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284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1 11:42

第193章 威脅王城

  李仁義看著軍營中巨大的木架,臉色陰沉,隨著黎奉曉一路進了中軍帳。

  帳中早已擺好了酒筵,軍中的幾位主將列在兩旁,一起見禮。

  李仁義看了看酒筵,又看了看兩旁的將領,對黎奉曉道:「聖上在升龍府,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我們作臣子的,自當為聖上分憂,怎麼還能夠在軍中擺酒筵!黎將軍,我們還是說正事吧!」

  兩人一文一武,是李佛瑪的左膀右臂,但這兩隻胳膊卻不如人身上的兩隻臂膀一樣配合無間,互相之間爭權奪利爾虞我詐是免不了的。

  上次在這裡的,是李仁義的義子李明信,對黎奉曉手下的大將陳常吉,最終陳常吉被逼無奈,冒然發動進攻,最終全軍覆滅。

  對這於上次的事情,黎奉曉一直耿耿於懷,見今天李仁義又想故計重施,冷笑一聲,命手下撤去了酒筵,對李仁義道:「大官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當,黎將軍我們坐下來說話。」

  黎奉曉好像是忘了現在才被提醒一樣,聽了李仁義的話,才命手下兵士上了茶水,給李仁義看座。

  分賓主坐下,李仁義拱了拱手:「今日我奉聖上之命而來,所說的都是為了國事,如有得罪的地方,將軍見諒!」

  黎奉曉陰著臉:「你是聖上身邊的人,做的不就是奉承聖上,替聖上傳話嗎,難不成今天還是來代我帶兵打仗的不成?」

  李仁義臉上肌肉扯了扯,皮笑肉不笑地道:「將軍的話雖然說得粗俗,但倒也是實情,我就是來代聖上傳話的。」

  「我本就是個粗人,除了會打仗,也就只能說粗話。」

  李仁義雖然是閹人,但擁戴有功,也是有爵位的文班大臣,黎奉曉卻話裡話外都只把他當作帝王身邊的佞幸,李仁義心中暗恨不已。

  低頭喝了口茶,把這尷尬場面掩飾過去,李仁義道:「將軍到諒州前線已經多日,不知現在戰況如何?」

  見黎奉曉雙目圓瞪,要發作的樣子,李仁義不緊不慢地加了一句:「這話我是代聖上問將軍的,將軍務必如實說來。」

  黎奉曉忍下怒氣,悶聲道:「前些日子我進谷攻了一次,才發現谷中宋軍佈置了一兩萬人防守,石砲弩箭眾多,沒有攻城器具,難以奏功!」

  李仁義陰惻惻地笑:「記得上次在聖上面前,黎將軍可是賭咒發誓宋軍絕沒有多少強弩,這次又怎麼說?」

  「又能怎麼說?是我孤陋寡聞了又如何?對面宋軍的主帥狡猾異常,雖然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找來這麼多弩手的,但谷中有四五千強弩確是不假!」

  見黎奉曉漲紅了臉,李仁義心裡發不出的暢快,冷笑道:「原來我那不成器的義子沒有撒謊,卻被削了兩官,罰了一年俸祿!」

  「他好歹逃得了性命,我手下從主將陳常吉以下,一萬多人戰死,又哪裡說理去?若不是貪生怕死——」

  「黎將軍,沒有證據,不要胡亂猜疑大臣!」

  李仁義板著臉,冷冷地看著黎奉曉。他自己也沒想到義子李明信胡言亂語的理由,竟然真地蒙對了,話語中不自覺就占了上風。

  見黎奉曉氣乎乎地不說話,李仁義緩和了一下語氣道:「那麼上次進攻受挫之後,黎將軍又做了什麼呢?不會一直在這裡乾等著吧?」

  「你沒有看見嗎?外面的鵝車井闌等等,都是這些日子製成的,等湊得齊備了,我自然會繼續進攻!」

  「什麼時候才能湊得齊備?現在已經快到三月下旬了,等到連綿下起雨來,大軍在外可呆不住!」

  見黎奉曉不作聲,李仁義陰笑一聲:「將軍切莫起小心思,用這藉口拖到那時候,平平安安撤回升龍府,聖上面前可無法交待!」

  黎奉曉冷哼一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堂堂領兵大將,想的只是如何攻城掠地,不像你這種人,天天就想這些上不了檯面的主意!」

  「你想等,也等不了了!」

  聽見李仁義這句話,黎奉曉猛地抬起頭來:「你這話什麼意思?」

  李仁義冷著臉,沉聲道:「這些日子來,難道你不知道在你軍後發生了什麼事嗎?你這一方之帥是如何當的!」

  「是說在軍後騷擾的宋軍騎兵吧,癬疥之敵,不足為慮!我已經著令各部,封住了他們的道路,並派出人手前去探查他們的行蹤。只要一有消息,我出兵一部,把他們截殺就是!」

  「什麼時候?怎麼一問起來,黎將軍你就早有了佈置,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動手,什麼時候能夠有戰果,你就這樣讓我回去稟告聖上?」

  李仁義騰地站了起來,厲聲道:「四天之前,宋軍騎兵突然橫掠富良江北岸,一夜之間破州城三座,殺傷官吏若干,劫掠財物無數。整個升龍府上下震動,富戶貴人開始捲財物出逃,聖上在王宮裡都寢食不安,結果你就告訴我你佈置了眼線,現在都不知道宋軍騎兵在哪裡?」

  黎奉曉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宋軍出動了兩千騎兵騷擾交趾軍隊後方,由於有當地土官暗中支持,交趾人一直摸不清他們的行蹤。以步之制騎是有條件的,最好是選擇騎兵必攻之地,嚴陣以待,則騎兵也占不了什麼便宜。但現在高大全的騎兵部隊在交趾軍的後方飄忽不定,黎奉曉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好辦法。若是兵力充足,他還可以調遣軍隊扼守各處要害,把騎兵慢慢困死。但如今後方只有五千精兵守護王城,他這裡攻諒州人手都捉襟見肘,哪裡還能分得出兵去。

  自高大全騷擾後方,諒州前線的交趾軍隊糧草物資供應已顯不足,黎奉曉只是咬著牙在堅持。要說著急,他比升龍府的王公大臣還急著把高大全消滅。

  但現在高大全膽子大到敢進攻富良江沿岸,直接威脅到了升龍府,黎奉曉便不得不優先對付了。要是一個閃失,被後方宋軍偷襲了升龍府,那玩笑可就開得大了,黎奉曉也擔不起這個後果。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1 11:44

第194章 進退之間

  大帳裡的氣氛沉悶異常,黎奉曉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他生於愛州,長於愛州,那裡是與占城相鄰的最前線,當地的人天生好勇鬥狠,就連鄉下各村莊之間也是械鬥不斷。黎奉曉生具勇力,一人能挑一個小村莊,也正是因為如此被李公蘊招攬,逐漸成長為交趾第一名將。

  一世英名,難不成就要毀在這小小的諒州城下?

  過了很長時間,黎奉曉才問李仁義:「聖上的意思,是要我如何做?」

  「如今宋軍騎兵深入後方,威脅升龍府,縱然聖上天生英武,對此不以為意,但升龍府的官員百姓可沒聖上的氣度。自前些天宋軍踏過富良江岸,升龍府內人心惶惶,再加上徵人向前線運糧,城內已到了無法支持的地步。聖上命令黎將軍,三天內,要麼攻,要麼撤。攻就要攻下諒州,重新恢復甲家鎮守諒州時的局面。撤就要全力消滅軍後的宋軍騎兵,他們給我們惹出了如此大的麻煩,絕不能讓他們安然逃回去!」

  黎奉曉閉上眼睛,沉思良久,頹然道:「既然如此,那就撤吧——」

  「你竟然選擇撤?」李仁義聽了,吃驚地看著黎奉曉,生怕自己聽錯了。

  黎奉曉苦笑道:「我是個粗人,但不是個傻子。如今器具不備,無論如何是攻不下諒州的,一個不小心,還有可能把全軍都搭進去。血肉之軀,去抵抗石砲弩箭,瘋子才會那麼做!」

  「但是,這次出征,動用數萬大軍,耗費掉了國家一兩年的儲備,就這樣灰溜溜地撤回去。縱然聖上英名,不向將軍追究,其他人會怎麼想?各地藩鎮土官又會怎麼想?先王創下的基業,就此可就鬆動了,將軍!」

  黎奉曉看著李仁義,沉聲問道:「那麼你覺得該如何?」

  李仁義面容一整,正色道:「現在我說的,不是聖上的話,是我自己的意思。你我兩人,雖然平時多有齟齬,但都是小事,對於國事,說起來都算得上是以心奉公了。如今面對諒州堅城,進是難進,但如果就此撤退,王城裡的人會怎麼說且不講,升龍府以外的藩鎮土官只怕就會打起算盤。」

  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黎奉曉雖然沒有李仁義分析得透徹,心裡也大致有個數。自丁部領一統交趾,說是形成了統一王國,但實際上藩鎮未削,地方勢力強大。李公蘊自孤兒寡婦手中奪得王位,表面上看基本是宋太祖奪周歷史的重演,但他卻沒有宋太祖的本事,整合地方勢力靠的是拉攏聯合,最喜歡用聯姻的方式拉攏地方實力派,這也是為什麼甲家連娶兩代公主。

