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53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6 11:35

第81章 準備迎駕

  茶法主要關係到西北,因為陝西有解州鹽池,官鹽的調節作用有限,主要用茶吸引西北商人輸送糧草。正因為關係重大,自真宗朝後期,茶法屢經變更。

  其中的核心,就是官府和茶商的利潤分配。每當邊境緊張,急需糧草的時候,茶的利潤分配便向商人傾斜,甚至有的時候官府做著賠本生意。對於專賣品,能夠做到讓官府虧本,可見這裡面的弊端有多厲害。於是一到邊境和平的時候,便就立刻變更茶法,把被商人侵奪的利潤奪回來。

  商人得利少了,便就有很多人不做這生意,西北糧草緊張,再變法給商人分利。商人利潤過多,換個人再變法,把一部分利潤奪回來。

  這幾十年來,茶法便就這麼折騰著,折騰得小商人傾家蕩產,茶戶聚而為盜。

  自新皇登基,茶法就已經在天聖年間變了兩次。

  先是天聖元年,以樞密副使張士遜和參知政事呂夷簡主持,三司使李諮具體實行,廢原先林特所行茶法,改行現錢法。到了天聖三年,現錢法顯示出弊端,又由翰林學士孫奭和夏竦負責,廢現錢法,重行三說法。

  到了現在,三說法又已經弊端重重,到了不得不改的時候。而且當年因為推行現錢法而受處罰的人,如今又成了當權派,呂夷簡和張士遜是當朝宰相,李諮也入樞密院為樞密副使,那就更是不得不改了。

  茶法改革,在民間牽扯到京城和地方的商賈豪強,在朝堂上牽扯到不少大臣,怎麼改都會得罪人,真不是想改就改的。

  更重要的是,無論是三說法和現錢法,徐平都想一起廢掉,那就把滿朝堂的人都得罪光了。不到有十足把握的時候,徐平可真不想冒這個險。

  為宦做官,徐平本來想的只是渾個身份,有了地位,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真要去得罪當權的大臣,使自己成為眾矢之的,不到萬不得已,徐平可不想做這種事。

  又閒談幾句,李諮見徐平只是隨口敷衍,並不想說具體的事情,便只好起身走開。一者今天不談公事,再一個李諮到底是樞密院的人,用心打聽不相關的政事本來就不對。

  這一次飲宴直喝到天色微黑,才宣佈結束。

  不知怎麼,徐平覺得參與這種場合身心俱疲,一點都不輕鬆。聽見內侍宣佈飲宴結束,一下就鬆了口氣,急忙站起身來。

  正要隨著人潮離開,皇上身邊的內侍急急來到徐平身邊,小聲道:「永甯侯且等一等,官家有話要與你說。」

  徐平聽了,只好隨著內侍又到了趙禎面前。

  見禮罷了,趙禎對徐平道:「你獻這幾盆牡丹,太后甚是喜歡,一天來看幾次。不過你現在年少,官職又高,不能再升遷。本要賞你些金銀,滿開封城都說永甯侯家裡富貴無雙,花不完的銀錢,小數目宮裡也拿不出手。」

  徐平聽了,只好拱手:「不瞞陛下,當年微臣在中牟田園裡的時候,偶然發現用紅糖製白糖的法子,確實是攢了點錢。李樞密當時為三司使,把白糖收歸官營,價錢算得也公道,給了微臣原淳澤監的不少閒地。經過這些年仔細經營,地裡也有產出,莊裡又多放牧有牛羊,賣錢也有不少,確實比一般官員手頭寬裕些。」

  趙禎聽了就笑:「你不用說得如此小心,宮裡不會向你家裡借錢。對了,聽說你在萬勝門新起了一座府第,完工沒有?」

  「稟陛下,剛剛完工,正要趁著年節,請些同僚親友前去慶賀。」

  趙禎聽了興致盎然:「好,如此正好。等到後日,左右宮裡沒有什麼大事,我便與一眾近臣前去同賀,如何?」

  徐平急忙謝恩,心裡卻暗暗叫苦。

  皇上要來你能不讓來?更何況對臣子來說,這是無上的榮耀。可接待皇上可跟接待一般人不一樣,無論吃的用的,地上走的,牆上看的,一點都不能馬虎。

  徐平家裡是有錢,可他自己跟這個年代的人比起來算是節儉,林素娘持家又嚴,家裡能上排場的東西並不多。為了接待皇上,非要把家裡重新裝扮不可。

  自真宗起,皇帝就很少到臣僚家裡作客了,一旦出動一次也不像以前一樣隨便。太祖的時候,興致來了不定就到哪個老部下家裡走動,甚至雪夜到趙普家裡,由趙普的妻子隨便弄點湯餅,兩人高高興興地吃了也就過去。現在哪裡還行?

  趙禎哪裡想到徐平在想這些,口中道:「你家裡只要備幾個人的酒食就好,其他一應器具,自有宮裡人送到府裡去。去的人不會多,無非在京大學士和幾位翰林詞臣而已。」

  徐平答應,見趙禎已經有了酒意,便謝恩告退。

  出了皇宮,走到半路,徐平先拐到李璋家裡。

  皇上來作客,別的陪客不能請,但李用和一家卻不能不請。僅靠著在邕州的政績和戰功,徐平官可以當大,但能夠讓皇上視自己為近臣自己人,還要靠李用和的面子。

  李璋也已經休假,正在院子裡與迎兒逗兒子黑虎閒開心。

  徐平不是外人,因為先前李璋有吩咐,僕人不用通報,便直接帶著進了李璋小院。

  聽徐平說完,一邊的迎兒就驚呼一聲:「唉呀,我們這裡是皇上的親舅家,這麼久了還沒登過一次門呢!這便就到你們家裡去,多麼榮耀的事!」

  李璋瞪了迎兒一眼:「哥哥在邕州立了多麼大的功勞,怎麼能夠比!皇上出宮,可不是一般的事,哪裡像平常人一樣隨便走動看親戚!快不要亂說話!」

  徐平苦笑道:「快不要說了,我家裡一直隨便慣了,皇上要來,正不知道從哪裡收拾起。反正李世叔還沒有回來,這兩天你們一家便就先住到我哪裡去,幫著參謀一下家裡該怎麼佈置。自新府建好,你們還沒去長住呢!」

  李璋看了看迎兒,點頭道:「好,我這便就去收拾,一會我們一起走。不過我雖然在宮裡當差,宮裡的規矩卻搞得不甚明白,最好還是喚石閣長一起參謀才好。」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6 11:43

第82章 別機機杼

  冬日的陽光灑下來,暖暖地鋪在大地上,沐浴在這陽光裡,渾身都懶洋洋的。

  已經擴大了十幾倍的後園裡,一個不規則的一畝多的池塘位於正中央,從池塘引出數道溝渠,蜿蜒曲折在園子裡盤繞。可惜正值冬天,還沒有引水進來,看不出該有的風光。

  栽種花樹的地方只是挖出了樹坑整了土地,只是光禿禿一片,偶爾有幾株栽在盆裡的花樹散佈其間,算是裝點了一點生氣進去。

  新園初建,綠樹如蔭花木扶疏的景象哪裡能夠一下就變出來。這光禿禿的模樣,實在是有些難以見人。徐平雖然從王素家裡借來不少盆栽,也只能把遊廊附近裝飾一下。

  離著遊廊不遠,徐昌和孫七郎兩個正指揮著十幾個壯漢搭架子,旁邊豎著一排閃著晶光的玻璃。他們正抓緊最後的時間,要在園子裡搭兩個暖棚起來。

  徐平想來想去,又讓自己的園不顯得難堪,不讓來的皇上大臣看了難受,也只有這個方法了。中牟莊園裡本來就有兩個暖棚,裡面種了一些常見的蔬果。雖然有的並沒有能夠成活,但不時補栽,幾個月下來,還是在冬天裝滿了兩棚的綠色。

  動員了中牟莊園裡的青壯,徐平要把那綠色挪到這城外的後園來。

  大片的平板玻璃價格昂貴,現在也沒有正常的市價,王素就是隨便裝了兩箱珍珠跟徐平換的,用來搭暖棚實在是奢侈之極。但徐平貴為郡侯,整個開封城都知道家裡有錢,不奢侈怎麼顯出自己的身份來?

