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54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2:06

第71章 廢後風波(上)

  臘月二十三這一天,正是大寒節氣。天上一個白花花的太陽,看著有些晃眼,卻沒有多少熱氣灑到人間來。寒風掠過街道,捲著枯枝敗葉,在地上呼嘯翻滾。

  潘樓街附近段雲潔和譚二娘的小店裡面,徐平和李璋、石全彬三人據著一張桌子,旁邊炭盆裡的炭燒得紅紅的,坐在一起喝酒。

  按照京城習俗,第二天臘月二十四是「交年」,祭灶的日子。徐平如今已經支撐起了門戶,這種節日的各種禮儀現在都移交到了他的手中,父親徐正任務圓滿,早已不管這些雜事了。今天夜裡他就要回到城外的家裡去,準備明天一早開始的忙碌。

  快到年節,今天徐平和林素娘到李璋家裡作客,因為李璋當值,徐平便和他提前離開,留下林素娘和蘇兒兩個繼續說閒話。如果時間晚了,林素娘便就不出城,住到原來徐家的小院去,明天一早才回城外府上。

  與李璋到了皇城附近,恰好碰上石全彬,三人便相約來喝一杯。

  徐平的奏章已經上去了,朝廷決定設立編修三司條例所,徐平任編修官,選辟官吏幫助自己整理這幾年的三司案卷,並形成新的條例。由於只是記帳方式的改變,具體的法度並沒有變更,中書便把權力放給了三司,五日或者十日一奏即可。

  石全彬立即自請提舉條例所的一應雜事,出宮任了條例所都大提舉一職,把皇后殿的職事順手推給了別人。這兩天他正忙著向宮外搬家,裡裡外外忙碌,恰好與兩人碰上。

  段雲潔有些故意躲著徐平,酒菜都是譚二娘上來,自己一直在屋外。這大冷的天,也不知道外面哪來的客人。

  父母亡故,段雲潔要守三年的孝,男女之事是要自覺避開的,徐平也理解。自從上次與段雲潔重逢,他只是來過兩三次,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夠幫忙的。結果這小店裡的菜品很受宮裡歡迎,有宮裡的人照顧,徐平也插不上什麼手。

  倒上酒,三人喝了一杯。

  石全彬放下酒杯,看著徐平和李璋道:「今天宮裡發生了一件大事,你們兩位大概是還不知道吧?」

  李璋道:「臨近年關,宮裡也忙碌得很,哪個還有心情折騰,能有什麼大事?」

  石全彬緩緩地道:「今天有明詔,郭皇后入宮以後九年無子,甘願入道,已經被封為淨妃、玉京衝妙仙師,道號清悟。以後就不是皇后了,在長寧宮專心修道。」

  「什麼?!」徐平幾乎和李璋一起驚呼出聲。

  詔旨裡說的什麼無子甘願入道等等都是托詞,實際上就是把皇后廢了。廢後多麼大的事,怎麼就這麼突然下一道聖旨造成既成事實呢。

  徐平問石全彬:「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下午,官家在偏殿再坐,見過宰輔之後詔旨就下來了。」

  徐平又問:「群臣難道就沒有反對的?」

  石全彬道:「自然是有。詔旨一下,台諫就紛紛上書,嘿嘿,不過在政事堂那裡就全都扣了下來,根本就進不了宮裡去。」

  扣台諫奏章,這必然是有皇上授意,宰相要避專權的嫌疑,不然不會這樣做。

  對皇宮裡的事情,徐平比一般的外朝官員知道得多,他不像台諫反對得那麼激烈。如今宮裡鬧得厲害,郭皇后發起了狠,幾乎趙禎跟哪個美人妃子在一起她都要去攪局,這樣下去如何得了?夫妻鬧矛盾,總得有一方妥協,落到皇帝身上,自然是要皇后妥協。可郭皇后完全沒有這樣的覺悟,皇帝和皇后硬頂,宮裡其他的人還活不活了!

  不管是皇上趙禎,還是宰相呂夷簡,這個心思當然是早就起了。不過不能用皇后打了皇上一巴掌這種可笑的理由廢後,所以一直拖了這麼久。剛好前些日子一直賴著不上任的範諷被忍無可忍的台諫官員趕出了京城,臨走拜訪呂夷簡的時候,出了一個主意。自皇上大婚,皇后入宮,已經過了九年了,九年無子,皇后當廢。

  而今天就是最合適的日子。呂夷簡最忌憚的人物,樞密使王曾奉兩位太后神禦出了京城,次相張士遜作為東宮舊官,本來就與皇上趙禎的關係親密,其他留在京裡的宰執還不能在呂夷簡手下翻出浪花來。

  皇上剛親政的時候,呂夷簡出人意料的也被貶出京城,雖然很快就被召回,但心裡的芥蒂還是留下了。之所以被貶,就是因為郭皇后在皇上面前說了一句,當時呂夷簡說其他宰執都是曲意阿附太后,那呂夷簡自己又何嘗不是?因為這一句話,呂夷簡與張耆夏竦等人一起被貶。

  不過雖然與郭皇后有這一個過節,呂夷簡全力支持皇上廢後也不全是私心。別人或許不知道,他作為首相可是知道皇宮裡亂糟糟的局勢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不然早晚會影響到朝政。早晚要走這一步,不如快刀斬亂麻。

  想明白了這些,徐平也不知道該怎麼評判這件事,問石全彬:「奏章進不了宮,台諫官員難道會善罷甘休?」

  「怎麼可能!現在司諫范仲淹和禦史孔道輔,正帶著幾位台諫官員在政事堂與宰輔理論呢!其他的台諫官員得到消息,也都急匆匆地趕過來。」

  說到這裡,石全彬對李璋道:「對了,剛剛我從宮裡出來的時候,聽說官家已經吩咐了閤門,今天不管什麼人伏閤請對,官家一律不見。李家大郎如果能托熟人,不如就讓人代你當值一天,免得去趟這一次渾水。」

  李璋聽了苦笑:「這個時候,我哪裡去找人代我?又有誰肯來代我?」

  自己知道是渾水,別人又怎麼能不知道?誰來找這個麻煩。

  門外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還伴隨著陣陣吵鬧聲。

  三人轉頭看出去,只見店外有兩個穿著女裝的年輕男子,在那裡一扭一扭。旁邊還有幾人打扮成神神怪怪,圍在一邊起哄,手裡提著鑼鼓敲個不停。

  這是「打夜胡」,京城裡的傳統風俗。一進臘月,城裡乞丐便裝成這奇模怪樣,沿著待道向兩邊的店鋪討錢,也有驅邪躲災的意思。

  「打夜胡」到明天二十四「交年」即止,今天是最後一天,這幫乞丐分外賣力。

  看看就到年關,京城裡真是一天熱鬧似一天,熱鬧得讓人心煩。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2:07

第72章 廢後風波(中)

  李璋家裡住的就是官第,不過詔賜免了房錢。用徐平前世的話來說,就是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其實李用和這麼多年也沒有自己的房子,以前城外的小院還是屬於段老院子的,然後轉賣給了徐平。

  本來皇上初認親的時候,是讓李用和住芳林園的,李用和堅決不住,才搬到這裡。芳林園是宋太祖未登基前的舊居,潛邸故宅,李用和再是親近,住著也確實不合適。

  看看天色陰暗,林素娘便向蘇兒告辭。如果時間趕得及,還能跟徐平一起出城去。

  蘇兒道:「姐姐,你難得來一次,無論如何也要吃了晚飯才走。若是晚了,不妨就在這裡住下,明天再走也是一樣的。公公帶兵去衛護太后梓宮,大郎去當差,家裡也沒有什麼其他人在,住一晚也不打緊。」

  林素娘經不住蘇兒左說右說,只好又坐下,等吃過了飯再走。

  兩人坐著聊些閒話,送李璋的家僕回來,向蘇兒回報。

  蘇兒問道:「現在天色還早,大郎他們兩個是不是找地方吃酒去了?」

  家僕道:「到了皇城附近,恰好遇到了宮裡的一個什麼石閣長,三人熟識,便相約找個地方喝酒禦寒。說來也巧,皇宮附近恰好有一間小店,是徐官人認識的人開的。聽說是在邕州徐官人一個屬下的女兒,父母來京城改官守選,不幸雙雙故去了。這個女孩兒舉目無親,便在京城耽擱下來,開了一間小店討生活。」

  聽到這裡,蘇兒還沒什麼,林素娘心裡咯噔一下,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那個開店的人是不是姓段?」

  僕人道:「大概是吧,我聽別人都叫她段娘子。那小娘子長得可真是標緻!」

  蘇兒問林素娘:「姐姐認識那小娘子?」

  林素娘強自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哪裡會認識?只是以前聽人說起過。她的阿爹是邕州的一個縣令,是大郎一個得力手下。」

