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70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7 09:29

第111章 根源

  明白是明白了,但新茶法到底應該怎樣,每個人心裡都在掂量。太宗年間開始實行沿邊入中,雖然支持的官員列出了種種好處,反對的一樣還是提出了可能發生的弊端。也就是說從一開始,每個人都知道這制度有利有弊。不過由於時代的限制,他們只能有定性的估計,卻無法定量,利大弊大根本搞不清楚,就這麼一直沿用了下來。

  按照前世的歷史知識,徐平知道現在是改革茶法難得的時間視窗,如果再過幾年,西北跟黨項的戰爭打起來,想改也沒有機會了。

  崇政殿裡的氣氛有些沉悶,大家都在低頭思索,沒有說話。徐平把資料擺出來,實際上就從根本上否定了現在的茶法,不管是「三說法」還是「現錢法」,這出乎每一個人的預料,先前想好的說詞,再也說不出口。就像先前徐平說三年無一石糧入陝西,從根子上就否定了沿邊入中法,再否定茶法,整個與邊疆有關的財政系統已經搖搖欲墜。

  這牽扯到的實在太多,哪個敢亂說話?寇瑊平時與徐平多有討論,心裡大致有個輪廓,不過他現在策略是站在徐平身後,徐平能夠起來,他自己就有前程。

  正在這個當口,一直沉默不語的呂夷簡突然開口:「徐平,那依你的意思,現在茶法是要改還是不改?」

  此時徐平已經占了上風,看著呂夷簡道:「自然是要改的,相公認為呢?」

  呂夷簡點點頭:「積弊已深,不得不改。這樣吧,新茶法還是著李諮主持,按他先前所說先除了這幾年的陳弊。對於以後的茶法,三司先議,政事堂議定之後再作定論。」

  張士遜看看呂夷簡,又看看坐在上首的皇上趙禎,嘴巴張了張,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先前是不讓徐平說話,現在說完了也挺熱鬧的,怎麼又回到原點了?呂夷簡是個什麼意思?這樣處理徐平能服氣?皇上能同意?不過今天他已經出醜,終於不敢出頭了。

  黑板前的徐平笑了笑,向呂夷簡拱手:「相公說的是,茶法還是要先改。不過以後的茶法我這裡已經有了底案,既然有這個機會,不如說出來請諸位大臣指教。」

  呂夷簡沉聲道:「也好,你說一說,那便就在這裡議。」

  見徐平竟然欣然同意,張士遜驚得眼珠子差點鼓出來。再看看周圍眾人,章得象自然站在呂夷簡一邊,可就連平時與呂夷簡不對付的蔡齊都面色平靜,他心裡愈加鬱悶。

  其實事情很簡單,徐平從根子上否定了現在的茶法,那麼不管他有什麼建議,都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而已經討論到這個程度了,那暫時措施還是用李諮的新法,徐平的意見要從長計議,慢慢一步一步地把茶法改過來。

  呂夷簡多年執掌中書,對這個道理自然明白,就是蔡齊等人也在計司系統摸爬滾打多年,呂夷簡一說他們就理解了意思。只有張士遜幾人,對整個財政系統根本沒有概念,總是從黨派個人的利益關係去考慮問題,才會覺得糊塗。

  這種國家大政,當然是有臨時措施,然後才是長遠之計。以茶法牽涉之廣,從根子上改變哪裡是一年兩年能夠完成的事情。在實際事務上,張士遜差呂夷簡不是一點半點。

  徐平理了理思路,決定還是從邕州的茶園講起。

  「國家法制,茶惟有川峽四路和廣南地區不榷,許民間自由買賣。邕州地處嶺南,原先地廣人稀,且多是土人,不入國家編戶。山中自古有茶樹,卻一直沒有人製茶販賣。天聖年間,我通判邕州,才引導土人種茶,於今也有六七年之久了。」

  說到這裡,徐平看了看殿中放著的幾籠邕州茶,提高聲音道:「邕州一地,去年官府入茶利二十八萬貫有餘。而諸位都知道,同是去年,東南茶場全部加起來,官府得利也不過一萬貫多點,這還不包括與茶有關的官吏薪俸,不包括運茶廂軍的口食。也就是說,實際上東南茶場從去年開始,就已經無利圖。」

  這一點徐平前面圖表裡列得清楚,大家也都沒有異議。東南茶場現在官府已經沒有利潤,李諮也提起過,所以茶法不得不改。

  徐平又道:「東南茶場沒有茶利,現在所剩的,惟有指望商人得了厚利,能夠幫著朝廷向陝西運輸糧草。可實際情況是,陝西這幾年也沒有糧食進入,全靠的是盤剝本地民戶來充入中糧草。也就是說,朝廷讓出了整個東南茶場的茶利,也不過是換來在陝西沒有加賦稅,而借商賈豪強之手來做了這件事而已。」

  徐平把這話說破才是真的讓很多人抬不起頭來,這個年代,凡是有官員提出要改變某種制度,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民不加賦而用自足」,聽起來真是利國利民。實際情況則是不加賦而轉交給商人豪強之手,比加賦為害更烈。道理很簡單,官府經營哪怕是沒有利潤甚至是稍微賠錢為了民生也會經營下去,而沒了利潤哪個商人會幹?官府加賦自然會有地方豪強向下層民戶轉移,可豪強一樣會與商人勾結起來獲取厚利。

  做的是同樣的事情,官府還有規模優勢,還有諸多的行政資源可用,成本只會比商人更低,憑什麼轉交給商人小民就會得利?

  如果是一些瑣碎的小規模商業行為,確實是更適合商賈經營。可像這個年代的茶業這種行業,規模大,商業行為單一,就沒有那個道理。

  之所以出現如今的局面,還是跟整個大的環境有關。五代時期,官吏不分,做官的往往就是小吏出身,對行政事務的各個環節都熟悉無比。再加上那時候征戰不斷,各國都是窮盡國力養兵,每一個利潤環節國家都恨不得抓在自己手裡。兩者加起來,就是暴利行業基本都掌握在了國家手中,某種程度上到了古代社會的極致,整個社會也處於緊張狀態。

  自宋立國,這些行政財政制度改變不大,初期也並沒有問題。那時候的能臣,比如趙普,比如陳恕,也基本都是出身小吏,對這整套系統能夠駕馭得住。

  但自太宗之後,官吏分離,官員越來越不熟悉具體事務,越來越覺得有心無力。

  當時為什麼實行沿邊入中,要借助商賈的力量?看看官員們列出的原因就清楚,小吏難制,成本太高。茶鹽這些物資,官府的運輸成本竟然比私人還高。為什麼?下面做事的小吏使壞,動不動就船壞了,貨沉了。還不斷地向這些貨裡加泥沙,如果離得原產地遠一點,鹽簡直就沒有鹹味了。

  而另一方面,銷售不暢,動不動就錯過了銷售季節,官場裡的貨物堆積如山賣不出去,只能報廢,要麼就強行推派下去。可偏偏民間缺貨厲害,就是無法產銷兩旺。

  知道有這些問題,官員們卻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些問題,無從下手。最後只能是借助社會力量來解決官員能力不足的問題,形成惡性循環。

  知道有問題,卻不知道怎麼解決問題,是慢慢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官員的通病。於是越發崇尚空談,越發看不起能做事的官員,開口就是三代之治,一做事就一塌糊塗。挑毛病那是天下無雙,讓他們把事情做好那就一籌莫展。

  呂夷簡這一代算是最後的還能兼具吏才的官員,徐平算是抓住了一個尾巴,如果再過二三十年,徐平只怕是連在這裡侃侃而談的機會都沒有。

  小吏有小吏的毛病,他們只注重眼前蠅頭小利,如果用小吏治國,整個社會只怕也會民不聊生。官與吏本該是相輔相成,整個社會才會平穩發展。這樣就要求官員要兼具吏才,不一定要能夠比小吏們做得更好,但對具體事務最少要懂,能看出各種門道。

  徐平對詩賦經論不熟,願意埋下身子做事,這是他比其他官員強的地方。

  指著旁邊幾籠的邕州茶,徐平高聲道:「剛才說過,邕州去年以一州之地,官府得茶利二十八萬貫。同樣是茶,為何有這麼大的區別?」

  張士遜搖頭道:「邕州那裡產茶,只管發賣,不用像東南茶場一樣,還要考慮陝西沿邊糧草。徐平,兩年事分開來說,萬莫混為一談!」

  徐平看看張士遜,點點頭:「張相公說的不錯,東南茶利供應陝西糧草。可剛才已經說過了,陝西並沒有糧草進入,那茶利哪裡去了?而且,邕州一州之地,此時禁軍廂軍加起來也有近兩萬人,蔗糖務更是已經超過了十萬人,需求的糧草也不比陝西少多少!」

  從去年開始,邕州便開始增兵,比徐平在的時候多了一倍還多。徐平能夠動用蔗糖務的鄉兵,並不表示別人也可以讓這一套系統運轉無礙。實際上按照龐籍等人的建議,邕諒路還要增兵一萬,才能夠保證不斷地向外開拓。

  邕州那裡,早已不是徐平在的時候那個邊遠小州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7 09:29

第112章 另起爐灶重開張

  張士遜聽徐平的話裡帶著譏諷,心裡發怒。可左右看看,並沒有人幫著自己說話,就連坐在上面的皇上趙禎,臉上也有了不快之色。再是東宮舊臣,也不能在這個時候胡攪蠻纏,而且說起與皇上的關係,徐平因為李用和一家比張士遜還要更近。

  想起前不久被罷相的李迪,那是皇上為太子時的老師,張士遜悚然而驚,再不說話。

  「徐平,依你的意思,是要把邕州茶法推行到全國?」

  呂夷簡彷彿沒有看到剛才張士遜的冏樣,沉聲問道。

  徐平:「可以借鑒,不能全學。邕州只是邊疆一地,到底跟內地不同。」

  還有一句話徐平沒說,邕州茶利的大頭來自於對外貿易,賺的是大理和吐蕃的錢,內地顯然沒有這個條件。西北雖然也有茶馬互市,但市場的大頭還是在大宋境內。

  向上座的趙禎拱手,徐平朗聲道:「微臣以為,現在茶法不能持久,當早做打算。臣請自東南十三茶場中撥出三場,改為官營,募人種植,募人收穫。此三場收穫的茶,不再在茶場發賣給商人,而是由官賣到各地。在發賣這三場茶的州縣,設立官場,既許百姓用錢購茶,也許商人大量販賣,給出合理折扣。」

  趙禎點點頭,看看兩邊坐著的呂夷簡和王曾。

  呂夷簡道:「那剩下的其餘十場呢?」

  「依然按照舊茶法,該怎麼改就怎麼改就是。等到日後,比較行新法的三場和舊法十場的效果,如果三場得利明顯比其他十場多,則慢慢擴大。新法舊法並行,也不至於一下子造成混亂。如果這方法明顯不適合東南茶場,也可以及時改過來。」

