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23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1:17

第21章 同年

  皇上親政,自然要有些新氣象,開制科廣求人才便是一項舉措。不過這種事情徐平也就只能看看,自己既沒那個實力,也沒那個精力去參加這種考試。

  徐平向吳育介紹了父親,吳育急忙上前見禮。

  徐正是靠捐官入仕,多次機緣巧合才進入這大殿裡,跟進士出身的人可沒有什麼共同語言。見兒子跟同年聊著他們的話題,徐正知趣地告辭,去找自己聊得來的人。

  這種前殿早朝,真正前途光明的人都不怎麼重視,哪怕是有些官員一向重禮守法,也受不了這裡亂糟糟的秩序,大多都是請長假了事。反而是徐正這些,要麼捐官,要麼依父蔭得個閒官的人,將來也看不見前程,才熱衷到這裡來。他們的交際圈子大多都是普通平民,早朝回去可以漫天吹噓,抬高自己身份。早朝雖然見不到皇上,每次卻可以見到宰輔,對普通百姓那依然是高高在上的人物。

  徐平和吳育兩人挪了挪位次,找個人少的地方,談起各自這幾年的遭遇。

  此時被俘的交趾君臣正在路上,預計九月底或者十月初會到京城,到時獻俘儀式將是今年的又一件大事,從南到北早已傳遍。隨著這消息,徐平在邕州這幾年的作為也傳得廣為人知,所以大多時候是徐平在聽吳育講他的經歷。

  天聖五年進士,一等都是大州通判,二等甲科則是上縣知縣。吳育一任臨安知縣,次任襄城知縣,政績優等,下一任也要做到大州通判了。

  尤其是在襄城縣任上,很是做了些惹人注目的大事。太祖四子趙德芳葬於汝州,其子孫也隨葬,每年祭祀都有內侍到襄城騷擾,索要財物,地方不勝其擾。吳育到任後想辦法解決了這一問題,絕了內侍發財的路子,很受內侍忌恨,經常半夜尋上門去,讓全縣不得安寧。也是吳育命好,皇上親政,原來的內侍都失了寵信,這成了他最大的政績。

  在普通官員來說,吳育的政績足夠耀眼,將來必受重用。但在徐平面前,卻顯得黯淡無光,徐平在邕州隨便一件事拿出來都足以讓吳育仰望。

  但這個時候不是講面子的時機,吳育對自己的經歷講得很是認真,儘量讓徐平聽得清楚明白。此時徐平的本官已經遠在一班同年之上,背後又有皇上做靠山,自己的功績也足夠雄厚,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天聖五年進士的領袖。兩人的差距已經足夠大,吳育沒有必要在徐平面前顧忌自己的面子,反而要依賴他日後的提攜。

  純以官職而論,此時嵇穎任度支判官,趙諴任戶部判官,王堯臣已從度支判官任上離開,這都是徐平的同年,徐平就是順利任個鹽鐵判官也實在算不是高官。但若是不論差遣,單從本官說,徐平就比其他人高得多了。最高的王堯臣也還沒到員外郎,徐平卻馬上就到郎中了,這個距離沒個十年八年追不上,而且距離還會越拉越大。

  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徐平的鹽鐵判官只是過渡,幾個月之後穩定下來最少會到三司副使,那時與其他人的差距就徹底拉開了。

  吳育官宦世家出身,朝裡自然有人提攜,但與徐平這棵大樹比起來,還是差些意思。

  當年的同榜進士,幾個重要人物,王堯臣和趙概在館閣不提,韓琦此時監左藏庫,過些日子與徐平一起試學士院,還在苦苦熬資歷。文彥博在榆次任知縣,包拯在家裡盡孝還沒有出仕,王素在許州任通判,算來算去,徐平都是鶴立雞群。

  官場上不抱團寸步難行,史詩上只記官員的政績,卻絕少提到他們身後的親友團。實際上每一個留名的大臣背後,都少不了那些提攜、幫襯他們的人物。

  徐平已經看明白了這一點,官場就是一張大網,每個人都錯綜複雜地糾纏在一起。誰能夠在這網裡關聯到越多的節點,誰就占到了先機。家族、姻親、朋友、同年,都是這張網裡的線,每條線都要好好經營。

  雖然在政治上並沒有什麼野心,但本著有利無害的原則,徐平也仔細地經營著自己的每一條關係線。他出身平民,除了機緣巧合地與外戚李用和一家扯上了關係,再沒有別人可以依靠,更要加倍珍惜這一幫同年。

  把自己的經歷說過,吳育道:「自數年前我們各赴本任,同年間縱有書信往來,依然還是覺得冷淡了許多。雲行這次歸來,勞苦功高,將來必有大用,也是我們天聖五年進士的榮光。過幾天就是中秋,朝裡例來有公假,不如就把在京裡和左近州縣任職的同年一起喚來,喝酒吟詩,也是美事。」

  「如此甚好。我剛回京,也不知道其他人住址,不如就由春卿聯絡如何?」

  吳育笑道:「我跑跑腿自然是可以,不過卻要借重雲行的名頭。說破天去,如今京城裡面,也只有你有名頭能把人招集起來。」

  吳育一提,徐平就明白過來。誰出面招集誰就是出風頭,到了這個時候,卻是再沒有哪一個同年跟自己搶風頭了。

  想了一下,徐平對吳育道:「既然如此,便就定在中秋假裡,到我中牟縣的莊園裡聚齊。那裡雖偏僻了些,風景卻好,而且遠離京城,由得我們自在。」

  「好,那就這樣定下來,我去說與其他幾人知道。對了,王仲儀在許州,那裡離京城不遠,不知他有沒有空閒。左右是在雲行中牟的田園裡,那裡也不算無故返京。」

  官員外任,沒有詔旨或是台旨,是不能私自離開治地偷回京城的。王素雖然家世顯赫,也不能不把這規矩當回事。

  徐平道:「無妨,我給許州去一封信,著下人送過去,看他來不來吧。」

  王素是名相王旦之子,三槐堂王家到了這個時候雖不能說是全盛,但人脈眾多,要拉關係自然是不能把他漏下了。

  兩人說著閒話,不知不覺外面太陽升了起來,把大殿照得亮堂堂的。

  維持秩序的閤門官兵都富有經驗,知道後面垂拱殿裡的早朝馬上就要結束了,打起精神,開始整頓殿裡亂糟糟的秩序。

  徐平與吳育分開,各自找各自的班次位置。按官階、職事,每個人都有自己應該站立的地方,前殿早朝雖然不至於太精細,總要站得大差不差。

  依著本官,徐平自然是站到了前面,靜靜等著當班宰輔過來。

  要不了多久,參知政事宴殊急匆匆地趕了過來。他當班,後邊早朝畢了還要到前殿畫押,過了時辰就算缺勤,時間特別緊張。

  進了文德殿,到人群前面喘了口氣,宴殊高聲道:「今日無事,早朝散了吧。」

  一眾朝官高聲唱諾,行禮如儀,人群慢慢散去。

  除極少數的日子,當班宰輔過來說的都是今日無事,實際上真有大事也不會跟這幫閒官商量,除非什麼大赦大儀式之類的。大家早已習為常,紛紛退出殿去。

  徐平也隨著人流後退,卻被前面喘過氣來的宴殊叫住:「徐平,今日詔旨,三日後你與韓琦試學士院,稍後有祇候下旨給你。你這些年政務勤勞,這些日子就不用上朝了,回去好好溫習詩書,準備院試!」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1:18

第22章 試學士院

  中秋朝假,停了早朝,不過京城各司署官員依然視事,有職事的並不休假。說起來這年月中秋只是賞月,並不如後世來得隆重,算是小節。

  徐平一早起來洗漱罷了,在書房裡閉目凝神,調整心態。直到紅日高升,才帶著孫七郎一路到了東華門外。

  今天是到學士院考試的日子,這種考試既不定時,也不定額,什麼時候皇上覺得需要舉行了,便讓大臣舉薦人才,選個日子由翰林學士統一考核。考試形式比較自由,考試內容也沒有一定之規,因時因人而異。總的來說以前都是重詩賦,偶爾會加考策論,這一次前天皇上特別派內侍告訴徐平,專考策論,不及詩賦。

  徐平不知道這是不是專門為自己改的,因為下年的進士常科,趙禎也一樣要求加重了策論的分量,也有可能自己只是趕上了好時候。

  不管怎樣,機會就在面前,徐平必須牢牢抓住。如果自己以後真的能夠出人頭地,做了大官,連個館職都沒混在身上,真地會讓人笑話的。

  初升的太陽照進皇城,帶著堂皇的色彩,使這裡顯得愈發威嚴。

  徐平來到閤門,當值的依然是李璋,急忙迎了出來。他也是知道今天徐平召試,特意與同僚調了班次,過來給徐平行些方便。

  繳過召試學士院的詔旨和自己的文狀,徐平隨著李璋東彎西拐,來到學士院裡。

  此時時辰未到,在這裡監督的小黃門上來,領著兩人到了休息的偏房。

  李璋有公務在身,不好在這裡閒待,讓徐平有事儘管托人找他,便告辭離去。

  進了房門,卻見已經有兩人坐在裡面,見徐平進來,一齊起身見禮。

  「希平,稚圭,你們已經到了!」徐平回過了禮,驚喜地看著趙諴和韓琦。

  韓琦與自己一同召試徐平早就知道,卻沒想到這次還有趙諴。

  韓琦微微笑道:「我們可不像雲行現在無事一身輕,早早到衙門裡畫押,便就匆匆趕了過來,自然就來得早。」

  趙諴連連搖頭歎氣:「我本就是托了你們兩個的面子,才得了這次機會,哪裡敢有半分疏忽?自然是早早就過來等著。」

  天聖五年一等進士本來四人,徐平升等之後成了五人。其中王堯臣和趙概早已入了館閣數年,今年再試徐平和韓琦,單單留下一個趙諴,就顯得過於惹眼了。兩天之前,學士院的人不知怎麼想了起來,稟過皇上,讓趙諴一起跟著過來。