  另一邊石全彬和李璋兩人正指揮著府裡的下人佈置擺設,哪裡該掛綾羅,哪裡該鋪地毯,不是皇宮裡呆過的人,誰能夠說得清楚?等到了傍晚,還有宮裡皇上身邊的人來徐平府裡指導,與其等到那裡折騰一夜,還不如自己先動手呢。

  遊廊邊,徐平陪著一個鬚髮皆白的官員正在作畫。招待普通人,透明的玻璃窗已經足夠震撼了,而招待皇上還不夠,徐平要在玻璃中夾上些名畫。

  畫畫的老人是燕肅,真宗大中祥符年間進士,現在的文人畫名家。

  能夠把燕肅請來作畫,說起來還有一段趣事。

  燕肅不但是個畫家,還是這個年代文人裡面的科學發明家,天聖年間曾經製作了指南車和記裡鼓車。這兩樣是皇家儀仗,徐平雖然好奇,但卻沒有機會親眼仔細看看。

  除了指南車和記裡鼓車,燕肅還改進了計時的工具,稱為蓮花漏。徐平剛剛回朝的時候,正趕上蓮花漏與此時司天監使用的稱漏在鐘鼓樓下對比,便留心起來。

  開封鐘鼓樓位於文德殿前,由司天監掌管,每天從這裡傳出去的鐘聲和鼓聲便是大宋京城的標準時間。官員上朝,民間勞作,都以鐘鼓樓的時間為準。

  徐平在前殿上朝的時候,以及後來在三司衙門視事,經常經過文德殿前,有機會仔細研究了這個年代的新舊計時工具。

  司天監原來使用的是稱漏,顧名思義,就是以天平稱流出的水量與標準相比對,決定每次稱量之間時間的長短。這是分段計時的方法,徐平在前世見過了不知多少種鐘錶,看見這個大傢夥自然覺得簡陋。但這種簡陋的計時方法,卻已經配合中國天文觀測應用了數百年,讓一部一部的曆法出臺。

  燕肅新制的為蓮花漏,簡單說就是兩個特點,一是保證了計量水位的平穩,消除了水位變化對計時的誤差,再一個就是與稱漏比這是一種連續的計時工具。

  徐平的歷史知識確實一般,並不知道這種在科技史上大名鼎鼎的計時儀器的意義。但以他前世的知識來看,一眼就看出蓮花漏比稱漏實在優越太多。

  但最終測試的結果讓人失望,蓮花漏所測時間與此時通行的《崇天曆》不合,被司天監否定,燕肅此時上新的計時儀器失敗。

  徐平聽了結果也很驚奇,特意寫了一封信給燕肅,問他失敗的原因,並表達了自己的意見。正沮喪不已的燕肅由此引徐平為知己,特別登門拜訪,聽取徐平的意見。

  無論是稱漏還是刻漏,利用的都是一套流速流量恒定的系統,測量流出的水量來測定時間。顯然這套系統中,水位對流速是有影響的,燕肅的蓮花漏穩定了水位,從原理是必然比原來的稱漏更精確才對。

  徐平與燕肅仔細分析過後,只能得出一個結論,燕肅制的系統過於複雜,校正和操作都非常麻煩,司天監的官吏不能很快掌握技巧從而導致實驗失敗。當然,其中必然還有司天監人員對新生事物的排斥,不過測試是在文德殿前進行,眾目睽睽,這不是主要因素。

  聽取徐平意見之後,燕肅重新改良了自己的蓮花漏,徐平也幾次參與測算,覺得精度必然是超過司天監的稱漏了。

  前些日子乘著天氣晴好,徐平和燕肅測過,如今的蓮花漏計時精度可以達到百分之五六刻左右,也就相當於徐平前世的五十秒的樣子。

  憑良心講,以這個年代的應用,這個精度已經是相當可以了。徐平也想過用前世的知識來製作擺鐘,但擺鐘所需的零件多,而且要求的精度高,急切之間只怕還達不到這個精度。只能等到以後有了機會,再慢慢研究。擺鐘不需要這麼龐大和複雜,優點眾多。

  如今新制的蓮花漏就擺在徐平的後園裡,等到皇上趙禎帶著貼身大臣來作客,便可以介紹給他們,儘量使燕肅再得到一次測試的機會。

  正是這個原因,燕肅才心甘情願地到徐平府上來作畫。不然地話,以他現在龍圖直學士的身份地位,年紀又大了,徐平給再多的錢也請不來。

  徐平看著燕肅筆下的山水寒林,有一種說不出的飄逸之感,口中道:「學士,畫得粗些不要緊,意思到了就好。只是在窗子上添些景致,不需要太精。」

  燕肅面容嚴肅,也不回答,只是埋頭作畫。畫家有畫家的規矩,哪裡能夠說是粗些就粗些,精些就精些,最多也只是少了意境醞釀,添些俗氣而已。

  徐平對文人的琴棋書畫基本是個門外漢,也只能看個熱鬧,不知道燕肅有沒有把自己的話聽進去,只見他忙個不停。

  這老頭也真是個人才,讀書能夠考中進士,還能發明各種機器,甚至總結出了海潮規律。要是像徐平一樣有前世的記憶,那必然是了不得的妖怪一樣的人物。

  另一邊,徐昌和孫七郎終於搭好暖棚,指揮著人把從中牟移來的各種蔬菜瓜果栽到暖棚裡。這也全虧現在中牟莊園人多,連夜就能把這暖棚建起來。就是不知道這一次移栽之後,有多少植物會在明天亮一次相後就此枯萎。

  不過有什麼關係呢?明天來的都是京城裡頂尖的大人物,只要亮了相,日後自然就會有源源不斷的資源來支援,規模必然會越來越大。

  用玻璃做窗戶,涉及到太多的東西。已有的房子安個玻璃窗上去會顯得不倫不類,如果為了裝玻璃窗而設計房屋,又牽扯到禮制習慣等等諸多的問題。窮人家的房子倒是不講究禮制和整體美觀,可玻璃他們又用不起。將來最大的用處可能就是像徐平這樣用在遊園裡面,建個遊廊,或者建個讀書閣子什麼的。真正要成為社會接受的日常用品,只怕還要經過很長的時間,隨著整個社會的演變才行。

  暖棚就不一樣了,東京城是天下第一繁華的地方,多少人家裡藏著金山銀山花不出去。冬天的嫩黃瓜,一根即使賣不到一貫錢,一百文必然是會被搶光的。

  一個暖棚裡,只要種一畦黃瓜,什麼本錢就都回來了。

  徐平園子後面已經不是居民區,原來的多是種菜種花的人家,徐平花大價錢買了三百畝下來。一畝五貫錢,稍遠一點的種糧的地最少能買五六畝,但對徐平來說,隨便在地裡種點什麼都能很快撈回本錢來。

  到了這個世界,哪怕已經當了高官,徐平還是覺得有幾百畝地種在眼前才安心。

  這種想法很奇怪,徐平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在自己心裡根深蒂固。當年到了邕州,他住了不長的時間便覺得在州城裡呆不住,寧可去如何縣裡種甘蔗。

  現在回了京城,離著中牟自己的田園遠了些,不能天天看在眼裡,便也就有不踏實的感覺,總是覺得生活中少了點什麼。

  只有這滿眼的綠色在眼裡,徐平才覺得踏實,才覺得生活是實實在在的。

  來到這個世界,徐平就已經與土地結下了不解之緣。隨著自己穿越而來的那麼多作物,這幾年來到處奔波,事務繁重,一直沒有機會發揮它們的作用。這次回到京城,生活慢慢開始穩定下來,徐平也要讓它們在這個世界展露自己的風姿了。

  而趁這一次京城裡最頂層的人物到自己家裡來作客,徐平便要先亮個相,讓開封城裡的官員百姓都知道,永甯侯府裡不但是金錢不缺,更有無邊的綠色,可以裝點京城。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6 11:45

第83章 無一石糧入陝西

  臨近年節,整個開封城都洋溢在歡樂的氣氛中。

  趙禎輕車簡從,沒有帶他那龐大的儀仗,僅帶了兩個小黃門,和殿前司的日常當值衛士,由禦街出了南薰門,渡過汴河浮橋,來到萬勝門外的永甯侯府。

  迎接皇上,應當迎出多少路程,什麼禮儀,都是不能馬虎的。早有宮裡的禮官到了徐平府上,把這些禮儀詳細講解,並隨時跟在身邊指導。

  徐平一家把皇上趙禎迎進侯府,謝恩見駕,各種繁瑣的禮儀。諸般罷了,行禮受禮的都出了一口氣,眾人移到徐府的後園。

  徐正雖然是一家之長,到底身份低微,近距離跟皇上接觸一次就已經不得了,足夠他跟前殿上朝的那班同僚吹噓很久。趙禎向徐正夫妻賞了宮裡帶出來的一些珍稀貢物,兩夫妻便明智的退到自己院裡,不出來打擾了。

  徐平覺得行禮麻煩,趙禎又何嘗不覺得麻煩。他的身邊隨時有人盯著,除了在後宮沒人管束,一旦出來,一言一行都有人告訴他不該這樣不該那樣。

  今天的陽光很好,碧藍的天空萬裡無雲,陽光照耀,竟然有些春天的氣息。

  到了遊廊裡坐好,大家請了茶,氣氛便輕鬆下來。

  今天隨行的沒有宰執大臣,只有皇上身邊的詞臣,專職和兼職的學士院人員。翰林學士馮元,兼職的有知通進銀台司石中立,知制誥鄭向,同修起居注宋祁。這些人官職高低不等,更同的特點就是經常在皇上身邊轉悠。

