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45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1:11

第51章 大典(下)

  三呼「萬歲」畢,徐平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前面宣旨的內侍再次出列,大聲宣著聖旨。這次徐平大致能夠聽明白,是對此次參戰的將士加官晉爵。雖然前面已經陸陸續續有了封賞,這次把李佛瑪帶到京城來,才是最終封賞完畢。

  徐平進位兵部郎中,賜三品服,金魚袋,永甯郡開國侯,食邑一千戶,食實封三百戶。站在徐平身後的幾人,從張榮和韓綜以下,各加官不等。

  兵部郎中已到從五品,進入貴官行列,三品以上就是高官了。

  所謂爵以酬功,官以任能,但實際上這個年代的爵位大多與官品掛鉤。到了從五品可以從開國男開始封爵,徐平以五品官,封正常三品才封的開國侯,才真正有酬功意義。永寧郡為邕州郡名,封在這裡也是彰顯軍功。至於食邑的意義,就是隨著年資慢慢增加,加到兩千戶就升為開國縣公,以次往上,食實封則是每月多些俸錢。

  這便是這個時代,官是按照年資慢慢升,就連爵位也是這樣慢慢升。例外的只有宰相,一旦除拜,直封國公,一封到頂。

  宣旨畢,有小黃門捧了新的官服過來,一一分發眾人,能換上的立即換上。

  這樣大冷的日子,外面多穿一件衣服總是暖一點,不用再像當年中進士那樣狼狽。

  還有一些其他的封賞,就得回家去後才能慢慢理清楚。比如徐平加封三代,可徐正本是個孤兒,無論如何也想不起自己爹的官名,只知道人人都稱其為徐平二郎。最後還是皇上給起個名字徐威南,親筆寫在了官告上。

  徐平草草穿上紫袍,一抬頭,才發現不遠處的滿朝文武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穿著這種顏色官服的官員,黑壓壓的人群中百中無一,不知覺中,自己竟然已經站在了官僚隊伍的最前列。再加上開國侯,竟然快趕上宰執的待遇了。

  在這一刻,徐平竟然也覺得心潮澎湃,自己可是這紫色官服隊伍中最年輕的一個。

  強自穩定心神,徐平帶著身後眾人謝恩畢,便帶著他們行到一邊,轉過身來。

  其他人的封賞就要等到典禮後了,數千人不可能在這典禮上全部封遍。

  前面有禮官高聲贊禮,雖然這種場合很難把話聽清,不過大家早已排練熟了。

  看著慢慢走上前來的李佛瑪,徐平都差一點沒認出來。不過才不到一年的時間,李佛瑪就好像老了二三十歲,發頭已經花白,走路顫顫顫巍巍,再沒有半分梟雄豪氣。

  這麼長時間的階下囚,鐵人也被磨得沒脾氣了,更何況李佛瑪自小養尊重優。特別是禮官教導上降表,那可是一點面子都不給,只要出一點差錯,或打或罵。

  李佛瑪走到宣德門城樓下,雙手捧著降表,慢慢跪下來,口中說的什麼,反倒沒人聽清了,這個時候也沒人想聽他說什麼。

  在李佛瑪跪下的那一刻,宣德門前再次想響山呼海嘯一般的「萬歲」聲。

  趙禎從位子上猛地站了起來,雙手扶住欄杆,看著下面跪伏著的李佛瑪。雖然城樓太高,他看不清李佛瑪的面目,但這種高高在上的感覺,看著一國國王跪在腳下的感覺,才是真正皇帝的感覺。

  抬起頭,趙禎看見整個開封城的上空雪花在飛舞,向南望去,狂歡的百姓一直擠到南薰門。自太宗破北漢,這是最大的武功,甚至遠超過了澶州之戰。

  親政的第一年,就能有這樣的機會,站在皇城正門的城樓上,看著當年讓太宗鎩羽而歸的交趾國王跪在自己腳下,還有比這更好的開端嗎?

  文治武功,徐平已經開了一個好頭。

  城樓下雪花中的徐平顯得很渺小,但在趙禎眼中,卻覺得分外鮮明。

  官、爵,趙禎能給徐平的已經給了,職事官則要他自己去掙。沒那個本事,就是托到高位上也要跌下來,還有可能跌得很慘。大宋的朝堂上,要麼會做事,要麼會做人,兩方面都不沾,皇上想托都托不起來。政事堂和樞密院裡的諸公,都已經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修煉成精,一個愣頭青一頭紮進去,可能會過得很不如意。

  內侍捧了李佛瑪的降表到城樓,趙禎受了。

  其後是交趾臣僚,再然後是邕州百姓,蔗糖務百姓,京城百姓,各色人等,還有契丹、大理、黨項等等使節,還有各大藩的使節,整個過程繁瑣無比。

  徐平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各種各樣的人在他面前行禮如儀,心情從激動到平靜,從平靜到麻木,最後已經沒什麼感覺了。

  今天下著雪,雖然天氣冷了點,但對站著不動的徐平來說,卻比太陽當空照著更加舒服。手腳麻木,身上卻不會癢得難受。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朝拜隊伍終於結束,趙禎在城樓上宣了旨意,群臣賜酒。

  若是上元節的時候,皇上在這裡與民同樂,賜酒下來大家一起喝得高興。這個時節天上又下著雪,又經過了漫長的禮儀,哪個還有心情?最後只能草草結束。

  徐平獲得上城樓,皇帝把盞的榮耀。但對徐平一個兩世為人的人來說,這種榮耀是真的不覺得有什麼,遠沒有穿紫衣封侯來得激動。

  最後皇上宮中賜宴,由宰執大臣陪同宴請邕州一戰的功臣。

  折騰了一天,徐平已經精疲力竭,只覺得身體微微發抖,哪裡還喝得下去酒?

  直到天色黑下來,天上的雪依舊下個不停。

  徐平出了皇宮,由禦賜的導從陪伴,一路起樂,向家裡行去。

  馬是禦賜的馬,金塗銀鬧裝鞍,下佩纓飾,這是五品以上貴官才有的待遇。今天還特賜鹵簿,前呼後擁,跟上遇到的三品以下官,都要勒馬避道旁。

  興奮了一天的百姓見到徐平的隊伍,紛紛歡呼。徐平在馬上強打起精神,向人群致意還禮。今天的開封城是屬於徐平的,比狀元遊街更加風光。

  徐平雖然已經筋疲力盡,但依然覺得興奮無比,雙頰都覺得發燙。

  雖然並不是特別熱衷於功名利祿,對徐平來說,榮耀依然是有效的興奮劑。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1:12

第52章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接下來的幾天徐平依然休假,與邕州來的舊部慶祝,接受同僚道賀,要到十一月才回三司視事。

  韓綜的父親韓億此時以兵部郎中同判流內銓,也在京城為官,他早早便回了家裡。韓家是官宦世家,親朋故舊眾多,登門道賀的人絡繹不絕,比徐平這裡熱鬧得多。

  雪下得一直不大,但卻紛紛揚揚飄了三天三夜,直到十月二十四這一天才停下來了。

  徐家的小院裡,從中午開始便排下了酒筵,招待來慶賀的在京同年。

  韓琦、趙概、吳育等幾個人先到,在院子裡坐著閒談賞雪。

  這是京城今年的第一場雪,今日雪停,城裡城外,到處都是賞雪的人。今天又是雙日不上朝,文人士大夫不知有多少群集結社,贊這一場雪。

  高大全錄了功,李用和幫著找了關係,以小使臣左侍禁入了殿前司禁軍。徐平家裡現在只是由幾個小廝招呼,沒了得力的幫手。這就是驟貴之家,門楣升得太快,連堪用的下人也補充不上。

  小廝上了茶,徐平便與三人坐下閒談。

  正在幾人聊得熱鬧的時候,小廝領著三個人走了進來。

  走在前頭的王堯臣看見韓琦和趙概等人,高聲道:「你們幾個好清閒,這麼早便就到了。看看我和誰同來?」

  徐平和幾人一起站起身來,對來人道:「公實,什麼時候回的京城?怎麼不提前說一聲,我們也好前去迎接。」

  王堯臣身後的嵇穎道:「來得匆忙,怎麼敢勞煩諸位?我與伯庸也是剛好遇上,才一起過來。」

  說完,急忙與王堯臣一起向徐平道賀。他們這一屆進士,徐平此時官職已經高高在上,又封了開國侯,前途無量,已經是當然的領袖,大家也指望著徐平提攜。

  爵位雖然可以循資晉升,但公侯和伯子男之間有一道鴻溝,侯爵實際極少除授,文臣之中更少,必須待制以上食邑到千戶才封侯。

  道賀罷了,嵇穎向眾人引見身後的少年:「這是在下家姐家的長子,張方平,來年應朝廷大科,隨我一起到京城來。」

  張方平十七八歲的年紀,忙向眾人行禮。

  制科與平常的進士科不同,要求博覽強記。以張方平不到二十歲的年紀,就敢有應制科的自信,必然記憶力驚人,徐平幾人自然加倍鼓勵。特別是吳育也是要應制科的,見了張方平格外親近,畢竟這個年代制科並沒有名額限制,考生之間沒有競爭。

  嵇穎是真正的詩書世家,其父師從應天書院的創立者戚同文,應天書院又是此時的第一大書院,學生自范仲淹以下中進士的有數十人。嵇穎本人自天聖五年中進士之後,受知於前宰相王曾,一直都辟他為屬僚。此次王曾由天雄軍改判西京河南府,依然辟嵇穎相隨,他這次入京便是來改換官告。

  眾人行過了禮,分別落座,張方平則站在舅舅嵇穎身後侍立。

  說一會閒話,嵇穎對徐平笑道:「我這外甥常提起你,心下甚是欽佩,這次特意帶他過來拜見,雲行還要不吝賜教。」

  徐平奇道:「我也不過是這幾天出了點風頭,你們那時還在路上,怎麼就能夠知道我的名字?我一個邊疆小官,名字還能傳到中原來?」

  張方平恭聲道:「晚輩前幾年曾經遊齊魯之地,見石曼卿,常說起郡侯。」

  「原來如此,怪不得。」

  張方平在十四五歲的時候曾經遊歷於齊魯之間,與石延年為首的一幫朝野逸士多有接觸,不過自從回應天府老家,便慢慢斷了來往。那個時候徐平正在邕州行括丁法,鬧得也很熱鬧,與石延年也有書信往來,聽他說起倒不稀奇。

