不說破,對丁峒主道:「峒主盡心國事,傾力相助,我們甲峒必會記在心裡,容後再報!」

  丁峒主揮揮手:「不用跟我說這些虛的,你們甲峒跟大宋離得近,也學會了漢人那些臭毛病,說話雲裡霧裡的!你就直說吧,這次對面宋軍有多少兵馬,你們甲峒有多少人,看看我們要出多少力!」

  甲繼榮陪笑道:「還是峒主爽快,那我有話直說。對面門州一帶,據我們所知,有去年新招的忠銳軍一指揮五百人,全是騎兵。其他的,應該還有雜七雜八的一些廂軍,不成建制,估計也得近千人。」

  丁峒主一直身子:「就這麼點人?」

  「當然不止。另一邊淥州那裡,一直駐有二百多人,聽說最近又加了一些,應該也有四五百人了。」

  見甲繼住口,丁峒主瞪著眼道:「然後呢?」

  「沒然後了,就是這麼多。其他的還有蔗糖務的鄉兵,裡面一些人是從廂軍裡退出來的,也不可小視。」

  丁峒主聽到這裡,不由一下站了起來:「就這麼千把人,你們甲峒吹著好像宋軍要打進升龍府一樣,想幹什麼?你們甲峒再不濟,我就不信湊不出兩三千人來!兩個打一個你還有富裕呢!」

  甲繼榮歎口氣:「峒主,話不是這樣說,宋軍還有攻廣源州的近萬人!這萬把人回過頭來,我們多少人都不夠他們吃的!」

  「呵,衙內別說這些沒影的話嚇我這個粗人!先不說宋軍去廣源州的有多少人,也不說勝敗,就是勝了,萬把人能活著回來多少?別忘了,我們去年進攻廣源州,可有近三萬人呢,最後多少人活著回來!」

  甲繼榮當然不會跟丁峒主爭吵這些,他越是覺得敵人弱越好,省得到甲峒還沒落腳呢就被嚇跑了。

  見甲繼榮不說話,丁峒主又道:「衙內還沒說甲峒招集多少人了呢,說出來也好讓我心裡有個底。」

  甲繼榮道:「實不相瞞,甲峒這裡,但凡能拿動刀槍的都招集起來,一共有八千多人。不過真正能上戰陣的,也只有四五千人。」

  聽到這裡,丁峒主像看怪物一樣看著甲繼榮:「這麼多兵,你竟然還怕大宋還打你?竟然還招我們來幫著守?衙內你真會說笑!」

  「峒主,這次宋軍不比尋常,前幾天可是兵臨諒州城下,不可小視!」

  「哪個諒州?你說的是窮奇河北邊的那個諒州吧!李慶成本就是大宋封的知州,跟我們交趾人怎麼會是一條心?兵臨城下,我看是他和對面的宋軍演一場戲給你們看,嚇唬人罷了!」

  「峒主怎麼這麼說?李知州的大兒在升龍府,小兒在我這裡,他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做這種事!」

  丁峒主冷哼一聲,表示自己對甲繼榮說法的不屑。作為一峒之主,什麼時候對兒女如此看重了?李慶成不過四十多歲,兒子沒了可以再生,就是生不了搶別人一個養著怎麼了,大山裡的人家不講究。

  說過這裡,雙方話不投機,也就無話可說。

  悶著頭喝了一會茶,丁峒主又問甲繼榮:「對了,我來的時候,看你們這裡一輛車子向門州方向去。那車裡是什麼人?不是你們跟宋軍有勾結吧?」

  「丁峒主,不要開口亂說話!」甲繼榮把茶杯重重地摜在桌上,「車裡的是前兩年一個宋境蠻人帶到這裡的女人,名叫阿申。因為到這裡後身體一直不好,耽擱到現在才回去。」

  「那個阿申?不是說你們甲峒要獻給聖上?你竟然把她放回去了!」

  甲繼榮看著丁峒主,冷冷地道:「聖上是我的泰山岳父,丁峒主管好自己的嘴,不要到處搬弄是非!」

  見甲繼榮變了臉色,丁峒主才想起他娶的是公主,跟聖上關係密切得很。要不是現在有求於人,根本就不會對自己如此客氣,態度收斂起來。

  太陽滑過了中天,掛在西方的天空上,像一盞指路的燈籠。

  阿申讓梨花捲起車簾,看著車外的農田竹林,悠閒的牧人和牛。

  「娘子,前面就是門州了。」梨花輕聲道。

  「嗯。」阿申點了點頭,看著車外的景色。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30

第145章 恍如昨日

  終日遊蕩於九天之上的太陽終究是生於大地,越是靠近地面,越像是要歸家的孩子,蛻去了光茫,紅彤彤地溫暖而又柔和。

  梨花看著前面夕陽的光芒中靜靜佇立的兩騎,輕聲問道:「娘子,前面是官人和小娘子嗎?」

  阿申抬頭看著前面,雖然迎著陽光,還好並不刺眼,光暈中能夠勉強看清前面馬上的兩人。

  段方穿著常服,也精心收拾過了,可無論如何也洗不去那一身中年人的滄桑。段雲潔依然是一身男裝,俊俏中卻有一種不同滋味的英姿。

  眼前的男人早已不是十幾年前的樣子,甚至很難找出一點影子來,女兒跟自己也一點不像,阿申卻微笑著道:「是了,讓英伯走快點。」

  梨花看看前面稀奇古怪的兩人,雖是滿腹狐疑,卻無論如何也不敢懷疑阿申的話,對趕車的英伯道:「到地方了,我們快一點!」

  牛車終究是牛車,再怎麼催也是那副憊懶樣子,吱吱呀呀地蹍著地上的粘土,朝著斜陽慢慢地挪向前去。

  段方打馬上前,彎腰看著車上的阿申,容顏依然如十幾年前,只是臉色蒼白,萎靡不振,倚在牛車上笑盈盈地看著他。

  兩人對視了好一會,段方最後只說一句:「回來了。」

  「回來了。」千言萬語最後都在這一句話裡,就像回娘家住了幾天的小媳婦回家看著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段方直起身,撥馬走在牛車前面。

  阿申看著旁邊靜靜騎在馬上的段雲潔,輕聲道:「阿雲也長這麼大啦,馬上顛簸,車上來坐著吧。」

  段雲潔覺得自己有眼淚要流出來,終於還是憋住了,下了馬,上了牛車,在阿申旁邊靠住身子。

  傍晚的霞光映在阿申身上,她整個人就像虛幻的一樣,在段雲潔眼裡那樣的不真實,好像一不小心就隨著這霞光飛散了。

  阿申看著段雲潔輕聲道:「看你活得好,我就放心了。——這些年過得怎麼樣?說給我聽聽。」

  牛車迎著落日咿咿呀呀地向前駛去,車上段雲潔靠在阿申身邊,輕聲述說著這些年來自己與父親的故事。

  十幾年的分別,重逢也只是平平淡淡,這份平淡卻是他們曾未有過的。

  門州後衙,專門修整了一個小院安頓段方一家。

  徐平本想盡盡地主之誼,為阿申的歸來接風,被段方拒絕了,說是不想擾動別人,而且阿申身體不適,受不了吵鬧。

  吃過了晚飯,一家三人坐在廳裡說些閒話。段方和阿申說的都是現在的忠州如何景況,兼及如和縣和太平縣的事情,絕口不提過去十幾年。

  段雲潔偶爾插一句嘴,很快便發現自己的思路與父母二人根本不合拍,便乖巧地不再插話,只是不時附和一聲表示自己的存在。

  徐平是猶豫了好一會,吃過飯喝了兩杯茶,才轉到段方的小院來。

  梨花通報過了,引著徐平到了廳外,低聲道:「官人,娘子身體不適,熬不得夜,你可不要多逗留。」

  徐平點頭:「我明白。」

  梨花又道:「我是蠻人,自小不知你們漢人規矩,有話直說,得罪的地方官人不要向心裡去。」

  說完這些,才讓徐平進了客廳。

  見徐平進來,段方一家都起身行禮。

  徐平道:「大家不是外人,不必多禮,隨便說話。」

  坐下之後,徐平把手裡提的一個紙包放在桌上,對段方說:「聽說夫人身體欠安,我這裡有幾棵上好的山參,拿去燉個雞湯,最能補益血氣。」

  段方起身謝過。

  這個年代人參雖然也是名貴的藥材,但遠沒有後世那樣大的名氣,也就是徐平按照前世的印象,才寶貝一樣拎到這裡來。按說以他的身份,這禮物顯得輕薄了些,不過段方明白他的為人,也不往心裡去。