  這種事情可不能客氣推託,就像徐平當年升為一等進士也是純屬意外,但升了就是升了,以後官職晉升就是按一等進士算,沒有人會另眼看他。趙諴這次召試的機會不管是怎麼來的,入了館閣就是入了館閣,日後的官職晉升就是快別人一步。

  這一年徐平二十四歲,韓琦二十六年,趙諴差一歲就到三十,正是風華正茂精力最旺盛的時候。如果沒有意外,他們將在數年之後,三十多歲成為帝國的棟樑。

  自太平興國年間,太宗急於用新進文人取代元老勳貴,鞏固自己的皇位,從而急速擴大科舉進士的錄取名額,並且從制度上面保證這些科舉新貴能用最短的時間爬上權力的巔峰。短短幾十年間,科舉進士已經成了大宋官場最有勢力的群體,地位牢不可破。

  到了今天,太平興國年間那幾榜曾在大宋攪起漫天風雨的進士新貴已經老去,僅存的一兩個人瑞如胡旦等人已在山野被人遺忘,他們所提攜的後輩如呂夷簡等人則佔據了大宋所有的重要權位。太宗時代遺留下來的進士驟進的後遺症卻仍在,新的一代科舉進士正在中層茁壯成長,很快他們就會發現高層的職位被老人把持,矛盾不可避免。

  在這時候,以徐平為代表的天聖年間新進進士又迅速突進中層,老的不去,新的又來,註定了這幾年的朝堂不會平靜。

  三人多年沒見,聊著各自的經歷。趙諴和徐平差不多,出身於小家庭,沒什麼家族可以倚靠。韓琦則不但父親那一人代早有人脈,他一這代更是兄弟幾進士,官場上相對來說不那麼辛苦,相對淡然很多。

  其實韓琦和趙諴聽說了徐平回來,要不是要準備學士院的考試,早就去拜訪了。在仕途上,這是他們僅次於科舉時的第二重要的考試,不得不精心準備。

  正在三人說得熱烈的時候,門外腳步聲響,小黃門領著一個氣喘吁吁的綠袍官人進來,吩咐讓他在這裡等候。

  見到來人,徐平一下就站了起來,驚喜地道:「曼卿,你也來了!」

  石延年喘著粗氣,看著徐平,開懷笑道:「不錯,我也趕上了!沒想到多年以後,我們會在學士院裡相見!」

  徐平上前,拉著石延年的胳膊上下看了看他,急忙扶到一旁位子上坐下。

  石延年在外任職期間,因為上書要求劉太后還政,遭到貶謫,如今新皇登位,他們這些曾因這種事被太后打擊報復的都一一起用。因為遠在京東,這次學士院召試皇上又特意照顧徐平,石延年時間非常倉促,路上緊趕慢趕,終於及時趕到。

  等石延年喘幾口氣,徐平給韓琦和趙諴介紹。

  韓琦微笑起身拱手行禮:「多年以前,石曼卿詩名就已滿京城,今日有幸,得睹尊顏。在下監左藏庫韓琦,望曼卿不吝指教。」

  「豈敢,豈敢!」石延年一邊喘氣一邊回禮。

  趙諴也行禮問候罷了,幾人才又落座,說些閒話。

  石延沒有進士出身,這次召試對他的重要性比徐平幾人大得多,一邊與幾人閒談,一邊平息氣息,穩定心神,準備著即將到來的學士試。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太陽高升,漸漸熱了起來。此時正值中秋,秋老虎肆虐,白天還是炎熱得很。幾人都是清早起來,身上衣服穿得多,愈加覺得熱不可當。

  直到門響,一個中年人出現在門口,掃了眾人一眼,面容嚴肅,淡淡地道:「在下翰林學士章得象,奉詔旨主持此次學士院試。明間不早,這便開始吧。」

  幾人起身行禮,一起應諾。

  徐平心裡微微有些異樣,他在邕州的頂頭上司,曾經替自己扛下不少壓力的廣南西路轉運使章頻,正是章得象的伯父。在京城裡自己能扯上關係的人非常之少,章得象就是一個,偏偏主持院試的就是他,這是有意還是無意?

  官場裡的人脈為什麼重要?不在於赤裸裸的保舉庇護,黨同伐異,那些動作太惹人注目,而且這個年代講究避嫌,大家都盡力避免。真正起作用的反而是這些細節,徐平已經隱隱覺得,從邕州回來,他不再是那個被扔到天邊無人過問的小人物,有一隻手正在把他托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被托到哪裡去。

  學士院試比省試殿試都隨意得多,就是單獨一間房間,幾長案幾,幾個人分開各自書定答卷。主試的章得象坐在上面,隨意翻些詩書,偶爾抬頭看一眼。

  維持秩序的是皇上派過來的小黃門,也只是站在門外,並不進來打攪。

  想來也是,當年連馬季良那種不學無術的都能通過考試,傳聞是主試的宴殊幫著他完成答卷,這考場秩序能嚴到哪裡去?

  考的是兩論一策,並沒有詩賦。策是安邊策,論一是財政節流,尤其針對天聖後期的大建浮屠寺廟,再一個是開源,都是關於財計的內容。

  徐平在廣南提舉蔗糖務,隸三司的鹽鐵司下,政績就是為朝廷的財政開源。安邊更是不用講,括丁法和拓地諒州都有的是內容寫,惟有一個財政節流與他本職工作稍微遠些。

  拿到試題,徐平就已經篤定了這次考試是專門為自己準備的,其他人不過是沾光過來陪考而已。問題是徐平自己能看出來,別人又怎麼看不出來?

  一邊奮筆疾書,徐平覺得自己的臉微微有些發燙。自來到這個世界,他還是第一次享受到這種待遇,覺得很不習慣。

  過了小半個時辰,章得象從案幾邊起身,隨便踱到下面來。每到一個人的身邊,便停下腳步站在身後看一會,然後默默走開。

  最後才到徐平身後,看著徐平寫完安邊策,又看著寫了大半篇論,暗暗點了頭,便回到了前面案幾,安心看書,再不抬頭。

  一個半時辰之後,日已過午,徐平把卷寫完,抬起頭來,看別人依然在或是奮筆疾書,或是冥思苦想,自己竟是最先完卷的一個。

  幾人之中,這種題徐平答起來最容易。趙諴和石延年不相伯仲,趙諴是因為任度支判官多年,工作相關,石延年則一直以論大事得當著稱,不會差到哪裡。韓琦則是對這些內容最生疏的,不過他儒學精通,學識紮實,這又是三人比不了的。

  外面的小黃門輕手輕腳走進來,到章得象身邊低聲道:「學士,官家賜了茶湯來,是否先暫歇,飲了茶湯再繼續?」

  石延抬頭看了看下面,點頭道:「也好。」

  這是皇上的好意,幾個人的肚子也確實餓了,便暫停答題,就在自己案上吃著皇上賜下來的茶湯點心。

  章得象又走下來,在眾人身邊隨便看了看各人的文章,最後到徐平案邊,草草看罷徐平所寫的,淡淡地道:「徐平,你既已完卷,可以先出去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1:20

第23章 誥命

  出了東華門,徐平看著天上明晃晃的太陽,舒舒服服地打了個大噴嚏。

  這次學士院試,徐平自己覺得應該不錯,怎麼也得有兩個平以上,不至於太難堪。此時的學士院試分優、稍優、堪、稍堪、平、稍低、次低七等,三卷全部在優和稍優的才學必然驚世駭俗,實際基本沒有人能夠得到。能夠全在平以上,哪怕一個優都沒有,都已經是佳績了。不過現在等級雖然明瞭,等級劃分標準卻不透明,詔旨沒下猜也猜不透。

  留在學士院裡的都是自己的同年舊友,徐平不能先走,便找到高大全,到旁邊找了個茶館,慢慢等其他人。

  開封汴梁的繁華地段,向稱「南河北市」,南河自然是汴河,北市則就是說的東華門外的這一片地區。汴河那裡主要服務的是平民百姓,這裡則主要面對各級官員。

  徐平悠然地喝著茶,直到紅日偏西,其他幾人才從東華門裡出來。

  這幾人現在都是低級官員,韓琦雖然算是大家子弟,家業卻也還沒有興發,都是騎馬前來,沒帶僕人。

  徐平從茶館裡迎出去,四人便就近到了樊樓,找了個清靜閣子,喝酒慶祝了一番。

  只要不是拿到試卷腦子發蒙,學士院試一般都能過,只是成績好壞的問題。四人到了酒樓裡,便絕口不提院試的事,只說這幾年各自的情形,談些閒話。

  看看天近傍晚,因為晚上是中秋,不好多耽擱,徐平結過了帳,四人便出來告辭。

  與高大全騎馬走在開封城的大街上,徐平覺得從來沒有過的輕鬆。過了院試,以後就是上班下班的日子了,除非走翰林學士和知制誥這兩制的路子,以後就再沒大的考試,可以安安心心地享受在這個世界的生活,這正是徐平夢寐以求的。

  到了汴河邊,徐平對身後的高大全道:「等過些日子,李世叔從西北回來,托他找找熟識的人,你便也弄個官身在身上,成家立業吧。邕州的功勞我都給你記著,咱家現在也不比從前了,沒人敢昧下你的功勞,怎麼也得有個小使臣做吧。」

  這是早就說好的,高大全沉聲道:「謝過官人!」

  徐平沉默了一會,對高大全道:「如果你覺得合適,就到禁軍去吧。這些年來,常聽人說西北的黨項那裡要出事,元昊早晚要反,到時也可立些軍功。」

  「一切都聽官人吩咐!」

  徐平點點頭,沒有再說話。元昊早晚要反,徐平憑著前世的記憶知道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其實這個朝代也有人早就看出了這一點,其中就有石延年。石延年從一個被剝奪進士出身的小武官,換文資一直做到學士,又沒什麼大靠山,當然不是庸碌無為之輩。