  此時石延年出知諒州,邊關正是建功立業的時候,那些鬱鬱不得志,終日嘯傲山林間的逸士有不少相隨,倒是給了他們一個搏出身的機會。

  此時滿座同年,徐平也沒法與張方平深談,問了幾句便就罷了。

  過不了多久,趙諴處理罷了三司中的差事,也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見人已到齊,徐平吩咐開酒筵,取了陳封多年的老酒勾兌過的好酒上來,小廝一一倒滿。此時冬天,也沒什麼新鮮果蔬,只是滿桌的魚肉。

  眾人滿飲三杯,祝賀徐平高升。

  酒過三巡,眾人說些閒話,不過話裡都有分寸,刻意避開了此時朝政。這種私下裡的同年聚會本就惹人注目,如果再討論政事,很容易就被扣上結黨的帽子。

  朝裡首相李迪與呂夷簡不和,李迪雖然序位在前,但行事粗疏,基本沒有牽制呂夷簡的能力。而偏偏他脾氣又大,經常與呂夷簡爭執,兩相不和鬧得朝野皆知。

  這種形勢下,除了關係深的,別的官員都明哲保身,儘量不參與進去。

  正大家喝得熱鬧的時候,小廝要領了一個人進來,正是徐平的小老鄉王拱辰。

  王拱辰雖然不是天聖五年的同年,但是徐平老鄉,又是上屆狀元,眾人急忙起身招呼,敘過禮,王拱辰在下首坐了下來。

  喝了一回酒,王堯臣問王拱辰道:「今日不上朝,君貺如何才來?」

  王拱辰道:「本是要提前來的,不過朝裡出了點事情,我瞧了一會閒事。」

  徐平隨口問道:「什麼事?冰天雪地裡能把你留住?」

  王拱辰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如今雪停,天氣比前兩天下雪的時候更加寒冷。這雪來得突然,又封了道路,京城裡炭價暴漲,雪前炭價不過每稱三十文,現如今到了每稱六百文。平常小民,哪裡買得起?京城裡面凍死了人,我來的時候,有人敲了登聞鼓,鼓院前聚集了不少人正在鬧呢。說起來,六百文一稱的炭我家裡都點不起了,一會還要從郡侯這裡借些回去呢。」

  聽了王拱辰的話,徐平怔在那裡。一稱十五斤,六百文一稱,京城裡還真沒多少人買得起。王拱辰俸祿微薄,還有兄弟寡母要養,說是買不起也不誇張。但他那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卻是因為徐平曾經因為提醒物價暴漲的奏章被中書斥責,報應來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1:13

第53章 炭價風波

  王拱辰說了這番話後,酒筵上一時靜了下來,沒人說話。

  眾人也沒法說話。

  天氣突然寒冷,大雪封路,外面的炭運不進來,京城炭價一下暴漲,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大中祥符五年,那次的雪比這次還嚴重,炭價一樣暴漲,最後是真宗皇帝出宮裡的炭四十萬半價發賣,把事情平息了下去。

  這是天災,沒辦法的,惟一的問題是這次炭價漲得太猛了一些,二十年前那次不過漲到每稱二百文,這次卻一下就到了六百文,如果沒有合適措施,可能還會繼續上漲。

  這種天災人禍,大家本來要悲天憫人一番,可中間又牽扯到徐平。物價暴漲,正應了徐平在事前上的奏章,這次天災倒成了他上進的機會。

  徐平見氣氛沉悶,端起酒杯來道:「大雪天災,人力難防,我們終究是平常人,又能有什麼辦法?且飲了這杯酒,因此事牽扯到公事的,可以暫回,沒有牽扯的,那我們便把酒喝完,明日上朝一起想辦法救災就是。」

  韓琦把酒喝乾,起身道:「雲行說得對,天災面前,我們也只能盡人事。我監著左藏庫,必須立即回去,防有關各司要提庫裡的物資,不能耽擱了。」

  其他人除了徐平和趙諴,都是館閣清要職事,送別了韓琦,依然喝酒。

  這個年代說是四海升平,但遠達不到共同富裕的程度,窮人從來不少,天寒地凍死人是每年都有的事,只要不是道路相繼,也只能歸於天災。至於敲登聞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那鼓設在那裡就是讓人敲的,一年到頭也沒幾天閒著的時候,還是要看事情發展。

  不過幾個人受了這話題的影響,氣氛還是沉悶了下來。外面民不聊生,這裡歌舞昇平,在座的幾位還都做不出這種事來。

  徐平雖然想到了物價上漲是自己的機會,但理智還清醒,知道天災就是天災,炭價暴漲並不是普通意義上的物價上漲。這樣的機會,最好不要去攪和,他有自己的自信,過一段日子,真正的物價上漲必然會到來,那才是自己的機會。

  判登聞鼓院的聶冠卿面對著氣熱洶洶的近百民眾,可沒有這份從容。他是真正意義上有古典氣息的文人,嗜學好古,手不釋卷,善詩工詞,一首《多麗》留傳後世,開有宋一代慢詞之風,時間還早於柳三變。

  可憐聶冠卿滿口子曰詩雲,憤怒的民眾哪裡能聽得進去?紛紛攘攘,一定要見駕,大冷的天聶冠卿急得滿腦袋都是汗。

  敲登聞鼓確實有可能見到皇上,但不可能敲了鼓就見皇上,那樣的話皇上會分身術也忙不過來。只能由監鼓院的官員上報,層層上去最後到皇上那裡,覺得有必要才接見。

  聶冠卿一口半文不白的言語,民眾聽得都費勁,此時北風又刮起來,捲著雪花撲落落地打到這些衣不蔽體的下層百姓身上,情緒愈發激動起來。

  人群後面,不知誰喊了一聲:「這個狗官穿綢著錦,哪裡知道我們百姓的苦?他攔著我們不許見駕,我們又何必賴在他這裡?旁邊不是還有一家!」

  聽見這話,民眾一哄而起,湧出鼓院,一起向前另一邊的登聞檢院去了。

  登聞鼓院如果對民眾攔抑不報,則可以去登聞檢院。兩家在宣德門外一左一右,來來去去的甚是方便。

  聶冠卿看著民眾呼啦啦地去了,目瞪口呆。這一去,可是要連他要一起告了。可自己本來是要告訴民眾,已經著人去請長官范仲淹,要把事情報上去,怎麼不聽自己解釋呢。

  鼓院隸司諫正言,檢院隸諫議大夫,名字差不多,可兩家不是一個部門啊。這只要鬧到那邊去了,自己這裡怎麼也會落個不是。

  開封府正廳裡,知府張觀肅容端坐,看著堂下站著的一眾炭行的行頭和主要行戶,沉聲道:「如今天氣苦寒,你們一干行戶,怎能乘此時哄抬炭價?炭價暴漲,小民哪裡有錢買炭,挨不過去,或死或病,你們於心何安?」

  行頭劉大官人行禮道:「府公明鑒,不是我們要賺這錢,而是炭行如今也沒有多少餘炭。官府又不許我們閉市不賣,價錢不漲就頃刻售空,我們怎麼辦?」

  張觀道:「莫要強詞狡辨,到了冬天,你們炭行不會存炭?怎麼會一下售空!」

  「府公有所不知,我們本來是存了許多炭的,但鹽錢司那裡要鑄什麼新錢,徵了無數的炭去,炭行著實是空了。新買的炭,還在外地沒有運到城裡,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許申鑄雜鐵銅錢,徵炭本來是經過開封府的,張觀自然知道。不過那個時候只是例行公務,誰能想到沒過多久天氣一下冷下來,鬧到這個局面。這些炭戶有了這個藉口,咬死自己也沒有多少庫存,要麼閉市不賣,要麼漲價,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

  開封府與皇城相距不遠,登聞鼓院那裡一鬧起來,就有人報告了張觀,他立即把炭行的主要商戶傳進府裡。能夠讓這些商戶降價最好,不能降價也得理好說詞,今天天黑之前他必須進皇宮,解釋炭價暴漲的事情。

  按以前慣例,此時必須開庫官價發賣柴炭,以把炭價壓下來。但現在庫裡有沒有足夠的炭是個問題,許申鑄錢浪費掉的炭可是不少,搞不好只能從宮裡出。

  看著堂下的商戶裝模作樣的唉聲歎氣,張觀的臉色越發陰沉。可恨的是旬估還是下雪之前,那時就把炭價升了一些,而沒有強行規定炭價不許升,留下了口子。現在再對炭行來硬的已經來不及了,查清他們到底有多少餘炭不是一時半刻的工夫。

  強行壓抑下心中的火氣,張觀沉聲道:「你們各商戶回去查清現在柴炭庫存,明天報到開封府來。如果有哪個敢藏匿虛報,本府定然重重懲治!還有,回去之後立即快馬出城與你們的炭窖聯繫,讓他們日夜趕工,不得拖延!」

  眾商戶恭聲應諾,也不知他們有幾個人把這話當真。

  把行戶打發走,張觀歎了口氣。當官碰到這種天災真是有苦說不出,人力豈能勝天?花費再多心血精力,最後可能還是免不了斥責。

  站起身來,張觀命人立即備馬,彰顯身份的儀仗也不帶了,輕裝趕往皇宮。

  下馬進了東華門,張官隨著引導的吏人一路急行,踩著厚厚的積雪,不一刻就到了垂拱殿外。抬頭一看,殿門外站著一個人,正是右司諫范仲淹。

  鼓院在范仲淹名下管著,他與張觀的目的一樣,都是為炭價飛漲來緊急見駕。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1:16

