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26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1:48

第31章 能否鑄錢?

  在鹽鐵司裡,徐平掌管兵案、胄案和商稅案,兵案和商稅案都是雜事,按規矩做事而已,徐平要慢慢熟悉規矩,暫時也沒有發揮的地方。惟有胄案因為管著修護河渠,被徐平找到了一個可以展現才能的機會。

  金水河因為水質清澈,一直是京城裡皇宮和各大臣富戶所使用的水源,很多百姓也依賴於這河水。飲用水源不能與漕河相通,不然水質會變壞,所以在金水河入城跨過汴河的地方,在汴河上架水槽引水。水槽不能太高,不然揚水困難,這就阻塞了汴河的航運,必須每天定時斷金水河移開水槽,讓船隻通行。費人費力,相當麻煩。

  徐平早在當年沒考上進士的時候,就看著這引水槽很不舒服,如今自己管著了,立即上書要求把引水漕改為地下涵洞。事說大不大,因為關係著汴河漕運和京師水源,說小也不算小,下詔令三司和開封府集議。

  涵洞這個年代自然是有,但對其原理卻並不清楚,在這麼大的河上做這種工程,三司使程琳和知開封府王博文兩人心裡都沒底。好在兩人都是因吏才進用,不是只會賣嘴皮子的,在徐平演示過涵洞原理後,雖然還是將信將疑,終究是支持了他動工。

  乘著秋季雨水不多,天又不是過於寒冷,經過十幾天的緊張施工,涵洞工程終於按時完成,水門外橫在汴河上的引水槽終於被拿掉。

  通水的這一天,皇上還特意帶著近臣到城門觀看,見金水河果然通行無礙,對徐平很是褒獎了一番。

  自從回京,徐平隔些日子就升官,這次有了功勞什麼都沒有,反而有些不習慣。雖然徐平不是熱衷升官發財的人,心裡也有些空落落的,鬱鬱不樂地回到了家中。

  林素娘帶著盼盼到李璋家裡做客去了,父母回了鄉下,徐平也沒個人說話,一回家便到了書房裡。

  秀秀前兩天來了信,說了自己回家之後的情況,一切都好,不讓徐平掛念。還有林素娘送到她家裡的嫁妝,她都封了起來,等什麼時候有機會送還徐家。還有一件事,秀秀賣身契約作廢,不再是奴婢,年齡也大了,不好再叫秀秀這個名字,讓徐平給她起個官名。

  這兩天徐平一直都在考慮秀秀的名字,一定要起個響亮又好聽的,不能馬虎。至於林素娘會不會知道兩人通信,心裡會怎麼想,自她背著自己送走秀秀,徐平反而不在乎了。

  這麼多年來,秀秀一直跟在身邊,也很難說徐平心裡對她有什麼想法,但卻把她當作自己的親人,一定要讓她過得快快樂樂的。

  正在徐平一個人在書房裡胡思亂起的時候,小廝進來稟報,內侍石全彬在門外,讓徐平出去接旨。

  徐平一愣,難不成皇上回宮又想起來,要給自己獎勵升官?

  出了院門,見著石全彬,把他迎到院裡,擺香案接過了聖旨。原來還是褒獎,在金水河邊是口頭誇,這回是寫在紙上誇,沒一句有用的。

  如今徐平的本官已經升得很高,不好再隨便給他升了,只能等著混點資歷升職事。

  頒過聖旨,石全彬對徐平道:「雲行,我們兩人也是多日未見了,難得今日有閒,不如一起坐一坐,閒談也好。」

  徐平忙把石全彬讓到自己院裡,口中道:「卻是好,今天家裡只剩我一個人,閒著甚是無聊,正好閣長來了。」

  到了客廳裡,小廝上了茶,石全彬端著茶不說話,只是低著頭。

  徐平見了這個架勢,哪裡還不明白?把小廝摒退出去,對石全彬道:「閣長可是有話對我說?家裡沒有別人,但說無妨。」

  石全彬抬起頭來,面色變得凝重:「雲行,實不相瞞,這道聖旨,是我特意給你討來送過來。我不便出宮,也只有如此與你見面。今天來,有事要討教你。」

  石全彬不是不能出宮,而是不能隨便來見徐平。內侍交結外臣,歷來是朝廷大忌,被別人知道了,台諫肯定會全力攻擊。

  徐平見石全彬說得鄭重,不敢怠慢,雖然心裡有些忐忑,怕石全彬有什麼不該做的事情找自己,還是對他道:「閣長有話請講。」

  石全彬從袖子裡摸出一塊黑乎乎的物事,放在桌子上,問徐平:「雲行,你可見過這種東西?」

  徐平拿在手裡,涼涼的,沉甸甸的,看得出是金屬,但卻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見徐平用疑惑的眼神看著自己,石全彬道:「這兩天,有個江南人拿著這種物事來到京城,不知有什麼人介紹,竟然找到宮裡來。他說這是以秘法用藥把鐵化為銅,希望有人用他這法子,他得些賞賜。」

  「用鐵化銅?」徐平拿著那物事,在桌邊剮了剮,裡面果然露出紅色來。

  「用鐵化銅?」徐平不由失笑,「這算什麼秘法?膽礬水浸鐵,就可以化出銅來,前人書中多有記述,有什麼神奇!」

  膽礬是硫酸銅,鐵從硫酸銅溶液中置換出銅來,不過是簡單的置換反應。這個年代沒有這種知識,但從實踐中前人早就發現了這一現象,並著書立說,不過不引人注意罷了。

  「膽礬水果然能浸出銅來嗎?原來不是虛妄。」

  石全彬拿過那塊黑東西,用手摸著,面上滿是驚奇之色。

  「閣長就是為了問這件事情?那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膽礬化銅確有其事!」徐平突然想起好像歷史書中有介紹過宋朝的水法煉銅,就是用鐵置換銅,莫不是為了這事?這也算是不小的功勞啊,這個年代可是缺銅。

  石全彬歎了口氣:「僅僅是為此事,我也不會如此來找你。因為朝中缺銅鑄錢,現在不少臣僚獻策,朝廷給的賞賜也豐厚。」

  「這我知道,如今三司也在討論鑄當十錢呢,還計議不定。」鑄當十錢是鹽鐵副使任布提出來的,不過還是小範圍討論,沒有進行三司集議,徐平並沒有參與進去。

  石全彬道:「就是因為任布提出了鑄當十錢,多數大臣都認為不可行,才有人提出了其他主意。這獻鐵銅的人,找的是如今的副都知閻文應,閻文應聯絡許申,要銅鐵互摻鑄錢。如果這法子成了,宮裡閻文應可就得勢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1:49

第32章 各懷心思的同僚

  「這不可能!」徐平聽了石全彬的話,斷然說道。

  銅和鐵在液態時很難互溶,只能物理混合,這個年代進行金屬的物理混合,開什麼玩笑?銅鐵合金在徐平前世也是很難做到的,這個年代純粹是妄想。

  石全彬見徐平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急忙問道:「你說得如此篤定,雲行,這事情可是拿得穩?」

  「當然拿得穩!閣長,你且安心,這個法子定然是不成的。自先秦泉布,到漢五銖錢,一兩千年間,你可聽說過鐵能與銅鑄在一起?異想天開而已!」

  徐平好歹兩世為人,前世多多少少也瞭解過銅合金,確切無疑地知道鐵在銅中的溶解度很低,遠形不成常規意義的合金。不能形成均質合金,鑄錢就失去了穩定性,也沒有了實用價值。合金之所以形成合金,是要一種金屬溶解在另一種金屬裡面,不是簡單混在一起就可以了。鐵恰恰不能溶解在銅裡,兩者也形不成新的晶體。

  見徐平說得如此有把握,石全彬鬆了口氣。現在皇宮裡也正是新舊交接的當口,閻文應被擢為入內副都知,正炙手可熱。如果這次讓他獻策成功,鑄出銅鐵錢來,石全彬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出頭。

  皇上這個人,耳朵根子軟,重感情,但多年生活在劉太后的陰影下,不夠自信。一方面親政想大幹一場,把原來的宰執撤換一空,結果很快對自己的施政能力展生懷疑,沒幾天還是把呂夷簡拉了回來。

  石全彬雖然跟在皇上多年,但皇上對自己的不自信也傳染到了對身邊人的不相信,總是覺得這些人能力不足。心裡想著要用自己人,但又怕把事情辦壞,為了穩妥,實際掌權的還是先前太后在的時候那幫人,不過是選擇了一番罷了。

  徐平一樣也是受了趙禎這奇特心理的拖累,本官升得飛快,職事安排卻非常謹慎。不以自己的好惡影響國家大事,趙禎很認真地貫徹這條原則,但偏偏他又沒有足夠的洞察力,也沒有做事情雷厲風行的魄力。

  說過正事,兩人又閒談一會,石全彬告辭離去。到了門口,又拉住徐平的手道:「雲行,這事情對我非同小可,你此時也是鹽鐵判官,鑄錢的事情說得上話,一切都幫哥哥擔待。不管如何,萬萬不能讓閻文應得勢!」

  徐平答應。若是別的事情,他還要考慮考慮,但銅錢雜鑄他認定了不可能成功,無非是多說幾許而已,讓閻文應和許申難堪。

  送走石全彬,徐平才認真考慮起目前朝中關於鑄錢的爭論。目前大宋缺不缺錢?認真地說,完全不缺。歷朝歷代,從沒有像宋朝這樣鑄這麼多錢,貨重錢輕,已經成為公認的事實。但另一方面,朝廷由於利益推動,卻總是覺得錢不夠用。

