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234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39

第153章 攻城(上)

  「衙內,宋軍大隊人馬已經過河了!」

  聽見家丁驚慌失措地稟報,甲繼榮只覺得天旋地轉,抬起頭,用盡力氣緩緩問道:「我們派出去巡河的人呢?去支援的人呢?」

  「沒了,都沒了!天還沒亮的時候,宋軍已經在河的下游狹窄處架了一座小架,等我們發現宋軍架橋的時候,那裡已經過來一兩千騎兵了。我們的人什麼時候跟騎兵大隊交手過?被他們一衝就散了!」

  甲繼榮有氣無力地道:「出去吧,有事立即稟報。」

  此時紅日初升,房外紅光滿天,夜晚的寒冷被一掃而空,本該讓人覺得溫暖,甲繼榮卻覺得渾身冰冷。

  甲承貴衣衫不整地從後面轉出來,問木頭一樣坐著的甲繼榮:「怎麼回事?我聽說宋軍過河了?」

  「是,今天凌晨已經有馬步數千渡過了窮奇河——」

  「你怎麼回事?我把大權交給你,你就給我這種結果?」

  聽見阿爹怒吼,甲繼榮無奈地歎了口氣:「阿爹,我不是推脫,可誰能想到能出這種事?宋軍主力從廣源州回來,剛到七源州,怎麼也要三天之後才到門州。他們奔襲數百里,破廣源州,擒儂存福,怎麼也得休養半個月吧?」

  「我有錯嗎?按照這個時間,我們完全可以守住。就是守不住,也不可能讓宋不費一兵一卒就過窮奇河。我有錯嗎?!」

  甲繼榮抬頭看著甲承貴,眼裡已經閃著淚光。

  「算了,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還是想想怎麼守住州城吧。」甲承貴咳嗽了一聲,到椅子上坐下。「到了這個地步,先前來的援軍已經靠不住了,還是要派人去升龍府求救兵。宋軍主力沒到,我們已經無力招架,等他們也趕到這裡來,豈不是只有開城投降?」

  「升龍府?上次就不相信我們,說是虛言恫嚇。恫嚇?我現在城下近萬宋國大軍,他們怎麼就是不信呢?難道真要讓宋軍兵臨升龍府,那些聖上身邊的奸佞小人才能接受事實?」

  「兒啊,現在不是嘔氣的時候,趕緊派人去求援才是。如果拖延,一旦被宋軍鐵壁圍城,那可是想派人也派不出去了!」

  甲繼榮兩眼發直,過了一會才一下清醒過來,從椅上站起,口中道:「阿爹說的是,宋軍主力並沒有到,我們總不可能連大宋的鄉兵攻城都守不住!我這就安排人去升龍府,只要來一萬大軍,諒州還是固若金湯!」

  說完,急匆匆地出了房門。

  甲承貴看著兒子出去,一時病情上來,咳嗽個不停。

  從幾年前徐平來到邕州,他們一家只是眼紅徐平在邕州創造的財富,無時無刻不想著上去咬一塊肉。哪裡會想到,那個以前在他們眼裡可以任意魚肉的少年進士,幾年之後會兵臨城下,把他們逼上絕路。

  日上半空,徐平騎著馬跨過竹橋,一到岸邊,正迎上從前面趕回來的張榮。張榮見過禮,徐平問道:「前面戰況如何?」

  「稟官人,韓指揮使過河之後,帶著騎兵分略左右,城外的據點已經大部拔除,只剩下兩處小軍寨,我正著人圍打。」

  徐平道:「好,今天一定要把州城周邊的所有軍寨打掉,使甲峒成為一座孤城。孤城難守,我們就可以慢慢拿捏甲家了。」

  「遵鈞旨!」張榮恭聲答應,「不過還有一事,今天上午,州城裡出來了十個人,都騎著馬。韓指揮使雖然帶兵追拿,還是跑脫三人,看方向是一路向升龍府去了。官人,不知道要不要發兵追趕?」

  「不必了,出來的人必然是到升龍府去求援兵。大軍圍城,這麼大的動靜怎麼可能不讓人知道,我們早做準備就是。」

  聽了徐平的話,張榮道:「官人說的是。」

  韓道成跟他講的時候就說是到升龍府求援軍的,他們兩人只是拿不準徐平的態度罷了,怎麼可能想不到這些人出去的目的。

  邊說邊走,不知不覺就行出了兩三里路,到了一處小山包下。

  張榮停住,對徐平道:「官人,這小山上有一處甲家人的別業小院,聽說是他們夏天來避暑的地方。小院雖然不大,好在整潔乾淨,我讓人收拾了,就作官人下榻的地方。這座小山離州城只有二裡多路,站在山頂上面就可以看見州城,甚是方便。」

  「好,我們到山上看看。」說著,徐平轉頭吩咐身邊的譚虎,「去吩咐中軍的隨行人員全到這裡來,順便找人在附近搭建房屋。」

  譚虎領命而去,徐平隨著張榮一路上山。

  這座小山包是二三十丈高的大土丘,山勢極為平緩,連馬都不用下,不一會就到了山頂。山頂一棵大菩提樹,枝葉繁茂,罩住半個山頂。樹下有石桌石凳,想來是甲家以前在這裡納涼的地方。

  到了樹下,徐平下馬,就在石桌旁向甲峒方向望去。

  南諒州城比李慶成的北諒州要大得多,城牆高幾近三丈,四處城門,南北都有甕城,東西則是小城門。惟有城外是平地,也一樣沒有護城河。

  這種邊疆地方,人力寶貴,比不得中原江南人口稠密的地區,城池可以不惜工本。南諒州城造這樣,在這一帶已經是一等一的大城了。

  徐平看了,對張榮道:「這城不大,攻下來倒是不難,惟有四周的軍寨是隱患,必須儘快除去。對了,城中現在有多少兵馬?」

  「稟官人,這次甲峒把能拿刀槍的都徵召入軍,據說有八千多人。不過分散在城外的大多都是老弱,不堪戰鬥,惟有城中的四五千人是丁壯。」

  徐平聽了愣了一下,問道:「甲家把能戰的人都留在城裡?」

  張榮恭聲答道:「不錯,所以我和韓指揮使清理周邊才這麼容易。」

  「甲家的人腦子都被驢踢了?把能戰之兵留在城裡,是想跟我們打巷戰嗎?」徐平看著山下的州城,邊笑邊罵,「守城最忌死守!城池不在高,不在險,想守住必須要有戰的能力,敢戰的勇氣!縮在城裡不敢出來,這仗甲家已經是輸定了,現在只要想著我們怎麼少損失點人把城攻下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40

第154章 攻城(中)

  到了徐平的這個年代,中國已經打了幾千年仗,守城攻城積累了無數的經驗,尤其是攻城方,各種手段花樣百出,只有做不到,沒有想不到。再像一千年前那樣憑著堅城死守早已不合時宜,守城的第一要素早已不是堅固,而是能夠方便城內的軍隊出城騷擾。不能攻,則不能守,已經是鐵則。

  甲峒把精兵屯於城內,就相於把自己能打的雙手綁起來,這仗還哪裡有得打?更何況眼前這小小城池遠遠稱不上堅城,更不要說徐平手裡還有火藥。

  張榮看徐平的臉色,小聲問道:「官人的意思是——」

  「圍三闕一,給城裡把退向升龍府的路留出來!明天凌晨,三面強攻!」

  張榮猶豫道:「可城裡都是本地土兵,家在這裡,未必就會逃啊。」

  「逃不逃在他們了,要打巷戰也不怕。不過,當城被攻破的時候,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能夠有勇氣堅持打下去。只要有人帶頭跑,大多數人就跟著跑了。就算真有想死戰到底的,也會被裹脅著跑,人一多就由不得哪個人了!」

  「官人說的也有道理,不過,我們就讓他們這樣逃了?」

  徐平笑道:「怎麼能放跑了他們?回過頭來又是我們的麻煩。傳令給韓道成,谷口左右各一千騎兵,追殺就是,總比在城裡打容易。」

  蔗糖務雖然有錢,限於現實條件,徐平也沒辦法裝備大量的重騎兵。滿打滿算,從買到的大理馬裡面千挑萬選,能夠馱負重甲騎士的馬匹也不過六七百,再考慮到馬匹的備份,編成一指揮重甲騎兵,寶貝一樣地一直隨在徐平的中軍裡。這一指揮重甲騎兵的指揮使本是高大全,但他出外領軍還是帶別的輕裝騎兵,更不要說是平時戰鬥。

  徐平做事一向大方,惟有在騎兵上面是小氣鬼,實在是手裡牌面有限,想大方也大方不起來。

  蔗糖務鄉兵動不動一兩千騎兵看起來很威風,實際上幹的多是追逐逃亡的活計,真對上陣容嚴整的步軍,他們也是沒辦法的。不過如果城裡的甲峒軍兵向交趾方向逃跑,倒是最適合他們追殺。

  看了形勢,徐平又問張榮:「攻城的器具運到沒有?」

  「說是晚上到。」

  「嗯,晚上一定要運到,夜裡準備好,明天第一縷陽光出現的時候,你就帶兵攻城!我倒要看看,甲峒的精兵有多強!」

  諒州對交趾之所以至關重要,就是因為從這裡有一條狹谷通向南方,而一出了狹谷,就一馬平川,到升龍府除了一條富良江,就再無險阻。

  當然現在的諒州還沒有後來那樣的地位,交趾真正的防線在富良江。富良江北還是丘陵起伏的地區,人口不多,過了富良江才是交趾的精華地帶。但對大宋來說,掌握這扇大門就封死了交趾北上的路,邊境再無戰事。

  兩國交界處的山巒有一個特點,大宋一側往往陡峭,交趾一側則格外的平緩,所以對北方來說,谷口猶為重要。

  離山頂大樹不遠的地方,就是甲家的別業小院,雖然不大,但建的很是精緻。交趾一千年來都是中原王朝的一部分,慕王化已久,上層人士大多都沾染漢風,倒是跟一般本地的蠻族大大不同。

  進了小院,徐平徑直來到客廳。

  他的中軍人員正在緊張的佈置,見到徐平進來,急忙行禮。

  徐平看了看,指著桌上道:「儘快做出州城附近地形沙盤來,最好明天就做好,不要耽擱了。開始做的不要多精細,有個大概就好,後面再補。」

  吏人應諾。

  這些事都是平時練熟了的,徐平看看,也沒什麼要說的,便讓眾人繼續忙碌,自己到後邊房裡休息。

  韓道成帶的騎兵並沒有參與圍城,而是繞城而過,直向州城南邊四五里外的山谷奔襲。徐平說得明白,州城可以一進打不下來,谷口卻必須先占住。這裡是交趾援軍來的惟一道路,只要封住了,諒州就是一座死城。