  時人常說石延年不謹細行,但論大事多有獨到見解,能夠切中要害。早年的蹉跎歲月讓石延年養成了一些不好的習慣,賞識他的張知白又去世得早,另一個賞識他的人禦史中丞範諷自己就一堆把柄握在別人手裡,看得明白的石延年自己都得躲著,免受牽連。他的官路相當不順暢,無倚無靠,不知道路在何方。

  回到家裡,太陽已經壓到了天邊,眼看著就落下山去了。

  全家人都巴巴地等著徐平回來,心情比徐平自己還著急。如今徐平也算是靠著徐平光耀門楣揚眉吐氣了,一大家子的心思都在他身上。

  一進家門,張三娘便上來問徐平考得如何,被徐正喝斥了一番。現在徐正官職上去了,雖然徐平無論如何也不讓他擔任職事,威嚴還是日增。

  林素娘帶著盼盼站在一邊笑著不說話,她對自己的丈夫有信心,區區一個學士院試如何能夠難得住?盼盼與徐平熟了一些,不過還是不跟徐平玩,只是偶爾在徐平耳邊叫一聲「阿爹」,便咯咯笑著跑開。

  天黑了,月亮升起來,皎潔的月光灑滿天地間。

  徐平一家吃著果子賞月,其樂融融。

  徐平的小院裡,秀秀和翠兒擺著供桌,向嫦娥仙子祈禱自己會更美,未來會有一個幸福。盼盼在母親身邊呆得膩了,一路跑過去,跟著秀秀她們一起鬧。

  徐平看看家人,看看天上的圓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八月十六,沒有早朝,徐平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幾個同年因為中秋沒休假,替同僚在官衙當值,跟同僚商量著請了幾天事假,一起到徐平在中牟的莊園裡去。徐平也打理行裝,準備第二天起程。

  到了十七這一天,徐平早早便讓城外打理酒樓的劉小乙回來,帶著高大全去叫韓琦和吳育、趙諴,順便把嗜酒的石延年一起叫上,去鄉下放鬆幾天。

  劉小乙前腳剛走,李璋便一身官袍,帶著幾個閤門裡的屬下登上門來。

  出乎徐平意料,學士院的結果這麼早就下來了。召試的成績評定比殿試省試簡單得多,幾個學士商量一下,報皇上定奪,便就決定下來。

  閤門兼發在京官員的詔敕,與內侍只看安排,都可以做這事情。趙禎知道李璋與徐平的關係,特意讓他把詔旨送上門來。

  「哥哥,恭喜恭喜!自今以後,你就是徐學士了!」

  李璋一進門,便大聲賀喜,渾沒有頒聖旨的那些裝腔作勢和鄭重。

  徐正早在房裡聽到,急急跑出房來,摸摸身上,卻是沒有作賞錢的金銀,忙讓身邊的小丫環回房喚張三娘。

  徐正看著李璋手裡的詔旨,不敢相信地問李璋:「院試過了?怎麼這麼快?」

  「詔旨來了,自然是過了!昨天皇上在崇政殿與宰執商量,連哥哥的新任官職都已經定下來,一起到在旨意裡!」

  「大郎新任什麼官?」徐平正滿懷期待地看著李璋。

  李璋笑道:「阿叔,這事情如何能亂說?我是來送旨意的,這話可犯忌諱。」

  徐正打打自己嘴巴:「是我心急了!」轉頭向著徐平小院喊道:「大郎在房裡幹什麼?還不快出來接旨!」

  林素娘從院裡出來,對徐正道:「公公不必心急,大郎正在換公服。」

  不一刻,徐平換上了自己的紅色官服,從院裡出來。家裡小廝早擺好了香案,徐平就在院裡從李璋手裡接過了自己升遷的詔旨。

  徐平學士院成績優異,一優,一稍優,一平,直史館。本官由侍御史轉為司封郎中,賜銀緋,任職三司鹽鐵判官。

  這個直史館是貼職,並不用到史館裡去修書,是以司封郎中的本官,穿紅色官袍,佩銀魚袋,到三司裡任鹽鐵判官。

  郎中做判官很正常,現在另一個鹽鐵判官許申為兵部郎中,本官比徐平還高,便卻沒有賜銀緋的榮耀,更沒有直史館的貼職。

  張三娘並不明白這裡面具體指代什麼,只知道自己兒子升了官,穿紅衣服。這已經讓她高興得不行,從後房取了專門準備的銀錠來,給李璋和隨行的閤門兵士。

  徐平接了旨,同時接過上次沒有給他的銀魚袋,知道今天是回不了中牟了,只好再派小廝去通知三個同年和石延年,時間推到明天。三人如果沒有其他安排,便到徐家來一起慶祝,他們也應該過了學士院試。

  至於自己的成績,徐平心裡雪亮,大半是皇上刻意抬起來的。優的自然是策,以他在邕州的功績,只要寫得文辭通暢別人就會給高分。稍優的估計是關於蔗糖務,平的大約就是節流的內容了,這擺明瞭是按自己的功績算的。

  正在徐家忙忙碌碌,擺酒筵請四鄰,招待李璋一行的時候,石全彬領了幾個小黃門又撞上門來。手中一樣捧著詔旨,卻要徐平分別和張三娘和林素娘分別一起接。

  母以子貴,張三娘終於等到了他千想萬盼的誥命,為任城縣太夫人。任城縣屬京東路濟州,為望縣,在縣夫人裡已經是極高了。

  妻以夫榮,林素娘為高邑縣夫人。高邑縣屬河北路趙州,為中縣,級別上就比張三娘低了一些。

  林素娘還冷靜,這本就是在她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早晚罷了。張三娘卻開心得要飛起來,也不管別人怎麼想了,給石全彬一行的賞錢比李璋一行還要多。

  此時整個徐家院裡已經鬧成一團,如同沸騰了一般。

  徐平眯眼看著天上白花花的太陽,只覺得如同做夢一樣,自己怎麼突然就迎來了這樣的日子?隔幾天沒事就加官晉爵,連家人一起富貴榮華,自己的命運就此變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1:21

第24章 富貴田園

  石延年在京城沒有親人,朋友也不多,趕到徐平家裡與他一起慶祝一番,還幫著徐平寫了謝恩的奏章。

  一場大醉,第二天兩人一起離開了京城,林素娘帶著秀秀高大全等一干人後面慢行。

  學士院的結果,徐平成績最好,直史館也是比較高地位的館職。韓琦次之,為直集賢院。石延年與趙諴差不多,均為秘閣校理。館職也有逐年遞升,徐平只是領先了一步。但不管怎樣,只要得到了這個地位,便就收穫了巨大的聲望,躋身學士行列。

  一般來說,帶館職都可稱學士,但除非一些特殊場合欲突出這個清貴身份,除了兩制真學士外,其他雜學士和低級館職並不會直接稱學士。比如徐平直史館,稱呼起來應是徐史館較多,雜學士如包龍圖,也不會稱其為包學士。

  此時正為秋季,收穫的季節。出了開封不多遠,兩邊便就是連綿的稻田。自徐平在自己莊園推廣種稻,數年來,開封周圍的稻田已經增加了很多。

  徐平和石延年在城外自家酒樓裡簡單用了點酒菜,便打馬急行。京城裡的幾個人分別出發,時間相差不會太多,許州的王素卻還沒得到消息,可能在田莊裡等久了。

  城外徐家的這處酒樓現在都由劉小乙打理,主營的還是批發生意。如今徐家製白酒的法子已經傳出來,京城裡也有幾家賣起了白酒,尤其是幾家有權有勢的人家。白酒生產衝擊了開封主要依靠曲專賣的酒稅收入,主管的度支司正在想辦法。

  不過徐家一直保持先機,從選料到製曲到陳酒,這是其他家沒辦法短時間趕上的,高檔白酒還是徐平家裡壟斷著。

  中午時分,兩人趕到白沙鎮。

  徐家酒樓前面,當年的「酒鬼亭」依然在,石延年手書的對聯早已換成了依字刻成的木匾,如今成了白沙鎮一處名勝。從西京洛陽趕往東京汴梁的文人雅士,都要在這裡停下來,喝上一杯徐家的酒,欣賞一下當世詩名第一的石延年的手跡。

  徐平和石延年看了看河邊的酒鬼亭,此時裡面已經滿滿擠了三桌,都是文人士子,不過並沒有兩人認識的官員在裡面,便沒有過去湊熱鬧。

  徐昌不在,譚本年在店裡管著,見了徐平到來,忙驚喜地上來見禮。

  徐平看看店裡,除了譚本年,當年自己熟悉的人再也不見一個,就連小廝也都全部換掉了。六年時間,徐家的產業一年大似一年,這裡的老人都慢慢分流了出去,到其他地方當個小主管,娶妻生子,開始了自己的生活。

  石延年是隨性慣了的人,到了店裡只管叫酒,連譚本年安排的小閣子也不去,就與徐平兩個站在櫃檯邊,就著一盤熟羊肉和幾樣鹵菜,連喝了三碗陳年烈酒。

  「痛快!這幾年在京東,口裡淡出個鳥來!此次到雲行莊上,定要喝個天翻地覆,把這幾年漏下的酒都補上了!」

  覺得有了酒意,石延年拍拍手,停杯不喝。他還要留著肚子,到徐平莊子上才放開酒量好好解解這幾年的酒癮。在京東路的時候,開始三年林文思與他離得不遠,時常會送幾壇家裡帶過去的好酒給石延年,略微解解饞蟲。後來兩人都換了地方上任,石延年便就沒了烈酒的來源,水酒對他來說真像水一樣,有什麼意思?

