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51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1:42

第61章 按戶配炭

  「哪裡起火了?哪裡起火了!」

  炭行的辦事廳裡,劉太官人急得跳著腳扯著嗓子叫。

  兩個炭行商戶從外面架著一個人進來,一把推到劉大官人面前:「竇二,火是從這廝鋪子裡起來的,大官人只管問他!」

  劉大官人一把扯起瘦弱的竇二來,臉湊到他的鼻子附近,瞪著眼問:「說說,這冰天雪地的,你鋪子怎麼就起火了?」

  竇二面色灰暗,搖了搖頭,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劉大官人另一隻手大巴掌猛地就抽到竇二腦袋上:「你倒是說啊!你鋪子怎麼就起火了呢!直娘賊誰讓你鋪子起火了?天上的太陽都幫著我們,輕易不敢出來露頭,天殺的你怎麼就敢讓自己的鋪子起火呢?你活膩了自己去死!幹嘛連累我們!」

  說完,把竇二一把貫在地上,猶不解恨,咬著牙連踩幾腳。

  竇二吃痛,咳嗽幾聲,有氣無力地道:「我聽說相國寺那裡苦力鬧事,要讓知府相公來封了我們炭行。庫裡還存著那麼多炭,這要是張揚出去,程相公怎麼會饒得了我們?乾脆放一把火,把存炭燒了了事。沒了物證,開封府又怎麼能奈何得了我們?」

  「你腦子是被驢踢了,還是被耗子咬了?放火燒炭,你是怎麼想出來的?開封府裡防火的巡兵是白設在那裡的!怕炭行失火,官府讓存炭的庫都設在汴河邊,你個天殺的賣了這麼多年炭了自己不知道?你燒能燒得掉?」

  竇二被劉大官人幾腳踢得嘴角滴血,有氣無力地道:「如今汴河結冰,哪裡來的水救火!大官人,我勸大家還是學我一樣,把庫裡的炭都點了吧——」

  劉大官人被竇二氣得牙癢癢:「結了冰河裡就沒水了是吧!就你這腦子你爹娘到底是怎麼把你養活大的?嗯,你信不信巡兵會把你扔到河裡破兵?」

  此時外面傳來梆子聲,還有吵鬧的人聲喧嘩。

  劉大官人彎腰看著地上的竇二:「跟我說我為什麼要燒炭啊?我的炭是偷來的還是搶來的?我正正當當進貨來的炭,不願賣開封府還能把我充軍啊!」

  直起腰來,劉大官人越想越是懊惱:「炭行裡怎麼會有你這種人呢?為什麼呢?你好好的過日子,開封府憑什麼來封我們炭行?那個程琳說破天去就是個知府,一個工部侍郎帶著龍圖閣學士,開封城裡比他官大的多了去了,他哪來的膽子封炭行!」

  跟富貴權勢人家的交易一向都是由行頭劉大官人負責,其他人哪裡知道?竇二屬於炭行裡的邊緣人,就更加不知道了,只是在地上捂著傷處哼哼。

  一邊的商戶小聲對劉大官人道:「滅火的巡兵已經到了,我們現在想把存炭挪走也沒了機會,事情一傳出去,開封府絕對不會善罷甘休。那個程琳,天聖年間權知開封府的時候,可是連當政太后的面子都不給,我們如何鬥得過?大官人說說該怎麼辦?」

  劉大官人冷笑:「能怎麼辦?我們又沒違反開封府法令,無非是定一個惜貨不售,哄抬物價罷了。該充軍充軍,該發配發配,大家趕緊回家收拾行李吧!」

  一邊的商戶一下就著急起來:「大官人怎麼如此說?我們有這個底氣,也是因為有權勢人家從這炭行裡獲利。拿錢的時候他們就拿得歡快,現在出事就撒手不管了?」

  「什麼權勢人家,紅口白牙不要憑空亂說!」劉大官人瞪大眼睛看著幾個人,「你們有沒有交結權貴我不知道,我這裡是沒有的!還是那句話,都趕緊回自己鋪子裡收拾,一會見官千萬別說我們勾連抬價,只說便宜了無利可圖。如果能說得條條在理,讓開封府只是把我們的炭充公,這難關就跨過了去,總有東山再起的時候。」

  其他商戶面面相覷,這是個什麼說道?當時大家決定按照劉大官人的計畫行事的時候,他可是明明白白的說事情有強力人家支持,並從中分利,讓大家只管去做,出了天大的事情自然有人擺平。到了這個時節,怎麼又換了一套說詞?

  可這些對外聯絡的事情一向都是劉大官人一個人做,其他人根本就不知道牽扯到哪些人,又是通過一種什麼方式,只是勻錢給劉大官人而已。

  劉大官人只裝沒看見別人的臉色,當先出了議事廳,口中道:「你們不走,我可是要走了。現在這個關節,小心被開封府抄家,能留下點值錢物事就留下一點。」

  心裡卻只是冷笑,權勢人家幫襯,那是有條件的,炭行要自己不出事才行。現在商戶失火,以程琳的手段,必然會借這個機會把炭行的存炭查清楚。

  在這個因為炭價人心動盪的關節,只要程琳手裡有確切的證據,哪個有權有勢的敢出來冒頭?直當開封府宰執四入頭是假的?只要跟炭行有瓜葛,親王也得被掀到地溝裡去!

  開封城裡住著不容易,除了皇宮裡面,城裡收入最高的就是八大王趙元儼家,可就連八大王也天天喊著錢不夠用,年年都從公家借錢,還借了還不上。高官貴戚們花天酒地的生活光靠俸祿怎麼夠?免不了就要從偏門撈錢。但出來辦事的都是家僕,就連具體交接的劉大官人都不知道這些家僕的行事有沒有主人的吩咐,他當然也不敢去問,反正來來去去就是一筆糊塗帳。不出事還好,出了事也只有吃啞巴虧。

  別說牽連權貴人家,劉大官人就連開封府裡的公吏都不敢牽連,雖然是有不少人從他這裡拿錢,但出事了只有自己扛著。敢指認人出來,開封府他一輩子是不用回來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只要有這些人脈在,不管受多大打擊,但凡是還留著一條命,他就能回開封府繼續從前的富貴快樂日子。

  開封城裡的這些商行,大多都有這種複雜的背景。但如果真要查下去,除非恰好碰巧了,還真是查不出什麼了。大家都知道,大家也都沒辦法。

  程琳一聽到炭行失火就出了口氣,對身邊的兵丁沉聲道:「帶人圍住炭行,著人立即把火撲滅。其他事宜,等我到了再說!」

  公吏領命去了。

  程琳看著對面沒了氣勢的苦力頭領,淡淡地道:「來呀,著人把這些力工都看住,不要走了人犯!你們說炭行有情弊,我就先去炭行。不過,你這幾個人,最好是有擔當,等我查明了那邊的事情,這裡你們自己隨我回開封府!」

  說完,帶著身邊的公吏逕自去了,只留下一眾兵丁把眾苦力團團圍住。

  這些苦力的一口氣心氣全在炭行耍弄手腳不顧民生上,如今程琳有了突破口,轉頭去處理炭行的事情,這些苦力的氣勢也洩了,只好默默等待。

  三司長官廳裡,徐平和張存聊了一會家常,關係比在嶺南的時候又親密了許多。

  張存當年受過寇准賞識,後來入朝的舉主是如今的樞密使王曙,跟現在朝裡的幾大政治勢力都不沾邊。現在到三司任職脫離政漩渦,也比較放得開。

  不到一個時辰,寇瑊從宮裡匆匆趕了回來,對徐平和張存道:「剛好你們都在,聖上因為炭價過高,民怨沸騰,讓集議解決辦法。殿裡聽官家的意思,頗是中意徐平先前所提的按戶配炭。我們先商量一下,再去與諸司集議。」

  說到這裡,喚過門口的衛士吩咐道:「去請戶部王副使過來。」

  衛士應諾,轉身去了。

  此時三司的度支副使李紘奉命出使契丹,還正在北去的路上,度支司的事務是寇瑊自己代管,有張存在這裡,也就不必叫另一個度支判官李昭述過來了。

  衛士離去,寇瑊對徐平道:「這法子是你想出來的,具體說來聽聽。」

  這不是正式的司內集議,沒人監議,也沒人記錄,徐平說起來便就隨便,對寇瑊道:「這此天降大雪,突然嚴寒,與往常是不一樣的。一是來得早,剛剛進入十月底,離著開春還早。再一個時間長,往常突然降溫,不過三五天,最多不過七八天,這次眼看都要奔著半個月去了。這樣一來,就不是民眾買不買得起炭的問題,而是不管買不買得起,炭都不夠賣。再加上下雪的那幾天正趕上朝廷恩賞,朝裡的官員,城內外的禁軍,手裡一下多了許多活錢,炭價提上去,他們還是買得起,推著炭價怎麼也降不下來。」

  寇瑊點頭:「有道理,接著說。」

  「官場半價賣炭,本來是逼著炭行降價,可他們卻偏偏不降,這樣就尷尬了。官場裡三百文一稱的炭,說是便宜,實際上還是平時的十倍之高。買炭的人家,只怕還是前面得了恩賞的人和城裡的富戶居多,至於貧苦人家,官場的炭也是買不起的。」