  這個時候,自進殿之後一直沒有說話的禦史中丞韓億道:「官辦茶場,關鍵還是看管場的官員。如果辦事不力,被小吏所欺,只怕很難辦好。」

  徐平心裡暗笑,韓億只怕是擔心自己的兒子被徐平扔去管茶,所以及時提出來。作為徐平多年的手下,韓綜現在是徐平倚重的人,不過韓億可不想讓兒子去做這個差事。鹽鐵判官雖然事務繁雜,到底在京城裡,不定什麼時候就被大人物看中提了上去。

  既然提起,徐平便道:「提點茶場的官員,我這裡有一個人選,不知陛下和諸位大臣以為如何,是否妥當。」

  趙禎道:「但講不妨。」

  「原邕州太平縣主簿方天岩,曾經管過附近的茶場,無論各種制度細則,還是炒茶製茶的技巧,都爛熟於胸,應能勝任。」

  一個選人主簿,還遠在邕州,本路的轉運使直接任命的,在座的這些朝廷大臣哪個會聽說?不過徐平提這人選,也就定下了提舉茶場官員的地位,還是監當官,甚至選人和武臣都可以擔任。

  此時韓億以禦史中丞兼權判吏部流內銓,聽徐平提了個選人出來,當即點頭:「可以,太平升州,附廓縣的主簿本就多餘,可以就此省去。」

  這種無足輕重的人選還不至於讓宰執操心,當即定了下來,讓方天岩去主持茶場。

  呂夷簡道:「茶場分開,分銷地域也要分開。既然是官銷,太遠也不合適,便以太平興國年間的京西北路,加上河南府和鄭州分銷這三茶場的茶。既然是新法,那就一年一考,看其效果如何,再行定奪。」

  京西路在太平興國年間曾經短時間劃分為南北二路,不過當時不包括西京洛陽和鄭州。因為東南茶場基本位於京西路的南部,便就近以京西路的北部為銷售地域。

  徐平道:「如此最好,不過分銷也得有人提點,便由鹽鐵判官郭諮兼任,京西路轉運司衙門從旁協助。」

  這是徐平自己部門的人手調配,再者郭諮本就管著鹽、茶和鐵三案,別人還能說什麼?當下就這樣定了下來。

  其實徐平最在意的,並不是茶場那裡,只要是頭腦清醒的官員,能夠正確地使用手下的人才,那裡都不會有問題。方天岩早已經習慣了徐平在邕州的資料化管理,又有多年的基層經驗,下面的小吏根本翻不出浪花來。

  徐平真正想做的,是茶葉的分銷體系。

  此時商業基本不受限制,以這個年代來說,發展得相當充分了。但官府為了管理,把全國劃分成了許多片區,基本獨立。而且還有一些限制措施,比如帶著銅錢長途旅行路上要收稅,是不划算的,本質上限制貨幣的流通。

  根據前世的經驗,商業流通越充分則帶來的利潤越大,政權的稅收收入越高。徐平便是想借著茶葉的分銷體系衝開這種種束縛,建一個統一的全國大市場。甚至依託這個體系,像前世一樣建立起一個全國性的供銷系統,必能大大促進商業的發展。

  這個年代,僅靠著私人資本自發的力量,這種全國商業的流通很難形成,最簡單地還是借助國家的力量。既然有三司這樣一個統管天下經濟的部門,不形成全國市場就太可惜了。這裡集中了天下的財政力量,當然要集中力量做大事。

  而茶葉的分銷系統,便是第一步。

  至此,茶法改革大的方向就定了下來。在原來舊的系統之外,徐平別開一個新的系統,看日後的效果,再決定以哪個系統為主。

  茶法牽涉利益太大,整個系統不知有多少達官權貴牽連在裡面,徐平還沒有那麼高尚的覺悟,用自己的官場前途做賭注,跟這些人拼個你死我活。他寧願重起爐灶,哪怕這樣會辛苦一些,也比跟那些盤根錯節的勢力做鬥爭強。

  徐平行禮,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寇瑊向徐平點點頭,今天發揮得比預期的好,遇到的阻力也比預期的少。

  見徐平坐下,王曾對身邊的李諮道:「既然三司已經同意你主持茶法更改,便就詳細地說一說,尤其是可能會引起什麼亂子,如何防備。」

  說完,對呂夷簡和寇瑊道:「呂相公,寇省主,如何?」

  兩人點頭:「使得。」

  每次茶法變更,都會引起京城一陣子的混亂,那些交引鋪有的乘機發大財,有的賠得血本無歸。這些人後面都牽連到權貴之家,往往有管道能夠直達皇帝身邊,不定就會引出什麼意外,不得不早預防,這也是茶法變更時的一項重要內容。

  三司的官員中,三司使自然是最高長官,三位副使的地位也有高低。按規矩,鹽鐵副使地位是高於其他兩司副使的,徐平因為茶法另起爐灶,實際是把自己摘了出去,則寇瑊還要安排專人配合李諮。

  李諮起身,向皇上和宰執大臣行過禮,朗聲道:「茶法一改,受影響最大的自然是入中商人,還有京城裡的交引鋪。商人倒還罷了,只要定下法度,此次加饒也比天聖元年優渥得多,想來無事。可能出意外的,惟有京城的交引鋪。」

  見說起交引鋪,在座的人包括皇上趙禎臉色都沉重起來,顯然都知道這些巨大資本的背後不簡單,比不得普通商人,一句話就辦下去了。

  李諮又道:「以前行『三說法』的時候,北商和南商就矛盾重重。而南商,主要的還是京城裡的交引鋪,淮南茶商還在其次。北商入中糧草,換來茶引,大多數都不真到淮南販茶,而是就近轉賣。交引鋪與南商勾結,壓低交引價格,再者利用榷貨物要入中商人必須有交引鋪作保才能算茶,百般勒索,入中商人早已是怨言滿腹。」

  交引鋪的人與榷貨物的人內外勾結,要想用茶引換出茶來,不給他們大筆好處是不行的。在茶葉的產運銷鏈條中,實際上並沒有交引鋪的位置。可他們倚仗跟官府的特殊關係,再加上交引換成實物並不那麼容易,竟然攫取了最大份額的利潤。

  李諮行「現錢法」,很大程度上就是想打擊交引鋪,使用現錢,不再使用交引,看他們還去哪裡賺錢!然而事實是終究繞不開,總能被他們鑽了空子。

  這次再改茶法,李諮乾脆釜底抽薪,連榷貨務那裡也不用交引鋪作保了。

  聽罷李諮的說明,參知政事蔡齊道:「交引鋪確實不堪,平空生利,讓許多入中商人白白折了本錢。但榷貨務那裡以後不用他們作保,如果有商人持假的茶引,或者虛造數額,領出錢來之後遠走高飛,榷貨務那裡白白損失了錢怎麼辦?」

  取消作保實際上是打擊了南商的利益,但一些風險便從交引鋪那裡轉移到了官府這裡,如何避免這些風險不得不考慮。這個環節交引鋪類似於徐平前世的保險商,不過他們太過貪婪,收的保險費過高了點。

  李諮道:「不用交引鋪作保,可以讓入中商人互保,一家出事,數家追責。如此一來商人擔了責任,也不敢掉以輕心,強過托給交引鋪。」

  交引鋪的保險費用實際上還是轉嫁在入中商人身上,既然這樣,那還不如直接讓入中商人擔責任,他們都是商人,互相監督也方便。

  不過這樣可就徹底抽了交引鋪的倚仗,對他們的業務是致命的打擊。

  徐平不由想起徐昌給自己說起過的劉太師,那些人的作為李諮不知道清不清楚,想來應該是清楚的。連自己這新任的鹽鐵副使人家都找上門來,而且一點也沒有瞞著自己的意思,更何況李諮這三司的老人,資歷比自己深得多。

  一幫帝國重臣在這崇政殿裡說得熱鬧,不知道那些人現在什麼樣子,是不是也在緊急開會,又會討論出個什麼結果。

  這是官與吏的對決,且看看李諮能不能壓倒這幫滑吏。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7 09:30

第113章 茶引商人

  汴河邊,孫家正店二樓的一個小閣子裡,石慶年給兩位身著毛皮的大漢倒滿酒,滿臉堆笑道:「兩位從北地來,都是好酒量,嚐一嚐這京城裡特有的烈酒。」

  一個絡腮鬍子端起酒杯,拿在手中打量了一番,不屑地道:「你們京城裡的人就是小家子氣,喝酒不說用大碗,好歹用個手掌握得著的杯子。這小酒盞一不小心就能吞到肚子裡去,用來餵鳥的嗎!」

  說完,仰頭一口把杯裡的酒倒到喉嚨裡。

  酒一下肚,漢子的臉就漲紅起來,兩眼圓睜,像是要殺人一樣。

  旁邊的同伴不知怎麼回事,忙問道:「鄧兄,你怎麼了?」

  絡腮大漢頭一仰,把喉嚨裡的酒咽下肚下,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掌:「好力氣,活了這幾十年,還沒喝過此等烈酒!這次來京城有這酒下肚就不虧了,再來!」

  石慶年笑著又滿上了酒。

  絡腮大漢對同伴道:「哥哥一起來飲一杯,這酒下肚火一樣,端的是好酒!」

  兩個大漢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會就喝了小半瓶酒下肚。

  這個時候石慶年握住酒瓶,卻不給兩人倒酒了,腦袋湊到桌上問道:「鄧員外,傅員外,兩位知不知道這酒是哪一家出的?」

  絡腮鬍子鄧員外瞪著眼睛問道:「是哪一家?等回去的時候,到他店裡買上兩缸,帶回西北慢慢喝。」

  石慶年搖頭:「酒是禁物,城裡城外都不能隨便攜帶,你還想帶回西北去?不瞞你們說,這酒是當今永甯侯府上出的,只此一家,再無分店。」

  鄧員外奇道:「哪個永甯侯?我們兄弟怎麼沒聽說過!」

  「當然是去年破交趾的那個永甯侯,用邕州的郡望封侯,榮耀無比。」

  「破交趾我們也曾聽說,傳聞是個姓徐的,卻不想還封了個什麼永甯侯!」

  石慶年聽了大笑:「這永甯侯是我們開封人,中進士之前家裡開著酒坊,專一釀造這氣力非凡的烈酒,遠近馳名。兩位,知不知道這郡侯現在做著什麼職事?」

  鄧員外和傅員外一起搖了搖頭:「我們外鄉人,哪裡知道京城裡面的事?」

  「鹽鐵副使。」石慶年臉上笑得像一朵花一樣,「就是管著茶案,手裡攥著天下大大小小茶商身家性命的鹽鐵副使!」

  鄧員外和傅員外對視一眼,向石慶年拱手道:「石主管,你現在提起這位郡侯來,一定不是沒有緣故,還請不吝指教!」

  「也沒有什麼。」石慶年拿起筷子,「兩位吃菜,這羊肉涼了可就難以下口。」

  鄧員外道:「我們陝西滿地是牛羊,每年賣到京城裡都不知道有多少萬口,有什麼道理來京城裡吃羊肉。石主管,我們相知多年,有什麼話只管說,不要吊我們兄弟胃口。」

  石慶年挾一塊羊肉在口裡,慢慢咀嚼,放下筷子慢條斯理地道:「不是什麼大事,就是過幾天,茶法又要改了——」

  「什麼?!」鄧員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瞪著一雙大眼看著石慶年,「石主管,你這是哪裡來的消息?消息可是確鑿無誤?」