  喝了幾碗酒,渾身都充滿了力氣,徐平和石延年兩人再度上馬,直往田莊馳去。

  隨著徐家莊的規模越來越大,這條通往白沙鎮的路也拓寬了許多,來往行人更是多了不少。甚至徐平田莊的不遠處,還出現了一處草市。

  沒到莊前,就有在外面放牛的莊裡人看見,認識徐平的遠遠高聲打招呼。

  徐平一路回應,不一會就到了莊子前面。

  看莊的徐昌得了稟報,急急從莊裡面迎出來,見禮過了,接過徐平和石延的馬,對徐平道:「官人回來得好,其他幾位官人已在莊裡久等了。」

  徐平問道:「他們現在在哪裡?沒到莊子周圍轉轉?」

  徐昌苦笑:「怎麼沒轉?自從許州的王官人前天到了,便一天幾次到莊子旁邊的水塘邊去。昨天其他幾位官人來了,今天一早就隨著王官人又過去了。」

  徐平和石延年兩人對視一眼,心說王素這幾個人也不像是喜歡釣魚的,沒事到水塘邊看什麼?到了莊裡,還不好吃好喝地歇著。

  吩咐了徐昌幾句,徐平便和石延年兩人一路尋到莊邊的水塘。

  只見王素在前,韓琦幾個人站在後面,在水塘邊指指點點,不時還用木棍在地上比比劃劃,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徐平咳嗽一聲,與石延年上前與眾人見過了禮。

  徐平好奇地問王素:「仲儀,什麼事情讓你們幾個人在這裡流連不去?」

  王素拉著徐平的胳膊到水塘邊,指著水塘周圍說道:「雲行啊,你這處田園我四處看了,這幾年打理得好生興旺。不過就是太俗氣了些,沒個遊玩的地方。這處水塘離著莊子極近,水面也廣闊,若是好生打理,移些奇花異草,別樣山石在這裡,與莊子連起來,不難整治成一處勝景。水裡栽些少見的蓮花,岸邊植些梅樹竹林,足以修養心神。」

  徐平聽了這話,愣了好一會。他還想著在這裡養魚種藕種菱角呢,沒想到王素這些人琢磨的竟是花花草草,荷花假山,人和人果然不一樣。

  想想也是,王素自小生在宰相家,真正地一出生就在富貴窩裡。幾個哥哥除了一位在家裡主持家業,其他也都早早出仕,這一代數位進士,三槐堂王家正在蒸蒸日上的時候。

  王素本人早已超越了富貴這個初級階段,崇尚奢靡,在他的眼裡,莊裡沒有一處精緻的花園,那還能叫莊子嗎?最好再養上幾十上好歌妓,沒事聽聽小曲,美人環繞,那才是應該過的日子。至於滿莊的牛羊,那些東西要來有什麼用?

  徐平理理思緒,對周圍的幾人道:「我家裡原是酒戶出身,小戶人家,對這些一向並不精通,讓幾位見笑了。這幾天有閒,便幫著我規劃一下,建就建座上好花園在這裡!」

  吳育笑道:「我們自然可以幫著雲行參謀,只是怕你不捨得使錢。」

  徐平歎了口氣:「我做許多事情都有難處,世上對我最容易的,就是花錢。這處莊子雖然俗氣,但牛羊滿欄,穀麥如山,愁的就是怎麼把賺的錢花出去!」

  眾一起大笑。

  徐平家裡有錢,當年中進士的時候眾人就知道。在這莊子裡他們呆了一兩天,也四處看了看,除了王素外,其他幾個人對錢還是有印象的,知道這處莊子看起來不起眼,實際上產出驚人,徐平說自己錢花不完倒不是誇張。

  尤其是趙諴,雖然出身官宦家庭,但卻是小戶人家,比不了其他幾位父輩都曾任過高官,對徐平這處莊子羡慕得不行。開封城裡物價貴,他一個小官,過得甚是艱難,都在京城裡任職幾年了,還沒錢把家人搬過來。要是自己也有這麼一處莊子,那當官就容易得多了,不用再天天為那幾鬥祿米發愁。

  開封城裡住著不容易,但一旦住下來也有無數好處。別的不說,就是作為開封土著參加科舉發解就比其他地方容易得多,這多少錢也買不來。

  韓琦對王素道:「既然雲行如此豪富,我們便幫著他一起出主意,便在這水塘邊建一處勝景。京裡同僚得閒,也有個放鬆身心的地方。」

  王素連連稱是,對徐平道:「我已命隨身僕人回京,從我家裡給你挑些上好的花木過來,慢慢培植。再費些工夫,尋訪上好工匠,慢慢整治就是。」

  徐平點頭道謝。

  說來說去,果然還是韓琦是個會當官的,其他人都只想著雅俗,只有他一下就想到把這裡弄好了,可以作為一處同僚聚會的場所。有了這麼一處場所,就能慢慢聚集人脈,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就會起作用。

  徐平也正是想到了這一點,才附和這幾個人的想法。不然這莊子按他的意思,當然是種莊稼養牲畜,搞農業的莊子才是莊子嗎!什麼松下撫琴,水邊石臥,可惜了,他兩世為人,也還沒學會這個調調。

  但這個年代的官員士大夫,蠻喜歡到處遊玩,同僚們來了,沒處像樣的地方,難不成領著他們看自己的牛羊豬圈?還是去看種水稻種牧草?

  石延年這種人無所謂,把他領到製酒的地方,他能在那裡喝上三天三夜。但別人就不行了,人家要賞花賞月,吟詩作詞,又不是來這裡體驗農家生活的。

  回到京裡做官,不再是在邕州那山高皇帝遠的地方,自己一個人說了算,完全不必考慮屬下同僚的想法。那個時候他把整個邕州打造成一處大農場,再是文人雅士,也沒有說他俗的,紛紛誇他重視民生,為百姓之福。

  在京城裡,自己也要學著沒事賞賞花,看看月,吟吟詩,作作詞。自己喜歡不喜歡另說,總得與身邊的同僚等人打成一片才行。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1:22

第25章 官場浮沉

  莊子東邊的大柳樹邊,幾張案幾擺在陽光下的草地上,徐平一眾人席地而坐。

  案幾上擺滿了莊裡自製的菜肴,雖然不夠精緻,但勝在原料新鮮,花樣繁多,別有一番粗獷的風味。

  徐昌帶著幾個莊客在一邊給幾人斟酒上菜,享受著秋日午後的時光。

  幾人中石延年的年紀最大,但與幾人相比差了個進士出身,官職也低,一幫同年還是推王素做了上位。王素與趙諴年齡相同,名相之後,也當得起這個位子。

  菜上得差不多,王素端起酒杯道:「自數年前一別,難得我們幾位又能聚在一起。可惜王伯庸和趙叔平兩位公事纏身,無暇前來,卻是可惜了。」

  韓琦道:「左右是在京城裡,日後自然有機會。」

  王堯臣和趙概兩人任著館閣職事,偶爾其他署司缺人會出來短暫任職,正職還是在館閣那裡。經常在皇上身邊轉悠的人可沒那麼好請假,尤其是以同年聚會的名義,幾任皇帝都嚴防臣僚結党,用這種藉口請事假那是給自己找不自在。

  幾個人一起點頭稱是。有了徐平這麼個碰頭的地方,日後有大把的機會聚在一起,倒不用在意一次兩次。

  喝了杯中酒,王素「咦」了一聲,咂咂嘴唇,舉著杯子問徐平:「雲行,我在你莊裡三天,怎麼今天才喝到如此好酒?濃而不烈,喝過口有餘香,與前幾日的大不同。說句心裡話,你莊裡製的白酒我在許州就喝過,酒味雖濃,但過於猛烈,不合於君子之道。今天這酒卻不同,酒味既濃,入口又柔,實為上上之選!」

  徐平見其他幾個人一起看著自己,只有石延年泰然自若,不放在心上。他喝酒越烈越好,綿綿柔柔地像個小娘子,有什麼意思?

  放下杯子,徐平對幾人拱手道:「是我的錯,怠慢諸位了。我莊裡釀酒,向來有一個規矩,三分裡有一分都要陳起來,其餘兩分發賣。這陳起來的酒,依著我早前定的,不得我的允許是不能飲用的。今天喝的酒,都是陳了六年以上,數種勾兌在一起,與平常外面賣的酒大大不同。說句自誇的話,除了我莊裡,天下再沒一個地方能喝到這酒!」

  眾人嘖嘖稱奇,杯裡重又倒滿,都端著杯子看。

  這個年代平常賣的酒,一是度數不高,再一個密封不好,容易酸敗,講究的都是喝新酒。徐家的酒如今在京城裡也有了名氣,講究的是越陳越貴,算是獨樹一幟。但徐平到這個世界才多少年?再陳也陳不到哪裡去,成了商場上的一個噱頭。這幾位文人也圖新鮮喝過城裡發賣的徐家白酒,都因為酒味沖鼻濃烈,並不喜歡。直到今天喝過了徐家藏起來的真正好酒,才知道是自己以前見識淺了。

  其他人倒還罷了,王素是個講究的人,要的就是喝天下最好的酒,平常就連皇宮裡的貢酒都受他鄙夷。聽說徐平這裡有如此珍貴的好酒,心裡就打起了主意,怎麼也要弄幾大壇帶回去。天下的好物,自己不能盡情享用豈不辜負一生?

  酒過三巡,幾個人自然而然地就聊到了政事上,尤其是關係到幾人升遷的事情。這種同年聚會,本來就不是單純地見見面聯絡感情,幾人正當年,自然更加關心官場動態。

  韓琦首先開頭,問王素:「仲儀,你也已經在外面兩任,有沒有想調回京城?」

  王素看看一邊只顧喝酒的石延年,正色道:「自然是想。不瞞諸位,孔諫議延魯已得詔旨回京,接任禦史,薦我入禦史台。如無意外,今年當能回京城,與諸位把酒言歡。」

  眾人聽了一起道賀,禦史長官推薦屬下,如無意外大多都能成事。更況王素世家出身,人脈眾多,這升遷自然手到擒來。

  徐平向王素道賀罷了,偷眼看了石延年一眼,暗暗歎了口氣。

  孔道輔回京接的是現任禦史中丞范諷,范諷與石延年關係匪淺,王素有了機會升上去,石延年又要蹉跎了。這事情怨不了別人,只能怨範諷自己,有吏幹是有吏幹,但也過於鑽營了些。當官求人薦舉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官場常情,但範諷千不該萬不該求到個內侍身上去。當年範諷能調回京城,並屢屢升遷,靠的是搭上了內侍張懷德的線,在劉太后那裡說上話,一直做到禦史中丞。

  如今太后去了,張懷德被外放,範諷當年的黑帳就被翻了出來。現在的大形勢,就是用當年被劉太后貶過的人代替他提拔的人,範諷的政治前途相當不妙。

  石延年算是有眼力的,前兩年範諷薦他升官他都拒絕了。但薦舉制就是這樣,舉主倒了自己必受牽連,不然怎麼警告舉主不要濫用手中的薦舉權力?