第54章 官與民

  到了二十六這一天,天氣依然陰沉沉的,雖然再也沒有落雪,北風卻凜冽,就連汴河都封凍起來,人馬可以直接在上面行走。

  邕州來人已經陸續返回,惟有韓綜留了下來,將另有任用,解了邕州通判的職事。他在蔗糖務當同提舉一任,資歷已經足夠,無需再回嶺南吃苦。這就是出身世家的好處,在最合適的時機擔任最合適的職務,只要不捲入政治風波,仕途就順順利利。

  該拜訪的親友已經拜完,當年的屬下已經遠去,徐平百無聊賴,一大早起來拜過父母之後,便一個人站在院子裡看雪。

  北風盡吹,表層的雪已經成了小冰粒,吹在人臉上生疼。

  城門外看酒樓的劉小乙急匆匆地從外面進來,見到徐平在院裡,急忙上前行禮。

  徐平問他:「你今天怎麼到城裡來,酒樓那裡沒有事情嗎?」

  劉小乙道:「老朝奉今天要去會客,要我隨行。再一個開封府在汴河邊置場賣炭,每稱才三百文,滿城的人都去搶。咱們府裡人手不多,我帶了兩個酒樓裡的小廝來,也去買一車回來運回府裡,去得晚了只怕沒有。」

  徐平聽了道:「你只隨阿爹去會客吧,炭就不要去買了。那是宮裡拿了存炭出來發賣,救助窮苦人的,我們這種人家怎麼好去搶?平白惹人閒話!」

  劉小乙聽了一想也就明白,徐家是新貴之家,跟窮苦人家去搶便宜的炭,不知怎麼就會惹起閒言碎語。急忙答應,到屋裡去找徐正去了。

  如今徐平封了郡侯,徐正跟著也升了兩階官,不過他沒有具體職事,徐家也不差那一點俸祿,官階已經沒有多大意義。現在家裡的下人一律稱徐正為老朝奉,這個稱呼來自現在的文散官,因為到正五品的朝奉大夫就入通貴官,富貴人家都這樣稱呼。

  其實徐平自己的散官才不過是從五品下的朝散大夫,還是特別加恩升上來,徐正的朝奉不過是泛泛美稱。

  而且此時為了安位卑事繁的公吏和低階選人的心,往往給他們加空頭散官和沒有實際意義的勳。吏人謂之「帶銜」,選人謂之「階緋」「階紫」,那個虛名頭更加嚇人,一個州吏帶的散官有可能比宰相都高,完全沒有意義,朝奉這種稱呼就更加濫了。

  徐正今天要去作客的人家可不簡單,是八大王趙元儼家裡,當朝第一貴室。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徐正雖然沒有管過什麼事,但好歹當官也有幾年了,只要人在京城,就風雨無阻去上朝,也認識了幾個人。

  滿朝在外殿上朝的不匣務官,惟有一人有徐正如此的毅力,便是八大王趙元儼的幼子趙允初。他比徐正還神奇,徐正好壞每年夏冬兩季經常去中牟莊園,便斷了上朝,趙允初家在京城裡,一年到頭不管颳風下雨,每次早朝必到。這孩子上朝如此認真,平時又對錢物沒什麼概念,沒事就唸唸經什麼的,也沒別的愛好,京城裡人都認為他有點憨。

  早在徐平回京之前,徐正和趙允初就惺惺相惜,雖然私下沒有往來,但在文德殿裡沒事的時候經常聊聊天。如今徐平爵封郡侯,與親王自然是沒法比,但門第也不算低。反正趙允初是沾爹的光,徐正是沾兒子的光,兩人覺得挺好,便特意邀徐正到府上作客。

  不多久,徐正從正屋出來,身上嶄新的朱色官袍,滿面紅光。

  這紅色官袍是沾兒子的光,皇上賜下來的,自大典之後,這還是第一次穿。到皇叔家裡作客,自然要穿得體面點。就連帖子也專門重新設計,讓徐平托了天聖八年進士,如今在京任館閣校勘的蔡襄寫的,真正的名家手筆。

  徐平到面前問候過了,徐正扯扯袍袖,左右看看,對自己甚為滿意,對徐平道:「我去見客,今天回來得可能晚一些,家裡不用等了。」

  徐平應了,徐正又道:「還有一件事,我那件手爐,這幾天都被盼盼要去把玩,也沒見她拿著,不知道被這丫頭丟到哪裡去了。你沒事問問她,看看能不能找回來。我這到王府作客,手上連件像樣的手爐都沒有,多少尷尬。」

  徐平急忙答應,心裡卻覺得有些奇怪。要不是父親提起,自己還不知道盼盼要了他的手爐去了,這兩天盼盼都在自己面前晃悠,也沒見她把手爐拿在手裡。

  徐正看看東方,對劉小乙道:「天時不早,我們這便上路吧。」

  說完,帶著劉小乙和兩個小廝出了家門。

  今天陰天,東方沒有太陽,也不知道徐正是怎麼看出天時的,徐平只是納悶。

  如今徐家成了侯府,大門已經加寬,從外面看著甚是威風。但是整個宅院都顯得局促,小小院子配上這麼一個大門,從裡面看就有很滑稽的感覺。

  徐正買這處宅院的時候哪裡想到不到十年兒子就升到郡侯,那時只覺得寬敞舒適,怎麼也預料不到這院子竟會配不上兒子的身份。這裡正是繁鬧民居,想擴建也沒有地方,等周圍鄰居賣房子,還不知道等到猴年馬月去。想當年皇宮要擴建,都因為搞不定周圍的拆遷戶不得不作罷,徐平一個剛封的郡侯,那是更沒辦法可想了。

  徐正這些日子都在為房子發愁,到處托人看看京城裡哪裡有大一點的宅院出賣。徐家如今家財萬貫,只要有人賣就買得起,可一時哪裡有合適賣房的人家?

  離徐家不遠就是汴河,河面已經封凍,往日來來往往的船隻不見了蹤影,就連河邊的大道,在凜冽的北風中也沒有什麼行人。

  汴河上興國寺橋的不遠處,一座不大的酒樓,因為天冷沒有生意,平日在門前招呼的小廝躲到了門裡避風寒,平日聚在這裡的女妓更加沒了蹤影。

  酒樓後面一座小院,本是平時招待貴重客人的去處,絲竹不絕,今日卻沒有了往日的那份清雅,裡面散坐著的正是炭行的五六家大行戶。

  幾個人中間放著一個大炭盆,裡面炭火紅通通燃得正旺,映得周圍的人面色也透著紅光。不遠處靠門的地方坐著一個女妓咿咿呀呀唱著小曲,身後幾人有的彈琵琶,有的彈琴,還有操著笛子等各色樂器。

  行頭劉大官人坐上首,舉起酒杯粗聲粗氣地道:「眾人且靜下來,滿飲一杯,吵吵鬧鬧得連曲子都聽不明白!」

  眾人喝了酒,一個五十多歲山羊鬍子的行戶尖聲道:「大官人還有心情飲酒?現在開封府新開的炭場那裡人山人海,我們的店鋪沒人問津,價錢降是不降,大官人還是趕緊定一個章程出來。沒有生意做,我們這些人難道喝風?」

  話音未落,周圍的幾人一起附和。

  劉大官人斜眼看著山羊鬍子,漫不經心地道:「那你說降是不降?」

  「在下覺得應該跟著開封府降價,一樣的價錢,官家的臉色難看,要用的炭的人還是到我們這裡買,不愁沒有生意做!」

  劉大官人面帶譏笑:「降?那降到多少合適?」

  山羊鬍子雖然被劉大官人看得心虛,口中還是道:「自然是跟著開封府的價錢來,他一稱賣三百文,我們也賣三百文好了,還是有些利息好賺!」

  「呵呵,」劉大官人冷笑,「你今天跟著開封府降到三百文,明天他們場裡賣一百五十文一稱,我們大家是跟還是不跟?」

  山羊鬍子道:「那便跟著一起降好了,往常不都是這樣?也沒吃虧到哪裡!左右不過是降到平常炭價,開封府就會罷場,我們賣幾天高價也值了。」

  劉大官人只是冷笑著搖頭,也不說話,周圍幾個人見他這副樣子,不由心虛。

  坐在旁邊一個白白胖胖的員外陪著小心向劉大官人拱手:「大官人有什麼想法儘管說出來讓我們參詳,宋大郎見識淺薄,自然有諸多想不到的地方。」

  劉大官人掃視了眾人一遍,冷聲道:「我只問你們,一稱少到多少錢你們就覺得這生意還做得?不會虧了本錢?」

  山羊鬍子小聲道:「雪前每稱不過三十文,如今漲到五十文也勉強做得了。」

  「五十文?」劉大官人看著山羊子不由笑出聲來,「宋大,你鋪裡有多少炭,全部算五十文賣與我好了,有多少我要多少!」

  山羊鬍子宋大自然不肯答話,他還想跟著眾人賣幾天高價呢。

  白胖員外陪著笑問劉大官人:「大官人如何這樣說?莫不是炭價跌不下去?」

  「自然是跌不下去!現在什麼時候?十月而已,漫漫冬季剛剛開始!再者說了,現在京城裡什麼沒有漲價?吃的喝的,用的玩的,哪樣不漲!只有米麵,有開封府大開著糧倉在那裡,無論如何也漲不上去,其他的各種貨物都已經漲了,我們炭價憑什麼不漲!」

  白胖員外小聲道:「可我們炭行,也有開封府在城裡開了好幾處炭場——」

  劉大官人冷笑:「開封府有多少炭?我就不信能一直這樣賣下去!城外炭窖送貨到開封城裡來,每稱已經漲價到五十文,你們莫不是不知道?跟你們講,只要我們不跟著開封府降價,今年的炭就要賣六百文一稱,做這一季,夠吃幾年了!你們信是不信?」

  幾個行戶面面相覷,仔細琢磨著劉大官人的話,這話是越咀嚼越甜,一個一個的眼睛都慢慢亮了起來。

  (備註:此時的官稱還有散官和勳,因為基本沒有實際意義,書裡略過不表。)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1:17