  自上次桑懌帶兵進入諒州,甲峒就堅壁清野。這個季節也沒什麼農活,周圍的無論男女老幼,都被驅趕到了州城裡,城外早已空無一人。

  這也是讓徐平搖頭的地方,門州到諒州二三十里路,甲峒知道蔗糖務儲藏豐厚,物資根本就不會短缺,這堅壁清野還有什麼用?要是真有心氣,甲峒應該提前進駐北諒州,把扣馬山軍寨修起來,那樣比現在的局面會好得多。現在就剩了一座孤城在這裡讓徐平來打,徐平都覺得沒多大意思。

  能攻方能守,一旦沒了信心,就把命運交到了別人的手上。

  大宋退讓的時候,無論交趾,還是甲峒,都是囂張無比,步步緊逼,一副吃不飽的貪婪樣子。而一旦面對大軍反攻,立即驚慌失措,失了分寸。這些小勢力,實在是缺乏一種氣度,也難怪只能小打小鬧,成不了大氣候。

  帶著忠銳軍到了谷口軍寨前,韓道成高聲喊道:「我是大宋太平軍屬下忠銳軍指揮使,著你們寨主出來說話!」

  這寨裡的人只知道最近宋軍在諒州鬧得厲害,盆地裡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卻搞不清楚,就是上午見到幾個人匆匆向升龍府去了,也沒放在心上。

  寨樓上的甲峒土兵聽見韓道成說得威風,一起笑道:「你是大宋的什麼廝鳥指揮使,卻來我們交趾軍寨逞威風!再在外面亂喊,我這裡一箭取了你這撮鳥的性命!哈!哈!哈!」

  韓道成聽到答話,不再理睬他們,撥馬回到軍陣,沉聲道:「攻城!」

  這軍寨因為是在甲峒後方,本就不是為打仗而設,主要功用是查來往客商,徵收稅算。寨子主要是用木頭搭成,比當年被桑懌炸毀的扣馬山軍寨還遠遠不如,韓道成本就沒看在眼裡,哪還廢話!

  聽見指揮使軍令,前面騎兵分開,後邊軍士趕著十匹拉著小炮的馬上來。

  把馬解開放遠,軍士把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了寨樓,從炮口裝上火藥捅緊了,又取出特製的鉛丸塞進炮口裡。裝好藥撚,舉著火把,靜靜看著主將。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40

第155章 攻城(下)

  「咚!咚!咚!……」

  隨著一串沉悶的響聲,炮口升起黑煙,刺鼻的氣味讓周圍的人皺起眉頭。

  不遠處,剛才還嘲笑韓道成的幾個甲峒土兵早已不見了影子,木頭搭成的望樓只剩下了一堆碎屑。

  這小炮面對真正的城牆用處不大,但對這種簡易城樓是一打一個準。

  韓道成騎在馬上,聞著飄過來的硝煙味,輕鬆地看著不遠處的軍寨。

  這寨子平時也就幾十土兵,這些天形勢緊張,增加了人手,現在估計有一百多人。得到宋軍來的消息,寨子裡的人兵士正在動員,人來人往熱鬧得很。

  突然之間,人手還沒有集結起來,寨門就被轟塌了。

  寨裡的甲峒土兵一下子目瞪口呆,從倒塌的寨門望出去,可以看見寨外排得整整齊齊的宋軍大隊。騎兵刀槍在日光下閃閃發亮,看著讓人心寒。

  「寨子被打破了,跑啊!」

  不知誰喊了一聲,像在滾燙的油鍋裡潑了一勺水,寨裡突然就一下炸了起來,正在集結的交趾土兵沒頭蒼蠅一樣向寨外跑去。

  曹洋伸腦袋看看前面寨子裡狼奔豕突的甲峒土兵,問身邊的韓道成:「指揮,交趾兵已經亂了,我們要不要上去追殺?」

  「再等等,讓他們都跑出寨子再說,這些兩條腿的廝鳥總跑不過我們跨下四條腿的馬匹,你還怕追不上?」

  韓道成的神情很放鬆,就像是在看風景。

  他手下的騎兵最擅長的就是從後面追殺,怎麼可能現在進寨子面對作困獸之鬥的甲峒土兵?等他們逃出寨子,自己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了。

  一夜沒睡,徐平也覺得疲倦,到了給自己安排的住處隨便吃了點東西,便上床休息。等到醒來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

  吃過了晚飯,徐平轉到客廳裡,見桌上已經有了附近地形的沙盤,便站在桌旁仔細觀察。

  甲峒的諒州城離去升龍府的谷口不到五里,向左稍偏一些,並不正對谷口。谷口還算寬闊,兩側的山並不高,但都是石山,北面陡峭,南面平緩。

  以現在雙方的實力對比,攻破諒州城並不難,徐平所要考慮的是破城之後如何面對交趾來的援兵。

  張榮從外面急匆匆地進來,向徐平叉手行禮,道:「官人,攻城的器具已經運來了,什麼時候攻城?」

  「今晚讓攻城的幾指揮人馬早點吃飯,早點歇息,明天早早起身,飽餐之後天一亮就攻城!還有,該準備的今夜就準備好!」

  張榮應諾。

  徐平笑道:「我們這些鄉兵,在蔗糖務這幾年,雖然戰陣生疏了,起早貪黑的本事倒是練出來了。做農活,總是天不亮就動身下地,現在打仗,便要選早晨的時候,別人還睡眼朦朧,我們的人已經生龍活虎了。」

  周圍忙碌的吏人聽了,一起跟著笑。種地的季節性強,真忙起來的時候那真是起早貪黑,比在軍裡的日子還緊張得多,當然農閒的時候就舒服得多了。

  徐平說完,低頭看著桌上的沙盤,心中暗歎一口氣。明天將是真正的血戰,雖說這幾年從如和縣也是一路打著到了門州,但並沒有真正的對手,勝利並不是靠流血。打諒州將與其他的戰事完全不同,因為還想著借助完整的諒州城抵擋交趾來的兵馬,只好用血肉之軀去拼了。

  甲峒衙門裡,官廳已經改成了中軍帳,甲繼榮已經在主帥的位子上坐了整整一天,就是吃飯也是讓人送進來。

  盆地裡面,州城就是最高點,甲繼榮也知道僅僅一天的時間,周邊的拒點就已經被掃蕩一空,接下來宋軍必然開始攻城。

  與徐平想的不同,甲繼榮知道自己手下的土兵是什麼樣子,從來就沒想過要跟宋軍野戰。他惟一的希望,就是借助州城與宋軍糾纏,只要拖得夠久,要麼宋軍受不了損失撤退,要麼等來交趾援軍,要麼老天爺幫自己,雨季早點到來。要是這些全等不來,那就聽天由命了。

  聽著屬下報來的軍情,甲繼榮面色陰沉,對守在旁邊的親通道:「傳我的軍令,守城的士卒夜裡輪值,每邊的城牆上必須有兩百人看守!哪個膽敢耽誤了軍機,斬立決!」

  親信小聲道:「衙內,城南邊並沒有宋軍。」

  「哼,那又如何?圍三闕一,當我沒看過漢人的兵法嗎?他們攻城從來都是這樣!城外沒有宋軍,那城牆上的守軍一樣不能少!告訴他們,有膽敢想從南城門逃走的,一律格殺!」

  見甲繼榮殺氣騰騰的樣子,親信再不敢說話。

  甲繼榮又道:「還有,去傳令巡邏的幾位首領,這幾天加強人手,只要有蠱惑軍心,煽動逃跑的,不問是誰,先斬後奏!」

  親信應諾,膽顫心驚地離去。

  冬天的夜晚來得早,去得晚,月底又沒有月亮,就連天上的星星,也被不知從哪裡刮來的薄雲擋得若隱若現。

  窮奇河以南的諒州盆地在黑漆漆的夜裡安靜得可怕,就連雞犬的聲音都聽不到,好像突然成了死地。

  晚上生起了炭火,驅趕無處不在的寒冷。

  甲繼榮坐在官廳裡,不知什麼時候沉沉睡去。這種時候,就是在睡夢裡也不得安寧。前一刻還是以前的愜意時光,華衣美食,倚紅偎翠,突成之間就成了噩夢,殺聲震天,屍山血海。

  數百年多少代傳下來,甲家苦心經營才有了現在地位,難道在自己手裡就突然沒了?睡著了的甲繼榮只覺得自己在苦海裡沉淪,再也沒有翻身的時候。

  「衙內,宋軍攻城了!」

  甲繼榮從睡夢裡一下驚醒,茫然地看著從外面衝進來,一臉驚慌失措的報信士卒,口中喃喃道:「宋軍攻城了?哪裡來的宋軍?」

  清晨的涼風從門外吹來,猛地撲到甲繼榮的臉上。

  「宋軍攻城了?快,帶我去看!」

  一個激靈,甲繼榮清醒過,大步繞過案幾,差點踢倒炭盆,下去抬手就抓住了報信士卒的胳膊。

  陽光剛從黑暗中透出來,天邊還只有一抹青白色,天地間還是一片朦朧。

  甲繼榮登上北城樓,一眼就看見北面突然出來的巨大的輪廓。昏暗的光線下也看不清楚,只看見高大得如同一座城,向自己緩緩移動。

  「那是什麼?!宋軍一夜築了座城出來?」

  甲繼榮嘶啞著嗓子問身邊的守將。

  「我們也不知道,天一亮那怪物就在城外了——」

  守將面色尷尬,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看著甲繼榮的臉色。

  守城一方晚上必須出城騷擾,如果緊閉城門死守,就是這樣的結果,天一亮你不知道城外面會出現什麼,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陰沉著臉,甲繼榮看著外面的怪物漸漸逼近。

  離得近了,天色也亮了些,甲繼榮才看清楚外面的怪物。其實也不是什麼怪物,就是用竹竿搭起來的架子。不過這架子實在太大,頂部與城牆基本平齊,比城牆還寬,架子的另一邊卻看不清楚。

  這架子下面應該有輪子,宋軍定是在推著靠近城牆。

  甲繼榮看著離城牆越來越近的竹架,不由皺起眉頭來。

  徐平這是在搞什麼鬼?別人攻城是用雲梯,他卻弄這麼大的一個竹架子出來,看樣子一副竹架就能做幾百副雲梯,想幹什麼?

  用這架子代替雲梯?這人腦子裡怎麼想的!