  用過了茶,趙禎就注意到了身邊的遊廊玻璃窗上的畫,盯著看了一會,對身邊的馮元道:「這莫不是燕學士手筆?」

  幾個詞臣上來看了看,一起答道:「必然不會錯了,燕學士以詩入畫,別人縱然想學也學不來。」

  說起這些就是詞臣的專長了,徐平也插不上話,讓下人上蔬果來。

  一個一個盤子和精製的小籃子擺上來,徐平對趙禎道:「陛下,先用些瓜果。」

  趙禎拿了一根頂花帶刺的黃瓜起來,驚奇地問道:「寒冬季節,哪裡來的胡瓜?就是夏天存下,現在也沒有這般水靈!」

  其他幾個人上來,看著桌上涼拌的菠茶、苦瓜之類小菜,一如夏天的時候,都是滿面驚奇,問徐平:「這個時候,府裡從哪尋來這些鮮菜瓜果?」

  徐平笑著指不遠處的暖棚:「不是外面尋來,是自己種出來的。」

  一眾人這才注意到不遠處的暖棚,都好奇地起身,湊到近前去看,嘖嘖稱奇。

  徐平向眾人介紹了這暖棚的原理,也說了是剛從中牟莊園裡搬到這裡來的。至於這些天天讀聖賢書的人物到底能不能聽明白,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把棚門打開,趙禎帶著一眾詞臣進了棚裡,看著滿棚的綠色,只覺得春天一下子就來了。左看右看,看個不住。

  趙禎忍不住問徐平:「這還是你府裡那個巧手匠人建起來的?果然是好!寒冬季節能夠吃上一口綠菜,就是宮裡也千難萬難,不想你府裡竟然能直接種出來。」

  徐平道:「陛下說的是孫七郎,這暖棚雖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也出力不少。」

  「好,好,過幾日讓他玉津園裡,也一樣建一座起來。閒時種些花卉,到了冬日種些綠菜送到宮裡,改善一下口味。」

  趙禎說到這裡,又看著暖棚所用的玻璃道:「你府上怎麼有這麼多這種好物?」

  徐平忙道:「微臣在邕州時,見過幾個遠洋來的商人,學了這燒玻璃的法子,在自己莊裡試著燒了一些,正好用上。這幾個月燒製成功,正要上奏陛下,可在東京城裡建個專燒玻璃的場務,除了宮家使用,還能向外發賣。」

  嶺南在唐時與海外貿易,確實善於燒製琉璃器,徐平的話半真半假,誰又會深究?這個時代把這種東西通稱琉璃,但也有把海外來的透明器皿稱為玻璃的,以與國產的琉璃器相分別。方法既然來自海外,燒出來的稱為玻璃也沒什麼。

  趙禎想了一下,對徐平道:「石全彬提舉條例所,事務不多,可著他提舉措置,在京城裡設一個玻璃場。你獻此法,當別有賞賜。」

  讓石全彬提舉此事正合徐平心意,自己還想著借著官家的玻璃廢料製些奢侈品賺錢呢,熟人做事當然最方便。

  看過了暖棚,徐平又稟過了燕肅的蓮花漏。有徐平說項,趙禎最終同意再給燕肅一次機會,到時指派學士參加,與司天監一起試看蓮花漏的精度。

  重回遊廊坐好,僕人上了酒菜來,便就著暖棚裡摘出來的新鮮瓜果,大家邊喝酒邊說些閒話。以詩詞見長的宋祁因為在暖棚裡長了見識,還作了首詞出來。

  不知不覺就不到了中午,趙禎需要歇息,徐平便引著到了後園中新建的書閣裡。

  在閣子裡坐好,徐平告退。

  「且慢,難得今日有暇,我們君臣便閒談幾句。」

  趙禎叫住徐平,讓他在下首坐了,示意跟在身邊的小黃門到房外等著吩咐。

  自從回到京城,徐平便知道這個年代除了首相,臣子其實是很難有機會跟皇上單獨相處的。他因為李用和家的關係,算是趙禎的近臣,回京這半年來,實際上除了回京的時候入殿述職,便再沒有與皇上單獨面對面交談的機會。

  單獨把自己留下來,必然是有重要事情要問,只是不知道要問什麼。

  趙禎看著徐平,緩緩道:「最近呂相公和張相公說過幾次,現有茶法多有不便,要變更茶法。你任鹽鐵副使,如何看?」

  聽見又是問茶法,徐平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前兩天李諮問他,他就覺得難以回答,沒想到沒過多久皇帝又問。

  「稟陛下,微臣最近整理三司案卷,只是有些頭緒,事情還拿不準。茶法要不要改,如何改,現在還說不好。」

  「哦,為什麼拿不準,說來聽聽。」

  徐平沉默一會,沉聲道:「因為整理三司案卷,微臣發現,陝西以茶鹽入邊,朝廷廢錢無數。但三年來,卻無一石糧入陝西!」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6 11:47

第84章 沿邊入中的弊端

  「你說什麼?這怎麼可能!陝西十數萬大軍,所需糧草九成靠商賈入中,如果最近三年無一石糧食入陝西,官兵所需糧草哪裡來?」

  趙禎從位子上一下又站了起來,瞪著眼睛看著徐平。

  徐平道:「沒有糧食入陝西,糧草自然是從陝西來。陝西軍費每年一千五百萬貫,一路所收稅賦約占一半,七百多萬貫,另外七八百萬的缺口,便是沿邊入中所需。而陝西稅賦低於北方各路,比河東路還略低,只相當於河北路一半而已。所謂陝西入中,無非是加徵稅賦本該由經由官府,入中之後就轉交給了商賈豪強。各大臣只言行入中法後,民不加賦而邊用自足,初看起來是這樣,但實際上商賈的糧難道不上從陝西百姓盤剝而來?」

  趙禎聽了緩緩坐回位子上,過了好一會才沉聲道:「話是如此說,可入中法後陝西沿邊所需糧草,終究是官府花錢買來的。」

  徐平也是沉默了好一會,入中法所牽扯到的問題之複雜,他現在只是有個粗略的概念,還不能把整個問題理清楚。

  其中最關鍵的問題徐平已經看清,之所以到了北宋才出現這個問題,尤其是真宗朝之後愈演愈烈,茶法不管怎麼改,都是初看有成效,施行不到十年就弊端從生,不得不再次更改,核心的矛盾是三司完成了對天下財政的集權,而這個時代的管理手段又不足以支撐這種集權。這矛盾在茶法上集中表現出來,自然是因為茶這種商品的特點。

  見趙禎看著自己,徐平只好明說:「不錯,糧草是官府花錢買來的,但這錢按入中法是無論如何也到不了出糧的百姓手裡。行入中法的本意,是從其他各路調糧草入陝西,不對陝西盤剝過重。但官府只管用錢用茶換糧,不管糧來自哪裡,商人重利,自然是從陝西本地盤剝來得最省,獲利最多,誰會遠距離運糧。」

  劉太后當政,趙禎已經當了十年見習皇帝,這過程中雖然拿不了主意,各種奏章卻都是仔細看的,不是毫無經驗的年輕衝動帝王。不用徐平說,他自己心裡就清楚,發出去的錢哪怕有一成到了百姓手裡,經手的官員中就能提拔出幾個能吏出來。

  但這可能嗎?只怕出糧百姓不但不能得利,還得再被剝削一次。

  屋子裡的氣氛一時凝重起來,作為帝王,對施政的細節趙禎所知有限,執政大臣報上來改革茶法,他也只能從所列的各種資料中作大致的判斷。而徐平所講的,不管哪個臣僚上奏章,資料裡都是斷然不會列的。大多數的官員是真地不清楚,也不向這個方面想,有的官員有意避過,而只撿能表現政績的數據講。

  「雍熙北伐,大軍兩次進抵涿州,都因軍中乏糧而不得不退。當時糧草綱運難達,京中陳茶又多,才在沿邊行入中法,以商賈幫大軍運糧草,到現在快五十年了。」

  趙禎看著前方,喃喃自語,說到這裡,搖了搖頭:「五十年間,茶法不數年就變更一次,每次積弊未消,新弊又起,改來改去。——不如就廢了茶法榷賣吧!」

  說到這裡,轉頭看著徐平。

  徐平愣了一下,沒想到趙禎思維這麼發散,一下子就想到廢茶法上去,小心道:「此事牽涉極廣,還是要從長計議。」

  不能解決沿邊的糧草問題,提出廢茶法是沒有意義的。為什麼必須在西北用茶?因為這是西北地方必需的物資,算是硬通貨,可以引誘那邊的商人做這生意。而其他的專賣品,比如鹽就沒有這個作用,因為鹽池就在陝西路,加上黨項的青白鹽傾銷,陝西路自己還要向外賣鹽呢。