  這種局面需要王室擁有壓倒性的實力,一旦交趾精銳在諒州如此灰頭土臉地退回去,就給了地方實力派膽子,重演十二使君的亂世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這些,黎奉曉問李仁義:「不用拐彎抹角了,有什麼話你就直說,當行不當行,我自會斟酌!」

  「好,那我就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供將軍參考。」

  李仁義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我以為,撤軍之前,將軍還是要組織一次進攻。如果能攻破當面宋軍陣地最好,就是攻不破,也要做出樣子來。但不管怎樣,一定要保住我們的精兵,萬不能重演上次陳常吉的慘事。」

  黎奉曉面無表情,只是道:「接著講。」

  「將軍做出聲勢來,如果局面不對,便迅速撤軍。撤出谷來之後,不要再在諒州留戀,直回升龍府去,安排兵馬剿滅宋軍騎兵。」

  聽到為裡,黎奉曉有些不耐煩:「這樣做樣子有什麼用?平白犧牲我手下兵士!谷裡宋軍防守嚴密異常,進去一次就得留下一兩千兵士的性命!」

  李仁義道:「現在管不了那麼多了!這樣做了之後,將軍再撤軍,我就會向外散佈消息,說是我軍本來正占上風,只是升龍府突發意外,不得不在大好形勢下後撤。這樣即使撤回去,地方土官摸不著頭腦,也不敢亂動。」

  黎奉曉將信將疑,看著李仁義道:「你會如此好心?」

  李仁義苦笑:「我在將軍眼裡如此不堪嗎?說起來我們都是交趾臣子,榮華富貴繫於國運。自宋軍攻佔諒州,就動搖了交趾國本,如果不能小心應付過去這場危機,國家尚且困難,我們又有什麼好果子?這一次,我便替你背了撤軍的黑鍋,你日後記得我的好處就好。」

  黎奉曉沉吟良久,沉聲道:「好,我便信你一次!明天一早,我便組織進攻,午後撤軍。先說好了,我會在谷外留下足夠的軍隊接應,你可不能對這些人指手畫腳,上次就是李明信帶兵先逃,才引得全軍崩潰!」

  「放心,明天我一言不發就是!」

  李仁義當然不會替黎奉曉背鍋,事後他自然有其他話說。但讓黎奉曉先打一仗再撤確實也沒有私心,如今的交趾形勢動盪不安,就這麼灰溜溜地撤回去,各地土官藩鎮自然離心離德,隱藏的野心家也會乘時而動。短短時間換了幾個朝代,交趾從來不缺這種人。

  南諒州城裡,徐平正數著指頭過日子。

  三月已經過去了大半,不是四月就是五月,他就會卸任,新的官員會來到這裡與他交接。也不知道林素娘在京城裡關係走得怎麼樣,還有石全彬這次回去能不能起上作用,汴梁城裡的朝堂裡有沒有自己的一個合適職位。

  至於對面的交趾軍隊,已經不是徐平頭痛的問題了。需要的人員都已經到位,如今兵足將廣,交趾的傾國之兵也奈何不了諒州。而一過三月,桃花開過,雨水就開始多起來,四五月間河水就會暴漲,六七月有了山洪,交趾人無論如何也呆不到那個時候,不然可就是人不收他天收他了。

  蔗務裡的農活在大筆金錢的刺激下,終於沒出什麼大亂子。雖然今年的白糖產量不如預期,但終究還是完成了三司的任務,徐平的考核勉強過關。

  徐平所不知道的是,由於樞密院的堅持,劉太后忍無可忍,就在石全彬向小皇帝展示諒州兵威的那一天,撤除他所有職務的詔令已經發出。如今接替他的官員和詔令都在路上,正向邕州行來。

  自年後以來,劉太后的就疾病纏身,進入三月愈發嚴重,已經不能正常處理政務。而小皇帝素以仁孝著稱,雖然心裡有不同意見,還是同意了劉太后的處置,惟一所能做的,是沒給徐平處罰,只是以一個待旨了事。

  徐平一心想走,萬萬沒想到的,是會以這樣一種方式離開邕州。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1 11:47

第195章 反攻

  「交趾人在搞什麼鬼?」

  山頂上,桑懌皺著眉頭看著山下,口中喃喃自語。

  自清早太陽還沒升起來,黎奉曉就開始了第二次進攻。雖然按照安排這次是虛張聲勢,以進為退,黎奉曉還是親自帶隊,沒有半點馬虎。

  這是他作為一名將軍的驕傲,以主帥的身份他必須做出合理的安排,但一上戰場就要全力爭勝。

  黎奉曉帶八千人入谷,三千人守住谷口的通道,其作人馬留在後方,防止出現意外,並接應進攻的人。

  此時已日到半空,谷中打得激烈異常,谷外卻顯得分外平靜。自土牆被炸掉,黎奉曉知道不可能再建起來,便改變主意,用大木搭建鵝車洞子,代替土牆掩護進攻將士。

  此時這些攻城器具並沒有跟著進谷,而是立在谷口,代替土牆,在谷口和交趾軍營之間擋出一條通道來。大木再是結實,也無法與土牆比,在宋軍猛烈的石砲攻擊下,不時有鵝車洞子被打散。防守的交趾兵士及時修補,這通道竟是一直存在,看著格外顯眼。

  徐平一樣看著皺眉頭,對桑懌道:「兩軍交鋒,絕不可以心存僥倖,一旦出擊,就當如猛虎撲羊,傾盡全力。如果首鼠兩端,則攻守全失。黎奉曉作為交趾宿將,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既然明白,還這樣做,那就只有一個解釋,——交趾人想退兵了。」

  桑懌點點頭:「我也這樣想,不存這樣的心思,就作不出這樣的佈置。這些鵝車洞子明顯有的還沒有完工,如果用來代替土牆掩護,那就應該再花些力氣,裡而用些土囊石塊之類填充起來,便沒有這樣容易被石砲打爛。——這些我們都能想出來,討論過,黎奉曉沒可能想不到,只能說他現在急就章。」

  徐平看看天空,沉默了一會說:「退就退吧,仗打到現在,已經成了雞肋,交趾人攻不進諒州,我們也沒力量打出去,耗在這裡幹什麼?再過一兩個月雨季一來,谷口外面根本就呆不住,他們想那時退就晚了。」

  回頭看看已經綠色滿野的諒州,徐平道:「趁早收兵,我們的人回去老老實實種稻子。去年的白糖產量已經不如預期,今年的稻米補回來。」

  桑懌是純粹的武將,雖然當年也種過地,但對左江道這裡的農事可不感興趣,沒有接話。

  看著外面的交趾軍營,過了好一會桑懌對徐平道:「這樣就讓交趾人安然退走,總是有些不甘心。說起來,自戰事起來,我們一直死守,除了高大全帶兩千騎兵騷擾交趾糧道,再沒主動進攻過。今天的局勢,我以為,不如就出其不意地進攻一次,讓交趾人長點記性!」

  「攻出去?」徐平沉吟良久。

  「不錯!如今谷裡交趾不過數千兵丁,還畏首畏腳,谷中將士壓力並不大。就是為防意外,有韓道成的五千騎兵足矣。我手下五千廂軍,再抽五六千鄉兵步軍出來,著得力人士率領,也可以衝一衝交趾軍營了!」

  徐平看了看身後谷裡的情況,又看看前方的交趾軍營,雖然看起來一切如常,但仔細看卻軍旗不展,隱約還能看到一些軍需正在收拾。

  看看天太陽剛到半空,離著中午還有一段時間,徐平猛一點頭:「好,就攻出去!你回去準備,帶廂軍五千,從對面山頭下去,一會我傳軍令,命張榮帶六千鄉兵步軍,從這邊山頭下去,兩面夾擊。記住,調兵走谷中土牆後面,瞞過交趾人的耳目,避免黎奉曉提前退兵!」

  桑懌領命,剛要轉身離去,徐平叫住:「等等,我們一起回去,人手和進攻路線再商量一下。既然要打,那就認真準備!」

  約摸過了一個時辰,太陽快要到頭頂上了,徐平重回山頂觀戰。

  此時每個山頭後面都聚集了六千左右的宋軍步兵,等待最後的軍令準備出擊。由於朝南的山坡修整得太陡,固然可以防止敵軍輕易攻上來,但也導致自己的軍隊從這裡下山困難。步軍還能勉強下去,騎兵就完全沒有辦法了。