第55章 哀民生之多艱

  徐平在院子裡閒站一會,也沒什麼事做,百無聊賴,想起父親的話,便去找盼盼。裡裡外外都找遍了,卻怎麼也找不到她的影子,想找帶她的翠兒問問,卻連翠兒也不見。

  小丫頭初開始對徐平認生,慢慢熟悉了,感覺出來徐平多年不在身邊,出於愧疚的心理對她有些放縱,在徐平面前便無法無天起來。林素娘對孩子管得嚴,盼盼一在母親那裡碰了壁便來徐平這裡纏,屢試不爽。但父女兩個的感情,也這樣慢慢變得親密。

  找到在書房裡閒坐的林素娘,徐平問過才知道翠兒一大清早就帶著盼盼去汴河邊玩兒去了,據說是去看冰。林素娘本來不答應,耐不住盼盼再三糾纏,只好放了她們出去。

  徐平無事,便出了家門,走不多遠到了汴河邊。

  此時的汴河再沒了往日的波光粼粼,河面上也沒有了來來往往的船隻,光溜平坦如同一面大鏡子。

  平時的汴河水流較急,年年有人落水沖走,開封府在河兩岸建有矮牆,禁止有人接近河岸,防止落水。不過這矮牆管理不善,有的地段已經傾塌,便有人家順便建了房屋出租,屢禁不止。

  有這矮牆在,官府的人看得也嚴,冰面上並沒有什麼閒人在上面玩鬧。不過乘著這個時節,有不少苦力正在河面上采冰。

  開封城裡的大戶人家,好多都建有冰窖,趁著寒冬時節采汴河上的冰藏起來,到了夏日享受那份清涼。不過不是每一戶人家都有能力讓家裡下人來采冰,但有苦力從河上采了冰送到家裡去,討些工錢買米買鹽。

  現在是汴河上第一次大規模結冰,采冰的都是靠這討生活的苦力,真正有實力的大戶人家並不急在這一時,總要等到進入深冬之後再采。

  以現在徐平郡侯的身份,正常家裡也要有冰窖的,可他的住處太小,哪裡有建冰窖的地方?只好在中牟莊園裡采些金水河的冰,到了夏天再運到城裡來享受。

  看看河邊並沒有盼盼和翠兒,徐平沿著岸慢慢尋找,順便看河上勞累的百姓。

  這些大多是開封城裡的浮民,四面八方地來京城裡討生活,只要有一口吃的,什麼活都願意幹。雖然現在剛剛入冬,冰並不好賣,也總是個能用力氣混飯吃的營生。

  走不多遠,興國寺橋下有一株大柳樹,樹近水邊,此時聚了一堆人。

  徐平仔細一看,就看到翠兒帶了盼盼站在樹下,心裡不由著惱。

  雖然河上結了厚冰,采冰的人就在上面走來走去,但這種事情誰能夠拿得準?這一不小心冰上出個窟窿,孩子掉下去還有命在?

  匆匆忙忙地快步上前,離著還有幾十步的時候看明白了那邊的情形,徐平不由停下了腳步,站在岸邊的矮牆後面靜靜地觀看。

  盼盼的身邊還有幾個丫環僕人簇擁的孩子,都是錦緞衣服,想是都來自富貴人家。

  而在這些人與河面中間則是一群苦力,大多都是半大孩子,來回搬冰又累又凍,臉和手都紅紅的,嘻嘻哈哈地看著幾個站在面前的小孩。

  這些大半孩子正在傳著一個手爐,裡面炭火正旺,透著紅紅的暖色。

  徐平認得出來,這正是早晨父親說起的手爐,專門請高手匠人做的,價格不菲。

  手爐在這些采冰的半大孩子手中傳遞著,暖著他們被冰凍得僵硬的手。岸上的盼盼牽著翠兒,看著這些人,開心地拍著手笑。

  天上沒有太陽,北方吹過大柳樹,搖盪著樹上光禿禿的枝條,不時撕下一片柳枝上的枯葉,捲著在冰封的汴河上面打轉。

  徐平有一萬個理由下去讓翠兒帶著盼盼立即回家,這些采冰的都是無業遊民,他們可能貪圖價值不菲的手爐而搶劫,也可能拐賣良人婦孺。

  但徐平終於還是忍住了自己的衝動,只是在矮牆後面靜靜地看著。他寧願明天用另一理由讓盼盼不再出門,也不能在這個時候把孩子帶回家,孩子的童年本該有善良的回憶。

  這是這個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最豪華的酒樓裡每天歌舞昇平,絲竹不絕,濃妝豔抹的女妓在客人面前翩翩起舞,軟糯的歌聲讓人心醉。

  但在這繁華的背後,是這些最底層民眾的辛苦掙紮,為了一餐飽飯就要以命相搏。

  這本來不是徐平願意為之奮鬥的世界,但看著女兒開心的笑容,看著她把爺爺的手爐藏起來給這些貧苦人用,徐平心底最深處有什麼東西被撥動了。

  叫過一個在大道上奔跑的半大孩子,徐平給他兩文錢讓他到自己家裡叫小廝過來,答應叫人來之後再給他三文錢。

  不大一會,小廝就到了汴河邊。

  徐平吩咐小廝拿了自己的帖子去附近的開封府,請府裡的王恪過來。

  這裡雖然在區劃上屬於祥儀縣,但城裡面不歸縣裡管,而是歸屬各廂。本來廂裡也設有官員,掌管民間訴訟事務,但文人士大夫認為這屬於吏人之事,恥於做這官。實際上廂裡做官的大多都是武臣,管理便粗疏了些,不如開封府來得可靠。

  徐平在岸邊站了沒多久,王恪便匆匆忙地趕來。

  向徐平行過了禮,王恪道:「郡侯找在下來有什麼事吩咐?」

  徐平指著下面橋邊聚集的那一堆人,對王恪道:「這些采冰的,大多都是城裡的無業遊民,跟這些官宦人家的孩子混在一起,多有不妥。我不是說他們是壞人,但人多了總難免有人會起別的心思,開封府還是嚴加看管才是,免生意外。」

  「這個容易,我差幾個衙役來,把人趕開就是。」

  徐平道:「這樣也不好,畢竟他們都是良民,平白惹人仇恨。還是派幾個老成信得過的差役過來,換了便裝,在一邊看著就好。只要不生意外,這也不是什麼壞事。」

  王恪恭聲道:「郡侯說得也是,這裡開封府前,禦道不遠,也沒人敢公然鬧事。一會我回去便找幾個老成的,在這汴河邊的道路上巡視便是。」

  徐平點了點頭,心裡還是有些不放心,想起皇城司管著刺探民情,還是要去找找那裡的人,他們才是專業便裝混在民眾裡的。這樣做也不光是為了自己的女兒盼盼,圍在這裡的其他富貴人家的孩子也有一些。

  不是說富人的孩子就比貧民的金貴,而是富人的孩子更容易成為目標,天子腳下,總要儘量避免那些惡性事件的發生。

  說過這些,徐平又問王恪:「這幾天我也沒去三司,聽聞最近炭價漲得厲害,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開封府置場賣炭,炭價下來了沒有?」

  王恪歎了口氣:「這一場大雪來得突然,道路一下不通,汴河又封了,船隻也不能通行。周邊縣鎮的炭都到不了京城裡,炭行的商戶坐地起價,炭價可不就一下暴漲。前兩天府公緊急入宮,恰巧與范司諫一起入對,聖上發宮中炭半價出售,城中置場三處。不過炭行的商戶不知吃錯了什麼藥,還是守著炭價不降,如今已經兩天了,場中存的炭已經所剩不多了,未來如何著實可慮。」

  有句話王恪沒說出來,現在的開封府知府張觀為人至孝,好學遵禮,實在是古之君子之屬。不過張觀吏才平庸,不知變通,只會依例而循。如今照著前朝故事讓皇帝發了宮中存炭出來,但商戶卻不守規矩降價,他就束手無策了。

  徐平聽了,問王恪:「商戶不降價,他們的炭還能賣得出去?」

  「自然是賣不出去的,如今炭行那裡門可羅雀,連個行人都沒有。但官場中的炭總有賣光的時候,那時又當如何?還不是盡著他們起價!」

  徐平道:「這事做得魯莽了。」

  「可不是,如今剛剛入冬,把存炭賣完,後邊再出同樣的事情,就沒有了迴旋餘地。而且不止是如此,官場一稱三百文的價格依然不菲,普通民戶哪裡買得起?還不是都被城裡的富家大戶買去了,一旦賣光,城裡百姓著實可慮。」

  宮裡發炭出來賣,定為市價一半,一是不想虧了本錢,再一個主要目的就是逼著炭行降價。而炭行打破規矩,拼著幾天不做生意,就是不降價,事情就麻煩了。

  三百文一稱的炭,開封城裡能有多少人家用得起?除了商人官戶,就只有剛發了大筆賞錢的禁軍士卒了。這些存炭賣完,才是真正考驗京城百姓的時候。

  官員只會因循守舊,不能靈活變通,一不小心就會把天災變成人禍。

  徐平看看橋邊拍著手笑得開心的盼盼,突然想起了前世語文課上經常說的一句話,哀民生之多艱。民生之艱,歷朝歷代從來不會少,所謂治世也只是減少這些人群罷了。

  來到這個世界,徐平只想自己平安富貴一生,刻意不去瞭解這些,顧好自己就好。

  可連自己不懂事的女兒都知道拿著爺爺的手爐給窮苦人暖手,自己又怎能置之不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1:18

第56章 緊急措施

  等到開封府派來了幾個老吏在沿河大道上巡邏,徐平又吩咐了自己家裡的小廝在岸上看著,這才離開汴河邊。回到家裡跟母親和林素娘說了一聲,徐平趕回三司衙門。

  開國侯為從三品,雖然此時官員章服待遇等還是以本官為主,但涉及到「通貴」官和「議貴」官的時候,這個開國侯的從三品還是有用的。衙門裡的公吏和衛兵見到徐平,一下就比往日恭敬了很多,紛紛躬身行禮。