  不用茶和鹽及香料這些實物,那就只能用現錢。那又面臨另一個問題,因為此時的財政高度集中在中央朝廷,每年京師需要向外發出大量現錢,以銅錢的流通速度,一旦在沿邊用現錢買糧草,就會導致京師缺錢。另一方面,沿邊積累大量銅錢,除了會外流到黨項和契丹,更會造成當地物價暴漲,經濟形勢惡化。

  徐平之所以不敢輕易開口談這件事,就是因為要徹底解決,就牽扯到茶法、鹽法、錢法及交通運輸和倉儲等等一系列的問題,幾乎整個財政系統要全部重整一遍。

  這樣的工作量,徐平不覺得自己一個鹽鐵副使能夠完成,哪怕就是加上三司使寇瑊全力支持自己也不行。

  門外傳來小黃門的咳嗽聲,想來是園裡的幾位詞臣見趙禎和徐平兩人在屋裡呆了這麼久,開始催促了。

  趙禎從重思中清醒過來,對徐平道:「既然一時說不清楚,那你便年後上個實封奏狀上來,先說大概。對了,何事為先你心裡可有數?」

  徐平道:「陝西沒有外路糧草運入,官吏貪瀆商人侵利還是小事,最可慮的是黨項元昊狼子野心,一旦反叛,西北再起戰事,急切間怎麼運糧進去?所以最重要的是,必須是開向陝西的運糧道理,次之則是重整錢法,不然困局終究難解。」

  「好,年後上個奏狀來。」

  趙禎說著,站起身來,當先向門外走去。

  徐平跟在後邊,心裡想著應該怎麼把事情說清楚。錢法不得不改,這個年代行用銅錢和鐵錢,運輸成本太高,實際上除了官方大規模地向各地搬運,銅錢鐵錢流通的範圍都很狹小。別說這個年代,就是在徐平的前世,硬幣的流通也是在鑄幣廠周圍的一兩個省特別廣泛,離得遠一點就大量使用紙幣。而銅錢的流通成本太高,這時官府的很多經濟事項又依賴商人,經濟活動便不好開展,這也是沿邊難籌糧草的一個原因。

  至於運糧開路,徐平在邕州那麼艱難的地理環境都做了,到陝西應該容易很多。

  這麼複雜的問題,徐平從心裡是很不想插手的。當年在邕州,他是一方主官,手握軍政大權,做事可以沒有顧忌。如今到了京城,一舉一動都牽扯極多,沿邊入中的困境又撤底改掉,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一個茶法,現在所行的是丁謂當權時林特所改,而要改成的現錢法,自李迪提出雛形,李諮完善實行,當年主持的就有呂夷簡、張士遜,參與的還有劉筠、王瑧、周文質、魯宗道等人,後面四人雖然去世,但其門生故吏卻滿天下,更不要說活著的四人現在正是當政的實力派。除了現任的樞密使王曾,當政的大臣幾乎全部參與其中。

  徐平要把茶法廢罷,那就把朝中大臣幾乎得罪遍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6 11:48

第85章 孫七郎的差事

  後園裡面到處都是綾羅綢緞,幾個詞臣就在這中間,對著暖棚裡的綠色和遊廊裡的牡丹吟詩作詞,悠閒無比。

  這處處顯示出來的富貴氣象,讓從屋裡子出來的徐平一下猝不及防,好像這裡突然變得陌生起來。雖然自己剛剛從這裡進入屋子,再出來卻像到了另一個地方。

  經過了在暖閣中的交談,趙禎沒有在永甯侯府裡晚宴,在後園裡遊覽一番,便帶著隨從回了城內皇宮。公開的藉口是徐平新府第在城外,為了防止晚上城門開啟不便而早早回去。實際的原因,徐平自然是心知肚明。

  皇上的儀仗離開,父親徐正和母親張三娘急急從內院出來,問徐平:「大郎,家裡不是準備了晚宴,怎麼皇上也不喝一口酒,急匆匆地就回去了?」

  徐平道:「冬日天短,城門關得也早,我們這裡在城外,皇上當然要在城門關前回去。不然城門開開閉閉,惹人閒話。」

  「這是什麼話?皇上貴為天子,全天下他說了算,那城門還不是要開就開,要關就關!在乎什麼,怕什麼人閒話!」

  看著張三娘一臉不信的樣子,徐平笑道:「話不是這樣說,最近皇后剛剛因為無子入道,朝裡的台諫官員都受責罰,憋著一肚子氣,皇上也得小心著。」

  張三娘就嘟囔:「當個皇上也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有什麼意思?」

  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什麼,問徐平:「對了,說起皇后無子,我也想起來,你都回京城半年了,素娘那邊有什麼動靜沒有?」

  徐平一時沒明白過來,問道:「什麼動靜?」

  「當然是生兒子的動靜!」張三娘有些著急,「這都半年了,也該有動靜了。當初有盼盼的時候,可比這日子短。」

  徐平這才明白張三娘的意思,不過這種情林素娘不說,自己又怎麼知道?只好對張三娘道:「這種事情還是問素娘自己,我哪裡知道?」

  話是這麼說,不過最近林素娘雖然還是與徐平同房,晚上卻不讓近她的身子,徐平也有些疑惑,莫不是真地又有了?

  徐正夫婦雖然把盼盼當心肝寶貝一樣呵護,心裡卻一樣千思萬想能夠有個孫子承繼香火家業。自徐平回京,老兩口雖然不好意思催問,私下裡卻是急得不行。

  一會林素娘出來,張三娘拉住媳婦,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只見林素娘滿面嬌羞,微微點了點頭。張三娘臉上一下子就像忽然春天來了,拉著林素娘回了屋裡。

  徐正和徐平父子對視一眼,一起搖了搖頭。女人就是這樣神神道道的,有什麼話一家人面前不能明說?偏偏要背著人去嘮叨。

  告別父親,徐平又回到了後園裡,看著徐昌和孫七郎帶著下人收拾殘局。

  孫七郎見到徐平過來,忙走近了道:「官人,剛剛走的內侍說,讓我到玉津園裡兼個差事,這樣的暖棚在園裡建幾十個,種點瓜果蔬菜冬天宮裡吃。」

  「那你答應沒答應?」

  見徐平滿臉笑容看著自己,孫七郎搖了搖頭:「我沒一口應承下來,還要問問官人怎麼看。官家的差使不好當,上次給我個什麼三班借職的官,一個月才七百文錢,還不是全給實錢,折來折去,算算到手還不足六百文。這樣的差事,幹著有什麼意思?」

  官府算帳,除了特殊情況,都是用的足文,所謂省陌,那是在市場交易的時候各行業的行規。孫七郎被扣錢不是這個原因,而是因為三司府庫積壓了各種收上來的物品,在發官員俸祿的時候強行攤派出去,叫作折支。在京官員,發俸祿一向只發六成現錢,其他四成就折成各種積壓的貨物。這樣一折,再加上經手官吏動手腳,官俸肯是打折了。只有待制以上的高官才發實錢,其他官員要有特旨才享受這個待遇。

  最近孫七郎剛剛成家,正是缺錢的時候,沒少在徐平這裡抱怨他給宮裡幹活給的錢太少,不大願意去。徐平只好寬慰他,每次他都能實實在在地從宮裡領錢出來,人家還是看了自己的面子。不信出去打聽,有多少工匠在宮裡幹完了活,工錢拖著不給的。

  見孫七郎一臉不高興,徐平笑道:「玉津園裡的職事可是京裡少有的肥差,不知多少高官貴戚甚至宗室子弟都托人想謀這樣一個差事,你還挑三揀四!」

  孫七郎滿不信:「玉津園裡一半地種著麥子,那裡當差,跟在莊裡面種地有什麼分別?發的工錢還比莊裡少得多,哪個會謀那樣的差事!」

  「唉,這話可不能明說。你在莊裡種地,一分一毫都是莊裡的,你要是敢偷偷拿著自己出去賣了,看看能不能瞞過夫的眼睛。玉津園裡嗎……」

  孫七郎眼睛一亮:「原來是那園裡的差事有貓膩!」

  徐平面容一整:「最近不少臣僚上奏,京城的幾處皇家園林管理鬆散,常有看園官吏偷賣裡面的林木花卉,導致稅課減少,正要整治。你要是到裡面當差,記得不要胡鬧,被抓住了不但是你自己受苦,還連累了我家裡的名聲!」

  孫七郎嘻嘻一笑:「我自然省得,官人安心,我絕不會鬧出事情來!」

  當年在邕州,徐平管得可比京城的官吏嚴得多,孫七郎和黃天彪兩個依然沒停下吃香的喝辣的,手段早已爐火純青,怎麼會給人留下把柄?只要有門道他就能玩出花來。

  京城東西南北四家皇家園林,南門外玉津園大半是麥地,每年夏季皇帝觀割麥就是在這裡。除此之外,還養著各種珍禽異獸,是個動物園。西門外瓊林苑,則是春天與金明池一起開放供京城百姓遊覽的地方,也是賜宴新進士的地方,是個大公園。北門外的瑞聖園則以種的竹子見長,另外還種有大片水稻,是皇上觀割稻的地方。東門外的宜春苑,則種四時各種花卉,供給皇宮使用,是個花圃。