  一切都還要歸於奇葩的財政制度。坑冶收入,山澤之利,向歸於天子私藏。天下各鑄錢監,雖然分佈於各路州,但鑄成錢都要送到京師,歸入內藏庫。三司名下國家財庫左藏庫錢不夠用,便向內藏庫借貸,錢出來一部分。再一個大頭是國家大禮比如郊祀之類的賞賜,錢又出來一部分。再一個就是災年救災,天子出私藏,或各地購買物品,錢又出來一部分。但每年的坊場課利還是歸內藏,收上來的錢很大一部分又進了內藏庫。

  所以不管鑄多少錢,大頭都是在內藏庫裡睡覺,並不參與流通。而總天下財政的三司,又沒有權力監管內藏庫,一到國家用錢的時候,就會覺得錢少。

  此次提出缺銅要鑄錢,一個原因是太后當政後期花費無度,再一個太后喪事,皇上親政,布德於天下也要撒錢,還有一個即將到來的獻俘也要賞賜官兵,三司手裡沒錢了。

  言而總之,不是天下真缺錢,而是朝廷缺乏支付手段的假缺錢。作為後來人,徐平自然看得明白,但現在各執政大臣,在這個連稱提之術都沒發展起來的這個時代,卻被各種亂象蒙住了眼睛。缺錢就想辦法找錢,而來錢最快最容易的莫過於鑄虛錢。無論是當十錢,還是銅錢雜鑄,本質上都是虛錢的一種,只是銅鐵雜鑄更有迷惑性而已。

  真正的鑄錢實際上早已虧本,最明顯的是銷錢為器民間屢禁不絕,如果無利可圖,誰會做這違法犯禁的事?無非是有銅禁,又把這虧本的事實掩蓋住罷了。

  在徐平看來,無論是任布提出的鑄當十錢,還是許申有意的銅鐵雜鑄,都是朝廷用通貨膨脹從民間斂財的手段,只是一個赤,裸裸,一個隱蔽些。

  也就是現在鐵案在許申手下,徐平參與不進去,在他管下根本就不會出這種爛事。

  鑄新錢為朝政大事,不可能由一個人說了算。一般來說,先由鹽鐵司集議,再由三司集議,然後還會有兩府、三司、學士和皇上指定人員的集議,最後才是皇上裁奪。

  連石全彬都找上門來了,可見事情已經勢在必行,徐平也要為鹽鐵司內部集議做些準備。他那一肚皮的後世理論,雖然只是前世中學政治課本的水準,這個年代依然很難讓人接受,必須準備一套說詞。

  第二天,即有中書劄子,讓三司集議鑄新錢事宜。三司使程琳發了帖子到鹽鐵司,定於兩日後在鹽鐵司先議。

  這些日子徐平過得比較懶散,雖然也跟著上朝,也只是帶著耳朵聽聽,奏事還輪不到他。正殿奏事,一天不過五班,辰時即罷,日常的中書門下、樞密院、三司、開封府和台諫把這五個班次一分,其他朝臣實際就沒有機會與皇上說話了。至於皇上後殿再坐,那是屬於宰執大臣的時間,像徐平這種小官除了特別事件根本就沒資格。

  至於上奏章,徐平眼裡這朝廷到處都是問題,但要讓他把問題理清楚,說明白,卻又困重重,乾脆也就免了。每日只是處理日常事務,上班下班,日子逍遙起來。

  到了集議的日子,徐平下了朝,到自己治所畫了押,簽書了一些日常文書,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出門轉到鹽鐵副使任布的官廳。

  守門的衛士已得了命令,見徐平到來,引著他進了門來。

  程琳未到,副使任布坐在下首,更下面則是鹽鐵判官許申和判鹽鐵勾院郭勸。這都是徐平日常打交道的人,上來見了禮,便坐在了郭勸上首。

  屋裡的四個人便是鹽鐵司裡的首腦人物了,至於具體辦事的其他小官則不參與。四人之中,郭勸本官侍御史,還在徐平之下,敬陪末座。而且勾院掌審計督查,工作上也與其他三人不同,屬於列席的人物。

  坐下之後,四人聊了會閒話,許申問徐平:「前些日子,任副使請鑄當十大錢,朝中議論紛紛,徐史館如何看啊?」

  徐平看看任布,又看看許申道:「鑄大錢,虛高其值,無非取民財以濟國用,歷朝以來,不能持久,非萬不得以不能行此法。」

  許申捊了捊頷下鬍鬚,點頭道:「不錯,朝中大臣也是如此議論。唐朝第五琦行大錢,致民不聊生,當為後人之戒啊!」

  徐平勉強笑笑,沒有再接話。

  上首的任布面容嚴肅,目不斜視,好像沒有聽到兩人說話一般。

  副使雖然在判官之上,但向來並稱,上下級關係並不嚴格。更重要的是,副使不掌握判官的人事任免和政績考核,權威就輕了很多,許申沒有許多顧忌。

  徐平看看郭勸,正襟危坐,雙眼似睜似閉,好像打座一般。自己新人,還是學這些官場老油條靠譜一些,但也學著郭勸的樣子,再不發一言。

  只有許申靜不下來,不斷地左顧右盼,沒人與他說話憋得難受。

  徐平並不知道任布為什麼會提出鑄當十錢,讓自己成為了朝野上下的靶子。自唐朝安史之亂財政困難,第五琦掌管財政,為大唐起死回生立下了汗馬功勞,就是因為不謹慎推行大錢過急,導致民間大亂,最後被罷相。

  宋人尤其是官員對唐史都特別熟,一提鑄大錢,首先想起的就是第五琦,隨便哪個人都能用這段歷史批判一番。任布進士出身,不可能不知道這段歷史,實在讓人摸不透。

  惟一的解釋,就是任布不為宰相呂夷簡所喜,想用這種理由出外為官?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徐平都覺得自己快神遊天外,進入禪定狀態了,終於聽到門口衛士稟報:「省主到,眾官出迎!」

  徐平起身,暗暗出了口氣,三司使程琳終於來了,隨著其他幾人一起迎出門去。

  (備註:副使任布請鑄大錢,判官許申提議雜銅鐵鑄錢,史載發生於景祐初年,差不多就是位於書中的這個時候。在《兩宋貨幣史》中,汪聖鐸先生猜測許申的提議實際上是用膽銅雜真銅鑄錢,為膽銅法之始。參考其他資料,恐怕這個可能性不大,書裡沒有採用這個提法,還是認為就是用鐵和銅雜鑄。其他都為演義,讀者不必當真。)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1:51

第33章 我有秘法

  四人行禮見過程琳,隨著他重又回到官廳裡。

  分座次坐下,程琳看著徐平道:「徐史館,你到三司衙門任職也有些日子了,感覺還好?有沒有什麼不如意的地方,儘管向我講。」

  徐平起身道:「勞省主動問,有諸位同僚幫扶,一切都還順利。」

  程琳點頭:「你雖然初入三司衙門,但以前在邕州提舉蔗糖務,也是三司屬下,沒必要生分了。這些日子你整治金水河,操勞了些,日後有什麼事,只管找我。」

  徐平謝過,才重又坐了下來。

  寒暄過了,進入正題,程琳看看在座眾人,對鹽鐵副使任佈道:「人已到齊,天時也不早了,依中書指揮,我們便說一說鑄新錢之事。」

  任布稱是,去門口喚了書吏進來。

  集議是正式朝廷公事,不是私下閒談,事後必須形成書面文字,上報中書,以作為具體政事決策的參考。書吏記述集議內容,形成上報的文狀,參與的各官員還要署名。

  任布落座,書吏在邊上的案幾攤開紙張。郭勸起身,到書吏邊看他寫好文狀格式,到官廳中向程琳施禮,又向兩邊的各位官員施禮過了,高聲道:「為鑄新錢事,依中書指揮,鹽鐵司眾官集議,請諸位詳議!」

  程琳點頭,郭勸到了記錄書吏邊站定,集議正式開始。正式公事,集議有監議官,郭勸本職就是審計督查,事務又與他牽扯不大,今日依程琳的命令任監議官。

  見郭勸就位,程琳看著任佈道:「近日朝裡用錢的地方所在多有,三司乏錢使用,任副使動議朝廷鑄當十大錢,可否詳細說一說?」

  任布躬身示意,沉聲道:「秦漢起來,銅錢流布天下,歷朝歷代,依例遵循,未有大的更張。獨漢武和王莽時,因國用日耗,府庫空虛,鑄大錢行天下。雖有弊端,行用不久即廢,但都解一時之難。到了唐朝安史之亂後,第五琦主國用,初鑄當十大錢,不到一年間,國用充足,軍資不乏。唐肅宗賴當十錢所得財富,重整軍旅,得獲大勝!」

  說到這裡,任布掃視眾人:「今日朝廷缺錢使用,效法第五琦,鑄當十大錢,解一時之急,也不是不可行。」

  許申聽到這裡,呵呵一笑:「任副使,你既然提到了第五琦,不會不知道由於他擾亂錢法,不久之後就物價騰貴,餓殍滿地,民間盜鑄蜂起。第五琦被貶出朝廷,為忠州刺史。全賴後來劉宴處置得當,才沒有釀成大禍。前朝故事,歷歷在目,你現在重提當十大錢之法,是何居心?」