  蘇兒也沒往心裡去,打發了僕人出門。

  自得了徐平和李璋在段雲潔店裡喝酒的消息,林素娘就心亂如麻,哪裡還能在蘇兒這裡待得下去?勉強挨到吃了晚飯,便急急匆匆地帶著下人回家。

  林素娘剛開始是從秀秀嘴裡知道段雲潔的,她回來跟林素娘說起邕州的事情時偶爾提起。不過秀秀的嘴緊,只說這人很能幹,脾氣也很好,跟自己合得來。至於跟徐平有什麼瓜葛,秀秀卻是半點口風沒漏。

  或許是女人的直覺,或許是秀秀神色間總有些不自然,林素娘總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作為徐平的身邊人,林素娘也不指望從秀秀那裡得到什麼消息,他們主僕一心,這種事情自然是千方百計地瞞住。

  後來林素娘只裝作不經意間,問徐平,問高大全,問孫七郎,就只當作是閒聊,說些他們在邕州的事。段雲潔很長時間都住在衙門裡,不知什麼時候哪個人就提起來。雖然一個一個都替徐平瞞著,林素娘把幾個人的話綜合分析之後,還是大致心裡有了數。

  這個女人跟徐平必然有些瓜葛。

  林素娘相信徐平不會瞞著自己去找其他的女人,本來離開邕州,這事情也就算了。但哪裡想到這女人也恰好流落在京城裡,這未來會發生什麼可就有點說不準了。

  徐平是不會瞞著林素娘,但挑明瞭要納一個女人進門難不成林素娘還能攔著?這個時候強勢的女人是有不少,攔著不讓丈夫納妾的也有,但都會在士大夫中傳為笑談。徐平不會丟這個人,林素娘也不會讓丈夫讓別人笑話,那個時候可就無法挽回了。

  冬天的日頭短,林素娘回到城裡的小院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問了看家的下人,才知道徐平根本沒回到這裡來,而是直接出城去了。

  林素娘本待要跟著出城,被翠兒死活攔住。此時正是天寒地凍的時候,雖說城門未必會這麼早就關了,總還是不要去碰這個運氣。

  回到自己小院裡,只有林素娘一個人,登時就覺得冷冷清清。

  這個時代富貴人家納妾的自然是所在多有,但年紀輕輕二三十歲納妾的在官員中還是不多見,很容易惹人非議。真有好女色的,多是在家中蓄養歌妓,並不會真地納進門來。

  一個人坐在房裡,看著外面漆黑的夜色,林素娘忍不住就想要不家裡也買幾個歌妓回家,拴住徐平的心。歌妓終究是外人,不怎麼會影響到家庭生活。可想來想去,徐平平時連青樓妓館都不去,根本就談不上好女色。

  事情越是這樣越是麻煩,林素娘一個人坐著,心亂如麻。

  政事堂,此時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其他宰輔都已回家,只剩下呂夷簡一個人當值。廢皇后本就是呂夷簡和皇上商量著定下來的,哪個還會留下來給他擋槍?就連一向依附呂夷簡的宋綬和章得象兩人也早早就躲到了家裡,打定了主意不趟這次渾水。此事得罪台諫官員事小,事後被天下千夫所指可沒幾個人受得了。

  得到消息聚集到政事堂的台諫官員分別由范仲淹和孔道輔率領,紛紛向呂夷簡詰問不休。中書怎能如此大膽,把台諫章疏扣留下來,不得上達天聽。

  呂夷簡面無表情,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聖意已決,自己也只是按旨行事。

  看看天色黑下來,呂夷簡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不管什麼人上來說什麼,他都是那一句話。扣台諫章疏是按皇上旨意扣的,有事找皇上說去,跟我說沒用。

  范仲淹和孔道輔兩人還算沉穩,禦史台和諫院裡有急躁的已經怒火沖天,侍御史楊偕高聲道:「中書壓著台諫章疏不報,隔絕中外,呂相公,你要做丁謂嗎?!」

  呂夷簡眼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眉毛都不抬:「我自是按上意行事。」

  楊偕怒道:「安知聖意就是如此?話出自你口,誰知道真假?」

  呂夷簡籠著手,還是那副樣子,連口都懶得開了。

  天聖二年狀元,左正言宋庠道:「宰相不報,那便詣闕!」

  說完,看著自己的諫院長官范仲淹。

  范仲淹與孔道輔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孔道輔對面前的呂夷簡沉聲道:「隔絕中外,權相所為!呂相公,你今日做出這等事來,日後如何面對天下公議?」

  呂夷簡木偶一般地緩緩說道:「我為宰相,是天子之臣,自是奉聖上旨意行事。」

  孔道輔恨恨地看了一眼油鹽不進的呂夷簡,轉身向門外行去,口中高聲道:「走,我們去後面伏闕求對!」

  一眾台諫官員今日是以孔道輔為首,見他出門,范仲淹跟上,其他人便也一起隨著出了政事堂,直向後邊大內行去。只留下呂夷簡一個人,在政堂裡孤零零地站著。

  到了後邊大內,垂拱殿大門已關,門外站著殿前司和皇城司的衛士,牢牢守住。兩邊則是閤門衛士,各自守著自己的通道。

  今夜閤門這裡當值的是東上閤門使李昭亮,宋太宗明德皇后哥哥李繼隆的兒子,算是當今皇上的表叔。西閤門長官不在,當值的是閤門祇侯李璋主管。

  孔道輔和范仲淹帶人到了垂拱門外,先找李昭亮。

  李昭亮好性子,但自小就在皇宮這裡長大,人情練達,哪裡會惹這個麻煩,好言好語地道:「我自管著東閤門,西閤門的事委實不知,諸公還是到西閤門去。」

  兩邊閤門功能不同,朝堂官員要面聖應當由西閤門進,李昭亮說得並無破綻。

  李昭亮性情平和,為官做人都無可指摘,惟一就是家裡妻子去得早,也沒有再娶,是三個得寵的小妾管家。三人各有自己的一套人馬,多少年來在李家鬧得不可開交,李昭亮管不了,其他人更加管不了。

  這種家事一般的同僚最多只是拿來當個笑話,並不往心裡去。可今天來的都是台諫官員,向來都以道義自居,對李昭亮連家都管不好就沒有個好印象。聽了他這句話,也就懶得再理他,一起都擁到西閤門來。

  李璋年輕,又是最近以外戚身份驟然提升上來,見這麼多最不好說話的台諫官員擁到自己這裡來,不敢怠慢,急忙迎了出來。

  孔道輔道:「李璋,你是聖上近親,可知今日宮裡大事,皇后被廢了嗎?」

  李璋恭聲答道:「我今日家裡有客,來得匆忙,一到皇宮便來這裡當值。禦史說的事情我委實還沒有聽說。」

  孔道輔道:「如今太平盛世,天子古今明君,豈有廢皇后的道理?你且開了閤門,我與一眾同僚要見聖上面奏,收回成命!」

  李璋陪著笑臉:「此事我委實不知道,不過官家有旨意下來,今一夜臣僚面對一律不見。我在閤門當值,一切以官家旨意為準,禦史原諒則個。」

  孔道輔憤然作色:「此是國家大事,豈能以常理而論!你是壯懿太后謫親,不記得太后一生淒苦?豈能讓此等慘劇再次發生?快快開了閤門!」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2:07

第73章 廢後風波(下)

  李璋見孔道輔一個勁逼自己開閤門,有些欺自己年幼,心裡有些賭氣,說道:「李璋不過是一看門小吏,惟命是從,禦史何必苦苦相逼?」

  范仲淹走上前來,沉聲道:「你看守閤門,權責俱重,豈能自比小吏!如果說是惟命是從,如今殿門前臺諫數十人,那又何必來到這裡?聖上已下明詔,奉命而行即可。為什麼還要深夜詣闕,難道我們台諫官員不知道不應該?無故廢後,非太平美事,有辱天子清譽,敗壞本朝聖德,凡大宋臣民,俱當直言極諫!你是天子近親,這個時候更應該站出來,懇請聖上收回成命,不要聽一二奸臣鼓惑!」

  李璋看看面前氣勢洶洶的台諫官員,吸了口氣道:「司諫所言或許有道理,但大宋有台諫詣闕的規矩,沒有閤門官員私開宮門的規矩。諸公要直言極諫,自是勇於任職,但又何必要李璋陪上身家性命?」

  私開宮門,往大了說可以按謀反論處。孔道輔可以因為李璋是皇上近親,無論如何也不會受重處,就不把這當回事,范仲淹卻做不出這種事,一時無言。

  孔道輔見李璋雖然一直恭敬,但卻守死了不開宮門,心中激憤莫名,快步走到緊閉的垂拱殿大門前,手拍銅環,高聲喊道:「無故廢皇后,非天子聖德,奈何不讓台諫官員入宮面對?天子有失德,大臣受其辱,今夜不能入宮,我們便守在宮門外!」