  徐平確實要用這架子代替雲梯,欺負的就是甲峒不敢出城。按說這也不是什麼別出心裁的發明,基本原理與常用的攻城器具井闌差不多,不過徐平不是用來做移動的遠射平臺,而是直接把城牆接出來從另一面登城。

  這架子倒也不是隨便做的,徐平是按他前世的腳手架搭起來。腳手架看起來簡單,但真要做到安全實用,還要有力學知識和一些設計小技巧。真正的實用的移動腳架徐平前世也不過推廣才幾十年而已,這年代還是很超前的。

  「油!火!架鍋燒油!」

  甲繼榮看著越來越近的龐然大物,聲嘶力竭地吩咐著。

  對付雲梯有很多成熟的守城器具,比如拍杆,比如專用杈子,當然最直接地就是向雲梯上倒熱油。而對付井闌,歷來強調的就是主動進攻破壞。

  面對這合井闌和雲梯於一身的怪物,甲繼榮手忙腳亂。

  不像雲梯,宋軍不是從這架子爬上來,潑油有沒有用?甲繼榮不知道。

  竹架最怕火,但宋軍能沒有想到?甲繼榮也是心裡沒底。

  離州城兩里外的小山包上,徐平看著不遠處向州城緩緩逼近的龐大竹架,心裡也是忐忑不安。

  蔗糖務最不缺的就是錢,最缺的就是人,能用錢的地方徐平絕對不用人命去填,這龐大的攻城架子就是徐平這種思想的產物。

  這架子看著不起眼,部件卻是成千上萬,造的時候就花了不少人力物力,再從太平縣一路運到這裡,耗費的錢財實在是驚人的很。

  但只要能夠減少屬下兵士的死傷,在徐平看來就一切都是值得的。錢花了蔗糖務可以輕鬆賺回來,只要留得人在,銀錢就流水一樣流到蔗糖務。

  至於火燒油澆?

  最前面的部分都包了鉛皮,一時是燒不起來的,就是燒起來,中間還有隔離層,只要後面推進的速度大於燒毀的速度,一樣不耽誤攻城。

  油澆就更沒有用了,攻城的兵士是從另一面直接跑上去的。

  且看甲峒怎麼面對這怪吧。

  徐平看了看天邊漸漸升起的朝陽,呼口氣平息了一下心神。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41

第156章 破城

  天邊露出了紅光,太陽雖然還沒從地下升起來,光芒卻已籠罩世間。

  看著巨大的竹架已經到了不遠處,最前面的鐵鉤發著寒光,好像猛虎的爪牙,隨時就要向自己撲來,甲繼榮覺得氣都喘不上來。

  「拍杆,打!給我把這東西打爛!」

  守城的兵士也覺得腿發軟,不過主家就站在身邊,還是鼓足勇氣,拽著拍杆向靠近的竹架打去。

  拍杆吊著的石頭打在竹架前邊的鐵鉤上,發出清脆的聲音。然而也只是發出聲音,對緩緩向城牆逼近的竹架沒有造成任何的影響。

  看著伸在前面的巨大鐵鉤已經靠近城牆,甲繼榮只覺得心底發寒,轉身向著旁邊的軍士道:「潑油!點火!」

  軍士端著鐵勺,從燒著的鐵鍋裡舀起滾燙的熱油向竹架上潑去。

  鐵鉤是從架子上伸出來的,此時鐵鉤雖然已經到了城牆的上方,架子卻還離著一段距離,城牆上潑出的油到不了架子,全都淋到城下去了。

  沒有油引燃,從城上扔出的火把並不能把包了鉛皮的竹架點燃,火把在架子上滾了兩滾,一樣掉到城下去。

  甲繼榮產生了錯覺,時間一下變得忽快忽慢。看著自己身邊的軍士舀油點火,就覺得時間慢,看見竹架,就覺得時間太快,那鐵鉤一下就到了頭頂。

  「啪——嗒!」

  頭頂的鐵鉤在伸到了城牆之後,突然向城牆撲了下來。

  這鉤子怕不是有幾十斤重,兩個兵士躲閃不及,被鉤子鉤住後背,直接拉到了城牆上。瞬間血肉橫飛,就在眾人的面前裂成了碎塊。

  見了這場面,城上的軍士一陣驚慌,紛紛後腿。

  甲繼榮「嗆」地一聲拔出了佩刀,嘶啞著嗓子喊道:「都不許退,自現在起,誰敢後退一步,斬!」

  可惜甲繼榮平時再威風,也比不上血肉橫飛的場面嚇人,兵士還是畏縮不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靠近城牆邊。

  「我殺你全家!」

  甲繼榮舉起鋼刀,咬牙切齒地一步上前,一刀砍下了一個兵士的頭顱。

  見紅著眼睛,野獸一般的甲繼榮看著自己,一眾土兵終於清醒過來,終於鼓起通氣重新上前。

  「木杈!三人一個,一起把這架子推開!」

  前面巨大的鐵鉤搭在城牆上,竹架前進的速度明顯加快了。

  這鐵鉤就是用來抓住城牆的,靠幾十個人的人力怎麼可能抗衡?一眾土兵舉著杈子,上前頂住竹架,使出吃奶的力氣,把臉憋得通紅,卻不能推動竹架半步,只能眼睜睜著看著向自己越靠越近。

  竹架另一邊的宋軍突然發出沖天的呐喊聲,「咚、咚、咚」的聲音連綿不絕,也不知道是鼓點還是人的腳步聲,一聲一聲敲在甲峒土兵的心上。

  魯芳是福建路邵武軍人,原是銀場的礦工,因為礦上呆得實在艱苦,捨身投了廂軍。從福建路,到荊湖南路,再到廣南西路,十幾年來轉了七八個州軍,在廂軍裡做到了個都頭,在邕州退役入蔗糖務。憑出身在蔗糖務裡他是個小頭目,鄉兵裡面當個指揮使,帶著鄉兵第二指揮。

  張榮是這次攻城的主將,帶頭攻城的則是魯芳。

  手裡緊握著鋼刀,魯芳死死盯著身前竹架。在蔗糖務裡幹活的時候,這種腳手架他是上過的,但如此巨大的架子卻是第一次見,也不知道效果如何。

  「靠上城牆了!」

  從竹架下面推行的人那裡傳來一聲喊,只是片刻時間,隨著一聲號角,後面震天的鼓聲就響了起來。

  「殺!隨我殺——」

  魯芳一聲暴喝,舉著鋼刀第一個登上這巨大的腳手架。

  朝北的這一邊,為了登城兵士方便,做成了一斜城。聚在竹架後面的宋軍攻城兵士一路跑著衝了上去,到了竹架上方,就看見城牆上的手忙腳亂的甲峒土兵。見甚至連成隊的弓箭手都沒有,宋軍士氣大振。

  「衝!先登五十貫!」

  魯芳啞著嗓子喊了這一句,拖著鋼刀直直向前衝去。

  甲繼榮看著架子上方潮水一般向城頭衝來的宋軍,竟然一時呆住。

  城牆上自然是有弓箭手,但甲繼榮不知道宋軍什麼時候會衝上來,竟然沒有讓他們準備,此時卻已來不及了。

  架子頂部再寬,也不過二三十步,弓箭手這裡準備,不等上弦就被對方衝到了面前,根本就沒了作用。

  暗歎了口氣,甲繼榮轉身喊道:「列陣,把宋軍趕下去!」

  城牆寬度不過五六步,哪裡能夠擺開陣勢?而且這時候甲峒土兵也已經沒了鬥志,只是亂糟糟地排了個陣形。

  甲繼榮舉著鋼刀,對守城的一個頭領道:「你,帶一百兵士,把宋軍衝下去!如果失利,就不用回來了!」

  那個小頭目縮了縮脖子,見甲繼榮看向自己冷冰冰刀一樣的眼神,硬著頭皮道:「兒郎們,能不能保住州城,在此一舉!隨我殺敵!」

  說完,提著鋼刀,帶著亂糟糟的一百多土兵向宋軍迎頭衝去。

  此時太陽終於從山頂探了半個頭出來,漫天的紅光照耀著大地。

  在這紅光裡,兵士們手中的刀槍也抹上了一層血色的光彩,不等殺人,已經帶上了一抹絢麗的血色。

  「殺——」

  魯芳一聲嘶吼,手中鋼刀斜斜砍向,一刀砍掉了對面甲峒土兵半邊身子。

  就像一輛鐵車轟地一下碰在一面土牆上,甲峒土兵只是抵抗了不足半炷香的時間,就全面潰敗。

  甲繼榮臉色蒼白,知道目前的局面已經無法挽回。轉身看去,不但是南城這裡,東西兩面都已經被宋軍的竹架靠住,源源不住的不潮正湧上城頭。

  向旁邊的幾個心腹使了個眼色,甲繼榮帶著他們偷偷下了城頭。

  縱然再是雄心萬丈,到了這個時候,還堅守下去就是傻子了。

  圍三闕一,網開一面,知道這是顆毒藥,為了生存也得吞下去。甲家數代經營,只要留得人在,借兵交趾如果能打回來,就仍然是這一帶的王者。

  山坡上的樹下,譚虎看著自己這方的兵士源源不斷地登上城頭,對旁邊站著觀戰的徐平道:「官人,沒想到這架子如此好用!幾乎沒花什麼代價,魯指揮使就帶人登城了!」

  徐平笑道:「因為是這樣一座小城,守城的又是甲家這樣的廢物,不然這法子也沒什麼用處。不說升龍府那樣的大城,就是邕州城那種規模,外面有數丈寬的護城河,這架子就靠近不了。再者說了,就是沒有護城河,城裡的人但凡有敢戰的勇氣,派出決死之士出城,隨便阻擋一下這架子也是寸步能行。再退一步,如果守城的人認真準備,不說有我們的火炮,就是有投石的石砲,亂七八糟的石頭砸下來,這架子也散了。」

  「官人一想,就有這麼多法子,甲峒卻是束手無策!」

  「是啊,天無絕人之路,但人自己作死,那就真是誰都救不了了。」看著前方已經一片混亂的州城,徐平也無限感慨。「甲家在這裡經營數代,前後二三百年,結果就是這種規模。這些年來,不說別的,就是從我們大宋就擄掠了多少財富?哪裡去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他們活該敗亡!」

  從決定打甲峒,徐平費了無數心思,殫精竭慮,生怕有一點自己沒想到臨時出意外。就是昨天晚上,徐平還一夜未睡,與手下的幾位首領把攻城過程討論了再討論,演練了再演練。

  就是這樣,大家都覺得萬無一失了,徐平還是覺得放心不下,天不亮就站在了這裡,心裡七上八下的,生怕還有什麼自己沒想到的。

  反觀甲峒呢?從上一次桑懌帶人馬踏諒州,徐平已經擺明瞭不會放過諒州了,他們竟然就只會堅壁清野,死死龜縮在州城裡。就連從交趾好不容易求來的援軍,不想方設法留在窮奇河岸,竟然放任他們到淥州去作死。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自徐平兵出門州,甲峒簡直就是一步一步自己作死,到了今天,那就只好去死了。

  甲峒衙門,甲繼榮提著鋼刀,披頭散髮地衝進後衙。

  客廳裡坐著的甲承貴強忍著咳嗽,看著面色蒼白、雙眼血紅有長子,有氣無力地問一聲:「城被攻破了?」

  「兒子無能,連累阿爹和全家了!」

  甲繼榮咚地一聲跪在地上,垂下了頭。

  「到底怎麼回事?」甲承貴沉聲問道。

  「宋軍不知從哪裡弄來的巨大竹架,油潑不壞,火點不著,直接就搭上了城頭,他們跑著就上城頭了啊!阿爹!」

  說到了這裡,強忍了半天委屈的甲繼榮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

  甲承貴只覺得頭一陣暈眩,看什麼都有些模糊。甲家數百年的基業,今天算是徹底葬送了。

  強自平定下心神,甲承貴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用!先前你不是說過,宋軍是圍三闕一嗎,既然他們給我們一條生路,那就走吧。委曲求全,總比全家都落入宋軍手中強。在諒州以外,我們甲家還有地盤,還有產業。想當年祖宗能從外面打進來,將來有一天我們也一樣能打回來!」