  任布面不改色,沉聲道:「許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第五琦初鑄當十大錢,朝廷獲利頗豐,只是第五琦貪功冒進,又鑄乾元重輪錢流布,才造成錢法大壞。凡世間事,過猶不及,只要適度,鑄大錢也不失為良法。」

  「副使是說,當十錢是良法,只是被重輪錢拖累了?」許申面上已現譏諷之色。

  任佈道:「自然如此。不然地話,為何鑄當十錢不久,第五琦即拜相?如果當十錢有百害而無一利,大唐上下就沒有一個明白人,由著第五琦亂來,還加官晉爵?」

  「無他,錢鑄出來,還要流布出去。從鑄大錢,到第五琦拜相,不過數月之間,朝廷用大錢贖買民間物資,正是嘗到甜頭的時候。等到壞處顯出來,重輪錢又已經出來了,民間受害自然加倍地大。若不是如此,到了劉宴主持財政,悉罷大錢,全部與開元通寶以一當一流布,而不留下當十大錢呢?」

  集議的議題是提前幾天下發下去的,在座的人都在這幾天裡充分研究了第五琦當年的得與失,許申哪裡會被任布幾句話蒙混過去。

  任布一直繃著臉,道:「這些,不過是許判的猜測罷了。史書明載,當十大錢初行的時候,朝廷獲利不少,第五琦由此拜相,難道錯了?」

  程琳在上座聽著,面上毫無表情,像尊泥菩薩一樣。

  對於屬下,程琳還是很清楚的。任布這個人,做事情一絲不苟,還是可以的,但缺點就在於面對大局無力,只能處理一些瑣碎小事,為吏有餘,為官不足。這次他提出鑄當十大錢,可能就是被第五琦鑄大錢初期得利迷惑,想在鹽鐵副使任上做出成績來。

  可大家都把唐史看得爛熟,三司裡的人也都知道日常事務是個什麼樣子,自然心裡都雪亮,第五琦只是受益於政策的滯後效應,並不是當十大錢真有什麼神奇效力。

  本來任布提出這建議,大家都知道不可行,說一說也就過去了,就當任布腦子一時發昏就好。哪裡知道中書那裡不知吃錯了什麼藥,竟然把這建議真當一回事,又鄭重其事地發回三司再議,還頗有要推行的意思,這實在是出乎程琳的意料。

  見任布和許申兩人爭執不下,程琳對一直不吭聲的徐平道:「徐判,對於此事你有何見解?不妨說出來讓大家參詳。」

  點到名了,徐平不得不說,沉吟了一下道:「要鑄當十大錢,無非是在鑄這錢時朝廷能夠得利。利從何來?無非是括民財。可徵民間財富,辦法有的是,鑄大錢卻是為害較大的一種,何苦來哉?卑職以為,此法不可行。」

  程琳聽了,點了點頭:「徐判說的直指要害,鑄大錢即使不壞錢法,也不過是括民財。皇上剛剛親政,如何能夠行此敗壞民心之舉?此事就定了吧,大錢不能行!」

  一邊監議的郭勸見在座三人都點頭,只有一個任布沉默不語,上前兩步高聲道:「議定,大錢之法不可行!在座諸位,可有異議?」

  程琳看著任布,任布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沉聲道:「本官無異議。」

  任布鬆口,其他幾個人都出了口氣,終於結束了這無聊的話題,紛紛表示無異議。

  郭勸回身,到書吏身邊看著他寫好結論,正要拿文狀讓眾人畫押。

  正在這時,許申突然道:「且慢,我有話說!」

  程琳看看許申,向郭勸擺了擺手。

  郭勸無奈,只好又走上前來,向許申拱手道:「許判可有別議?」

  「有!」許申從懷裡掏了一塊烏黑的物事出來,舉起來讓眾人看過。「我有秘法,可用鐵雜在銅裡鑄錢!鐵賤銅貴,用此秘法,輕重不減,而鑄錢大省費用,可開財源!」

  徐平看著許申手裡那黑不溜秋的一塊,心裡歎氣,果然是石全彬給自己看的那東西。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1:52

第34章 都不可行

  秋天的陽光給人格外溫暖的感覺,看一眼都讓人覺得分外舒服。原野應該已經變成了金黃色,野兔在田間跳躍,尋找著一切可以儲存的食物拖回洞裡,準備挨過寒冷的冬天。

  徐平看起來正襟危坐,一絲不苟,實際上早已魂遊天外。

  「以銅三分,鐵六分,餘一分參酌使新鑄錢與原銅錢等重。以此秘法,原鑄一錢所需之銅,可以鑄三錢。如此一來,國用不乏!」

  許申滔滔不絕,手裡舉著那黑漆漆的一塊膽銅片,滿面紅光,越說越是興奮。

  說完目光炯炯地看著程琳:「省主,某此議如何?」

  程琳看著許申手裡的膽銅看,沉默了一會道:「你這秘法果然可行?」

  「當然可行!省主且看,我手裡這物事,便是銅鐵雜成!」

  許申說著,把手裡的黑塊在椅子裡磨,裡面便現出銅色,再磨,又現在鐵色。

  程琳也不知道許申手裡到底是什麼東西,說的到底有幾分可行性,一時沉吟不定。用鐵代銅,歷朝歷代主管財計的官員無不夢寐以求,到了五代時候,後蜀和閩越等地終於把這相法付諸行動,在轄地廣鑄鐵錢。然而鐵比銅不知便宜了多少,想讓鐵錢跟銅錢一樣值錢,天下人又不是傻子,怎麼可能?最終鐵錢是鐵錢價,銅錢還是銅錢價,反而鐵錢又重價值又低,比銅錢更加不便,最終催生了益州交子的誕生。

  見許申看著自己兩眼放光,滿目期盼,程琳也不好駁了他的興頭,對任佈道:「副使以為這可行否?不妨說來參詳。」

  任布剛開始也被許申說得頭暈,沒想到他今天是有備而來,竟然還有這妖法。聽到程琳問自己,任布冷聲道:「用鐵鑄錢自然就是鐵錢,如何能夠當成銅錢用?卑職以為不可行!許判官提這方法,與鑄當十大錢有何區別?一樣是虛錢!」

  任布雖然是與許申鬥氣,說法未經仔細思考,徐平聽得還是暗暗點頭。這話才是說到了點子上,銅鐵雜鑄,終究還是與當十大錢一個道理,都是虛錢。

  自第五琦鑄大錢,中國的官員便有了虛錢的概念,即不管錢本來的價值如何,由朝廷強行規定一個價值尺度,這個價值尺度就是所謂虛錢,以與真正銅錢代表的實錢價值相區別。用徐平前世的話來說,就是發行的貨幣由一般等價物的貨幣變成了信用貨幣,後來的交子會子等紙幣都是這一概念的延伸。信用貨幣實際是後世貨幣發展的方向,概念提出得相當超前,要命的是唐朝官府既沒有為這貨幣提供信用,更沒有保證信用不迅速貶值的方法,使虛錢成了一個笑談,後世的反面典型。

  貨幣是一種特殊的商品,充當價值尺度和流通手段的功能。徐平默默背著前世學來的這些基本概念,想著用怎樣一種方式與別人交談。

  自石全彬找了徐平,說是許申有可能提出銅錢雜鑄,徐平就認真考慮了這個問題。

  時代的局限,這個年代的人還是搞不清楚貨幣在商業活動中的本質,才會去迷信什麼秘法。一旦搞清楚了,問題也就變簡單了,如果是實物貨幣,那就老老實實地不要搞這些邪道,想方設法保證貨幣的價值穩定。如果要變成信用貨幣,那就老老實實地想辦法提供信用支援,這種邪道依然沒用。

  人的活動是複雜的,變化無常。其實就是在徐平前世誰又敢說把貨幣搞清楚了呢?每當人們認為自己搞清楚了的時候,總會出現一些奇怪的東西讓人目瞪口呆。

  不過跨越一千年的時間,徐平對貨幣的理解在這個時代是足夠用了。

  任布和許申爭吵起來,各自引經據典,互不相讓。程琳心裡也拿不準,只好看著兩人爭吵不休。惟有徐平心中有底,閉目養神。

  好大一會,任布和許申兩人吵得口乾舌燥,終於停了下來。

  一邊監議的郭勸心裡暗暗叫苦,這連篇累牘的廢話,是寫在文狀上呢,還是直接刪掉?還是最後請程琳定奪?實在是讓人頭痛。

  程琳看著一邊喘氣一邊恨恨地望著對方的任布和許申兩人,又看看一直一言不發的徐平,沉聲道:「徐史館,你覺得銅鐵雜鑄錢如何?」

  徐平躬了躬身子,沉吟了一下。

  許申的秘法來自閻文應,而閻文應的背後則站著一個巨大的影子。中書為什麼會把任布的鑄當十錢提議發到三司來議,許申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提出用秘法鑄錢?那個影子在徐平眼裡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呂夷簡,為什麼要這麼做?要借這個機會插手三司?程琳性子強硬,這些年三司發展得也順利,特別是最近兩年,三司使的上朝班位發生了變化,日常奏對裡必然有他的一個班次,獲得了與皇上直接對話的權力,程琳對中書門下的宰輔們也就不那麼恭謹了。

  也許是因為如此吧,呂夷簡在宰輔中現在面對李迪的挑戰,宴殊執中觀望,兩不相幫,單靠王隨和宋綬的支持,樞密院那裡又都是油潑不進的主,呂夷簡有些乏力。這個時候,地位日異突出的三司使的態度就變得極為重要,最少也相於一個參政樞密的分量。