  說到這裡,徐平提高了聲音:「所以說,現在城裡缺炭的人,本來就是窮人。再怎麼拿炭去賣,他們經了前面的折騰,也是買不起了。城裡不比鄉下,實在耐不住寒冷,撿點枯枝落葉也能湊合一陣,城裡現在只怕好多人家連房梁門窗都拆了。要想不在京城裡大量凍死人,只好按戶發炭,而且就限定下幾等戶發炭,其他的還是置場官賣。」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1:45

第62章 政壇動盪

  徐平的話說完,寇瑊和張存好長時間沒有說話。

  直到王惟正進來,與幾人見過了禮。這是徐平踏入大宋官場的老長官,此時做了同僚自然分外親熱,也沒有了當年的拘謹。

  三司的各司副使別看帶著副字,實際上是各司之長。若不是現在的制度,在三省六部制的時候,每個副使可都是相當於六部尚書的,真正的朝堂高官。不過這個年代流行低職高配,官卑權重,很多官員都以員外郎擔任轉運使和三司判官、副使,再加上行政權利集中於中書門下的宰輔手中,頭上又有三司使,各副使就遠不如六部尚書那麼威風八面。

  寇瑊把剛才的話向王惟正又說了一遍,問道:「晦蒙怎麼看?」

  王惟正落座,端著茶想了一會道:「天災已成,若要不招至大的民怨,看起來也只有按戶配炭這一條路子走了。其他方法,無論如何炭也到不了貧苦人手中。」

  其實除了徐平之外,其他三人心裡還有一個想法。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如果沒有徐平提出配給制,那麼民怨也就民怨了,強力彈壓,挨過這一時就好。但徐平把這方法提了出來,在沒有其他辦法的情況下,就沒人出頭反對,否則一頂不顧民生的帽子沒人戴得起。

  寇瑊又問:「按戶配炭,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經手的吏人信不信得過?每戶配多少炭合適?怎麼防止有人虛定居頭?凡此種種,都要預作防備。」

  幾個人一起看著徐平,且看他如何說。

  按戶配炭,數人頭髮錢,這種簡單的想法隨便什麼人都能想到,關鍵是怎麼做到。如果只會虛言大話,徐平也就白在三司衙門裡呆了。

  徐平看著三人,仔細斟酌著自己的話,緩緩說道:「世間的事,難以追求萬全。如果要求一點紕漏都沒有,什麼事情都就沒法做了。只要把握住大勢,達到想要的效果,一點小疏漏就不能過於講究。我是這樣想,每戶需要發多少,一是要看開封府那裡能收集起多少炭來,再一個要大致推測一下還有多少日子天氣轉暖。炭不能一下子發光,總要留下一些預備非常,然後定一個數出來。至於發炭的過程中會出現的各種情弊,說實話,我也沒有辦法能夠全部預防。只能是事前警告,事後重罰,無非各戶互保,事後許告,有賞。」

  這個年代跟徐平前世非常大的一個區別就是,百姓對國家,或者說是對皇帝有無限義務。互保就是這樣,一家出事,數家受罰,逼迫百姓互相監督。說起來百姓何嘗有幫著朝廷監督的義務?但這個年代不講道理,就是這麼幹了,百姓必須無條件服從。

  至於允許百姓告發,並且給賞錢,就更加尷尬。從道理上來說,文人士大夫對告密是深惡痛絕,認為壞敗民風,誘民奸滑。但從實際上,這個年代從收稅定戶等都廣泛地鼓勵告密,還有數額不等的賞錢。

  做事情哪有不付出代價的?不想付出代價那就什麼事都做不成。

  徐平說完,寇瑊三人想了一下,也只好如此。

  徐平的話並沒有多少新意,但卻保證了按戶配炭基本可行。只要能夠不讓窮苦百姓大規模地凍餓而死,縱然有些不好的地方也只能忍受。

  經過各衙署在政事堂集議,決定在開封城內外坊廓戶按戶配炭。幾個大的原則,配炭僅及民戶,不及官戶;只及六等及六等以下戶,五等以上為上戶,不配炭;僧道戶及雜戶不配炭;女戶不分戶等,一律配炭;配炭時五家聯保,一家有錯,五家受罰。

  此時的坊廓戶,大略可以等於徐平前世的城市戶口,分外十等,上五等基本都是富裕人家,後五等則為窮苦人。按戶等是這樣從中間一分為二,實際上按戶數算,城市裡的大多數人家都在後五等。至於其他一些特別的戶,實際上人數極少。

  配炭由開封府負責,禦史台派人監督,內侍帶皇城司親事卒參與,看起來各衙門互相牽制,互相監督,實際上還是各種小毛病層出不窮,但好歹是把危機渡過去了。

  經過了這件大事,朝堂又進入了新一輪的調整之中。

  參知政事晏殊首先被開刀,罷參政出知應天府。

  晏殊為官一向小心,遊走在各政治勢力之間,各方誰都不得罪。他罷參政與政治鬥爭無關,純粹是因為自己倒楣和自己謹小慎微的性格。

  原來李宸妃去世的時候,晏殊正為翰林學士,他給李宸妃的制詞中有宸妃無後的詞句。如今皇上認了親母,這話就大逆不道了。又有臣僚認為晏殊作為翰林學士,不可能不知道宸妃是皇上生母,僅僅是罷了他的參政還算從輕發落。

  之所以說這事情怪他自己性格,是有呂夷簡的例子擺著,當時太后要鑿宮牆為李宸妃出殯,呂夷簡再三阻攔。而晏殊就不敢在制詞裡把這事含混過去,以至於留下了把柄。

  第二個被罷的是參知政事王隨,當時給徐平的奏章批了「文理荒謬」,結果不但後來京城物價上漲,還發生了炭價漲上天的風波。好在呂夷簡機警,後來彌補得好,只是讓王隨致仕,沒有連累到其他人。

  第三個被罷的是首相李迪,有呂夷簡的人再三論列,李迪對徐平上奏配炭的奏章處置不當,差點釀成大禍。李迪以本官知鄆州,出了朝堂。

  三個被罷的宰輔,有兩個與徐平有關,此事之後徐平徹底在朝堂站住了腳跟。

  呂夷簡由次相升為首相,帶昭文館大學士及監修國史。另一個趙禎為太子時的舊臣知許州張士遜再入政事堂,帶集賢殿大學士為次相。

  時隔多年,呂夷簡終於再次登上了首相的位子。

  樞密副使蔡齊和翰林學士章得象拜參知政事,年老的盛度向趙禎肯求能夠活著的時候坐坐宰執的位子,代蔡齊拜樞密副使。

  這套宰執班子或許怎麼看都有點不協調,而且張士遜還比不上李迪,呂夷簡在宰執中的勢力已經無人能夠制衡。緊接著趙禎便就同意了年邁的王曙致仕,空出來的樞密使,由在河南府的王曾接任。

  如今整個大宋,惟一讓呂夷簡集尊敬、忌憚、防範各種複雜情感於一身的那個人,青州王曾再次回到朝堂。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1:50

第63章 官聲

  寒風在十一月十二這一天徹底止住了,恢復了精神的太陽當頭一照,積雪很快化去,被凍得有些僵硬的開封城又活了過來。

  這次風波徐平最後只是得了一次褒獎,當然這是表面上的好處。實利就是既證明瞭自己有立足朝堂的能力,也向朝臣表明了在皇上心裡的地位,不會再有人來找無謂的麻煩。

  還有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徐平從李用和家裡買下段老院子的老宅後,跟周圍鄰居談買房的事情一直不順利。炭價風波後,鄰居們突然都通情答理起來,只用幾天時間,就徹底談妥了房價,並很快把房子騰了出來。

  這個年代沒有電視沒有報紙,但輿論的力量卻不可小視。隨著朝堂的震動,按戶配炭來自徐平的建議也傳了出來,京城百姓嘴碎的脾性不改,很快傳得滿城皆知。

  徐平本是開封府人,京城百姓天生就有一種親近感,有了這種善事加成,百姓更加把他看作自己人。買房子買地,徐平從來沒有少過別人的錢,也沒有依仗權勢盛氣凌人,有輿論幫忙,反而沒人為難他了。

  籠罩京城多日的烏雲終於散去,天上紅紅的太陽灑下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徐平騎著馬出了萬勝門,不急不緩地向當年的李用和家走去。

  這裡是個好地方,離著大路不遠,又距金明池、瓊林苑那些熱鬧去處有一定距離,最適合徐平這不事張揚的風格。再者徐家正商量把當年被馬季良家強買去的酒樓買回來,剛好離著不遠,兩下裡照看著方便。

  太后倒臺,馬季良和王蒙正兩家便很快敗落,官職一貶再貶,現在都在小州當著監當官。王蒙正家還有劉從德的寡妻在,勉強支撐門面,馬季良家則是徹底敗落了。當年馬家與徐家的形勢現在剛好反了過來,馬家也不敢把酒樓賣給別人,只能等著徐家接手。

  當年馬家沒有把徐家逼到絕處,現在徐平也不會對馬季良一家趕盡殺絕,無非是公平買賣,價錢馬家也不敢要高了。

  除了真正心胸狹窄的人,這時候官面上的人家大多也是這樣,只要目的達到了,何必趕豬入窮巷?這個年代階層變化劇烈,一兩代的時間就可能翻身,何必給自己惹下世世代代化不開的仇怨?