  徐平的到來,前面段家人談的話題便就此中斷。

  隨便聊了兩句天氣,段方道:「官人,我跟內人商量過了,這兩天便交接了太平縣的職事,乘著正是好時候,到京城裡走一遭。」

  徐平吃了一驚:「怎麼這麼急?再等幾個月,你一任做滿,與我一起回京城不是更好?路上也有個照料。」

  段方苦笑:「你不是外人,我也不瞞你,阿申的身子等不及了。當年我曾答應過她,帶她去京城,看一看中原的風光。自改京官,我便該進京陛見,一直事務繁忙便耽擱下來,便乘這次的機會了了心願吧。」

  京官不是大白菜,大多年份中了進士初授官都是選人,徐平是剛好趕上進士初授官特別高的年份,才跨過了這一門檻。選人改京官,除了苛刻的保舉條件,每年還有名額限制,基本是每年一百人左右,與三年三四百人的進士名額相差不多。如此鄭重的事,改京官的選人必須皇帝親自接見過,才算走完程式。邕州這裡地處偏遠,一來一回動不動經年累月,事情才拖下來。

  徐平想了一會,才無奈地道:「既然這樣,我還能說什麼?回去我便吩咐方天岩暫攝太平縣,你與他交待就是了。不過臨走的時候千萬與我說一聲。」

  段方沉吟:「太平縣如今可是上縣,方天岩只怕不妥——」

  「除了他,也沒人了。再說只是暫攝,依現在邕州的形勢,朝廷必會派個有吏幹的人來知太平,我們也不用管了。」

  方天岩進士落第,如果是以前,在廣南西路倒也有可能做到縣令,可現在邕州財政充裕,他的出身就不足了。

  段方想想也是,便不再操那個心。

  徐平又道:「既然是去京城,千萬去我家裡去走一趟。徐家在京城雖說不上是大富大貴,但也是殷實之家,有人照應方便一些。年前桑巡檢到京城裡改官,不知吃了多少苦頭,要引以為鑒!」

  段方看了看一直不說話的段雲潔,笑了笑道:「官人的心意我領了,一定會去登門拜訪。天時不早,阿申身子了不適,我們先回去休息了。這裡由阿雲陪著,官人閒坐一會吧。」

  認真說起來,段方和阿申也沒有正式成親,不過大家都裝作忘了這件事,都當他們老夫老妻。

  看著段方扶著阿申離開,徐平看看段雲潔,登時尷尬起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31

第146章 分別

  一輪新月斜掛在西天,明亮而又帶著點清冷,灑下的銀輝撲在窗子上,好像抹了一層寒霜。

  踟躕了好一會,徐平才憋出一句話來:「這就走了,好突然——」

  段雲潔低著頭沒有吭聲,過了好一會才歎了口氣:「我以為你有好多話跟我說,原來就這一句嗎?」

  「話太多,在肚子裡,吐不出來。」

  徐平有點躲著段雲潔,看著窗外說道。

  段雲潔抬起頭看著徐平,緩緩說道:「有時候我真地想不通,你是有家室的人,怎麼說話做事像個孩子一樣。」

  徐平抬頭一怔:「有嗎?」

  「沒有嗎?」段雲潔搖了搖頭,「今晚我父母重逢,你看也看過了,禮也送過了,還坐在這裡不走,是不是有話跟我說?」

  「是有話,就是不知該怎麼開口。」

  「那你又何苦坐在這裡?非要讓我開門送客?」

  徐平看著段雲潔,見她並沒有起身的意思,知道並不是趕自己走,猶豫了一會道:「我以為你也有話跟我說的。」

  「你要我說什麼?」開了口,段雲潔也少了許多顧忌,「好,我們認識這麼久,我覺得你這人挺好的,會做人,會做事,挺喜歡的。」

  「就是呀,我也是這麼想!」

  段雲潔臉一板:「那你說呀!徐官人,你是有家室的男人,我跟你說這種話,如果傳出去,別人當我什麼?」

  徐平囁嚅著不吭聲。在他的前世,別人當然會說段雲潔是小三,可這個年代也沒這個說法啊,法律上也沒有不許納良人為妾的規定。徐平憋著不說,一是礙於自己的身份,不許在管下納妻妾,再一個有前世的心理障礙。

  總而言之,徐平覺得自己做得挺合理的,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本來等段方一家到了京城,有大把的時間說這個事,那時不就什麼顧慮都沒有了?而且這事情還得林素娘點頭,最少不反對才好,不然家宅不寧更麻煩。林素娘雖然不怎麼愛說話,性子可不是隨便拿捏的。

  就是妾的身份低,但也不會太委屈段雲潔,一旦到了五品,就有貴妾,一樣可以接受朝廷誥封,封郡封縣也不丟了面子。

  自己在這個世界就算再不走運,還能連五品官都做不上?徐平還真不信這邪!現在自己就是純熬資歷也不用等到鬍子白了,徐平越想越有道理。

  段雲潔看著徐平,幽幽地歎了口氣:「我爹和阿母相識的時候,與我們現在的年齡差不多,可一分就是十幾年。十幾年啊,你知不知道,我阿爹輩子都花在等待上了,等回來了,在一起又沒多少時間了。我知道,你不會像我阿爹那樣癡癡地等,我不會像母親那樣淡然處之。」

  徐平靜靜聽著,心裡隱約覺得,自己貌似什麼都想到了,卻好像又想錯了什麼,但錯在哪裡卻又說不明白。

  「徐官人,你給不了我母親那樣的結局,我也不想要那樣的結局,所以我一直不開口。但我終究是個女人,我要走了,本來只想聽你親口說一聲,認識的這些日子還是挺喜歡我的,你還是開不了口。」

  看著段雲潔無奈的表情,徐平慢慢有些明白自己錯在了什麼地方,自己什麼事情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段雲潔的感受。或許,在女人心裡,她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可自己一直壓抑著自己感情,過得也挺好啊!

  醞釀了一會,徐平才道:「那個,是這樣,你說的那些呢,我心裡都明白。但你要理解,我也諸多難處,很多事情不能說出來。」

  「你不說出來別人怎麼知道?」

  「都知道了還有什麼必要說呢?」

  段雲潔看著徐平笑笑:「那你知不知道,有的人會為一句話等一輩子。」

  「傻的嗎,一輩子幹點什麼不好!真喜歡一個人,就該讓她過得好,生活得開開心心,為什麼一句話一句詩癡情一輩子,必然是衣食無憂的人!像我這種俗人,有時間了也會幹點更有用的!」

  說完,才發現段雲潔怪怪地看著自己,忙道:「我只是說道理,並不是說你!你做事都有分寸,不會這麼沒頭腦!」

  段雲潔只有無奈地笑:「原來你喜歡我是因為我做事有頭腦?」

  「當然,哪個會喜歡身邊人總是無理取鬧!」

  看著徐平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段雲潔只是笑著搖頭。

  男人總以為女人喜歡自己能幹有條理的樣子,女人總以為男人喜歡自己活潑可愛時不時鬧點小性子,或許都沒有錯,有時卻又都錯了。

  看段雲潔的樣子,徐平才感覺到今天的話題有些無聊,便向段雲潔分析道:「你看,你希望我說喜歡你,我怎麼說?你在我管下,事不成我豈不是搔擾良家女子?事成了更麻煩,管下納妻妾,總是個把柄!」

  「原來我大宋的官員就沒有在管下納妻妾的了?」

  「怎麼說呢,總是少,做官如履薄冰,那份辛苦你不明白。」

  「這話,你也就是騙騙自己罷了,說出去誰信?再者說了,就不是這種事情,你也不見得能痛快答應。」

  徐平自己也知道官場上哪裡會像他想像地那樣守規矩,但如果大家都守規矩,他才可以憑藉自己的優勢向上爬。

  男人也有自己可笑的夢,一如徐平對大宋的官場,對段雲潔的感情。

  但徐平自己並不覺得,對段雲潔堅定地說:「不是這種事,我自然痛快答應!怎麼說我也是一方主官,數十萬人的命運操於手中!」

  「好啊,那就說點別的。我的母親如果不是被甲峒扣留,早就能夠回來跟父親團聚了,也不會落下這一身病。說起來,這次決定提前去京城,父親也是希望那裡有名醫,能夠起死回生。」

  「放心,定然能的。我家在京城還識些人,能夠幫忙。」見段雲潔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善,才想起家裡有個主持的林素娘,急忙道:「甲峒可惡!」

  「甲峒扣人,是因為要送給交趾王做皇后,他們一樣可惡!徐官人,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一件事,今天就求你一次,把甲峒和交趾滅了吧!」

  一字一頓地說完,段雲潔靜靜地看著徐平。

  徐平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32

第147章 淥州被攻

  看著阿申和段雲潔乘座的牛車緩緩離去,段方騎著馬緩緩跟在身後,徐平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天上的太陽又圓又白,陽光很亮卻不溫暖。路邊的竹林依然是綠的,不時伸出來的枯葉卻透著一種冬天的蕭索。