  如果僅僅是這樣,倒還罷了,偏偏前來接任禦史中丞的是孔道輔。

  孔道輔是聖人之後,孔子第四十四世孫,向來以道學自居,與齊州出生的範諷同是京東人,一起長於齊魯大地上。但這兩位老鄉從學問到作風,都是水火不容。

  範諷是「東州逸黨」的領袖,追隨他的是京東地面的一些下層不得志文人,向來不拘小節,放蕩山林,好出狂言妄語。顏淵之後顏太初曾有東州逸黨詩,對這些沉淪下層的小人物極盡諷刺謾駡。孔道輔雖然沒有這位顏子之後這麼激烈,但他在知鄆州時與這些人多有接觸,也是從心底裡深惡痛絕。

  加上這個背景,再加上石延年本人也是東州逸黨的旗幟之一,他的未來仕途就非常不樂觀了。東州逸黨本來就一些小人物因為意氣相投,範諷一倒,也就會風流雲散。

  石延年只是低頭喝酒,好像並沒有注意到王素話語裡的資訊。範諷是範諷,自己是自己,各自有各自的路,何必像個女人一樣斤斤計較。

  說著朝政,不知不覺就說到了不久之後的邕州獻俘。自天下一統,把一國的君臣一股腦抓回來,那是大宋再也沒有的事,幾個人也覺得興奮,一起向徐平道賀。

  按慣例,這種大事當會群臣加恩,主持戰事的徐平自然是第一個,到時加官晉爵不在話下。徐平極有可能從前行郎中裡蹦出來,跨到左右司郎中裡去。

  說起來徐平在邕州六年也沒什麼升遷機會,升得快那是他政績好,還是按部就班。太后一去,便像坐了火箭一樣,再也勢不可擋。其實靠的還是在邕州的所作所為,耀眼的政績擺在那裡,別人也說不出什麼。

  太陽西斜,幾個人酒足飯飽,慢悠悠地晃回莊裡去。

  徐平與石延年走在最後,拍了拍他的肩膀:「曼卿,天生我才必有用!」

  石延年搖了搖頭,什麼也沒有說。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1:23

第26章 秀秀啊秀秀

  清晨的陽光普照著大地,已經開始發黃的草葉上帶著昨夜的露珠,空氣裡滿是草與土的清香。遠處有鳥兒在翱翔,從草地飛上山崗。

  徐平陪著王素韓琦幾個人走在草地上,呼吸著清晨草地的氣息,看著遠處時而靜靜吃草,時而呼嘯而過的馬群。

  「據說京城裡面,除了遠來的青唐馬,就數徐家的馬最雄駿。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雲行莊裡的馬群,遠勝周圍馬監,不下騏驥院啊……」

  王素看著馬群,由衷地讚歎。

  徐平滿嘴不敢當,臉上卻有得意之色。

  當年自己在莊園裡的時候,雖然有想法,但一是沒得機會,再一個一心準備科舉也沒有精力,只是養了些騎乘的馬,並沒有大規模養馬。後來交出去白糖鋪子,三司作為補償便把廢淳澤監的很大一部分劃給了徐家,便有養馬的條件。

  這處莊子現在的面積太大,全部開墾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不是短短幾年可以完成的,很大一部分還是留作了牧地。牛養了賠本,羊大多還是養在欄裡,也就只好養馬了。

  六年來,徐平與林素娘通過書信,一點一點教會了她怎麼準備牧草,怎麼進行簡單的馬種選擇,終於在莊裡養出了數百匹馬組成的馬群。雖然這馬群還很小很不穩定,但已經比群牧司那群廢物養出來的好多了。特別是種馬都是精挑細先的青唐馬,在好馬稀缺的東京汴梁,也算是小有名氣。

  莊子裡大片地種有優良苜蓿,徐平在的時候就定下了調製之後儲存乾草的規矩,是優良的牧草,這一點也比群牧司徵收來的草料強得多。

  中原缺馬,養馬實在是致富的不二法門。當然是要會養,徐平雖然對獸醫知識瞭解得不多,但他知道常用的牧草機械,隨便看兩眼也知道個大概,足以應付這個時代。

  王素和韓琦家裡都算寬裕,平時騎的就是好馬,石延年則只要是馬就行,不挑揀,其他人如趙諴吳育就看著馬群羡慕。這個年代不流行轎子,就連油壁車也大多是婦人坐,官員富人出行主要還是靠馬。一匹好馬代步,不光自己出去有面子,平時也實用。

  京城馬價,一匹能夠騎乘的差不多的馬就要近五十貫,不是小數目。徐平還沒大方到沒事送人匹馬的地步,也只是領著眾人過來看看而已,讓他們知道馬上怎麼養的。

  到了二十這天,大家請的假差不多都到了,紛紛告辭離去。經過幾天的交談,徐平大致瞭解了現在京城裡的政治形勢,心裡有了個數。尤其是與徐平密切相關的鹽鐵司,從上到下每個人的背景徐平基本明瞭。

  三司使程琳程天球,本人頗有吏才,無論在地方還是朝廷都有政績,性子強硬,也有點恃才傲物的意思,不肯居人之下,基本上算是自成一派,不群不黨的人。不過程琳比較貪財,這也是很多在京官員的通病,不像地方上用錢那麼自由,在京城裡到處伸手。

  鹽鐵副使任布任應之,曾經受寇准賞識,也曾經受寇准的牽連貶官,但很難說是寇准一黨。基本上是個不結黨老實本份的官僚,為官也算清廉。

  最複雜的是與徐平同為鹽鐵判官的許申許維之,他年輕時受知於陳堯佐,陳堯佐又與呂夷簡關係匪淺,只是不知道他和呂夷簡的關係到底如何。呂夷簡為執政多年,又是名相呂蒙正的侄子,形成的關係網極為複雜。而呂夷簡為人不張揚,城府也深,即使是為自己或自己同黨謀利也不留下把柄,外人很難看清楚。

  徐平最怕的是周圍一群盤根錯節的斷場老油條,自己做什麼事都得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就會得罪哪個大人物。現在的這種局面,還不算太壞。

  八月二十一日,徐平早早起來,準備離開中牟,回到京城去鹽鐵司正式開始自己在京城的中層官僚生涯。

  日後到了京裡,平常見到的都是大人物了,不好丟了面子,親自到後院的馬棚裡選擇馬匹。跨下一匹好馬,自己騎著舒服,也給徐家的馬打打廣告。

  徐昌轉到後院來,幫著徐平參謀。現在莊子是他主管,這些事情自然是他最熟。

  幫著徐平選好了馬,徐昌低聲道:「官人,秀秀今天離開徐家了,剛才還眼巴巴地看著門口,想是心裡有點捨不得官人呢。」

  徐平一怔:「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徐昌歎了口氣:「夫人定下的,怕是分官人的心,沒告訴官人吧。」

  後院的大楊樹葉子已經成了金黃色,在秋風裡不時有一片從樹上飄下來,在風中飄來轉去,輕輕地落在地上。

  不知不覺就是秋天了,東方初升的太陽又紅又圓,看一眼就覺得暖洋洋的。徐平卻覺得秋風吹在身上,有了以前並沒有覺察到的涼意,那涼意一直深入到骨子裡去。

  沉默了好一會,徐平問徐昌:「走了多久了?」

  「也沒多大一會,我是看著秀秀的身影不見了才過來的。唉,夫人對秀秀也不錯,念她陪著官人到嶺南吃了六年苦,把她的身契還給了她。還有,夫人還給秀秀準備了一大份嫁妝呢,不過秀秀沒要,夫人讓七郎明天送到她家裡去。」

  說到這裡,徐昌搖搖頭歎了口氣:「就是夫人太心急了一些,怎麼也告知她家裡人一聲,讓秀秀她爹或者她弟弟虎子來接她才好。」

  徐平沒有說話,看著東邊初升的太陽,看了好一會。

  呼了口氣,徐平對徐昌道:「主管,把馬鞍套上,我出去試試馬。」

  徐昌點了點頭,過去把馬棚旁邊的馬鞍提過來,與徐平一起套在選好的馬身上。

  牽著馬,徐平從後門出了莊子。

  莊子已經跟徐平當年離去時大大不同了,莊後住了十幾戶人家,都是徐平莊上由莊客轉成佃戶的。莊客們已經不少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徐平慢慢走著,有人家看見,向徐平行禮打招呼。徐平微微笑著,一一向行禮的人問候。這些人是對徐平最親的人,伴隨著這位徐家小官人的到來,改變了自己的一生。

  離開了人家,到了莊後秋天收穫之後的曠野裡,徐平帶著笑容的臉上不知不覺地流下了兩行眼淚。他的眼前出現了當年抱著小花布包袱走進徐家的秀秀,那個在他門前的臺階上坐了一夜頭髮上帶著露珠的秀秀,那個隨著他到了嶺南被慣得無知無畏的秀秀,那個隨著他萬裡跋涉回到中原的秀秀,那個已經長大沉默寡言不愛說話的秀秀。

  九年的時間,秀秀一直在自己的身邊,一起慢慢長大,一起分享著這個世界的幸福與辛酸。當年她抱著小包袱走到徐平身邊,怯生生的樣子一如徐平來到這個世界,心中充滿著好奇,也充滿著恐慌,還有著對未來生活的向望。