  實際上與馬季良身份差不多的王蒙正,自己雖然貪贓枉法屢教不改,後來因為與父親小妾私通生子而被編管永不錄用,但其幾個兒子卻是文學名家,跟蘇軾交往甚厚。其在家鄉的王氏書樓更是一時之盛,藏書之多,規模之大讓後人驚歎。

  這雖然是閒話,卻是當時的風氣,無論恩怨,不及子孫,也不斬盡殺絕。

  到了門前,早有在這裡看門的徐昌迎上來,接住徐平的馬。

  現在這裡正大興土木,按照徐平的意願施工,再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一座嶄新的永甯侯府就將落成。

  徐平家裡已經商量好了,這裡建成之後,徐正夫婦和林素娘就搬過來,徐平自己則是上朝的日子就住城內小院,不上朝的日子也住過來,兩下方便。

  跟著徐平進了院子,不時躲避著到處忙碌施工的人,徐昌道:「中牟那裡,官人說要建座園子,這才建了一半,在這裡又建,那裡扔著不是可惜?」

  徐平笑道:「可惜什麼?這裡建,那裡也建,這裡是住家,那裡是別業。什麼時候朝裡得閒,到那裡住著也好,天天在開封城裡也悶死人。」

  這個年代請病假非常麻煩,比徐平前世還麻煩,但一旦請下來就有一百天,病情不見好轉還可以再續一百天。徐平琢磨著自己怎麼想方設法也得一年請上一回,不然覺得虧得慌。那時候就可以回到中牟去,好好放鬆心情。

  事假則能免就免,制度不規範,不小心被住小辮子會被當作貪贓論處,冤枉透了。

  走到裡面,一眾苦力正在挖水池,見到徐平進來,急忙行禮。

  徐平道:「冬日地硬,你們勞作辛苦,累了便歇一歇。」

  一個年紀大些的苦力高聲道:「若不是郡侯,我們這些窮苦人能不能挨過前些日子的冷天也未可知,如今累一點算什麼!郡侯安心,有我們在這裡,一定不會誤了工期!」

  一眾苦力紛紛稱是,保證讓徐平一家在冬至前住進來。

  冬至是大節,七天大假,其中有五天是不用到衙門辦公的,徐平正想乘那個假期把家搬過來。順便請一般同僚好友,過來參觀自己新居。

  看著到處熱火朝天的工地,和對自己親切和善的苦力,徐平一下覺得未來的生活充滿了希望。來到這個世界奮鬥近十年,自己終於要過上高屋大廈錦衣玉食的日子了。

  也別小看了這些苦力,當年的楊景宗也幹過跟他們一樣的活,誰敢保證這裡面幾十年後不會出來個國舅什麼的?

  告別了幹活的苦力,徐昌陪著徐平到收拾好的小院休息。

  這是李用和一家原來住的小院,徐平吩咐保持著原樣,就算給李璋留的住處,什麼時候都可以過來住一段時間。

  在廳裡坐下,徐昌撥旺了炭火,小廝上了茶來。

  徐平喝了一口茶道:「外面的苦力不要慢待了,好吃好喝,即時給工錢。他們在我們家幹活,一個不舒心活做得差了,吃虧得還是我們自己。」

  徐昌道:「大郎放心,我這裡給他們的飯頓頓有肉,絕虧待不了他們。」

  徐平又道:「你家大郎今年六歲了吧?」

  說起孩子徐昌就笑:「剛滿六歲,調皮得很,迎兒一個人根本看不住。」

  「六歲了,該入學堂了。徐昌,你們一家還是搬到這裡來吧,請個好的先生,不要耽誤了孩子。中牟那裡雖好,總是有些不方便。」

  徐昌道:「其實中牟莊裡也請了先生,不少孩子都跟著讀書呢。」

  徐平不置可否,對徐昌道:「還是到城裡來,光讀書識字怎麼行?鄉下地方,總是沒有好先生可請。」

  徐平自己考過科舉自己知道,沒有靠譜的老師指導,就是把經典讀爛中進士也是非常不容易。自己家裡人丁不旺,還指望著徐昌這些人的家庭一起幫著壯聲勢呢。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1:52

第64章 編修三司條例

  崇政殿裡的氣氛有些沉悶,徐平位於下首,離著火盆最近,愈發覺得燥熱不堪。

  這次奏對的起因,是寇瑊上奏要求來年閏年曆使用徐平原在邕州時使用的方法,即參用一些表格,分門別類,條縷清楚。

  牽扯到國家的法制體例,事情重大,皇上便招集宰執和三司御前奏對。

  東邊宰輔,首相呂夷簡,次相張士遜,參知政事宋綬和蔡齊,另一位參知政事章得象在政事堂當值。

  西邊樞密院,樞密使王曾,副樞密使李諮和盛度,另一位副樞密王德用當值。

  寇瑊和徐平兩個三司的代表,在這些宰執大人物面前,只能坐在下首。

  殿裡的人,按照年齡可以分為幾代。張士遜、李諮和盛度還有寇瑊是第一代,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呂夷簡和王曾同齡,今年都是五十六歲。下一代是宋緩和蔡齊,都是四十多歲。最年輕的是皇上趙禎和徐平,兩也是同齡,二十四歲。

  這個年齡分佈本身就說明瞭問題。

  最老的一代中,權勢最盛的張士遜是趙禎當年的東宮舊臣,是皇上在宰執中最信得過的人。李諮已老,雄心不再。盛度則純粹是想在致仕前過過宰執的癮,就是個湊數的。而這一代中地位最低的寇瑊,就從政經歷和政績來說,在他們這一代是最耀眼的,可他早年相善的貴人是丁謂,不然也早坐上宰執之位了,如今靠著徐平最後一搏。

  次一代的呂夷簡和王曾,是此時當之無愧的國之棟樑,無論是從名望、資歷、政績還是個人能力等各個方面,都是這個時代官僚士大夫的領袖。

  再下一代的宋綬和蔡齊,此時還不足以獨單一面,是上一代呂夷簡和王曾的附庸。

  至於皇上趙禎和徐平,還處於涉政未深,戰戰兢兢地一點一點地試探的階段。

  趙禎看著兩邊的股肱之臣,緩緩地道:「當年徐平在邕州提舉蔗糖務,曾經是上奏章談糖務事宜,裡面分門別類,條縷清楚。又有許多圖表,即使對糖務事務不熟的人,看了也一目了然。幾年下來,糖務發展也確如徐平當年所言,已經成為國家財政一大臂助。三司事務紛亂蕪雜,非司裡之人,拿著卷宗也不明所以。若是按照徐平當年在邕州所用的法子,一一條列清楚,中樞宰執都可以據此決定政事,諸位以為如何?」

  呂夷簡語氣平淡:「好事是好事,不過三司積壓案卷不下數百萬卷,急切之間只怕是整理不清楚。有年深日久散佚的,有蟲蛀鼠咬的,日曬雨淋的,條理清楚怕不易。」

  寇瑊是個急性子,聽了之後道:「相公說的是,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更需要整理案卷,不然一年一年累積下去,總有一天想整理也整理不來了。」

  如果不算短時間的兼職,呂夷簡的從政經歷中缺失的一環就是三司,他多年執政對三司的情況自然瞭解,但具體事務就不熟悉了。聽了寇瑊的話,呂夷簡閉目不言。

  蔡齊道:「三司總天下財政,動用一錢一物都要申報,案卷之多,實在非人力所能遍覽。徐平如果真能把案卷條理清楚,則有大功於國家。要做成此事,當多配屬官,多辟熟手公吏,大事稟中書,小事則自專,如此也得有兩三成才能成功。」

  皇上自然更加不知道三司衙門的公事如何,都說是事務繁雜,案卷眾多,但怎麼個雜法怎麼個多法卻沒有什麼概念。蔡齊是做過三司使的人,這些人中只有他和李諮兩個說的靠譜,其他人都是籠筒而言,憑感覺說話。

  於是又問李諮:「如何?」

  李諮性子耿直,直接道:「蔡子思說得是,不過難處比子思的話還有過之。」

  趙禎還是有些拿不定主意,多配官吏,那到底要配多少人?物力要怎麼支援?人力物力是怎麼個配置法?這些都不是幾句虛話能夠解決的。

  看看在座的幾位宰執大臣都不像是踴躍發言的樣子,這也不能怪大臣們,實在是因為這一屆裡的執政在三司任過職的不多,也說不出什麼,趙禎只好問徐平:「寇瑊舉你任三司條例偏修官,你覺得要多少?多少時間能夠編修完成?」

  徐平沉聲道:「稟陛下,臣雖然進入三司也有幾個月了,但三司案卷所藏的庫就有幾座,裡面到底有多少需要整理實在心裡沒底。要想說清楚,只怕要先清查一下。」

  一直沒有開口的王曾緩緩開口:「徐平說的是,天下之一物,一毫一匣之出入必須經過三司,哪裡是急切間就能估算清楚。此時已近年底,不如就留三個月,給徐平就此事準備一下,來年二三月間上道奏章,那時再稟奏清楚。」

  王曾與呂夷簡一樣,也沒有三司任職經歷,兩人的意見也就相差不大。事情是好事情,但難度太大,要做還是慢慢來。

  寇瑊見眾人已經默認,急忙又問道:「往年的案卷可以如此做,那麼來年的閏年曆呢?是依往年故事還是按照新的方法來?」

  呂夷簡道:「既然三司說是新的方法好,那自然是按新的方法來。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按往年故事的副本也還是要的,讓各州縣辛苦一下就是。」

  徐平張了張嘴,把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什麼辛苦一下,自己也是做過通判的人,遇到這種事情,通判的通常做法難道不是把往年的數字抄一份,然後再依新格式上報來糊弄嗎?轉念一想,呂夷簡做通判的時間可比自己長,而且以知州身份在地方更是任職多年,自己知道的他能不知道?州縣官員糊弄也就糊弄了,反正這個年代變化最少以十年為單位,也離譜不到哪裡去。等到讓下面的官員都對新規則熟悉了,再來一次徹底的統計也不遲。

  其他人沒有異議,事情便就這樣定了下來。徐平頭上多了個差遣,兼任準備編修三司條例,這個官銜徐平聽著很是彆扭,但這個年代很多的官他都聽著彆扭,又如何?