  但肯定一點,呂夷簡對這秘法也沒有信心,不然按他的行事風格,早就借提鑄當十錢的藉口拿下了任布,讓許申直接就任鹽鐵副使,強推銅鐵雜鑄錢。再借這政績拿下不聽話的程琳,換上自己中意的人選。哪裡會像現在這樣小家子氣,讓兩個三司的中層官員出面爭得你死我活,他悄悄隱在背後,生怕被許申失敗拖累。

  太后在時,徐平失意,呂夷簡曾經幫過徐平,當時雖然做得隱蔽,但呂夷簡又不是開善堂的,後來通過其他管道讓徐平知道了這一點。

  見程琳靜靜地看著自己,徐平暗暗下了決心。官場免不了交易,但不能用自己的政治前途回應別人的善意。如果有一天,徐平也不介意在適當的時候幫一下呂夷簡,但絕不是在這個時候,自己剛剛上任,各方都在盯著自己表現的時候。

  徐平只是一個剛剛踏入京城官場,毫無根基,立有大功的邊疆強藩。還遠遠沒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指黑為白的實力。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堅持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絕不用原則作交易,更何況呂夷簡當時只是順手幫忙,籌碼也遠遠不夠。

  「省主,卑職以為,任副使所言為是!」

  徐平躬身答話,話一出口,其他人都一起吃驚地看著他。

  徐平不管別人怎麼看,繼續說道:「鐵終究是鐵,銅終究是銅,再什麼秘法,雜鑄在一起,也不能把鐵變成銅。一文錢只所以能買如許貨物,是因為那是銅錢,鐵錢是斷不可能與銅錢等值的。說到底,銅鐵雜鑄與鑄大錢一般無二,都是虛錢。虛錢當實錢用,就是朝廷強行括民財,要括民財,何必用這遺害後世的辦法?高估科配,低價和糴,甚至從豪門富戶那裡借貸,哪一種辦法都能從民間擠出錢來。這些辦法不過亂在一時,濟一時國用,再怎麼也比敗壞錢法遺毒後世強得多。」

  見三人臉上的表情五彩紛呈,各具精彩,徐平沒有理會,高聲道:「是以,卑職以為,鑄當十大錢,雜銅鐵鑄鐵,都不可行!」

  許申咽了口唾沫,可算是把徐平的話聽明白了,這小子今天是要出風頭,另唱一台戲啊!真行啊,這才來三司幾天,就想扯旗造反了!

  舉起手中的膽銅片,許申站起身子,高聲道:「我有秘法,以藥化鐵,與銅雜鑄,就是真銅!以此鑄錢,與其他錢一般無二,怎麼會是虛錢?」

  徐平淡淡地道:「秘法?當年我是白身的時候,在中牟打理田園,也曾有兩個陝西人說是有秘法,能夠化銅為銀。說得比今天許判官還要天花亂墜,多少豪門富戶跟著那兩個人燒煉藥銀,結果呢?白花銀錢,中騙子奸計罷了!」

  程琳點點頭:「這事我也聽說過,群牧司裡的兵士還亂過一陣。」

  許申漲紅了臉:「你說我這秘法是騙人?豈有此理!這秘法是我親眼所見,現有銅鐵片在這裡,怎能與騙人的妖法混為一談!」

  「大千世界,無奇不好,世間奇人異術所在多有。不過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終究是要親眼見過才能當真。朝廷一向禁妖法作亂,我們身為朝廷官員,更應謹慎。許判官手裡的所謂鐵銅片,不過是銅包鐵而已,寺廟裡的佛像還是金包銅呢,難不成還相信有化銅為金的秘法?銅鐵雜鑄,你總要鑄出錢來才作數。」

  「徐史館也認為,這秘法當真可行,可以用來鑄錢?」程琳問道。

  「不,即使秘法可行,也不能用來鑄錢。那樣鑄出來的錢即使能當真錢用,與真錢差的價錢也只是這秘法的價錢。秘法總有敗露的一天,而鑄出來的錢卻流布天下,積年下來,不知有多少。到了那一天,秘法不值錢了,錢也就不值錢了,豈不天下大亂?」

  許申見徐平一定要與自己作對,看著他眼睛不由紅了起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1:53

第35章 我有三策

  程琳心中早有主意,不然他這個三司使就當得太掉價了。

  作為四入頭,三司使和知開封府是事務最繁瑣的,很多人借助這位子上位,但在這個位子上的人很多都不稱職。兩相權衡下來,就是這兩個職位的平均任期都很短,比另外兩個翰林學士和禦史中丞短得多。

  程琳是個另類,無論是在知開封府任上,還是在三司使上,他都是連任時間最長的那一小攝人中的一個。程琳有吏才,滿朝公認,但程琳性格我行我素,得罪的人也多。人家是一進四入頭,很快就位至宰執。程琳則在知開封府和三司使這兩個位子上轉來轉去,就是不能更進一步,看著宰執的位子就在眼前,但卻無論如何也摸不到。

  鑄大當十錢法不可行,此事無需多言,就是銅鐵雜鑄,程琳也不贊同。作為掌管大宋財政的大員,怎麼會相信秘法這種無稽的事呢?如果許申不是弄得這麼神秘,而是直接鑄出錢來,或者有一目了然的樣品,再來談朝廷用這秘法需要交換什麼條件,一如當年收徐平的白糖鋪子那樣,程琳還會心動。

  現在許申說了半天,就是不肯明說秘法是什麼,只說把鑄錢的事情委任給他,必然會做出錢來。再加上呂夷簡在背後的作為,程琳又不是傻子,怎麼會支持許申。

  許申見程琳有贊同徐平意見的意思,心裡就有些急了。他找到這條路子也不容易,與呂夷簡搭上線更不容易,還指望著靠這秘術為自己的進身之階呢!

  「徐平,你新進三司,諸多事理不明,不要輒放大言!如今朝廷乏用,獻俘大典又迫在眉眱,典禮要錢,賞賜百官要錢,賞賜官兵士卒更要錢!左藏庫空虛,又從哪裡變出錢來?沒錢賞賜下去,出了亂子,哪個擔當得起!」

  許申看著徐平,屁股都從凳子上起來了,咄咄逼人地問道。

  是啊,一次獻俘大典,最少一兩百萬貫錢要撒出去。其他的可以馬虎,賞給禁軍士卒的錢那是萬萬不能少的。這幫驕兵悍卒,僅為了自己到手的賜物比別人的成色差一點,就能擁到皇上面前嘩變,少了他們的錢,是不想過了嗎?

  徐平看著許申,面不改色:「我已經說過,要想從民間括錢出來,辦法多的是,鑄新錢是最下下之策。就不說你們要鑄的錢成色不足,就是成色十足,也不合適。現在外面物價騰貴,為什麼?民間手裡的錢已經太多了。大中祥符年間,京城市面上的銀價不過一兩八百文,如今卻要兩千文,漲了兩倍多。再一下撒數百萬貫出去,物價豈不更貴?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將來物價貴了市面紊亂,還不是要著落在三司身上?」

  徐平下管著商稅案,這些事情比其他人清楚,也比其他人更加在意。物價上漲,商稅收入水漲船高,上漲幅度超出了常規,徐平可未必會受賞。

  程琳淡淡地道:「徐史館說的也有道理,不知有什麼辦法解決目前的困境?」

  「就是,你光說別人的辦法不可行,那你有什麼好辦法?說出來聽聽!」

  許申早已被徐平這也不行那不行說的不耐煩,當下立即附和程琳。

  「辦法有很多,卑職在邕州時,打完交趾,也一樣面臨著給諸軍賞錢。最後所行辦法雖然不是完美,但終究是沒有出現動盪。」

  許申冷笑:「你在邕州,手裡有蔗糖務,最不缺的就是錢,如何跟現在三司比?現在左藏庫裡連發在京官員俸祿都難,哪裡還有錢去辦什麼獻俘大典!」

  徐平點了點頭:「不錯,那裡邕州手裡有錢,與現在三司微有不同。但話說回來,有朝廷在這裡,怎麼可能沒錢?朝廷本身就是錢。」

  說到這裡,徐平看著程琳道:「卑職有三策,可解決目前困境。」

  「說來聽聽。」程琳心裡有自己的法子,且聽聽徐平是不是真地有獨到見解。

  徐平道:「下下之策,無非是括民財以濟國用。取左藏庫中絹帛,高估科配,或者向豪門大戶借貸,最不濟還可以如任副使和許判之言鑄新錢。」

  程琳聽了,微微笑道:「下下之策,不選也罷。」

  許申聽了滿臉通紅,任布的臉色卻和緩下來。雖然說他的鑄大錢是最下下策,但是把囂張的許申拉到了一個水準,心氣還是順了不少。

  「中下之策,則是向內藏庫借貸。天下之財,朝廷收聚,不入左藏就入內藏,左藏庫乏錢,內藏庫就一定充盈。」

  程琳聽到這裡,不由笑了起來。這正是他心中的想法,財賦不入左藏就入內藏,現在大宋的國力遠不到入不敷出的時候。三司年年赤字,不過是帝王用內藏庫人為製造出的赤字罷了。自真宗皇帝起,用嚴刑崚法嚴禁洩露左藏庫的收支儲蓄情況,除了丁謂任三司使的時候短暫控制過內藏庫之外,後任三司使再也不瞭解內藏庫的情況。雖然臣僚算著,內藏庫應該也沒什麼積蓄,實際情況遠不是這樣。不會再有丁謂那種強硬手段的人了,三司已經被皇帝用內藏庫牢牢控制住。