  孔道輔和范仲淹身後的一眾台諫官員,見局面僵住,幾十大臣竟然被一個閤門小吏擋在宮門外,群情洶洶,有人開始高聲責駡李璋。

  右正言劉渙拉了拉身侍御史蔣堂的袖子,指著旁邊的殿中侍御史段少連道:「段殿院是開封人,住家離鹽鐵副使徐平家不遠。徐家與李家是世交,徐副使更是與這看守閤門的李璋一起長大,交情非淺。不如我們一起去把徐副使請來,讓他勸李璋開了閤門,放我們進去面聖,也強似僵在這裡。」

  蔣堂道:「徐副使未必會跟著我們來。」

  劉渙道:「不去試試怎麼知道?徐平天聖五年進士,不數年間位至三司副使,在朝裡最缺的就是人望,有此機會,未必就會拒絕我們。」

  反正守在這裡也不是辦法,蔣堂便與劉渙一起,找了段少連。幾頂大帽子壓下來,段少連也沒法推辭,三人便離了人群,徑直出了皇宮。

  三人離開之前已經說了自己的去向,其他人有贊成有不贊成,但都沒有阻攔的道理。

  天色越來越黑,晚上的冷風起來,吹得垂拱殿前的眾人瑟瑟發抖。

  孔道輔趴在宮門上,已是涕泗橫流,幾個禦史台的官員在他身後,不斷地捶殿門。

  范仲淹看著孔道輔,對一直立在身邊的李璋道:「孔憲長年近五旬,說起來與令尊差不多年紀,身體又弱,這樣僵持下去,一旦身體落下暗疾,如何是好?士林公議,只怕將來會怪罪在你的身上。你職責在身,不能擅開宮門,我也不好強求。不如這樣,你只管讓手下看管宮門,自己進宮裡面聖請旨如何?」

  李璋看著殿門前這亂糟糟的局勢,知道今晚不得消停,聽了范仲淹的話,想想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答應。

  回到閤門小偏殿處,李璋吩咐衛士無論如何不得開閤門。臨走想了想還是不放心,把閤門鑰匙取了帶在身上,這才從閤門通的廊道繞過垂拱殿,向大內深處去了。

  段少連帶著劉渙和蔣堂出了皇城,尋到各自的馬,一路向汴河附近的徐平家急馳。

  此時天還不太晚,臨近年關,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一副熱鬧景象。各種賣吃食和零碎玩意的小販挑著擔子在街道上穿梭,叫賣聲此起彼伏。

  三人騎著馬也行不快,心急如焚。

  直行了半個多時辰,才終於下了汴河邊的大道,進了徐家所在的巷子。

  到了徐平家門前,只見大門緊閉,靜悄悄地沒一點動靜。只有門前挑著的幾盞燈籠在寒風裡搖晃,上面寫著「永甯侯府」,另一面寫個「徐」字。

  段少連看見這個情景,對身邊的兩人道:「最近這些日子徐副使在萬勝門外建了新府第,經常歇在那裡。今天看來不在城裡住,不如我們回去吧。」

  劉渙道:「既然已經來了,怎麼也要打門問問,怎麼能就這樣回去!」

  三人下了馬,段少連硬著頭皮上前打門。

  不大一會,開門聲響,一個小廝從裡面探出頭來,看了看三人道:「幾位官人,深夜到我們永甯侯府有何要緊的事?」

  段少連看看身邊的兩人,走上前來道:「在下殿中侍御史段少連,這兩位是我的同僚,我們有要緊的事找郡侯,煩請通稟一聲。」

  小廝看看三人,搖了搖頭:「官人來得不巧,郡侯今天在城外安歇,現如今只有夫人在府裡。如果方便,可由小的通稟一聲,告知夫人。」

  段少連道聲打擾,就要轉身告辭。

  劉渙卻道:「不對,徐平正當少年,又沒聽說過他曾納姬妾,怎麼會無緣無故與夫人分開,一個住在城裡,一個住在城外?」

  蔣堂問道:「劉兄如何這樣說?」

  「這分明是聽說了今天的事情,故意躲著我們!用這麼個說辭,找個小廝打發我們離開,太也不把我們放在眼裡!」

  聽劉渙說得振振有詞,蔣堂心裡也生疑,對段少連道:「劉仲章說得也有道理。」

  段少連道:「不管說得有理沒理,徐副使已經閉門不納,我們便趕緊回去!」

  劉渙一把拉住轉身要走的段少連:「希逸,今夜我們台諫所有官員,不惜得罪當權的宰相,孔憲長與范司諫帶眾人伏閤請對,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如果徐平就在府裡,而不敢出來見我們,那定然也是覺得我們做的有道理,只是畏懼權貴罷了!既然來了,我們何不把他逼出來,與我們一起勸聖上收回成命,以全皇上聖德!」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2:08

第74章 無妄之災

  此時夜色已深,寒風起來,吹在身上冷得人瑟瑟發抖。街市上的人群漸漸散去,喧囂的開封城慢慢平靜下來。

  段少連沖頭的熱血已經慢慢平靜下來,聽了劉渙的話,只是搖頭:「剛才出來的下人已經說了,郡侯府裡只有夫人在。如果他說的是真的,我們上去苦苦相逼,驚擾女眷,日後必惹非議。而且徐平又怎麼會善罷甘休?」

  劉渙卻不依不饒:「現在是什麼時候?還去考慮那些!過了今日,皇后被廢便就成了定局,我們這些台諫,必受千夫所指!此千鈞一髮之時,欲成大事,不需顧小節!」

  見段少連還在猶猶豫豫,劉渙拉著蔣堂,徑直到了徐家門前,大力拍門。

  不大一會,先前的小廝再次開門出來,看看三人道:「官人還有何事?」

  劉渙高聲問道:「我且問你,徐平是不是躲在屋裡不敢出來見我們,讓你出來說這些託辭把我們支走?」

  小廝一頭霧水:「官人這話從何說起?」

  「不知從何說起那便就不用說了,只管讓徐平出來見我們!」

  自徐平升官,任誰來到郡侯府上都是客客氣氣的,這劉渙一看官袍就知道官不大,卻口口聲聲地直呼徐平名諱,語氣還奇衝無比。小廝雖然是下人,心裡也有了火氣。

  上下打量了一下劉渙,小廝道:「官人,我已經跟你說得清楚,我們郡侯今夜歇在城外府裡。你要找,只管出城去!」

  劉渙冷笑一聲:「你們是知道城門關了,才找這種說詞嗎?徐平在城外,怎麼夫人又在府裡?哪有這個道理!」

  小廝強忍著怒氣道:「今日夫人去姐妹家裡作客,回來得晚了,才歇在城內。明天是『交年』的節日,我們郡侯自然要去城外府中主持,所以早早出去了。」

  「都是托詞!我才不信!只管讓徐平出來,我有話說!」

  小廝見劉渙蠻不講理,脾氣上來,瞪著眼道:「不在就是不在,我家郡侯歇在哪裡還要問你信不信?郡侯不在,天色晚了,官人早回吧!」

  說完,小廝閃進門裡,把門「呯」地一聲著上了。

  劉渙看了身邊的蔣堂一眼,口中道:「這小廝的心裡明顯虛了,徐平必是在裡面!我們只管打門,今夜不出來,就別想安穩歇著!」

  說完,與劉渙兩個,一起用力打著徐家大門。

  自當了郡侯,徐家的大門改大了許多,幾乎對著半個院子。外面這樣打門,整個小院都聽得清清楚楚。

  林素娘本來心情就不好,聽見外面大門「乒乒乓乓」響個不停,愈發煩躁,叫過來應門的小廝問道:「外面是什麼人?怎麼糾纏不休?」

  「是幾個官人,以前沒來過府上,小的也不認識。說是來找郡侯,我已經告訴了他們郡侯不在,這幾個人不信,只是一味纏著不走。」

  林素娘道:「我一個女眷隻身在家,被人這樣糾纏,成何體統!快快出去把他們打發走了,若是不走,只管找開封府的人來。」

  小廝應諾,轉身出去。

  開了門,劉渙和蔣堂兩個大喜過望,對視一眼,低聲道:「徐平果然是在裡面,想來是藏不住了!」

  小廝出門,反手把門關了,向兩人行禮道:「官人,我們家夫人說了,郡侯不在府裡。若是你們再糾纏不休,我這便去喚開封府的人來了!」

  劉渙看著小廝,氣極反笑:「蔣兄聽見沒有,這個小廝竟然說是要去喚開封府的人來!可不笑死我!」

  說著,轉身看著小廝:「快去快去,把開封府的人找來,我看徐平還怎麼在家裡隱藏!你這樣做,倒是少了我們許多功夫!」

  小廝道:「你們雖然是官人,這樣騷擾良家,也有官法管你們!當我不敢嗎?你們且在這裡等著,我這就去找官府的人!」

  說完,轉身快步跑著出了巷子。

  劉渙與蔣堂兩個相視而笑,政事堂鬧過了,連皇宮都闖過了,還怕開封府?