  (備註一下:王安石變法時的機構為制置三司條例司,制置和檢詳都比編修帶有更多改革更張的意味。更重要的是制置三司條例司不隸中書,宰相不得過問,而是直接歸於皇帝管理,所以成為眾矢之的。書中只是三司下屬的小部門,沒那麼大權力,也就沒那麼多人出來反對,當然也做不了變法的事。為免誤會,特此說明。)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1:54

第65章 永甯侯府

  下午,徐平離了三司衙門,看著西天斜掛的紅日只覺得神清氣爽。

  今天的崇政殿奏對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當官最緊張的一次,這種感覺很難說清楚,反正坐在殿裡,就總是覺得自己考慮得不成熟,不知哪裡有漏洞。在殿裡的時候只是有這種感覺,想不出來為什麼,直到結束公事,出了衙門,才想起到底是什麼原因。

  今天是徐平第一次見到王曾,仔細想想,可能就是這個人給了徐平如此大的壓力。以前即使面對官場老油條呂夷簡,徐平也能侃侃而談,據理力爭,並不會打怵。而王曾與呂夷簡相比面相和善,說話慢聲細雨,整個人都顯得溫文爾雅,但卻有一種不一樣的氣質。

  太后當政的十年,是王曾和呂夷簡的時代。兩人同齡,經歷類似,又在最艱難的日子裡站在同一戰線,跟劉太后既合作又對抗,力保小皇帝順利親政。

  從資歷上來說,王曾徹底壓倒呂夷簡。

  呂夷簡咸平三年中進士,比王曾早一屆。但王曾在咸平五年是連中三元,以狀元的身份登進士第,仕途起點就高於呂夷簡。乾興元年王曾第一次拜相,為大宋繼呂蒙正和李迪之後的第三位狀元宰相。在王曾拜相之後,提拔當時權知開封府的呂夷簡為參知政事,王曾對呂夷簡有知遇知恩。實際上天聖年間兩人的關係也不錯,呂夷簡對王曾甚是恭敬。

  兩人的為官經歷也大致差不多,除了在地方任上,朝堂之中從事的大多都是人事刑獄之類的實職,再就是台諫詞臣,升為宰執。

  兩人最大的不同,是呂夷簡說到底是位官僚,雖然有做事的才幹,骨子裡還是官僚習性。呂夷簡地位的穩固,更多是私植黨羽,玩弄權術。這樣做的不一定就是奸臣,因為呂夷簡雖然把持朝政,但卻沒有因私害公,中間的尺度他還是把握住的。

  王曾則是傳統的文人士大夫,沒有私黨,以公心辦事,因為能力提攜同僚下級。這也沒有什麼,宋朝從來不缺這種人,而且徐平的同齡人中這種人還特別多。王曾跟那些人最大的不同是他雖然是這種人,但從來不靠自己的一張嘴,而是自己實實在在的能力。實際上王曾之後他的同類人就很少有人有這種政治能力了,而只靠一張嘴一枝筆從政。

  王曾不植私黨,而天下士大夫仰望,朝堂之中的擁護者絕不下於呂夷簡。

  依徐平的性格,更願意與呂夷簡打交道,公事公辦,私事大家各不相干。王曾給人的壓力太大,雖然他的性格很和善,但在政治上一板一眼的習慣讓人很受拘束。

  看著天邊的斜陽徐平搖了搖頭,為官從政,哪有事事如意的道理?且一步一步走吧。

  明天十八不上朝,後天十九開始冬至七天長假。雖然長假的第一天和最後一天都不休務,還要到三司衙門視事,但這個時候誰還有辦事的心思?自然都是各種準備,呼朋喚友準備遊玩飲宴,有的衙門還會用公使錢吃喝一頓。

  說起來在朝為官最不習慣的就是公使錢一下子少了很多,雖然各種官職補貼比在地方多了不少,但實際收入就少得多了。徐平家裡不缺錢,但他也沒道理自己花錢在公務應酬上,京城裡的衙門人情味就比地方淡得多。倒是不同衙門的人,只要情趣相投,互相之間可以請客飲宴,交際範圍比地方大了許多。

  趁著冬至長假,徐平要把家搬到城外去,雖然新家還沒有完全建好,但已經可以住人了。父母住在那裡,照看著也省了徐平天天向城外跑。

  新家的門匾徐平都已經製好了,「永甯侯府」四個大字,蔡襄寫的。這也只能怪徐平欣賞水準有限,只知道這個時候在後世知名的大書法家裡有一個蔡襄,但凡是什麼重要的文字都去托蔡襄寫,潤筆的錢都送給了他不少。

  到了二十這一天,天氣一下又冷了下來,北風並不大,但刮在臉上像刀割的一樣,一下就把臉吹得硬邦邦的。

  徐平出了家門,劉小乙牽過馬來,徐平上馬,哈了哈手,提馬向城外行去。

  父母和林素娘前兩天就搬到新家去了,今天休假,才舉行喬遷大喜的慶祝。現在也是朝裡高官了,這種大喜的日子,免不了會有同僚屬下來道喜,送禮什麼的免不了。甚至還有各大商行,對徐平這種有直接利害關係的高官,也得過來表示心意。

  徐平跟這個朝代其他的官員最大的不同,就是自己家裡不缺錢,不是那種清心寡欲的不缺,而是真的不缺。他現在就是沒時間,等到空閒下來,隨便做點什麼都來錢。以自己現在三司副使加郡侯的身份,也不怕有人來找麻煩。至於俸祿,對徐平來說那是零花錢。

  辦這種慶典徐平最頭痛的就是他不想收禮,但又攔不住別人送禮。收禮收得多了還會被台諫盯上,平時沒事,有事了就會被翻出來做罪狀。

  出了萬勝門,徐平的臉已經被凍得麻木,好似不是自己的一樣。

  剛下大路,就看見前面一個人騎在一頭青驢上,不停地呵著自己的手。整個身子都縮著,幾乎要團成一團塞到驢肚子裡去。

  徐平夾一夾馬肚,加快速度從後面趕上,對驢上的人道:「君貺,來得這麼早?」

  王拱辰抬起頭來,看著徐平苦著臉道:「不瞞哥哥說,我還沒吃早飯呢。本來想著去你家裡叨撓一餐,哪裡想到風這麼大,卻是虧了。」

  徐平笑道:「虧什麼!喝兩杯酒,身子一熱,什麼都補回來了。」

  王拱辰家裡負擔重,現在做著小官奉祿不高,清水衙門也沒有油水,日子過得自然就不如別人。徐平家裡常也接濟一下他,但處境總沒有根本改觀。都說宋朝的官員收入高,那是只看到了高官顯貴。這個年代官員收入兩極分化得厲害,宰執節度那自然都是高官厚祿,高宅大院,家裡奴僕成群。下層小官就慘了,尤其在京城,得數著銅錢過日子。

  兩人遇上,一馬一驢並行,劉小乙跟在後面。走不了多少時候,便就到了徐平的新家門前。

  徐昌帶著兩個小廝正上門匾,剛剛掛上,見到徐平過來,歡天喜地地道:「郡侯回來了,快,快,把鞭炮拿出來放了!」

  一時劈裡啪啦的爆竹聲響起,紅色的碎紙屑紛飛。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1:55

第66章 無所建明

  王拱辰站在大門外,籠著手抬頭看著劈啪響著,還閃著火光冒著黑煙的鞭炮。直到一掛炮放完,才垂下頭來,對身邊的徐平道:「這倒是個好東西,放起來喜慶。哥哥家裡人手不缺,怎麼不開個店子專門賣鞭炮?過了冬至,馬上就是年節了,必然好生意!」

  徐平笑了笑:「我家裡人手怎麼不缺?缺得厲害呢!等到這處宅子建好,加上在中牟的田地,都沒合適的人照看。對了,你不總說自己家裡無酒無肉,反正你的三個弟弟閒在家裡,不如就跟著我家開店如何?賺點銀錢不至於過得如此艱苦。」

  王拱辰搖搖頭:「我為長兄,怎麼能那麼做?就是省吃節用,也要供三個弟弟好好讀書,將來得個功名,才好出人頭地。讓他們從商,不是平白惹人閒話。」

  徐平歎口氣,也不好說什麼。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風俗,王拱辰這種讀書出來的人,尤其在意家聲,寧可吃糠咽菜,也不讓自己弟弟從商。