  九年時間,徐平從一個鄉間富戶少年郎走到今天,改變過數十萬人的命運,滅過一個叛服不常的鄰國,成為了朝廷高官。他的心中已沒有當年的恐慌,而是對未來充滿了自信,他自己的命運只需要他選擇更好一點,而沒有苦難需要他克服。

  秀秀從一個牧子的女兒,學會了識字,甚至有時候還學會了耍小脾氣,最後卻成為了被生活教育得沉默寡言,只在徐平身邊默默為他收拾貼身事物的普通女使。

  這九年,徐平改變了很多,秀秀變得更多。

  太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一如秋風中的樹葉,在秋風中變成暖暖的金黃色,卻無奈地從樹上飄落下來,飄到路上,飄到溝渠裡。

  看著天邊的太陽,徐平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翻身上馬,向遠方馳去。

  莊裡的稻田擴大了許多,到處都修了溝渠,蜿蜿蜒蜒地布在大地上,像大樹的根鬚。

  秀秀坐在路旁的溝邊,旁邊是她從徐家騎出來的青驢,悠閒地吃著地上變黃的草。

  到了秋天,溝裡的水變得很淺很淺,淺到一眼就看到水底的黃泥,連自己的影子都照不出來。不知名的塘角魚在水裡翻騰,偶爾翻起一個小水花。

  秀秀緊緊抱著小花布包袱,那個當年媽媽做給她,抱著走進徐家的小花包袱。

  當年包袱裡除了她的幾件舊衣服,還有她帶著討好徐家小官人的零食。那時候別人跟她說,到人家裡做奴做婢,要吃得了苦,挨得了打罵,讓主人高興,討點財物回家裡。

  九年來徐平從沒有打過她罵過她,任她自己跟平常人家的女孩兒一樣成長,自己學到了好的,也學到了壞的,最後還是終於學會了做一個平常人家的女孩兒。

  如今的她的包袱裡,依然是自己的幾件衣服,徐平做給她的。除了衣服,還有徐平送給她的筆墨紙硯,還有小時候送她的幾樣小玩意,她覺得自己其它也沒什麼好帶了。

  徐家是好人家,出門的時候也沒讓她打開包袱來看,哪裡聽說過這樣的好人家?夫人甚至還準備了豐厚的嫁妝,簡直都要把她當作徐家的女兒看了。

  可秀秀一樣都不喜歡,她只要抱著這個小包袱離開徐家,不要其他的東西。她只在乎這些,還有藏在心底裡的那九年來的點點滴滴。

  抱著自己的小包袱,秀秀看著溝裡的水笑了笑,水裡沒有她笑的樣子,她的臉上卻流下了兩行淚。有時候,生活對人最珍貴的,只是那份記憶。

  遠處有馬蹄聲傳來,秀秀轉過身去,就看到馬上徐平的影子。

  秀秀笑了笑,官人終於還是來看看自己,送送自己,送送這九年的記憶。

  看著徐平來到自己身前下馬,秀秀從地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對徐平笑道:「秀秀走了,官人,記住秀秀的好,把那些淘氣的事情,惹你不開心的事情,都忘了吧。」

  太陽升高了,紅光淡去,天地間漸漸沒有了顏色。

  秀秀牽著青驢,向遠處的家走去,身後拉下長長的影子。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1:36

第27章 西南邊事

  徐平騎著馬,緩緩前行,臉色陰沉,一句話也不說。

  旁邊的牛車上,林素娘看著徐平的樣子,歎了口氣道:「我把秀秀送回家去了,送一份厚禮給她家裡,算是給秀秀的嫁妝吧。這麼多年,秀秀隨在你身邊早晚服侍,還跟著遠到嶺南,吃了不少苦頭,不能刻薄了她。她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紀,再隨在你身邊也不合適,早早遣回家去,也是為了她好。」

  徐平「嗯」了一聲,過了一會沉聲對林素娘道:「你應該告訴我一聲的。」

  林素娘笑道:「你們主僕多年,情份當然深厚,我告訴你只怕你又要不捨得。有的事情時候到了,該斷就得斷,我們回京去,過些日子你慢慢忘了豈不是好?」

  徐平的面色陰沉,再沒說話。

  林素娘心裡暗暗歎氣,秀秀隨著徐平在邕州六年,有沒有發生什麼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但現在回到京城裡來,有自己在身邊,怎麼可能允許這麼大的一位小娘子天天在徐平身邊轉悠?

  林素娘知道徐平的為人,對自己喜歡的人,他不可能做出讓人為奴為妾的事。但如今徐平身上穿的是紅袍,那不光是衣服的顏色不同,還意味著徐平可以享受一些五品官的待遇。唐朝的時候,五品以上有滕有妾,品階不同,數量不同,都可以接受誥封。宋承前唐的制度,雖然減少了數量,取消了滕的名頭,貴妾可還是在的。

  五品以上可以有貴妾,受誥封,雖然等級低於正妻,但也不是平常婢妾可比,例稱小夫人。秀秀的年歲可是比當初林素娘嫁給徐平的時候都大了,再讓她在家裡呆下去,不定什麼時候就成了徐家的小夫人,林素娘自然要未雨綢繆。

  這種事情無所謂對錯,在林素娘的立場上,她沒有苛待秀秀,已經是賢妻了。

  但無所謂對錯的事情並不是真的沒有對錯,最少在徐平這裡,對林素娘沒有告訴自己一聲就把秀秀送回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釋懷。

  與林素娘自小認識,最艱苦的日子裡她也不離不棄,當時說好的結髮到白頭,徐平記得,並且把這誓言深深記在心裡。嶺南六年,他從來沒有做出對不起林素娘的事,就是因為知道這份誓言的珍貴。

  秀秀跟在身邊九年,說是沒有感情那是騙人的,但他從沒有對秀秀有過其他想法。因為徐平記得自己的妻子是林素娘,他寧可把秀秀當成自己的妹妹,也不起別的心思。

  卻沒想到林素娘自己心裡先有了別的心思,有了防範的心思也沒什麼,可以明說出來給自己聽。六年都熬過來了,還有什麼不能商量的?

  偏偏林素娘自己作主把秀秀送走了,還要等到離開了莊子到了半路才知會徐平。這事情有沒有錯,在徐平這裡那是大錯特錯了。

  當年洞房之夜的誓言,徐平自認可以經受住天下任何事情的考驗,但沒辦法的是裡面卻先裂開了一道縫。

  林素娘感覺到了徐平表情的凝重,知道這事情平息下去不容易,但也沒往心裡去。世間哪有容易的事情,那麼容易又何必自己費盡心思?

  當天趕回京城,夜裡徐平一個人睡到了書房裡。自與林素娘兩人在一個地方,這是第一次兩人分開睡。林素娘沒有多想,只是覺得慶倖,還好把秀秀送走得早,徐平這個樣子,若是時間長了還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

  兩人在一起,惟願兩心作一心,當連對方心思都不知道了,就多了不該有的東西了。

  八月二十二,雙日沒有早朝,徐平早早就到了三司衙門,去見自己的長官。

  長官不但有三司使,各司副使也通簽三司事,也一樣是徐平的上司。或者說,副使比如鹽鐵副使,正式稱呼應該是主管鹽鐵司的三司副使,本就是三司的使副長官。

  明確的三司副使,只在很短的時間存在過,大多時間都是掛名各司的副使。

  見過長官,再去見同僚。

  三司衙門極大,實際上若論單獨官署,三司在京城可能僅次於皇宮的規模,比中書門下和樞密院都大得多。連綿一千多間大大小小的房屋,一不小心就要迷路。

  兩位鹽鐵判官是分司治事的,分轄鹽鐵司屬下的各案。

  徐平來前,職事已經分派好,許申管轄都鹽、茶、鐵和設案,徐平則管剩下的兵、胄和商稅案。新來的人總是要受點委屈,常人眼中有油水的都在許申管下,徐平手中除了一個商稅案有點花頭,其他都是日常雜事居多,出力不討好的職事。

  由自己屬下的小吏領著,徐平來到許申判事的院落前。

  門前有兵士守衛,見到徐平到來,忙入內通報。這些兵士都是隸於三司,並不歸於樞密院和三衙,也就是徐平名下那個兵案所管的人員。

  許申已經快六十歲的年紀,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歷練出來的人,怎麼不知道徐平的背景非同尋常。所謂的三司判官,也就過渡一下,不定什麼什麼時候就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聽到兵士通報,急急忙忙就迎了出來。

  兩人見禮過了,許申便熱情地帶著徐平參觀鹽鐵司屬下的各處,給他介紹各處官署的位置,一些日常要打交道的同僚。

  鹽鐵司屬下公吏自然小心奉承,這是他們未來的長官,尤其是都知道徐平不會在這個位置久任,也就沒有精力把事情管得過細,那是發自心底的親熱。

  宋人常說各衙門是公人世界,實際事務是由不起眼的公吏把持著,確實也是實情。三司屬下公吏近千人,還有一些不算公吏的辦事人員,命官有幾個?可不就得靠吏人辦事。

  正在許申帶著徐平各處轉的時候,幾個閤門禁軍急匆匆地尋來,找到徐平這裡,高聲道:「有旨,徐平火速入宮,御前議事!」

  徐平接過,簡單看了,忙向許申告辭。

  這種算不得正式聖旨,按徐平前世的說法,應該叫通知更合適。不過出自御前,當然就是詔旨,不過不會像正式聖旨一樣需要供起來,也沒有那樣的效力。

  原來是關於邕州邊事,中書門下和樞密院合議數次,一直不能形決斷,沒有辦法,各自帶著自己的決定到皇帝面前請求聖裁。趙禎因為徐平是當時的主事人,要他入宮,聽他的意見。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1:37