  聽見這話,甲繼榮抬起頭,恨恨地說道:「對,終有一天,我會重回諒州!從我手裡失去的,我一定會再搶回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41

第157章 塵埃落定

  「官人,快看,南城門有人逃出來了!」

  譚虎指著前方,踮著腳喊道。

  徐平看了看遠處亂糟糟的人群,有的大包小包,有的拖兒挈女,老的老小的小,沒頭蒼蠅一般向南邊逃去。

  搖了搖頭,徐平歎息道:「卻沒想到甲家如此沒擔當,讓這些平民百姓替他們打頭陣。他們家在這裡經營百年以上了,這樣做,不怕人心盡失嗎?」

  「人心?官人高看這些土酋了!若是他們注重人心,又哪裡來那麼多慘事?都是些蠻橫慣了的人,哪裡會管小民死活?」

  「譚虎,你騎我的馬下山去,趕在這些人前到谷口,吩咐韓道成,無論如何也不能放甲承貴父子逃走。抓不到活的,死的我也要!」

  譚虎應諾,臨走又問道:「甲家父子娶的都是交趾公主,對於這兩位公主,官人是什麼章程?」

  「蕃邦小國,哪裡來的什麼公主?活的最好,死的也無所謂,只要不讓她們逃了就是。人在我們手裡,對交趾談起來也是個籌碼,儘管交趾王未必在意她們兩個,但也得在意臣下的口實。」

  譚虎領命,轉身離去。

  徐平看著山下的州城,宋軍已經攻入城裡,有的地方冒起黑煙,不知什麼房子被燒著了。在山上隱約可以看見,城裡現在已經一片混亂,各種各樣的人在城裡跑來跑去,有的呼天搶地。

  戰爭不是大姑娘繡花,沒有那麼嫺靜端莊,而是暴力對暴力的最野蠻對抗。戰端一開,必然血流成河,沒有人可以阻擋這個過程。

  今天徐平不會進城,作為主帥,他沒這個心情面對這最殘酷的時候。等到明天一切塵埃落定,他再進去主持大局就好。

  徐平沒有什麼婦人之仁,但也沒有欣賞暴力與流血的癖好,能夠眼不見心不煩,便儘量不要去面對。

  淥州到諒州的山谷裡,丁峒主心神不寧地問範志祥:「你說山谷外面有宋軍大隊人馬,到底有多少人?」

  「黑壓壓的看不到邊,哪個知道到底有多少?」

  「你都看過了,心裡還沒個數?」

  「有什麼數?」範志祥對纏著自己的這個老狐狸煩透了,別人一聽說被斷了後路,都急吼吼地要回來殺出一條血路,就只有丁峒主纏著問東問西,生怕被坑了吃一點虧。

  看丁峒主一臉警惕的樣子,範志祥沒好氣地道:「宋軍陣前,光騎兵就一眼看不到頭,最少也有千八百人,後面的步軍更不知多少了。那個時候我先要保住自己的命,還能一個一個去數他們的人頭?」

  丁峒主聽範志祥的語氣不善,便住口不問,但眼裡的神色,明顯警惕的神色更濃,也不知信不信範志祥的話。

  「前面還有三里路就是谷口了,大家都休息一下,養足精神!前邊有數千宋軍,必然是一場惡仗,千萬不能急躁!」

  走在前面的一個土兵首領高聲吩咐,隊伍慢慢停了下來。

  這些土兵來自十幾個小勢力,互不相統屬,要不是淥州已經搶光,而範志祥說的又太嚇人,他們很難湊到一起做一件事。

  「呯!——呯!呯!」

  正當土兵們在谷底紛紛找地方喘口氣,順便吃點東西的時候,南側山上突然響起幾聲爆響。

  眾人被嚇了一跳,雞飛狗跳,有眼尖的就看見頭頂天空隱約有一團青煙,在晴朗的天空中好像一朵淡淡的花。

  丁峒主從地上蹦起來,仰著脖子看著天空,等到青煙不見了才垂下頭,向地上啐了一口:「直娘賊,定然是宋軍的探子,向谷外報軍情呢!」

  範志祥已是驚弓之鳥,緊張地問道:「你怎麼知道?」

  「呸,都來了這些日子,你還是孤陋寡聞!也難怪你一直守在那樣一個又窮又小的地方!這東西叫煙花,蔗糖務的宋人經常拿來在山裡示警,節慶日子的時候,他們還放了湊熱鬧呢!」

  「你又知道!我還說是響箭呢!見鬼的煙花!」

  範志祥一邊嘴硬強辨,一邊看著天空,臉色陰沉。自己招集來的這些土兵也有三四千人,說起來不少,但谷外宋軍明顯訓練有素,結果不容樂觀。

  山谷外,隨著一聲號角響起,軍營裡的兵士紛紛列陣,在谷前排開。

  高大全披掛整齊,提了長槍,翻身上了馬,直向陣前而去。

  自前天把出谷的一隊土兵嚇跑,就再沒了聲息,他在這裡呆得也有點無趣。聽說諒州城都已經攻破了,他卻還在這裡養膘。

  太陽過了頭頂,繞到了身後頭,把影子鋪在身前。

  高大全騎在馬上,安靜地看著前方的山谷。這幾天派出去的探子報了淥州那裡的情況回來,他知道到那裡搶掠的交趾土兵在那裡待不久了。

  淥州、思陵州及其附近山區,原來人戶也不過一千多,一下湧進去四五千人,哪裡能禁得起他們折騰。加上韓綜組織了有計劃的撤退,雖然沒有堅壁清野的效果,大量的物資糧草還是已經轉移走了,地方根本就養不起這麼多人。

  這個地方地廣人稀,農業極不發達,淥州水田又少,農人一年忙到頭,收穫的糧食連家裡妻小都填不飽肚子。說得難聽一點,要不是讓治下百姓吃糠咽菜,甚至用樹皮野草裹腹,那些土官頭人都收不上糧食來。

  這種窮困地方,再怎麼搶也沒什麼油水,這也是徐平堅持宋軍只守谷口而不進山驅趕的原因,沒多少日子,進去的交趾人就要被餓出來了。

  陽光照到谷口,像在一個怪獸身上撕開了一道口子,那裡晴晰明亮,與周圍蒼莽的山巒比起來明顯不同。

  當交趾土兵從這道口子裡鑽出來,就格外地顯眼。

  高大全身邊的掌旗親兵看著出來的交趾兵,在谷口慌慌張張地佈陣,不由覺得緊張而又興奮。他雖然是一個小兵,但帥旗卻掌在他的手裡,身後的數千兵馬都要隨著他手裡的帥旗而動,想起這一點,就覺得口乾舌燥。

  見谷口已經出來了一百多交趾土兵,高大全眯起了眼睛,手在槍桿上旋了旋,一下握得更緊。

  見宋軍大陣一直沒動靜,交趾土兵的膽子漸漸大起來,出谷的速度明顯加快,不多時,就在谷擺出了三百多人的軍陣。

  高大全眼猛地一睜,舉起左臂,高聲喊道:「第二指揮,隨我殺敵,餘軍不動!膽敢違軍令者,斬!」

  說完,一聲暴喝,提馬馳出軍陣。

  隨著高大全出擊,他身後作為中軍的鄉兵騎兵第二指揮陸續跟上,旋風一般奔向谷口的交趾土兵。

  范志祥帶著部下正走到山谷不遠處,見到迎面而來的宋軍,「啊呀——」叫了一聲,又扭頭躲回山谷裡。

  不過一箭多一點的距離,眨眼間便到。

  高大全率先奔入交趾軍陣,手起刀落,一刀就砍翻了正在那裡指揮的小頭目。身後的騎兵跟來,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在谷口來回衝殺。

  土兵沒有正式兩軍交鋒的經驗,既擺不出正規的陣形,也沒有強弓硬弩掩護,這個時候面對飛馳的騎兵,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只是亂糟糟地向山谷裡跑。後面推前面,前面擠後面,在谷口亂成一團。

  在這兩三百人衝殺兩三個來回,高大全見倖存的交趾兵大多已經逃回山谷裡,傳令掌令兵,帶著本部打馬回歸軍陣。

  擊敵於未成陣的時候,是最佳的開戰時機,高大全沒有宋襄公那種迂腐的道義,自然是不會放過機會。利用山谷的地形,高大全的這一指揮騎兵就可以把交趾土兵死死封在山谷裡。

  韓道成在山谷外面,看著不遠處倉皇向南逃竄的甲峒軍民,眼睛銳利的像鷹一樣,分辨著每一個人的身形。

  徐平交待的有兩點,一是不要急於追殺,要等州城裡再也沒有大量人湧出的時候才動手,避免把人又逼回城裡去。再一個就是一定要抓住甲家的人,最好是一個也不要放走。

  最早出城的都是老弱婦嬬,韓道成看得清楚,至今還沒有青壯男子出現在人群裡,所以穩住隊伍,靜靜等待。

  甲承貴父子也不是傻子,當然知道宋軍圍三闕一,必然在空出的一面周邊佈置得有伏兵,哪裡真會好心放人走。所以他們出城前,先派人把城裡的平民百姓驅趕出來,時機到了自己才混在人群裡逃跑。宋軍就是有追兵,也總不能把逃的人殺得一人不留。最好的就是能夠等到晚上,渾水摸魚。

  「可恨,太陽剛一升起來破就被攻了,怎麼也等不到天黑了!」

  甲繼榮在衙門口,看著天上的太陽咬牙切齒地詛咒,這見鬼的日頭,怎麼就不掉下來?越是不想見它的時候,越是這麼明晃晃的。

  看著門口的兩輛牛車,甲繼榮皺著眉頭對身邊的人道:「都什麼時候了,母親怎麼還捨不得家財?這牛車一出城,豈不是告訴宋軍是我們出來了!」

  身旁的親信哪裡敢回話?只是苦著臉不敢開口。

  看了一會,見母親還是在衙門裡不出來,甲繼榮黑著臉吩咐:「等到了城門那裡,你們弄點亂子出來,把重要財物都背在身上,一定把這車丟了!」

  他的正妻是當今交趾國王李佛瑪的女兒,見諒州風聲不對,早早就帶著孩子去升龍府了,躲過了這場災難。

  漢人有話,夫到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甲繼榮這些蠻人可沒有這種話,因為不需要。睡在一起才叫夫妻,如果自己遭了難,那位交趾公主扭頭就會再找個人嫁了,說不定離了諒州這邊疆之地,她還興高采烈呢。