  黎奉曉正在硬著頭皮帶兵向土牆猛攻的時候,突然聽到山頂上傳來一聲深沉的號角聲,把震天的喊殺聲都壓了下去。

  猛一抬頭,就見到旁邊的山頂上,大隊的宋軍部隊正源源不斷地向山下衝去,連綿不絕,不知有多少人。

  「撤!全軍撤回去!」

  黎奉曉朝著身後的掌令兵大喊,只恨不得縱身一躍,說跳出山谷去。

  谷外的李仁義在中軍帳裡,好整以暇地喝著兵士搜刮來的對面蔗糖務產的好酒,安心等待黎奉曉回來,一起撤回升龍府。

  一個兵士從外面跑進帳來,氣喘吁吁地喊道:「下山了,對面的宋軍下山了!」

  李仁義猛地站起來,不悅地道:「什麼宋軍下山了?」

  「大官,對面的宋軍從山上衝下來,已經接近軍營了!」

  李仁義終於明白過來,大步走出帳外,抬頭看去,就看到前面不遠處的山坡上,密密麻麻螞蟻一樣的宋軍兵士正向山下衝來。

  交趾軍營裡,突然就沸騰起來,驚慌失措的交趾兵士跑來跑去,口中大聲喊著:「下山了!對面的宋軍眾山上衝下來了!」

  此時正是正午時分,火辣辣的太陽當頭掛著,酷熱的陽光烤乾了春天的溫情,大地已經迎來了難熬的盛夏時光。

  桑懌手提鋼刀,背著鐵鐧,一刀砍翻了迎上來的交趾兵士,帶人繞過鵝車洞子旁邊守護著的交趾兵士,直向不遠處的交趾軍營衝去。

  兩三里地的距離,宋軍大多都是輕裝,要不了多少時間就能衝到地頭,交趾軍隊連列陣的時間都沒有,亂哄哄地從軍營裡迎出來,與宋軍接戰。

  谷口外面,守護谷口通道的交趾兵士眼睜睜地看著大隊宋軍從自己身邊繞過去,直接衝向兵營,一時竟不知道該不該阻攔。

  此時天上宋軍的石砲還在滿天飛,進谷的交趾軍隊正在緩緩撤退,一旦鵝車洞子組成的防守通道被宋軍毀掉,後果不堪設想。

  黎奉曉帶著兵士後撤,土牆後面宋軍的進攻卻愈發猛烈。

  就在這個時候,北邊南諒州城,韓道成帶領的宋軍四千騎兵漸漸露出了身形,向交趾軍隊緩緩壓了過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1 11:49

第196章 機遇

  軍隊紮營,必然會選擇合適的地形,佈置望樓巡哨,營地外只要可能就掘壕溝布拒馬,防止敵軍敵人可能的偷襲。

  黎奉曉多年宿將,這些該做的事都做了,但萬萬沒想到宋軍會在這個時候直接衝擊自己軍營。距離太近,又在戰時,望樓巡哨全都沒了作用。因為已經決定了明天一早就後撤,營內留守的兵士正在收拾行禮,外面參戰的兵士因為軍令又不敢亂動,沒有及時做出反應。

  莫名其妙,交趾軍隊就被宋軍打了個措手不及。

  徐平在山頂看見,張榮帶的鄉兵步軍首先與交趾軍隊接戰,在軍營外混戰成一團。有的鄉兵瞅著空子衝進交趾軍營裡,順便放起火來,一時火光沖天。

  桑懌帶的廂軍帶甲的多,速度相對要慢一些,但戰力遠在鄉兵之下,把接戰的交趾軍隊生生壓回軍營裡。

  不到半個時辰,宋軍已經進入交趾軍營,雙方混戰在一起。

  直到此時,黎奉曉帶領攻入谷中的交趾軍隊的後隊才剛剛出谷,順著鵝車洞子圍成的通道緩緩後撤。

  軍隊最要緊的是不能亂,哪怕刀山火海也要有秩序地走過去,這些交趾精兵到此時依然表現得不錯。

  徐平看著山前的景況,一時呆住。他本來以為即使突然襲擊,也不過讓交趾軍隊慌亂一時,宋軍趁亂得些戰果,從容退回來就已經不錯。但現在的景況是交趾軍隊完全沒有準備,連軍陣都沒來得及擺出來,就被衝進軍營。

  這就完全不同了。

  交趾軍隊本來人數占優,一旦混戰,這優勢便不明顯,最要命的是不能迅帶與宋軍脫離接觸,實際上被纏住了。

  長出了一口氣,徐平對身邊的親兵道:「傳我軍令,韓道成緊跟在交趾軍隊之後,把他們逼出谷去。出谷之後,在開闊地帶直接衝殺!」

  親兵領命而去。

  徐平又對身邊的魯芳道:「與交趾人鏖戰數月,從未有過如同今日一般的勝機,如果錯過了,我必將愧疚終生!此時谷中交趾軍隊將退未退,谷外交趾軍隊已被纏住,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你帶山上現有的一千兵士,立即衝下山去,只做一件事,把交趾人的鵝車洞子全部炸了,全部燒光!」

  魯芳領命,自去招呼人手,準備火藥和煤油。

  徐平只覺得心怦怦地跳,看了一會山下混戰的場面,轉身對譚虎道:「你親自帶我的軍令,命谷中防守的五十二門帶輪子的火炮,無論用多少人力物力,全部給我拉到韓道成的騎兵行列裡!」

  譚虎猶豫一下:「官人,山上這裡離敵軍太近,魯芳帶人殺下山去,你身邊可沒有多少人了。」

  徐平笑道:「怕什麼!別說交趾人現在沒人能衝上來,就是衝上來又如何?官人我想當年也練過刀槍,不是上不得戰陣的人,你儘管去!」

  譚虎只好應諾,轉身吩咐了一下徐平的隨身親兵,準備離去。

  徐平又叫住他吩咐:「你跟在那裡,親眼看著把火炮拉上去!還有,親眼看著第一輪炮打出去才許回來!」

  看著譚虎離去,徐平只覺得心跳得厲害,情不自禁地在原地踱起步來。這麼多年,他的情緒還從來沒有這麼激動過。

  對這場戰事,他想過各種可能,卻萬萬沒想到會出現這種局面。

  黎奉曉其實做得沒錯,雙方兵力相差不多,他的佈置也穩健,即使後方的軍營被宋軍衝亂,只要他能及時撤出谷來,也有足夠時間組織人力把局面扳回來。最差的後果,也不過是多損失一些兵員,還是能夠從容撤走。

  惟一的意外,就是給了徐平使用火藥的最好時機。

  如果後邊有交趾軍隊接應,徐平把谷中軍他的退路炸了也作用不大,很快就會被清理出來。而火炮的威力雖然強大,但移動不便,精度不夠,準備發射的時間又過長,兩軍對陣發揮不了太大作用。

  現在的這種實心火炮還是在守城攻城的時候能夠發揮出最大威力,很難跟上軍隊的移動,也難適應軍陣的種種變化。

  但交趾軍隊近萬人堵在谷口的狹窄地域可就完全不同了,五十幾門火炮只要幾個齊射就可以籠罩整個谷口,血肉之軀怎麼抵擋炮彈?

  帶著騎兵緩緩進逼的韓道成得了徐平軍令,放慢了行軍速度,帶著手下只是遠遠監視住交趾軍隊,漸漸逼近兩里的距離,便停了下來。

  此時谷外殺聲震天,交趾軍營被宋點燃,沖天的火光在谷裡也能清楚看見。黎奉曉心急如焚,自己不在,又有李仁義這個閹人在軍營裡,交趾軍隊只會越打越亂,拖下去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一個親兵對黎奉曉小聲道:「大帥,後面的宋軍騎兵停下來了!」

  黎奉曉扭頭看了一眼,冷聲道:「宋軍騎兵只是來亂我們心神,不用管他們,現在儘快退出谷去是正經!」

  太陽劃過中天,到了一天中最熱的時候,谷中連一絲風都沒有,一萬多人擠在一起,熱得跟個蒸籠一樣。

  兩側山頭上的宋軍把石頭沒命地砸下來,隨時都有交趾兵士倒在地上慘嚎,亂滾的石頭又把路堵住,交趾愈發混亂不堪。

  正在這時,停在二裡外的宋軍騎兵突然再次動了起來,雖然速度還是很慢,但也只用了兩三炷香的時間,就到了交趾軍隊一裡遠的距離。

  看著一眼望不到邊的宋軍騎兵大隊,交趾兵士只覺得心驚肉跳,這個距離宋軍已經能夠勉強發起衝鋒了。交趾軍隊已經沒有了正經陣形,如何能夠抵擋騎兵大隊的衝擊?