  雖然心中所想一樣,程琳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對徐平道:「自天聖以來,三司歷年從內藏庫借貸,於今積聚到一千五百多萬貫,一直未還。就這樣,還是靠你的蔗糖務每年入三司兩百多萬貫,不然更多。積欠如此之多,還怎麼向官家開口啊。」

  三司所收白糖總價不過一千萬貫,扣除成本,再加上地方層層截流,到三司還有兩百多萬貫也算不錯了。至於欠內藏庫的錢多,那不正是說明瞭左藏庫被內藏庫割的肉太多了嗎?缺錢了讓皇帝掏錢出來天經地義,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宋人本來就認為內藏庫不僅是天子私藏,而且還是為三司備經費的地方。

  這個道理作為三司使的程琳肯定明白,也只有不明白這中間手腳的其他衙署人員,才會看著三司經常沒錢,喊著什麼國力日弱,要減員增效。

  徐平沒有再糾纏這個問題,對程琳道:「卑職還有一中策,省主參詳。」

  「說來聽聽。」

  「即使從內藏庫借錢出來,一次撒出去,也會造成京城物價騰貴,還是不如不發。」

  許申一聽,脖子就梗了起來:「不發?你瘋了!聖上恩典,哪個敢克扣!更不要說滿城禁軍引頸以盼,都等著這次賞賜呢!」

  徐平沒理許申,對程琳道:「卑職在邕州時,便沒有全發賞錢。而是只發一分,其他兩分全部發券,三年領清。三年時間,依券多發一點利息,眾兵士也樂意如此。如此一來,賞賜分三年發放,府庫便不愁乏錢,而且每年流入民間的錢也不多,不會一下引起物價暴漲。此為中策,目前看起來最為穩妥。」

  程琳沉吟了一會,對徐平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朝廷臉面,賞賜錢物扣押不發終究不妥,還有沒有上策?」

  徐平笑道:「到了如今,哪裡還有上策?上策都是需要從長計議的,哪裡的急切能行的法子。」

  程琳道:「好吧,先記下來,容後三司聚齊,再行集議。」

  又對任布和許申兩道:「你們怎麼看?」

  任佈道:「徐平的法子雖然稍損朝廷的臉面,但既然他已經在邕州行過,想來無甚大差,可以試行,或許就解了目前的困境。」

  許申只是冷笑:「我以為有什麼化腐朽為神奇的法子,不過是巧立名目,還是克扣官兵賞賜!此法斷然不可行!若強行施行下去,終究會成為官吏克扣的名目!」

  程琳淡淡地道:「好了,等三司集議吧。」

  在程琳心裡,自然知道徐平說的方法的好處,但他想的與徐平不一樣。這個年代具體做事的官吏節操比較靠不住,留下了這個口子,只怕後來就有人不認錢券的帳,把該賞的錢黑了下來,到時這就成了惡政了。

  此時各種稅算名目繁多,收稅極不方便,三司做帳也非常困難,更有許多稅目是並行設立,完全沒有存在的必要。就有人向程琳提議合併稅目,減少三司的麻煩,也並沒有向民間增稅。

  面對這個提議,程琳說出了他那番影響深遠的話。此時合併稅目,雖然三司做帳容易多了,但後來的官員如果面對財政困難的情況,就會把並掉的稅目再立起來,相當於額外加稅。此時做帳雖然困難,但卻絕了後來官員加稅的名目。

  這番話對兩宋理財官員影響很大,也是造成宋朝各種稅捐名目繁多的原因之一。徐平的提議,就給了程琳這種擔心,分期付錢會給經手官員留下克扣的口子。

  當然歷史已經證明,程琳的擔心沒有必要而且多餘,到了要加稅的時候,官員想出來的新名目天馬行空,並不會因為程琳把那些名目留下來就少加稅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1:54

第36章 手舞足蹈

  陽光從光禿禿的樹枝間灑下來,照在身上暖暖的。

  林素娘帶著盼盼蹲在一個小煤球爐旁邊,耐心地看著火候。盼盼倚在母親身上,好奇地看著爐子,還有爐子上面那個小小的鍋子。

  不遠處,李璋站在院子裡,看著面前的徐平揚手抬腳。

  過了一會,徐平停下來,向一邊的林素娘喊道:「素娘,鍋子好了沒有,時候不早了,我與李兄弟喝一杯,再晚就來不及了!」

  「馬上就好,心急個什麼!」

  林素娘拿起鍋蓋看了一眼,對徐平道。盼盼躲在母親懷裡,向徐平做了個鬼臉。

  徐平無奈地搖了搖頭,對李璋道:「且罷了吧,我好好一個人,抽手抽腳的,讓不知道人的見了,還以為是發羊角風呢。」

  李璋看著徐平的樣子笑道:「既然哥哥不耐煩,今天就先罷了。不過日常沒事的時候,你也多練練,閤門那裡總有別人當值的時候,看見了不定就要彈糾。」

  「我一個小小判官,皇上哪有那麼多時間召見我。」

  徐平說著,住了手腳,到了爐子旁邊,摸了摸盼盼的頭。這麼些日子,盼盼終於是熟了,也肯認爹了。特別是知道父親長時間不在自己身邊,心裡愧疚,只要自己要什麼,幾乎沒有拒絕的時候,經常偷偷背著母親向徐平要零食。

  上次回京的時候,皇上召對,徐平由於多年在外,禮儀不熟,全虧是李璋帶著,裝作沒看見,才蒙混了過去。這也不怪徐平,當年他走的時候陛辭,還是太后當政,一群人一起去的,也沒這麼多規矩。

  不過現在不同了,到底有李用和這層關係,在皇上心裡的地位不一樣,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召過去說話,總不能一直靠李璋遮掩。今天李璋休假,便來教徐平進殿禮儀。

  其他的倒還罷了,就是連那唱詩一樣的贊名徐平也忍了,但這進殿前的舞蹈徐平實在是練不來。手舞足蹈,誰想起來把這動作用在進殿之前了?怎麼想怎麼覺得這動作傻,徐平一動起來就覺得尷尬無比,怎麼都覺得彆扭。

  不能怪徐平矯情,實際上滿朝文武只要經歷過的都覺得這動作太傻,只是不敢隨便說出來罷了。不但是臣子覺得彆扭,皇上也覺得無聊,你在外面手舞足蹈的覺得尷尬,皇上在殿裡還等得著急呢。不過這是從前朝傳下來的禮節,再是覺得不合適,君臣也一起忍了下來。直到自我感覺良好的宋徽宗上臺,才把這項禮儀取消了,順手扣上一頂有夷狄風的帽子,算是徹底斷絕了再起的可能。

  不過現在徐平還得忍著這份尷尬,每次想起見皇上要來這一套動作,徐平噁心得都不想再見到趙禎了。

  林素娘打開鍋蓋,濃鬱的肉香便從鍋裡飄了出來。

  「好香!」盼盼縮著小鼻子使用嗅了嗅,對身邊的徐平道。

  林素娘直起身子:「你們等一下,我進去拿酒。」

  看林素娘進了房,盼盼拉著徐平的手道:「阿爹,你先給我吃一塊!」

  徐平笑著搖頭,捏著鍋裡一塊肉的一角,提起來,對盼盼道:「張口,小心燙!」

  盼盼張著嘴,把徐平手裡的肉含住,不住地吸氣。聽見門響,盼盼急忙拉住李璋的手,一直拉到離鍋子遠一點,裝作與自己玩,一邊嚼著嘴裡的肉。

  林素娘拿著酒,看了看鍋裡,轉身道:「盼盼,你又偷吃了?」

  盼盼把口裡的肉咽下肚去,轉身道:「我沒有!」一邊說著,眼珠一邊滴溜溜地亂轉,想著找誰給自己作藉口。

  林素娘搖了搖頭,也沒有再理她。

  孩子就是喜歡鬧,你真要給她好好地煮一鍋肉,她又不吃了,非要這樣偷偷地吃著才有趣。徐家又不是小戶人家,盼盼哪裡少了肉吃,但還是喜歡這樣偷吃。

  在旁邊坐下,徐平和李璋兩人就著新煮的羊肉,碰了杯酒。

  李璋放下酒杯道:「邕州獻俘,定在下月二十一癸丑日,小雪前一天。月初我阿爹就從黨項回來了,剛好趕得及。哥哥是帶兵打進升龍府的人,必然有封賞,但願我和阿爹也沾哥哥的光,升個一官半職。」

  徐平笑道:「你現在還怕官升得慢嗎?還是不要求進太急,落人把柄。」

  李宸妃苦了一輩子,福澤全落在了李用和這個惟一的弟弟身上,到了這個年歲了皇上才認親,那是恨不得一下就給他升到節度使去。可惜滿朝大臣看著,也不好一下升得太急,只好一次升一點,隔一段時間就升一次,所謂小步快跑。

  至於獻俘,徐平剛開始沒想到會搞這麼大。隨著人在路上,邕州的戰報傳到京城,突然間很多大臣就開始關心起來,各地上表,四夷來使,天下加恩,已經完全由不得徐平怎麼想了。特別是邊報傳來黨項不穩,元昊有反心,宰執便欲要借這次獻俘顯示一下大宋軍威,特意等著契丹、黨項和大理等鄰國來使參加。

  想想也是,交趾君臣上下,光李佛瑪的皇后妃子宮女,就有好幾百人,一行人全部加起來好幾千呢,這一路上光地方管飯就花了不少錢,總得想辦法撈點什麼回來。

  這麼大的儀式,當然得重臣主持,徐平就撈到了一個代表邕州上交趾降表,其他的事情就跟他沒什麼關係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自己的功勞分配。