  對蠻人來說改嫁實在是稀鬆平常,徐平來的那個世界,儂智高的母親阿儂,為了聯絡各方勢力,改嫁了好幾次。

  至於正妻之外的妻妾,都這個時候了,甲繼榮哪還有心思敢她們。沒有狠起心來取了她們的性命,而只是關在一間屋子裡,已經是開恩了。什麼夫妻恩情,終歸還是沒有自己的命重要。

  「我從升龍府嫁到這裡,為你生兒育女,吃了多少勞苦!你們父子,就這這把家說丟就丟了?這麼逃出去,我有什麼面目回王宮,怎麼見做了國王的兄弟?一樣是出身王室的金枝玉葉,我怎麼這麼命苦?」

  甲繼榮的生母,那位交趾的長公主哭哭啼啼從衙門裡出來,一邊走一邊數落著身邊的甲承貴。她年輕的時候,父親李公蘊還是黎朝的大臣,那個時候還是禦賜的黎姓,後來趁亂奪了黎朝小皇帝的皇位,遷都長龍府,她也水漲船高成了交趾的公主。

  越是這種出身,越是迷戀富貴榮華,想起這一逃出去,不但沒了現在擁有的財富地位,還要受兄弟姐妹的白眼,越想越是悲傷。

  甲承貴這些日子病情一直不見好轉,一路咳嗽著,一路聽著身邊妻子的念叨,臉色黑得跟鍋底一樣。偏偏他又不敢發作,出了諒州,就全要靠交趾王室照拂了,怎麼敢再得罪這位大靠山。

  有自己的地盤,有自己的勢力,那是千好萬好,王室也求著自己把公主嫁過來。一旦失了諒州這根本之地,到了王城裡是個什麼樣子,那可就是難說得很了。依著交趾的習慣,公主是有用處的,要用來拉攏地方實力派的。要是以後諒州沒有奪回來的希望,自己的妻子改嫁其他地方土官都有可能。

  想到這一點,甲承貴心裡就苦笑不已。自家父子兩人都娶公主,看起來恩寵無比,但自己卻明白,王室李家看重的不是自己和兒子,看重的是諒州這處要害之地。這次逃難出去,如果父子兩人的妻子都棄家而去,再去改嫁其他當紅的人,這臉真是丟得沒地方放了。

  到了衙門外,伺候著妻子上了牛車,甲承貴來到兒子身邊,低聲問道:「都安排妥當了?想想還有什麼拉下的沒有?」

  「該想到的都想到了,沒想到的也沒必要再留戀了。阿爹,我們還是快趁亂出城去吧,等宋軍把城占住,前面的路只怕也會封掉。」

  聽兒子的話,甲承貴點點頭,看了不遠處的妻子,又沉聲問道:「那兩輛牛車怎麼辦?乘著車無論如何也是逃不掉的!」

  「我已經安排好了,出城的時候安排點亂子,讓阿母從車上下來,自有人扶著走。至於財物,能拿多少是多少吧。」

  甲承貴點頭,目射寒光,欲言又止。

  太陽滑過了中天,城中的喊殺聲越來越近,整個街道上已經亂成了一團。

  甲繼榮小心道:「阿爹,我們該走了——」

  「走,該走了。」甲承貴點著頭,終於下定了決心,猛地轉頭看著兒子,「大郎,記住我一句話,必要的時候,你阿母——該放手時要放手!此一去升龍府是龍譚虎穴,她對我們未必是福!記住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42

第158章 淥州戰事

  「天哪,終於從那見鬼的山谷裡出來了!」

  阮大石看著前面低山起伏的淥州盆地,長出了一口氣。

  思陵河谷裡的這幾天真是噩夢一樣的日子,沿途的村寨早已被搶的一粒糧食都沒有,就連土民也都躲到了深山裡,完全成了一片死地。阮大石殺了自己的馬,把所有受傷的手下全扔到了河谷裡,才算掙紮了出來。

  看看身後,僅剩下的一百多人全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看著樹葉都兩眼發綠。自己族裡的精壯全都帶出來了,這可怎麼辦?阮大石不怕死人,可死人得換來財富啊,沒錢就沒人力補充,就得被相鄰勢力吞併,這可怎麼辦?

  一路哀歎,一路悲傷,阮大石帶著族人直奔附近的村子。

  這村子也已經沒有人了,糧食也被搶光,但挨家挨戶搜過去,總能找到點剩米野狗,亂七八糟吃下肚下,一行人總算恢復了點元氣。

  「峒主,接下來我們怎麼辦?淥州這裡看起來也是什麼都沒有了!」

  一個年紀大一些的峒丁垂著頭,悶聲問阮大石。

  阮大石惡狠狠地道:「其他不管,我們先到淥州城裡去。不管這裡變成了什麼樣子,那裡總能弄到點吃的!」

  「然後呢?」老峒還是不依不饒。

  阮大石看著老峒丁,眼中凶光逼人。若是在以前,有手下敢跟自己這樣說話,非找機會弄死不可。但現在不行了,人手已經太少,人心浮動,一不小心這些傢夥造了自己的反也說不好。

  「然後,然後我們就回家去,休養生息幾年,什麼都能找回來!」

  見眾人沉默,阮大石心中有了不好的感覺,又道:「你們放心,這次跟著我出來沒撈到好處,我會補償你們的!接下來的三年,凡是在坐的人,都免收錢糧,也免了你們的勞役,安心過日子,總會好起來!」

  話說出口,阮大石就覺得在割自己的肉一般。這次出來就夠倒楣了,再少收三年錢糧,自己的日子可怎麼過?唉,只能這樣安慰這幫窮鬼,先把眼前的日子熬過去,等回了交趾,總有辦法對付他們。

  不僅是阮大石,如今整個淥州的交趾人都人心惶惶。去諒州的谷口被高大全死死守住,淥州卻已找不吃的了,幾千人聚在川谷裡,天天都有火拼。

  範志祥是第一個趕到谷口的勢力,好說歹說,才憑著這一資格讓眾人同意換了下來,趕回淥州來找糧食。

  此時從交趾來的土兵幾乎全都聚到了從淥州到谷口這一狹小的範圍,嚴酷的事實使他們徹底沒了向宋境搶掠的心思,回家已經是最後的願望。

  此時的淥州雖然沒有官方的博易場,但由於位置合適,民間的貿易一直很繁盛,州城有五六百戶人家。這些日子,被近十股勢力,四五千人一遍又一遍地搶來搶去,再堅強的人家也支援不住,土著早已逃得無影無蹤,成了交趾土兵的駐軍之地。

  範志祥帶著剩下的三百多手下回到淥州,只覺得身心俱疲,找了一間沒被人占住的民房,到床上倒頭就睡。

  剛剛進入夢鄉,夢見自己那買來沒多少日子的十六歲的小妾,享受著久違的溫柔滋味,就聽見外面傳來「啪!啪!啪!」的打門聲。

  從夢中驚醒,範志祥從床上一下蹦起來,猛地拽開房門,看著站在門外滿臉惶恐的親信,怒吼道:「叫什麼門?報喪嗎?覺也不讓睡!」

  「峒——峒主,阮峒主的人跟我們的人打起來了——」

  「哪個阮峒主?!」

  「阮大石啊,他帶著手下進淥州,一來就搶我們的食物。」

  「那個野種,這些日子都見不到影子,現在出來搶東西了!」範志祥一邊說著,一邊轉身加房拿外衣,口中道:「等一等,隨我去扒了他的皮!」

  身邊的親信一邊狼吞虎嚥地吞著一塊菜餅,一邊對阮大石道:「峒主,範峒主的人比我們多,只怕不會善罷干休。」

  「怕什麼,你只管先吃飽了肚子!」搶來的一隻雞宰了,好壞在鍋裡煮熟,阮大石啃著雞腿,對手下的警告不以為意。

  人都快餓死了,搶到吃的是第一要務,還管範志祥那裡人多人少。

  手下的人見阮大石把雞左一塊右一塊吃得不剩,饞得直咽唾沫,紛紛搶到鍋邊舀剩下的雞湯喝,好壞沾點油水。

  範志祥帶著手下來到阮大石的人霸佔的旅店外,對守在外面的峒丁喊道:「去叫你們峒主出來,就說範峒主找他問話!」

  阮大石聽了稟報,伸著脖子打著飽嗝,走出門外,看著範志祥道:「範峒主,好久不見,這些日子在哪裡發財?」

  「發你祖宗的財!直娘賊,這些日子,我們這些人為了打通到諒州去的路,在谷口拼死拼活!你帶著人不知道躲到哪裡,一來竟敢搶我的人!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來,來,來,我們且鬥上一鬥!」

  阮大石一伸脖子,仰頭又打一個飽嗝,對範志祥道:「峒主,你這是說哪裡話?我們都是交趾人,困難時候自當接濟,什麼搶不搶的。」

  范志祥見了阮大石的樣子愈發生氣,退後兩步:「說得輕巧,現在一把米就是一條命!你不給我交待,今天就拼個你死我活!」

  阮大石看了看,面色不改,對範志祥道:「範峒主,我且問你,你們在谷口與宋軍放對也有些日子了,可有希望衝出谷去?」

  「衝不出去又如何?總是要拼一下,總不能坐在這裡等著餓死!」

  阮大石搖了搖頭,笑道:「我這裡有一條生路,範峒主,就抵了你手裡的這一餐飯如何?」

  範志祥沒有答話,盯著阮大石看了一會,見他神情自然,心裡就有分信了,問道:「你真有生路?說來聽聽!」

  「法不傳六耳,我們一邊說話。」

  此時再也沒有比逃出淥州更重要的事了,範志祥雖然恨阮大石搶自己,但還是半信半疑地跟著阮大石到了一邊的僻靜處。

  見左右無人,範志祥沉著臉問阮大石:「說吧,如果你是誆我,今天就取了你的性命!」

  阮大石回轉身,沉聲問道:「範峒主,我實話問你,去諒州的路是不是已經封死了?憑我們的人手,無論如何也衝不出去?」

  「你怎麼這麼問?」

  「我剛到淥州,對谷裡的戰事所知不多,不過看周圍人的樣子,只怕是沒什麼念頭了。你是到過谷口的,當然更加明白,是也不是?」

  范志祥見阮大石問得認真,想起他說的生路,點了點頭:「不錯,谷口宋軍馬步數千,又占著地利,就是把人耗光,我們也衝不出去!更不要說,我們的人來自各峒,沒個首領,如何與宋軍放對?」

  「那就是了,我早就想到,宋軍布了這個陣勢,怎麼可能還會在那裡給我們留生路?他們是要把我們封在谷裡,活活餓死!這兩天還有吃的,淥州就已經混亂不堪,阮峒主,再過兩天,餓紅了眼的各峒兵丁會自相殘殺的,你信是不信?那個時候,不用宋軍出手,我們自己就把自己折騰死了!」