  石慶年抬手指了指北邊:「皇宮裡傳出來的,官家和幾位宰執相公一起敲定,過幾天就要改茶法。為什麼要提這位徐郡侯,因為他也在殿裡,當場就敲定下來了。」

  「又要改了?我的天哪——」

  鄧員外兩人像是一下子就被人抽去了精氣神,沒了骨頭一樣軟在椅子上。

  傅員外看看同伴,無奈地搖了搖頭,對石慶年道:「石主管,可有消息茶法要怎麼改?我們這些茶引商人,會不會受到什麼影響?」

  石慶年道:「我一個小小的交引鋪主管,哪裡會知道茶法會怎麼改哦。不過,我倒是打聽得清楚,這次主持改茶法的,還是天聖元年那次主持的李諮李相公。那一年李相公是朝裡計相,這次更進一步是樞密副使了,應該還是跟那一年差不多。」

  「完了——」

  聽石慶年說是李諮主持,傅員外強提起來的這一口氣也散了去,軟在了椅子上。

  石慶年心裡暗暗冷笑,也不理兩人,自己倒著酒慢慢喝酒吃菜,神態悠閒。

  過了一會,鄧員外突然從椅子上一下直起身子來,抓住石慶年道:「石主管是積年的善人,發發善心救救我們兩個,來世做牛做馬為報!」

  石慶年搖了搖頭:「官家要改茶法,我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如何救你們?」

  「交引鋪在京城裡做著天大的生意,必然是有辦法的!十萬八萬貫錢,在我們這些邊地小人物那裡,是關係著無數人的身家性命,可在石主管的交引鋪裡,不過是小事!」

  石慶年笑著搖了搖頭,也不說話。

  鄧員外滿臉熱切地看著石慶年,就差跪下來磕三個響頭了。

  傅員外看著石慶年的樣子,咬著牙道:「石主管,你要怎樣才肯幫我們兄弟?」

  石慶年看著兩人,放下筷子,正色道:「兩位,我們多少年的交情,怎麼說出這等話來?不是我不幫你們,實在是有心無力。我雖然管著店鋪,可鋪裡的錢是東家的,我也不能讓東家折了本錢,不然還如何在京城裡呆下去?」

  鄧員外和傅員外面如死灰,一下又癱在了椅子上。

  兩人與普通的入中商人不同,他們根本不做糧草生意,而是在陝西路和河東路的幾個大的州府收茶引,再帶到京城來到榷貨務換茶,然後轉手賣給茶商。說白了,兩兄弟只做茶引生意,是靠著本錢憑空來錢。

  這生意一是靠著人頭熟,兩兄弟主要靠著石主管的交引鋪,一起分利。再一個手裡要有大量的本錢,這本錢卻不都是兩兄弟自己的,幾個陝西的豪門富戶都有借貨,靠著兩兄弟經營坐吃利息。茶法一改,手裡的舊茶引將劇烈貶值,真正的入中商人還能靠著新引配舊引的政策減少點損失,像他們這種單販茶引的,只怕要賠得傾家蕩產。

  自己的錢倒也罷了,生意總是有虧有賺,問題是本錢裡有不少是各路豪強的,那可不是講生意經的普通商人,把本錢賠了兩兄弟命不要了也保不全家裡面。

  石慶年看著眼前的鄧員外和傅員外已經被嚇得命都去了半條,緩緩開口:「我雖然幫不了你們兄弟,但卻有一條路子指點給你們。」

  鄧員外聽了這話,像是溺水的人一下看見了頭頂上有根稻草,「噌」地一下直起身來,緊緊抓住石慶年的手:「石主管,只要有一條路子能救我們兩兄弟一命,這一輩子都念您老的大恩大德!還請給我們指一條生路!」

  石慶年緊緊握住鄧員外的手,誠懇地道:「我們相識多年,豈能見死不救?我這個人哪,從來都是心軟,見不得別人受苦。不過話說回來,這事總是擔著風險,不讓你們吃虧就讓別人吃虧,路我指給你們,千萬不要把我牽連進去!」

  「我們兄弟省得!多少年來,主管還不知道我們嘴緊!」

  鄧員外和傅員外異口同聲,眼巴巴地看著石慶年。

  石慶年點點頭,下定決心,對兩人道:「我有一個兄弟,在別家鋪子裡做主管。他認識的人多,路子也廣,尤其是在南邊茶商裡認識人很多。現在朝廷要變茶法的消息還沒有傳出來,除了我們這些人物,別人是不知道的。也就是你們兄弟與我關係不淺,我一得了消息就來告訴你們。不然地話,後天就是上元節,等消息傳出來就到節後了,什麼都來不及,就是有路子也只好去上吊!」

  「主管好心,我們記得你的恩德!」

  「古人說施恩不圖報,我只是念著舊日交情,才給你們一條生路,並不要你們報答什麼。」石慶年看著兩人,壓低聲音,「我那個兄弟在汴河邊的客棧裡,現在專一收西北來的茶引,然後趁著南邊茶商不知情,再轉手賣給他們。自己賺些利息,也救你信性命。」

  看著鄧員外和傅員外兩人眼裡有光重新閃了出來,石慶年道:「不過,到了現在這個時候,那裡收茶引也不會按著平常的價格——」

  「這個自然,我們兄弟都明白!」

  「按照天聖元年的折納比例,茶商那裡加上官府的貼納,新引對舊引也差不多是二比一,還要貼實錢。而入中商人在京城賣茶引,則舊茶引一萬貫也不過只能賣兩三千貫,還有很多人經年累月賣不出去。我那個兄弟心善,一萬茶引給三千實錢,沒有二價!」

  兩兄弟面面相覷,按照這個價格,這一趟下來不但沒賺到錢,還自己賠進去不少。不過不管怎麼說,不會賠得血本無虧,回到家鄉總有個交待。

  舊茶引在茶商手裡,他們總有辦法很快換出茶來,所以價錢較高。而如果在入中商人手裡,在京城裡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配的茶也是陳年舊茶,根本賣不出去,時間久了舊茶引成為廢紙也不稀奇。

  「好,我們應了!」鄧員外和傅員外一起道。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7 09:30

第114章 盛宴

  春天的腳步是越來越近了,走在汴河邊,已經能夠聞到河岸的大柳樹上面傳來的新鮮嫩芽的清新氣息。河面上吹來的風拂在臉上如同少女的手,讓人沉醉。

  河邊一個茶棚,只坐了兩三個客人。

  一個膀大腰圓的大漢獨自占著一張桌子,腳蹬在旁邊的長凳上,褲管挽起來,露出小腿上雜亂無章的黑毛。

  見這大漢面相兇惡,傅員外小聲問身邊的石慶年:「石主管,我們要找的就是這個大漢?他看起來像個殺豬的,卻不像個做生意的。」

  石慶年笑道:「放寬心,這大漢是我那兄弟特意找來裝點門面的。他那副凶樣,等閒人不敢靠近,只有別人介紹真心做生意的才會去找他。買賣茶引,動輒就是成千上萬貫的銅錢,還真能開鋪子收?你們只管上前去,報我的名字,他會指點你們道路。你們只管聽他的話去,我們相知多年,還能坑了你們!」

  已經到了地方,鄧員外和傅員外兩人也沒有轉頭回去的道理,而且與石慶年多年打交道,也信得過他的為人。雖然對那大漢有點害怕,還是小心翼翼地湊了過去。

  石慶年看著兩人到了大漢的桌旁,不知說了幾句什麼,便就起身向自己拱了拱手,急匆匆地向大道另一邊的巷子去了。

  微微笑著點點頭,石慶年只覺得身心舒泰,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昨天晚上才跟一個賣唱的小娘子學的新曲,抬步向旁邊不起眼的酒樓走去。

  進了酒樓,石慶年徑直穿過空蕩蕩的廳堂,走向後院。

  一進後院,迎面正跟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撞上,兩人拱手見禮。

  來人見石慶年滿面春風,不由問道:「石主管這是又做罷一單交易來了,此次賺得定然不少,這臉上樂得都要開出花來!」

  「哪裡,哪裡,混口飯吃。」

  石慶年一邊與來人客氣著,一邊抬步進了後院裡的花廳。

  花廳裡正中擺著一張桌子,一個中年員外坐在那裡細細品茶。旁邊是幾張案幾,每張案幾後邊都有人拿著筆在紙上記著什麼。

  石慶年上來向中年員外行禮:「見過鄭員外。」

  中年員外看著石慶年的臉色,口中道:「看來這次賺得不少,臉上都是喜氣。」

  「還不清楚多少,不過這兩個客人與我交往多年,以前每次到京城,身上最少也有六七萬貫的茶引,這次想來也不會少到哪裡去。」

  石慶年一邊說著,一邊在旁邊坐下來,與中年員外說著閒話。

  過了沒有多久,一個年輕的僕人從外面進來,行過禮後,把一張單子放在桌上。

  中年員外拿起單子看了一眼,就向石慶年道喜:「石主管,這次可是不得了!整整十六萬貫的茶引,今天你拔得了頭籌!」

  「真的?」石慶年聽了一下站了起來,上前看過單子,滿面都是喜色。「卻不想這兩個陝西客人看起來粗鄙,身上竟然有如此大一筆錢財!」

  與石慶年一起在單子上畫了花押,中年員外把單子遞給一邊案幾後的人登記在帳,對石慶年道:「十六萬貫,這兩個客人必然念你的好處。趁著他們還沒有離開京城,這幾天你可要讓他們好好地請請你,樊樓裡吃幾次酒,找幾個嬌滴滴的小娘子陪陪。」

  石慶年客氣幾句,對中年員外道:「如此一大單生意,中間有不少利息好賺,我進去向太師道個喜。」

  「好,太師這兩天忙得不可開交,讓他也歡喜一下。」

  知道石慶年是去邀功,中年員外也是從這個時候過來的,儘管由他去。

  告別中年員外,石慶年出了花廳,繞到後院的正廳,對守在門外的小廝道:「進去稟告太師,我做成了一單十幾萬貫的生意,過來道個喜。」

  小廝進了正廳,不一刻又從裡面出來,帶著石慶年進了門。

  正廳裡白花蒼蒼的劉太師正與一個精幹的中年人談事情,見到石慶年進來,對他招手道:「聽說你做成了一單十幾萬貫的生意?來,快過來坐。」

  石慶年躬身行禮:「托太師洪福,碰到兩隻大肥羊。」

  石慶年到下首坐下,劉太師拍著他的肩膀道:「不錯,小七郎,這幾年你是越幹越出息了。等過些日子,也該給你安排個更要緊的差事做。」

  石慶年滿臉喜色:「多謝太師栽培!」

  「唉,這些天忙啊。」劉太師扶著桌子歎了口氣,「我是又希望你們能夠多收些茶引來,又怕收得太多到時候來不及換茶出來,操碎了心啊!」

  「太師辛苦,沒辦法,我們這麼多人全都靠太師您哪——」

  劉太師不斷地歎著氣,端起桌上的茶來喝了一口,放下茶杯道:「上元節朝廷休假三日,在這三天裡,我們要把所有的茶引換成茶,還要不惹人注目。小七郎,這中間牽扯到不知多少人,茶能順利換出來已經不易,換出來後還要有場放,甚至一大部分要及時運出城去,一步都不能踏錯,你知不知道有多難?」