  漸漸太陽落下山,光線開始朦朧起來,李璋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這才不過喝了幾杯酒,肚子裡就裝不下了。天色不早,我也該回去了,哥哥收拾收拾便去秘閣當值吧。」

  徐平也不再勸,把李璋送出門去。

  徐平帶著直史館,開始的這些日子雖然不在史館任職,但還是要輪值。最近館閣校編兩庫經史,是浩大的工程,很多館閣官都參與進去,勞碌不堪,值夜的任務便落到了徐平這些閒散人員身上。

  今夜便是徐平當值的日子,長夜漫漫,百無聊賴,林素娘便煮了一鍋羊肉讓徐平帶到秘閣去,喝點小酒解悶。再一個館閣下層職事人員大多入仕不久,職位也低微,在京城裡活得不容易,徐平帶點肉去也是給他們的福利。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1:56

第37章 夜對

  天色黑了下來,街市上卻更加熱鬧,閒逛的人三三兩兩,沿著汴河而行。河邊大道兩側各種攤販,賣著零食和各種小玩意。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在夜色裡劃過,好像帶著奇怪的魔力,勾引得行人心癢癢的,忍不住就想順著聲音過去看看。

  徐平和高大全一前一後,騎在馬上沿著大道緩緩而行。李用和還沒回來,徐平也就沒有為高大全奔波,這些日子就隨著他上朝下朝。早晨把徐平送到地方,牽著徐平的馬回來,等晚上再牽著馬接徐平回來。

  孫七郎在邕州的時候搭上了一個當地婆娘,原本說好是隨著獻俘的人馬一起找到汴梁城來,卻沒想到為了等各種準備做好,特別是等契丹和黨項等國的使節到來,獻俘儀式一拖再拖,獻俘隊伍也走得像蝸牛一樣。如今終於進了京西路,孫七郎等不及,一路尋過去了。高大全少了伴,送過徐平便在各處瓦子裡閒逛,日子過得也是無聊。

  沿著禦街到了皇城附近,一直到了崇文院門前,徐平下馬,高大全幫著把小火爐和小鍋子提了,隨著徐平進了院門。

  過了門禁,徐平帶著高大全一路到了史館書庫前。說是官員過來當值,其實真正做事的還是值夜的吏人,見到徐平過來,急忙上前見禮。

  打過招呼,徐平帶著高大全到了門前的走廊裡,讓他把火爐和小鍋子放下,還有一些切好待煮的羊肉,便讓高大全回去。

  這裡是藏書的地方,原來都有火禁,天聖年間因為當值的官員冬夜寒冷,才允許可以生個火取暖,但書庫裡還是嚴禁煙火的。

  吏人搬個凳子過來,徐平在火爐邊坐了,問過了書庫並無事情,便讓吏人繼續去巡邏,有事再叫他們過來。

  徐平坐下沒多久,門口便有三個人縮著身子進來,一路看著火光走到廊下,向徐平見禮,不停地吸著鼻子。

  徐平回過禮,對三人道:「今天只有你們三個嗎?南廊集賢院裡今夜誰當值?」

  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道:「韓稚圭當值,我一會替他過來。」

  這邊說著,最年輕的那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跑過一邊,找當值吏人要了幾個凳子拎了過來,交給其餘兩人:「夜色寒冷,且坐下靠近火邊說話。」

  三人在火邊坐下,徐平把爐子上的鍋蓋打開,口中道:「今夜內人煮了點羊肉,大家一起就著喝點酒驅寒。」

  年輕人聞著香味不停地吸鼻子,口中道:「甚好!甚好!謝過嫂夫人!」

  徐平掏出酒來,分發酒杯,年輕人忙站起身來接過酒瓶倒酒。

  這三人是目前館閣裡資歷最淺的,比徐平和韓琦還淺,剛過院試不到一個月。天聖八年的進士最高第,最年輕的是狀元王拱辰,接近四十歲的兩個分別是榜眼劉沆和第三名孫抃。三人一起過院試,一起任直集賢院,正趕上修書,一起就先在館閣裡任事。

  王拱辰家境貧寒,父親早亡,寡母拉扯四個兒子長大。天聖八年那一屆科舉過了省試後,省元第一名為歐陽修,自覺狀元盡在掌握,特意做了一身新衣服等中狀元後穿,結果一個沒看見被王拱辰偷偷先穿了去,最後狀元也被王拱辰得了。當然,雖然貴為狀元,王拱辰家裡在後世最出名的卻是他的外孫女,詞人李清照。

  因為是開封府咸平縣人,與徐平算是老鄉,王拱辰在徐平這裡比別人隨便一些。如今他官職低微,俸祿微薄,一年也難得吃上幾回羊肉,自然比別人也急。

  劉沆家裡是土豪,性子也豪氣,不拘小節,有酒有肉自然要來吃。他曾進士不中,回到家裡自號「退士」,不想再考了,後來被老爹逼得沒辦法,天聖八年又考一次,結果就中了榜眼,算是光耀門楣了。

  孫抃是眉州人,家境也還好,但歷代種田,到了孫抃才讀書考科舉,沒想到就一舉高中。離家太遠,一個人無聊,便也隨著過來。

  孫抃和劉沆年齡差不多,一個三十八歲,一個三十九歲,可官場上不看年齡,中進士踏入官場太晚,在徐平這裡也只有自居晚輩。

  王拱辰把酒倒上,端起酒杯來勸了一杯,便舉起筷子只管吃肉。

  徐平在家裡已經吃過,只是偶爾伸伸筷子陪著眾人。京城裡做官,像這種剛入仕途不久的,一個人還好,吃喝不愁過得悠閒,一有家庭拖累日子就緊張了。

  劉沆和孫抃兩人家裡都不缺錢,只是過來湊湊熱鬧,王拱辰則就不同了,他家裡一母三弟,就在開封,日子過得相當緊張,那是真的饞肉吃。

  三人喝過幾杯酒,吃了一會肉,孫抃起身道:「那邊韓稚圭一個人孤寒,我去換他過來也吃些酒肉,免得他日後閒話。」

  韓琦也是日子過得寬鬆的人,但既然有這個機會,又是徐平同年,自然要過來湊個熱鬧。孫抃是個好實人,性子又隨和,自然是他第一個去換班。

  孫抃剛剛走出史館所在的西廊,崇文院外忽然響起喧嘩聲,不一刻就有人挑著燈進來,徑直到了史館這邊,高聲道:「直史館徐平,有旨見駕!」

  徐平吃了一驚,認得是皇宮裡的內侍,急忙上前施禮。

  內侍道:「官家有事諮詢,速速隨我入宮!」

  說完,也不管其他人,徑直領著徐平出門。

  館閣職事,既然稱學士,自然就有備諮詢的職責。學士當值,皇上自然可以隨時召入宮中問事,這種夜對並不稀奇。

  不過讓徐平奇怪的是,崇文院裡當值的這些人大多都是中下層官員,大晚上的被召入宮中去以前不是沒有,但卻極其罕見。自己這才當值沒幾回,怎麼就趕上了。

  召學士問對不是朝廷公事,禮儀隨性得多,問的內容也沒有限制。更重要的是,這種奏對不在中書掌控之下,也私密得多。

  自從回京,這是徐平與皇上趙禎的第一次私下接觸,徐平心裡竟有些異樣的感覺。

  (備註:王拱辰和歐陽修是聯襟,都娶的是參政薛奎的女兒。不過歐陽修娶的是二女兒,在王拱辰之前。在此之前歐陽修娶過兩任妻子,景祐四年才娶薛女,所以此時的王拱辰應該是單身。奇怪的是,薛奎都六七十歲了,女兒怎麼都這麼年輕,他又沒有兒子。)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1:59

第38章 統計學

  經過垂拱殿,一路沿著邊廊,這次走的路線更加曲折,距離也更遠,徐平也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直到看見前面有人提燈站在一邊,小黃門停了下來,徐平才知道到地方了。

  黑影裡閃出石全彬來,低聲對徐平道:「官家和盛學士在那邊閒坐,隨我來。」

  走不幾步,前面是個小亭子,不遠處就是水池,徐平才知道已經到了皇宮後苑。

  後院是皇宮的後花園,地方廣大,建有水池亭榭,栽有四時花卉。當然也曾在這裡栽稻種穀,也有皇后在這裡栽桑養蠶,以示重視農事。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賞花遊玩,有時候也在這裡召見大臣,遊宴居多,其次諮詢,絕少在這裡處理政事。

  石全彬上前贊名,徐平跟著見禮過了,趙禎命小黃門賜座。

  徐平小心翼翼地坐下,偷眼看趙禎臉色平和,旁邊身軀肥大的盛度也是一臉悠閒,心裡初定。想來就是說些閒話,並沒有特別緊要的事。

  小黃門上茶,趙禎隨口問道:「徐平,前幾天聽說三司議鑄新錢的事,你與所有的人都見解不同。這兩天事情定了下來,怎麼也不見你上奏章分說?」

  徐平道:「三司集議,微臣所見已經說得明白,有司同僚覺得不合適,那可能就是因為我年輕見識尚少,以後多學就是。中樞不採納微臣所見,想來是有不合理的地方。」

  「宰執不採納你的意見,是因為地位不同,考慮的事情也不一樣,未必就是你說的錯了。你能想出其他見解,也是不易,應該要上奏章,為自己分說。我問過李相公,才知道自三司集議之後你就再無聲息,不應當啊。」