  「大帥,快看,快看!」

  親兵指著後方的宋軍騎兵,高聲呼喚黎奉曉。

  黎奉曉轉過身來,只見逼近的宋軍騎兵正在散開,在馬隊中推出幾十根黑乎乎的鐵管子來,直指擠成一堆的交趾軍隊。

  不等黎奉曉弄明白宋軍要幹什麼,谷外突然傳來驚天動的轟隆聲,濃密的黑煙緩緩升起,彌漫了谷口。

  隨著黑煙升起,沖天的大火突然著了起來,把谷口的退路籠罩住。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1 11:51

第197章 最後時刻

  黎奉曉只覺得血氣上湧,一陣暈眩。今天如果被宋軍封在谷裡,那可就大勢已去了。雖然谷外還有兩萬多交趾精兵,足以與宋軍一戰,但關鍵是由李仁義這頭豬指揮,弄得不好全軍覆沒都有可能。

  親兵上來扶住黎奉曉,輕聲道:「大帥——」

  「咚、咚、咚……」

  沉悶的響聲傳來,好像直接砸在交趾兵士的耳朵上。

  已經吃過一次虧的黎奉曉一聽到這聲音,本能地就拉住親兵倒在地上。

  距離太近,呼嘯的炮彈飛過來的時候交趾兵士根本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直接砸成肉醬。所有的人都傻呆呆地站著,一時之間,谷口竟死一般的寂靜。

  一輪齊射,擁擠的交趾軍隊便出現了數十道長長的空白,不知多少兵士稀裡糊塗就做了炮下亡魂。

  見前方宋軍騎兵陣裡的幾十根鐵管黑煙蒸騰,黎奉曉突然想起了李仁義在升化府說的話,擋不住的砲,撲不滅的火,無力掙紮的交趾兵士。

  雖然不知道對面的鐵管是什麼炮,但只看宋軍向裡面填火藥,填了火藥填石彈,黎奉曉也知道接下來還有一輪炮擊。

  死死盯著對面,看著宋軍舉著火把點燃鐵管後方的撚線,黎奉曉默默估算著時間。直到聽到炮響,迅速又躺倒在地躲了過去。

  這次炮彈一過,黎奉曉蹭地從地上蹦了起來,高聲喝道:「宋軍放炮也要時間,中軍將士,隨我衝上去,把這妖器奪了!」

  話音剛落,黎奉曉前衝的身形又生生停了下來。

  只見宋軍騎兵大隊後面,繞出來數千弩手,迅速在騎兵前面結陣,手中強弩對準了衝過來的交趾兵士。

  這個時候,除了谷口附近,其他土牆後面的弩手已經失去了作用,徐平傳下軍令,讓他們集結起來給騎兵掩護,防的就是交趾反衝騎兵。

  沒步兵掩護,騎兵結成呆陣會有很多缺點,徐平再是不知道現在騎兵的戰法,也知道他前世的戰場上坦克必須有步兵協從,哪裡會給黎奉曉這種機會。

  認真說,這些弩手只是從鄉兵裡面挑選出來,按照正規軍的標準,他們是不合格的。實際上他們手裡強弩上的箭矢也是靠上弦器所上,臨陣只有發射一支的能力,之後就要靠所佩腰刀肉搏了。

  黎奉曉哪裡知道這些,按照常規,自己這方剩下幾千人而已,去衝數千人的強弩方陣,那就是白白送死,還是轉頭把谷口的火滅了更加靠譜。

  見交趾人又調轉頭向谷外而去,徐平面露微笑。他讓弩手帶著強弩前去列陣,本就有欺騙的意思,沒想到交趾人真地上當了。

  又挨過兩輪火炮齊射,谷口已是血肉狼籍。

  親兵對塵土滿面披頭散髮的黎奉曉道:「大帥,如今大勢已去,您還是易裝先逃出去吧。以大帥勇力,必然無人可以阻止。只要出了谷去,我們交趾大軍仍在,未必沒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黎奉曉一口氣憋在心裡,早已氣得要吐血。他是統兵大將不錯,但最擅長的卻是軍陣搏殺,現在的高官厚祿均是由此而來。結果諒州一戰,完全沒有跟宋軍搏殺的機會,就這麼稀裡糊塗地一敗塗地。

  聽見親兵提醒,黎奉曉終於清醒過來,強按下心頭的怒火,口中道:「你說的不錯,谷外還有我們兩萬大軍,兩軍對陣,也不怕了宋人。你去把我的親兵都招呼過來,我們先衝出谷去!」

  此時幾輪炮打過,交趾軍隊早已亂成一團,就連黎奉曉的親兵都散在各處,沒頭蒼蠅一般亂轉。

  把親兵都招呼到身邊,黎奉曉除了甲胄,收拾得與普通交趾兵士一般無二,乘著宋軍發炮的間隙,強行向谷口衝去。

  親兵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更不要說黎奉曉向來稱交趾勇士,人群中穿梭也是自如,用不了多少時間,就擠到了交趾兵士的前面。

  只見谷口處佈置的鵝車洞子通道已經宋軍炸得七零八落,又潑了煤油引燃,熊熊大火把谷口通道死死堵住。

  後面的交趾兵士被宋軍火炮打得苦不堪言,這裡的卻面對著大火逡巡不前,前擁後擠,在谷口裡亂哄哄地鬧成一團。

  黎奉曉心裡歎了口氣,知道此時大勢已去,自己無力回天。也不再招呼這些失了主心骨的交趾兵,帶著親兵分開眾人,挑了個火勢較小的地方向前方行去。後面的交趾兵士看見,大呼小叫,卻沒人敢跟上來。

  到底是在開闊地裡,火勢再大,也不可能把所有的空間都封死,只要頭腦冷靜,眼明手快,還是能夠走出來的。

  付出了三個親兵葬身火海的代價,黎奉曉終於從穿過了谷口大火,抬眼看前邊的交趾軍營,心裡不由暗叫一聲苦。

  此時軍營裡早已亂成一團,宋軍衝進去後到處放火,又正是天乾物燥的時候,火勢蔓延開來,早已無法收拾。

  本來軍中留有統軍將領,偏偏又有個李仁義在軍中,清早黎奉曉一出發他就催著收拾行裝準備撤軍。等到宋軍攻進來,又胡亂指揮只想著保護自己,最終搞成一團糟,反而被人數少的宋軍徹底占了上風。

  徐平在山上觀戰,猛然看見從火海裡鑽出一群人來,轉身叫過魯芳吩咐道:「此時從谷裡逃出來的,必然不是普通人物!你帶一指揮人馬,現在衝下山去,其他的不要理會,只是結果了這十幾人,或擒或殺,總之不能讓他們逃走!對了,山上的弩箭也沒了用處,你帶幾十具下去,不要與他們糾纏!」

  魯芳應諾,自去點齊兵丁。

  此時山下做戰的,都是徐平原定的預備隊,原在山上防守的人員依然固守原地,隨時都有充足的人手查漏補缺。

  徐平並不知道是黎奉曉趁亂衝了出來,但現在這種局勢,能夠如此沉穩帶人脫離火海,必然不會是凡俗之人,當然不能放過。

  隨著鵝車洞子被炸散燒毀,宋軍石砲的射擊彈道又暢通無阻,民夫幫著砲手一刻不停地裝彈發射,在交趾軍營和谷口之間形成一條隔離帶。

  黎奉曉帶人逃出了火海,又要躲避空中紛飛的石彈,走走又停停,跳躍閃避,眼睜睜看著軍營裡的亂象,急切間卻無可奈何。

  而在這個時候,魯芳點齊了一指揮兵士,向徐平報過,衝下山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1 11:54

第198章 意料之外的結局

  魯芳帶人衝下山來,離開山腳不遠,便不敢再前進。宋軍從山后射來的石砲雨點般落下,砸在地上之後四處滾來滾去,讓人根本不敢上前。

  想起徐平的那句或擒或殺,又見徐平並沒有止住砲手的意思,魯芳哪裡還不明白?讓身後的兵士停住,弩手上前,瞄準亂石中穿行的黎奉曉一行,亂箭攢射。其它兵士也有帶弓的,跟在弩手後邊一起射擊。

  亂石中黎奉曉小心翼翼,絲毫不敢分心,哪裡知道已經成了別人的靶子。

  一輪射過,已有一半的人倒在地上,黎奉曉這才注意到幾十步外的宋軍。

  見宋軍弓手彎弓搭箭,第二輪又要射過來,黎奉曉有心要躲,但地上石彈亂滾,也沒地方躲去,只是一猶豫間,背上已中了一箭。

  若是戰陣之上,中這樣一箭黎奉曉也是不懼,好死不死的,從谷裡出來的時候他把甲胄除了。沒有鐵甲護身,這一箭直透入骨,血肉之軀如何能夠抵擋得住?黎奉曉只覺得痛入骨髓,頭暈眼花。

  等到宋軍弩手重新上弦,第二輪強弩箭矢射過來,黎奉曉再也沒有力氣躲閃,身中五箭,箭箭入骨,緩緩倒在地上。

  魯芳也不知道這些人的身份,只管招呼弓弩手放箭,直到把所有的人全都射倒,才帶人返回山頂覆命。

  石彈紛飛之下,也不用擔心有人裝死,躺在地上很快就會被砸成肉餅。

  此時太陽已經劃過頭頂,陽光不再那樣酷毒難當,天地間的暑氣卻沒有消散,再加上谷外到處燃燒的熊熊大火,徐平站在山頂樹蔭下也一直流汗。

  魯芳覆命之後,徐平便關注著谷裡戰事。

  宋軍一直只是威逼,並不上前交戰,而是用火炮一輪又一輪地齊射。十幾炮後,炮管都已經發紅,必須一桶水一桶水地澆上去才能維持。甚至有兩門炮不堪使用發生了炸膛事故,依然不停。

  交趾軍隊早已亂了,黎奉曉走後更加沒人組織指揮,無頭蒼蠅一般在谷口亂糟糟地擠成一團。

  谷口的火勢終於漸漸小了,被逼入絕路的交趾軍隊爭先向谷外逃去。此時一萬人只剩了不到五千人,其他的人非死即傷。就是這剩下的五千人,還有勇氣向谷外逃跑的也不過一兩千人,其他人都躲在一些角落裡,扔了手中的兵器,抱頭腦袋只等著被宋軍俘虜。