  看著小廝出了巷子,兩人依然拍門不停。

  垂拱殿外,一眾台諫官員吹著寒風,心情越發焦躁起來,不少人都到孔道輔身邊,一起捶緊閉的殿門。

  守在門外的一眾衛士,哪裡敢惹這些連皇上都躲著的台諫大臣?只是站在一邊冷眼旁觀,把通道守得死死的。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閤門那裡終於出現李璋的身影。

  范仲淹急忙迎上去,沉聲道:「如何?有無詔旨?」

  李璋舉起手道:「官家手詔,請諸位台諫到政事堂,宰相自會與眾位分說!」

  這手詔是給宰相呂夷簡的,李璋都不知道裡面的內容。

  范仲淹也覺得這樣僵持下去不是辦法,高聲道:「有手詔,讓我們到政事堂,宰相自會與我們理論。且回政事堂,聽呂相公如何說!」

  說完,帶著手下諫院官員,當先回政事堂。

  此時夜色已深,宮裡輕易不會開宮門,眾人大多心裡已經明白皇上今天是不會見眾人了。見事情又推回宰相那裡,只好一起隨著范仲淹重又湧回政事堂。

  宮門無論如何不開,此時把徐平叫來也沒有意義,有與段少連幾人關係密切的官員忙回前面官衙,吩咐個小吏去把三人喚回來。

  眾人湧回政事堂裡,在裡面獨坐的呂夷簡已是覺得頭痛,等接了李璋手中的手詔,見是讓自己跟眾人說明為何廢皇后,愈發覺得無奈。這明顯是皇上不想面對台諫官員,把這麻煩又踢到自己這裡來了。

  很多皇宮裡的具體事情無法在明詔裡說,譬如皇后善妒,譬如甚至失手打過皇上,這些都是不能詔告天下的,只能由大臣們私下裡討論一下。如果明告天下,那就是把郭皇后徹底毀了,連她母家都要受牽連。而皇上雖然一時意氣,堅決要廢掉皇后,但在心裡卻沒有那麼恨她。趙禎這個人本來就是這樣,脾氣硬起來的時候偏偏就會心軟,心軟的時候卻又經常鬧脾氣,這性子很難捉摸。

  問題是如果皇上覺得這些理由能夠說服台諫,那為什麼不讓他們進宮自己說?把事情推到呂夷簡身上,那是擺明自己都覺得這些理由還不能夠讓台諫閉嘴。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2:09

第75章 林素娘的火氣

  呂夷簡斂容站起,沉聲道:「為臣子的,背後不當議論帝后,不過聖上手詔,我也只好當這個罪人。」

  便從郭皇后跋扈後宮,甚至失手誤傷皇上講起,一直講到最近越發出格,導致後宮不得安寧,已經嚴重影響到了正常的秩序。

  不等呂夷簡說完,孔道輔抗聲道:「又如何?人臣於帝后,便如子事父母一般。父母失和,為子的自當勸解,使父母和好如初。怎麼能夠順著父親把母親趕出家門?這哪裡是為子為臣的道理!豈有些理!」

  孔道輔這一句話,便就如在滾燙的油鍋裡灑了水,台諫官員一下就炸了,紛紛擠上前來給呂夷簡講道理。眾說紛紜,呂夷簡這個幫著皇帝廢後的宰相一下子就成了不忠不孝。

  呂夷簡讀的書又不比在場的哪位少了,他們說的道理呂夷簡又何嘗不知道?不過呂夷簡關注的是事情如何解決,而不是空口講這些大道理。勸和帝后,怎麼勸和?這些台諫官員一個一個說得熱鬧,裡面有一個有本事能夠勸皇上和郭皇后和好的?到了皇上面前,還不是把這些大道理再一通,甚至把皇上罵上兩句,最後還是讓皇上忍耐。

  問題是皇上趙禎從劉太后當政開始已經忍了十年,如今忍無再忍了。一直壓抑了這麼多年,又知道生母另有其人,趙禎是一肚子火,廢後就是他火氣的最後發洩。

  如果能夠勸和,皇宮裡還有楊太后在,早就勸和了,還用得著外朝大臣插手?但這些話呂夷簡卻無法講給台諫官員聽,他們也不會聽。

  呂夷簡只是靜靜站在人群對面,不言不動。其實他也聽不清這些人亂糟糟地到底說的是什麼,也不需要聽清,只是任賃他們發洩罷了。

  等人群稍微平靜一下,呂夷簡拱手道:「廢後,其實是有先例可循的——」

  范仲淹上前道:「相公所說,不過是援引漢光武帝廢郭皇后立陰麗華的故事。光武帝雖然是明君,可廢皇后卻是失德,怎麼能夠偏偏拿光武帝失德的事情作例子!」

  孔道輔厲聲道:「除光武帝外,其餘廢後的全都是昏君!聖上堯、舜之資,更兼宅心仁厚,你身為宰輔大臣,竟然引導皇上做廢後這等昏君之事!居心何在!」

  台諫長官發言定性,身後的官員紛紛湧上前來,圍著呂夷簡痛責不已。

  徐平府第,林素娘在房裡聽著外面大門砸得山響,實在是忍無忍,長身而起,對丫環翠兒道:「去把家裡的人全都叫出來,隨我出去!」

  蔣堂齜著牙,不停地吸氣,看著手掌砸門砸得通紅,轉身對一直站在身後的段少連道:「段殿院,你如何不上來幫著我們叫門?」

  「事情鬧到了這個地步,徐副使一直不露面,想來是真地不在府裡。我們還是及早回去吧,日後跟徐副使道個歉,免得惹人埋怨。」

  段少連是開封本地,與徐平實打實地同鄉,到了現在心裡無比後悔。如果今天徐平真地不在這裡,日後還怎麼相見?街坊鄰居的閒話自己也當不起啊!

  蔣堂心裡也打鼓,都到這個地步了,徐平不可能躲著不見。真不想隨著去皇宮,難道自己這幾個人還能把他綁著去?何苦躲著。再說就是自己三個人想強拉徐平,只怕也辦不到。不說他家裡的奴僕,徐平自己是帶兵打仗上過戰場的,還奈何不了三個文弱書生?

  惟有劉渙不死心,還在那裡不住地打門。

  正在這時,門忽然一下子打開了。門前的劉渙和蔣堂嚇了一跳,急忙退後幾步。

  劉渙更是心中大喜,徐平果然躲不住,終於出來了。

  只見門內先出來幾個僕人,在門兩邊站住,後邊林素娘帶著翠兒走出了門。

  林素娘面帶寒霜,向三人行個禮,冷冷地道:「三位官人不知今夜有會什麼要事,在外面一直打門不休,攪得寒捨不得安寧!」

  劉渙出來的不是徐平,而林素娘,先是愣了一下,猶自嘴硬:「打擾夫人清靜,是我們的不是。不過今夜非同尋常,還請夫人讓徐副使出來說話。」

  林素娘冷著臉瞥了一眼劉渙:「我丈夫今夜不在這裡,人在城外府第。這話早已讓家裡下人告知官人了,怎麼還在這裡糾纏?」

  劉渙有些心虛,嘴上卻道:「我們如何肯信?定然是聽說今天廢了皇后,怕有人來拉他進宮勸諫,躲了起來!」

  林素娘冷笑:「這位官人是哪位?我丈夫再不濟,還不至於躲著你們!自小到大,我丈夫不管遇到什麼事,哪怕是在邕州對上交趾國大軍,也從來沒有躲過!你們在我家門前咶噪不休,竟然是認為我丈夫會躲你們?如此可笑!」

  劉渙被林素娘說得臉上有些掛不住,只管硬強:「夫人如何保證徐副使不在府裡?」

  「保證什麼?你們好大的威風!」林素娘氣得笑了起來,「徐平這些年,什麼時候沒有擔當!會為了你們這幾個人,東躲西藏?你們如此小肚雞腸不嫌丟人,不要在我家門前裝乖賣醜!我一個女眷,孤身在家,你們半夜三更打門——」

  說到這裡,林素娘掃視三人,緩緩地沉聲道:「三位官人讀的聖賢書,做著朝裡的清貴要職,卻做出這種事來,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劉渙被林素娘氣勢所懾,再也說不出話來。