第28章 殿中議事

  閤門那裡又是李璋當值,見徐平過來,驗過詔旨,便帶著他徑直到了崇政殿。

  今天是議政,聖旨召見,不是獨對,程式便簡單得多。

  進了崇政殿,徐平用眼角餘光一掃,發現兩府的人基本到齊。還有自己的上司三司使程琳,旁邊幾位翰林學士,獨獨不見風頭最勁的台諫官員。

  上前見罷了禮,趙禎道:「賜座。」

  徐平見所有人都是坐著議事,也不矯情,在最下首坐了下來。

  便殿和偏殿議事都比較隨意,不像早朝,一般人沒練過還真站不下來。

  徐平坐下,趙禎看了看最上首的呂夷簡,沉聲道:「徐平,今日召你來,為你在邕州多年,民政軍政諳熟。今廣南西路和邕州都上奏章,議論日後邕州管治,你備顧問。」

  徐平起身回是。

  徐平坐下,別人就不再管他,依然繼續先前的討論。看樣子,他今天來還真是備各位宰執大臣顧問的,還沒有資格參與討論。

  館閣是朝廷儲材之地,很多朝政皇上都會特意讓他們參與討論,徐平頭上畢竟帶著直史館,就是拋開他前邕州主事人的身份,來的也並不突兀。倒是把他的角色限於顧問,而不參與實際討論,顯得有點欺負人了。

  兩府之中,除了樞密使王曙身體不適請假,其他人全部到齊。

  徐平靜靜聽了一會,已經明白今天討論的內容。自他在邕州行括丁法,又進佔門州、諒州,平定廣源州,邕州一地方圓近千里,治下戶口數十萬,在邊疆之地作為一個州已經過大,必須分而治之。但怎麼分,樞密院和中書門下爭執不下,互不相讓。

  在座的人基本分為三種意見。中書以呂夷簡為首,認為不必太過更張,只需把幾個重要地方升為州軍,選得力的人任長貳就好。樞密院則堅決認為這樣不足以應付邕州目前的形勢,既不利於守成,也不利於開拓。主張在邕州之地加上欽、廉兩州建一軍事路,選朝中大臣為帥臣,調禁兵前去,選宿將為部署,向南開拓。

  因為邕州蔗糖務屬三司,而當年徐平就是借助蔗糖務開拓邕州,三司使程琳便也被叫來參與討論。程琳到來,便形成了第三種意見。邕州原地升幾個州軍必不可少,但依然以原來徐平的辦法,以蔗糖務為本,統合各地方,以大臣提舉蔗糖務,向南併吞交趾。

  在部門地位上,中書門下處於絕對的優勢,但邕州屬邊地,樞密院也毫不鬆口,相對程琳就顯得勢單力薄。但態度卻屬程琳最激進,甚至說出自己可以暫不任三司使,到邕州去提舉蔗糖務,幾年之後必把交趾郡縣其地。

  三司實權過大,雖然隸於中書門下,但還是經常出現宰相控制不住三司使的情況。讓三司主持收復交趾,事情一旦成真,兩府只怕就要變成三府,宰執再也控制不住三司。針對程琳,中書和樞密院又聯合起來,一起壓制三司。

  至於翰林學士,只是幫著出出主意,並不參與形成決策。

  徐平冷眼旁觀,再加上這些日子對政局的瞭解,大至也就明白了目前殿中的陣營。

  中書門下,次相呂夷簡為首,參知政事王隨和宋綬一向依附於他,他們三人是中書爭執的主力。出面爭論的又是兩位參政,呂夷簡話比較少,但都是在關鍵時候,給兩人以有力的支持。首相李迪和參知政事宴殊相對比較沉默,但也沒拖呂夷簡的後腿。

  樞密使王曙未到,樞密院就先輸了幾分氣勢。三位副使,王德用是武將,雖然威名遍天下,但為人一向謹慎,這種事情基本不開口。另兩位副使李諮和蔡齊,都是從三司使的位子上升為宰執,其中李諮還收過徐平的白糖鋪子。李諮和蔡齊都以吏幹聞名,更重要的是兩人都不結黨,而且做事有主張,咬死了不讓步。

  程琳雖然勢單力孤,但與李諮和蔡齊的部門情分仍在,兩人雖然站在部門利益上反對程琳,個人感情上還是更親近一些。

  三位翰林學士,章得象一向與呂夷簡親近,說話也多是偏幫他這一邊。另兩位馮元和盛度比較獨立,態度其實與首相李迪相近,各不相幫,實事求是。

  這種局勢,其實就是前幾年呂夷簡一党與太后一党的繼續,不過是太后一党已經倒了,趙禎找了一些前些年不阿附不結党的大臣來頂了太后一党的位置。從人數上,自然是呂夷簡處於下風,但他那一派的人團結,勢頭上反而占了上風。

  當然此時朝中還有另一大勢力,就是以孔道輔和范仲淹為首領的台諫勢力,但這種具體施政的決策沒有讓他們參加,他們只要把好用人那一關就好了。

  幾位宰執大臣吵得口乾舌燥,還是各執己見,沒個結果。

  趙禎無奈地讓眾人停下來,看著徐平道:「徐平,諸大臣的話你也聽得明白,可有什麼要說的?邕州你主政多年,此等政事你當另有發明才是。」

  徐平起身,小心答道:「朝中大事,微臣地位卑微,不敢妄言。不過,方才聽諸位上官所言,多對邕州地理人情還有模糊不清之處。邕州邊地,山川起伏,漢蠻雜處,不能以中原州縣來看那裡。朝廷大政,一定下來就關乎那裡數十年安定,還是謹慎得好。」

  趙禎心裡暗暗出了口氣,這位朝廷新貴與自己關係匪淺,又立有大功,最近擢升太速,偏偏與自己一樣年輕,生怕少年銳氣,說出不得體的話來。趙禎知道自己年輕,國家大事一般不敢自己作主,多是召集群臣商議,以朝廷大臣的意見為主。聽徐平這番話說得謹慎,也突出了自己熟悉當地情況的長處,才算放下心來。

  趙禎看看坐著的諸位宰執大臣,對徐平道:「既然如此,你便講一下邕州地理,務必簡明扼要,讓諸大臣心中有數,再做定奪。」

  徐平應諾,左右看看,對趙禎道:「陛下,急切之間,單憑一張嘴也說不明白。還請賜些紙墨過來,我在紙上畫出山川,才好講得透徹。」

  「也好,暫先罷議,諸大臣用些茶湯。徐平,你便到那邊畫圖。」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1:40

第29章 邕諒路

  一個小黃門過來,把徐平領到殿邊一張案幾旁。另一個小黃門噔噔一路小跑,給徐平抱來了一大堆筆墨紙硯,在案幾上堆了不小一堆,都是畫畫專用材料。

  別人在那裡吃吃喝喝,徐平無奈地拿起筆來,一個人幹活。

  拿著特製的畫筆蘸了顏料,徐平小心翼翼地在紙上畫了幾筆,直起身子看了一眼,橫不成橫,豎不成豎,歪歪扭扭不成個樣子。沒學過,沒天賦,用這軟筆劃畫不是要了徐平的面嗎?乾脆把畫筆放下,掏了自己帶的鋼筆出來。

  這筆筆尖大,筆劃粗,畫紙上勉強能用。

  找小黃門要了根尺子,徐平便伏在案上專心畫了起來。

  邕州地理徐平早已爛熟於胸,何處是山,何處是河,何處是山地,何處是平原,都在他的腦子裡清清楚楚。為了便於計算距離,徐平還在邊上畫了格子,自己定了比例尺。

  已經許多年沒有這種伏案作圖的感覺了,前世工作的時候,老站長看著,徐平還曾經這樣趴在桌子上畫了不少圖。慢慢地,徐平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時代,雖然筆下不再是一個個冰冷的機械零件,而是一座座大山,一條條河流,徐平還是沉浸了進去。

  不知什麼時候,那邊的大臣們吃罷了茶湯,百無聊賴,閒聊幾句,跟在小皇帝趙禎的身後到了徐平畫圖的案幾邊,站在他身後默默看著。

  這些人除了王德用,都是飽讀詩書,博覽雜記。中國歷代地理遊記從來不少,也有許多是有圖有畫的,這些人哪個沒看過?但他們卻從沒有見過有人這樣畫山川地理。

  能夠想到這樣畫還只是頭腦靈光,心富巧思,但能夠像徐平這樣僅憑記憶真真切切地畫出來,才讓他們真正動容。邕州方圓千里,誰都知道山川縱橫,把那些大山大河全都記在自己心裡,能夠隨時在圖上表現出來……

  徐平邕州六年,政績耀眼,戰功卓著,到了這個時候,大家才知道這其中沒有任何僥倖。僅憑這一幅畫,就可以想見他在那裡下了多少苦功。

  用手指量著圖上距離,畫出山川河流,城池縣鎮,徐平又把蔗糖務的道路和一些大的定居點標在圖上。諸般畫完,才趴在桌上,細心地標注每一個地方的名稱。

  等到標完,徐平直起身來,歪著頭看案上的地圖,想著自己遺漏的地方。

  「原來太平縣是在這裡。」

  突然身後傳來聲音,徐平嚇了一跳,見皇上和大臣都站在自己身後,趕緊行禮。

  趙禎止住:「這些虛禮就罷了。徐平,你這圖可是畫完了?」

  徐平道:「畫完了,其他剩餘的都只是小節。」

  趙禎點頭,對一干宰執大臣道:「諸位相公都上前來,看看邕州的山川地理,明瞭之後,再行議論邕州事務。」

  程琳站在王隨身後,看著圖上的蔗糖務從太平縣發出來,如一棵大樹的根鬚一般,把整個邕州帶著諒州和門州都盤踞起來。除了右江道那邊,實際上整個邕州都是蔗糖務生長的養分,不由面露得色。

  見眾人都不說話,程琳指著圖上的蔗糖務問徐平:「這就是邕州蔗糖務?」

  徐平點頭稱是。

  程琳感歎道:「先前只是從帳面上知道蔗糖務每年為朝廷所奉極多,今日看這圖,才知道蔗糖務就是邕州,整個邕州就是蔗糖務。」

  王隨不屑地看了程琳一眼,搖搖頭不說話。程琳一向愛出風頭,邕州的形勢圖一拿出來,果然就忍不住得瑟了。小心爬得快閃了腰,別忘了當年給劉太后上《武后臨朝圖》的是誰,敢冒頭看臺諫不罵死你。