  徐平轉過身,意興索然地返回衙門。

  總覺得滿腔豪情壯志,可段雲潔說出讓他滅甲峒平交趾,徐平卻無法點頭。甲峒不在話下,可交趾,徐平實在說了不算,又怎麼能如何回答。

  他記得昨夜段雲潔的無奈:「你以為我不會求你什麼軍國大事,因為我是個懂事的女人。但我就是要問一問,聽一聽你的回答。」

  「我只能說我記在心裡,可我回答不了。如果有一天我真地滅了交趾,肯定因為你曾經這樣對我說過,但絕不是僅僅因為你對我說過。」

  枯黃的落葉在地上翻轉,茫然無頭緒。

  嶺南的冬天或許沒有中原的嚴寒,但這種蕭索肅殺的感覺卻並無二至。

  春生夏長秋收,冬主殺,徐平站住腳步,看著東邊諒州的方向。

  有的時候徐平感覺自己像一隻勤奮的蜘蛛,貌似威風凜凜四處縱橫,實際上一直在一張大網裡而不自覺。

  蜘蛛沒有破網而出的勇氣,卻能夠吞掉纏在網上多時的獵物。

  明道元年十二月初十,丁未日,桑懌逆襲廣源州援軍於七源州外,擒南衙王儂智聰,斬級二百餘,餘眾奔潰。

  同日,思琅州舉兵反廣源州,驅逐本地儂家族人。

  次日,田州發兵討廣源州,兵臨勿惡峒。

  至此,廣源州大勢已去,只等著桑懌列兵廣源州寨下,擒殺賊首。

  此時的廣源州雖然在邕州和交趾、大理鬧得聲勢浩大,但終究還沒有對大宋內地造成威脅,朝中討論得不多。為免意外,徐平交待桑懌,除了黃師宓和黃瑋兄弟儘量生擒回來明正典刑外,其他人不拘死活。由於前世記憶,徐平還特意交待了要留意一個叫儂智高的九歲孩童,不要讓他走脫。

  與此同時,交趾援助甲峒的人馬也陸續到達,戰事焦點移到了東線。

  窮奇河邊,一隊交趾土兵正在紮帳篷。

  一個光著半邊膀子的壯漢一邊扯著繩子一邊罵道:「直娘賊,讓我們來幫甲峒的忙,卻打發到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河那邊,看,河邊不遠就是個村寨,為什麼不讓我們到那裡住去!」

  另一個懶洋洋地道:「快住了口吧,甲知州可是被對面的大宋嚇破了膽子,說什麼北諒州是大宋封的,不要輕易去撩撥。」

  「放她娘的屁!」光膀子大漢恨恨地罵道,「他住在衙門裡,天天好酒好肉吃著,美貌小娘子摟著,讓我們吃苦,還說這種屁話!」

  「人家是皇親國戚,你怕不怕?」

  「去他娘的,就是這些人最沒有膽子!像是往年,我們也到甲峒來,那都是殺到大宋境內去,搶錢搶糧食,男人搶了賣,女人搶了睡,什麼時候怕過他們!現在倒好,睡到荒天野地裡,還不准過河!」

  另一個漢子拍拍手:「二哥,歇歇,我們坐下說話。」

  兩人在河邊坐下,那人接著開口:「不讓過河,那就不過河,甲峒是這裡的地頭蛇,得罪了沒好果子吃。」

  說到這裡,又指著面前的窮奇河道:「二哥,你知不知道窮奇河從哪裡來?流到哪裡去?」

  「從淥州來,流到門州,最後到七源州。五郞,你問這個幹什麼?」

  「著啊!二哥,你看啊,我們就是不過河,上可到淥州,下可到門州,一樣都是大宋的地盤,一樣也是由著我們搶啊!門州那裡聽說有騎兵,我們不去招惹,可淥州沒有啊!我還就不信了,大宋有那麼多兵,能處處設防!」

  二哥低頭想了一會,抬頭看著五郎,重重一拍他的肩頭:「你小子平時蔫壞蔫壞的,二哥我就是喜歡你這壞勁!」

  說罷站起身來,四處看看,見周圍的其他土兵也沒注意他們兩個,對坐在地上的五郞道:「起來,沿著河那邊不到五里路就是淥州境內,河邊必有村鎮,我們到那裡搶一筆發財,還在這裡窮忙什麼!」

  五郎站起身,拍拍屁股:「二哥,這事我們兩個人做不來,不如再叫上幾個知心相好的,一起去發一筆財!」

  「就這樣定了,我們各自去招呼三人!五郎我跟你說,甘蔗都是頭一口才甜,你的口風可要緊,不要弄得盡人皆知,我們就沒油水了!各自叫三個人來,再不能讓多一個人知道!」

  五郎應了諾,與二哥分頭去招集人手。

  這些人都是到處搶慣了的,聽見這種好事,蚊子見血一樣,一呼百應,沒片刻功夫就湊夠八人,紛紛找藉口離開了駐地。

  到了傍晚,這八個人吃飽喝足醉醺醺地回到駐地,身上還帶著搶來的布帛緞匹,其他人看見眼一下就紅了。

  不等天亮,這支小隊的主將就招集人手,帳篷也不搭了,帶了手下直撲離得最近的一個淥州下屬村鎮。

  十二月十二,己酉日,大寒,交趾侵掠淥州。

  韓綜坐鎮寧明鎮,主持淥州、思陵州和石西州的官民撤退。所謂故土難離,總有人捨不得生養自己的土地,寧願把血灑在那裡。

  甲峒衙門,甲繼榮瞪著丁峒主吼道:「你好大狗膽,怎麼縱容手下去出抄掠!不是早已告訴過你,安守窮奇河嗎?」

  丁峒主慢悠悠地道:「衙內,你一句話讓我守我就守啊,荒天野地,我的族人吃什麼喝什麼!甲知州出來我給幾分面子,衙內嗎,你的面子還不夠。」

  甲繼榮盯著丁峒主,一字一頓:「我爹身體不適,甲峒現在我做主!」

  丁峒主站起身來,冷笑一聲:「那你自己在這州城裡慢慢做主吧,我們可沒閒心在這裡伺候!淥州、思陵州一帶,明明空虛,宋軍沒見面就跑得沒影子了。這是擺明瞭在門州這裡嚇唬你,也只有你這種沒頭腦的後生,才會被這麼明顯的小計謀糊弄了!」

  走到門口,丁峒主又回頭說了一句:「我們來甲峒,是來發財的,不是來受罪的!這幾天,不但我這裡,其他州峒來的援軍都會發兵淥州。衙內,你甲峒錢糧豐足看不上眼我不管,可別擋我們的財路!」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32

第148章 是可忍,孰不可忍

  十二月十六,桑懌兵臨廣源州下,與儂家主力展開激戰。

  也正在同一天,徐平鑒於交趾對淥州、思陵州和石西州不斷蠶食進攻,命令蔗糖務屬下人員全面動員。

  十二月十八日,桑懌破廣源州,擒斬儂存福,但其妻子阿儂和幼子儂智高走脫。因為有徐平的特別吩咐,廣源州及其附近州峒全面搜捕。

  十二月十九日,第一批蔗糖務鄉兵一萬人到達憑祥峒。

  十二月二十日,桑懌帶兵返回。與此同時,在鎮安峒附近發現阿儂和儂智高蹤跡,田州發兵追捕,兩人帶手下逃入特磨道。

  特磨道位於宋、大理和交趾三國之間,不屬於任何一國,維持獨立。因為境內山高谷深,人口稀少,三國也放任不管。

  得到桑懌報來的消息,徐平出了口氣。不管逃到哪裡,有消息就好,他最怕的是人一下子無影無蹤,過個一二十年突然竄出來作亂,那才是最麻煩。

  徐平以左江道的名義給特磨道行文,要他們不要窩藏大宋叛匪,儘快把人交出來,不然必發兵征討。

  行文這後,鑒於形勢,徐平先把這事放到一邊,等處理了諒州,再慢慢料理特磨道。如果把那裡也平掉,就直面大理了。

  自太祖時候起,便斷絕了川蜀與大理的交通,兩國交往改由廣南西路一條道。田州以西兩國交界的地方都是高山大川,兩國勢力都沒有深入,特磨道和自杞國等這種小勢力充斥之間,算是兩國的緩衝區。也正是這種背景,也才有了儂家縱橫捭闔的餘地。

  十二月二十三,門州衙門,徐平靜靜聽著手下彙報對面甲峒的情況。

  自交趾到達甲峒的援軍已經有六千多人,但自從丁峒主屬下發現宋軍在淥州一線防禦空虛之後,這六千多人一股腦地湧向了那裡。淥州被宋軍主動放棄,已經被交趾軍隊佔領。佔領淥州之後,他們又分兵向思陵州和石西州方向侵蝕,思陵州也已經落入他們手中。