  石慶年滿臉崇敬:「這種事情,除了太師,是再沒有一個人能夠做得成了!朝廷改換茶法,每次太師都能幫著大家賺下無數的身家,豈是容易的事?」

  石慶年並沒有騙陝西來的鄧員外和傅員外,如果他們兩個不這兩天把茶引賣出去,將來會受到更大的損失。但收他們茶引的並不是什麼南方茶商,而以劉太師為核心的幾家交引鋪。這些人可不會坐等新茶法實行,用舊茶引去換新茶引,那才能賺幾個錢?他們要借著上元節的假期,把茶引全部換成茶,獲得最大的利潤。

  這是一張利益聯結起來的巨大的網,只要把每個節點都打通,在這種新舊茶法變更的時候將攫取驚人的利益。這張網裡的人,其實並不關心茶法怎麼變,他要的只是過一段時間變更就好,每變一次他們的腰包就鼓一次。

  而劉太師,正位於這張網的最核心。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7 09:31

第115章 徐昌聽到的消息

  明天就是上元節,開封城開始準備著迎接一場狂歡。

  大宋建國之初,承五代舊俗,上元節張燈三日。到了乾德五年,太祖下詔,再增加正月十七十八兩夜燃燈,開封府的上元燈會便增加到了五天。

  此時大街小巷,家家戶戶門前都挑了燈籠出來,就連走在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婦,頭上的首飾都有特製的小燈籠。

  除了宣德門前的禦街,就數汴河邊是最熱鬧的地方,不但大柳樹上掛了五花八門的燈籠,很多大一些的酒樓前,除了往日的彩樓也紮了好幾處燈山。

  河邊的一處小酒肆裡,孫望樓看著外面熱熱鬧鬧的人群,對徐昌滿面歉意地道:「主管,沒想到周圍幾家大的酒樓都沒了空位,只好在這小酒寮裡請酒,甚下慚愧!」

  「你也是小本經紀,賺點銀錢不易,這裡便宜實惠,正好適合我們坐。」

  徐昌一邊說著,一邊在一張桌子邊坐了下來。

  叫過小廝來要了酒菜,兩人隨口說幾句閒話,孫望樓道:「主管前些日子托我尋塊空地,這兩天已經有了眉目,等過了上元節,應該就能定下來。」

  徐昌喜道:「這麼快?這事情托給你果然是托對人了!前些日子我們在城外的府第要擴建,買周圍土地不知費了多少唇舌,那裡還是在城門外邊。」

  「萬勝門那裡,就是在城外也比城西北熱鬧得多。不瞞主管,我的面店周圍,清一色的全是菜地,連個人家都沒有。在那裡買地,自然是容易得多。」

  開封城的西北面那一帶地廣人稀,自前朝傳下來就是這樣,遠不能跟東面和南面寸土寸金的地方相比。這一點徐昌是知道的,不過卻沒想到買地能夠這麼容易。

  隨著新年過去,三司要在城的西北面開幾間新的場務,主要製作徐平從邕州帶來的那些新奇玩意。圍繞著這些場務,徐家也會開辦一些打下手的工廠商店,跟著一起賺錢,這事情就是徐昌在辦。

  此時京城裡的勢力人家,很少有用心在這些工商行業的,他們賺錢的主業主要集中在三個產業。

  第一自然是交引鋪和相關的一些配套商家。不過這一行當操作相當複雜,又是京裡很多官員的眼中釘,基本沒有權貴之家直接出面的,都是委託給專業的幹人,他們隱身在背後直接吃利潤分紅,並在暗地裡提供支援。

  第二個行業就是房屋租賃業,包括民間住房的出租和商業旅店倉庫的出租。京城裡的外來人口極多,這一行當風險小,獲利穩定,深受權貴之家青睞。開封的房地產業,第一大從業者自然是三司屬下的宅店務,第二大勢力就是這些權貴之家了。

  第三大的行業是解庫,又稱為質庫,只是南北稱呼不同,實際是一個意思。解庫基本相於後世的當鋪,兼營高利貸業務。由於禁止官員放貸,這一行當也是依賴幹人,官員之家提供資本,坐吃乾利。

  徐平家裡已經是京城數得著的大富之家,不過卻一點不沾這三項產業。

  徐家的主業還是中牟莊園的種植業和畜牧業,當年從淳澤監手的裡接收來的萬頃荒地夠徐平開發一輩子的。

  第二大產業自然是徐正當年賴以起家的釀酒賣酒,京城數十萬大軍,僅這一個消費群體就能給徐家的白酒帶來豐富的利潤。

  隨著徐平的歸來,徐家的產業也要擴展,不過還是集中在實業上。

  自從轉過年來,徐昌便在城西北面找地,準備開幾家工廠。這些產業沒有其他權勢之家競爭,也不怎麼跟官府打交道,相對不那麼起眼。

  孫望樓開的是米麵店,面主要依託的是城西北面五丈河上的水磨西務,在那裡的人頭熟。開封西北角人口少,適合開工廠,徐昌便委託他打尋合適的空地。

  又吃幾杯酒,孫望樓咂著嘴歎氣:「主管,你家官人現當著鹽鐵副使,鹽案茶案都在自己管下,酒案雖說歸戶部司管,也一樣說得上話,又何必辛辛苦苦地開工廠?隨隨便便倒騰點茶引鹽引,轉轉手就是數十萬貫的銅錢。放著那容易錢不賺,卻要這麼麻煩,又要招雇工又要平地蓋房,何苦來哉?」

  徐昌道:「你不知道,我們家裡根基淺,那樣的錢哪裡敢伸手?我們家官人少年中進士,沒有什麼有力之家支撐,升官又快,不知有多少人盯著。再者說了,你只看著交引鋪賺錢容易,卻不知道那需要多少本錢,一旦虧了,什麼人家都得傷筋動骨。」

  孫望樓聽了徐昌的話就笑出聲來:「主管說笑,三司的副使做這生意會虧錢?那錢就像秋天的落葉,滿地都是隨便向家裡掃!」

  「哪裡那麼容易?」徐昌笑著搖頭。

  孫望樓稍微有了點酒勁,瞪著眼睛道:「怎麼不容易?主管有沒有聽說最近東南茶場的茶法要變?這不正是發財的機會!」

  「連你都聽說了,我自然知道。雖然我家官人回家不說政事,但平時來往的其他大臣家裡的知宅也會說起來。這次主持變法的還是李諮相公,他做事謹細,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哪裡有空子給人容易賺錢!」

  「唉,主管啊,你們家裡都是老實人,不知道這中間的門道。」孫望樓一邊歎氣一邊搖頭。跟徐昌認識這些日子,他也看出來了,徐家的人都特別守規矩,哪怕是攀上國舅李用和這種有力的外戚,哪怕是徐平做了高官,還是不做出格的事情。

  徐昌沒有說話。從徐平回來,徐家也算是成了京城新貴,來往的很多都是達官貴人之家。徐昌跟跟其他人家的主管接觸得多了,見有的主管出手闊綽,家資豐厚,心裡不起一點波瀾是不可能的。但他還是喜歡現在這樣踏踏實實的生活,在徐家徐昌的收入雖然比不上那些豪商大賈,比一般的生意人家還是強的,而且日子過得踏實。

  又喝了一杯酒,孫望樓把腦袋湊到桌子上,壓低聲音對徐昌道:「主管,你知不知道那些交引鋪現在怎麼賺錢?」

  「能怎麼賺錢?知道了茶法要變,無非是從陝西的入中商人口裡搶食。我也知道,朝廷的貼納對茶商來說相對合算,交引鋪牽著入中商人和茶商兩頭,茶引一倒手就有銀錢入帳。但到底是有大把的本錢壓在那裡,茶引要換茶出來還得要貼現錢進去,也不容易。」

  孫望樓打了個酒嗝,連連搖頭:「主管是老實人,也只能想到老實人的辦法。那些交引鋪的人都奸滑似鬼,怎麼會用這種法子?」

  「他們又能怎樣?」

  「這次我不知道他們要怎樣弄,但天聖元年那回我可是清楚。在新舊茶法變更的當口,交引鋪的人從入中商人手裡收了茶引,勾結了榷貨務的吏人,在新茶法將行未行的那個關節,把舊茶引直接換成茶。這樣一來,不但省去了行新法之後換引的折納,手裡有了現茶,等行新法之後茶價上漲,他們又大賺一筆。」

  徐昌吃了一驚:「這也能使得?換茶法的時候,榷貨務都是暫停兌茶引,他們怎麼能夠換出茶來?」

  「自然是有榷貨務裡的吏人做內應,還得有茶商接手,這種生意才能做得來。所以我說,主管你家官人現管著茶案,怎麼會不去做這種生意?都不用你家官人出面,甚至不用他知曉,由你出面開口說句話就行,大筆銀錢就流水一樣進了自己家裡。」

  「只要我說句話?那憑什麼?官家的事我又說了不算!」

  「那些吏人在你家官人管下,他們只盼你日後有機會在官人面前替他們說句好話,自己有個出頭的機會。要知道,他們可是手裡有錢也沒辦法送到你家官人手裡。」

  聽了孫望樓這句話,徐昌突然心裡有些明白。為什麼京城裡有些實權高官的下人會有那樣殷實的身家,原來隨便一句話也是值錢的。

  徐平是個大事都自己拿主意的人,但如果徐昌特意為某個小吏說好話,仍然能夠影響徐平對那人的態度。這就是對家人的信任,沒有什麼理由。而這種影響無處不在,如果徐昌願意把這換成金錢,以徐平的地位,是一個不小的數字。

  京城裡的很多官員其實都不管家務,有生意的也都是交給自己信任的下人去打理,他們並不知道在不經意間自己的政務行為換成了金錢。而且越是不起眼的小事,這種權力變現就越不起眼,官員也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像張耆那樣當到樞密使了還斤斤計較,家裡的每一枚銅錢都看得死死的,就連家裡僕人的工錢都想方設法地賺回去,反而在京城裡的生意場裡沒什麼作為,還成為別人眼裡的笑話。真正賺錢的家族,只要會用人就好了。

  徐家自然不需要用這種方法賺錢,不過徐昌聽了孫望樓的一番話,終於慢慢摸到了京城裡權貴之家的門道。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8 10:56