  見最後剩下的交趾人逃出生天,徐平並沒有再吩咐人阻攔,而是讓親兵去傳令,谷中配合騎兵的弩手緊隨交趾軍隊之後,把出谷的道路清理出來。

  自被宋軍衝入軍營,李仁義便招集最精銳的中軍把自己牢牢護住,騎在馬上選個高處仔細看著谷口處。黎奉曉衝出來的時候他並沒有看清楚,便當谷中的交趾兵士終於逃出生天,穿過宋軍的石砲隔離帶,最後只有不到一千人到達交趾軍營,李仁義還是看清了。

  這個樣子的交趾軍隊,李仁義心中篤定黎奉曉已經不在了,不然不會如此沒有章法。作為交趾名將,黎奉曉帶兵還是無可挑剔。

  心中歎了口氣,李仁義又看看滿天火光的軍營,對身邊親兵道:「著人進軍營收攏人馬,有多少算多少,立即撤回富良江南岸去。諒州這裡我們已經敗了,早早回去準備防守,莫要讓乘勢打到升龍府城下。」

  親兵帶著李仁義軍令,領命而去。

  這一次敗得太過莫名其妙,交趾精兵大半折在這裡,以後的日子可就難過了。升龍府不能有失,必然要從其他地方調兵馬回防,交趾的勢力收縮已經是必然。北方和西北方向大多是土官治理,沒辦法就扔給大理和哀牢就是,大宋也有可能要占一部分。南方則是死敵占城,一步也不能退的,不然被占城軍隊逼近交趾精華地區,那可就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了。

  此時谷中戰事已經結束,防守的宋軍步兵一部分清理戰場,收容交趾降兵,一部分抓緊時間清理出谷的通道,把滿地的石彈推到一邊。

  徐平看著山前的交趾軍營裡開始有成建制的軍隊脫離戰鬥,在軍官帶領下向南方集中,明顯是要逃跑了,不由眉頭緊鎖。

  這個年代殺傷敵人主要靠近身肉搏,如果交趾軍隊鐵了心要跑,也很難把他們留下。這個時候就是騎兵發揮作用的時候,利用機動性把敵人留住。

  大半天的戰鬥看著打得熱鬧,除了谷中的一萬交趾軍隊被全殲,谷外並沒有殺傷多少,李仁義還能收攏起一萬七八千人來。正是還有這些人手,李仁義才沒有驚慌失措,只要處置得當,守住富良江等待援軍還是做得到的。

  步軍開闢了通道,韓道成帶著騎兵大隊終於出了谷口,直衝向交趾軍營。

  徐平帶著譚虎下了山,到了交趾軍營不遠的地方找棵大樹下面站住,命親兵去找正在軍裡與交趾人鏖戰的桑懌和張榮來。

  此時交趾軍營裡成建制的軍隊已經撤走,戰事慢慢平息,宋軍開始清理殘餘,打掃戰場。

  過不了多少時間,桑懌和張榮兩人到了樹下,向徐平見過了禮。

  徐平道:「軍營裡戰事如何?我軍傷亡重不重?」

  桑懌道:「我這裡還好,粗略算了一下,損失了千把人手。戰果就能說得很,還沒來得及清點。」

  張榮道:「鄉兵的傷亡更重一些,當是在一千五百人的樣子。」

  「戰陣之上,傷亡難免,事後厚加撫恤就是了,我不會讓人白死。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現在交趾人南逃,如果不追,我們這仗不就白打了。你們現在還能不能向南追擊?要多少時間調整?」

  桑懌和張榮對視一眼,沉聲道:「追,當然要追!不過要收攏人手,準備糧草,再是緊張,一切齊備也要到半夜了。」

  徐平想了想,點頭道:「半夜就半夜,我讓韓道成帶騎兵把交趾軍隊綴住,沿途騷擾,想來還是能夠追上。還有,你們好好安排一下,讓要參加追擊的人提前歇息,準備的事情讓其他做。」

  兩人應諾。

  徐平又道:「此戰我們已是大勝,追擊交趾殘兵只是隨手而為,記住不要輕易涉險,給交趾人可乘之機。諒州已經守住,交趾人再是不甘心,也無兵可派了。你們跟在交趾人後面,有戰機則戰,沒有戰機不必強求。此戰本來就是我們守住諒州就是全勝,又不是要滅交趾一國,切記,切記!」

  桑懌面上出現奇怪神色,看看徐平,終究沒說什麼,與張榮一起告辭,分頭準備去了。

  看著兩人離去,徐平心裡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又想不起來,只好搖了搖頭,帶著譚虎先回諒州城,處理一應戰後事宜。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1 11:56

第199章 追亡逐北

  節令上還沒有入夏,諒州這裡卻沒什麼春天,到了夜晚酷熱難當。

  徐平在州衙的後院,一個人坐在涼亭裡,想著這場戰事,思考著細節,防止自己疏忽了什麼。

  從被俘兵士的口中,徐平才知道交趾主將黎奉曉陣亡,不過他的屍體在石砲彈雨之下,早已成了肉泥。到底是一位名將,徐平讓人撿了屍骨,免強收斂了,用副好棺槨裝起來,等什麼時候送還他的家人。

  左思右想,徐平總覺得這一戰有這樣的戰果實在是僥倖。依他本來的意思,就是防住交趾人的進攻,熬過這場戰事,到了雨季就平靜下來。那時自己任期也到了,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去擔任新的職事。至於諒州這裡日後會如何,自然由後續接任的官員去操心,自己做的已經夠多了。

  月亮還沒有升起來,滿天繁星閃爍,夜晚透著久違的寧靜。

  徐平看著天上的星星,看著她們向著自己不停眨眼睛,驀然想起白天桑懌離去時那奇怪的神情,腦中靈光一閃,終於知道了為什麼自己會覺得不對勁。

  一切求穩,目標只是守住諒州,又不想滅交趾一國。

  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

  苦笑了一下,徐平搖了搖頭,為什麼不會有這種想法呢?

  自己以文官領兵,有這種想法實在是正常不過,領兵的文官大多都會這種想法吧?把交趾兵全消滅了又怎麼樣?甚至把交趾滅國又怎麼樣?

  又不是武將,再大的戰功也不能說明自己有多厲害,文官的能力怎麼能用戰功來表示呢?田糧豐足,人民樂業,這才是文官該做的事。

  若不是有前世的記憶,徐平連奇怪的感覺都不會有,多年的地方官經歷使他已經成為這個時代典型的文官了。

  細細想來,文官領兵最大的兩個麻煩,一個是不懂裝懂,愛出風頭就想學史書裡的高人,動不動弄什麼錦囊妙計,讓領兵將領立軍令狀。另一個就是自己這種心態了,一切求穩,首先想的是不出紕漏,而不是擴大戰果。

  能夠克服這兩點的人當然也有,再加上有真正統兵打仗的能力,集這兩種優點於一身的人就相當稀少了。

  想到這裡,徐平猛地站了起來。

  「譚虎!」

  「卑職在!」

  「快馬傳我軍令,命韓道成無論如何也要把交趾軍隊拖住,命桑巡檢和張榮加快進軍速度,哪怕是要承擔一定的行軍減員,也要把交趾軍隊留下來!」

  「諾!」

  譚虎剛轉身要走,徐平又叫住他道:「讓傳令的人把我下面的話說給這三個人聽,四千騎兵,一萬兩千步軍,對交趾不到兩萬人的潰兵,如果不能把敵人全殲在富良江以北,回來都要受罰!」

  譚虎心裡微微覺得吃驚,搞不懂徐平怎麼突然下這種命令,在他的印象裡好幾年徐平都沒有這種衝動了。不過終究沒說什麼,轉身傳令去了。

  看著譚虎離去,徐平在淡淡星光籠罩下的後衙花園裡來回踱步,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六年的地方官經歷,自己變得實在太多,雖然也有很多超出時代的東西被帶到了邕州,不知不覺間,還是慢慢地溶入了這個時代的官僚體系。

  很難說這是好是壞,畢竟自己當官只是想要一個身份,想在這個世界有舒舒服服的生活。但在其位就要謀其政,這個時代給了自己這個身份,就要盡最大努力把這個角色扮演好。

  譚虎回來覆命,徐平道:「你收拾一下,明天隨我出谷向南,追上桑巡檢他們。諒州之戰整整折騰了一個冬天,最後結局不能馬虎了!」

  譚虎猶豫一下道:「官人,如今諒州城裡兵馬不多,您要是出城,卻沒有多少人馬能夠帶出去。再向南畢竟是交趾地盤,還是小心一些地好。」

  「有什麼好小心的?交趾潰兵都被桑巡檢幾個人追住,剩下的周圍一些土官,我帶兩千人馬足以縱橫!讓魯芳點兩千人,你帶上所有隨身兵士,一起隨在我身邊,交趾大可以去得!」

  見徐平決心已下,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轉變,譚虎還是領命。說起來在邕州這麼多年,譚虎才是徐平身邊最貼身的人,謹慎小心慣了的。

  紅日西斜,周圍的山丘都被抹上了金邊,隨身的親兵對李仁義道:「大官,在這裡歇息一夜吧。明天就出了諒州地界,不過前方湯州境內,有不少前朝漢人定居,上次衙內出事,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被陳家族人劫了大營。我們明天一早出發,急行趕過那裡。」