  這些交趾軍隊很難說有什麼明確的政治目的,總之就是到處殺人搶東西。雖然韓綜主持組織了有計劃的撤退,但不可能撤走全部人和東西,這些交趾人的收穫還是不錯的。

  至於甲峒本部的軍隊,則依然固守於窮奇河南岸,好像要死守那裡。

  窮奇河北岸的北諒州,李慶成龜縮於城內,對外面的一切都不聞不問。

  聽完,徐平問道:「蔗糖務的鄉兵現在到了哪些?」

  「石慶帶的騎兵第一指揮一直跟忠銳軍一起駐防門州,高大全帶的騎兵第二指揮也已經到了,張榮的步軍第一指揮和魯芳的步軍第二指揮也已經在門州城外駐紮。」

  徐平聽完,又問道:「憑祥峒那邊呢?」

  「到那裡的有騎兵兩指揮,步軍八指揮,還有六指揮在路上。官人,三天之後,憑祥峒和門州這裡,如果再加上一些其他雜務人員,可就近一萬五千人了。我們真地要去打諒州?」

  徐平平靜地道:「難不成看著他們在淥州和思陵州作惡,我這裡坐視不管?兵馬養來就要打仗的,要不然要來何用?」

  「還有,韓官人來信說,蔗糖務這兩年雖然蓄積頗豐,但人員都徵調起來之後箭矢卻不足,問是不是開邕州甲仗庫?」

  徐平道:「開,明天我就讓譚虎把手令和鑰匙帶給他。」

  甲仗庫的鑰匙本來就在通判徐平手裡,本來動用是要知州手令的,但自馮伸己去了欽州,徐平身兼兩職,這些手續就都省了。

  說完這些,徐平又問道:「桑懌的人到哪裡了?」

  「兩天之後到七源州。」

  「好了,你去忙吧。」

  徐平讓吏人離開,自己一個人坐著慢慢合計。按照戰力估算,他這裡有三千人就可以進攻諒州了,有五千人則除非發生不可抗拒的天災,三天之內必然攻破南諒州。至於交趾來的援軍,野戰更容易對付,一千騎兵加上兩千步軍足以讓他們沒人活著回家。也就是說,目前在憑祥峒和門州的軍隊就夠了。

  徐平現在拿不準的是交趾會派多少兵馬來爭奪諒州,也不清楚交趾主力戰力如何。想來比土兵必然強上很多,但強多少卻不好說。如果能與大宋廂軍大致差不多的戰力,徐平的鄉兵還要弱上一點。

  按照情報,升龍府目前聚集五萬交趾主力,其中一萬左右守護王城,肯定不能動。如果李佛瑪發了瘋,還是能派出三四萬人,再加上交趾西北各州的土兵,拼湊六七萬人還是可能的。

  諒州好打,關鍵是打下來後要頂住這六七萬人的進攻。

  不管怎麼算,蔗糖務的鄉兵都要全部動員起來,如果能夠頂住這一次,以後幾十年邕州這裡就不會有什麼戰事了。

  想到這裡,徐平把譚培元叫了過來,對他道:「我說你寫,好好潤色一下,明天就要印出來遍貼城鄉各處。」

  譚培元苦著臉應了諾。

  自從上次替徐平寫那佈告,譚培元就知道這不是個好差事,可徐平偏偏看上了他,有佈告就讓他操筆。

  倒不是徐平說得不清楚,到底是一等進士,這點底子還是有。而是因為徐平時不時會冒出來一句特別俗的話,不管怎麼改都不合意,最終弄得不倫不類,譚培元自己也尷尬。

  依然是與上次一樣,先是遍列最近日子交趾對宋境的侵犯,尤其著重這些天對淥州和思陵州一帶的燒殺。

  到了最後,徐平道:

  「所謂大國,靜如長者,動如雷霆。

  大宋對交趾以長者之慈悲,一忍再忍,一讓再讓,然其步步緊逼,越境燒殺擄掠,愈發肆無忌憚。忍耐被當作軟弱,委屈已不能求全。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本官守地方,當外禦蕃賊,內保黎民。自佈告日起,左江道地方,無論軍民,皆聽從官府差遣,齊心協力,戮賊於國境,保地方之安寧!」

  說完,徐平見譚培元怔怔地看著自己,問道:「怎麼了?」

  「官人,這佈告發出去,可就再無迴旋餘地,要與甲峒開戰了!」

  「打就打嗎!空打了半天雷,也該下雨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33

第149章 席捲諒州(上)

  旱季不是沒有雨,只是下雨不像雨季那麼大,那麼頻繁。

  這天就在下雨,韓綜站在油紙傘下,看著沿蔗糖務的大道慢慢彙聚的鄉兵,面色凝重。

  一州之地徵集數萬鄉兵,在大宋徐平不是第一個做這件事的,韓綜知道的就有三人以上。不過那是在河北沿邊,面對契丹人,那些鄉兵刀槍弓箭都不齊,更多的是起呐喊助威的作用。

  徐平的這數萬鄉兵可是實打實要拉出去打硬仗的,不但刀槍齊備,旌旗整齊,一半的騎兵和四分之一的步兵還帶甲。僅從裝備上說,跟大宋的正規軍自然是無法比,跟交趾的正規軍卻不相上下。

  韓綜的眼皮發跳,想起這些鄉兵不是給廂軍打下手,而是完全獨立,他就感慨徐平玩得太大。

  不遠處,鄉兵集中的地方,有人在高聲唸著白壁上的內容:「交趾狼子野心,今朝廷暫緩長者之恩,而發雷霆之怒……」

  唸完,一個書手冒著雨喊道:「歷年交趾入寇,可不僅僅限於邊境的淥州、思陵州和石西州等州。就是現在的甲峒之主甲承貴,就曾在天聖初年攻破太平寨,燒殺搶掠無數,軍民死傷甚眾。我們這些人有的是飄洋過海,有的翻過五嶺群山,跋涉萬裡來到邕州,生根落戶,也還沒過上幾年好日子。如果任憑甲峒倡狂,我們的日子也過不安寧。與其讓他們打過來,不如我們主動殺出去,永遠除了這個禍患,也算給子孫後代積福……」

  細細的雨絲隨著微風飄蕩,集合的廂軍對書手的話反應並不熱烈,如果徐平站在這裡,看到這種場面一定很失望。

  佈告是給朝廷、官員和交趾方面看的,要讓鄉兵心甘情願去打仗,佈告上的內容是遠遠不夠的。徐平也想了很多辦法,比如書手說的肉容就是一種,讓這次戰爭跟每一個人都切實連繫起來。

  可惜徐平還是摸不到這個時代的脈博,他的那一套學自前世,對一個覺醒了的民族行之有效,對現在的大宋民眾卻遠遠不夠,效果不大。

  經過五代戰亂,民眾流離,這個時代的下層民眾的流民氣息濃厚,保衛家園對他們並沒有多大的吸引力。這還是在蔗糖務,這幾年移民的生活是實實在在地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對這些話還聽得進去。

  換個地方,書手的這番話搞不好會引起哄笑。打仗就打仗,說說給多少錢,能搶多少東西,比這些吸引人。

  讓參戰人員知道為什麼而戰,並心甘情願地為之戰鬥到底,從來都是戰爭中最難的事情。所以才有吳起為士兵吮膿,才有神棍隨軍作法,才有五代鎮將把精兵收為義子,等等讓人側目的事情。最終人們學到的是,不需要讓參戰人員知道為什麼而戰,只要用嚴格的軍法讓他們知道該怎麼做,這是最廉價的。

  徐平終究會慢慢學到這一點。

  十二月二十五,四九的最後一天。

  風從東邊來,好像還帶著海洋的氣息,有些濕潤,有些陰冷。

  徐平全身戎裝,騎在馬上看著東方剛剛升起的太陽,紅通通的日光化解了陰冷的氣息,給人以溫暖,給人以信心。

  譚虎在馬上小聲道:「官人,時辰到了。」

  「傳我軍令,兵發諒州!」

  徐平呼出一口氣,一提馬韁,馳向東方的諒州盆地。

  號角聲從門州城外響起,逐次向東方延伸,一直到門州邊境。

  韓道成聽見遠處傳來的號角聲,眉頭一抖:「直娘賊,可算到時辰了!吩咐下去,全軍出發,直抵窮奇河!」

  二十五這一天,從廣源州返回的桑懌到達七源州,西線大局已定,徐平帶門州和憑祥峒共一萬五千兵馬,正式進入諒州。

  到中午,一直駐紮在門州邊境的一千騎兵已經到達窮奇河邊,沿著河邊來回巡視。河上的渡船早就被甲峒燒毀,甲家打定了主意放棄北諒州。

  午後,徐平的中軍到了北諒州城外。

  徐平在馬上看著眼前的小城,城牆不足一丈高,由土築成,周圍也沒有護城河,四面木城門,連甕城也沒有。地方多雨,土城被侵蝕得厲害,雖然歷年都有修葺,還是有不少地方長著荒草。