  「阮峒主,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哪裡還有生路?」

  阮大石面向東方,看著蒼莽的群山,神秘一笑:「明知道向諒州的路不通,何必在那裡與宋軍死磕呢?我們為何不轉頭向東,沿窮奇河逆流而上!」

  「什麼?」範志祥聽了,驚得連退兩步,「你是說,去,蘇茂州!」

  「不錯,有窮奇河在,在山裡總不會迷路。那裡的路雖然不好走,但卻沒有宋軍阻路,咬咬牙,總是能找到生路。」

  範志祥臉色不變幻不定,過了一會才道:「阮峒主,你可要想清楚,那裡雖然現在是我們交趾的地盤,但認真說起來,與諒州一樣,是交趾與大宋的兩屬之地。就是過去了,也未必是生路。再者說,就是當地土官認與我們都是交趾人,也未必有好臉色,討飯的到哪裡都會被人趕!」

  「都到了這個關節,你怎麼還分什麼交趾大宋的地盤?我們現在在的淥州地方,可是真正大宋境內,連兩屬之地都不是!」

  「好吧,不說這個,還是那句話,到了那裡也未必有人接納我們。」

  「要他們接納嗎?」阮大石冷笑,「我們兩峒加起來,現在也有五百多丁壯,蘇茂州哪個敢驅趕我們?不怕我們把他的地方也奪了!」

  「就憑這五百多人?」

  「五百多人還不夠嗎?這次戰事因何而起?還不是因為蘇茂州韋家兄弟投宋!他們兄弟帶走三四千人,蘇茂州現在還能剩下多少人?範峒主,只要我們沿著窮奇河走出山去,蘇茂州就任我們縱橫!」

  聽到這裡,範志祥已是心動。蘇茂州沿海,境內群山起伏,地形比淥州還要惡劣,也是人口稀少的山區。韋家兄弟帶三千多人投宋,那裡本地已經剩不下多少人口。至於到那裡駐防的交趾援軍,總不會攻殺自己的兵馬,無非就是讓自己的人幫著打仗罷了。

  大宋已經在諒州一線擺出如此大的陣勢,就不信還有多少兵力能在蘇茂州那裡再開戰。想來起去,這果然是一條生路。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42

第159章 新的考驗

  紅日初升,嫣紅的陽光帶著溫暖,照耀著大地。清晨的空氣充滿了草木的清香氣,吸上一口讓人心曠神怡。

  徐平站在南諒州衙門的望樓上,看著戰後的諒州。

  甲家帶頭逃跑,城裡兵丁也就不會做殊死抵抗。宋軍入城之後基本沒什麼戰鬥,城內破壞的不算厲害,城牆完整,房屋基本整齊。由於這裡名義上還算是大宋的地盤,對入城的宋軍徐平管束得很嚴,惡性事件沒有幾起。

  只不過兩三天的時間,諒州又恢復了安寧。

  只不過對於很多人來說,他們已經看不見大宋治下的諒州是什麼樣子了。

  逃難路就是死亡路。甲家為了給自己掩護,驅趕了城裡的百姓在自己之前先行出城,最少有一多半的諒州州城裡的人死在了這條逃難路上,還有四分之一的人向南逃到了交趾境內。就這四分之一的人,想在新的地方安家,還不知要付出多少條人命。

  徐平真地已經儘量減少了殺戮,但這一場攻城戰下來,南諒州城的人口依然只剩下了原來的不到三分之一。

  徐平不會傷悲春秋,打仗必然會死人,他的仁慈,只到盡力減少自己屬下兵馬死傷的程度。至於敵方的人,那是戰後的事。

  甲承貴父子最終沒有逃過韓道成的眼睛,甲承貴在路上就了結了性命,甲繼榮和幾個兄弟被抓進了諒州牢裡,女眷也都收押起來。

  做了俘虜之後,甲繼榮再三要見徐平,徐平卻不見他。

  徐平憑什麼見他?敗軍之將,喪家之犬,有見他的時間,徐平還不如舒舒服服地睡個覺好好休息休息。除非甲繼榮給出足夠代價,比如說出甲家有什麼藏寶地之類的,不然見到徐平的日子,就是行刑砍頭的時候。

  打仗就是打仗,徐平是個很專注的人,而臨這麼重大的事情,怎麼還有閒心跟閒雜人等廢話?沒了城,沒了兵,甲繼榮就是個很普通的囚犯。

  桑懌已經回到了門州,正在休整,過個一兩天,就會帶人進入諒州。徐平讓桑懌入諒州之後,去接替高大全,順便看淥州現在的狀況,如果交趾兵沒什麼反抗能力了,就收復淥州。

  說是文臣領兵,但大宋的正規軍對文臣可不友好,沒點手腕,用起來就要小心他們給你難看。所以徐平儘量地讓正規廂軍單獨行動,交給桑懌,自己不費那個心思。蔗糖務的鄉兵是自己手下,用起來輕鬆如意。

  一個隨身兵士上來,根守在望樓口的譚虎小聲說了什麼,譚虎便到徐平身邊道:「官人,用飯的時間到了。」

  「哦,那我們下去。」徐平轉身下望樓,一邊問譚虎,「這兩天州城裡的情況怎麼樣?我看還是蕭條得很。」

  「人口損失大半,壯丁連戰死帶逃亡,更是只剩下兩三成,怎麼能夠不蕭條?而且開戰之前,甲家以守城為名,把城裡百姓的財富搜刮了一遍,現在城裡的人,就是有命在,家財也都早已沒了。」

  徐平聽著,說道:「城裡幾處施粥的地方人多不多?如果人多,可就是小心戰會起饑荒,要早做準備。」

  「官人多慮了。施粥處人多是多,但未必就都是吃不上飯的。有的人貪施粥是白得的口糧,領粥省自己家裡糧米。諒州城破,糧倉都還完好,市面上也沒發生哄搶,糧食想來不會短少。」

  「那就好。飯後你去知會張榮,讓他帶人小心處理城內外的屍首,儘快在離城遠一點的山頭把人埋葬。現在雖然是冬天,可諒州比邕州其他地方都要炎熱,還是要小心防著疫病。」

  譚虎應諾。

  下瞭望樓,徐平用過了早飯,便到後衙飲茶,順便看著這幾天的邸報。

  朝裡為了邕州的事情又爭吵了起來,以樞密院為一方,堅持要邊疆地方官息事寧人,甚至提出封賞七源州,利用他們牽制交趾。只要不讓交趾騷擾大宋邊境,那就一切安於現狀,堅決反對主動出擊。

  邕州地處偏遠,邸報經常一兩年月才下來一次,說的都是朝廷裡幾個月前的事情。反過來也一樣,邕州這裡徐平已經把廣源州滅了,匪首儂家的人被桑懌捉住之後,驗明正身,已經在廣源州就殺了個乾淨。結果朝裡還在討論要不要封儂存福為節度使,用來牽制被徐平拍回諒州以南的交趾,也是好笑。

  一杯茶沒有喝完,譚虎過來稟報:「官人,李慶成在衙門外求見。」

  「哦,讓他進來吧。諒州善後,還要借助他這個本地土著。」

  徐平把邸報收起來,喝著茶等著李慶成的到來。

  隨著譚虎,李慶成來到後衙,見到徐平,咚地跪了下去:「我父子能夠團聚,全靠提舉官人一手成全,李家粉身碎骨,難報萬一!」

  徐平道:「李知州怎麼如此?我們都是大宋的官員,只要是一心為朝廷效力,自然該互相提攜。快快起來,坐下說話。」

  李慶成站起身來,拱手道:「官人面前,哪裡有我坐的地方?下官這次前來,一是謝提舉官人大恩,再者就是盡屬下的本分,看南諒州這裡有沒有用到我的地方。屬下雖然不才,到底是本地大族,安定人心用得著。」

  徐平笑道:「我也是這樣,正要著人去請李知州呢。」

  「有事官人儘管吩咐,我是什麼樣人,哪裡敢讓官人用一個請字!」

  徐平道:「也沒什麼好吩咐的,無非是戰後人心不安,我帶來的人不熟悉本地人情地理,事情難辦。一會你隨譚虎去找張榮,幫著他處理善後。」

  「卑職遵命!」

  徐平看著李慶成,隨口問道:「對了,如今你父子團聚,也算是了了你的心事了。等到戰後,南北諒州必然要合二為一,你有什麼想法?」

  李慶成心裡一緊,越是徐平問得這麼隨意,他越是知道這話的分量。別看現在兩人說話有說有笑,和善得很,一旦這話答得不合心意,徐平也許不會立即翻臉,但事後只怕不會給自己什麼好果子吃。

  攻破南諒州之後,找到李慶成在甲家的質子,徐平命專人送到了北諒州李慶成家裡,自然是示恩。但依徐平在左江道的作為,絕不可能允許李家繼續在諒州做實權知州,括丁法和蔗糖務一定會行到這裡來。

  在甲家門下仰人鼻息這麼多年,李慶成早已人情通透,左江道的事情他早已打聽清楚,自然知道該如何回答。

  向徐平拱手道:「稟官人,卑職僻處諒州這邊鄙之地,雖然也有小小富貴,不過終歸是遠離官府,難慕王化。卑職家裡的男女,就連漢字都認不了幾個,如此怎麼為朝廷效力?等諒州戰事平定,卑職想請官人恩准,舉家遷往太平縣或者邕州,有個職事最好,還能繼續報答朝廷恩典。」

  徐平笑笑:「你這樣想最好,你多年治理地方,也是難得的人才,不管邕州還是太平縣,都用得著你。朝廷最缺的是人才,到了那裡,必然會有合適的職事給你,又怎麼能讓你閒下來?」

  「謝官人!卑職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儘管說,只要我能辦到,一定儘量成全你。」

  「犬子今年十七歲,一直在甲家,日日惶恐,教導更是無從談起。等到了太平縣或邕州,請官人恩准讓犬子入官學,學習聖賢之道。」

  徐平看著李慶成,微微笑著道:「你也這個心,我必然成全。放心,你什麼候帶著家人回去,我什麼時候安排你兒子入學,絕無絲毫耽擱!」

  「謝官人成全。」

  徐平點頭,命譚虎帶著李慶成去張榮那裡。

  看著李慶成離去的背影,徐平暗道,果然是能在甲家眼下忍了一二十年的人物,人情通透,全不是甲家那幫廢物能比的。知道徐平忍不下土官,他便自己提出來去邕州內地,至於兒子入官學之類的,更純粹為了安徐平的心。

  你給我面子,我也給你面子,李慶成知趣,徐平也不會虧待了他。這樣的人物,才能夠在合適的時候得到最合適的好處。

  譚虎送走李慶成,不過一刻多鐘的時間,又返回後衙。

  徐平叫過來問道:「桑巡檢現在門州如何?」

  「昨天巡檢還派人來問,諒州這裡有沒有什麼大事,如果必要,他可以不休整,帶小部分兵馬先入諒州。」

  「嗯,桑巡檢也是個閒不住的人,不過諒州現在一切平安,他去廣源州這一趟也著實辛苦,還是休整上幾天再說。對了,跟著桑巡檢去廣源州的那一萬民夫,現在怎樣了?」

  「如今是在門州,聽說由於山路難行,折損了一百多人,與巡檢手下戰死的軍士竟是差不多。民夫運糧,也著實辛苦。」

  「這是自然,我已經命韓綜從優撫恤,不能虧待了他們。不過他們終究沒有參加戰事,不需要休整那麼長時間,而且回來的也早。譚虎,你覺得,我現在從他們抽調五千人來諒州,算不算刻薄?」