  徐平有點蒙,仔細想著趙禎這話的意思。按他前世的習慣,會上自己已經公開表示意見了,意見被否了就否了,會後怎麼還能糾纏?更不要說還專門再打報告,那不會讓上司更討厭嗎?當年老站長就是這副強脾氣,結局並不怎麼美好。

  一邊的盛度笑呵呵地道:「雲行少年,初入京師,難免小心謹慎。日後但記住,集議是說給同僚聽,奏章是讓官家得知,你不上奏章,官家如何知道你的想法?」

  徐平道:「謝學士教導,我記住了。」

  盛度長得極為肥胖,已經到了影響動作的地步,平時行個禮都難,偏偏又跟王曾一樣長了一張眉清目秀的臉,看著讓人覺得奇怪,也覺得慈祥。實際上卻不然,盛度的學識和為官都算不錯,但為人有點小陰險,平時同僚非萬不得已都不敢與他說話。

  有這麼個人坐在一邊,徐平打起十二分小心,生怕說錯了什麼。

  翰林學士備顧問,經常隨在皇帝身邊,趙禎親政不久,尤其倚賴,除了玩樂的時間,身邊一直跟著。如今三個翰林學士,章得象與呂夷簡親厚,馮元是做學問的,主攻《易學》,能跟著接見徐平的,也只有一個盛度了。

  話點到即止,趙禎沒有再說下去,問徐平:「聽聞你不贊成鑄新錢,這倒也罷了,怎麼從內藏庫借貸也認為不妥?」

  徐平道:「臣不是認為從內藏庫借錢不妥,而是認為在京城物價已經騰貴的時候,再一下發出幾百萬貫現錢不妥。京城人口有定數,需要用的錢也有定數,錢發得多了,市面上賣的物品不變,價錢自然也就上來了。物價驟漲驟落,小民無所適從,必受其苦。」

  趙禎笑道:「這話說得過了,得了賞錢的人,覺得物價貴了自然不買,把錢收起來就是。等到物價落下來,再買也不遲。」

  「陛下,小民生計,只怕沒有這麼從容。發賞數月前就已經傳出去,應得賞錢的人必定早已想好,有的人要換房,有的人要娶妻,有的人想好好吃一頓,錢哪裡存得住?」

  徐平嘴裡說著,腦子飛快旋轉,想著怎麼解釋錢多了物價一定會漲的道理。人數眾多的非理智行動,必然不會出現即時存錢的事情,這個年代卻不好分說。

  盛度在一邊插口道:「徐平說的是,小民生計,家無餘財,哪裡能夠存得住?市面上銅錢多了,物價總是要漲一漲的。不過京城過百萬人,兩三百萬貫銅錢也當不得什麼。」

  徐平正色道:「不然。微臣在邕州,也曾因為蔗糖務發賞錢,及與交趾作戰之類發賞錢,出現物價動盪。當時便讓屬僚統計了一番,以先前邕州而論,一人只能當得一枚多銅錢,市面上銅錢再多,物價必定上揚。如果一人當三枚銅錢,物價就要漲上一倍。當然京師不同於邕州,大戶富人眾多,各種生意也多,所需銅錢也多。」

  趙禎聽了有些驚奇:「這種事情,也能仔細算計?」

  「自然是能,只要有心去做就能做到。」

  趙禎見徐平說得認真,看了身邊的盛度一眼,正容道:「京師一百多萬人,需要多少人力才能做這等事情?你是不是還有特別的法子?」

  「當然不能一個人一個人地去問,只要在每廂劃出一小片,以此類推即可。」

  「這當不得真吧?國家大事,如此做太兒戲了些!」

  見趙禎的臉上有些失望,明顯覺得徐平這方法太平常,本來還以為有多麼高明的秘術呢,原來只是以小推大。

  徐平也沒法仔細說統計學的原理,只是道:「以小可以見大,只要方法得當,肯下功夫,慢慢去做總能把握住事實。」

  趙禎心裡是一千個不信,看看盛度,心裡有些後悔。今天應該叫馮元來的,他精研易學,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或許他更能與徐平對上話。

  盛度是個老成精了的人,見了趙禎和徐平兩人的神情,圓場道:「這事情徐平在邕州做過,或許真有其術也未可知。如今他管著商稅案,不如就讓他去計算一下,此次獻俘大典之後,京城物價有沒有上漲,漲了多少,與他推算相去幾多,豈不是好?」

  趙禎看著徐平:「如何?可能計度清楚?你在邕州雖然多有政績,回京師之後卻要從頭做起,這便是我給你的第一件差事。」

  「臣領旨——」

  徐平本來想說我回去先寫個奏章,把計畫說清楚,想想還是算了。這年頭好像都喜歡留點神秘,把什麼話都說明白反而行不通。中書最後計議的結果竟然是讓許申去用秘法鑄銅錢,而且還讓他仔細保管秘法,朝廷竟然不問。這裡面有呂夷簡的推動,當然最重要的是如果搞砸了還有內藏庫兜底,但能定下來就很讓人驚奇了。

  (備註:有學者研究指出北宋市面流通銅錢與人口大致相當,書中採用此一觀點。)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2:01

第39章 文理荒謬

  深秋夜裡的風吹在身上冰涼刺骨,徐平走在皇宮裡的廊道中,覺得有些迷茫。很多事情放在他的前世很容易就講清楚,但在這個時代,能向別人講明白就不容易了。如今他在三司做事,一些根本的觀念就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怎麼把自己的知識跟這個時代結合起來,是個很大的難題。

  石全彬提著燈走在前面,領著徐平出宮去。走到僻靜處,石全彬放慢腳步。

  徐平想著心事,並沒有注意,很快兩人就並肩走在一起。

  石全彬輕咳一聲,對徐平道:「雲行,你真的有把握許申那裡鑄不出錢來?中書可是已經議定,由他在錢監帶人鼓鑄。」

  徐平突然生出一種無力感,平息了一下心情才對石全彬道:「閣長,許申那裡並不是鑄不出錢來,而是不能鑄出堪用的錢來。他招集了百十有名的匠人,下了無數本錢,鑄出個一貫兩貫也不是稀奇事。但這種錢有什麼用?本錢一枚都要值幾貫了。就是把國庫掏空,他也鑄不出賞賜要的錢,唉,也相於鑄不出來了。」

  「雲行說的是。只要他們在官家面前交不了差,這事情也就算成了。閻文應最近氣焰熏天,經這個一挫折,磨煉磨煉他也好。」

  石全彬見徐平的心情不好,也就識趣的不再多說。他只要確認閻文應這事辦不成就好了,至於什麼鑄不出來和鑄不出實用的銅錢的區別,跟他有什麼關係?

  回到京城,徐平總是覺得自己跟人說話費勁,經常不在一個頻道上。這也難怪,在嶺南的時候他是一方大員,人人奉承他,現在可是反了過來。

  回到崇文院,韓琦被孫抃換了過來,與王拱辰和劉沆兩個人吃得正歡,見到徐平回來,笑道:「雲行怎麼去了這麼久?羊肉可是快被我們吃光了!」

  徐平笑了笑:「我家在這裡,自然有人照顧,你們多吃一點。」

  說罷,坐了下來,與三人聊些閒話,喝了幾杯酒。

  跟皇上說的話嚴禁外洩,不然會引起帝王極大的反感。韓琦等人都知道這規矩,自覺地不談徐平剛才的去向,只是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夜裡當值,徐平第二天休息,到三司衙門裡隨便轉了轉,畫了個押,便就回到了家裡。想起昨夜與趙禎的談話,他讓自己借著商稅案,比較一下發賞賜之後京城的物價波動,仔細想想這事情也挺有趣的,算是兩個時代觀點和做事方法的碰撞。

  但事情並不好做,商稅案並不負責收稅,真正跑腿收稅的是官府的人,而只從各官府報上來的數字,也發現不了多少東西。要去真地取樣統計,徐平沒有人手。

  想來想去,徐平還是決定寫一份奏章,把自己的計畫說清楚,需要什麼樣的人力物力,需要開封府給予什麼配合都寫出來。雖然不能跟中書說這是皇上交辦的事情,但在三司來說這也不算是多管閒事,能省自己的一分力氣也是好的。

  如在前世讓徐平寫一份這樣的報告不難,但要把這內容按照奏章的格式寫出來,卻費了徐平無數腦力,整整花了一天的時間。

  奏章必須經過中書門下,這個年代沒有密奏的概念。徐平把奏章發出去,自己心裡也有些忐忑不安,不知結果是什麼。雖然他已經盡力按照奏章的格式辦事,還是沒法完全寫清楚,便學著前代的辦法加了個附件,甚至在裡面加了些表格。

  事情過了一兩天,也沒有中書的回復回來,徐平有些等不急,便開始著手安排三司的一些沒有固定職事,識字的人,招集起來準備散到開封城選定的地方收集物價資料。他手下管著兵案,三司所屬的兵員都歸他管,努力一下,人員還是勉強能夠湊齊。

  這一天徐平準備好了資料,在自己的官衙把幾個為首的重要人員叫過來,給他們培訓該如何走訪,如何填寫資料。

  正說得熱鬧的時候,任布怒氣衝衝地從外面進來,手裡拿著徐平的奏章,甚至都沒有讓其他人回避,高聲喝問:「徐平,你也是一等進士出身,為官多年,給中書的奏章,這是個什麼東西!中書行下劄子來,『文理荒謬,辭意不通』!這麼多年,還沒有哪位一等進士得過這種評語!」

  徐平看著任布,一下愣在那裡。他自覺奏章寫得雖然文彩沒有多好,但最少是文理通順,把該說的都說的清清楚才對,怎麼會有這麼離譜的評價?