  段少連見劉渙和蔣堂都不說話,身子緩緩後退,心中歎了口氣,走上前來向林素娘拱手行禮:「今夜是我們做得差了,夫人不要向心裡去。實在是皇后被廢,朝廷震動,台諫官員又被攔在宮門外不得入內面聖,一時心焦,才出此下策。夫人海涵。」

  林素娘道:「你們進不了宮,關我們家裡什麼事?」

  段少連越想越覺得今晚劉渙是出了個餿主意,但也只能硬著頭皮回答:「今晚閤門當值的是閤門祇候李璋,與徐副使是故交,所以我們才——」

  林素娘聽到這裡,才知道今晚自己家裡遭了無妄之災。她本來聽到段雲潔的消息就已經心情煩躁,此時不禁氣得身子發抖,對三人道:「今夜只有我一人在這府裡,你們不管有什麼事情,只管去找我丈夫,不要再在我門前糾纏!」

  說完,帶著下人回了府裡,把門「呯」地關了起來。

  正在三人茫然無措的時候,禦史台的小吏趕了過來,高聲道:「三位官人,皇上有手詔,讓台諫官員去政事堂與宰相分說!」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2:11

第76章 徐平的憤怒

  本來就是說不清楚的事情,呂夷簡自己也心知肚明,如果能夠把台諫官員說服,他們也就不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了。

  呂夷簡微閉雙眼,靜靜站立著聽台諫官員引經據典,慷慨陳詞。宰相是個很考驗耐心的職位,所謂宰相肚裡能撐船,性子急躁的,比如李迪,在這位子上幾乎沒一日不與人爭吵,最終自己也做不下去。

  直到眾人說得累了,聲音漸漸平息下去,呂夷簡才睜開雙目,緩緩地道:「諸君既然對此事有異議,不如明天上殿對皇上陳述。」

  說完,呂夷簡又微閉上眼睛,閉目養神。

  鬧了幾個時辰,此時一眾台諫官員又冷又餓,激情過去,在呂夷簡面前又有力無處使,也沒法再堅持。孔道輔和范仲淹兩人商量一番,決定帶眾人先離去,等到了明天上殿早朝的時候,再在皇上和眾官面前與呂夷簡爭個是非黑白。

  自從過了冬至長假,在很多官員的極力上奏之後,原來的兩日一朝已經改為日日上朝。這樣一來,皇上固然是勤政了,很多官員的請假次數也增多起來。

  比如徐平是獨子,家又在開封城,很多家庭的事情沒有人可以替代,請假的次數明顯增多。再加上父親徐正是上朝模範,最近隨著日朝同時恢復了轉對制度,這些不匣務小官也獲得了皇上面前奏對的機會,徐正愈發積極,徐平就更加忙碌。

  二十四「交年」這一天,徐平請假未上朝。

  天不亮就冒著寒風趕到宮城的台諫官員,剛到待漏院就挨了當頭一棒。

  禦史中丞孔道輔和司諫范仲淹,因為率部下官員伏閤請對,駭動中外,分別被免職改為知泰州和睦州,其他參與的官員各罰銅二十斤。

  此時諫院地位不高,范仲淹倒還罷了,禦史中丞卻地位尊崇,卸任時必然要上殿當面告辭,之前絕無像孔道輔這樣直接一道敕命就被趕出京城。御史大夫官位太高,向來是不實任除授的,禦史台的長官實際就是禦史中丞。作為憲台長官,禦史中丞此時又稱為「獨座」,早朝上殿的時候,包括宰執親王都是站著的,惟有禦史中丞與百官相對,單獨設有一把交椅,監督百官,坐著議事。僅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禦史中丞獨特的地位。

  孔道輔以禦史中丞之尊,被一道敕命逐出京城,而且是由內侍押著立即出城,連跟皇帝見一面的機會都沒有。這極具侮辱性的處置,使呂夷簡從此與台諫結下了深仇大恨。

  昨夜把台諫官員支走,呂夷簡立即面奏,與皇上趙禎定下了驅逐台諫長官孔道輔和范仲淹,強力壓制台諫官員的基調。當夜行動,連說話的機會都沒給他們。

  這件事情呂夷簡做得太粗暴,太過決絕,或許在骨子裡,呂夷簡根本就瞧不起這些動不動就想弄出轟動天下的大新聞來的言官。帝王無錯,有錯也是大臣背鍋,而且敕命本來就出自中書,這件事情的後果要由呂夷簡來扛,他也確實扛了。

  廢郭皇后,領導台諫抗爭的是孔道輔,受打擊最大的也是孔道輔。但當時的呂夷簡沒有想到的是,地位低很多的諫官首領范仲淹,會在後來成為他最強硬的對手,並在一次又一次的對抗中,仇怨越結越深。這仇怨深到後來兩人曾經一笑泯恩仇,范仲淹的子孫卻還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呂夷簡。

  徐平並不知道這些,他在家裡主持「交年」的一些儀式,最主要的是祭灶。此時祭灶與後世也沒有太大的差別,惟有儀式更加隆重,還要請和尚道士唸經。

  等到中午林素娘帶著翠兒回到城外府第,說起昨夜發生的事,猶自憤憤不平。

  徐平聽了勃然大怒,匆匆處理了家事,便騎馬趕往城裡。

  到了城門處,徐平讓隨行的孫七郎找到監城官,取了自己昨夜出城的記錄,並讓監城門的官吏寫了書狀,畫了押,帶著徑奔宮城。

  到了下午,閒一些的衙門已經有官員開始離開,更由於今天臺諫官員的大震動,各個衙門顯得更加熱鬧。

  以台諫和館閣職事官員為主,群情激昂,紛紛趕著回家寫奏章。宰相如此肆無忌憚地壓制言官,以後朝堂裡還不成了一言堂?

  雖然各人關注重點不同,但主要都在三件事上,一是繼續爭皇后不當廢,二是貶責台諫官員非出聖意,是宰執大臣蠱惑,再一個就是自今以後不許伏閤請對,非國家之福。

  徐平沒有心思理會這些,他的前世根本沒有台諫言官的概念,也沒有為他們辨解的覺悟,他今天來就是找昨天晚上到自己家裡鬧事的幾個人的。

  諫院在天聖末年才設置,以原門下省為自己的衙門,以前沒地方上班的諫官才有了自己的辦公場所。此時還處於草創階段,本來也沒幾個人。司諫范仲淹一去,新的長官還沒有著落,此時諫院之長為知諫院孫祖德。

  徐平到了諫院門口,只見這時的諫院一片混亂,官吏進進出出,吵吵鬧鬧好像菜市場一般。好不容易才找到看門的吏人,讓他進去通報。

  過了沒多少時間,孫祖德從諫院出來,向徐平行禮:「徐副使今天有閒到我們諫院來,可是有什麼公幹嘛?」

  徐平只知道昨晚帶頭的是殿中侍御史段少連,不過聽林素娘所說,段少連從頭到尾都還算客氣,便先來諫院找晦氣。

  看著孫祖德,徐平沉著臉道:「公幹是沒有,不過有一點私事。昨晚我因為城外府裡有事,沒有在城內安歇,惟有內人歇在那裡。誰知深夜時候,有台諫官員登門騷擾,在家裡下人告知了我不在的情況下,還吵鬧不休。孫諫院,昨晚到我府上的是哪個?」

  這種事情瞞也瞞不住,孫祖德只好老實答道:「不瞞副使,昨晚是右正言劉渙隨著段殿院去的。因為事情緊急,他們一時不察,打擾了府上,還望副使不要向心裡去。」

  徐平高聲道:「那是打擾我府上嗎?我內人一人在家,一介女流,你們諫院的言官在門外吵鬧不休,四鄰側目!我怎麼不往心裡去?叫劉渙出來!」

  若論本官,徐平高過孫祖德不知多少階,鹽鐵副使也已經半步踏上了待制的階梯。此時待制及以上是一個等級,待制以下稱為庶官,明顯又是另一個階層。

  在徐平面前,孫祖德的官職低,而且又是自己人失禮在先,硬氣不起來,只好老實答道:「不瞞副使,劉渙已經離朝回家,等到明天見了,我讓他到您府上賠禮道歉。」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2:12

第77章 交涉

  直到諫院裡面的左正言宋庠出來,也說劉渙已經離開。宋庠天聖二年連中三元,狀元及第,為人一向穩重,徐平才信了。

  臨到離去,徐平對孫祖德道:「知諫代我托言劉渙,徐某明日再來找他!」

  說完,離了諫院,向著禦史台去了。

  孫祖德對身邊的宋庠道:「劉渙做事一向漫無所避,這次鬧到徐副使府上,不知將來如何結局。徐平少年銳氣,又曾經在地方執掌過生殺大權,只怕不會善罷甘休。」

  宋庠道:「再怎麼說,劉渙等人也是因為國事一時糊塗,沒有什麼大錯。來日登門賠罪,再作個東道,也就罷了,徐平難不成還會上表彈劾?」

  宋庠是安州人,沒中進士之前家裡境況非常不好,與弟弟宋祁兩人過得非常艱苦。當時夏竦為安州知州,對兩兄弟非常照顧,有知遇之恩。而當年徐平在邕州任上,就跟夏竦非常不對付,宋庠受此影響,對徐平還是有點看法的。