第116章 場務戒嚴

  紅彤彤的夕陽像個大火球一般,斜掛在西天上,嫣紅的霞光塗摸著世間的一切,帶著一種溫馨的感覺。

  徐平的小院裡,在這晚霞中擺了一張桌子,上面放了一個大籮筐。

  一家三口圍坐在桌子旁,閒來無事搓湯圓玩。

  這個年代的湯圓叫作「圓子」,與後世還是有些不同,陷料也遠不如後世豐富。徐平雖然手藝不行,見識還是有的,今年徐家的湯圓餡格外豐富。

  林素娘安靜地坐在桌旁,看著手裡的湯圓慢慢成形,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

  經過徐平一再地追問,林素娘終於承認自己可能又有了身孕,只是日子太短還不確定,所以沒有說出來。家裡只有張三娘知道,天天盼著抱孫子。

  盼盼蹲在一邊,一雙嫩白的小手在雪一樣的糯米粉裡攪來攪去,玩得不亦樂乎。

  離著桌子不遠,徐昌站著向徐平訴說自己下午與孫望樓交談的情況,報告城西北工廠選址的進度。最後,說起了從孫望樓那裡聽來的交引鋪販賣茶引的消息。

  徐平的臉上帶著笑意,神色一直未變,等到徐昌說完,才淡淡地道:「我們家裡清清白白地做生意,托人買的地你自己可要上心,一定要檢查清楚沒有什麼隱患。現在不比當年在中牟裡,我們也是官宦之家,言官禦史盯著,不要落人把柄。」

  徐昌答應,小心問道:「那交引鋪那裡——」

  「你有這些消息回來告訴我是對的,其他的就不要管了。記著,凡是牽涉到我官職的生意,都絕不要沾惹。平時與他們生意往來,也留點心,公平交易,不要貪小便宜。」

  徐昌道:「我記著了,平時會小心。」

  徐平點點頭:「我們官宦人家,要佔便宜到處都有,但是呢,人家讓我們占了便宜自然會想辦法千百倍撈回去,吃虧的還是自己。」

  徐昌離去,徐平又搓了兩個湯圓,站起身來道:「我有點事要去衙門一下,你們兩個在這裡慢慢玩吧。晚上如果有事,今夜便歇在城裡,不回來了。」

  盼盼道:「阿爹你怎麼過節了還去衙門?不是說朝廷都放假了嗎?」

  徐平拍拍盼盼的腦袋:「就是因為放假,我才要回去吩咐一番,不然假期出了亂子怎麼辦?明天你隨著婆婆和媽媽到宣德門城樓觀燈,記著可不要淘氣。」

  盼盼不停地點著小腦袋:「我記著了!太后也要一起觀燈嗎!盼盼如果淘氣,惹惱了太后,阿爹你的官就當不成了,我們家就沒有飯吃了!」

  徐平笑著搖頭,抬步出了院門。

  到正房向父母告辭,徐平帶了兩個小廝,騎馬徑直進了萬勝門。

  禦街上熙熙熙攘攘,宣德門前已經紮好了燈山,宮裡的小黃門正指揮著匠人忙碌。

  徐平從掖門進了皇城,來到三司衙門,讓小廝等在外面,進了自己的官廳。

  此時衙門裡顯得比平時雜亂,都在準備著明天過節的事情,哪裡還有人有心思處理公事?更有被安排了節日輪值的官吏吵吵嚷嚷,在那裡鬧情緒。

  徐平叫個軍將過來,問道:「韓判官在不在衙門裡?」

  軍將叉手行禮:「稟副使,韓判官一個時辰前已經離開衙門回家去了。」

  徐平拿起一張貼子,隨手寫了幾個字交給軍將:「你去韓判官家裡,讓他到衙門裡來一趟,就說是我找他有事情商量。」

  軍將應諾,轉身去了。

  徐平在案幾後坐下,隨手翻看著案卷。

  等到上元節後,有好多事情要忙。錢法的事情要張羅,還有一些新的場務要開辦,都要徐平操心。再過些日子,邕州的橋道廂軍入京,還要忙修路的事情。

  在天將將要黑下來的時候,韓綜到了三司衙門,來到徐平官廳。

  向徐平行過了禮,韓綜道:「副使喚我回衙門,不知道有什麼緊急公事?」

  徐平道:「明天就是上元節了,全城觀燈,開封府上下都要忙著防出亂子,還要忙著防燈燭起火,好多地方顧不過來。你手下管著兵案,分派人手,看緊了三司屬下的各處場務,不要在節時出了亂子。」

  韓綜恭聲道:「副使安心,按往年慣例,每到這個時節各場務都有軍吏加強輪值。他們都知道要緊時節,不敢掉以輕心。」

  「慣例?」徐平笑著搖了搖頭,「韓判官,我當副使是第一次碰到上元節,對以前的慣例不放心,你從三司管下的廂軍裡另外抽調人手,到各處場務去。這一撥人由兵案自己管轄,不要與各場務自己的人馬混在一起,你也辛苦一下,日後我自會彌補。」

  韓綜一家父子數人在京城為官,親戚朋友又多,家裡不知有多少事情,從心底裡不願在過節的時候還忙公事。不過自從在邕州跟著徐平,這麼多年都已經習慣了,心裡也知道徐平不是個隨便多事的人,最終還是沒有開口推託。

  三司兵案管著一部分廂軍,還管著天下公吏,人手相當充足。在開封城裡,不算作戰的軍隊,就是皇宮樞密院和三司能夠調動的人力最多。韓綜雖然只是一個判官,手下卻有千軍萬馬,不是一般的京官可比。

  看著韓綜離去的背影,徐平無奈地搖搖頭。慣例,下邊小吏玩弄官員靠的就是這些慣例!這些慣例都是小吏們定出來的,從一開始就留下了後門,按照他們的套路做事,官員只有被耍得團團轉。

  徐昌一說徐平就大致明白了事情的過程,在邕州六年,蔗糖務管下的倉庫和交易場所也有不少,這種事情徐平見得多了。天下小吏都是差不多,就是在這些他們爛熟於胸的慣例中找尋漏洞,填滿自己的腰包。

  破他們的法術很簡單,只要不按照套路出牌就好了,真有不怕死的,那就正好一鍋端掉。不過小吏們大多謹慎,輕易不會給官員這種機會。

  打時間差用茶引換茶,無非是乘著這種節假日,場務裡監管力量疏鬆,內外勾結迅速把事情做完。平時換茶引得等上一兩個月各種程式才走完,這種謀私利的時候小吏們能夠用一兩個時辰就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包括各種帳籍一起做好。

  只要這個時間視窗過去,哪怕官員們有了確切消息也無可奈何,因為所有的漏洞已經全部堵上,一點把柄也不留給你。

  很多官員對小吏們頭疼無比,往往借助於嚴刑崚法,對衙門的慣例深惡痛絕,可偏偏一離了這些慣例衙門就運轉不靈,最後還是被耍得團團轉。

  真正能夠制服這些小吏的,還是那些對小吏們的套路清清楚楚的官員。可惜很多官員自命清高,有的是能力有限,只會喊打喊殺,卻伏不下去身子做事。

  到三司幾個月了,徐平也覺察出了一些弊端。可開封不是邕州,三司也不是徐平能夠完全掌控的蔗糖務,這裡面的公吏成千數,很多從祖上傳下來,家族五代時候就在三司裡面做事,人際關係盤根錯節,哪裡是那麼好動的?

  徐平也只能慢慢熟悉,耐心地等待機會,等到有了確實的把握,才敢向三司裡的人事開刀。現在,徐平也只能維持著不出亂子。

  韓綜出了徐平的官廳,思索一下,就知道徐平這樣吩咐,必然是查覺到了某些事情不對勁。在邕州配合多年,韓綜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徐平特意說了要找廂軍到各場務巡防,韓綜便直接回到自己官廳,連兵案主事都沒有知會,直接命雜吏去叫了幾位軍官過來。

  三司屬下的庫務在京城裡有近百處,不過有不少只是清閒衙門,只是象徵性地派幾個人去就好了。真正可能出事的不過一二十處衙門,韓綜一一派了得力的人手去看管,並特意吩咐直屬自己指揮,不得與場務的原有官吏混雜。

  夜幕漸漸降臨,開封城籠罩在一種熱鬧的氣氛中,滿城的人都在等待明天那個大日子的到來,處處花燈,另人眼花繚亂的諸般雜耍,就連皇帝也出來與民同樂。

  汴河邊榷貨務旁邊的交引鋪顯得異常的安靜,衙門放假,他們沒有生意可做,也只能關門消息,等到節慶過去再重新開張。

  還有幾家交引鋪,外面看起來一樣地寂靜無聲,裡面卻擠滿了人。

  這是從外地州縣招來的苦力,專等著明天全城狂歡的時候,他們就悄悄地混進榷貨務裡,從裡面搬茶出來。一應手續早有負責的公吏打點好,就等這些人做事。

  不遠處的汴河上還停著好幾艘漕船,各種出城手續都已經辦齊,不過裡面的貨物都被悄悄地卸了下來,等著明天裝茶。茶一裝好,直接從水門出城沿汴河南下。

  而徐昌曾經去過的那個外表寒酸的酒樓,此時後院裡燈火通明,酒筵已經擺好,就等著明天好消息傳來,劉太師與手下一起慶功。

  在這個時候,韓綜調集三司屬下廂軍,開始連夜分派任務。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8 10:56

第117章 事情敗露

  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汴河上面蒸騰著濃濃的霧氣。河面上停的漕船在霧氣裡若隱若現,船頭上不時劃過柔柔的柳枝,像是水墨裡的煙雨江南。

  沉重地腳步聲在汴河岸邊響起,沿著汴河一路遠去。

  榷貨物附近,一個交引鋪的主管吃驚地看著濃霧裡閃出身形來的廂軍,一下子張大了嘴巴:「這群赤佬大清早到這裡來幹什麼?快,快去稟告劉太師!」

  一個身影隨著話聲迅速閃進霧氣裡,頃刻不知去向。

  廂軍沒有停歇,徑直奔向榷貨務,不等看門的小吏反應過來,已經堵住了大門。

  正有兩個苦力找著巨大的茶籠從榷貨務裡出來,見到門被兵丁堵住,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茶籠骨溜溜滾出去好遠。

  一個庫吏急匆匆地迎上來,向帶頭的軍官叉手行禮:「今日上元佳節,提轄怎麼帶兵到榷貨務來?可是有什麼要緊差事?」

  小軍官朗聲道:「今日全城張燈,上官命我們來這裡看守,防備失火——」

  話未說完,小軍官從霧氣裡看見兩個苦力的身影,還有他們身邊不遠處的茶籠,立時瞪大了眼高聲喊道:「那兩個殺才,怎麼扛著茶籠從庫裡出來?莫不是賊?來呀,小的們把他們拿下,把這裡圍起來!」