  任布說著,走到徐平面前案幾上,把那附在後面的分析和表格攤開來,口中道:「看看,這些是什麼,這些是什麼!你從哪裡學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三司出身,事情必然條理清楚,可有你這種不知所謂的東西?」

  徐平看著自己花了一天心血的奏章,被凌亂無章地撒在案幾上,一時竟然不知該說什麼好,傻愣愣地站在那裡。

  自來到這個世界,決心要考進士做官,徐平認認真真地學習各種知識。說起詩賦文彩,徐平算不得出彩,但也絕不至於到不堪入目的程度。這麼多年以來,徐平第一次被人指著鼻子這樣說,而且是被上司這樣說。

  惟有在秋日,滿天落葉,涼風漸起,太陽才讓人覺得特別溫暖。

  今天是個晴天,太陽很好,京城裡外面大街上也很熱鬧。

  陽光從窗子鑽進來,照在徐平身上,帶來暖暖的感覺。徐平卻覺得心裡很冷,這冷意一直到骨子裡,到靈魂裡,無論如何也驅逐不去。

  驀然回首,來到這世界竟然接近十年了,徐平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離自己好遙遠,遙遠地真正成了另一個世界。

  曾經,徐平以為在這個世界生活很容易,這麼多年他也是順風順水,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只是自己還沒有遇到磨難,哪裡有容易的世界?

  把桌上的奏章收攏起來,徐平對任佈道:「讓副使為難了。劄子呢,給我收起來,日後時常看看,或許會長進得快一些呢。」

  這件事情,無論如何要辦成,要辦好,要辦得完美無缺。文理荒謬,那就荒謬好了,事情辦好了再來談談不遲。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3 12:03

第40章 冬雨

  不知不覺就下起了雨,隨著微風撲到徐平的身上,冷得人發抖。

  上午還是大晴天,讓人能感覺到秋天的暖意,下午天陰下來,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雨,一下子就進入冬天了。

  已經進入十月了,按說也該算是冬天了,只是缺少這麼一場冬雨,提醒人們一下。

  徐平已經感覺到,宋時的節令比自己前世要早一些,他做著關於農業的工作,對節氣比較敏感。一千年的時間,足夠節氣錯開幾天,這個年月,冬天也比前世來得更早。

  上午被任布說了一通,而且是當著屬下的面,徐平的心情很失落。如果是在前世,有頂頭上司這樣對自己,或許就拍著桌子罵起來了吧,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個年代卻不可能,端起了這個飯碗,你就別無選擇。想當初在邕州的時候,六年時間也不是沒有屬下跟自己吵鬧嗎?不管他們有沒有委屈,都會去默默做事,這樣想想倒也看得開。

  唉,想當年,曹克明態度稍不恭敬,自己就與他頂著來。不過幾年的時間,心態竟然不知不覺就變了,受過委屈,默默地舔過傷口,默默地回家去。

  終究是心裡不舒服,徐平今天提前離開了三司衙門,也沒等到高大全牽馬來接。一個人頂著風雨,順著禦街到了汴河邊,順著汴河邊的大道靜靜地回家。

  進了家門,雨早已打濕了衣服,院子裡的翠兒看見,驚見道:「官人怎麼冒雨回來了?高大哥牽了馬剛剛出去!」

  徐平道:「今天回來得早,就不等他了。」

  說著,徑直回了自己小院。

  汴河大道上人流擁擠,高大全騎馬經常不從那裡走,兩人路上並沒有碰到。父母帶著盼盼回鄉下躲冬去了,家裡只剩下徐平夫妻,比平時冷清了不少。

  一進院子,林素娘急急忙忙地從屋裡出來,見了徐平的樣子,上來幫著他抖落身上的雨水,口中埋怨道:「明明下著雨,怎麼還急著趕路?我特意吩咐高大全帶傘過去。這下倒好,他白跑一趟,你身上也被淋透了。」

  「一點小雨,礙什麼事?」

  「怎麼不礙事?這天一下就冷了下來,小心著涼!」

  林素娘一邊說著,一邊把徐平拽進屋裡,幫他把濕透的外衣脫了下來。

  林素娘給徐平換上了乾淨衣服,讓小廝生了盆炭火端進屋來,徐平在一邊烤火。

  雨一直不停,好像要把天地間的暖意都沖洗去,徐平坐在炭火旁,感覺著火光裡散發出來的溫暖,默默地看著外面的雨絲。

  天還沒有黑下來,太陽就被雲層遮擋得不見了蹤影,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時辰。

  徐平看著屋外,突然笑了笑。坐在對面的林素娘看見,小聲道:「你笑什麼?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心情不好,突然間這樣笑,好嚇人的啊!」

  「沒什麼,就是想起了開心事。」

  徐平沒有理林素娘,自顧自想心事。想起不知道什麼時辰,徐平才驀然想起這個時代還沒有鐘錶,自己前世有的東西很多這個時代都沒有。為了一個中書劄子生什麼悶氣?自己什麼時候這麼在乎官場上的爛事了?如今有官身,回到了京城,一家子在一起,原來想要的都已經有了。何必再為官場上的事情傷腦筋?

  以後就按時上班下班,少說話,多做事,不得罪人就好了嗎!有了時間,搞點這個時代缺少的東西賣賣,家裡賺錢,舒舒服服過日子多好!

  朝堂上那些人想怎鬧儘管鬧去,自己又不欠了誰的,跟著摻和幹嘛?自己腦子裡多少發財的路子,又不指望那點俸祿賞賜發財!

  太祖時候,名將曹彬有名言:「好官不過多得錢爾。」當然曹彬本人在官任上並不貪不義之財,但這句話卻成為大宋不少臣僚的座右銘,尤其是武將。以被貶不久的樞密使張耆最為傑出,這位在太后當政時寵遇無以復加的執政大臣,為了不讓家裡奴婢的工錢外流出去,竟然在家裡賣起了雜貨,院子回廊放滿各色物品,簡直就是後世超市的雛形,不過他是辦在自己家裡而已。更過分的是,他親自給家裡的奴僕看病,然後用藥錢抵奴僕的工錢,各種奇思妙想讓人歎人觀止。

  為官只要不犯錯,別人總挑不出自己毛病了吧,然後有閒多賺點錢多好。

  起通了這一點,徐平的心情終於平復下來,甚至對日後的生活有了期待。

  林素娘無奈地搖了搖頭,她不知道徐平想了些什麼,但只要臉色好起來,不再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就好。徐平官場上的事情她有勁也使不上,只盼著家裡快快樂樂。

  門外傳來馬蹄聲,本以為是高大全回來了,卻沒想到是李璋來作客。

  兩家現在住處相離不遠,沒事了就可以走動。李家雖然是外戚,但章懿皇太后已經去了,台諫們盯得不嚴,與徐平又是世交,走動起來並不怎麼惹眼。

  進了徐平院子,李璋見徐平安閒地在炭盤邊烤火,出了口氣:「聽說你今天被中書責斥,又提前冒雨回家,我還怕你一時想不開呢,特意提前交班來看你。」

  李璋此時的頂頭上司是西上閤門使,曹彬的幼子榮州刺史曹琮。曹琮名將之後,兄長又娶了秦王趙廷美的女兒,也算是外戚,與李璋的關係還不錯。反正閤門那裡基本清一色的外戚勳貴之後,這些人的關係錯綜複雜,自成一體。

  在徐平對面坐下,林素娘上了茶來。

  徐平道:「外面的雨看起來一時也停不了,雨夜無事,你在吩咐燒幾個菜,我們兄弟喝兩杯。自回京師,我們兄弟也很少有機會痛痛快快喝一場了。」

  看著林素娘出去,李璋向前湊了湊身子,對徐平道:「哥哥,我打聽到是哪位宰執對你下的劄子了,你絕想不到!」

  徐平心情已經放開,毫不在意地道:「中書宰輔就那麼幾個人,猜也猜得到了。李相公性子雖急,這件事上卻沒有插手。宴相公更加為用說,純粹是局外人。剩下的三個人裡面,呂相公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做不出這種事來。而王相公呢,一心向佛,年齡也已經大了,身體不便,政事參與越來越少。那還剩下誰?」

  最後剩下的參知政事宋綬,想當年與宴殊一起以神童入仕,但仕途卻遠遠不如宴殊順利,中間頗多波折。如今一起做參政,宴殊中立,宋綬卻緊跟呂夷簡。無論從性格,還是從立場,都必定是宋綬無疑了。許申是從閻文應那裡得到的銅錢雜鑄法,閻文應與呂夷簡的關係這麼多年,早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只是從來沒有把柄落在別人手中罷了。許申的事情沒有呂夷簡背後支持,根本就不可能過中書那一關,徐平的奏章在這個時候添亂,當然要給徐平一點顏色看看。不過呂夷簡一向圓滑,不可能自己出手,那就只有宋綬了。

  李璋看著徐平,笑著搖了搖頭:「哥哥猜錯了,給你下劄子的是王隨相公。」

  「什麼?怎麼會是他?怎麼可能是他?」

  徐平的心情雖然已經平復下來,聽到這消息還是吃了一驚。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waterkcl

LV:9 元老

追蹤
  • 353

    主題

  • 55497

    回文

  • 3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