  要說夏竦這個人,為人陰險,好權位,貪錢財,是繼丁謂之後大宋朝堂上最能興風作浪的。不過夏竦能力遠不及丁謂,心胸更是天差地遠。丁謂雖然是權臣奸臣,做事卻一向大氣,不像夏竦只會玩些陰謀詭計小手段,他攪起的風浪也遠不如丁謂。但另一方面,夏竦好讀書善文學,也確實發掘了不少人才,在地方政績也突出,並不全是靠巴結逢迎爬上高位的。那些被夏竦發掘提拔的人,還是有不少人感激他。

  徐平離了諫院,直奔禦史台。

  此時禦史中丞孔道輔已經出城,台憲副長官侍御史知雜事任命一變再變,到現在也沒有人到任,殿中侍御史段少連暫時代理台憲之長,管理眾禦史。

  聽見徐平登門,段少連知道自己理虧,急忙帶了侍御史蔣堂出來,見到徐平,深施一禮:「昨夜是我們理虧,得罪之處,郡侯見諒!」

  徐平道:「此事僅是一句理虧?你們台諫伏閤請對,與我何關?成群結黨到我府上騷擾,內子一介婦人,你們半夜打門,吵鬧不休,外人怎麼看?」

  蔣堂道:「實是右正言劉渙說郡侯與守閤門的李璋自小熟識,想請郡侯到宮門前,請李璋開了閤門,我們台諫入大內面聖。」

  不提這一點還好,一提徐平的火氣更加上來:「不錯,我與李璋自小一起長大,但那又如何?他守閤門,開與不開依的是國法,難道還能憑他自己的意思?你們台憲,職責糾彈百官,以正國法,結果在你們眼裡,國法是兒戲是不是?」

  段少連道:「郡侯息怒,昨夜只是事情緊急,我們入宮心切,一時急糊塗了,才做出這不著調的事來。等到來日,我必登門謝罪。」

  「不必了,你們登門,我怕再惹出什麼事來。再者你們身處憲職,我也不好與你們來往,免得平白惹人閒話。事情已經做出來了,我也不為已甚,這樣吧,你們上表自責,也好證明我的清白,免得不知情的人說三說四。」

  蔣堂道:「副使如此咄咄相逼,未免過了。我們行事確實有不妥之處,但終究為是為了私心,而是為了朝廷大事。為了昨夜的事,今天台諫長官遠貶地方,所有台諫官員一律罰銅,在這個時候,副使又何必抓住此事不放?豈不聞得饒人處且饒人?」

  徐平上下打量了蔣堂一番,口中道:「說得好,滿口都是國家大義,朝廷政事,一嘴的大道理。怎麼做起事情來如此猥瑣不堪!你也知道得饒人處且饒人,怎麼昨天夜裡已經告訴了你們我不在家裡,你們還是逗留不去,把門拍得山響!寬於律己,嚴於律人,你這種人怎麼合適呆在禦史台裡!」

  蔣堂被徐平說得臉上青白交加,雙目圓睜,再也說不出話來。

  段少連清了清嗓子,對徐平道:「台諫風聞奏事,言行確實有些過激,不過如今非常時期,望郡侯這次高抬貴手,就此罷了吧。日後我必帶憲台官員登門道歉,絕不食言!」

  徐平搖了搖頭:「我不要你們道什麼歉,既然你們錯了,那就認錯便是。對了,為再避免閒話,我昨夜出城的記錄,還有監門官吏寫的書狀,都給你們帶了過來。你們只要上書把事情說明白,自請罪責,我便不再追究。」

  這個時候台諫動盪,段少連哪裡敢答應這個條件?本來把孔道輔和范仲淹兩個人貶出京城,京城譁然,眾官紛紛上書表明自己的立場,輿論是在台諫官員這一邊的。如果這樣一道自責的表章出來,讓人看見台諫官員如此不堪,輿論風向就不會如此一致了。

  言官的威力,一個在於帝王的有意扶持,用以牽制朝中的大臣,再一個就是靠天下公議,形成巨大的輿論壓力。徐平此舉,廢了言官的一半功力,段少連如何答應?

  實際上言官們真正可以依靠的是第一項,就是緊靠皇權,牽制相權,這也是帝王政治給台諫的真正定位。可到了這個年代,台諫漸漸合流,言官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定位了,對上監督君主,對下彈劾宰執,並攜天下輿論為自己奧援。一旦受到打擊,就全天下喊冤,上罵昏君,下罵奸臣,不附和自己的一律為小人,漸漸把自己逼入絕路。

  台諫要想真做成什麼事情,實際只靠一張嘴是不行的,相權和皇權之間必須選擇一個進行合作,否則的話必然會被壓制。直當自己代表了天下正義,口含天憲,帝王宰相統統要在自己這些正人君子面前改過自新,顯然是天真了。

  此次廢後,明明是皇上和宰相一條心,鐵了心要做成的事。言官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具體發生了什麼,只是要阻止,實際上是把皇上和宰相一起反對。而且章疏不入,直接選擇了最激烈的伏閤請對。最激烈的手段都已經用出來了,其他手段就更加沒用了,實際上把皇上和宰相逼上了絕路,只有強勢鎮壓一條路子。

  如果他們委婉一點,按照正常步驟辦事,章疏不入就選擇第二天留班,在百官面前與宰相廷辨,可能就不會敗得如此窩囊。結果事情一不順利就全體伏閤請對,跟宰相在政事堂鬧過才商量著第二天留班,呂夷簡也是當過知雜禦史,做過禦史台二把手的人,哪裡還會給他們這個機會?

  現在到了這個地步,諫院憲台長官一起被貶,台諫全體被罰,依然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無論如何也要爭一口氣,與小人奸臣鬥爭到底。

  徐平本來與此事無關,要求也算合情合理,奈何台諫官員已是無路可退,連公開認錯都不能做。不然的話,毀了自己形象,那就連最後的倚仗也沒有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2:13

第78章 彈劾

  不管徐平如何說,段少連只是小心道歉,而絕不肯答應與同去的兩人上表自責。

  徐平見再說無益,便留下了自己出城記錄的抄本,帶著孫七郎離了禦史台,徑直出城門回自己在城外的府裡。既然言官們不上表,徐平便只有上奏章彈劾了。

  自二十七日起,便進入年節七日長假,上朝的日子只有兩天。

  徐平一回到家裡,便把自己關進了書房,寫自己為官以來的第一份彈劾奏章。當官這麼多年,中間還當過掌管稽查的通判,徐平從來都沒有彈劾過別人,沒想到現在會因為這種事情破例,想想真是滑稽可笑。

  到了天黑,吃過晚飯,徐平依然回到書房潤色奏章,林素娘帶著盼盼陪著徐正夫妻。

  月底了,天上沒個月亮,呼呼的北風刮著,天上的星星在薄雲籠罩下躲躲閃閃,透著冬日裡的蒼涼。

  正當徐正夫婦要回房歇息的時候,徐昌從外面進來,對廳裡的眾人行過禮,道:「府外來了個騎快馬的,說是右司諫范仲淹的下人,有一封書給大郎。」

  想來有可能是公文往來,徐正不好過問,對徐昌道:「大郎在書房裡,你只管送過去。對了,天色已晚,你有沒有留外來的人歇一宿?」

  「那人留了書,便急匆匆地走了,說什麼都不肯歇。我只好由他去了。」

  徐正點頭道:「嗯,一心要走那也留不住。只要我們家禮數到了,不要被人說閒話就好。你去書房找大郎吧,不定是什麼急事呢。」

  徐昌應諾,拿著書信到了徐平的書房裡。

  書房裡也有火道,雖然屋裡放了兩盆水,依然乾燥。

  見了徐平,徐昌把手中的書信交過去,口中道:「來人說是右司諫范仲淹給大郎的書信,不知為什麼,走得甚是匆忙。」

  徐平接書信在手,想了一下,對徐昌道:「好,我知道了。」

  徐昌出去,徐平拆開來書,很快看完,放在桌上。

  果然不出所料,還是因為昨晚段少連三個人的事情,范仲淹又寫了一封信來,還是道歉,還是讓徐平以大局為重,不要把事情鬧大。等到有一日回京,范仲淹必登門拜訪。

  這都不用問,必然是下午去台諫找過人後,他們便抓緊派人出城,找到范仲淹,托他寫了這封求情的信來。

  此時的范仲淹官職低微,右司諫與員外郎還隔著一階起居舍人,更不要說與徐平的兵部郎中比。不過范仲淹是以右司諫知本官事,管著諫院,而且多歷要職,在京城的名望已經漸漸起來,雖然還沒有後來負天下清望的名聲,也已經不容小視。