  見城池四門緊閉,一點動靜都沒有,徐平問身邊的人:「自騎兵前鋒從這裡繞過,也有一兩個時辰了,城裡一直這麼安靜嗎?」

  「是的,好像裡面全都是死人一樣!」

  「難不成裡面的人都不需要吃喝,就沒人出來砍柴買菜?」

  「官人,自從上次韓指揮使圍城,這城裡的百姓都已經被趕了出來,只有知州一家帶著守城的兵丁在裡面,看來是要死守城池了!」

  徐平冷笑一聲:「死守?這小城也配!」

  叫過譚虎來,徐平吩咐了幾句,讓他到城門外喊話。

  譚虎應諾,勒馬到了城門外,看看城頭上一個人影都沒有,也不知會不會有人聽見,硬著頭皮喊道:「大宋提舉左江道溪峒事徐官人告城裡諒州知州李慶成,速速開城門迎接朝廷兵馬,如閉門不納,以反叛論處,勿要自誤!」

  喊了三遍,見城上一點動靜都沒有,譚虎訕訕地回到徐平身邊。

  徐平沒說什麼,等了一會,對譚虎道:「你再過去,讓他半個時辰內必須打開城門,不然就開始攻城。還有,如果我們的人馬是打著進去的,那他就是謀反叛國,本人斬,妻妾子女流配三千里外!」

  譚虎應諾,正要離去,徐平又叫住,對他道:「還有,特別要告訴他,我知道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在甲峒,一個在升龍府。如果我們破了城池,斬了他的首級,我會要求甲峒和升龍府把他兩個兒子送回來,一同處置。如今我數萬人兵臨諒州,我就不信交趾和甲峒會為了他一個死人講義氣!」

  譚虎應了,重新回到城門前喊話。

  喊話這種事情徐平作為一軍主帥是不會親自去的,如果城上埋伏得有強弓硬弩,一下把主帥射翻,玩笑就開得大了。

  喊完話,譚虎回來,在徐平身邊靜靜等待。

  大約過了一刻鐘多的時間,城門上有了動靜,李慶成出現在城頭,對著帥旗高聲喊話:「諒州知州李慶成,有話要對提舉官人講!」

  前面軍士傳了話過來,徐平冷冷地道:「告訴他,有什麼話,等我進了城再慢慢講!再不開城門,一刻鐘後開始攻城!」

  這座小城,對付土兵作亂還有效,對兵甲齊備的徐平兵馬來講,不過是小孩過家家一樣,隨便堆幾個土堆就跨過去了。

  守城本來就不是縮在城裡死守,而是依託城池採取一系列的防禦措施,靠關閉城門硬抗的時候,離著破城就不遠了。

  前方軍士傳了話,城頭上的李慶成知道再不能拖延,無奈下令開了城門。

  張榮帶著自己屬下步軍當先而行,到了城門前,見李慶成跪在路邊,面如死灰,對他道:「你在這裡等官人,聽候處分!」

  說完,帶著屬下進了城門。

  城中李慶成手下的土兵不過一二百人,除了一些貼身的親隨,早早扔下兵器躲得無影無蹤,並沒有任何戰鬥。

  張榮入城之後,立即讓屬下佔領官衙及各處府庫,凡帶刀槍的人都看了起來。一切都沒了意外,才吩咐人去讓徐平的中軍入城。

  小城容不下太多軍隊,真正入城的只有張榮一指揮,還有徐平的中軍不足一千人,其他人都在城外紮營。

  一萬多人的隊伍行軍佇列,不可能像是操場上學生集合,從門州綿延開來一直到諒州,陸續到達後將會把整個窮奇河以北的諒州盆地占滿。

  徐平騎馬經過城門,看了一眼地上的李慶成,沉聲道:「起來吧,我們到衙門裡說話。拒納官軍已是大錯,你不要再錯上加錯了!」

  李慶成站起來,躬身道:「遵提舉官人鈞旨!」

  就在徐平進軍諒州的當天,兵不血刃地佔領了北諒州。

  高大全帶著本部一指揮五百騎兵,外加一指揮騎兵和四指揮步軍,作為左翼緊隨韓道成部之後進入諒州。直入諒州之後,越城而過,沿著窮奇河逆流而上,堵住了從淥州來的谷口。

  谷口處沒有軍寨,諒州和淥州之間的分界是川谷中的一處隘口,關卡和收稅人員都在那裡,谷口沒有人駐紮。

  徐平已經吩咐過,只要卡住谷口就好,進入淥州的交趾軍隊不要管,只要讓他們衝不進諒州。那些都是交趾境內的蠻族土兵,慣於穿山過嶺,沒有必要到群山連綿的地方與他們作戰。只要斷了他們的退路,淥州養不活這五六千人,他們早晚會自己送上門來。

  雖然也算山間盆地,淥州的面積雖大,境內卻不平坦,山丘連綿,而且多是石山,看風景是好地方,種地養人就遠比不上諒州這裡了。也正是因為地方貧瘠,雖然相連,甲峒並沒有向那裡擴張,而只是作為入宋境搶諒的踏板。

  二十五日這一天,徐平佔領諒州北部,並沒有發生什麼戰鬥,甲峒本來就默認這裡不屬於自己了。

  不過此時時移世易,甲峒願意讓出北諒州,徐平卻不願意讓出南諒州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33

第150章 席捲諒州(中)

  李慶成站在衙門外,看著形形色色的人進進出出,沒有人理他,甚至都沒有人看他一眼。就在上午,這裡還是他的衙門,轉眼之間就成了門外的待罪囚犯。這招誰惹誰了啊!李慶成很想問問老天爺是什麼意思。

  官印是來自大宋不錯,可都幾十年了,從太宗時候征交趾失敗起,這個諒州知州大宋好像忘了一樣,不聞不問。李慶成本來只是本地一個小族長,不投靠甲峒連命都保不住,有的選嗎?可中了邪一樣,最近不到一年的時間,大宋突然想起這個諒州知州來了,說是謀反就謀反,見了鬼了!

  看著衙門,李慶成心裡七上八下。要不是徐平做人的口碑一向不錯,他也鼓不起勇氣開城門。可進了城,就讓自己在衙門口這麼乾等著,也不說要見自己,也不說要怎樣,這樣晾著很折磨人啊。

  徐平是確實沒空理他,進了城一大堆事要做,分派人員,聽取彙報,哪件事都比見李慶成重要得多。

  在徐平帶兵進諒州的時候,淥州和石西州之間縱橫搶掠的交趾土兵還渾然不覺,依然快活著。

  阮大石就是如此,帶著人興奮地沿著思陵河谷前進,幻想著衝進谷外大宋的花花世界,盡情地搶掠一番。搬都搬不完的金銀財寶,天仙一樣花枝招展的小娘子,交趾所見不到享受不到的,一定要在大宋這裡享受個夠。

  據說阮大石他娘是在河邊洗衣服被土酋看上的,在大石上辦了好事,便取了這個名字。一個野孩子本來也沒人在意,誰知道那土酋的其他兒子全都沒活到成年,阮大石便接了位子。因為這種出身,周圍的蠻人首領都看不上他,一直都當他是個笑談,讓阮大石憤憤不已。

  想起來的路上碰到丁峒主那個混蛋,看自己那個眼神,阮大石就恨不得生吃了他。那傢夥竟然說是手下想家,不向前去了,到思陵州搶一下就回到甲峒去。那個老狐狸,誰會信他?定然是前面碰到大宋官軍了,不敢打才乖乖溜回去。那個老狐狸怕,自己有什麼好怕的?死幾個手下算什麼,只要搶到了金銀緞匹,多少手下買不回來?山裡的蠻人,就是死人越多才能越強。

  終於看見了谷口的亮光,前面一個探路地慌慌張張跑回來,對阮大石道:「峒主,前面——前面——」

  阮大石抬腳踢了一下:「急什麼?說清楚!前面,前面,是不是前面有大宋的官軍?我早就想到了!」

  那個土兵道:「是有官軍,而且——」

  「恁多廢話!我自己去看!」說完,阮大石甩開大步,向谷口奔去。

  作為峒主,阮大石是有馬騎的,不過這河谷碎石太多,崎嶇不平,在馬上根本走不了路,他也只好跟手下一樣步行。

  剛剛下過小雨,河谷的水微微上漲,河邊的石頭濕滑無比,阮大石一蹦一跳的,到了谷口,竟然累出了一身汗。

  谷外不遠就是明江,敞開胸懷接納谷中出來的思陵河。此時旱季,水面下降很多,流速平緩,不少河底的巨石也露了出來。

  阮大石一到谷口,就看到了谷前數排宋軍手持弓弩手像舉著爪牙的巨獸般對著自己,那架勢好像隨時要把谷中出來的人撕碎。

  宋軍弓弩手的背後,一左一右兩道用竹排搭成的寬大的浮橋,橋的對面還不知道聚集了多少人。

  「直娘賊,怪不得丁峒主會退回去!那老狐狸竟然還說手下人想家!」

  阮大石嚇得轉頭就縮回谷裡,心猶自像鬧騰的兔子一樣跳個不休。

  離開谷口數十步,覺得安全了阮大石才定下心來。跟丁峒主一樣就此回頭?不說被別人笑話,自己也不甘心啊!好不容易都走到這裡了,谷外錦繡一般的大宋等著自己去搶,自己頭一份啊,空手回去還不得後悔一輩子!