  徐平回自己本司官廳看了一下,並沒有什麼特別緊急的公文,便讓吏人喚了商稅案的主事過來。

  主事鄭召言三代都是三司公吏,典籍故事爛熟於胸,例帶銀酒監武,即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監察禦史和武騎尉,分別為散官、檢校、憲銜和勳。這些官銜雖然也有正式官告,卻沒有任何實際上的意義,銀青光祿大夫從二品,真正帶上這散官差不多要到宰執了,授給這些小吏,只是滿足他們的虛榮心而已。在三司裡,人人都稱鄭召言為鄭主事,只有他們身份差不多的公吏坐在一起,才會鄭銀青這樣叫著自己人覺得榮耀。

  這個道理跟選人的「階緋」和「階紫」差不多,徐平的岳父林文思是選人,幹過一年就可以穿朱色官服,即「階緋」,而徐平作為京朝官多年以後才被「賜緋」。

  這種傳統正是因為公吏和選人的實際地位太低,才用這些沒有實際作用的榮譽安慰他們,這些官銜帶在身上,既沒有俸祿,也不享受相關待遇。不過反過來說,也表明這個時候的吏人地位比後世要高得多,遠不到類比賤籍的程度。

  鄭召言進來,向徐平行禮:「徐判有何吩咐?」

  「這幾日的簿書拿來我看一下,尤其是近日市面上的物價如何,稅收如何。」

  鄭召言應諾,沒多大一會,就帶了吏人抱了一大堆案卷進來。

  徐平看著現在的案卷就頭疼,雖然也有固定格式,但多年因循,又沒有一個統一的系統,查起來相當考驗人的智商和耐心,還有體力。三司每年案卷數百萬卷,千把吏人,幾十個官員,能把數字理清的都是值得在史書上大書特書的了不起人物。

  把案卷放下,徐平讓鄭召言留下,再喚幾個熟手吏人來,幫著整理案卷。

  徐平自己攤開紙分門別類記錄,讓鄭召言帶其他幾人找資料,把最近日子的物價變動情況和商稅收入的變化都列成表格,看起來一目了然。

  物價並不是每天統計,看起來波動並不明顯,商稅收入則就顯眼多了。自獻俘大典之後商稅一天比一天多,節節攀高,而且未來的日子還會更高。

  商稅是按貨值收的,也就是說物價上漲和交易量增大都會導致商稅增加,而以最近這些日子來看,毫無疑問物價上漲是商稅收入增加的主要原因。

  把資料統計清楚,徐平對鄭召言道:「明天,你帶幾個得力手下,到京城裡的幾個行市和熱鬧去處,看看現在物價到底如何,給我條列清楚報來。」

  鄭召言應諾,徐平便讓他們抱著卷宗回去。

  一個人坐在案幾後面,徐平想著近日炭價暴漲的事。

  供給小於需求,價格便就上漲,直到形成新的平衡,這是商業社會的客觀規律,並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主移。可現在很難說是商業社會,上至帝王下至官員也不想讓這個社會變成商業社會,他們有自己的道理。

  價格漲不漲官員們並不會怎麼關心,直到影響到民生甚至影響到自己生活了,那就成了朝野關注的重大事件。商戶在這個時候漲價一定是昧了良心,要不怎麼古賢人都認為商人是社會的蛀蟲呢。

  出官家庫存打壓價格是第一步,如果第一步無效,開封知府張觀也就無能為力,估計是要換人了。換個手段硬一些來的,然後強令炭行行戶低價出售,在與商家的鬥智鬥勇中能不能占得上風,就是評價一個官員吏才的標準了。

  徐平並不關心這些,官與商的爭鬥他不感興趣,真正的民生問題是,逼著炭行把存的炭都賣出來,然後呢?

  這個季節正是存炭的時候,無論炭行,還是皇宮,還是城裡的富人大戶,都才開始存炭不久,京城裡的炭的庫存確實不多。

  突然間天氣嚴寒,大雪封路,漕運不通,現在開封城缺炭是實打實的,就是用各種方法把庫存的炭全部逼到市場上,全部賣出去,還是缺。相對需求來說,供給的缺口是硬的,並不會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這種時候,把有限的庫存用強力逼到市場上,可能造成一場災難,一場對下層窮苦百姓來說難以承受的災難。

  市場上的炭,哪怕以三百文一稱半價出售,窮人還是買不起。就是價格再降一半,到一百五十文一稱,他們依然買不起。當市場上的炭賣光,這些炭就進了富人最少也是中產之家裡去,最下層的窮苦人家裡依然還是只能用身子硬抗這寒冷的冬天。

  到了那個時候,才是真正的麻煩了。現在炭不管是在皇宮裡,還是在三司庫裡,還是在炭行的庫裡,只要開封府有心,都能夠集中起來。而等到進了人家,到那裡候只怕皇上親自出面也弄不出來了,下層民眾難道就只能活活凍死?

  想起盼盼在大柳樹下面開心地拍著手笑的樣子,徐平暗暗歎了口氣,在案幾上攤開紙張,寫自己第一份真正對朝政建議的奏章。

  做官這麼多年,徐平的奏章從來都是例行公事,只要不是跟自己的職務直接相關,基本上就是不聞不問。這種心態很奇妙,他一直以為做官只是自己在這個世界生存不得不做的事情,從來沒有當成自己的一份事業。

  先寫如今京城面臨的取暖燃料的形勢,炭價暴漲,由雪前每稱三十文漲至六百文,原價每稱四十五文的石炭(煤)也跟著漲到了每稱一百五十文。雖然開封府置場賣炭,但並沒有把炭價壓下來,反而導致官存炭迅速流失,透支了以後處理緊張形勢的本錢。

  然後分析了城內的炭和石炭的供需情況,巨大的缺口是現實存在的,而如今採取的手段看似是在解決問題,實際上根本不會起到理想的作用。更可怕的是,這會導致僅有的取暖燃料加速進入社會上層人家,到了後邊天氣如果不能迅速好轉,將會出現城裡的大量下層百姓無炭取暖的情況。

  貧苦人房子四處漏風,衣服不能保暖,如果北風勁吹,大量的人凍死凍傷都不稀奇。

  到了那個時候,官府手中也沒有炭,也沒有徵炭手段,無力救助,極可能會釀成人間慘禍。甚至無法取暖的人聚集起來,發生動亂也不稀奇。

  跟這個年代的讀書人相比,徐平的用語相當緩和,不像他們動不動危言聳聽。但按現在方法行事的前景一片灰暗,徐平也寫得明白。

  最後,徐平要求開封府和三司配合,立即盡力搜羅城內所有的炭和石炭,形成必要的應急庫存。首先就是罷勞而無功的許申鑄錢,然後各官酒務等一切用炭而又可以暫停的地方全部停下來,所用炭由開封府和三司集中。

  官府置場賣炭最多再堅持三日,如果形勢沒有好轉,則必須立即停止,防止用於應付緊急情況的炭庫存緊急流失。

  三日之後,如果天氣繼續嚴寒,則由開封府組織強行實行取暖燃料的配給制,按戶等口數分配取暖用炭和石炭,儘量向下層民眾傾斜,避免大規模凍死人的事情出現。

  寫完之後,徐平把奏章封好,靜靜地坐了一會。

  市場機制只能應付正常的社會形勢,互通有無,甚至也能讓社會財富增殖。但一旦面臨緊急事態,市場機制便就會失靈,更會把社會危機加倍地放大。

  這個年代的人認識不到這一點,也不清各種施政手段的本質和作用,依靠自己的感覺和經驗行事,一不小心就釀成大禍。

  有著前世的記憶,幾乎是本能的,一到了緊急時刻,徐平首先就想到的是配給制。配給制不是好的制度,但卻是救命的制度,可以利用有限的資源,以最小的總體代價渡過危機。只要把這最要命的時間渡過去,後續有無數的手段可以解決根本問題。

  惟一可慮的,就是這個年代的統治者能不能理解這些建議,又有多大的可能去採納這些建議。徐平不希望真地發生人間慘禍之後,執政者才想起自己的話的意義。

  想起前些日子被中書退回的奏章,還有王隨的評語,徐平有一種難言的滋味。

  不同時代思想的碰撞,相互之間很難理解,最少現在徐平所面臨的,不是誰說的對誰說的錯,而是誰的官職更高,誰的權柄更大。

  已經受過一次中書的斥責了,這一次的結果會如何,徐平不知道,但這是他為這個時在這個候所能做的惟一的事了。

  國事好壞看宰相,徐平沒有直奏皇上的權力,皇上也沒有繞過中書直接插手管事的規矩,就看政事堂裡的諸公,這次怎麼看吧。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1:20

第57章 暗箭

  二十七日,早朝的日子,徐平依然在假期,沒有去上朝。但吃過早飯之後,還是到了三司自己的官廳視事。

  今天終於有了太陽,隱在薄雲後面發著慘白的顏色。即使抬頭看著太陽,徐平依然覺得自己身上冷颼颼的。

  呼嘯的北方吹著樹上的枯葉,從三司的官衙上空掠過,整個世界都在這寒風中發抖。

  徐平看著風刮過的地方,枯葉在顫抖,未化的積雪被風刮起來,白茫茫的一片。牆頭上已經凍脆了的乾草被從中間折斷,剩下的枯莖不斷地亂顫。

  如果在前世,肯定會有這樣的預報,從西伯利亞或者蒙古高原來的冷空氣已經到達開封地區,此次冷空氣極其猛烈,預計還有多少多少天才會過去。

  北風依然勁吹,說明冷空氣依然強勁地南下,一時不會結束,京城寒冷的日子依然繼續。最少是現在,徐平還看不到天氣轉暖的跡象。

  辰時,垂拱殿散了早朝,上朝的官員紛紛返回自己的官衙。

  當值的首相李迪急匆匆地趕到前殿文德殿,畫了押,對站班的一眾閒職朝官高聲道:「最近天氣嚴寒,開封府在城中置場三處半價賣炭,此為聖上恩德,心繫百姓之舉。凡在京官員,約束家人,不得到官置炭場與小民搶炭。許台諫糾舉,如有違犯,必予嚴懲!」