  這四家園林,都有官吏提點,而且都有稅額,裡面的每株樹都在三司有登記,賣出去是要有收入的,而且種的稻麥還有稅額。不過制度是這樣,鑽空子的還是無數,不知有多少人靠著這四座園林發財,京城貴人子弟蔭官之後最熱門的職事之一就是那裡。

  正在孫七郎低頭盤算自己怎麼從這園林裡撈點實惠的時候,徐昌走過來,對徐平道:「七郎說起收入,我也有一件事要與大郎說。前兩天有幾個城裡的貴家幹人來找我,說是要一起合做什麼生意,我也正琢磨合不合適呢。」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6 11:50

第86章 徐昌的生意

  徐平聽了好奇,問徐昌:「哦,什麼生意?說來聽聽,如果合適,做了給你添補家用也不錯。你剛有第二個孩子,也得為子女打算。」

  像徐昌這種,雖然在徐家算是僕人身份,但也沒有什麼明確的主奴關係,自己一樣可以在外面開店設場。有錢了一樣可以居高第,再招奴婢使喚。這種幫著主家照管生意自己又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一般稱為幹人,有的甚至富比王侯。

  說來說去,這個年代的人身依附關係不強,只是金錢雇傭關係。

  徐昌道:「是說要開什麼交引鋪,這生意我只是聽人說過,非是權要之家做不了,內中行情卻一無所知,也不敢隨便答應。」

  「什麼?交引鋪?這生意萬萬不能做!」徐平臉上的笑容瞬間散去,「若是要錢使用,我們家裡還有好幾條路子。等到年後,我跟石閣長會替官家開間玻璃場起來,這方法本來就是我們家的,到時我便把場裡的碎玻璃廢料要下來,作為條件。你領著在京裡開間賣玻璃製品的鋪子,就用這些碎玻璃製些玩意,也能得利不少。」

  徐昌見了徐平的表情,知道交引鋪的生意只怕不簡單,便道:「他們來找我,我也不知道交引鋪到底是幹什麼的,才沒一口回絕。既然大郎說不做,那就不做,我在家裡領的工錢也足夠我們一家衣食無憂了,也沒一定要做什麼。」

  徐平看著徐昌,又看看孫七郎,沉聲道:「我如今在朝裡做著鹽鐵副使,跟我職責有關的生意,你們都不要碰,免得落人口實。我們家裡來錢的路子多,用不著用我的官來換錢,以後要做什麼,記著一定要跟我商量。」

  徐昌和孫七郎見徐平態度認真,急忙恭聲答應了。

  交引鋪專門做的是買賣鹽引茶引等一些專賣物資的憑證,也兼做匯兌業務。自實行沿邊入中法以來,商人在邊境交付糧草牛角等等各種戰略物資,邊境不直接給錢,而是給他們交引,有換茶的茶引,換鹽的鹽引,也有直接換錢的錢引。商人拿著這些交引,到京城三司專設的榷貨務兌換鹽茶和現錢。

  但榷貨務裡並不總是有貨或者錢,商人便要在京城等候,有的等不起,便只好把交引低價轉賣給交引鋪。交引鋪絕大多數都開在榷貨務旁邊,自然不怕等不起。換句話說,交引鋪實際上從事的是證券業務,以雄厚資本坐獲高額利潤。

  以前入中商人要兌換現錢還需要交引鋪擔保,因為弊端叢生,天聖年間廢除這一制度,交引鋪受到了一定的打擊。雖然如此,交引鋪生意依然是京城交易額最大的行業,一筆生意往往動輒千萬,數十萬貫的交易額,駭人聽聞。

  而且最近十幾年,交引鋪的生意發展得越來越複雜。商人在沿邊獲得交引,根本就不到京城裡來,而是在外地就近賣近,然後由二道販子再次轉賣。

  沿邊入中初行的時候,本意是誘使商人從內地向沿邊販糧,那時候也確實起到了作用。而到了最近幾年,為什麼沒有糧食向陝西運了?交引鋪功不可沒。

  現在實行的三說法,茶價虛估甚至可以達到十倍,也就是說商人在沿邊交一文錢的糧草,可以獲得十文錢的交引。要知道陝西糧價本就是京師的數倍,再加上虛估,這一行業的利潤已經達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

  朝廷花了如此大的代價,結果卻是沒有一石糧運往陝西,錢到哪裡去了?趴在這條利益鏈條上吸血的人數不勝數,這也是為什麼徐平發現了貓膩,卻顧慮重重,輕易不敢把黑幕掀開的原因。搞得不好,他會得罪滿朝文武官吏。

  交引鋪生意看似只要有本錢,就可以平白獲得高額利潤,實際不然。如果在朝廷裡面沒有人脈,這生意實際是做不得的。大宋朝廷向來是恨不得把每一枚銅錢的利潤都抓在自己的手裡,可沒有與商人分利的覺悟,交引鋪如此有錢,自然是有關部門眼裡的肥肉。只要一次交引法的變動,交引鋪商人的千百萬貫本錢就可以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所以開交引鋪的,一定在朝廷裡面有不得了的人脈,即使影響不了朝廷的政策,也能在政策變動前採取措施,把損失降到最小。

  徐平任著鹽鐵副使,論這一行業的人脈誰能比得過他?茶法要改剛剛有了風聲,就有人打上了自己的主意,要把徐昌拖下水去。

  這一次無非是試探,如果被拒絕,後邊肯定還有很多手段使出來。這一個行業牽扯到的利益太大,陷在裡面的大臣貴戚不知有多少,哪裡是那麼容易能夠動搖的。

  如果不是趙禎親自問起,如果不是徐平實在不想在這種事情上撒謊,不知要多少時間他才會下定決心,來揭開這個蓋子。

  太陽漸漸落下山去了,冬天的晚風帶著刺骨的涼意,白天曾經無限風光的暖棚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徐昌和孫七郎指揮著下人把暖棚的門關上,密封嚴實,讓棚裡的綠色躲避凜冽的寒風的侵襲。

  徐平站在後院裡,任寒風從自己身上刮過,怔怔地看著遠方。

  第一次感覺到了這個時代官場有多麼難以立足,徐平甚至心生懼意。一恍惚間,他甚至有些後悔自己當官,使自己立到了這個時代的風浪口上。

  本是想著平平安安地富貴一生,卻不想總是風波不斷。徐平不怕做事,兩世為人,滿肚子的知識,再難的事情徐平都覺得自己能夠辦到。可徐平真地不想跟人鬥,尤其不希望跟這個時代最頂尖的那些人傑在這種事情上鬥智鬥勇,哪怕自己鬥得過,那種日子也過得太累。徐平不是丁謂,不能在那種事情上還樂在其中。

  自從高中探花,徐平便希望自己能像前朝探花馮拯一樣,人人都譏笑他沒學問,最後卻位至宰相,生前生後都得享殊榮。在生命的最後歲月,聯手錢惟演扳倒丁謂,又聯手王曾扳倒錢惟演,還順手放了一生都瞧不起自己的寇准一馬,最終位至首相。哪怕就是身後被人玩弄,鬧得自己兒孫被街上小人騙一回,那也心甘情願了。

  本來一直以這個年代的聰明人丁謂為戒,可不知不覺間,徐平發現自己走錯了路,開始踏上了丁謂的足跡。鹽鐵副使這差事如是,要做的事也竟開始相似。

  (備註:馮拯去世後,開封有人家生了一頭小毛驢,驢肚上隱約有「馮拯」二字。為免被人譏笑,馮家高價買回了這頭驢,又怕真地是馮拯轉世,好吃好喝養到死。這實際上是個常見的騙術,用來嘲笑馮拯雖位至宰相,但卻沒有所謂學問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6 11:51

第87章 言官的反擊

  徐平回家的第一個除夕是在忙忙碌碌中渡過的,現在的徐家不再是徐平離家赴邕州的時候,家大業大,各種雜事每件都問一遍就過去了。

  初一元旦是走親訪友的日子,徐平出了一口氣,終於可以躲出去清靜一天,把家裡的事情全扔給父母和林素娘。

  一大早,徐平就收拾停當,劉小乙備了馬,準備入城走訪同僚好友。

  剛剛走到院子裡,張三娘把徐平叫住,走上前來,取出一個小紅布交給徐平,口中道:「大郎,如今你身份不比從前,見到人少不了要給賞錢,這幾個錢你帶在身上。」

  徐平笑道:「我身上自然帶了錢,足夠應付了。」

  張三娘把小紅布包塞到徐平手裡:「現在我們是大戶人家,碰到有些人,幾個銅錢怎麼能夠拿出手?這裡面是上次皇上來我們家裡賜下來的,二十個金錢,二十個銀錢,你酌情給人吧。像李家那裡,小孩子上來拜年你總不能夠拿一把銅錢出來,那多不好看!」