  越想越是如此,不過送死這樣的事情阮大石可不會去幹,到了自己的坐騎旁邊,阮大石對一個親通道:「小六,過來,叔今天給你個好差事!」

  不到二十歲一臉稚氣的小六一下就跳了過來:「什麼好差事?」

  阮大石拍拍小六的肩膀,指著谷口道:「外面,有那麼百十個大宋官軍在那裡裝腔作勢,我們的人不常出山,沒見過世面,見了難免驚恐。我給你二百個族裡的強壯漢子,你帶著去把那些弓弩手衝散了。把人殺了,他們手裡的弓弩可是好貨,能搶過來就搶過來。把這件事做好,叔不說賞你什麼,到了石西州城,府庫打開,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那裡大宋水靈靈的小娘子,你想搶哪個回去睡覺就搶哪個!叔對你好不好?」

  「真好!可是,我要是帶人衝不散呢?」

  阮大石看著小六稚氣的臉龐,心中歎了口氣,臉上的笑容卻更燦爛了,大度地道:「就是衝不散,叔也不怪你!你回來,叔帶人去衝!」

  聽見這話,小六才放下心來,興奮地道:「好嘞,就看我的了!」

  「小六果然有出息,叔沒有白痛你!」

  阮大石一邊說著,一邊吩咐著幾個小頭目,給小六安排了兩百人。

  林業趴在谷旁山坡的密林間,眯著眼睛看著谷中的交趾土兵竄來竄去,像是獵人一般耐心觀察著自己的獵物。

  孫七郎趴在旁邊,有些興奮,低聲對林業道:「一會藥線我來點,這都等好幾天了,可算有不怕死的要衝出谷口!」

  林業笑了笑,輕輕挪了挪自己位置,把露出的藥線頭讓給孫七郎。

  見剛才豪氣沖天一臉稚氣的小六快到谷口的時候,大聲嚷嚷幾句,讓幾個五大三粗看起來沒什麼頭腦的傢夥衝到前面,自己躲到了隊伍中間,孫七郎輕聲笑道:「這個毛頭小子原來也奸詐得很!」

  林業低聲道:「那當然,這麼小年紀就在頭領面前當紅,怎麼可能真沒腦子。不過我們這陣勢本就是對付這種人的,這小子只好給頭領頂缸了。」

  看見自己的隊伍最前面的人到了谷口,小六在後面猛喝一聲:「都一起衝啊!箭矢腦袋頂上飛,衝得快的就躲過去了!」

  聽見這一聲喊,交趾土兵一起忽啦啦地衝向谷口。

  宋軍最前面的是弩,弩可是平射的,不是在腦袋頂上飛,衝得越快死得越快。一聲鼓響,割麥子一般前面的土兵已經倒在地上。

  小六又喊:「宋人的弩放完了,不等上弦,我們就衝到了他們身邊!大家還等什麼?一起衝上去把那些宋人砍了!」

  此時弓箭才發,箭矢才飛上頭頂。不過後面的人被前面人的屍體擋著,想跑也跑不快,又是躺倒一片。

  林業對孫七郎輕聲道:「七哥,點了!」

  孫七郎應一聲,擰開捏在手裡的火絨,就著另一隻手裡的藥線湊了上去。

  藥線滋滋燃著,飛速地向山下谷中蔓延。

  一個土兵眼尖,推了身邊的小六一把,口中道:「六哥,快看,山上是下來了什麼怪物?怎麼飛也似地冒著煙向我們來了?」

  小六看了一眼,也是嚇了一跳:「就是,怪物還在土裡呢!莫不是會土遁的邪物?大家離遠一點,不要著了道!」

  前面谷口的土兵已經死了幾十人,後邊的又躲山上來的怪物,一時谷口鬧成一團,也忘了乘著弓弩上弦的間隙衝出谷口了。

  這種地形,不在谷口埋火藥簡直是侮辱蔗糖務鄉兵的智商,孫七郎還充分發揮了自己的聰明才智,算好了火藥到底按什麼規律埋才會造成最大的殺傷。

  都修了好幾年路了,鄉兵們對這種門道駕輕就熟,埋得毫無痕跡。其實就是不埋,把火藥包放在路邊這些交趾土兵也看不出來,說不定還當撿到什麼好物呢,不過那樣威力就小了很多而已。

  眼睜睜地看著山上冒煙的怪物在地底下衝進了山谷,飛一樣地衝進了人群,交趾土兵都嚇壞了,紛紛跳著腳躲避。

  小六眼尖得很,見那道煙朝著自己來,怪叫一聲,把身邊的一個土兵推出去擋住,自己蹦向了一邊。

  正在這時,不等小六落下來,只聽一聲巨響,這些交趾土兵腳下的碎石泥土被掀起,連人一起衝到了半空。

  小六腳再落地的時候,已經不在他的腿上了,實際上他的身子早已成了碎塊,在山谷裡到處都是。

  隨著衝天而起的碎石塵土,濃濃的黑煙彌漫開來,罩住了谷口。

  後面的阮大石看著這種場面,一時被嚇住,直到飛起的石塊砸在他身邊的河裡,濺起的水花灑到他臉上,才清醒過來。

  「什麼,什麼怪物?去年兵敗廣源州,就是這麼敗的?」

  阮大石臉色蒼白,雙腿發抖,哆嗦著喃喃自語。

  身邊的親信拉了拉阮大石的衣袖:「峒主,我們回吧,前邊不敢去了!」

  「還不回等什麼!馬呢,把我的馬牽過來!」

  阮大石瘋了一樣地叫,雙手到處亂抓。

  其實正經被炸死的人沒有場面上看起來那麼多,兩百人還是有七八十人跑了回來。不過那個場面實在是太嚇人,這些交趾土兵的膽子都被嚇破了。

  不過對阮大石來說,想回去也沒那麼容易。河谷裡一路上的村寨都被搶過幾遍了,只怕是再找不出幾粒糧食,一百多裡山路不是那麼好走的。

  對於淥州和明江之間的交趾土兵來說,衝出思陵河谷已經不可能,只有回頭去諒州。守在谷口的高大全,也迎來了自己第一場戰鬥。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38

第151章 席捲諒州(下)

  範志祥為人機警,是交趾來的土兵首領中覺醒最早的,當別人還在傻乎乎地向明江一線亂衝的時候,他選擇了返回。

  可惜的是人生很多時候不是比誰聰明,而比的是誰不是最蠢的,最蠢的人往往會倒楣,最聰明的人也一樣。

  作為第一個返回的,範志祥毫無準備地一頭撞上了高大全的阻擊線。

  太陽斜掛在西天,像一張白白的臉,嘲笑著從窮奇河谷出來的範志祥。

  範志祥踏出河谷,一眼看見不遠處騎在馬上的高大全,一身鐵甲,手提長槍,頭上頂著個白花花的太陽,就覺得那個太陽在笑自己。

  停住腳步,範志祥想了一會,招手叫了個親信過來,對他道:「去,到前面問問宋軍為何擋住我們的路,就說我們要回交趾。」

  那個親信看看前方,正中是高大全的五百騎兵,兩側各一指揮步軍,遠處的兩翼由另一指揮騎兵壓住,另兩指揮步軍作後陣。幾千人在谷前擺開,一眼望不到頭,雖然鴉雀無聲,但看著就讓人膽寒。

  親信可憐巴巴地對範志祥道:「峒主,這陣勢,我如何去問?」

  「怕什麼!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你問了就回來,我自有主意!」

  範志祥神色鎮定,讓親信儘管聽話前去。

  這個親信無奈,主家的話怎麼能不聽?平時管吃管喝,又不是養兒子,本來就是養來送死的,只好硬著頭皮上前。

  這人又沒有馬騎,就那麼跑向幾千人的軍陣前,怎麼看都顯得滑稽。

  看看離宋軍陣前還有百十步,這親信覺得距離差不多了,慌慌張張想停下腳步,還猶豫著自己嗓子夠不夠宏亮。

  正在這時,就聽高大全身邊一聲弦響。

  正猶疑不定的這名親信心裡一慌,抬頭看去,迎著太陽也看不真切,只聽見破空的尖嘯聲,然後胸口一陣劇痛。

  看著插在胸口的箭枝猶自顫動不休,一頭栽倒在地。倒在地上,有意識的最後一眼看見的就是主家正爬上馬,扭頭就向來的山谷裡跑。

  話已講完,刀兵相見,戰端一開,惟有殺敵。

  高大全記得徐平跟他講的話,而且明確告訴他,作為一方主將,只有奮力殺敵,什麼講和談判都與他無關。戰陣之前,他饒敵人性命的惟一條件就是敵人投降,除此之外,他只能跟敵人分生死。