  「官人怎麼這樣問?這等大事,我哪裡敢亂說!」

  「不是要你亂說,怎麼想的就怎麼說!這種事情,我的感覺與你們這些做事的人是不一樣的。如今戰事初平,大勝之後,最怕有的人覺得不公平,心裡有怨言,所以我才問你。」

  譚虎沉吟一下,才道:「官人既然問了,我就照直說。官人現在抽人來諒州,必然是有重役,大勝之後,這些人怨言必然是有的。但說起來也並不是不近人情,畢竟很多民夫早早就歇在門州。屬下認為,兩全之法,還是抽人來之後,優與犒賞,別人也說不出什麼。」

  徐平點了點頭:「說的不錯,我也是這樣想。你明天就去門州,讓哪裡抽五千民夫過來,我們要準備面對交趾來的大軍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43

第160章 改天換地

  看著遠處三三兩兩的人趕著牛慢悠悠地向北走,桑懌笑道:「雲行,你這是要把交趾的牛買光嗎?幾個月後,那些交趾人連地都種不成了!」

  徐平道:「有什麼辦法?兩三萬人聚在這小地方,大過年的,總不能讓他們吃不上肉,我不從交趾買,從哪裡買?荊湖的牛趕到邕州,怎麼也得幾個月後了,怎麼來得及?」

  「怎麼不見你從交趾買豬羊?」

  桑懌搖頭,專門從交趾買牛,哪個人不知道徐平是什麼心思?交趾那邊地方官已經嚴令不得變賣耕牛,奈何蔗糖務財大氣粗,出得起高價,依然有交趾人源源不斷地販牛到邊境,賣給諒州駐紮的宋軍。

  不過徐平說的也是實情,諒州現在駐紮鄉兵一萬多人,加上桑懌帶過來的五千廂軍,人口暴漲,食物供應空前緊張。

  十二月二十五徐平進軍諒州,平定下來已近年關,為了防止交趾反攻,這年也沒法過了。如今諒州駐紮兵馬兩萬,還有兩萬多民夫,日夜不停地修建各種防禦設施。過年了總得讓手下吃點好的,為了保證這四五萬人能夠天天有酒有肉,徐平用盡了所有手段。

  門州到諒州的路已經修通,從太平縣周圍過來的豬羊每天在路上絡繹不絕,徐平幾乎把蔗糖務的一大半肉食儲備用在了諒州。為了補上來年的缺口,蔗糖務派出專人去邕州、桂州,甚至遠到荊湖路販牛羊。

  當然最方便的肉食來源還是交趾,離得又近,百里外就是交趾農業的精華區,比大宋境內動不動就遠在千里之外的來源地實在方便太多。

  徐平專門從交趾境內買牛,表面的說法是牛個頭大肉多,相對容易長途販運,實際上當然還是挖交趾的根。沒有了耕牛,來年交趾的糧食種植必然大受影響,看李佛瑪還有多少心思來找諒州的麻煩。

  打仗那是官府的事,平民百姓哪裡關心那些?此時正是農閒時候,養著牛也是累贅,宋人出高價,交趾農民憑什麼不賣?而且這個年月,後世的大糧倉紅河三角洲剛剛開始開發,插秧技術也僅限少數地區,多季稻還沒有影子,河流縱橫的三角洲仍然沼澤遍佈,散放的牛到處都是。交趾農民並不把耕牛當寶貝,哪裡像江南農民那樣,養頭牛跟伺候爹一樣,生怕掉一點膘。

  徐平看著從南方歸來的販牛人,心中暗道,我只是買牛,並沒有專門買牛蹄,已經厚道得不能再厚道。真有心思坑交趾人,憑著蔗糖務的財力,交趾全國加起來也不夠坑的,說不定李佛瑪屁股下的龍椅都能買來。

  此時太陽正在頭頂上,陽光暖洋洋的,對於徐平和桑懌這兩個中原人來說,一點感覺不到冬天的氣息。

  山坡上,民夫正在平整土地,從谷口左右各三里,朝南的山坡全部要平整成光滑的斜面,大石和樹木叢林都要剷除。這是徐平給交趾來進攻的兵馬留的進攻路線,也是他們的修羅場。

  桑懌從山頂上看著忙碌的民夫,聽著不時響起的炸大石的火藥爆炸聲,對徐平道:「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打仗就打仗,兵馬相對,刀槍相向,陣中衝殺才是男兒本色。結果你打個仗,也弄成跟種地一樣,又是平整土地,又是開溝築堰,你就想靠著種地把交趾種輸?」

  「這是哪裡話?我蔗糖務數萬民夫,防守作戰不用他們運糧,當然要修整戰場。你想,為了守住地方,誰不知道要修築城池?我不過修的更大而已。」

  桑懌只是搖頭。他當然不是反對徐平的做法,作為陣上衝殺的戰將,他當然知道地形的重要性。但桑懌實在想不通,修城築夾道他能理解,但這樣鋪開攤子要把整個地方的地形完全修整一遍,徐平就顯得怪異了。

  偏偏徐平還不修城,卻把夾著谷口的這兩座山當成城牆,讓幾千人在這裡忙個不休,滾木礌石擺在這裡,谷口卻不建座關。

  這是正常人幹的事?

  徐平看著這熱鬧場面,卻是豪情滿胸。

  作為有前世記憶的人,怎麼能跟這個年代的人一樣那麼小家子氣?不管種地還是打仗,要的就是改天換地的氣魄!有人力有物力,就是要把這天地都翻過來,要這天地隨著自己的心意。

  以優勢兵力守敵必攻之地,戰略上真是夢寐以求的機會!這種小場面才哪裡到哪裡,後世用槍用炮的年代,隨便弄弄土石方量都比建一座城還多。

  交趾調集兵馬來攻諒州,怎麼也得一個月的時間,這一個月裡,徐平要把諒州這裡變成交趾人的修羅場。

  桑懌看著這熱火朝天的情景,也是豪情滿胸。他也是參加過省試的人,無奈舍文從武,棄筆從戎,當然想建一番功業。廣源州一戰,最難的並不是戰鬥,而是後勤行軍,對他不過是開胃菜而已。在諒州面對交趾人大軍,才是真正顯示身手,建功立業的時候。

  「咦,那不是守著遇仙樓的兩個老兵,怎麼也來了這裡?」

  看著山下,喬大頭扶著陳老實走向谷口,桑懌奇道。

  徐平順著桑懌的目光也看見兩人,口中道:「韓綜也是胡鬧,蔗糖務的人力還沒緊張到這個程度,要把兩個老兵弄到戰場上來!」

  「不一定怪到韓綜頭上,這兩人怎麼說也還是廂軍,搞不好是太平縣那裡把在役廂軍全派過來了。」

  桑懌對廂軍的情況比徐平熟悉,他這個兵馬巡檢主要管的就是這些人。

  看著兩人到了谷口,南望交趾大地,一動不動,徐平道:「一會回去吩咐一下,這些老兵就是來了,也只是養著就好。如今我們不缺人力,沒必要勞動這些人,徒惹別人閒話。」

  桑懌答應,突然對徐平笑道:「看見這兩個人,我又想起一件事來。這些日子諒州這裡向交趾賣出白酒不少,太平縣那裡一時運不過來,酒味可是寡淡了許多。我也嚐了運到交趾去的酒,反而味道更回濃烈。」

  「那酒你還是少喝過,酒到口裡越烈,越是傷身子。我不瞞你說,運到交趾去的酒都沒有陳過,飲得過量了頭痛難受是小事,一個不好,雙目失明甚至丟了性命也不稀奇。」

  這一帶高粱之類穀物遠沒有中原多,沒有上好酒糟,用酒精串香出來的白酒暴烈無比,對身子傷害比釀的白酒大得多。徐平是買牛的錢花著肉痛,用這種低劣白酒從交趾那裡回籠錢貨,可不是給自己人喝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2:11

第161章 特旨升遷

  陳老實走出谷口,望著南方層層疊疊的小山包,幾十年來一直混濁不清的眼睛重新有了光彩。

  就是這片土地,他們無數的北方兄弟永遠倒在了這裡。十不存一,甚至有一半的人都沒機會踏上戰場,就被嶺南的酷暑奪去了生命。

  當年從這裡北返,陳老實從沒想過自己還會回到這裡,來看看這片土地,傾聽長眠在這裡的老兄弟在地下的低語。當年征交趾,他們不是被交趾人打敗的,而是被這一片土地惡劣的條件打敗的。

  周圍人喊馬嘶,無數的人在山坡上面揮汗如雨。他們正在用自己的能力改變著這塊土地,從今以後,中原王朝的軍隊向南將暢通無阻。

  從邕州,到蔗糖務,再到諒州,陳老實見到了徐平把這片土地改造成了什麼樣子。瘴氣已經沒有了,毒蛇遍佈的沼澤成了一眼望不到邊的稻田,虎豹出沒的山坡地種上了海一般的甘蔗,寬廣的大路通到了每一個人煙稠密的地方。

  這片土地不再是中原人的埋骨地,而是能夠產出無數錢糧的富裕地方。

  這是真正的改天換地,天換成了大宋的天,地換成了大宋的地,人也將永遠成為大宋的人。

  身後,兩道巨大的土牆正在立起,從南諒州城開始,如同一雙手臂,一直延伸到谷口的兩邊山頭。這雙手臂懷抱的,是深近五里,寬三里多的一個巨大的口袋,如同一張嘴,向著交趾,要把那裡吞進肚子裡。

  不知道躺在這片土地下的那些當年的老兄弟,能不能看到今天的樣子。這片當年被視作畏途的土地,將要成為交趾人的墳墓。

  喬大頭看著南方,問身邊的陳老實:「陳阿爹,那就是交趾啊,怎麼看起來跟我們大宋的邕州也沒什麼不同?」

  「本來就是一樣的土地,就連那裡的人,我們看到的地方,也跟邕州的土人一樣,並沒有交趾人。不然的話,太宗皇帝怎麼會被兵征討?」

  「原來跟邕州一樣啊,我還以為是什麼古怪樣子呢!」

  聽見跟自己生長的地方沒什麼不同,喬大頭也就沒了興致,四處東張西望,希望能看到什麼特別的地方記下來,回去一說自己也是到過交趾的人了。

  可惜周圍現在就是個大工地,幹活的還都是蔗糖務的民夫,哪裡有什麼稀奇好看?喬大頭失望地轉回身,猛然發現陳老實的眼裡含著淚花,好奇地問道:「陳阿爹,是太陽太刺眼了嗎?你都流出眼淚來了!」

  陳老實無奈地苦笑,伸手摸著喬大頭的腦袋:「是啊,我人老了,陽光一大就流眼淚。走吧,我們回去,看過了這裡,也了了這一輩子的心事。大頭,等阿爹百年之後,你就不要在邕州當兵了,帶著阿爹的骨灰回河東去。」

  喬大頭好奇地問道:「回河東做什麼?那裡我又不認識人!」

  「把我的骨灰灑在汾水裡,也算是落葉歸根了。到那裡找個婆娘,生兒育女,還去做我們的中原人。」

  喬大頭嘴裡嘟囔了幾句,也聽不清說的什麼。在他心裡,覺得陳阿爹實是無趣得很,幹嘛要自己帶著他的骨灰回中原,哪裡埋著不是埋著。說起來娶婆娘,為什麼要回河東去娶,邕州的女人就很好啊。到處聽人說,等到跟交趾的戰事平定了,必然會有不少交趾婆娘到邕州來,隨便幾個錢就娶得起了。

  這些日子喬大頭一直攢錢,就是等著娶個交趾婆娘呢,為什麼回河東?