  應該說,這個時代並不怎麼歧視商人,而是一部分人歧視經商這個職業。

  依著徐平前世的記憶,在官場和讀書人中有一種人叫清流。以前他還奇怪自己怎麼沒有感覺到,直到他回到京城為官,才慢慢感覺到了這種思想的影響。

  這是清流正式開始形成並登上政治和文化舞臺的時代,他們出現的原因很難用一句話說清楚,而是思想、政治、文化、經濟、社會等等綜合作用的結果。表現出來,就是他們看不起商人,看不起武將士卒,看不起胥吏,甚至當官也看不起事繁雜的監當官,就連最基層的治獄理訟官員也被瞧不起。文官被任命為監當官會被認為是侮辱,因為開封府事務過於繁雜,設各廂廂官,文人士大夫都不屑於去做,最後不了了之。

  這不僅僅是一句重文輕武能夠解釋的,而是從「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成為社會主流思想後,慢慢衍化出來的一種奇怪的社會思潮。

  最少在徐平的這個時代,清流還沒有成為官場的主流,但已經開始形成巨大的社會輿論。王拱辰官場上是個很現實的人,生活中依然是寧願食不裹腹,也不讓家人從事賤業。

  徐平很理解,但徐平自己可不想做這種人。做官就正兒八經做官,但生活該過得舒舒服服也不是罪過。

  硝煙散盡,徐平和王拱辰進了大門。

  王拱辰從青驢上取下了一對大魚,交給徐昌:「些許薄禮,不成敬意,一會讓廚子燒了下酒。」

  徐昌接過,口中道:「官人客氣,何必破費。」

  王拱辰哈哈一笑,隨著徐平走進裡面。

  這種喜慶日子不帶禮物來顯得很不禮貌,但貴重的禮物王拱辰也買不起。這個季節周邊各縣的漁獲都運到開封城裡來賣,價錢不高,拿出來也氣派。

  徐平的父母單獨住一個小院,兩人過去拜見了,便就轉到今天宴客的後園來。

  一進後園,王拱辰就驚呼一聲:「好暖,這園子裡春天已經來了嗎?」

  徐平在一邊微笑。

  現在有時間了,家裡也有地方了,今天請這些同僚好友來,就是讓他們開開眼,看看什麼叫作人定勝天的舒適生活。

  建成的這處後園不大,外面更大的地盤還正在施工。

  園子是這個時代典型的北方園林,地方空闊,遍植奇花異草,別樣竹木,亭臺樓閣等人工建築不多,更沒有假山太湖石等裝點。與後世的明清園林相比,這時的園林更加講究天然的情趣,講究磅礴大氣,而沒有後世文人的婉約雅致,更沒有後來江南富商園林為代表的富貴秀氣。

  王拱辰抖了抖身子,抬步走進了園子靠邊的遊廊。騰騰熱氣撲到身上,一路走來受到的寒冷被這熱氣一逼,登時不見了蹤影。

  「好熱!好熱!」

  王拱辰一邊喊著,一邊好奇地看著這處在寒冬中卻如身處陽春的遊廊。看了兩眼,王拱辰就看出了端倪。遊廊兩側地上明顯乾燥,溫度也明顯比其他地方高,尤其是兩條小小水道,裡面的水溫摸著就暖暖的。

  王拱辰轉頭問徐平:「難不成你在地下燒火?」

  徐平道:「那怎麼能行?地下是火道,牆的那一邊是火爐,燒著石炭,熱氣順著火道進來,一直到遠處出去。這遊廊裡,離著火爐近的地方就熱,若是覺得不適合,到離得遠一點的地方就舒服了。」

  「燒著石炭——我的天!這樣一天下來,要燒多少石炭!你是郡侯,果然跟我這樣小官不是一樣人,富貴人家啊!如今炭價雖然落了下來,石炭也要一稱六十文,你家裡就這樣燒掉了!就這樣燒掉了呀——」

  王拱辰邊說邊搖頭,心裡也不知是羡慕呢還是羡慕。

  徐平笑笑:「你想什麼呢。這條遊廊也只是有人的時候才會燒熱,燒上一整天,也要不了十稱石炭,哪裡像你說得那麼誇張。」

  十稱,六百文,一月下來也不過是十八貫,徐平這種家庭當然不在意,但對王拱辰來說,這就是很大一筆錢了。

  在遊廊裡轉了一會,王拱辰在凳子上坐了下來,隨口問徐平:「怎麼遊廊裡還有兩道小水流?你應該在園子裡引兩條河出來,再建一個大湖……」

  「別想了,那得等到外面的園子修好,申過開封府,從汴河裡引水過來才行。現在的兩道小水流是因為廊裡乾熱,人在裡面坐久了難受,專一增加水氣的。」

  幾乎每一個做官的文人,都想著有一天能夠自己家裡有一個合自己心意的花園,閒暇時能夠坐裡面讀書寫字,品茶弈棋。但對下層小官來說,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有那個機會。

  宋朝官員的俸祿原則是重上薄下,待制以上的待遇優厚,下面的就明顯降低,到了令簿錄尉就非常低了,勉強能夠養家糊口。而待制哪裡是容易得的?按規制,三司副使一任做完例升待制,徐平還要幾年時間,王拱辰更是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了。他是狀元,只要不出大的紕漏,早晚能等到那一天,但之前的日子難熬啊。

  在兩人坐的不遠處,幾株牡丹正露出花骨朵,嬌豔欲滴。這是徐平在中牟用溫室催出來的,本來想那邊建的園子用,如今在京城裡建府,便搬了一二十盆過來。

  王拱辰靜靜地看著將開未開的牡丹,過了好一會才歎一口氣:「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哥哥,你這園子裡雖然沒有鑲金嵌銀,沒有錦繡屏障,但若論富貴氣象,比那些俗物不知高到哪裡去了。」

  徐平道:「看個稀奇而已,其實並沒花多少本錢。」

  「只怕別人不這麼想。只怕到了明天,滿京城都傳開,這個寒冬季節,永甯侯府裡還開著大紅牡丹,富貴無邊哪!至於府裡到底如何,哪個會往心裡去!」

  「那又如何?我不偷不搶,不貪不瀆,養幾盆花看還要怕人閒話不成?」

  王拱辰聽了,轉過頭來,認真地問徐平:「自回到京城,哥哥覺得仕途順不順?」

  徐平見了王拱辰的樣子,回答得也謹慎:「不受了些磨難,不過最近雜事少了。」

  「原來哥哥是這樣想。那你知不知道別人怎麼說?」

  「怎麼說?」徐平看了王拱辰的樣子,就知道只怕沒什麼好話。

  王拱辰緩緩地道:「永甯郡侯雖在地方建功立業,然而自入朝堂,已經大半年了,無所建明,只是庸庸碌碌。郡侯少年登第,不到十年而到三司副使,每日只是尋歡作樂,對國家大政無一有用之言,深負國恩。」

  「什麼個意思?」

  徐平聽了王拱辰的話,腦子竟然一下轉不過來。自己回到京城,好歹也提出了通貨膨脹的危險,平息了炭價暴漲的風波,怎麼就成了庸庸碌碌了呢?

  王拱辰道:「哥哥還不明白?自你入朝堂為判官,為副使,所作所為都只是自己職責內的日常事務,而對朝政,對於執政大臣,卻從無一句有用之言。這雖然只是一些官員私下裡的閒談,但能夠傳開,就說明很多人都是這麼認為的。」

  徐平看著王拱辰,過了好一會才道:「我們為官作吏的,難道不是應該把該做的事情做好?自己經手的事情一塌糊塗,卻天天指點江山,難道這才是好官?」

  「我們是為官,不是作吏。為官就該胸懷天下,注目朝堂,如果每日都是按著慣例處理些雜務,那跟一個老吏有什麼區別?」

  徐平的意識裡,並沒有從心底裡認為官該如做,吏又該是什麼樣的,不一樣都是做該做的工作嗎?但從王拱辰的話裡,徐平意識到這個年代的人可不是這樣看。官就是官,吏就是吏,只會按部工作的,只能是個能吏,好像離官的要求有點遠。

  徐平問王拱辰:「你是這樣想?」

  「唉,我怎樣想有什麼用?關鍵是別人這樣想!」

  徐平沉聲道:「我在三司任職,使國家財用不缺,民生不苦,難道還不是好官?」

  王拱辰歎了口氣:「哥哥,丁謂被貶出朝堂才幾年!我們自己人閒話,我是有話對你直說,日後在京城裡為官,當要廣交士林友人,隨時留心朝政,光埋頭做事是不行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1:58

第67章 海外琉璃

  丁謂,提起這個名字徐平有一種很無奈的感覺。當年在道州見他,還沒有什麼特別深的印象,就是一個不得志的小老頭,不過說話做事都恰到好處而已。直到回到京城,入了三司,徐平才知道那個小老頭留下的陰影有多麼龐大。

  沒辦法,丁謂差不多是有宋以來最成功的三司使,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他能做到,就連真宗皇帝東封西祀使勁折騰,還能保證國庫不缺。登上宰執高位,丁謂靠的就是在三司出類拔萃的政績,而且一同被披的「五鬼」,也大多出身三司。

  從丁謂倒臺,三司這個衙門就被下了咒語,不能幹人人都指責你,能幹了就有人防範你,是不是下一個丁謂?