  今日休假,榷貨務自然也不該有人換茶,有人扛茶出來,當然就是偷的。抓到了盜賊可是有賞,聽見軍官的喊聲,來的廂軍精神立即振作起來,一擁而上。

  幾個廂軍把兩個苦力按在地上,劈頭蓋臉就踢了幾腳。

  苦力抱著頭叫屈:「怎麼能夠隨便打人?我們不過是收了人工錢,到京城裡做苦力搬茶掙幾斗米,怎麼一下就成了賊了!」

  小吏陪著笑上前一把拉住小軍官,扯到一邊道:「提轄,快快吩咐你的人住了手,那兩個是榷貨務的苦力,按章搬茶,並不是賊。」

  「按章搬茶?今日朝廷上下全部休假,他按的什麼章?我雖然是個廂軍,也還知道規矩,今日榷貨務是不開門的,你不要誆我!」

  小吏只管陪著笑,從袖子掏出一錠銀子來,塞到小軍官手裡:「哥哥,拿去買兩瓶酒與兄弟們吃。今日搬的茶來頭不小,你只作不知道就罷了。」

  小軍官掂了掂手裡的銀子,連連冷笑:「今日守榷貨務,是司裡韓判官親自點將讓我到這裡來,發生一點事情就要上報,你想用銀錢封我的口?」

  小吏道:「人生在世,有的時候就是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謂難得糊塗。不瞞哥哥說,今天搬的茶都是有力之家商鋪裡的,莫說我們,就是韓判官也得罪不起。這些茶各種交引都已經驗訖,只是昨天沒得及上船,今日又找了人來搬而已。」

  軍官聽了小吏連哄帶嚇的話,不由笑道:「韓判官的老子如今在朝裡掌著禦史台,還有什麼人是他惹不起的!就是兩位宰相也得看他臉面,你一個倉庫小吏,也敢如此大言不慚!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一錠銀子和升官得賞錢相比,顯然還不足以讓小軍官動心。

  小吏心裡暗暗著急,他身上就帶了這錠銀子,原是要買點東西打發幹活的苦力們,不想卻莫名其妙來了一群大胃口的廂軍。面上卻一點都不表現出來,免得被這些赤佬看破了機關,無法收拾。

  在放假的時候從庫裡向外發茶雖然不合規矩,但相關的文書都已經做好,只要一口咬死是昨天辦完手續沒來得及發完的茶,便就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大不了推出一兩家有背景的交引鋪來,說是小吏們巴結權貴,又不是什麼殺頭的事。

  小軍官見面前的小吏只是與自己夾纏不清,明顯是在拖時間,心裡不耐煩,一把把他推開,大步走向榷貨務的大門。

  先吩咐兩個手下回三司衙門向韓綜報告,然後便指派手下看住大門,另派兩隊人馬進務裡的各庫場排查,看看還有沒有人在不按規矩搬茶。

  此時榷貨務這裡的動靜已經傳開,汴河上的幾艘漕船借著濃霧悄悄離開,頃刻間就去得無影無蹤。

  剛剛還熱鬧無比的幾家交引鋪都悄悄地關了門,只留下一間開在那裡,兩個主管站在櫃檯前籠著手,滿不在乎地談天。

  汴河邊一間不起眼的邸店裡,劉太師坐在房裡的椅子上,聽著手下的稟報,眉頭緊緊地皺在了一起。

  處處都算到了,就是沒想到今年三司發了神經,派了廂軍過來防什麼火。

  開封府裡有專門防火的廂軍,要三司廂軍過來湊什麼熱鬧?劉太師隱隱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又說不出來,只好在那裡生悶氣。

  他倒不怕韓綜查出什麼來,這種事情劉太師和手下不知道做了多少回,套路都熟得不能再熟。一出了意外,果斷壯士斷腕,讓被查出來的人和茶頂罪頂贓,剩下的都隱藏起來就是。等到風聲過去,還有的是機會。

  不過劉太師人老成精,心裡知道一個道理,說是留了後路,那後路卻是越向後面退風險越大。即使換不出茶來,手裡的茶引也可以在行新茶法後貼納實錢換茶,不過那樣一打折扣最少一大半利錢就憑空沒了。這錢交引鋪還是賠得起的,不過參與的幹人卻經受不起這個損失。他們拿了主家的本錢出來經營,在主人那裡的地位全看每年能生多少利,如果只是正經做生意得的那點利潤,幹人在主人那裡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幹人再是風光,身份上還是奴僕,一在主人那裡失寵,不能狐假虎威地借勢,那就落地的鳳凰不如雞。他們沒了勢力,劉太師就失了一半的助力。

  事情一環扣一環,一旦脫了扣,整個網路就出現危機。

  劉太師心須讓參與的人獲得遠大於正常經營的利潤,如果失掉了這次利用假期換茶的機會,那只能日後螞蟻搬家,讓內應的榷貨務吏人修改帳籍,一點一點把手裡的茶引改變日期換實茶。那樣天長日久,暴露的風險更大。

  盤算著事情的利弊,劉太師只覺得自己胸口隱隱發痛。本以為今年借著茶法改革又能憑空發一筆橫財,沒想到事情一開頭就如此不順。

  一個小廝從外急匆匆地跑進來,對劉太師道:「太師,那個領軍的小軍將不受彭主事的銀錢,派人圍住了榷貨務,還令人回去請鹽鐵司韓判官去了!」

  「知道了,繼續去打探消息。」

  劉太師用手揉著自己眉心,見小廝出去,又叫了回來:「對了,現在榷貨務裡向外搬的茶是不是『朱』記交引鋪的?」

  「稟太師,是的。」

  「好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小廝出去,劉太師一下靠在椅子上,看著房頂出神。

  「朱」交引鋪除了東家,本錢主要來自城裡的兩位權貴之家,其中有兩位主管就是這兩家的幹人。就看這位韓綜識不識時務,有沒有膽量動這兩家了。

  韓綜中進士之前都是在外地州縣任小官,中進士之後遠走嶺南,劉太師再是神通廣大也摸不清他是個什麼脾性,現在只好聽天由命。大不了就舍了那兩位主管幹人,一切罪責都讓他們扛了去,事情暫時先停下來。

  濃霧帶著春天的氣息,劈頭蓋臉地撲在面上,讓人神清氣爽。

  騎在馬上的韓綜臉卻陰沉得要滴出水來,一語不發,只是隨著帶路小吏沿汴河急行。

  徐平突然讓自己派兵巡防,韓綜就隱隱覺得要出事,卻沒想到是這種事。新茶法即將施行,現在有人卻乘著假期向外換茶,用腳也能想出來是幹什麼。

  能夠讓差不多整個榷貨務的官吏一起作弊,趁機斂財,這背後的能量可是不小。韓綜不是那種一心銳意進取的官員,並不想跟權貴之家硬碰硬,這種事情實在是非他所願。

  做了徐平屬下那麼多年,韓綜知道這個時候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自己扛下來,辛勞受苦自己一個人做,有了功勞也自己得。徐平給的是立功的機會,立不了就是自己有問題。

  韓綜不知道事情會牽連哪些人家,只能暗暗祈禱不要涉及現任宰執家裡。

  韓綜的父親韓億沒什麼明顯的政治派系,作為禦史中丞,這次的事情只要不涉及到宰相,都是他立功的機會,其他人處理起來也毫無顧忌。

  到了榷貨前,韓綜下馬,跟著來帶路的廂軍徑直到了官廳。

  最早到的小軍官上來行了軍禮,恭聲道:「稟判官,屬下領令帶手下來榷貨務防備煙火,卻發現今日務裡本該不理事,卻有人向外搬茶。事出非常,必有情弊,人已經拿了下來,請判官審問!」

  韓綜點點頭:「你處置妥當,功勞我自會記得。帶人過來,連同務裡的官吏也全部一起帶過來,我要問話!」

  「諾!」小軍官領令出了官廳。

  韓綜到上面的案後坐了下來,靜靜地看著門口,等待犯人的到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8 10:57

第118章 事情鬧大

  幾個扛茶的苦力一進官廳,騰地就跪在地上,高聲喊冤:「上官,我等都是周邊縣裡的貧民,不過乘著節日進京城做苦力賺幾斗米,清白良民哪!」

  韓綜看著幾人,沒聲道:「放心,如果事情查明與你們無涉,我自會放你們回去。官法不會放過壞人,也不會冤枉好人的。」

  說完,韓綜就要命人錄這幾位苦力的口供,一轉頭卻發現自己來得匆忙,竟然沒有帶一個三司衙門的公吏過來。至於榷貨務裡的吏人,發生了這種事情韓綜還哪裡敢用?一不小心被他們在文狀上做點手腳,把自己都牽連進去。

  想了一想,韓綜寫了一張手帖,拿起來卻有些猶豫,最終還是暗暗歎了一口氣,喚一個兵士過來道:「你拿著我的帖子,去請判鹽鐵勾院鄭戩到榷貨務來。還有,鹽鐵司衙門裡當值的主事,也喚三個過來。」

  兵士領命去了。

  韓綜吩咐手下廂軍把榷貨務守好,人員看管起來,靜靜等候。

  提人審問一個人做不了,最少旁邊要有記錄的人,不然很容易白忙。帶來的廂軍不能指望,即使有人識字,也寫不來問案書狀,這種事情都要老吏才做得來。而榷貨務裡的公吏在韓綜眼裡現在都是犯罪嫌疑人,他也不敢用。

  三司不是開封府,破案判刑不是他們做的,韓綜主要做的還是把事情查清楚,然後寫成文狀連人一起轉交開封府。

  要把事情查清楚,就必須要查帳,所以韓綜才叫鄭戩來。勾院做的就是這種事,很多帳籍也只有他們那裡才有。

  問題是鄭戩,韓綜無奈地暗中歎氣。

  與韓綜出身官宦世家不同,鄭戩出身孤寒,父親很早就去世了,苦讀書中天聖二年一甲第三名進士。鄭戩行事果斷,而且膽大,最要命的是他對下層窮人寬厚,對權貴豪富之家卻嫉惡如仇。事情牽連交引鋪,哪個沒有背景,這不啻於給鄭戩打一針興奮劑。

  不是韓綜怕權貴不敢查案,關鍵是這個時間點,上元佳節,天子與民同樂。而且這是皇上親政之後的第一個上元節,總得平平安安地渡過。不管有什麼事情,總得等到過了節再說,鄭戩一來,能不能把事情先壓下韓綜心裡實在是沒有底。