  不過自小到大,喬大頭都是由陳老實一手拉扯大,也就是在肚子裡牢騷幾句,陳阿爹的話他還是要聽的。

  徐平並不知道山下的兩個老兵在說什麼,只是與桑懌看周圍的情況。

  回身看著漸漸長起來的兩道土牆,徐平問桑懌:「前些日子,我專門派人到桂州去,找漕使商討,借桂州和附近幾州軍資庫裡的硬弩,也不知有消息沒有?我們邕州這裡,滿打滿算不到一千張強弩,對上交趾大軍可是不夠用。」

  「有消息回來,轉運司衙門已經同意了,不過徵集要時間,還要過些日子才能運過來。桂州是本路首州,存的兵甲最多,如果能夠支持邕州,那可真是如虎添翼。有五千張強弩,交趾來一兩萬精兵,根本過不了下面谷口!」

  徐平笑了笑,沒有說話。

  怎麼能讓交趾人在谷口不進來呢,一定要讓他們進來,只要讓他們永遠也回不去就是了。擺出這麼大的陣仗,不留下一兩萬交趾人的屍體,徐平還真就覺得虧得慌。三四萬人一個月的土工作業,這樣的工事,怎麼也得有幾萬交趾兵的人命才能扯平。

  打仗打得就是錢糧,徐平要用錢把交趾王李佛瑪堆哭。

  正在這個時候,譚虎從山下面氣喘吁吁地跑了上來,向徐平行禮:「官人,京城來人了,正等在諒州城裡!」

  徐平一怔,問道:「來的是哪位?你認不認識?」

  「是上次來過的內侍石全彬,說是要官人立即回去。」

  「是他?」徐平心裡憂疑不定。內侍可不是隨便能出宮的,這麼遠一定是有皇上或者太后的詔旨。

  這個時候,來什麼事?

  皇上身邊的人,徐平也不敢怠慢了,讓桑懌繼續在這裡看著,徐平跟著譚虎下了山,騎馬趕回南諒州城。

  一進衙門,就見到了院子裡立著的兩個小黃門。如今的石全彬也是有身份有地位了,出來當然要帶著人服侍。

  讓譚虎取了兩錠銀子去招呼兩個小黃門,徐平打過招呼便繞到花廳。

  一進門,眼巴巴坐著喝茶等徐平的石全彬就迎了上來:「雲行,幾年不見,哥哥可是想你想得緊!」

  徐平忙上前見禮,與石全彬分賓主坐了。

  讓兵士重新上了茶,徐平才問道:「閣長這次遠從京城來,不知有什麼重要事情?我能不能幫上忙?」

  石全彬笑道:「這次我可是專為你而來。幾年時間,你就循資升到了員外郎,可是讓朝裡的人有些措手不及。到了這個官位,全是循資的不是沒有,但你這個年紀卻是前無古人。」

  說到這裡,石全彬湊到徐平面前,滿面春風:「我這次來,就是給你帶來了第一次特旨升遷的詔旨!」

  聽了這話,徐平一下愣住。這個年代的官職系統極端複雜,階數更是多得嚇人,就是進士能夠超資遷,也得幾十年才能夠熬到朝堂上去。所以即使普通的中高級官員,也必然要靠這種特旨升遷,一次最少五階。

  可問題是,劉太后難道不記自己的過節了?不像她的風格啊!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2:12

第162章 原來如此

  「臣不拜!」

  各種繁瑣儀式結束,徐平以一句不拜結尾。

  石全彬笑盈盈地把聖旨交給徐平,口中道:「邕州偏遠,雲行一句不拜可是又要耽誤上大半年的時間。這樣吧,雖然不拜,一切都還是先行,等再有新的朝旨下來,補上就是。」

  徐平道:「閣長說笑了,還是等朝旨。」

  這種升遷,為臣的可不好大大方方一下就接受,不可能像徐平前世電視裡看到的那樣,感激涕零地來一句「謝主隆恩」。別說宋朝沒這規矩,有這規矩也不可能在第一道旨意來的時候說。

  臣子事情做好是本份,升遷是君恩,所以第一次大多都要辭謝的。徐平需要上一道奏章表示自己有負聖恩,謙虛一番,不配這升遷。然後朝裡再有一道旨意下來,把徐平誇上一番,前旨照行,徐平才能真正升上去。

  在第二道朝旨下來之前,這道聖旨會被徐平封在軍資庫裡,表示自己拒絕執行。等到再有旨意,接受之後才會移入筆架閣。

  當然把第二步省掉的人也有,當官的誰不想升遷?多說一番話夜長夢多就沒地方哭了,所以有人裝傻第一次就接旨。這種人都會成為文人士大夫的笑談,甚至成為日後的把柄,徐平還沒饑渴到那種程度。

  接了聖旨,徐平與石全彬分賓主做下,譚虎重新上了茶,兩人聊些閒話。

  石全彬道:「其實,雲行不拜也好,邕州這裡的事情,與朝裡下旨的時候已是大相徑庭,也不知朝裡大員會怎樣想。」

  徐平聽石全彬話裡有話,急忙問道:「閣長怎麼說?」

  「哦,你還沒有接到樞密院的文書?我可是算著日子過來的,應該已經到了。你這次升遷,需與樞密院文字結合起來,才知意思。」

  徐平聽了,心中已經隱隱感覺到這次只怕是牽扯到什麼交易,石全彬是宮中皇帝身邊人,不好多說話,他也就不再問。

  叫過譚虎,徐平吩咐他速速去查看有沒有樞密院行下來的重要文書。

  朝中真正大事的決策,程式複雜,中書那裡不說,一道旨意下來,給事中簽「讀」,中書舍人簽「行」,宰相畫敕,皇帝的印,少了一步聖旨就下不來。樞密院簡單一點,也一樣要門下省審覆。這種大事,是不可能由一個內侍揣道聖旨出門就辦了。所以像石全彬這些人,出來宣的旨都是升遷、貶謫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尤其是升遷詔書,多用到他們。所謂的恩歸於上,怨歸於臣下,宰相就是給皇帝背鍋的。

  如果這次升遷關係到什麼邊疆大事,也不會由石全彬來告訴徐平,而是要透過樞密院的管道,走正常的公文路線。

  要不了多少時間,譚虎匆匆回來,把一道樞密院的密文交給徐平。

  徐平打開看過,臉色漸漸難看起來。把文看完,慢慢收起,對石全彬道:「我的升遷,原來是樞密院要換邕州這裡息事寧人嗎?」

  石全彬端起茶杯喝茶,也不說話,只是用眼睛看譚虎。

  徐平心領神會,把密文交給譚虎,對他道:「把文書收入庫裡,出去陪著石閣長帶來的兩位黃門說話,不要冷落了他們。」

  看著譚虎出去,石全彬道放下茶杯,歎了口氣:「雲行,你在邕州,離朝廷太遠,很多朝裡的事情不知曉。我們兩個相識多年,我有話也不瞞你。不過話說在這裡,出得我口,入得你耳,萬不可讓第三個人知道。」

  「我明白,閣長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人,儘管說就是。」

  「你坐過來,我們低聲說話。」

  徐平挪椅子到石全彬身邊,把腦袋湊了上去。這場面怎麼都讓徐平有一種商議陰謀的感覺,他是在地方主政一方習慣了的人,很不自在。

  石全彬低聲道:「自去年冬天,太後身體時常不適,朝裡暗流湧動,比不得從前了。全賴官家宅心仁厚,外朝呂相公處事周全,才無風才浪,看起來一切如常。不過,太後身體欠安,朝政上就疏於過問,有的人心裡不安。」

  「原來如此,閣長接著說。」

  「樞密張相公是太后老人,多年前有恩於太后,如今位至使相,執掌樞密院。太后對朝政一問得少,張相公難免心裡不安,要找點事情出來。」

  樞密使張耆是當年真宗皇帝未登基前藩邸的老人,十一歲時就伺候真宗皇帝,深得寵愛。劉太后被太宗嫌棄,逼著逐出太子府,便是暫住在他家。也正是在那個時候,他侍奉劉太后相當恭謹,為以後的飛黃騰達打下了基礎。此時的張耆為昭德軍節度使兼侍中,前些日子又加尚書左僕射,以使相之尊執掌樞密院,可以說是到了臣子的頂點。

  張耆的一切都來自於劉太后的扶持,所以劉太后一疏於政務,他的地位便跟著下降,尤其是與宰相呂夷簡比起來,真正的實權越來越少。

  為了牽制呂夷簡,年初招了皇帝以前的老師李迪入中樞為次相,但依然擋不住呂夷簡的風頭。

  此次邕州的事情,就是張耆鼓足了勁要與呂夷簡別苗頭。

  三司和馮伸己、徐平這些邊官,覺得如今邕州兵強馬壯,對廣源州和交趾態度強硬,甚至不惜以武力解決。張耆為首的樞密院一方則是堅持認為應該繼續奉行真宗朝的政策,務求安靜,息事寧人。

  這次樞密院下來文書,便是要求邕州不得擅起邊釁,撫綏諸蕃。文書中還答應封儂存福為廣源州節度使,節制田州波州,讓他牽制交趾。有了廣源州的牽制,又要求欽州放還招納的韋家兄弟,使交趾沒有理由生事。

  為了不讓邕州的地方官反對這次決策,張耆甚至不惜讓步,讓徐平獲得這次特旨升遷的機會,轉運使章頻被人誣告兒子入獄的麻煩就此解決,還遷了一階官,馮伸己一樣由供備庫副使遷為崇儀副使。

  問題這決策形成的時間已經過去近兩個月了,邕州的形勢早已天翻地覆。

  聽完這些,徐平看著石全彬,苦笑道:「廣源州已經被我平定,儂存福父子俱被斬首,黨羽星散。樞密院下這道文書,已經是沒用了。現在就連諒州也已經被我平定,哪裡還怕交趾生事,真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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