  聽見是金錢和銀錢,徐平想了想,才收了下來。確實有些大戶人家,拿出幾個銅錢來是不合適,三五個金銀錢就顯得氣派多了。

  此時皇宮裡每年都會鑄一些金銀錢,形制與普通的銅錢一樣,用來節慶賞賜。當然宮裡面財大氣粗,有時候是把金銀錢當普通銅錢用的,比如儀仗出宮向圍觀人群灑錢的時候,就是金銀銅錢雜在一起漫天拋灑。宮裡的內侍和宮女出來買東西,有時候也會稀裡糊塗把金銀錢當普通銅錢使用。撿到或者收到這種金銀錢的,就發一筆橫財。

  到了年節,宮裡也會給近臣家裡賞賜一些金銀錢,京城裡面的金銀鋪和交引鋪也有這種金銀錢兌換,在富貴人家倒也不稀奇。

  揣了金銀錢,徐平與劉小乙上馬,告別家人,取萬勝門進了開封城。

  萬勝門處人還少一點,一上了汴河邊的大道,人流就一下擁堵起來,等到了州橋附近,便已經水洩不通。

  開封城從初一開始,放關撲三天,路兩邊全是各種小攤子,從吃食到小孩玩具,應有盡有,幾乎全部用撲買的方式,幾乎沒有正經作生意的。到了年節,不管是富人窮人,都盡情地放縱一番,幾乎每處都圍得有人。

  徐平和劉小乙只好下馬步行,在人群裡艱難地向前挪動。他們要先去李用和家裡,拜過年後再與京城的同僚相會。李用和家住的離相國寺不遠,正是京城最熱鬧的地方,今天不知有多少人聚到了這裡,到處都是人擠人。

  就這樣一小段路,徐平的劉小乙擠了幾乎近一個時辰,終於過了相國寺,又轉下汴河邊的大道,在小路裡繞了一段,才算到了李用和的府第。

  出使黨項,護陵,李用和憑這兩項功勞已升為崇儀使、賀州刺使,已為遙郡刺史,單等著什麼時候落遙郡,升為正任刺史就進入貴官行列了。大家都知道這是皇上補償李用和上半輩子受的苦,李用和自己也謹慎小心,一路升上來相當順暢。如今他在京城裡的職事是勾當皇城司公事,管著親事卒和親從卒這些雜務人員,有段老院子指點,相當有條理。

  如今的李用和再不是那個提點在京倉草場的小武官,更不是紙鋪裡的苦工少年,身為國舅,一到節慶不知有多少人來巴結。這裡面雖然基本沒有文臣,但開封城裡面的宗室外戚,武臣勳貴,但凡與李家能牽扯上一點關係,都湧上門來。

  徐家與李家的關係非同尋常,守在門口的下人一見到徐平到來,急忙上來牽了馬,引著徑直向內宅走去。

  門外等候的一眾貴戚子弟眼巴巴地看著徐平進了門,無不羡慕。貧賤之交,自然是別人不能相比,誰讓自己當初沒徐家那樣的運氣呢。

  李用和在除夕的前一夜才回京,此時正在前廳與來拜訪的宗室王公交談,徐平也不好前去打攏,只好先去李璋那裡。

  進了李璋小院,蘇兒正帶著黑虎在外面曬太陽,見到徐平進來,忙過來見禮。

  徐平從懷裡取出五枚張三娘給的金錢,塞到黑虎手裡,摸著他的頭道:「這孩子虎頭虎腦,長得又快,大了必然是員虎將。」

  蘇兒是林素娘貼身的女使出身,一向把徐家和林家當自己娘家,也不多客氣,讓黑虎收下,拉著向徐平謝過。

  不大一刻,李璋聽到徐平到來,從前面匆匆回到自己小院來。

  說過幾句場面話,蘇兒便帶著黑虎到一邊玩去了,留下兄弟兩個。

  到廳裡坐下,李璋道:「哥哥,最近你可要仔細些,有人要對你不利!」

  徐平一時摸不著頭腦,問道:「怎麼這說?出了什麼事情?」

  「年前是不是有邕州的人到你府裡送了些東西?」

  「不錯。不過是幾樣水果,一些土產,我家裡都給他們算過錢了。這都是當地人的心意,念我當年在那裡的恩德,不好不收。」

  地方官任上,如果當地百姓感恩,每到年節便會托人帶東西給自己當年的父母官,甚至平時也會送一些土產過來。這都是這個時代的慣例,徐平還特意給他們算過了錢,比現在很多朝裡的大臣有節操多了,不知怎麼李璋問起這個來。

  李璋道:「哥哥也知道,我們閤門司與通進司在垂拱殿裡緊緊相鄰,官場上的消息比別人靈通些。年前因為哥哥收了邕州來的禮物,台諫有言官上書彈劾你。」

  徐平一怔:「就因為這個彈劾我?朝裡大臣,有幾個沒收地方的孝敬!我家裡還是特意算過了錢,帳目清清楚楚!」

  「唉,說這些有什麼用?這種小事,難不成還真有人來仔細詳查?沒人查,你家裡算不算錢都是一樣的,反正到時無非把奏章轉給你,讓你日後謹細而已。」

  徐平看著李璋,想了一會才道:「這樣說來,這道奏章就純粹是噁心我了?我在朝裡也沒得罪什麼人,怎麼會有人這麼做?」

  李璋苦笑:「哥哥覺得沒得罪人,別人可不這樣想。年前你彈劾台諫的奏章已經批下來,三人各奪一官,劉渙除職右正言,出外州為通判。台諫官員覺得你是小題大做,故意落井下石,哪裡會甘心?你不得罪別人,別人得罪了你也一樣是結仇。」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6 11:54

第88章 紙醉金迷

  「你不得罪人,別人得罪了你也一樣是結仇!」

  從李用和家裡出來,徐平一直琢磨著這句話,頗有點豁然開朗的感覺,以前想不開放不下的很多東西突然一下就通透了。

  在官場裡摸爬滾打,除非就是打定了主意混日子,事情不做人不得罪,不然怎麼可能少得了與人結仇?當年馮拯又得罪了誰?只因為被寇准看不起,便被欺負,如果他就那麼認了,可能一輩子就混混噩噩在地方上做個小官。心有不甘,反戈一擊,把宰執寇准拉下了馬,自己才有了在官場中坐看風雲變幻的本錢。

  除非是館閣詞臣,台諫言官這種清要出身,其他的官員凡是銳意進取登上高位的,哪個不是台諫的眼中釘?他們就是做這個的,你不得罪他們,他們也會來得罪你。

  一旦想通了,徐平心裡便輕鬆了好多。有前世的經驗有時候也是個累贅,沒來由地會擔心在後世留下駡名,做事情有時候會縮手縮腳。

  其實,管他們呢,再怎麼做,功過也是由後人評說的。

  離了李家,徐平便向東華門外去,今日一些要好的同僚約了在那裡的酒樓聚飲。

  東京城裡的飲食業發達,許多人家在正月初的這些日子都不開火,相約親朋好友在各酒樓裡歡慶聚飲。京城裡外地的官員多,很多都沒在京城裡安家,這個年代交通又慢,年節的七天長假並不夠回家省親的,更是天天這家喝了那家喝。

  徐平到東華門外找同僚,在這個時候,徐昌也到了城裡,找自己的一班好友聚會。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徐平有自己的交友圈子,徐昌自然也有。如今徐家成了京城裡的豪門大戶,作為大管家,徐昌的身份也不比從前。

  豪門大戶裡面,奴僕眾多,其中有兩種人地位特殊。一種是幫著主人管著家裡面雜事的,稱為「知宅」「知院」,也就是後世說的管家。還有一種是幫著主人家經營各種各樣生意的,稱為「幹人」。

  管家的收入主要來自主人給的工錢和賞賜,主要是親近,而幹人的收入則來自生意的分紅,主要是能幹。管家當然也會收受賄賂,但不管怎麼說,其收入是可控的。而幹人的收入來自生意分紅,如果經營得好,收入則非常可觀,甚至可以比擬京城裡的大富商。