  說完,便宣佈散了早朝。

  自便門出了文德殿,李迪迎著寒冷的北風縮了縮脖子,隨著導行的吏人自回政事堂。

  政事堂裡門窗緊閉,幾大盆炭火燒得正旺,紅彤彤的光耀著屋裡的每一個人。

  呂夷簡看見李迪進來,拿著一份奏章道:「這個徐平,就是好發驚人之語,到底是年輕,少了一份朝廷大臣該有的穩重。」

  李迪上前接過徐平的奏章,粗略看完,皺著眉頭道:「徐平這是什麼意思?在他看來,朝廷在京城置場半價賣炭還是錯了?此為前朝故事,他懂什麼!」

  呂夷簡道:「他也是一片善心,怕小民受苦。不過他在地方慣了,哪裡知道京城與嶺南不一樣,朝堂與地方不一樣。京城官民百萬眾,依他所說,按戶等口數發炭,開封府的官吏不做其他事了,也做不來這種事情。書生之見,紙上談兵。」

  李迪的注意力都在徐平說的置場賣炭不對上,對呂夷簡說的這些卻沒考慮,只是隨口道:「徐平官高職低,又自覺為國立了大功,必是不安心在三司做個判官,說這些聳人聽聞的話出來,他到底年輕,未經世事,不用理他。」

  呂夷簡輕笑道:「復古相公說的是。不過他是新貴之臣,這奏章卻不能壓下來,還是要送到御前去,免得惹聖上不快。」

  李迪聽了,也沒多想,隨手在奏章上批了「其心可嘉,其言荒謬」八個字,與其他宰執畫了押,便與其他批過的奏章放在了一起。

  處理過中書的一些雜事,看看就到了午後。

  北風依然未停,太陽在薄薄的雲層後面若隱若現,慘白得沒一點紅光。

  依慣例,幾位宰執留下參知政事宴殊在政事堂值班,其他人一起出了政事堂,到垂拱殿外,準備到便殿議事。

  這是每天的慣常工作,早朝只適合討論一些沒有什麼爭議的日常事情,還不能說得太細,不然幾個班次輪下來,辰時根本不能結束。別說站朝的大臣受不了,就是在殿上聽政的皇帝也受不了。以前太宗真宗的時候,對早朝的限制還少,常會發生到了午時還不能下朝的事情,不得不中場休息,皇上賜茶湯,大家吃過接著上朝。從真宗朝後期,早朝的班次和時間都固定下來,真正的國家大事還是下朝之後皇上在便殿再坐的時候決定的。

  中書門下掌行政,不管什麼時候都是位於第一優先,他們奏過之後才輪到樞密院。這個時候樞密院的長官還在自己官廳,有人報過宰執出來才會前來。

  閤門這裡宰輔是不必排班次的,問過皇上已在崇政殿,便有人領著幾個宰執一路到了殿外。依著慣常的禮儀贊名傳宣之後,幾位宰執進殿。

  小黃門設了座,取來賞賜的茶湯,幾個人簡單用過。

  趙禎取了徐平的奏章出來,對坐在首位的李迪道:「朕觀徐平所上奏章,雖然所寫所論都無前例可循,不依故事。但所論的事也有他的道理,並非一無是處,少傅因何批其荒謬呢?莫非有我想不到的,不如詳論。」

  李迪做事一向都不細心,當時拿著奏章並沒有詳看,只是注意到了不應該設官場,當下對趙禎道:「陛下,徐平年幼,不知朝堂故事,所言多不中理。大中祥符五年,開封城天降大雪,炭價暴漲,先帝發宮中炭四十萬斤,置場半價發售,很快城中炭價平息。官民兩便,城中百姓因此存活無數,是為善政。」

  趙禎與徐平同齡,聽見李迪說徐平年幼就已經有些不高興,待聽到李迪還是老調重彈,並沒有什麼新意,就更加深了心裡的不快。

  對李迪道:「少傅,此一時彼一時,豈能一概而論?那時開封大雪是十二月底,眼看著就要開春,半價賣炭只要挨過那一時,便就再無後患。現在卻還不到十一月,剛剛入冬沒有多久,冷的日子還在後頭。如果存炭賣光,道路又不通暢,外州縣的炭運不到開封城裡來,那時又該如何?依徐平所說,現在的炭價,買的人家都是有家底的,尋常窮苦百姓也買不起,這樣冷下去,窮苦百姓如何挨得下去?」

  李迪聽了只是怔在那裡,後面的內容他也沒有詳看,如今被趙禎一問,更是連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突然想起呂夷簡說的話,什麼按戶發炭,對趙禎道:「徐平所想或有道理,但其論事卻不合實際,什麼按戶發炭,不說炭價,京城百姓以百萬計,開封府如何做得過來?」

  趙禎聽到這裡已經有些失望,李迪說的毫無建設性,竟然就隨手批下了那八個字的評語,想起前些日子中書責備徐平的「文理荒謬」,那事情明明是自己與徐平談過的。

  把奏章放下,趙禎隨口問呂夷簡:「呂相公以為徐平所論如何?」

  呂夷簡恭聲道:「陛下,徐平所奏確實不依故事,為臣也是聞所未聞。不過觀其奏章裡所說,也並不是全無道理。尤其是如果真如其所料,炭賣光而天氣不轉暖,則京城必出大亂。不管徐平說的有無道理,都應深思。臣已行下劄子,讓許申暫罷鑄錢,京城內各場務凡用炭的去處,能停則停。如果徐平料差了,做這些事也無關緊要,影響不了什麼。如果一旦被徐平料中,有這些存炭在手,也有迴旋的餘地。至於置場賣炭的事,還是依李相公所說,前朝故事,行之有效的辦法,自然不能停。」

  李迪聽到這裡,心裡就覺得不對勁,轉頭瞪著呂夷簡。

  呂夷簡神情泰然,只是肅容面對皇上。

  趙禎被徐平奏章裡說的官府存炭全光,街上凍死百姓枕籍的景象嚇得頭蒙,聽呂夷簡說已經開始收集存炭,心裡才稍稍安定下來。

  李迪在一邊怎麼琢磨呂夷簡的話怎麼覺得不對味,但又說不出什麼來,只是憋在心裡,越想越是難受。

  趙禎又翻開徐平的奏章看了一番,問道:「既然呂相公這麼想,那就說明徐平所說的並不是全無道理。那麼,如果官場裡的炭賣光了開氣還不轉暖又該如何?還要不要再加一些到場裡接著發賣?」

  呂夷簡道:「到了那一步,再加炭售賣只怕也是無濟於事了,當另想辦法。」

  至於什麼辦法呂夷簡一時也想不起來,不過有什麼關係?最壞還有徐平的辦法在這裡呢。什麼開封府忙不過來,他也只是隨口說給粗心的李迪聽,京城裡面又不是只有開封府一家,還有各衙門的官吏,實在不行還有數十萬禁軍呢。

  李迪越聽越是不對味,不過今天他當值,根本沒時間詳看徐平的奏章,再加上固有的印象,徐平二十出頭的年紀,爵至郡侯,官至郎中,少年義氣必然是有的,才隨手下了那八個字的評語。現在皇上明顯不認同,但又怪得誰來?

  趙禎又問其他幾位宰執的意見,宴殊在政事堂當值,王隨和宋綬本就是看著呂夷簡的意思行事,自然說來說去就把李迪晾在了一邊。

  身為首相李迪自然有許多特權,但說到底政事堂有些集體領導的性質,李迪孤家寡人一個,哪裡比得過呂夷簡籠絡了宰執人員中的一大半。

  這也怪不了別人,李迪一向不結黨,不結黨也就罷了,脾氣還不好,跟很多人都合不來。範諷是他的姻家,結果在李迪與呂夷簡別苗頭的時候,範諷竟然還是跟呂夷簡勾結在一起,而不是幫著自己的親戚,可想而知李迪的人緣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1:21

第58章 升任副使

  天氣不見好轉,京城裡的形勢變得嚴峻起來,多次發生百姓聚眾鬧事的亂子。權知開封府張觀無計可施,甚至上奏要求皇城司參與強力彈壓。

  皇城司是天子耳目,官僚士大夫防範極嚴,極力防止皇城司人員參與京城治安。張觀的主意一下犯了眾怒,內外交章論列不止。

  二十八日,罷開封府知府張觀,出知孟州。

  開封不能沒有知府,中書擬定了人選,以仍然藉口大典善後在京城逗留的範諷為第一候選人。結果熟狀回來,皇上趙禎別選了三司使程琳。

  三司使空了出來,中書再次以範諷為第一人選。

  與此同時,鹽鐵判官許申鑄雜鐵銅錢勞而無功,又浪費了巨量的寶貴燃料,也成了集火對象。特別是外放滿任回京述職的原三司使寇瑊,極言許申禍國殃民,當予嚴懲。

  二十九日,許申罷鹽鐵判官。但有司依然對雜鐵錢有幻想,讓許申改任江南東路轉運使,繼續研究鑄新錢,以一年為期,鑄新錢一百萬貫。

  同一天,趙禎再次出人意外地沒有選範諷,而是選寇瑊為新任三司使。

  至此,朝中內外都知道皇上無意改變邕諒路安撫使的人選,呂夷簡才徹底死心,讓範諷正式準備赴嶺南上任。

  三十日,依新任三司使寇瑊建議,鹽鐵副使任布升任右諫議大夫,出知真定府。原鹽鐵判官、兵部郎中徐平升任鹽鐵副使。依寇瑊和徐平的提名,原邕州通判韓綜、殿中丞知館陶縣郭諮為新的鹽鐵判官。

  數日之間,三司完成了大換血。

  此時,皇宮裡發出來的炭即將賣完,而天氣依然不見好轉,頭腦清醒的官員都明白到了這個地步,可能真地要按徐平的提議按戶發炭了。對於徐平幾個月的時間登上鹽鐵副使的高位,再沒有人出來說三道四。