  特別是在徐平前世的記憶裡,不誇張地說,范仲淹是此後千年的第一名臣,面對范仲淹徐平一向都小心謹慎。

  這也讓徐平非常疑惑,此時的范仲淹已經四十五歲,本官右司諫,職也不過是秘閣校理,說實話比年輕二十歲的韓琦也沒有高到哪裡去,官路是相當崎嶇。以徐平有限的歷史知識,也知道離著歷史上范仲淹到陝西主持一路軍政沒有多少年了,這中間他必然經過了一次超級升遷。所以別看這次因為諫廢皇后的事情被趕出京城,還真不知道對他來說是禍是福,說不定事情一下反轉,他因此而起也說不好。

  說來說去,右司諫這個職位很特殊,本來這個時代的諫院長官是以別官知諫院,如孫祖德。以右司諫本官管理諫院的都不是一般人,以小官面對禦史中丞和宰執,天天在皇上面前露面,不知怎麼就一飛沖天。

  看著范仲淹的來信,徐平沉吟良久。

  以范仲淹的身份,徐平不能置之不理。但若是只因為一封信,就讓徐平就此把事情放下也不可能,不說家裡面對林素娘,出去怎麼面對同僚?

  最終,徐平還是決定上章彈劾還是要彈劾,但范仲淹的信也不能不回,沒必要因為這種事情就得罪范仲淹,禮貌總是要到的。

  給范仲淹的信裡,徐平把事情說明白。台諫官員騷擾自己的家眷,如果僅僅是私事自己可以就此放下,但事情卻不是如此簡單。那三人到徐平家裡,理由是徐平和看守閤門的李璋關係密切,這問題就可大可小。閤門開與不開,怎麼可能因為李璋和徐平的私人關係來決定,台諫言官犯這種錯誤,完全無法原諒。

  徐平說得清楚,在私,自己家庭受到了騷擾,在公,台諫官員不稱職。於私於公,徐平都要彈劾那三人。

  十二月二十五,因為臨近年關,早朝只是各司稟告日常事務,不言大事。

  下了朝後,徐平等沒事的官員離開,自己到垂拱殿內的通進司投遞奏狀。

  通進司掌各種文書的上承下達,地位極為重要,也是京城中大小臣僚打探官場各種消息的場所。這裡遇到的每一個人,不定後面就牽連到什麼京城裡的大人物。

  不過也不是什麼人都能來這裡投遞奏狀,一般的平民百姓和下層小官,要通過登聞鼓院和登聞檢院,由那裡審核過了才呈交通進司。中層官僚,上奏章的管道則是閤門,閤門司再轉交通進司。

  直接由通進司上奏章,非高官就是清要。徐平鹽鐵副使的職務還有些勉強,不過他還帶著直史館,那就夠了,更何況還有個永甯郡侯帶在身上。

  到了通進司衙門口,正趕上知通進銀台司的給事中石中立出來,見到徐平,開口笑道:「永寧郡地處嶺南,常年無冬,郡侯帶了這爵位,在京師也不自在起來,整個冬天都不見影子,莫不成是水土不服,躲著貓冬嗎?」

  石中立一向口無遮攔,私底下很難聽他說出一句正經話來,滿城文武臣僚早已經習以為常。徐平笑笑,答道:「給事說笑。今天來是有奏狀投送。」

  徐平為人比較嚴肅,石中立也早已經聽說,見說起正事,也不再開玩笑,喚了司裡小吏出來,接了徐平的奏狀。

  通進司有檢查奏狀的職責,徐平所上的又不是實封密奏,只是不保密的通封。

  石中立順便看了,抬起頭瞪著眼看著徐平:「郡侯果然非同一般人,常年不來我衙門一次,一來便要趕走我這裡的常客。」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2:14

第79章 後苑飲宴

  不受官職高低限制,所有奏章都由通進司進呈,且進呈後不得拖延,要立即呈送皇上禦覽的,基本上除了宰執大臣,就只有台諫言官了。宰執大臣有很多跟皇上當面奏對的機會,上奏並不多,所以通進司這裡,最常來的就是言官。

  徐平常年不來一回,來了就彈劾言官,也讓石中立吃了一驚。一向都是台諫言官彈劾別人,被別人彈劾倒是少見,這個徐平倒真是與眾不同。

  見石中立表情誇張,徐平不由笑著說:「給事這裡的常客卻是我家裡的惡客。」

  通進司這裡人際關係極為複雜,有很多朝廷官員的眼線。徐平不好在這種地方過多逗留,交過奏章,便向石中立告辭,離開垂拱殿回了三司衙門。

  此時已近年關,司裡的官吏都在忙著一些年底收尾的工作,新調任的官員多是在年後才上任。鹽鐵司裡還是只有韓綜一個判官,郭諮要等到年後才赴任。

  今天早朝後,韓綜的父親韓億調任權禦史中丞。禦史中丞要求本官諫議大夫以上的官員才可以出任,凡是本官不到的,例升諫議大夫,帶權字。父親升官,韓綜也早早就趕回家去,準備接待到家裡慶賀的親人朋友。他們韓家是大家族,不比徐平這種小門小戶,酒筵擺起來都是通宵達旦,必須好好準備。

  鹽鐵勾院的郭勸則被調到禦史台任侍御史,新調了鄭戩過來判勾院,也要年後上任。

  手下人手不齊,徐平也無心理事,在衙門裡處理了一些日常事務,便就回家。

  二十六是上朝的最後一天,基本不理事,下朝之後,徐平剛要回三司衙門,就被一個小黃門過來叫住:「郡侯,官家旨意,今日後苑宴請大臣,郡侯也在其中,且隨我來。」

  徐平摸不著頭腦,只好隨著小黃門向大內深處行去。

  所謂大臣,這個年代是有特指的,一般是指宰執官員,廣義的也要待制以上。徐平此時並不夠資格,必然是皇上趙禎指名才能夠參加。

  徐平已經不是第一次進宮,隨著小黃門彎彎繞繞,來到了大內後苑。

  來年正月初九就立春,此時已經到了冬天的尾聲,寒風卻沒有停下來,呼嘯著刮過後苑裡光禿禿的樹枝,拍打著硬如鐵的松針柏葉。

  行不多遠,就看見前面一處暖閣,此時已經坐滿了朝中的諸位大臣,周邊內侍小黃門來回忙碌,準備著酒菜。

  到了近前,首先就看見高高擺在檯子上的十幾盆牡丹,伴著周圍呼嘯的寒風,開得正豔。這是孫七郎給皇宮裡修好火道暖閣後徐平獻上來的,宮裡人都到家裡要了,不能還賴著不給。反正徐平家裡還有十幾盆,也夠過年熱鬧了。

  見到徐平過來,早早就坐在前列的寇瑊道:「徐平,坐到這裡來!」

  徐平一路向各位高官打著招呼,來到了寇瑊身邊。

  坐在上位的趙禎看見,開口道:「永甯侯,今日借了你獻上來的冬日牡丹,在宮裡擺個筵席,犒賞大臣。所謂借花獻佛,你且上來飲一杯!」

  徐平見周圍的人都看著自己,忙走上前施禮謝恩。

  旁邊侍立的小黃門滿了酒,端給徐平。

  徐平接過,向趙禎躬身行禮:「謝陛下恩典!」

  說完,舉杯一飲而盡。

  酒是宮裡特釀的羊羔酒,正適合這嚴寒天氣。徐平一杯下肚,只覺得渾身熱乎乎的。

  還了酒杯,徐平再次謝恩,回到寇瑊身邊坐下。

  自徐平回京,三司出了幾次風頭,再回到三司,寇瑊只覺得身心舒暢。而且徐平的背景在那裡,可以說是前途無量,寇瑊也覺得有底氣。

  眾人落座,小黃門悄悄報了到的人數,沒到的人是有病或者有事,今天不會來了。

  趙禎舉起酒杯,高聲道:「冬日苦寒,往年都是滿目蒼涼,別說盛開的花朵,就連綠葉也難得見上一片。今年全虧永甯侯府裡有個巧手匠人,為宮裡打造了這處暖閣,地方盡夠大,可以容得下眾卿一起吃杯酒。最可貴的,這暖閣只燒石炭,每日所費不多,不是什麼窮奢極欲之舉。難得,難得!」