  徐昌在徐家身兼管家和幹人兩種身份,不像劉小乙,純粹是個幹人,基本不參與徐家內宅的事務。一身兼兩職,使徐昌在同輩面前相當有底氣。

  到了汴河邊,走不多遠,就看見前面有一處酒樓,外面只挑了一個酒招子,也沒有門匾,更加沒有結彩樓,沒有門外招客的女妓,看起來極中寒酸。

  徐昌心中疑惑,自己現在好歹在京城裡也有些身份了,同伴招來聚飲,怎麼就找這麼個不起眼的酒樓?不說上樊樓跟那些官員貴人爭位子吧,好歹也得找間正店。

  徐昌在酒樓外徘徊,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裡面的人早已看見。

  一個白白淨淨員外富人打扮的人從酒樓裡面出來,上來一把拉住徐昌,口中道:「徐侍郎到了門口,怎麼在這裡踱來踱去,不到裡面坐?」

  徐昌把手掙出來道:「這酒樓看著太也寒酸,不是我貪愛奢華,只是新年元旦我們在這種酒樓裡飲酒,傳出去面上不好看!若是諸位手裡錢緊,這頓只管算我的就是。離此不遠有清風樓正店,我們還是去那裡,不至於丟了臉面!」

  白面員外「噗嗤」笑出聲來:「哥哥唉,雖說常言道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世間萬物都要看臉。不過我們這些人,臉都長在自家主人身上了,自家只是落點實惠,何必在意那些虛的?這酒樓你看著寒酸,京城裡能夠到裡面飲酒的可沒有多少人,所謂別有洞天,你進去就知道,絕不侮沒了你這侍郎的身份。」

  徐家是新近富貴,不管是主人家僕,都無法與京城裡那些富貴多年的人家比。徐昌也同樣不知道這裡面的門道,心裡半信半疑,隨著白面員外進了酒樓。

  酒樓大廳與一般的腳店並沒有分別,甚至還有幾桌客人,一看就是京城裡面的普通人家,哪怕是乘著年節放縱一回,也可能進這種酒樓。

  白面員外見徐昌盯著客人看,神秘一笑:「不瞞哥哥,這些客人都是咱們這些人家裡的下人,在這裡面做眼線。以後日子長了,你自然知曉。」

  奴僕的家裡還有奴僕,下人的家裡還有下人,甚至有的下人家裡的奴僕比主人家裡的都多,反正都是雇傭來的,只要家裡有錢就行,這個年代稀鬆平常。

  徐昌自己家裡還雇了幾個人照顧呢,並不意外,點點頭隨著白面員外繼續走。

  穿過酒樓大廳,在柱子的後面有一個不起眼的小門,白面員外拉著徐昌的手,徑直開門走了進去。

  這小門後面是廊道,並沒有什麼特別。

  白面員外腳下並不停歇,一直拉著徐昌走過廊道,一轉就到了後園裡。

  一到後園,突然就像換了個天地,徐昌看著怔住,竟一下停在了原地。

  只見前面園子裡樹上掛著上好的蜀錦,帷幕後面有絲竹聲傳來,隱隱約約還能看見一個一個曼妙的身影翩翩起舞。在這絲竹歌舞中,不時傳出一陣陣放肆的笑聲。

  徐昌轉身看看身後,再看看眼前,精神竟然有些恍惚。自己剛剛是從那樣一個門面進來的?還是像瓦子裡的賣藝人說的,一下子就了進了仙境?

  白面員外看著徐昌,滿臉堆笑。等徐昌神情平靜下來,才道:「張侍郎,裡面請。儘管放心,這裡面無論吃的喝的,聽的看著,耍的玩的,保管都比樊樓裡面還要精彩!」

  徐昌強自平靜下心神,隨在後面員外身後,向園子裡面走去。

  走不多遠,就看見蜀錦隔起來的帷幕後面,有三個人飲酒。三人中老的有六七十歲了,鬚髮皆白,少年的只有三十多歲,油頭粉面。

  三人身邊,有兩個小妓正在彈曲唱詞,還有三個濃妝豔抹的靠在三人身上,給身邊的人端酒挾菜,滿面都是春情。

  白員外介紹:「張僕射府上的,段太尉,劉太尉,還有柴使相府上的,譚司徒。」

  聽著白面員外的介紹,徐昌有一種荒誕的感覺。這些各個官員家裡的傭僕,在這個自己的小天地,竟然活生生營造出了一種公侯滿座的氣象。徐昌隨在徐平身邊多年,還沒見過徐平經歷過這種場面,沒想到自己倒見到了,好似到了地府裡的鬼怪世界。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6 11:56

第89章 魑魅魍魎

  到了下午,京城裡的第一酒樓樊樓早就沒有了空位,徐平與幾個同僚在東華門外轉了一會,最終在離著不遠的中山正店找到了位子,選了個小閣子坐了下來。

  這些酒樓說是如何如何繁華,來這裡的客人非富即貴,其實城裡真正的高官貴人還是不屑於來的。他們自己家裡養著上好的廚師,自己釀的有極品的美酒,蓄得有千嬌百媚的歌妓,一切享受都可以在自己家裡,何必來這些地方拋頭露面。

  酒樓裡常見的官場上人物,最多的就是徐平這種有點實權的庶官,再向上的侍從高官不屑於來,再下層的低級小官來不起。

  今天自然是徐平作東,被推到主位上,分賓主坐下。

  王拱辰年紀最小,與徐平的關係也最親近,把小廝叫過來點了酒菜,便打發了出去。

  今日在坐的大多都是徐平在三司的同僚屬下,家不在京城,這個時節無處可去,難得徐平還想著他們,出來聚一聚,聊以排解在異鄉為官的寂寞。

  幾人中除了王拱辰少年單身,其他大多都已經四十五歲年紀,於是只叫了兩個女妓坐著唱時下流行的曲子,慢慢等酒菜上來。

  若說是家最遠的,當屬判三司都理欠司的王彬。他祖上本是光州人,後來隨著族人到了福建路,又因為與人爭執,從海路到了新羅。從此王家在新羅發跡,王彬的祖父和父親都是新羅的執政大臣,很有實權。王彬十八歲的時候以新羅賓貢生的身份入太學,又中淳化三年進士,在地方輾轉為官,年前才調入京城,判理欠司。

  用徐平前世的話來說,這王彬還是個海歸,其家族在新羅也頗有權勢。不過這個年代海歸沒有什麼優待,他也跟其隊進士一樣一步一步慢慢升遷,四五十歲才入京城為官。

  「月色透橫枝,短葉小花無力。北賓一聲長笛,怨江南先得。

  誰教強半臘前開,多情為春憶。留取大家沈醉,正雨休風息。」

  前面坐著的女妓只有十五六歲,長得也還清秀,低頭唱著傳進京來沒有多久的張先新詞《好事近》,神態半是嬌嗔,半是含羞。

  聽著悅耳的歌聲,徐平才突然想起來天聖八年登第的兩位大詞人張先和柳三變,這個時候依然在地方沉淪。詩莊詞媚,詞是消遣之作,這個年代並不被文人士大夫重視,哪怕新詞傳遍天下,兩人也依然沒個人賞識。

  今天在座的各位,在後世的名聲都遠不如這兩位詞人,但除了王拱辰,他們現在的官職卻是張先和柳三變一輩子都掙不到的,雖然這些人都還不是高官,只是庶官。

  歷史便是這樣,後世人的眼光與當世人是大不同的,雖然這中間並沒有個對錯。

  徐昌隨著白面員外一直向裡邊走,路兩邊的帷幕裡不時就閃出幾個人影,一樣的吃的喝的極盡奢華,甚至餐具酒具全用銀器,一樣的有千嬌百媚的女人陪在身邊。

  白面員外的口裡不住地介紹,什麼杜尚書,周僕射,吳侍中,這一路上,徐昌所聽到的官稱早已超過了朝堂裡現有的高官的數量。

  徐昌雖然留心,依然搞不清楚這些人分別是屬於哪一家的。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的主人不是身份高貴,就是手握大權。

  穿過院子,終於到了一處廳堂。

  白面員外滿臉堆著笑,站在門邊躬身道:「徐侍郎請進,到了屋裡,見過了太師,從此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這個年代以文官為尊,文官的最頂端就是太師,那可是比什麼親王郡王更加尊崇的稱呼。徐昌心裡疑惑,雖然奴僕們喜歡以大官相稱,但最多也只是比主人家高那麼一級兩級也就罷了,高四五級的就有些過分。被人稱為太師,不知道這人主家是什麼職位,滿朝文武裡面,僕人能讓人這麼稱呼的官員掰著指頭就能數得過來。

  進了廳門,只見廳裡坐了五六個員外,也不知道是什麼身份,每人身後都站了兩個十幾歲的小侍女,在背後輕輕地捏肩揉腿。

  大廳的正中,坐著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看著慈眉善目,面色紅潤,真可謂是鶴髮童顏,好似神仙一般的人。

  白面員外跟在徐昌身後,彎著腰道:「上面坐的就是劉太師,我們這些人能有這種日子,全靠劉太師一手操持。」

  旁邊的一位中年員外朗聲道:「開封城裡面,官面上的事情是皇城裡的皇上宰相說了算,官面下的嗎,可就是我們劉太師說了算!」

  劉太師看了中年員外一眼,緩緩地道:「玉璧,怎麼能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我們不過是混一口飯吃,托那些官人的福,怎麼能如此不恭敬!」