  如果說現在朝堂裡有哪個官員的履歷跟徐平相似,那就只有新任的三司使寇瑊了。

  寇瑊出身寒微,進士登第之後任蓬州軍事推官,擒李順餘黨謝才盛等人送京師。此後川峽一帶出了盜匪,或是蠻族鬧事,多次招寇瑊前去或招或討,從未失手過。除了沒有像徐平一樣巨大的戰功,和少了蔗糖務這樣一項惹眼的政績,寇瑊的履歷比徐平的還好看。

  但是寇瑊很倒楣,或者說是性格決定了命運,幾次都是因為解送舉子或是薦舉人才失當而被貶官,起起伏伏,官最大的時候是給事中、三司使。當然寇瑊最倒楣的是與丁謂關係非常好,丁謂倒臺後雖然一是因為自己能幹,再一個與丁謂大多是私人關係,並不算政治上的同黨,沒有受太大的牽連,但貼在身上的丁謂同黨的標籤卻揭不掉。甚至被真宗皇帝稱為「江西三瑞」,以文章知名的秘書丞彭齊專門做了一篇《喪家狗賦》,來諷刺丁謂倒臺後的寇瑊。如今彭齊已逝,喪家狗卻成了寇瑊的外號。

  十年過去,丁謂的影響終於慢慢淡了,現在朝裡是呂夷簡的時代,但寇瑊也老了。這次再次入主三司,是他的最後一搏,能不能在生命的最後位至宰執,進入政事堂,就看這一次了。

  十一月初一,徐平上朝,謝過恩,下朝之後便回到了三司衙門。

  韓綜本來就在京師待命,改任鹽鐵判官後立即視事,徐平一回來便過來拜見。

  這是自己的老部下,多年以來早已形成了默契,看著韓綜,徐平自回京城以來有些壓抑的心情終於有了些好轉。

  說過一些閒話,徐平道:「自今以後,你便掌管兵、胄、商稅和設案,郭諮還要過些日子才到京城,其他三案這些日子你也代管。」

  韓綜應諾。

  徐平又道:「這些日子,最重大的事情莫過於京城採暖。今天初一,旬估的日子,一會你跟著一起去。炭行在官置場賣炭的日子一直不降價,想的就是官場賣光他們就由自己心情,想一稱賣多少就賣多少。那你就告訴他們,在京城裡的雪化光,地乾了之前,炭價定在一百文一稱,他們要是覺得劃不來那就不賣。還有石炭行,一稱定在一百二十文,同樣雪化地乾之前不許漲價。且看看這幾行能熬到什麼時候,如果這次壓不住他們,日後旬估定價就會越來越難,搞不好就得由著他們了。」

  韓綜道:「我明白,自會照長官的意思做。不過不知道現在官府儲存的炭有多少,如果炭行閉市,民眾無處買炭,不定就會鬧出什麼大事來。」

  「程琳不是張觀,有他任開封知府,哪裡會出那種亂子?一會我去找省主,商量定了之後由省主出面去找開封府,總要有個穩妥的法子出來。」

  「卑職明白,這便去了。」

  送走了韓綜,徐平看了看案前的卷宗。他自己已經任鹽鐵判官多日,什麼都明白,任布也沒有什麼好交待的,無非還是一些日常雜事。

  三司是官僚化很深的一個部門,一切公事都有章可循,公吏也大多是熟手。說句不好聽的,就是沒有了主官,大多數部門還是能正常運轉。

  現在徐平不想多生事,除了幾件重要的事情,比如停鑄新錢之類,別的都暫時按慣例行事。不管怎樣,先要應付過去現在面臨的天氣危機。

  處理過一些文書,沒等徐平去找寇瑊,他先到鹽鐵司來找徐平。

  讓過了座,又讓雜吏上了茶,徐平道:「下官第一天上任,本來要去拜見省主的,怎麼敢勞動省主移駕本司!」

  寇瑊道:「不過虛禮,在意什麼!如今非常時期,當立非常之功,一刻不可遷延。今日午後,聖上召我與開封府御前奏事,先來聽聽你的意見。」

  徐平恭聲道:「我年輕識淺,又能有什麼見識?不過現在天氣嚴寒,宮中發出來的炭馬上就要售光,也不能再指望宮裡有多少炭發出來。非常時期行非常事,我建議與開封府商議,命炭行和石炭行在雪化地乾之前以每稱百文和百二十文發賣,擅自提價的以違法論。現在集中起來的炭,則立即讓開封府統計戶口,準備按戶配發。先渡過這段嚴寒的時間,再慢慢理論。」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1:22

第59章 民間亂相

  北風終於慢慢小了下來,但依然冷得厲害。天上的烏雲一直不斷,雖然並沒有雨雪落下來,但卻阻隔住了太陽,開封城地上的積雪一直不化。

  蔡河位於城南,與汴河夾著的地帶由於正當兩條漕路,平時熱鬧非常。不知有多少苦力聚集在這裡,靠著兩條河上的貨船討生活。如今河裡封凍,漕運不通,這些苦力一下子都失去了生計,日夜苦熬,只盼著天氣轉暖的那一天。

  一個戴著荷葉巾的精瘦漢子沿著結冰的蔡河走來,臂上挎著一個小籃子,一路上東張西望,小眼睛滴溜溜亂轉,謹慎得很。

  這一帶住的都是賣苦力的人家,房子破舊,房檐低矮。好多人家都只能勉強遮風避雨,卻擋不住呼嘯的北風。

  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靠在避風的地方,借著天上慘白的太陽灑下來的那點可憐的陽光取暖,看見精瘦漢子走不,高聲道:「兀那漢子,你籃子裡是什麼東西?東瞅西望的,一副做賊的嘴臉!莫不上到我們這裡來張風?」

  漢子笑道:「你這婆娘說話好不著調!這裡住的人連骨頭一起下鍋,也榨不出二兩油來,什麼人腦袋被驢踢了,來你們這裡張風!」

  「窮家值萬貫,怎麼就沒有賊人來了!你且說說籃子裡是什麼!」

  見婦人不依不饒,精瘦子漢子湊上前,神神秘秘地對女人說:「現在北風勁吹,天寒地凍,看你冷得渾身打顫,最想要的是什麼?」

  婦人潑辣,也不管漢子的樣子有些猥瑣,笑著道:「自然是炭,若是有一大盆炭火在家裡燒得旺旺的,哪個到街上來喝風!」

  「你想什麼,我這裡就有什麼!你且來看——」漢子說著,把籃子上蓋著的一塊黑布掀了起來,裡面果然是一籃子上好的精炭。

  婦人撇了撇嘴:「現在是什麼世道,就連這黑炭頭,也有人挎著籃子出來!往常時候你們這些挎籃子的,再不濟也是賣的梨兒杏兒。」

  漢子道:「什麼樣的瓜果有現在的炭值錢!這一籃子炭賣上一天,也夠我家裡一天的吃喝,挎著賣又怎麼了?」

  婦人斜著眼看著漢子,不屑地道:「你這炭多少錢一斤?」

  漢子一聽問價錢便來了精神,神情愈發猥瑣:「公平價錢,四十足文一斤!」

  婦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見你娘的鬼!開封府名文發的告示,炭行的炭價一百足文一稱,你這裡就要四十文一斤,想錢想瘋了嗎?」

  「一百足文一稱!官府也就隨口一說,傻子才會信他!宮裡出炭置場發賣,還要三百文一稱呢,現在要一百文一稱,炭行的人傻了才會發賣!」

  「官府裡的人盯著,賣不賣由得炭行的行戶?我可是聽說,每日都有人去買的!」

  漢子冷笑:「當然每天都賣,不然我籃子裡的炭哪裡來?炭行不過是虛應開封府的故事,每天就賣那麼百八十稱,除了我們這些人,你可以去試試能不能買到!」

  婦人自然知道,這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炭行也不敢硬頂開封府,每天都發一定數額的炭出來,按照定的官價發賣。不過買炭的人都是他們早定好了的,都是固定的人,買了低價的炭之後便這樣挎著籃子分銷,然後跟炭行商戶分利。

  這種小商小販依例不徵稅,開封府也管不了,只能盡力盤查,不讓他們把生意做到繁鬧去處,只能在這種偏僻地方晃蕩。

  不過知道歸知道,幾十文一斤的炭這裡的人根本買不起,婦人也就是閒得無聊,逗著漢子說些閒話玩。

  這精瘦漢子也是被府吏從汴河邊趕到這裡來,也沒指望能夠在這裡賣出多少,反正也沒有事,便與婦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夾槍帶棒尋開心。

  過了一會兒,又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從街角轉過來,到了跟前,看了挎籃子的漢子一眼,也沒有理他,對站著閒聊的婦人道:「程家大嫂,好歹再借兩把米來,家裡的孩子又冷又餓,哭個不休,實在抵擋不住。」

  看著年輕婦人,程家大嫂直搖頭:「這樣什麼時候是個頭?你孩子剛剛兩歲,反正也養活不了,不如找個好人家送了出去,也省了他跟著你們受苦。兩歲的孩子不記事,再養幾年想送人可就不好送了。」

  年輕婦人歎口氣:「自己的親生骨肉,如何捨得?」

  程家大嫂只是搖頭,不過窮人就靠著互相周濟活下去,搖頭是搖頭,還是乖乖轉身回家拿米。什麼借不借的,總要先讓人活下來才好。

  精瘦漢子看著兩個女人離去,一直盯著她們的身影在街角消失,逡巡著不去。

  那個年輕的婦人雖然長得相貌一般,但勝在年輕,收拾得也還乾淨,便讓這精瘦漢子動了不好的心思。

  這個時節到處都冷得受不了,稍微大點的酒樓裡都有炭火,滿城在酒樓裡唱曲賣笑的女妓都是一早就到酒樓裡,不管有無生意,在那裡烤著火不肯走。像殺豬巷周圍那些低等娼館早就閉門不做生意,女人們還不如到酒樓蹭免費的炭火,比做生意還要強一點。