  李仁義點點頭,從馬上下來,到路邊找塊大石頭坐下,親兵取水過來喝了。向北看看,李仁義猶心有餘悸,問親兵:「後邊不知戰況如何,這一路上我們已經陸陸續續舍去了五千人斷後,宋軍依舊緊追不捨。」

  親兵含糊道:「大官放心,宋軍也是大隊追來,總得把我們斷後的人馬打退才能追上來。只要我們自己不亂,前方最多再有兩日就到了富良江邊,只要過了江去,也就不怕宋軍追兵了。」

  李仁義歎了口氣,也沒再說什麼。

  如今軍情緊急,統兵官也不吩咐紮營了,反正天氣炎熱,露天休息一夜清早便上路,休整等過了河再說。

  隨著離諒州越來越遠,山丘變得愈發低矮,開始出現大片平原,從這裡開始慢慢開始進入了交趾的精華地區。

  平原雖然也有大戶豪強,但不再是土官治下,對於李仁義這些人來說,安全了許多。這一路上,儘管是大軍撤退,還是有一些出去收集糧草的小隊交趾兵被土官襲擊,這些土官像叮著自己的蒼蠅一樣讓人討厭。

  夜色下,已經心力交瘁的交趾兵士露天躺在草地上,看著天上閃閃的星星,想著南方的家鄉,完全沒有了戰鬥的勇氣,只想著快點過河,快點回家。

  而在這些交趾兵士營地的南方不遠處,高大全帶著兩千騎兵終於截在了他們的前面。自橫掃了富良江北岸,高大全帶著騎兵向西北方的武峨州走了一圈,緊趕慢趕,才終於趕了回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1 12:00

第200章 前方升龍府

  天上的那輪娥眉彎月羞羞怯怯地躲在薄薄的雲層裡,天地間只有一點淡淡的朦朧亮光,萬物只能大致看出一個模糊的影子。

  高大全騎在馬上,靜靜地看著前方,像一尊雕塑一樣。

  夜色裡傳來一聲奇怪的鳥叫,高大全眉毛一挑,轉頭看過去。

  一個輕巧的身影從夜色裡閃出來,快步到了高大全馬前,低聲道:「指揮,前方的交趾人剛剛醒來,正在埋鍋做飯,火還沒生起來呢!」

  「好,時機剛剛好!你歸隊吧,準備與交趾人戰一場!」

  看著前方的黑夜,高大全咬了咬牙,對身邊的傳令兵道:「到後邊去傳令各指揮,全軍靜靜前行,不要跟丟了!還有,聽見號角聲就全力前衝,各自找交趾人廝殺,太陽升起來隨我脫離戰場,到前方再找機會!」

  傳令兵應諾向後邊去了。

  當時出來的時候徐平給高大全的任務一是騷擾交趾兵方,增大交趾糧草供應的難度,再一個就是顯示宋軍的存在,讓各土官與交趾離心離德。

  這兩項任務高大全完成得不錯,甚至有的土官已經明確表示願意向大宋納土投誠,交趾北部已經開始暗流湧動。

  現在的形勢徐平當時根本就沒有預料到,當然也沒有特別吩咐,是高大全得了消息,帶著手下加急行軍趕來。

  他手下不過兩千騎兵,又經過了多日作戰,當然不敢想一口吞掉交趾一萬多精兵。只要在合適的時機,打亂交趾人的行軍步驟,讓後邊追趕的宋軍及時跟上來就好了,所以選擇這樣的時機。

  李仁義被親兵喚醒,睡眼惺忪地問道:「什麼時光了?飯好了沒有?」

  親兵道:「正在生火,昨晚好運氣尋了一隻羊,給大官烤了作早飯!」

  李仁義滿意地點點頭,坐起來揉自己酸痛的雙腿。多少年來他都在宮裡享著清福,哪裡吃過這種苦?幾天時間就覺得吃不消了。

  正在這時,一聲沉悶的號角聲劃破半夜的寧靜,周圍的山林裡被驚嚇的鳥類紛紛飛向半空,整個世界都透著一種慌亂。

  李仁義被嚇得渾身一抖,差點就滾倒在地上。昨天才剛剛舍了三千人斷後,怎麼這麼快宋軍就追上來了?這一萬多人可是交趾精兵,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被擊潰的,怎麼也得把宋軍拖住一天半天的吧。

  天剛亮,徐平就帶著譚虎和魯芳及兩千鄉兵出了南諒州城,一路向南急行。昨晚想明白了以後,徐平的心態終於改變過來,決心自己到前邊親自督戰,把被擊潰的交趾潰兵消滅在富良江以北,不給後任留下麻煩。

  前世看歷史,經常見到哪些指揮官一時大意,最後功虧一簣什麼的,讓後人無比遺憾。現在自己面臨這種局勢了,就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

  出了谷口,一路向南,徐平看著路兩邊低矮起伏的山丘,稀稀拉拉的農田和村莊,愈發覺得自己的選擇是明智之舉。

  這裡的地形也同樣適合種甘蔗,可以讓蔗糖務擴大到這裡來。依著邕州那裡的做法,這片土地終究會與中原不可分割。而且這裡的土地更加肥沃,不像邕州那裡到處都是石灰岩,雨水澆淋留不住養分,能夠養活更多的人。

  這個年代由於技術限制,沼澤遍佈的三角洲地區並不好開發,除非人力特別充足,還得有較強的組織能力,像兩浙路那裡,數百年才有今日規模。

  反而這些低矮丘陵的地方,由於沒有水患,更加適合開墾農田,雖然潛力沒有更南邊的三角洲地區大,但卻需時短,見效快。

  前方已經被宋軍大隊掃過,沒有阻攔,一路上還有土官自覺供應糧草,徐平走得相當順利,前進速度也非常快。到了第三天,終於趕上了桑懌、張榮和韓道成的大隊人馬。

  幾人得了稟報,過來向徐平見禮。

  徐平見高大全也與幾人在一起,點頭道:「原來你已經與他們會合了,怎麼沒有在前面攔截交趾潰兵?」

  高大全叉手行禮:「官人,交趾潰兵被我攔住,桑巡檢等人趕來,我們合力已經把他們消滅了!升龍府派來的監軍李仁義也被捉住,拿在前邊的軍營裡,官人要不要審問一番?」

  徐平一怔,卻沒想到自己只是白來一趟,看了一下幾人問道:「什麼時候的事情?」

  桑懌道:「前天高大全攔住交趾潰兵,昨天韓道成先到,午時左右我和張榮趕來,下午就大獲全勝了!」

  「怎麼沒有及時通知我?」

  徐平微微有些不悅,這麼大的事情,他們應該連夜回報,結果自己還在路上心急如焚,幾位領兵官卻在這裡休息。

  桑懌臉上出現怪怪的表情,與其他幾人對視一眼,對徐平道:「我們幾個還在商量著怎麼回報,不想官人就來了。」

  徐平看了幾人一眼,知道他們必定是有事情不好向自己明說,一個個裝神弄鬼的,便道:「有什麼話,我們到軍營再說吧。」

  到了中軍大帳,徐平在主位上坐下來,兵士上過了茶。徐平慢慢喝了茶,才沉聲問幾人:「說吧,你們商量的什麼事情?」

  幾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還是桑懌道:「官人,我們幾個在這裡商量,是依官人吩咐就此退回去,還是——」

  「還是什麼?」

  桑懌看看徐平臉色,小心地道:「還是進軍升龍府!」

  「什麼?」徐平一下站了起來,看著站在身前的幾個人。

  桑懌道:「高大全這些日子一直在富良江邊來去,打聽得清楚,現在升龍府只有五千交趾精兵,其他的不過差役之類,不值一提。我們這裡有五六千騎兵,一萬多步軍,或許可以一試。」

  徐平搖了搖頭:「升龍府是交趾王城,城池堅固,五千人把守,就是有五萬人前去進攻,也不是急切間能夠打下來的。再者說了,現在什麼時候?已經到了三月底,雨季馬上就來,時日一長,糧草根本就供應不上來。」

  說到這裡,徐平歎了口氣:「更不要說,前方的富良江交趾一直作為升龍府的屏障,經營多年,想過江都難。」

  高大全上前道:「前方富良江交趾已經把全部渡船收攏,過江是難。不過向上游去五十多裡以外,卻有一個地方可以過江。前些日子我沿江嚇唬交趾人,無意中發現有個土官留得有渡船,一時起意就存了起來。」

  「正是有這個消息,我們才在這裡商量——」

  桑懌說著,與其他人一起看著徐平。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1 12:06

第201章 猛虎掏心

  中軍帳裡,李仁義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四周。

  正中帥位上徐平正襟危坐,面容嚴肅。一條披盔戴甲的大漢立在一旁,手按腰刀,正是徐平的隨兵親兵頭領譚虎。

  除此之外,整個大帳裡再沒有外人,顯得空蕩蕩的。

  大帳之內,還有徐平身前的案幾上,有幾盞煤油燈,照得大帳內亮堂堂的。這燈交趾也有,是從邕州蔗糖務走私過去,極其昂貴,除了王宮和一些高官貴族家裡,一般富戶都用不起。李仁義作為李佛瑪身邊最親信的內侍,也想辦法搞了一盞放在自己臥房裡,寶貝一樣,輕易捨不得點。