  看著剛剛出谷口的敵人亂糟糟地奔回河谷裡,高大全沒有任何反應。宋軍不進河谷,如果能在淥州一帶活下來,這些交趾土兵盡可以在裡面呆到戰事結束。不然的話,就到谷外的開闊地面對宋軍的箭雨,跟騎兵對衝。

  徐平沒那麼高的覺悟,讓有限的兵力到山地裡跟交趾土兵捉迷藏,就為了幾個沒多少人煙的土州。

  範志祥奔回淥州後招集各個土兵首領,商量面對的局面,如何衝破谷外宋軍的封鎖。對於這數千交趾土兵來說,這個任務沒幾天時間是談不下來,談下來也得十天半月才能把人集中起來,那時候谷外就不知是什麼樣子了。

  李慶成隻覺得兩腿發酸,雙眼看什麼都有些模糊,可衙門裡的徐平依然在忙碌,並沒有招見他的意思。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李慶成算是深刻理了這話的意思。

  直到太陽落到了山頂上,褪去了慘白的顏色,開始有了紅暈,衙門前總算開始冷落下來。

  傍晚的涼風起來,吹到李慶成的身上,他打了個哆嗦,清醒過來,重新又抖擻精神,眼巴巴地看著衙門口。

  譚虎出了衙門,看了看雙腿開始打彎,臉色發白的李慶成,笑了笑道:「李知州,外面等著辛苦了,官人讓你進去說話。」

  「謝官人,謝提轄,小的不辛苦。」

  譚虎看了他一眼,轉身頭前帶路。

  站了大半下午,李慶成的腿都麻了,哪裡能夠走得動路?顫顫巍巍,像老太婆一樣一步一步地挪。

  譚虎回頭看了一眼,不悅地道:「知州,官人可是忙得很,像你這樣走法,要走到明天去嗎?今天不方便,我去跟官人說一聲!」

  「方便,方便,今天當然方便!」

  李慶成一邊說著,一邊咬著牙挪動緊步,額頭的青筋爆出來,豆粒大的汗珠不停地向下流。

  進了衙門,官廳裡已經空無一人,只有兩個兵士守在門口。

  譚虎帶著繞過官廳,從側門進了後衙,一路來到小花廳裡。

  徐平正喝著茶,一邊看著手裡的文書,聽見腳步聲,抬頭見是譚虎帶了李慶成進來。

  把手裡的文書放下,徐平示意譚虎到門口外面守住,對狼狽不堪的李慶成道:「怠慢知州了,坐吧。」

  李慶成陪笑說道:「官人面前,哪有小的坐的地方?」

  「那就站著說話。」

  徐平放下茶杯,轉過身來,看著李慶成,緩緩開口:「你是大宋敕封的諒州知州,掌著我大宋的官印,卻為交趾人做事,這罪過可是不小。」

  「天地良心,官人,我違抗不了甲峒是有的,但說是為交趾人做事,實在是沒有。自我父親這些年來,我們只是在這裡備位而已,諒州的事情我們一點也做不了主。我愧對朝廷恩賞,這我認,但說是替交趾做事,這真沒有!」

  看著李慶成快哭出來的樣子,徐平道:「官軍兩次進諒州,你都閉城不納,這我可不是冤枉你,你知罪嗎?」

  「下官知罪。諒州形勢如此,願官人體諒,能夠從輕發落。我開城門迎了官人進來,在交趾和甲峒的兩個兒子是不敢想了,就希望留在諒州的這些家人能夠放他們一條生路,官人的大恩大德,必有後報!」

  徐平道:「禍不及家人,放心,不管怎樣,我保你的家人平安。」

  「謝官人慈悲!」

  徐平看著李慶成沉吟了一會,才開口問道:「我問你,如果給你機會,大宋的官,你還想不想做?」

  「官人說笑,我知道自己罪過深重,怎麼還有重新做人的機會?」

  「我的樣子像說笑嗎?」

  李慶成看徐平沉著臉看著自己,心裡一哆嗦,忙道:「官人何等樣人,怎麼會說虛言,是小的亂說話了。」

  「那你願不願意做?」

  看徐平一臉嚴肅,李慶成心裡掙紮。不但不問罪,還能繼續做官,這樣的好事當然不可能憑空掉自己頭上,付出的代價定然不小。

  見李慶成不吭聲,徐平搖了搖頭:「算了,你不想我也不勉強。你能主動開城門,還算迷途知返,我也不重罰你了,流配三千里——」

  「官人,我願意做!」

  李慶成咚地一下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看著徐平。

  「起來吧,既然還願意為大宋效力,那就坐下說話。」

  說完,徐平又高聲吩咐外面的譚虎:「給李知州上茶!」

  李慶成出了口氣,扶著腿勉強站起身來,見徐平並沒有看自己,猶猶豫豫地到旁邊的空椅子上虛坐了。

  譚虎端了茶進來,對李慶成道:「知州用茶!」

  李慶成接過茶碗,看著譚虎走出廳去,回頭面對徐平,顫聲道:「官人,有什麼需要小的效勞,請吩咐。」

  徐平笑了笑:「你不用緊張,不會讓你去送死。大宋天朝上國,做事不會像交趾那樣的蕃邦小國一樣小家子氣。既然為大宋臣子,當然用的是你的才,而不會要你的命,你擔心什麼。」

  李慶成見徐平的樣子不像作偽,懸在半空中的心才算安穩一些,向徐平道:「官人儘管吩咐,只要用下官的地方,一定盡心盡力!」

  「好,有你這句話就好!」徐平說著,吩咐外面譚虎:「天色不早了,吩咐人給李知州家人準備飯菜,讓他們在後衙安心等候!」

  「謝官人體諒!」

  徐平回過頭來,看著李慶成道:「其實事情很簡單,就看你盡不盡心。你是本地土著,對外面的窮奇河必然熟悉無比。」

  「稟官人,下官確實瞭解窮奇河的水性。」

  「那就好!現在窮奇河上一條渡船沒有,雖然是旱季,水深也不可測。你只要指點給官軍,哪裡可以涉水而過,哪裡可以搭橋。用最短的時間,在窮奇河上搭兩座浮橋出來,就算你的大功!」

  李慶成一怔,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官人要過河?要打甲峒?」

  徐平看了李慶成一眼,沉聲道:「按說,不該問的話你就不要問。不過念你也不容易,這一次我就不計較,以後記住了!」

  「小的魯莽了!」

  「諒州只有一個諒州,什麼時候交趾可以分一半去了?兵馬到了,當然要把交趾人私自占的地方搶回來。這件事你做好了,不但前罪全免,就是在交趾和甲峒的親人,也未必沒有辦法。」

  「真的?」聽見這話,李慶成眼巴巴地看著徐平。

  徐平道:「真的假的,全看你自己。如果能夠把事情辦好,讓官軍順利地一下過河,我就把甲峒攥在了手心裡。他們自己的命都在官軍手裡捏著,你還擔心自己兒子幹什麼?」

  李慶成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官人放心,我一定讓官軍神不知鬼不覺地渡過河去!」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38

第152章 渡河

  韓道成騎在馬上,聽著窮奇河水響著低沉的聲音,向西方流去。

  已經到了月底,天上沒有月亮,滿天星星眨啊眨地再努力,也只是灑下一層銀輝,給大地罩上奇幻的色彩,卻照不清地面上的景物。

  對面靜悄悄的,沒有光亮,也沒有聲音,不知道白天來回巡視的甲峒土兵到了晚上還會不會忠於職守。

  「這帶能涉水過河?」韓道成沉聲問身邊的李慶成。

  李慶成道:「指揮使放心,今年一進十月,雨水就不多了,淥州那裡來的水比往年都少,騎在馬上肯定能過去!」

  「那有沒有人能徒步過去的地方?」

  「那真沒有!窮奇河不是小溪流,常年能行船的,怎麼能徒步涉水?」

  韓道成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李慶成心裡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的回答能不能讓這位騎兵首領滿意。自己可是在徐平面前誇過了海口,一定要讓官軍神不知鬼不覺地渡過江去。