  可徐平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衙門適合自己,讓自己去做台諫,或者審官院審刑院之類的衙門還不如呆在三司呢。算了,讓那些人愛說什說什麼吧,什麼時候把自己說煩了,大不了甩袖子不幹,回來安心做自己的閒職郡侯好了。

  至於廣交士林友人,這話說著容易,徐平還真沒那個心思。他有自己的生活,而要跟文人士大夫廣交朋友,那閒暇時間基本全都搭進去了。沒事就登門會友,或者出外遊宴吟詩,京城裡做官,只有那些館閣詞臣有這麼多閒功夫,其他人就得搭上自己全部私生活。

  此時士大夫的榜樣,右司諫范仲淹,交友信條「唯德是依,因心而友」,為人做事的準則「平生無怨惡於一人」。徐平很佩服,但自己真心不想去學,也學不來。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了,何必要非去管到人家的個人私事,甚至還要管到別人的心靈,有的官員就是閒得慌。

  小廝端了酒菜過來,王拱辰竟然是真沒吃早飯,很快就一壺酒見底,一盆羊肉吃光。

  吃飽喝足,把酒菜撤掉,又過了好一會,才陸續有其他人來。

  韓琦、吳育、趙概和王堯臣結伴而來,趙諴則與三司的同僚結伴,沒多大功夫,小小後園裡就熱鬧起來。

  眾人都對遊廊裡的牡丹驚奇不已,圍住讚歎,還當下寫了幾首詩出來。

  徐平讓人一一記好,等過幾天結個集子印出來,也是一樁盛事。

  最近剛剛調回京城還沒履職的王素與韓綜最後到來,他出手闊綽,送的禮物除了成錠的金銀之外,還讓僕人挑了幾十盆上好的花木盆景,給徐平裝飾園子用。

  大戶人家就是不一樣,這些花木在市場上輕易都買不到,徐平急忙讓徐昌指揮著小廝在園子裡一一擺好。有了這些花木裝點點,小小後園立即多了不少生機。

  跟眾人打過招呼,王素在遊廊裡緩緩踱步,轉了一個來回,對徐平道:「雲行這裡雖然裝飾得簡陋了些,不過寒冬裡有如此一個溫暖的地方著實難得。我新近回京,也要重新收拾家裡的園子,你家裡的巧手匠人借我些日子,在園子裡也建個冬日讀書的地方。」

  徐平笑道:「都是我家裡莊上的人自己建的,什麼借不借的,我便讓他隨你回去,建幾個火爐坑道就是。」

  王素點頭,指著那邊的牡丹道:「你莊上還有沒有要開的牡丹?」

  徐平道:「有,不過不多,也就剩下不到二十盆了。」

  王素就笑:「如此珍貴之物,一盆也就夠了,多了如何顯出珍貴來?我園裡還有幾株異樣梅花,甚是珍愛,過兩日送到你這裡來,換你一株牡丹足矣!」

  徐平客氣幾句,便就定了下來。

  王素雖然官職現在也不算高,但他是前朝宰相之子,父親王旦又一生節儉,家境殷實,不是平常的小官可比。跟王素打交道,不需要在意金錢上的多少,禮儀到了就夠了。

  隨著眾人看了一會牡丹,王素轉身到了遊廊邊上,看著外面,用手輕輕碰了碰上面裝著的玻璃,問徐平:「這是——海外琉璃?」

  聽了這話,徐平真是佩服王素,果然是身處富貴,這都看出來了,來的一眾同年同僚比他早得多,竟然沒一個人注意。

  玻璃這個時代自然是有的,不過絕大多數都是有色玻璃,加上時代的習慣,大多都是模仿玉石的樣子。但自海外來的一些奢侈品,如玫瑰水之類,很多都是裝在玻璃瓶裡,而且是無色的玻璃瓶裡。這個年代富貴人家講究熏香,女眷就喜歡用玫瑰水之類,有錢人家對透明的玻璃並不陌生,不過對這樣大片的平坦玻璃還是驚奇。

  當年徐平在邕州用玻璃製燈罩,賣到外地就被當成與玫瑰水瓶一樣的海外琉璃。人們對沒見過的事物,總是會傾向於用一種自己熟知的知識去解釋,越是普通的民眾,越是對新鮮事物不會感到驚奇。只有那些自認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人物,才會對新出現的東西驚奇不已。

  得到徐平肯定的回答,王素看了又看:「好物啊,好物!」

  冬天開窗太冷,關窗又屋內陰暗,空氣汙濁,有了這東西裝在窗子上,生活就一下不同了。寒冷的冬日,愜意地靠著窗子看書,多麼美好的日子。

  王素看了好一會,最後真起身來,看了看徐平,最後忍住句話也沒說,只是感歎著走到了一邊去。

  好物是好物,就是不知道徐平願不願意忍痛割愛。這東西一看起來就價值不菲,就連王素一向大手大腳慣了的人,竟然沒有直接開口問價。

  徐平莊裡由孫七郎主持,是開了窖製玻璃的。但製了不多的一批,搭了兩個溫室,裝了幾處宅子的窗戶,徐平就厭煩了,想著把這技術獻給朝廷,只是還沒想好方式。

  對於個人來說,哪怕是徐平的家業已經不小,自己製玻璃還是麻煩無比。從原材料的採購,到窖爐的搭建,日常生產的維持,哪一項都不划算。而要想開店設鋪,不說涉及到官聲民望,就是商行繳稅,也是麻煩無比。再被宮廷徵調科配,更加有無數麻煩事。

  自己開窖做生意,規模小了不賺錢,規模大了就有無數雜事,還不如把開窖設廠的環節交給官辦,自己想辦法得到原料,專一做些附加值高的更劃得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2:01

第68章 冬日牡丹

  由於園子還在建設當中,並沒有什麼好遊玩的,天氣寒冷,大家也只聚在遊廊裡。那幾株牡丹雖然稀奇,看上個把時辰也就膩了。到了下午,酒筵開過,大家也就慢慢散了。

  除了後園這邊徐平的同僚,旁邊的小院裡也有慶祝的人群,由徐昌招待。這些人一是一些商戶和附近的鄰居,再一個是很多同僚官員自己並沒有來,而是派家裡的下人送一份禮過來,算是跟徐平結交的意思。

  如今徐平官至郎中,作為大管家的徐昌自然也水漲船高,跟一班與自己身份差不多的官員家知宅主事的人在一起,徐昌已經被稱為徐侍郎。這還是徐昌克製,剛來的時候很多人跟他打招呼,開口就是徐尚書,把徐昌都嚇一跳。

  這些官員家的主管家僕有自己的圈子,其中一些被主人派出去管事的稱為幹人,更有的因此家底殷實,住著高宅大院,家裡一樣雇著奴僕使喚,並不比一般的富人員外差了。有了錢就有了身份上的虛榮追求,普通富人還員外朝奉地稱呼呢,他們自然要更高一等。

  到了第二天,果然如王拱辰所言,開封城裡都傳開,城外面永甯侯府裡有冬天盛開的牡丹,豔麗無比。而且越傳越神奇,從只是紅色牡丹,很快變成花開五色,有祥光籠罩。

  再過一天,神奇的故事就出來了。說是徐平在邕州為官的時候,帶兵攻入交趾,有神人出現,授給徐平神奇的種子,說是種下之後可以四時開花,為國之祥瑞。

  就在同一天,常給徐平寫字的蔡襄便有一封書來,責問徐平有如此祥瑞,為何沒有主動獻給朝廷。讓他趕緊補救,以息悠悠眾口。

  徐平看著蔡襄的信一時無語,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想來想去,還是把這封信好好收起來,什麼時候自己家裡一時敗落了,這信也能賣幾個錢。蔡襄的字,曾經劉太后讓他在宮裡寫幅屏風他都不幹,越到後邊肯定更加值錢。

  至於國之祥瑞,讀著聖賢書,中過進士的人還信這種無稽的事,回答都是多餘。

  因為新家,這個冬至長假徐平過得並不輕鬆,各種雜事忙得沒一點閒暇工夫。像其他的富貴人家,這種事情都有各種能幹的下人幫著,自己依然清閒。徐平本是平常人家,急切間哪裡有下人可用?只能自己忙碌。

  這天中午,徐平吩咐過了幹活的工人,自己一個人到後園裡閒坐。林素娘讓人送了幾個小菜來,熱了一壺酒,徐平吃喝著解悶。

  暖暖的陽光照進遊廊,喧囂都被屏閉在了牆外,徐平微眯著眼睛,享受著正午的清閒時光。什麼時候這處新家建成了,自己也沒了煩心事,天天都這麼悠閒該多好。

  正當徐平神遊天外的時候,徐昌從外面匆匆進來。

  徐平被腳步聲驚醒,睜開眼睛,問急匆匆進來的徐昌:「什麼事情?」

  徐昌道:「大郎,宮裡的石閣長來了,說是有事,正等在門外。」

  徐平急忙站起身來:「哦,快快有請!石閣長是宮裡的人,輕易不能出外,既然來了,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

  說著,徐平出了後園,一直迎到門外。

  石全彬帶了兩個小黃門站在門口,見徐平出來,上來兩人見過了禮。

  徐平拉住石全彬的手,口中道:「今天閣長怎麼有閒?冬至如此忙碌的日子。」

  石全彬笑著對徐平道:「你這裡新建府邸,怎麼也不說一聲?官家手詔,賜白銀五百兩,助你建新第。」

  徐平急忙謝過,左右看看,卻沒發現站在一邊的小黃門帶著銀子。這種事情也不好問,只好悶在心裡,把石全彬讓到家裡。

  到了院子,石全彬出了手詔,徐平擺香案接過了。有在邕州的功勞,有李用和家的那一層關係,徐平也算是皇上的親近之臣,家裡興土木皇上賞點錢也是正常。不過手筆就小了很多,李用和那裡一出手就是五千兩,還不算買房的錢,到徐平這裡就打個一折。