  等了一會,曬太陽的婦人借了米出去,又從家裡出來,到街邊曬太陽。

  見精瘦漢子還在這裡,婦人笑道:「你怎麼還在這裡?看我的樣子,可是買得起幾十文錢一斤炭的人家?莫不是看上了老娘!」

  漢子陪著笑:「姐姐也是美人,不過年紀大了些。敢問剛才那位娘子,可也是這裡的人家?不知他家裡還有什麼人?」

  婦人啐了一口:「原來你這賊是看上了吳家娘子!趁早死了這份心,她家裡的男人正在汴河裡采冰,可是個不好惹的!要不是那些富家大戶心黑,壓著不肯結現錢,他們家裡也不至於米缸空空。」

  精瘦漢子陪著笑走上前,把籃子上面蓋的黑布揭開,對婦人道:「姐姐,你去跟那位娘子說一聲,若是能夠可憐我,這一籃炭便就給姐姐和她家裡烤火。這天寒地凍的,大人都難挨,小小孩童怎麼受得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1:23

第60章 騷亂

  三司的人員還在調整當中,寇瑊像是認準了徐平,連各司副使人選也找他商量。

  以王惟正代替王沿出任戶部副使,張存為度支判官,徐平以前在廣南西路所認識的文職官員,凡是資歷合適的幾乎全部調入三司。本來章頻也已經從廣南西路轉運使離任,可惜他年齡太大,身體老邁,只好任他申請致仕。

  呂夷簡在與徐平因為許申鑄錢的事情碰撞過一次之後,再次表現出了善意,以中書的名義調徐平的岳父林文思返京,改為京官,在國子監任《春秋》博士。

  很難說呂夷簡與誰有仇,他是一個特殊時代出現的典型官僚,非常在意自己的地位與權勢,日久天長身邊也聚集了一群人。只要不影響到呂夷簡的地位,他也不會主動地攻擊朝廷裡的某個人或某個勢力,對徐平如此,開始對李迪也是如此。

  不過李迪與呂夷簡不一樣,他是有政治理想的,按部就班的官僚作風他看不慣,過於在意自己權勢地位的做法他更看不慣。李迪的脾氣又執拗,性子粗枝大葉,又有曾為帝師的背景,資歷比呂夷簡老得多,兩人矛盾才慢慢激烈起來。

  徐平的年紀太輕,資歷太淺,即使有寇瑊的全心幫扶,也最多就是在三司裡面折騰一下,對呂夷簡構不成任何威脅。三司本就是大宋朝堂官僚氣息最濃厚的一個部門,呂夷簡和徐平也就是在個別事情上有爭端,大的方向兩人反而是合作的。

  呂夷簡處在這個時代的風口,不是因為他的人怎麼樣,而是因為以他為代表的巨大官僚機器成了靶子,被一波又一波傑出的政治人物集火,最終卻屹立不倒。呂夷簡最大的錯誤就是他太頑固,活著的時候竟然沒有人能夠擊倒他,身後自然要被算帳。

  不過當呂夷簡與李迪的矛盾慢慢凸顯出來,徐平的日子一下就輕鬆了。

  這一天下午,徐平正與寇瑊在三司長官廳商量著其他人事,張存從外面急匆匆地跑進來,喘著粗氣說:「大事,開封府汴河邊上發生民變了!」

  寇瑊一下站了起來:「怎麼回事?程天球剛改知開封府,就發生民變,他做了什麼事情惹出這麼大亂子?天子腳下,發生民亂還了得!」

  張存道:「事情與程學士關係倒不大,還是天寒炭價處理不當的事。自從我們與開封府一起定了炭的市價為一百文一稱,那些炭行的商戶假意應承,暗中卻指使人把每天炭行賣出來的炭買斷,以四十文一斤在市面零售。昨天一個零賣炭的小販到了蔡河附近,用一籃炭誘姦了民婦,剛巧被那民婦的丈夫堵住。那漢子是碼頭上的苦力,正與人一起在河面上采冰,捉姦之後,一群苦力一擁而上把小販打死在當場。」

  徐平道:「苦力不是也有牙行?行頭怎麼不攔著,就鬧了人命出來。」

  「這個時節,苦力們衣食無著,牙行的牙子都是伶俐人,哪裡會去惹事情?」

  寇瑊自己是當過開封知府的,聽完皺著眉頭說:「左右不過是一件人命官司,就是念苦力們情有可原,死罪免了,判一個充軍流放也就罷了,怎麼還惹出民變來?」

  張存歎了口氣:「因為苦力們發現了這個小販是炭行雇來,專門賣炭的。這個時候貧苦人家都用不起炭,這樣一來可不就是熱鍋上灑油,一下就炸了!」

  在場的三人雖然都是中高級官員,職務補貼裡就有炭的,但也不是不知民生疾苦的人,聽張存一說,都明白過來。

  如果只是騙奸良家女子,打死了自然有法律處置。現在牽扯到了炭行的不法情事,整個事情的性質就變了。貧苦百姓天寒地凍無處烤火本來就頗多怨言,很多人家連家裡的房梁都拆了烤火,把這樣一件事情攤在陽光下,那還不是群情洶洶。

  開封城天子腳下,要的就是歌舞昇平裝點盛世門面,出了這種事情那還得了?事情鬧起來一個開封府可壓不住,為了表示皇帝關心民間疾苦,這件案子最少禦史台要攙和進去。禦史台的官員一插手,他們本就是靠著彈劾官吏吃飯的,只怕從上到下一大串官員都要跟著倒楣。現在禦史中丞孔道輔又是個性子急的,跟中書門下一向不對付,還不知道要借著這事情收拾多少人呢。

  徐平與寇瑊對視一眼,心裡都明白,現在三司剛剛開始整頓,千萬別牽扯到這裡來就好。至於中書門下,人家有宰輔做大靠山,跟禦史台硬杠得起來。

  兩人閒聊了不大一會,就有宮裡的內侍過來,傳寇瑊立即進殿議事。

  政事不好亂猜,寇瑊走後徐平便與張存說些閒話。

  張存五十歲,景德二年進士,除了在廣南西路轉運司判官任上結識之外,還曾輾轉各地做官。被徐平拉來任度支判官之前,正在群牧判官任上。

  跟徐平一樣,張存家裡也是女兒多,最小的才十歲左右,兩人聊的話題,自然就集中在了育兒經上。

  徐平家裡是林素娘管孩子,徐平扮演的是慈父角色,盼盼性子又精靈古怪,夫妻兩個時常頭疼。張存家裡幾個女兒都知書達理,讓徐平甚是羡慕。

  特別是張存的三女兒年初剛剛定親,結的親家是當時的同僚,另一個群牧判官司馬池的兒子司馬光,徐平還是有點豔羨的。不管對司馬光這個人怎麼看,那都是在後世大名鼎鼎的人物,活著的時候也位極人臣,而且對妻子忠貞不二,不納姬妾。作為一個父親,選女婿自然是選這樣的,不可能給女兒選個風流才子。

  至於張存當時的另一個同事龐籍,則已經調到了嶺南接替徐平蔗糖務的職事,長子龐元魯如今還托張存和司馬池照顧。

  若不是來到這個時代,徐平還很難理清這些後世大名鼎鼎的人物錯綜複雜的關係。不過與其他兩位同事相比,張存的存在感在後世弱了一些,女兒多實在是不如兒子多。

  相國寺前的延安橋旁邊,官私貨場眾多,相應的苦力也多。

  北風已經不如前幾天猛烈了,但風裡依然含著刀子,刮在人的身上生痛。

  程琳在一從差役的簇擁下,黑著臉與一眾苦力對峙。

  輕輕擦了擦額頭滲出的汗珠,程琳沉聲道:「你們只把打死人的人犯交出來,我不為難你們。拿了人犯,我必稟公行事,程某不是第一次知開封府,難不成還有人不信我?」

  一個苦力高聲喊道:「府公官聲清絕,開封百姓自然記得!不過這次事出非常,要我們交人出來,先把炭行那些賺昧心錢的王八抓了再說!」

  「一事歸一事,總要一件一件地來!你們聚集在這裡,引得京城百姓圍觀,成何體統!把人交出來我帶回去,其他的事情自然也會稟公直斷!」

  延安橋的對面就是相國寺,京城裡最繁華的地方之一,大量人群聚集鬧事,早有在這裡天天轉悠的探事卒子報入宮裡去。程琳心知肚明,他必須把事情儘快平息下去,而且要儘量避免暴力流血,開封不是普通州縣,有把柄被抓住就有人往死裡整他。

  對面的苦力哪裡肯聽程琳的空話,一定要先把炭行的人抓了他們才會交人。對於這些苦力來說生活本就是朝不保夕,伏罪受罰並不怎麼在意。但一樣的,自己的命不值錢,他們也就不在乎持刀拿槍的開封府差役,逼急了無非作過一場。

  程琳也有點無奈,他真地不想就這麼答應苦力的要求,去封了炭行拿人。京城各行市自然是有利於官府掌控民間的商業活動,但他們也是同氣連枝,如果沒有過硬的證據就去炭行拿人,引起各行罷市,程琳一樣吃不了兜著走。

  盯著對面領頭的苦力,程琳一字一句地道:「我堂堂開封知府,辦過多少豪門巨戶的案子,你們竟然不相信我?」

  苦力道:「我們自然相信府公,不過開封城裡府公說了算嗎?自下大雪,天氣一天冷氣一天,炭價卻是一天高過一天,就連宮裡發炭出來賣都壓不下炭價,我們如何信?」

  程琳眼睛變得凌利起來,心裡盤算著利弊。

  如果用暴力封炭行,查出大量庫存的炭且有炭行操縱炭價的證據還好說,一旦有紕漏,就可能引起各行罷市。相對來說,對這裡聚集的苦力動武,雖然面上不好看,但到底是師出有名。而且苦力後面沒人撐腰,人沒了還有城外大把的人等著進城來作活。

  盤算過了,怎麼都覺得還是先解決了這群苦力是上策。至於他們說的炭行情弊,選把人抓了再迅速處理,只要做得夠快,就惹不出什麼事來。

  下定決心,正在程琳要下令下手抓捕苦力的時候,一個開封府的小吏氣喘吁吁地跑來,高聲道:「知府相公,大事不好了,炭行那裡起火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waterkcl

LV:9 元老

追蹤
  • 353

    主題

  • 55497

    回文

  • 3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