  韓道成來回走了兩圈,估計了地形,叫了軍使曹洋過來,吩咐他幾句。

  「知州,我們到前面去看。」

  韓道成叫上李慶成,兩人繼續沿著窮奇河向前行去。

  以南北諒州兩個州城連線為中心,兩人向東西各走出了三四里路,李慶成指出了三個可以騎馬涉水而過的地方,韓道成都讓人守住了。

  回到中心位置,韓道成問道:「知州,這一段河流哪裡合適架橋?」

  「當然是越窄的地方越合適,一處在上游,離這裡有五里路左右。不過那裡兩岸都是巨石,崎嶇不平,不利於通行。還有一處在下游,也是兩塊大石在兩岸相對,形成個小狹谷。不過那兩塊大石都沒有聳起,只是平平地伸到河裡去,兩岸通行無礙,應該是最合適架橋的地方。」

  「好,我們就去那裡。」

  一到附近,明顯就聽到了水聲與其他地方不同,明顯地響亮很多,還有沖刷兩岸石壁的聲音。

  韓道成見李慶居說得老實,還是沒有說話,依然叫了個手下來,吩咐幾句。也不知說了什麼,依然帶著李慶成回了中間位置。

  到了半夜,月亮依然沒有起來,天上星星明顯多了,愈發明亮。

  韓道成下了馬,站在河邊看著河對岸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李慶成不敢隨便問話,只好老老實實站在他的身邊。

  遠處傳來馬蹄聲,兩盞煤油燈挑在前面,像是一條巨龍的眼睛,在夜色裡進著窮奇河蜿蜒而來。

  「官人來了!」

  韓道成轉過身來,快步向那條黑夜中的遊龍迎去。

  李慶成一聽徐平過來,心裡吃了驚,緊緊跟在韓道成身後。

  迎到徐平,韓道成叉手行禮:「見過軍使!」

  到了河邊,徐平下馬,看著黑暗中的窮奇河,問道:「怎麼樣?選好架橋的地方沒有?有沒有哪裡能夠涉水?」

  「稟官人,涉水有三處地方,我已經派人探查了。至於架橋——」

  說到這裡,韓道成看了看李慶成。

  李慶成乖巧,知道韓道成不想讓自己聽見,開口道:「今天晚飯也不知吃了什麼,肚子有些難受。官人,你們談著,我去去就來。」

  徐平頭也沒抬,平靜地道:「你晚上沒吃東西,從衙門一出來就來這裡了。韓指揮,接著說,既然讓李知州領著找地方,就不怕他知道。」

  李慶成尷尬地笑笑,燈光下也沒人能夠看清。

  有了徐平的話,韓道成也不再忌諱:「至於架橋,李知州在離這裡三里多遠的下游指了一處地方,河道較窄。我已經派人下水探查了,一會回來就知道那裡行不行。其隊兩處橋址,我想還是就選在這裡,分左右兩道橋樑,能夠保證兩三千步騎迅速過河。」

  徐平看看河的方向,再回身看看來的州城,點頭道:「這裡就這裡吧,張榮一會就帶架橋的人過來,你要先把水情探明白了。」

  韓道成應諾,並沒有其他動作。

  李慶成看到這裡哪還不明白,剛才每到一地韓道成都吩咐人做事,必然是讓水性好的手下到河裡看水情了。這種大事,當然不能憑他一句話就定下來。

  等不了多久,下河查看水情的人都聚到徐平所在的地方來,一一稟報了河水和兩岸的情況,與李慶成說的基本一致。

  聽幾個人講完,李慶成出了口氣,對徐平道:「下官還算不辱使命,不過官人,這幾處地方的水情對面甲峒的人也一清二楚,只怕他們會防範。」

  徐平問剛才下水的人:「你們有沒有上對面的岸?」

  「都上去查看過了。」

  「有沒有發現人在那幾處地方特別防守?」

  「沒有!河對岸巡邏的人是有的,不過都是一兩里路才有三五人,防守並不嚴密。如果我們帶得有利刃,結果他們也不難!」

  徐平點點頭,對李慶成道:「李知州多慮了,我看對面甲峒根本就沒想到我們會在今夜過河,並沒有加強防範。」

  「今夜就過河?」

  李慶成嚇了一跳,他還以為今天只是做一下準備,選好地方。大軍要過河就要架橋,窮奇河雖不寬廣,也有二三十丈寬,這橋怎麼可能一夜架起來?

  不過話說回來,李慶成這樣想,甲峒那裡的人必然也是這樣想,如果徐平這裡真能一夜把橋架好,那還真是出其不意。

  過了半夜,東邊終於一彎月牙羞羞怯怯地升了起來。這月牙看起來嬌弱不堪,光芒卻一下就壓過了滿天群星。

  月牙爬上了山頂,灑下的月光照在河面上,水波不時閃現出銀光。

  到了這時,寒氣已經重了,李慶成縮著身子,看著河水,再看看周圍的人,怎麼也想不清楚就憑這些人手,憑什麼能在天亮時架起橋來。

  突然李慶成感覺到腳下的大地在輕微顫動,嚇了一跳,回身一抬頭,就看見從州城方向一大片黑影正向這裡行來。

  徐平看看天空,口中道:「譚虎來得正是時候,但願一切順利!」

  地面抖得愈發厲害,耳中還有隆隆聲傳來,走得近了,李慶成才發現來的黑影是一大群不知多少牛車。

  到了岸邊,譚虎吩咐人停下,到徐平面前叉手行禮:「官人,蔗糖務架橋的橋道第二指揮已經到了,恭請軍令!」

  「且令他們準備!」徐平擺了擺手,「韓指揮,你再派水性好的人,到對岸對去把甲峒巡邏的士卒除了。你手下再出兩都人馬,分別從上下游涉水過河,到對岸守住,讓橋道指揮專心架橋。」

  韓道成應諾轉身去分派手下。

  橋道是宋軍廂軍中的專用番號,專指修僑鋪道的廂軍,凡是位於交通要道上的州府都有設立,蔗糖務的鄉兵一樣沿用這番號。

  來的橋道指揮得了軍令,分成兩撥,一左一右分開,在岸邊忙碌起來。

  凡是有條件,都不會只架一座橋樑。軍情不等人,容不得任何意外,兩道橋樑可以互為備份,應付各種想不到的意外。

  李慶成隻見一眾兵士把拉車的牛從車上卸下來,並不讓它們離開,而是從車上取下一塊塊木製的構件,就在岸邊拼湊起來。用不了多少時間,拼成一個巨大的轉輪,順便把牛套上,改成拉動這轉輪的動力。

  巨大的牛車被推到岸邊,用楔子塞住,上面蓋的油布才被掀起來。

  原來車上是巨大的竹排,大約兩尺一幅,整整齊齊地排在車上。

  李慶成看來看去,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礙於身份,他也不好問別人,只好做個悶頭葫蘆,等時候到了揭曉。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上下游都有人來報,就是對岸都料理妥當。

  徐平抬頭看看,天上彎彎的月牙已到了到了半空。估算時候,再有半個多時辰就該到黎明天亮的時候了,對譚虎道:「開始吧!」

  譚虎得令,跑著去吩咐了兩邊的橋道指揮,回來覆命。

  徐平又道:「派人回去通知要進軍甲峒的各指揮,立即準備,天一亮就渡河,打下甲峒之後吃早飯!」

  譚虎應諾,吩咐幾個親兵,帶了徐平的信物,分頭去通知各部。

  李慶成站在一邊,一直注意著架橋的橋道指揮。只見他們揮起鞭子,趕著牛走起來,那巨大的木輪開始緩緩轉動。隨著木輪的轉動,牛車上的竹排便被繩子拉著向河裡伸去。

  竹排伸到盡頭,啪地搭到岸上,說也奇怪,還是那樣平平伸著,並不栽下去。而第二塊竹排就沿前一聲上邊繼續伸去,到了盡頭依然是搭在前一塊上。

  隨著牛拉著木輪不斷轉動,竹排一塊一塊地伸向河面,要不了多少時候就看不到盡頭。直到對面便傳來一聲嘹亮的鳥啊,這邊才停了,一個橋道指揮的兵士飛身爬上這搭好的窄窄浮橋,也不知做了什麼,橋很快就穩了下來。

  一道架好,兵士們移到牛車,挨著第一道架第二道,然後把兩道綁到一起,又開始架第三道。

  就這樣一道一道伸下去,到了十幾道的時候,一座寬廣的橋樑已經出現在了窮奇河上。一左一右,兩道橋樑已經成形。

  李慶成當然想不通,這是徐平從他前世學來的經驗,這種臨時橋樑看起來簡單,代價可是不小,這些人馬更是久經訓練,才應付得來。

  臨時橋樑當然不耐久,但徐平也不需要耐久,只要能用上一二十天的時間,他有的是其他的辦法來彌補。

  兩道橋樑架好,東方才露出一抹魚肚白,天上的月牙變得淡得看不清了。

  此時數千人馬從北諒州城外洶湧而來,奔向剛剛架好的橋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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