  從圖上大家已經看得明白,邕州扼左右江合流處的水道,道路也以這裡為中心,其他地方都是沿左江和右江伸展出去。經營那裡,單純再立幾個州軍是極不合理的,這一次明顯是樞密院占住了道理。

  趙禎看看人群後面的王德用,沉聲問他:「樞密,你看邕州當如何?」

  王德用躬身道:「臣是武將,國家大事,還是參酌幾位相公的意見。」

  趙禎臉色一沉:「如今共商國事,何論文臣武將?你多年在軍中,若單純以駐軍佈防,前出攻入交趾,如何合適,自然當聽你一言!」

  王德用出身將門世家,父親王超是太宗蕃邸舊臣,因為親近被提拔起來。但王超實在不是個當將領的料,一面是升遷飛快,一面是無尺寸之功,領兵多次戰敗,大宋朝典型的庸將一員,曾經被真宗皇帝下詔切責。

  但大宋就是有這種怪事,自太宗皇帝起,會統兵能打仗的武將備受猜忌,平庸無能反獲提拔位居高位。王超雖然在真宗朝沒了從前風光,但也榮寵終身。

  王德用十七歲隨父討李繼遷,屢立戰功,嶄露頭角,其後雖有蹉跎,但升遷之路基本順暢。而自年輕時討黨項之後便基本未經戰事,但在軍中威名極盛,就連契丹也知道他的大名,認為是大宋現在的第一名將。契丹人的心思一般人琢磨不透,很是有些非主流的意思,王德用基本沒打過仗他們是又敬又畏,八大王趙元儼根本不預國政,在契丹的名聲卻不亞於皇上,能止小兒夜哭,還曾在京城鬧出風波。

  王德用當年曾經頂撞過劉太后,卻反而因此被太后賞識。現在又因為當年敢頂撞劉太后,被趙禎看中,提拔進樞密院。幾個月前他以武將不應參與樞密為藉口推辭,最終還是被拉進樞密院裡來,成為武將在執政裡的旗幟。

  見皇上堅持,王德用知道躲不過,只好拱手道:「依臣之見,照邕州山川地理,還是以樞密院所議為是,邕、欽、廉三州別設一路。」

  趙禎點頭,又問呂夷簡:「中書以為如何?」

  呂夷簡心思急轉,以他的眼光,自然看出先前想的已經行不通,邕州那裡設路勢在必行,現在想的是怎麼安排人選。

  「先前宰執不熟地理才起爭議,如今徐平已經畫得明白,還是設路為是。」

  呂夷簡說過,不經意地掃了追隨自己的王隨、宋綬等人一眼。

  至於程琳,趙禎根本不問了。開玩笑,現在邕州已經大半是蔗糖務地盤,再以蔗糖務為主兩府不就該一邊涼快去了。三司畢竟主管財政,讓這巨獸把手伸到地方行政來,整個政治結構都會失去平衡。

  「如此,便以邕、欽、廉三州別設一路,置招討使,都部署,人選另議。對了,這路以哪州命名為宜?」

  趙禎最後做了決定,說起名字看著徐平,聽他的意見。這些人中只有徐平在那裡真正呆過,自然能夠說到點上。

  徐平躬身道:「微臣愚見,當以邕州諒州為名,為邕諒路。邕州位於中樞,總管一路。諒州位於山南,南可以臨交趾,西可以拒大理,為第二要害所在。」

  新設的路是軍事路,在廣南西路轉運使路之下,利於軍政協調,開拓西南。

  此時的邊境要害地區多設軍事路,如高陽關路為軍事路,在轉運使路河北路之下。西北也有軍事路,隸陝西路之下。要開拓西南,也是照此辦理。

  軍事路長官為帥臣,或帶招討使,或帶經略使,總攬軍政。下有都部署,總管一路軍事,為武將職事。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1:45

第30章 男兒立功在邊關

  已經到了深秋,天氣愈發地涼了。金水河裡的水變得冷冽,好像也更加凝重,水面上飄著落下來的枯葉,隨著水波上下起伏。

  酒鬼亭裡,徐平與石延年相對而座,桌上簡單幾個菜,還有大瓶的美酒。

  邕諒路已經確定下來,幾方博奕,人選也已經大致確定。

  章頻官位太低,顯然不再適合擔任廣南西路轉運使,將調回京來,另有任用。接替章頻的是前樞密副使,現在任陝州知州的範雍。范雍咸平年間進士,天聖年間由三司使任上升任樞密副使,皇上親政後樞密院人員全部換掉,範雍出知陝州。廣西是邊區,一般人都不願意到那裡上任,現在要求的官階又高,只好重新起用這些被貶的人員。

  邕諒路仿河北路舊例,設安撫使,以此時閒置的範諷為第一任。范諷自太后去世後到處鑽營,此時仍然沒被趕出京去也是不容易,有這個機會,就要被丟到天邊去了。自真宗朝張齊賢擔任涇、原等州軍經略安撫使後,開了文臣領軍的先例,後來河北四路各設安撫使,慢慢參用文臣。但文臣領軍終究還沒形成制度。邕諒路以範諷這個文臣為帥,也是考慮到大仗徐平已經打完,以後是民事為主,軍事為輔。

  以前邕州知州曹克明為邕諒路馬步軍都部署,統管軍事,駐邕州,馮伸己為副都部署,駐欽州。下設都監二人,一駐田州,一駐諒州。原左江道兵馬巡檢桑懌錄前功超擢十五資,以西京作坊副使為邕諒路兵馬都監,駐諒州。

  這些重要職位的人員徐平並沒有提建議的資格,當時在殿裡談起的時候,他只是提了一下曹克明,沒想到最後竟然真地就用了他。

  徐平有資格提名的是幾個州縣人選,如太平縣升上來的太平州,新設的諒州和田州,廣源州改來的廣源軍,新設的寧明縣、上思縣、憑祥縣等等。

  最終徐平只提名了一個人,就是薦石延年為新設的諒州知州。

  石延年如今惟一的靠山就是范諷,雖然範諷自己不死心,還一心想著留在京城,因為最近跟呂夷簡搭上了關係,甚至被任命邕諒路安撫使之後,還是在京城裡拖著不走。但事情已經明擺在那裡,因為范諷曾經主管過禦史台,在台諫有情分在,現在台諫忙著清理其他的太后餘黨,還顧不上他。一旦台諫緩出手來,範諷當年的黑歷史肯定要被拿出來說事,那時候他想走也不可能如現在風光了。

  薦舉制就是這樣,舉主倒了原先所推薦的人必然跟著受罰,石延年也必然會被範諷牽連,還不如現在就躲出去。諒州雖然偏遠,但有徐平打下的底子,石延年到了那裡借著徐平的名字做出點政績不難,也是日後升遷的資本。

  小官的命運就是這樣無奈,一日不進朝堂,就只能隨著別人沉浮。除非像徐平這些高科進士,不用別人薦舉,天子門生自然有皇帝照看。可惜這個年代能算天子門生的並沒有幾個人,一屆進士不過只有排在最前面的三五人,其他人還是要各自找路子。

  徐平和石延年都不是多話的人,只是默默喝著酒,看著周圍的秋色。

  當年徐平還是白身,石延年不過是個小武官,兩人因為酒結識。多年以來,其實也並沒有什麼深交,但每個人都認為對方是自己信得過的,經常也聚一聚。不過他們相聚只是談論些雜事,從不討論朝政。

  君子之交淡如水,有時候這種完全脫去了世間俗念的交情,也是難得。

  多年過去,石延年由當年的小武官轉換成了文人知州,詩名滿天下,官路卻異常蹉跎。太后當政的時候,範諷要薦他,他自己不願意拒絕了。現在太后去了,還要受當年舉主範諷的拖累,老天爺好像成心跟他過不去。

  徐平則由白身躋身朝堂,官職升遷之速,本朝極為罕見,石延年反過來要受徐平照顧了。世間的事,也沒人能說個明白。

  看看快到中午,石延年放下酒杯,對徐平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

  徐平笑道:「你我正當壯年,日後春秋還長,何必說這話。諒州那裡只是比中原炎熱了些,常年有風,並不是多麼難呆。再者我的人情還在,一任很快就過去了。」

  石延年看看徐平:「你在那裡豈止是有人情,我聽趕回京奏事的人說,邕州以南,提起你的名字可止小兒夜啼。以前每說起你都是輕描淡寫,現在朝廷錄功,邕州那裡回朝奏事的不少,大家才知道諒州一戰殺戮之眾,連殺帶俘,交趾青壯十去其二。」

  說到這裡,石延年連連搖頭:「與你相交多年,卻還不知道你有如此辣手。」

  「別聽那些人滿嘴胡說,除了戰場殺人,我可是一人未殺。」

  交趾地盤不足後世的越南一半大,開發也不完全,其實這個時候也沒多少人口,幾仗下來,折在徐平手裡六七萬人。徐平確實沒亂殺人,他只是把俘虜全抓到蔗糖務去種甘蔗了,再加上徐平走後蔗糖務從交趾拉丁,十去其二還是往少裡說了。

  此時的交趾已經徹底沒了與大宋作對的底氣,還要靠著大宋的威名嚇唬周圍的大理和占城,慢慢休養傷口。東征王和開國王兩個各自占住地盤,隨時準備為了王位開戰,同時拼命巴結邕州官員,以從大宋朝廷手裡爭到大義名聲。

  這個時候去任諒州知州,正是撈政績的時候。

  兩京官道上,秋風蕭瑟。

  徐平看著石延年上馬,拱手作別:「男兒立功在邊關,不必汲汲於一時。今日暫別,祝君有一日榮華歸來!」

  石延年拱手,揚韁遠去。

  當年徐平送石延年去京東任職是在春天,幾年時間雖然他沒立下什麼大功業,但也從一個沒有前途的小武官變成了今天帶館職的知州。這次送別在秋天,希望幾年之後再見的時候,他能夠更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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