  看著神色不安的李仁義,徐平沉聲道:「你是南平王身邊的體己人,非一般人可比,看座!」

  聽了這話,李仁義眼巴巴地看著徐平身邊的譚虎,見他一動不動,就連臉上也一點表情沒有。

  見譚虎不動,再左右看看,整個大帳裡除了徐平屁股底下,再沒有第二張凳子,李仁義心裡明白過來,所謂「看座」就是徐平隨口一說而已。

  臉上陪著笑,李仁義向徐平拱手:「小的甚麼樣人,在大帥面前哪裡有我坐的位子?大帥有事儘管吩咐,小的站著說話就好。」

  徐平看了李仁義一會,直到看得他手足無措,心裡有些發虛,才道:「自入冬以來,交趾三番五次,進犯我大宋諒州地境。以臣攻君,大逆不道!」

  見徐平突然提高了聲音,李仁義嚇得心裡一哆嗦。

  徐平又道:「你在交趾身份不俗,實話對我說,是哪個得了失心瘋,攛掇南平王做下如此以上犯上的失臣之舉!」

  李仁義看著徐平,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所謂宋為君,交趾為臣,不是小國沒辦法哄著大宋高興的嗎?說到底還是兩國,憑什麼你大宋占了交趾的諒州,交趾就不能打回來了?

  徐平看著李仁義,沉聲道:「你東張西望,吞吞吐吐,看來起意犯上的人身份不俗,以你的身份也不敢說出來。」

  李仁義張了張口,還是沒說出什麼來。心裡嘀咕,大宋占了諒州,交趾北方門戶大開,這還要什麼人攛掇,哪個君王也要盡力奪回來啊。

  徐平又道:「看你神情,起心謀逆,不守臣禮的莫非是南平王?」

  李仁義見徐平一個勁地在那裡自說自話,自己也沒法回答,乾脆把嘴緊緊閉了起來,任憑徐平自己想說什麼說什麼。

  「你的樣子,就是默認了。」徐平歎了口氣,「自數年前南平王奉遺命繼位,我大宋對他恩重如山。允他襲父位,數次封賞,位高爵顯,周邊藩國,再無一個有如此造化,沒想到卻是狼子野心!」

  李仁義張了張口,心裡摸不透徐平心思,還是沒說出什麼來。

  「你在這種人手下為臣,心裡不覺得羞愧嗎?」

  徐平聲音緩和下來,看著李仁義問道。

  李仁義終於回過神來,向徐平拱手道:「小的只是南平王身邊侍奉的下人,這些軍國大事,一竅不通。」

  「那你到諒州來幹什麼?」

  李仁義一怔,又說不出話來。到現在他也沒弄明白,徐平找他來說這些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到底是為什麼。自己也不敢隨便亂說,以防多說多錯。

  徐平用手扶著桌子,身子向前探了探,看著李仁義,沉聲道:「你說,李佛瑪這種以下犯上,毫無臣禮的人,你跟著還有什麼意思?」

  見李仁義的身子縮了一下,徐平又道:「他敢反大宋,不是逼著手下的人造他的反嗎?李仁義,你要不要造李佛瑪的反?」

  李仁義怔了一會,才結結巴巴地道:「大帥這話從何說起?」

  「就從你說起!李佛瑪膽敢以下犯上,我大宋豈能容他?你如果是個識時務的,及早投誠,擒了李佛瑪,便是我大宋的忠臣!」

  聽到這裡,李仁義哪還不知道徐平的意思?但他是一個閹人,又不是黎奉曉那種身份,做個鬼的大宋忠臣!

  見李仁義目光閃爍,徐平沉聲道:「你願不願意為大宋盡忠?」

  這個時候,李仁義也不好再沉默,拱手對徐平道:「小的身份低微,哪裡能夠幹得什麼大事?有什麼話,大帥直接吩咐就是。」

  徐平點頭:「嗯,你也不用自謙,我打聽得清楚,你在王宮裡還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如今李佛瑪倒行逆施,上國震怒。我放你回升龍府去,聯合城裡的忠義之士,擒了李佛瑪,平息邊境爭端,也是一場大功!」

  說到這裡,徐平也不等李仁義的回答,對身邊的譚虎道:「你現在就把人帶出去,事不宜遲,迅速把他們送過江,為朝廷做一番大事!」

  李仁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不等想明白發生了什麼,譚虎大踏步地走下來,抓住李仁義的胳膊,拖出了中軍帳。

  到了帳外,李仁義才發現帳外還站了二十多個交趾的俘虜,裡面的人他大多都認識,基本都是掌後勤軍令一類的文官,雜著幾個武將。

  譚虎放開李仁義,對守在一邊的親兵道:「時候已經不早,你們幾個,護送這幾位過富良江去,回升龍府幹一番大事!」

  說著,用手指了幾個人,包括李仁義在內。

  守在一邊的親兵快步上前,把指出的幾位半扶半押,向軍營外走去。

  譚虎又指著其他人道:「這些人冥頑不靈,甘心做逆臣李佛瑪走狗,拉下各打五十軍棍,小心看押起來!」

  李仁義被徐平的親兵挾住,一種前行,回頭看見剩下的人全都被如狼似虎的兵士帶走,一時心亂如麻。

  自己是絕沒有答應徐平做宋軍內應的,但其他人呢?是用自己作個障眼法掩護真正的奸細回升龍府,還是宋軍用的離間計?仔細回想與徐平見面的過程,李仁義心裡也拿不定主意,回到李佛瑪面前該怎麼開口。

  讓譚虎把李仁義幾個人帶走,徐平靠在椅背上,閉目沉思了一會。

  他這種背景,當然是不會相信什麼陰謀詭計,離間一下就弄得交趾君臣不和,開城門納降什麼的。一切終究是要靠實力,其他都是小道。

  之所以做這一齣戲,一是這個時間閒來無事,再一個就是迷惑交趾人,讓交趾猜不出自己的意圖。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譚虎回來覆命。

  又過沒多大一會,桑懌、張榮和韓道成幾個人進了帥帳。

  進來見了禮,徐平吩咐看了座,問他們:「高大全那邊怎麼樣?」

  桑懌滿面笑容:「剛才有兵士快馬回報,高大全帶三千騎兵正在過河,對面並沒有交趾軍隊阻攔。按各方消息,交趾軍隊當是都集中到升龍府了。」

  「高大全三千騎兵,攻城雖然不行,但足以清理乾淨河岸,掩護我們平安渡江。」徐平面色嚴肅起來,「派回去取火藥的兩百騎兵有消息沒有?他們不回來,我們就不能動身,你們再催一催,不要與高大全的行動脫節。」

  韓道成道:「我派了哨兵出去,前不久回報說明天凌晨一定趕到這裡!官人,我以性命擔保,絕對誤不了事!」

  「好!今天三月二十三,十天的時間,攻破升龍府。如果在十天之內攻城失利,我們要立即退回諒州去!就是後邊來援兵,我們也不過兩萬人,如果困於升龍府堅城之下,被交趾其他方向的兵馬圍過來,那就主客易勢,大敗虧輸了!自去年冬天辛辛苦苦打到現在,不能因為一時貪心把戰果都丟掉!」

  眾人哄然應諾。

  幾經周折,徐平運氣爆棚,打掉了守護交趾王城的主力,這才有機會使升龍府突然暴露在了宋軍面前。

  但交趾的兵馬可不只有守護王城的這點人,一旦王城被圍,其他方向的交趾軍隊必然置什麼占城、蘇茂州之類的於不顧,全力回防。那個時候徐平的這點人馬就又處於劣勢,又沒了諒州的防守工事,這種險是不能冒的。

  實際上如果沒有交趾周邊軍隊的威脅,徐平也不用等手下的幾個武將起小心思,自己就帶著諒州兵馬殺過來了。因為有其他交趾軍隊威脅,直攻升龍府就是一場冒險,偏偏徐平天生就不是冒險的性子。

  現在的形勢,就像一個後生聽說一位絕世美女,本來只想遠遠看一眼,便也就心滿意足了。結果到了門前,卻發現大姑娘脫得一絲不掛,躺在床上百般誘惑,臨時起意,上了也就上了。

  這種事情沒有經過深謀遠慮,必須小心行事。如果全憑一時衝動,自己拿捏不住,意外出現的機會就有可能成為陷阱,好事變成壞事。

  既然同意了桑懌等人的想法,要乘此意料之外的機會,到升龍府裡轉一圈,徐平便必須把事情想得周全。用什麼方法,怎麼打,怎麼退,到時如何收拾殘局,都是他要想清楚的。

  桑懌等人到底是武將,不用考慮全域,徐平卻不能如此衝動行事。他既要充分把握住這次機會,又要保證後續在掌控之中,便不能魯莽。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1 12:07

第202章 兵臨城下

  李佛瑪坐在王位上,面色平靜,沒有說話,靜靜聽著李仁義訴說著諒州之戰的情形,以及徐平如何對自己說的,為什麼放自己回來。

  到了最後,李仁義道:「宋軍主帥徐平,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後生,憑了天大的僥倖才有現在這局面。依小的想來,他在我面前諸多做作,想來是要離間我們君臣,坐收漁利。」