  交接過了聖旨,石全彬對徐平道:「今日還在冬至假期,不好開內庫,等過幾天,雲行差個下人帶著手詔,到內庫裡去領銀兩就是。」

  徐平只好答應。從內藏庫裡領東西還是有很多手續的,放假的時節,確實不好領東西出來。但到時候自己家裡人去領,少不了就得上下打點,卻是有些劃不來。

  做完這些,石全彬才靠近徐平,小聲問道:「城裡傳聞,你這新建的永甯侯府裡,有冬日盛開的牡丹。官家也是覺得新奇,著我來問一問,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原來這才是石全彬來的真正目的,冬天盛開的牡丹,皇上或許並不怎麼在意,宮裡得寵的女人可是好奇得很。宮裡的女人天天閒著沒事,還不就在意這些。趙禎那個性子,被女人在身邊嘮叨兩句,這不就巴巴地把石全彬派了過來。還好他知道不能白要,還送了五百兩銀子過來,打的主意只怕就是買花的錢吧。

  徐平對石全彬道:「花是有的,閣長隨我來。」

  兩人一路轉到後園,兩個小黃門緊緊跟在後面,都是一臉緊張。也不知道這兩個小黃門是哪個得寵的美人身邊的,想來不是石全彬的人,徐平也不好打聽。

  到了後園,石全彬和兩個小黃門一眼就看見了遊廓裡的牡丹,前幾天還是花骨朵,今天已經有兩朵盛開,更加豔麗。

  「果然有牡丹,還開花了呢!」

  三人幾乎一起喊了出來,滿是歡喜。想來要是能帶回去,必然能夠搏得主人的歡心。

  徐平帶著三人進了遊廊裡。此時正是中午,爐子的風門封了,火勢很小,遊廊裡並不顯得比外面熱多少,三人並沒有感覺出來。

  石全彬湊到幾盆牡丹前,左看右看,口中嘖嘖歎道:「果然是好花。若是春天,這花也不見得有多麼稀奇,但在寒冬裡,就不容易了。」

  一個小黃門上來看了,口中道:「不是說的五色花?還帶祥光呢!這裡明明就是普通的牡丹!若不是寒冬時節,這種花宜春苑裡多的是!」

  徐平這兩天都在家裡忙,並沒聽說城裡的傳聞,莫然其妙地問道:「本來就是普普通通的牡丹,哪裡來的五色祥花?」

  石全彬瞪了說話的小黃門一眼,口中道:「那些不過是市井傳言,愚民愚婦說來玩玩的,哪裡能夠當真!冬天裡的牡丹,已經是珍稀無比!」

  小黃門只是嘴裡嘀咕,並怎麼理會石全彬的話。

  徐平旁邊看著,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宮裡的女人們爭風吃醋,這些服侍的內侍也跟著分成不同勢力。石全彬是皇后身邊的人,皇后如今不得寵,別人還真不怎麼理會他。

  看過了花,石全彬對徐平道:「如此好花,放兩盆在宮裡,皇上身邊也顯得喜慶。」

  徐平道:「我知道閣長的意思,不過這牡丹全靠暖氣催著開花,移到宮裡去,只怕是種不活。到了那個時候……」

  一邊的小黃門插嘴道:「什麼暖氣催著?這花明明在這裡開得好好的,不信到了皇宮裡就種不活了!難不成皇宮裡還不如你這裡?」

  石全彬拉了拉徐平,暗暗搖了搖頭,示意不要與這小黃門一般見識。

  皇后是出自大戶人家,脾氣雖然倔,基本的禮儀還是有的,對下人管得也嚴。而新近得寵的美人則不同,多是出身小戶人家,在這些方便很不講究,連下人說話做事也沒一點章法。皇上趙禎不知怎麼回事,就是喜歡這些寒門小戶的女子,得寵的幾乎無一例外。

  徐平看著一臉不服氣的小黃門,對他道:「不如這花就給你帶回去,如果在皇宮裡枯了萎了,就拿你問罪如何?」

  小黃門閉嘴不答,氣鼓鼓地也不說話。

  徐平也懶得理他,宮裡真正有權勢的內侍,朝中大臣還給幾分面子,一個美人身邊服侍的,出了皇宮還裝腔作勢,真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在皇宮裡面,這種小黃門都未必有跟皇上說話的機會,還不如外面看門的小廝在徐家的地位高呢。

  拉著石全彬到一邊,徐平指著邊上的水道:「閣長,你看見沒有,水道的旁邊就是火道,外面燒著爐子,這遊廊裡四季如春,牡丹才能冬日開花。皇宮裡要想在冬日裡也讓牡丹開花,只怕也要建這樣的火道才行。」

  石全彬道:「建就建嘛,宮裡有幾盆花卉裝點,也顯太平氣象。你這裡有沒有巧手匠人,推薦幾個我帶進宮去,在皇宮裡一樣建一道這種遊廊起來。」

  「卻是不巧,前兩天同僚來我這裡慶賀,王仲儀也想仿建一處。我家裡有一個下人孫七郎,對這些最是拿手,如今正在王家忙碌。」

  石全彬道:「既然如此,且待再說。」

  那兩個小黃門一直圍在牡丹旁邊,與徐平和石全彬兩人離開了一段距離,石全彬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雲行,我聽說你正領著編修三司條例?」

  徐平不知石全彬的意思,答道:「不錯,還沒正式開始。」

  「快點動手吧,到時必設新司,我正好求著前去提舉,找個藉口從宮裡出來。」

  徐平一驚:「宮裡的局勢不好了嗎?你這麼急著出外?」

  石全彬滿面愁容,只是搖頭,沒再說什麼。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2:02

第69章 國子監

  最終,石全彬和小黃門帶了一枝盛開的牡丹,寶貝一樣的用匣子裝著,歡天喜地帶回了皇宮裡。至於讓孫七郎幫著宮著建暖房的事,還要宮裡自己去與王素商量。

  如果是別的一般臣僚家裡也就罷了,王素是前朝宰相王旦之子,皇上都要給幾分面子,沒點身份沒點面子的內侍都不好意思去談。王旦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處心積慮地佈置對付丁謂,現在朝裡的大臣,從王曾、呂夷簡以下,不知有多少人都受過王旦的恩惠。

  不知不覺就到了長假的最後一天,徐平忙忙碌碌,竟然有些懷念不放假的日子。

  一大清早,徐昌就興沖沖地過來告訴徐平:「大郎,秀秀帶著弟弟到府上來了!」

  徐平正在院子裡呼吸著早上清新的空氣,聽了忙道:「哦,好些日子不見她了,你快帶他們進來,直接帶到客廳來。」

  看徐昌出去,徐平連吸幾口清冷的空氣,只覺得神清氣爽,轉身回了客廳。

  林素娘正在廳裡閒坐,見徐平進來,笑著問道:「看你滿面喜色,有什麼開心事?」

  徐平坐下,對林素娘道:「剛才徐昌進來,說秀秀帶著弟弟過來了。一是我們搬了新家,讓她認認門,再一個她弟弟虎子今年十四歲了,我跟管勾國子監的高若訥講過,讓虎子進國子監讀書。我們家裡人丁稀少,若是別家,不說自己家裡,外姓也恩蔭幾個有官在身了。等過幾年,虎子如果讀書能讀進去,考個功名最好,實在不行,便就給他恩蔭個官職在身上,也是出路。」

  林素娘笑了笑:「大郎對秀秀可是真好,什麼都給她打算好了。」

  「秀秀自七八歲跟著我,就連嶺南也跟著走了一遭,不是尋常下人可比,就跟我們家裡自己人一樣。這些事情,自然應該為她打算。」

  林素娘勉強笑笑,沒有接話。

  秀秀離開徐家也有幾個月了,雖然林素娘問過幾次,但秀秀本人的意思,一直都沒有談婚論嫁,怎麼也得等一兩年。按秀秀的說法,是要等著自己的弟弟成年,弟弟成家立業了之後自己才出門。但在林素娘心裡,秀秀一天沒有嫁人,她的心裡就有些不自在。

  這樣一個隨在徐平身邊多年的小丫環,兩人再是沒什麼,也是如同侍妾一般,在徐家沒一個人把秀秀當一般下人看待。林素娘再是大方,也不可能坐視另一個女人在自己丈夫身邊,心裡一直盼著秀秀趕緊嫁人。

  不大一會,秀秀帶著弟弟進來,給徐平和林素娘見過了禮,對身邊的弟弟道:「快給官人和夫人見禮,不要失了禮數。」

  虎子見了禮,徐平看著秀秀道:「回家這些日子,秀秀果然開朗了很多,不再像在家裡那樣天天苦著臉了。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家裡吃了多少苦。」