  說到這裡,舉起酒杯:「眾卿,且飲一杯!」

  眾人一起謝恩,舉起手中酒杯一飲而盡。

  徐平不是個好酒的,也沒覺得這宮裡的美酒味道到底好在哪裡,倒是旁邊有的大臣一杯下肚,一副熏熏然的樣子。

  後苑飲宴,本就是皇上與臣下同樂的過程,沒有禦史和閤門的人員在旁邊虎視眈眈地盯著隨時彈糾,過程相當隨便。

  酒過三巡,趙禎站起身來,走到身邊檯子上的牡丹旁邊,對眾人道:「這是永甯侯府裡獻上來的牡丹,雖然不是十分名貴的品種,但開在這寒冬季節,尤為可貴。以前只是聽說國家極南州軍,一年四季繁花似錦,卻不想京城裡也有冬日看花的時候。」

  眾臣一起站起身來,拱手稱賀。

  這個年月本來還講祥花瑞草,但是經過前朝真宗皇帝又是降天書,又是東封西祀神神道道的一通折騰,現在反而成了禁忌,大家都自覺避過這一節。徐平自己臉皮也薄,明明是溫室催出來的,說成祥瑞臉上掛不住,更何況自己家裡還有呢。

  趙禎招呼著一幫近臣上前賞花,大家口中謝恩,宰相呂夷簡和張士遜當先,領著大臣們走近擺花的高臺。

  牡丹雖然是洛陽的好,但東京城裡也有不少人家種的有,玉津園裡更是成畝成頃地種植,並不算是稀奇。但冬天開的牡丹,眾人都是第一次看見,外面寒風吹著,在閣子裡賞花別有一番情調,一個一個都是興致盎然。

  白髮蒼蒼的翰林學士馮元對花前的趙禎拱手行禮道:「冬日觀花,此為太平盛事,豈能無詩賦?請陛下讓群臣獻詩。」

  徐平聽著這話就皺眉頭,他不喜歡跟這幫文人大臣遊宴,就是因為他們動不動就來詩賦,好像沒別的事幹了一樣。詩詞小道,興之所致寫上兩首也沒什麼,可這樣趕著鴨子上架,憑白浪費腦細胞實在就沒必要了吧。

  再說這個馮元,在李宸妃去世的時候,是他監護喪事的。結果弄得墓穴水浸,要不是王曾替他求情,這學士早就當不成了,現在又弄起事情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2:15

第80章 花開富貴

  後苑飲宴,大多數時候都是要獻詩的,待制以上文學清貴之選,沒這個步驟,那跟叫一幫大老粗武將來牛嚼牡丹有何區別?由於年前激烈的人事變動,專職的翰林學士此時只剩下馮元一個,也只有由他提出來,這倒是徐平錯怪馮元了。

  周圍的一眾大臣哄然叫好,趙禎興致勃勃地同意。

  呂夷簡對趙禎拱手:「此牡丹既然是永甯侯府裡獻來,便先由徐平起韻如何?」

  趙禎點頭:「甚好!甚好!」

  說完,大家一起看著徐平。

  徐平看著檯子上供的牡丹,腦子飛快地轉動,搜腸刮肚想從前世的記憶中找一首牡丹詩來應景。可累壞了腦子,也沒找出一首合適的來。

  流傳後世的詩詞名篇成千上萬,但其中的應制詩卻屈指可數,又要詠牡丹哪裡能夠找得出來?應制詩經常是限制了韻腳,更重要的是限制了主題,詩詞中最講究的意境在這個場合基本是不用想了,哪怕是詩仙詩聖,這個時候大多也只能是平庸之作。

  今天還好是徐平起韻,難度降低了許多。不然又要和別人的韻,同時又要講究黏對功夫,那才是難是加難。

  想了片刻,徐平對趙禎拱手行禮:「微臣惶恐,不敢辭命。過幾天就是年節,離著春日不遠,便以『春』為韻。」

  趙禎笑著點頭:「好,花開便為春。」

  徐平道:「借聖上金句。」

  「牡丹本是仙人種,一抹深紅獻紫宸。心若安時即富貴,花開此處便為春。」

  呂夷簡聽了,對趙禎笑道:「永甯侯縱馬萬裡,立威蠻荒,這詩裡卻有禪意在,難不成閒時也唸經學佛嗎?所謂花開富貴,正是吉兆。」

  趙禎和眾大臣一起大笑,氣氛一下變得輕鬆起來。

  徐平心裡出了口氣,這一關可算是過了。

  宋人作詩格律比唐人講究,御前應制詩更加要求嚴格合乎格律,跟進士考試時也相差不多。徐平雖然作不出什麼意境深遠的佳作來,但四平八穩的詩詞,這麼多年下來,還是能夠應應景的。富貴花開,也適合現在這場合。

  趙禎命小黃門上來,給徐平滿了酒,再次賜飲。

  對於臣子來說,皇上賜飲是一種榮耀,回去可以吹好長時間的。不過徐平實在是沒有那個覺悟,只是端起來一口喝乾,謝過恩,只覺得身上熱乎乎的。

  後面就不在強求,地位尊崇的近侍詞臣比如馮元獻過了詩,大臣們便興之所致,考慮成熟了便獻詩。旁邊有起居注官員,今天的詩都會記下來,一起收藏。

  隨著酒越喝越多,參加飲宴的群臣行為便越發放肆,有的是真喝多了,有的是借著這個場合裝醉發洩,一時亂糟糟的。

  徐平靠著欄杆坐著,靜靜地看著趙禎與幾位宰執近臣對飲,看著平時一身莊正的大臣們放浪形骸。其實這個世界的每個人都戴著面具,只是有的人能把這個面具戴一輩子,到死都不摘下來,叫作言行合一。而有的人只是把這面具當作玩具,隨時摘下來,隨時又戴到頭上,便是奸滑小人。

  這是一個戴著面具生活的時代,每一個人都很累,他們的心靈需要放鬆。所以在文人士大夫中,佛教流行很廣,甚至佛學中的一些思想正慢慢被溶入到儒學之中。

  不想戴著面具生活,便就要放棄很多,尤其是名望和地位。而這偏偏又是人們所追求的,在這浮華的世界裡,又有多少人能夠真正地放棄呢?

  徐平不想過這種身心俱疲的日子,他只想有一個無人打攪的家園,可以衣食豐足,可以在青青的草地上,看著藍天白雲。

  在中牟的莊園裡,他知道了這個世界要想不被人打攪,那就要讀書做官。他讀書考了進士,做了大官,卻發現官場一旦邁進來,就很難再脫身出去。

  生活充滿了無奈,區別只是自己選擇哪一種無奈。

  從禮制來說,皇帝的喪期很短,為了不影響國家大事,實際是以日當月。不過那僅限於朝政,個人生活還是要注意。此時還在趙禎的喪期內,群臣飲宴也不能用樂,不能用歌舞,實際上就是乾喝,除了有人作首詩,也沒其他的娛樂了。

  當徐平把自己的身心跟這群當朝大臣分開,用一個局外人的眼光去看,心情便慢慢平靜下來。就像前世在看一部影視劇,看著劇中的人物隨著歷史這個編劇在表演。

  正酒酣興濃的時候,樞密副使李諮走上前來,對徐平道:「雲行少年,反而入老僧入定一般,何不跟大家同樂?」

  徐平急忙站起來,恭聲道:「我不甚酒力,又不擅長詩詞,在這裡看著大家就好,如果能夠學到一二,也不辜負聖上恩德。」

  李諮已經已經六十多歲,白以蒼蒼,聽了徐平的話搖了搖頭:「人生最貴少年時,你不知道我們這些白髮老人,看你們年輕有多麼羡慕。不想你卻不珍惜這少年時候,不去及時行樂,卻在這裡學老僧入定。」

  徐平還能說什麼?難不成告訴李諮自己與這些人玩不來?只好拿兩句閒話敷衍。

  說過幾句閒話,李諮道:「當年你徐家在州橋邊開個白糖鋪子,年入萬貫,我去收到官裡來,斷了你家財路,雲行切莫記恨。」

  「侍郞哪裡話?本是為公,再者也沒有虧待我們家,感謝你還來不及呢。」

  李諮以禮部侍郎從權三司使任上升任樞密副使,算是三司的老長官,徐平說起話來也沒有跟其他宰執相對時那麼拘束。

  示意徐平坐下,李諮也一起坐在身邊。

  又與徐平閒聊幾句,隨口聊起現在三司的公事:「聽人講,自你領了編修三司條例的職事,有意要變更茶法?現在茶法虛估過高,官家沒有一分利,全被商賈分了去,弊端深重,是要改了。呂相公和張相公對此知之甚深,必然支持。」

  徐平忙道:「哪裡的事,必然是有人傳閒話。最近整理三司案卷,只是發現現在茶政官府幾乎沒有利潤,我也正在徹查,哪裡就敢想擅改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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