  李佛瑪既不憤怒,也不欣喜,只是平靜地看著李仁義,示意他說下去。

  李仁義只覺得頭皮發麻,李佛瑪這個人,心機深沉,喜怒不形於色。兩人相處這麼多年,李仁義深深知道,現在他的這種表情,就是已經對自己起了疑心,不復從前那樣無條件地信任。事後自己可能什麼事情都沒有,也可能就此被打入深淵,沒人能夠猜透這位帝王的心思。

  當年繼位的時候,發生「三王之亂」,李佛瑪諸般做作,不但成功登上王位,還贏得仁義美名,迅速把其他兄弟都看管起來。不是早有安排,哪裡能夠那樣乾淨俐落?可偏偏別人眼裡的李佛瑪重情重義,仁厚無比。

  李仁義硬著頭皮接著說道:「依小的想來,宋軍把我們這些放回來,必是存了異樣心思,想升龍府裡內訌,他們再行僥倖之事。」

  「哦,那你說,宋軍會不會來攻升龍府?」

  李仁義小心答道:「我小的看來,宋軍不會立即撤軍,但也不敢過富良江,當會在對岸看我們城裡的動靜。」

  李佛瑪對李仁義笑了笑:「為什麼這麼說?我交趾的數萬大軍都被宋軍打掉了,現在城裡不過五千兵丁,他們怎麼不乘勢攻城?」

  「升龍府城堅池深,不是邊疆小城可比,宋軍一兩萬人,怎麼能夠攻破此等大城?一旦頓於堅城之下,我們交趾其他地方的軍隊及時勤王,那時宋軍就要面對我們內外夾攻,攻守易勢了!」

  李佛瑪開懷笑道:「說得好,宋軍攻城,倒是給了我們反敗為勝的機會。說得好,看來我們可以高枕無憂,不用理會那些宋人了!」

  正在這時,一個內侍快步衝了進來,向李佛瑪行禮道:「聖上,剛剛守城將軍來報,宋軍已經渡過富良江了!」

  「渡船不是都看管起來了嗎?他們怎麼渡江的?」

  李佛瑪猛地站了起來,瞪著進來的內侍。

  「是——是他們有騎兵從上游過了江,然後沿岸而下,奪了渡船……」

  李佛瑪冷哼一聲,對內侍道:「命人查清楚,宋軍騎兵是從哪裡渡江,等到此戰過後——」

  說到這裡,李佛瑪已是殺氣騰騰。

  內侍膽顫心驚地應了聲諾,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李仁義盯著內侍出去的背影,心裡徹底涼透了。王宮裡的事務一直都是他在掌管,有點頭臉的內侍他都認識,現在進來的這個人,他看得清楚,正是以前自己處罰過的。很明顯,李佛瑪已經換過皇宮裡的人,把自己的勢力清理掉了。這場戰事之後,無論結果如何,自己都不會再有經前的地位了。

  想來也是,他李仁義的義子李明信到諒州監軍,結果主將陳常吉戰死,李明信一個人跑了回來。然後換成李仁義去監軍,主將黎奉曉又戰死在那裡,他卻莫名其妙被宋軍放了回來,李佛瑪還信他才是見鬼了。

  能夠好好地在這裡與李仁義說話,還是李佛瑪擔心他內外朝黨羽太多,突然處理會引起動盪,這個時機有諸多顧忌。

  轉過身來,李佛瑪和善地對李仁義道:「這一路上你也辛苦了,下去好好歇息。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我們小心應付,一切都會好起來。」

  李仁義欲要回去,想想還是不甘心,小心對李佛瑪道:「現如今,最要緊的是讓領兵在外的將領趕緊回升龍府勤王,不知聖上有沒有安排人去吩咐?」

  李佛瑪笑道:「些許小事,就不勞你廢心了,現在你只需好好歇息,日後不知還有多少大事要借你啊!」

  李仁義心裡歎了口氣,只好告退。但願自己這次能夠逢凶化吉,憑著多年對李佛瑪的瞭解,自己在宮裡錘煉出來的手段,總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過了富良江,離升龍府不過幾十里路,徐平帶著手下人馬略作休息,便直撲升龍府城下。同時命令高大全和韓道成,帶著手下騎兵掃蕩升龍府周圍,先把周邊據點全部拔掉,同時封鎖交趾王城的內外聯繫。

  升龍府建於前唐時候,為安南都護府所在地,名稱屢經變更,直到李公蘊把王城從下游的長安府遷到這裡,才改名為升龍府。

  改名之前,升龍府稱為大羅城。既稱羅城,自然就是有內外城之分,內城為滿城精華所在,舉凡禁宮、官府、王公貴人,都是居於內城之內。外城則是百姓居多,商戶也多。到了此時,升龍府作為交趾王城歷李公蘊和李佛瑪兩朝,已經成了交趾最繁華的地方。

  從規制上,升龍府其實與大宋首都開封府有些相像,當然沒有那樣的規模,但在這化外蠻邦,也算是罕見的繁華大城。

  看著前方的高大城牆,徐平對身邊的桑懌道:「我們來得勿忙,也沒帶什麼攻城器具,這城又建得牢固,現在沒有其他辦法可想,只能強行用火藥把城炸開。走吧,我們繞城走一圈,看看從哪裡下手。」

  大羅城是唐時安南都護兼靜海軍節度使高駢為抵禦南詔入侵而建,當時的南詔可不像現在的徐平一樣沒有後勁,他們是成年累月地圍城,所以城池修得相當堅固。尤其是各個主要城門都建得有甕城,想炸城門都不行。

  城外有護城河,與升龍府城內的第一名勝西湖相通,雖然護城河的水並不太深,但也絕無可能徒步涉水而過。

  按照常規,攻城的第一步就是填河,之後各種攻城手段才能用得上。可升龍府的護城河是活水,並不好填,更不要說徐平也沒有填河的時間。

  與桑懌一圈看罷,徐平笑道:「交趾人還真是處處學我大宋,連這王城也照著開封府的樣子來。我看裡面內城西北角的地方人戶稀少,守護的兵丁也不多,不如就從那裡下手!」

  桑懌點頭道:「就是那裡了!炸開城牆,我們的兵士必須儘快衝進去,如果被交趾人把缺口堵上就前功盡棄了!西北角不但兵丁稀少,其他地方向哪裡調兵也不便,對於我們是最合適!」

  開封府城內西北部人口稀少,城內跟郊區差不多,甚至還有大片大片的菜地。不過開封是受皇城和城門線路的影響,這升龍府卻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西北部人口也不多,比開封城的西北部更加荒涼。

  選定了地方,桑懌便去安排人手,徐平一個人騎在馬上遙望升龍府。

  這裡是一塊真正的寶地,雖然地處嶺南,卻四季分明,瘴氣不起,中原王朝經營交趾,紛紛選擇這裡為中心根本之地。千年經營,升龍府周圍歷朝歷代留下來的中原人可是不少,他們聚族而居,也是一大勢力。只是從晚唐時期起,沒了中原王朝的支援,又山川阻隔,這些中原人慢慢變成了當地土著。按照宋朝人的說法,這些中原人已經成了漢蠻。

  或多或少的因為這個原因,交趾剛剛脫離中原王朝獨立的時候,王城一直是設在下游的華閭,也就是長安府。到了李公蘊登位的時候,一是他自己的宏圖大略,再一個是長安府那裡前朝遺留下的勢力根深蒂固,才把王城又遷回了這安南都護府的故地。

  如果說控制了諒州是打開了南下交趾的大門,那麼升龍府這裡就是交趾的心臟,控制住了這裡,才算是掌控了交趾。

  看看天近傍晚,徐平回到軍營中吃罷了晚飯,便到了中軍帳中。

  桑懌從外面喜滋滋地進來,對徐平道:「雲行,你絕想不到,今天下午送糧來的人,給我們帶來了什麼!」

  徐平笑道:「火炮嗎,我讓他們運來的。」

  桑懌坐下來,滿面笑容:「原來是你吩咐的,我還覺得奇怪呢,什麼時候這些兵士開了竅了!有了火炮,我們便可以在城南放上幾炮,把交趾守城的兵士吸引過去,再用火藥炸開城牆!」

  徐平怔了一下:「我拖來那幾門火炮可不是做這個用的!運輸不易,運到這裡的都是輕型小炮,轟不開城門的。原本我想,在炸塌城之後,為防交趾有兵堵缺口,先用炮轟上幾輪,我們的人才衝進去。」

  「嘿,管他轟開轟不開,我們知道,交趾人哪裡知道?只要把他們的主力引到城南,我們進城便少了很多麻煩。至於炸塌城牆之後,也不用擔心交趾人前來堵缺口,我已經安排好了,一炸塌城牆,便在護城河上架浮橋。交趾才有多少人守城?怎麼敢跟我們比人多!」

  「由你安排吧,行軍打仗,還是你在行一些。」

  徐平現在擔心的不是這個問題,而是兵士過河之後能埋多少火藥,這些火藥能不能炸塌城牆。雖然升龍府這裡由於氣候和地理環境的關係,城牆遠不如大宋北方的城牆堅固,但到底是大城,不是那麼好炸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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