  太陽終於從雲層中掙紮出來,霧氣開始慢慢散去,開封城就像是被水洗了一遍,整個都透著鮮亮。

  自今天之後的五天,開封城夜夜燈火通明,滿城的人都要遊覽看燈。是以雖然今天的天氣如此之好,清晨的街上還是沒有什麼行人,大家都在等待夜晚的到來。

  鹽鐵司裡當值的幾位主事一得了韓綜的命令,便急急忙忙地趕向榷貨務。韓綜手裡掌管著五案,而且與大家的利益息息相關,這些公吏沒人敢不把他的命令當一回事。

  三位主事都沒有騎馬,急急行走在清晨的汴河邊上,東邊天上的太陽如同一個大火球,紅彤彤地透著可愛。

  剛剛出了內城,還沒走多遠,三人便聽到身後傳來嘈雜的聲音。

  回頭一看,只見身後不遠處鄭戩一身官袍,帶著十幾個鹽鐵勾院裡的公吏,正大步流星地向前趕來。此時還是冬天的尾巴,大早晨的鄭戩額頭上竟滿是汗珠。

  三位公吏急忙站到路邊,等鄭戩上來一起躬身行禮。

  鄭戩認得三人,高聲喊道:「你們三位,也是要去榷貨務嗎?」

  三人答道:「稟判勾,韓判官派了人來喚我們前去。」

  「好,我也正帶人過去,你們便與我一起去!」

  說完,鄭戩轉身急匆匆向前去。

  得到韓綜帖子的時候鄭戩的馬剛令僕人牽回家去,他也不等馬牽回來,就點了院裡的一應小吏徑直趕來。就連今天歇在家裡的勾覆官,鄭戩也發帖一起叫來。

  惟一開著的交引鋪內,兩位當值的主管本來還輕鬆地說著閒話,待到看見鹽鐵勾院的大隊人馬進了榷貨務,臉色一下凝重了起來。

  一位道:「怎麼招來了鄭判勾這位殺星來,事情有些難辦了。」

  另一位道:「這殺才專一嫉恨我們這些大戶,必然不會善罷干休。我在這裡守著,你去請教一下太師,到時該怎麼應付。」

  邸店裡,劉太師靜靜聽著交引鋪主事訴說著鄭戩到來的情況,待他說完,才緩緩說道:「放寬心,任他有通天的本事,帳籍也查不出毛病來。你回去一起守著店裡,不用驚慌,官面上的人問起來,就咬死是昨天驗訖交引,沒有來得及搬茶,今天才托了人從務裡把茶搬出來,並沒有其他情弊。」

  那位主管道:「就怕鄭判勾不信,那人心狠手辣,不定會放出什麼手段。」

  「能有什麼手段?他不過就是勾檢帳籍,又不是開封府斷案的,還能對你們用刑不成?只要把話咬死,無非是處置榷貨務裡的幾位公吏,沒有大事!」

  見劉太師如此篤定,主管才漸漸放下心來,告辭離去。

  直到看不見那位主管的身影,劉太師的面色才沉了下來。假帳就是假帳,哪怕再是做得天衣無縫也有漏洞,只看有沒有決心,有沒有辦法查出來。

  沒有人會懷疑鄭戩的決心,不過他到底才到勾院個把月的時間,對裡面的門道還沒摸到頭緒。而屬下的公吏,劉太師自己就是三司吏人出身,不相信鄭戩能夠把握得住。

  能夠做到今天這個地步,劉太師在京城各個衙門裡都有自己的人,就是鹽鐵勾院裡也有聽他指揮的吏人。只要鄭戩的手段達不到積年老吏的水準,稍微做點手腳,鄭戩就無可奈何。勾檢帳籍,這活計是那麼好做的?

  不過鄭戩名聲在外,劉太師心裡卻還是慌慌的,怎麼也安定不下來。

  進了榷貨務,鄭戩帶人徑直到了官廳,與韓綜見禮過了。

  韓綜道:「沒想到天休來得如此及時,我正要差人去榷貨務裡的人各庫查看,只是苦於人手不足。你帶了人來,卻是正好。」

  鄭戩道:「庫裡實物和帳籍都要查看,趁著茶法變更,倒賣茶引和茶獲利,其罪可是不小,一點也不能馬虎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8 10:58

第119章 審問

  此時人手充足,韓綜和鄭戩就不急著審問人犯,而是分派吏人去各庫查帳。榷貨務最主要的業務是兌換交引和現錢,存的茶並不多,查起來並不麻煩。

  按照制度,此時各倉庫都有看管倉庫的吏人庫經,掌管著各庫的收支帳本,凡一物之出一物之入都要求立即登記在案。不過由於稽查並不嚴格,很多時候都不即時登記,這便留下了操作的空間。再一個此時在地方上,比如通判管的應在司,早已經推廣了後世所說的「四柱記帳法」,反而這些京裡的場庫沒有實行,還是用「三柱法」,少了舊管一項。

  這樣的帳目不是熟悉的老吏,很難理得清楚。

  鄭戩管下的勾院做的就是審計查帳的事情,他帶了十幾個公吏過來,為的就是此事。

  勾院的公吏帶著三司屬下的廂軍到各倉庫查帳,韓綜和鄭戩分派罷了,兩人才在官廳裡重新敘座,吩咐把今天當值的榷貨物主事和管茶庫的都庫經叫過來。

  看著兵士領命出去,鄭戩對韓綜道:「接了仲文的手帖,我知道事情重大,來時知會了磨勘司楊道之,還派人去庫務司,讓他們那裡也派人來。」

  韓綜聽了,微微皺了皺眉頭,不過沒說什麼,只是道:「天休想得周全。」

  查帳是勾院和磨勘司,這也還沒什麼,到底都在三司管下。但鄭戩讓提舉在京諸司庫務司那裡派人來,讓韓綜有些不悅。

  榷貨務這些地方按說是在三司管下,不過三司事務太多太雜,實在照管不過來,朝廷便又設了提舉諸司庫務這麼一個衙門。庫務司獨立於三司之外,甚至所掌管的關於內庫的帳目連政事堂都不清楚。本來庫務司只負責審查各司庫的出入帳目,監查主管官吏,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開始插手這些司庫公吏的人事任免和獎懲,杖以下的刑罰可以直接決定。也就是說,庫務司在這些坊場務的許可權有要凌居三司之上的趨勢。

  事情還八字沒有一撇,到底怎麼回事也沒有查清楚,鄭戩便先就呼啦啦地叫了一堆各衙門的人來,生怕事情鬧不大。這要是最後查出來沒有什麼大事,只是榷貨務裡的小吏濫用職權,那得多尷尬,顯得三司的人辦事沒個章法。

  鄭戩卻沒有注意韓綜的臉色,對他道:「仲文,你說我們要不要去知會徐副使,看他那裡有什麼吩咐。不然事後說起來我們專斷,臉上不好看。」

  「不必!」韓綜斷然拒絕。「天休啊,在邕州時我任蔗糖務同提舉,做徐副使的副手多年,深知副使為人。現在事情還沒有超出我們的職權,只管自己決斷就好,事後寫份詳細的文狀給副使。徐副使不喜歡屬下事無巨細稟報,做屬下的要能獨當一面。」

  韓綜是徐平從邕州帶來的屬下,既然這樣說,鄭戩還能說什麼?

  身為天聖二年一甲第三名,鄭戩的官職還不如天聖八年不入一等進士的韓綜高,就這樣他還算升職順利的。跟著徐平三年多,韓綜這三年的官職升遷相當於別人摸爬滾打十幾年,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對徐平的命令不打折扣地執行。

  兵士帶著榷貨務的主事和看管茶庫的都庫經進了官廳,向韓綜和鄭戩稟報。

  韓綜看榷貨務的主事五十多歲,目光中透著沉穩,神情內斂,從裡到外都顯得從容不迫。知道這是在公門裡摸爬滾打數十年的多年老吏,肯定不容易對付。

  都庫經就顯老很多,鬚髮都已經花白,眼珠都有些混濁。一進門就臉上習慣性地掛著諂媚的笑容,渾身上下都透著油滑猥瑣的氣息。

  僅從外表來看,兩人一個能吏,一個滑吏,還真是集齊了小吏們的特點。這兩種人是官員最頭疼的,抓他們的把柄難,處理更難。

  管理這些場務的監當官例來都是由三司任命,因為油水多,是京城裡權貴子弟們眼中的肥缺,各任三司使副從上一任就被各路人馬圍著要這些職位。現在監榷貨務的還是任布在任上時任命的,徐平上任以來還從來沒有換過人。

  知當今天不在的監當官只是來撈油水的草包,韓綜和鄭戩根本就沒打算把他叫來,只是拿著屬下的吏人問事。

  兩名公吏上來行了禮,在下面站定。

  韓綜沉聲問道:「從今日起朝廷休務,各衙門均不處理公事,你這裡為何有人向外搬茶?不要隱瞞,從實招來,不然免不了皮肉之苦!」

  主事從容答道:「稟上官,昨日『朱』記交引鋪有人前來換茶,因為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帳簿記起來多有不便。是小的與幾位主事商量,讓他們今天一早再來,早早搬茶。」

  「一派胡言!每天務裡要人手到齊,封了帳簿,便就不許人進來了!怎麼會有來了人你們驗了交引,卻不方便發茶記帳的事?」

  鄭戩把案幾一拍,厲聲喝問。

  主事道:「按規例,自然該是如此。不過衙門裡的公吏都是幾十年做這些事,日久天長難免就懈怠了,有時候不按規例做事總是有的。」

  鄭戩只是冷笑,這主事說的話一個字他都不信。

  利用職權獲取私利,一出了事就大事化小,鄭戩還不至於不知道這套路。

  看看一直在那裡傻呵呵站著的都庫經,鄭戩問他:「你掌管茶庫,沒有你這裡開門記帳,任誰都搬不出茶來。從昨天起便該封庫,你怎麼願意今天還來?」

  都庫經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稟上官,昨天主事就跟我說了,有發不完的茶今天來幫著發一下,允了我晚上看燈吃酒。小老兒在家裡左右無事,便來賺這一頓酒吃。」

  「朝廷庫藏,你竟然為了一頓酒筵違反規例?」

  見鄭戩橫眉冷對,都庫經也不害怕,陪著笑道:「上官說的嚇人,這茶本來就該是昨天發的,不過天色晚了不方便。今天來搬,也還是當昨天發,有什麼打緊?」

  這兩人一個沉穩作答,一個裝瘋賣傻,韓綜冷眼看著,一會就知道再問不出什麼來。

  要麼就是這裡面真的沒有情弊,剛好湊巧而已,要麼就是這些吏人早已串通起來,一旦出事之後如何應對早就有了佈置。韓綜在蔗糖務做同提舉多年,跟著徐平久了,深深知道如果跳不出這些吏人佈置好的格局,那怎麼查也是沒用的。

  這麼多官員出動,鄭重其事,沒個面子上的交待也混不過去,所以他們便留了一些小把柄出來,讓官員盡可以報上去顯示自己用心做事。反正都是小錯,處罰不重,日後的生活也有同夥的吏人照料,這些也在他們的計畫之中。

  見鄭戩還要跟這兩個吏人理論,韓綜攔住,吩咐堂下的兵士:「去外面,把『鄧』記交引鋪的人全部提到榷貨務來。」

  兵士出去,韓綜又叫了兩個鹽鐵司自己屬下的主事過來,小聲吩咐:「你們兩個,每人帶下面的一個小吏到旁邊層裡,各自問話,詳細記錄下來。」

  一邊說著,一邊拿筆在一張紙上寫了起來。無非是昨天什麼候,是什麼人到了榷貨務,跟什麼人交涉,換的有多少茶引,這些茶引都是哪裡發出來,等等一些詳細的細節。

  這是韓綜從徐平那裡學來的,對這些人打罵嚇唬都沒用,便用這種方法。他們再是做得天衣無縫,細節也不可能完全對得上,只要有了破綻,機關開了口子就好破了。

  當然,如果他們的細節能夠對上,那就說明可以相信他們的話。哪怕是他們準備得足夠充分,連細節都想到了,那官員就自認倒楣就是。

  兩個主事帶人出去,韓綜又對鄭戩道:「你那裡勾院也出一個人來,去查昨天最後務裡收的茶,都是什麼時候從哪裡發出,數額印記都查清楚,記錄下來。事後我們按著茶引對這幾個人說的話,有沒有情弊當是能有個大概了。」