  中年員外忙陪笑道:「太師教訓得是,是玉璧說錯了!」

  白面員外向老人見了禮,這才引見徐昌:「太師,這位是永甯侯、鹽鐵副使徐郎中府上的徐侍郎。徐府上下大小事務,都是徐侍郎一手包辦。」

  徐昌不知這是個什麼陣勢,只好向老者拱手:「徐昌見過劉太師。」

  劉太師笑著點點頭:「不錯,徐侍郎也是少年英才,老夫常常聽身邊的人提起你。你家主人徐平,跟李國舅家是通家之好,李家可是朝廷新貴,宗室外戚沒一個比得上,你家主人在皇上眼裡自然不比別人。再加上少年進士,嶺南立有戰功,前途無量。」

  站在徐昌身邊的白面員外堆著笑補充:「太師,不止呢,徐平中進士的時候,天現瑞光,被認為是本朝吉兆。這些天常聽人提起,皇上肯定也看中這一點。」

  「對,對,你不提我倒忘了。」劉太師笑著點頭,「更加不得了的,徐平副使可是我們開封本地人,你們府裡做起事情來,可比別人家裡方便多了。」

  徐昌也不知道這人說這些做什麼,只是冷眼旁觀。白面員外名叫孫望樓,人人都稱其為白面孫七郎,在京城裡開米麵鋪子的。徐昌跟他偶然結識,只因為聊得來,便時常相互走動,前些天說要合夥開交引鋪的,也是孫七郎。

  徐昌原以為跟孫七郎只是隨緣,卻沒想到後邊會引出什麼劉太師來。

  見徐昌不說話,劉大師帶著和善的笑容道:「你我初次相識,難免疏離。無妨,所謂一回生二回熟,日後多與七郎走動,你自然知道這裡面的關竅。在官宦人家做事,總是有許多難處,他們要有錢使用,一些小事要下人打點,你那時就知道這裡面的難處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6 11:57

第90章 公人世界

  「滿搦宮腰纖細。年紀方當笄歲。剛被風流沾惹,與合垂楊雙髻。初學嚴妝,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雲情意。舉措多嬌媚。

  爭奈心性,未會先憐佳婿。長是夜深,不肯便入鴛被,與解羅裳,盈盈背立銀釭,卻道你但先睡。」

  十四五歲的小女妓,身子剛剛開始伸展,眉角都挑著春意。左搖右擺,賣弄著如同風中弱柳的纖腰,嫩白如玉的纖纖手指,輕輕一撩鬢邊黑髮,一個眼神閃過來,如嗔似怨。

  徐昌與孫望樓出了大廳,便就被引到這一處帷幕中,如同先前看到的人一般,不一刻就上來美酒佳餚,更有三個千嬌百媚的小娘子持了雲板洞簫走了進來。

  孫望樓給徐昌倒了酒,一個年紀最小的女妓便展開歌喉。唱的是柳三變的新詞《鬥百花》,說的是那初解人事的小娘子含羞帶怯的春情。

  雖然還在寒冷的冬日,這帷幕裡卻絲毫不覺得寒冷,卻有濃濃的春意。

  徐昌腦子還保持著清醒,知道今天碰到的事情不同尋常,哪裡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自小被張家撫養長大,後來隨著張三娘進入徐家,徐昌見多了生意場上的伎倆,心裡明鏡一樣。今天這些人必然是為了徐平來的,自己有幾斤幾兩徐昌心裡有數,把骨頭一起拿去榨油也不值人家費盡心思這樣招待一次。

  喝過一杯酒,徐昌便看著孫望樓正色道:「孫員外,有什麼事情用得著我,儘管開口,只要徐昌做得到的,必然不敢推辭。不過話說到前頭,若是涉及到我家官人,請恕徐昌無能為力。我們家官人是個有主意的人,公事別說我們這些下人,就是老朝奉和太夫人面前都從來不說起,那是插不上手的。」

  孫望樓滿臉堆著笑:「侍郎快不要說這些見外的話,今天我們相聚只是喝酒,談些風月,正事一概不談。新年元旦,婦人都不做女紅,我們賺錢養家的漢子,怎麼就不能歇上一歇。侍郎儘管放寬了心,盡情享樂就是。」

  徐昌面色不改,接著道:「不只是今天,以後官人的事情也是不談。」

  孫望樓神秘地一笑,把手裡的酒杯放下,對徐昌道:「放寬心,只要侍郎不願談,絕不會勉強你。不過,若有一天侍郎自己想談,卻是在下也攔不住的。」

  徐昌心裡一緊:「此話怎講?」

  「剛才劉太師也說了,在官宦人家做下人的,都有諸般難處。比如說,主人家要錢使用,把給你本錢,要你一年交若干利錢。這錢又不是街上的瓦塊石頭,錢從哪裡來?再比如說,主人家有什麼親戚好友,要在京城裡找個合意的差事,自己沒有門路,讓你去到處打點,你能不能找到管事的人家大門朝哪開?」

  說到這裡,孫望樓滿臉笑著,搖搖頭,去端自己的酒杯。

  徐昌沉聲問道:「這個什麼意思?」

  孫望樓端起酒來,一口喝乾,咂咂嘴,對徐昌道:「侍郎,雖然我們這些人這樣叫著口滑,其他人一樣喊著太尉司徒,但凡把官喊得低一點了就要生氣。但在主人家裡,下人到底還是下人,並不就真的成了朝裡大員了。主人家吩咐的事,做下人的想方設法都是要做到的,一做不到,或責或罰,再沒個好日子過。但事情哪裡那麼好做?主人家或者是自小讀詩書中進士的,或者是自小長在富貴裡的,都是眼高手低,對世間事務一竅不通,要講道理也沒個地方講去。怎麼辦?只好大家幫襯著,你幫我,我幫你,差事就好做了。」

  徐昌這才明白為什麼這裡聚集了如此多的官宦人家的管家幹人,原來是互相結識了之後幫襯,以後差事好做。這也想得通,不少得主人信任的下人,在家裡能作半個主,一些小事不用驚動主人家就能辦了。

  「你這麼說,我也明白。」但僅僅這樣,就值得花如此大的代價?美酒佳餚,軟嫩小娘,徐平官做三司副使,也沒見跟同僚這麼大手筆。

  腦中靈光一閃,徐昌問孫望樓:「那麼,廳裡的劉太師等人又是什麼身份?難道他們也是哪個富貴人家的下人?如今的開封城裡,只怕就是呂夷簡相公和八大王家裡的也沒有那個口氣,京城裡面就沒有他們辦不成的事情。」

  孫望樓神秘地一笑:「當然不是,不過跟官宦人家的下人身份也差不多。」

  徐昌臉色一肅:「到底是什麼人?」

  「這也沒有什麼好瞞侍郎的,那都是衙門裡的公人。」

  聽了孫望樓的回答,徐昌吃了一驚:「什麼衙門裡的公人能有這麼大的能量?就是皇宮裡的內侍我也見過,自劉太后去後,他們也不敢說這樣的話!」

  孫望樓道:「不瞞你說,他們到底是哪個衙門,我也說不全。只知道劉太師原先是三司裡的戶部司的,祖上就做公人,一代一代傳下來,到劉太師也不知傳了幾代了。而劉太師的子孫,也都承襲了他的衣缽。這麼說吧,我們開封城裡面的衙門,從中書都堂,到樞密院,再到三司禦史台,三班院審官院,甚至開封府,都有劉太師的人在裡面做事。你們還有什麼事,是我們劉太師做不到的?」

  徐昌冷哼一聲:「認識的人再多,也只是認識吏人而已。官府裡拿主意的到底還是官人,一般公吏哪裡能夠作主?」

  「哈哈,哈哈……」孫望樓看著徐昌,搖著頭不停地笑。「徐侍郎,有沒有聽過一句話?我們大宋,可是公人世界。那些拿主意的官人,三天調到這個衙門,過五天又調到那個衙門去了,連衙門裡的文書都看不懂,憑什麼拿主意?說來說去,還不是聽下面做事情的公吏擺佈嗎?」

  公人世界的說法徐昌自然聽過,很多官員也都在抱怨,不過從來沒有聽徐平提過。

  說穿了,還是很多官員沒有處理具體事務的能力,任期又過短,必須依靠手下公吏。那些能幹的官員,大多也只是採取一些手段,讓屬下公吏不敢欺瞞,至於真地把公吏經手的具體工作都搞明白的,在大宋官場上絕對是鳳毛麟角的存在。

  聽到這裡,徐昌終於有些明白。衙門裡的公吏,高官家裡的管家幹人,再加上市井裡的商人,這三者結合起來,威力絕對比官商勾結更大。帝國的一切政策,在這些人手裡都可以翻雲覆雨,從而獲得超出常人想像的財力。

  上至官員升遷,下至生意得利,就沒有這些人幹不成的,這是一個不見陽光的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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