  鄭戩憋在那裡本來已經準備用刑了,見韓綜如此安排,想想也有道理,便叫了勾院的三個公吏過來,讓他們去檢視茶引,詳細記錄。

  這些交引是沿邊入中糧草的憑證,各個州縣發出來的並不相同,日期不一,押印的官吏當然也不是同一個人。因為不管是交引鋪還是榷貨務,對此都要詳細記錄,經手的人員不說全部記住,總得有個大致印象。如果各方對不起來,那就是有心做弊了。

  不大一會,兵士從外面帶了兩個富商打扮的人來,向韓綜和鄭戩行禮。

  韓綜道:「你們兩個就是『鄧』記交引鋪當值的主管?榷貨務裡說昨天你們鋪裡天晚的時候來務裡換茶,是也不是?」

  兩人一起道:「稟上官,確有此事。」

  韓綜點頭:「那昨天是不是你們兩個來換的交引?」

  其中一人道:「上官,是我來的。」

  「好,你隨我衙門的吏人出去,有些話要問你。」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8 10:58

第120章 將相之家

  太陽爬到了天空最高處,熾熱的陽光從窗戶灑進來,鋪灑在官廳裡。

  最開始回來的是查昨天交驗的交引種類的吏人,把統計出來的結果放到案幾上。

  韓綜和鄭戩隨手拿起來觀看,見交引來源地非常雜亂,一點規律都沒有。從延州到秦州,幾乎沿邊州縣都有,明顯就是從各地收上來的。

  販賣交引並不違法,兩人只是隨便看看。這些交引如此雜亂無規律,就不相信如果是作弊的話那些小吏能夠全部清清楚楚地記著。

  正在兩人看的時候,最早出去的兩個三司主事回到官廳,行過禮,把兩張文狀交到了韓綜和鄭戩手裡。

  兩人迅速地把兩張文狀流覽一遍,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榷貨務主事和都庫經兩人的口供,連時間和見過的人都對不上,更不要說換的交引到底有哪些種類了。兩份供狀一對,事情就已經非常明朗,兩人必然是在說謊。

  等了不大一會,交引鋪主管的供狀過來,細節一樣是驢唇不對馬嘴。

  「怎麼辦?」鄭戩看著韓綜問道。

  韓綜沉默了一會,吩咐身邊的吏人:「讓那兩個交引鋪的主管,把『鄧』記交引鋪的東家,平時都有哪些生意往來,一年做多少生意,贏利多少,寫一份書狀來。」

  鄭戩沒有說話,他知道韓綜的意思。交引鋪後面必然牽連到權貴之家,既然決定了要動手,就要把後邊的勢力搞清楚,不要被別人搞個措手不及。

  等到交引鋪的書狀呈上來,韓綜和鄭戩看了,把書狀放下,一起無奈地搖頭。

  鄭戩提高聲音,問韓綜:「仲文,怎麼辦?我們兩個人還能不能拿主意?」

  「把人犯和各種證據都看管好了,牒移開封府。天休,我們三司處罰自己屬下的吏人也還罷了,現在牽連大臣,必須送到開封去!」

  鄭戩聽了韓綜的話,沉默了一會。他是有些不甘心,一心要自己辦這大案,可三司是個事務部門,偵察辦案不歸他們管。到了這一步,也只好放手了。

  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鄭戩對韓綜道:「也只好如此,不過,徐副使那裡,要不要知會一聲?現在可是鬧大了!」

  韓綜道:「當然要!到了這個田地,不找副使撐腰,我們兩個如何扛得住?你寫遞交開封府的牒文,等到庫務司和磨勘司的楊道之來了,讓他們一起簽押。我寫一份給徐副使的書狀,把今天的事情都說一說,看副使如何吩咐。」

  開封府和三司算是平行的衙門,按例公文用牒。衙門裡的各種公文有各種格式,不同物件不同場合不同事務都有不同的要求,這個道理與徐平前世的政府公文是一樣的,決議命令,通報通告,請示批復,通知和函,格式不同,適用的物件也不同。

  徐平並不知道屬下韓綜和鄭戩兩個無意中查榷貨務的情弊,竟然把簍子一下捅到了天上去。在他想來,即使查出下面公吏舞弊,也無非是關幾間交引鋪,不會有太大事情。權貴之家從這些行業獲利,如果一查就漏餡,哪裡還能做得長久?

  今天上元節,夜晚燃燈的時候皇上和太后上宣德門城樓,與民同樂。皇上露面,在京的文武大臣們當然都得陪著。宣德門城樓上面站不下,便都安排在城樓下面的東西向禦街上,排開酒筵,宰相以下百官都有自己的座位。

  作為近臣之家,太后特別下了教旨,張三娘和林素娘帶著盼盼到城樓上去,陪著太后看燈。徐正和徐平父子卻沒有這個待遇,得老實待在城樓下面。

  今年上元節與往年相比,還多加了一個項目,燃燈之前先放煙花。

  徐平來到這個世界之前,開封城裡已經有了簡陋的煙花,既不能升空,也沒有五彩繽紛的顏色,只是把火藥撚成繩,「噌」地燃一下冒煙看熱鬧。徐平在自己家裡製了煙花年節燃放,因為也沒有拿出去賣,便一直沒有推廣開來。今年回來,徐平家裡不再與往年一樣小門小戶,成了權貴之門,萬眾矚目。煙花爆竹放得又多,終於引起了別人注意,皇宮裡也要了一些湊熱鬧。

  今天晚上燃放的煙花鞭炮是皇上趙禎命徐平監製,城裡火藥作裡特製出來的。為了這些煙花爆竹,趙禎連帶著徐平,一起都被言官罵過。

  火藥作是製作軍械的機構,怎麼能夠為了裝點太平氣象製這些不中用的玩物,勞民傷財。徐平覺得言官說得很有道理,所以他決定過些日子上奏專門設個製煙花的作坊,專門製作煙花使用販賣,且看言官們到時候還能怎麼說。

  十五的月亮,太陽剛一落山就升了起來,又圓又亮,趴在開封東邊的城牆上。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這是一個充滿浪漫旖旎氣息的日子。冬天的風早已經遠去,春天的風羞羞怯怯似有還無,月光下的開封城人頭攢動,氣氛熱烈而有一些躁動。

  身為鹽鐵副使,徐平卻沒有去體驗浪漫的機會,他早早地就換上公服,全家一起進了萬勝門。到了城內自家的小院裡,與父親徐正安排著女眷先歇息,兩人一起出來,騎馬到宣德門下。女眷們是陪太后的,不用像父子兩人這樣辛苦。

  宣德門城樓下早已經人山人海,很多平時根本見不到人的官員全都出現在這裡。今天宣德門赴筵,既是作為臣子的義務,也是臣子的榮耀。

  座位早已由負責禮儀的官吏排好,基本是按照早朝的次序,絲毫不馬虎。

  這樣排座位徐平很吃虧,他一個堂堂的從三品郡侯,只能跟一群六七品的官員擠在一起,顯得很是刺眼。

  這也沒有辦法,朝廷的衙門裡,三司的地位是不高的。三司使號稱位亞執政,稱為計相,聽起來好像很威風,實際上朝廷日常的行政事務,三司治下占了一大半,上早朝時壓在三司使頭上的官員卻有幾十位。名實不相符,三司明顯受壓制。

  偌大的三司衙門,能稱為大臣的待制以上官員只有三司使一人,像徐平這些副使還只是庶官,上早朝時連開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其實就連三司使,也是到了真宗朝才固定有了發言時間,算是在中書門下稍微有了點獨立性。

  父親徐正比徐平差得還遠,他本是閒差,不匣務官排得都快到街外去了。徐正的官職又低,也就是好歹有個座位罷了。

  徐平與一眾同僚見禮問候罷了,便在自己座位上坐了下來。京城官場上他認識的人實在不多,坐在那裡顯得有些孤單。

  月亮漸漸地升了起來,光華如水銀瀉地籠罩著開封城,帶著幾分迷離。

  宮裡的小黃門和皇城司的兵士進進出出,緊張地城門樓前的禦街上安放著煙花。因為是第一次燃放,為防意外,皇城司抓了孫七郎當差。

  孫七郎對自己一個月不到一貫錢的俸祿怨言滿腹,嘴裡嘀嘀咕咕,不情不願。別人都知道他是徐平府上的,而且很多王公大臣家裡都托他做過活計,人面極廣,也沒人敢得罪他,只是一路上陪著小心。

  王惟正在徐平身邊坐下來,對徐平道:「想當年你去邕州為官,不幾年間那裡便改天換地,再也不是從前模樣。如今回到京城來,短短時間也弄出不少花樣,今夜又搞個什麼煙花陣仗,也不知道幾年之後開封城會因為你變成什麼樣子。」

  「說笑了,我本身就是開封人,在這裡長了十幾年,還不就是這副樣子。」

  王惟正道:「那怎麼一樣?以前你是平民,又能夠做得了什麼?現在身居高位,可與以前不同了。」

  說到這裡,王惟正歎了口氣:「就是平民的時候,你不也在京城裡開了白糖鋪子?誰知道那樣一間小小店鋪,後來會在嶺南壯大成蔗糖務那種規模!」

  徐平笑了笑,沒有說話。

  確實,自己以前沒當官的時候,做出東西來只不過是賺點小錢。以如今的地位,只要找到合適的機會,很容易就能改變整個國家的面貌。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三司的屬吏從外面急匆匆地擠了過來,擦著額頭的汗向徐平行禮,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道:「副使,韓判官讓小的送這封書給你。」

  徐平知道必然是今天廂軍出去看守場務發生了事情,隨手接過書來,拆開觀看。

  把信看完,徐平的臉色變得極為凝重,沉默不語。

  王惟正見徐平站在那裡不動,拉拉他的袖子低聲道:「雲行,莫不是衙門裡出了什麼大事?坐下說話。」

  徐平坐下,捏著書通道:「不是衙門裡,是朝廷裡只怕要出大事了!」

  「怎麼回事?」

  「今天上元節燃燈,我怕三司管下場務出事,昨天命韓綜點了一些廂軍,分頭防守各處場務,有事即時稟報。不想一大早廂軍就發現有人在這個時候從榷貨務裡換茶,韓綜和鄭戩兩人前去查看,卻發現原來是榷貨務公吏與交引鋪串通,趁著節後新茶法施行才封務裡茶場的機會,趕在節日裡把舊引換成現茶。」

  聽了徐平的話,王惟正笑了笑:「我以為是什麼大事,不過是屬下公吏以權營私罷了,把人抓起來重得懲治就是。」

  徐平歎了口氣:「如果僅僅是如此,韓綜只要把人移交開封府就好了,又何必專門在這個時候給我一封書來?那交引鋪有權貴之家參與其中,牽連到了朝中大臣。」

  「牽連到了什麼人?讓你覺得為難!」

  「宰相張士遜,和簽署樞密院事兼宣徽南院使楊崇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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