  秀秀道:「官人說哪裡話,這些年我們都是靠著家裡過活,哪個不知道。」

  說完,秀秀又道:「虎子在這裡陪著官人和夫人聊,我去拜見員外和太夫人。」

  林素娘笑了笑:「去吧,婆婆這些日子不時念叨,秀秀在家裡也不知過得怎麼樣。」

  秀秀吩咐了弟弟幾句,便出了廳門,由小丫環翠兒帶著去徐平父母的院裡。

  秀秀出去,徐平問虎子:「明天我便帶你去國子監,要正式進學校讀書了。國子監裡可都是有文化的人,不能跟以前在鄉下的日子比,你自己警醒些。」

  虎子小心答道:「官人教訓,我記在心裡。」

  徐平點頭:「對了,正式進學堂要有官名,家裡給你起了沒有?」

  虎子有些不好意思:「沒有,大姐說官人一等進士,學問沒幾個人比得上,等著官人給我起名呢。」

  徐平和林素娘對視一眼,一起笑起來:「秀秀回家這些日子,也會虧人了。」

  想了一會,徐平對虎子道:「你的乳名是虎,虎從風,性又烈,便叫任風烈吧。」

  「任風烈?」虎子自己唸了幾遍,開心地向徐平行禮:「謝謝官人!」

  徐平把虎子叫到面前,仔細問他這些年都讀了什麼書,認多少字。問起這些虎子就有些尷尬,他平常也就是隨著莊裡的先生學幾個字,正經的經典還沒怎麼讀過。

  不過也沒關係,這時候的國子監辦得也不怎麼景氣,只有不到一百的學生,還有很多人請假,常年不見蹤影。只要嘴甜人勤快,還是能在那裡面混下去。

  國子監招收的是中下層官員子弟,和平民中有才學的人。說是這樣說,實際上在國子監的多是下層八九品小官的子弟,平民子弟更多是官員介紹進去。有才學的人自然有,比如胥偃保舉進去的歐陽修,但大多數都是官員推薦自己的親人朋友進去。

  徐平之所以這個時候推薦虎子進國子監,是因為轉過年來就要舉行省試和殿試,新一屆的進士將要產生。

  因為國子監發解比較容易,每到貢舉之年,國子監的學生都會突然暴增,搶奪在州郡不容易得到的貢舉人身份。而發解試結束,國子監就又會一下冷清下來,有時候少到幾十人。這種週期性的學生入學雖然很多人看不順眼,但多年積習,時人早已習以為常。

  不大一會,秀秀從徐正夫婦那裡回來,滿面都是喜色。

  一進門,秀秀就舉著手給徐平和林素娘看:「太夫人賞了我一對金鐲子帶著。」

  林素娘道:「太夫人的心意,你好好收起來。」

  徐平卻有些感慨,幾個月的時間,秀秀真是長大了。她進來好像是誇耀,實際上是明著告訴自己和林素娘,在父母那裡得到了什麼賞賜,免得惹人閒話。以前在徐平身邊,什麼事情都有徐平護著,秀秀根本就沒有這些小心思,現在到底是不同了。

  虎子見秀秀到身邊,喜滋滋地低聲對她道:「姐姐,官人給我取了名字。」

  秀秀喜道:「叫什麼?」

  「叫任風烈,虎從風,性烈,所以叫任風烈。」

  秀秀笑道:「好名字。我早就告訴你,官人是有學問的人,當然能取好名字。」

  說完,秀秀又對林素娘道:「官人給我弟弟取了名字,夫人便也給我取個官名吧。如今我不再是在家裡的時候,總不能一輩子叫秀秀。」

  以前年齡小,叫著秀秀這個乳名也沒什麼。但這到底是個賤名,出了徐家,已經不是婢女的身份,再這樣叫著就不合適了。如果只是普通的農家女,便就叫阿任也沒什麼,但秀秀到底是讀過書識字的人,這樣叫著就顯得太過俗氣。

  林素娘想了一下,笑著對秀秀道:「便叫任英南吧,你到底隨著官人去過嶺南。」

  「謝過夫人。」秀秀笑著道謝。

  哪怕是女子,官名依照此時風俗也大多顯得比較中性,或者就是端莊賢淑之類的。什麼嬌啊媚的,或者疊字名,一聽就是有以色娛人的意思,很容易被人誤會成風塵女子或者是奴婢侍妾。比如留名後世的李清照,正式名字端莊大氣,而李師師、蒨桃這樣的名字一聽就知道身份。秀秀已經成年,自然是應該有自己正式的名字。

  說過這些閒話,徐平一時興起,對秀秀道:「你今天來得正好,府裡暖房裡的牡丹剛好盛開,走,我領著你去看看。」

  說完,起身便向門個走去。

  林素娘無奈,只好站起身來,帶著秀秀和虎子到了後園。

  後園遊廊裡,幾株牡丹已經完全盛開,碩大的花朵在陽光下明豔萬分。尤其是在這深冬時節,周圍都是枯枝敗葉,這花朵更加顯得雍容華貴,不愧花中王者。

  徐平道:「秀秀,這花好不好看?」

  「好看!」

  「你喜不喜歡?」

  秀秀笑道:「官人,去年這個時候我們還在嶺南,那裡冬天開的花多著呢。我還記著嶺南的花呢,這個也沒什麼稀奇。或許再過幾年,我把嶺南的事情都記了,才會覺得這花有多麼了不起。現在,也不過是一朵平常的花罷了。」

  徐平看著那幾朵牡丹,過了一會歎了口氣:「是啊,嶺南一年四季都繁花似錦,這樣想起來,這牡丹也就沒什麼了。」

  說到這裡,有些意興闌珊。

  林素娘站到徐平身邊,輕聲道:「我沒有到過嶺南,不知嶺南是個什麼樣子。在冬日嚴寒的天氣裡,這樣幾株牡丹開著就是了不得的景物。」

  在後園裡站了一會,徐平突然問秀秀:「秀秀,你覺得是在家裡的日子好,還是回到你自己家裡的日子好?」

  秀秀道:「都好。以前小時候不覺得,長大了想起來,我在官人身邊從來沒吃過什麼苦,哪裡有人能夠遇到這樣的主人家?」

  秀秀說完,見場面一時有點尷尬,笑了笑,對弟弟虎子道:「你在這裡陪著官人和夫人聊聊天,要好好說話,我去找往年的兄弟姐妹說幾句話。」

  秀秀剛要走,林素娘突然開口:「秀秀,晚上不要回去,蘇兒讓你到她府上作客。你們多少年的姐妹,她想你快要想瘋了。」

  秀秀點點頭,站在原地怔了一會,出了後園,找當年同在徐家的下人丫環說話去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5 12:04

第70章 無所不包的三司

  「一月七百文,官人,你敢信?」

  孫七郎一路上嘴幾乎沒有停過,翻來覆去的就是這一句話。徐平剛開始還給他分說兩句,可孫七郎對事情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根本沒有興趣,他就是被這個數字刺激到了。

  匆匆地在王素家裡指導著修好了暖房,孫七郎就被召到宮裡去,在後苑裡規劃暖房火道。天天禦膳吃著,千嬌百媚的小宮女看著,孫七郎過得還挺開心。可等到修完了,給孫七郎的獎賞就是小黃門來代傳的皇上一句口頭褒獎,還有一道三班借職的官告。

  有官做,有官服穿,孫七郎本來還挺高興的,以後自己再去找高大全,也是同僚見面了,省了好多尷尬。可等到問清楚這三班借職每月俸祿只有七百文,而且還有折支,到手還不知道剩幾個銅錢,孫七郎就被刺激了。

  在王素府上忙完,人家還封了整整五十兩銀子的謝儀,上好一鋌足色官銀。這到了皇宮裡幹完了活,幹的活還更多更累,完了就給一個每月七百文的小官做?孫七郎現在在徐平莊上,每個月到手也是這個數目的十倍。

  孫七郎記得徐平剛一當官,每月到手的俸錢,由著自己和高大全兩個花天酒地,還是花不完,秀秀那裡每月都存著呢!到了自己,竟然每月只有七百文,吃飯都不夠!

  徐平由著孫七郎嘮叨,這個年代的小官可不就是這樣,七百文也不少了,在京城勉強夠一個人吃住。再說真地領了職事,還有錢加,每月還能喝兩回酒呢。

  孫七郎搖著頭歎著氣,忍不住問徐平:「官人,你說就這麼點俸錢,真能在京城裡面活下去?一個人吃飽都難,再有家室拖累,還不得喝風啊!」

  「怎麼不能?石延年當年初來京城,就是三班借職,還奉養老母呢!一天二十文,盡夠買米煮飯了,每月還剩下百八十文的。」

  「不信,他們難道不要賃屋住?一月一百文也不夠啊!」

  孫七郎嘴上說著,心道怪不得當年看著石官人一副落魄樣子,到處蹭酒喝。一個月才七百文錢,他是買不起。

  徐平沒有再回答,這就要有其他門道了。

  石延年少年時詩名已盛,經常參加飲宴什麼的,能省好多飯錢。再加上有錢人附庸風雅,也會經常請他,並沒有那麼苦。

  至於住就更好辦了,有張知白照應,怎麼也能租到官房住。官房一個是便宜,再一個實在沒錢了可以拖著,拖得時間久了不定就能免掉。

  出租房屋是東京城裡的大產業,而最大的出租戶就是官府。不但三司屬下有成千上萬的房屋專門出租,很多衙門還有自己的產業,年年收租。特別是汴河兩岸,很多旅店和貨場都是租的官房。官房的租金相對便宜,官員租更便宜,而且還能欠租,很多低級小官就是靠著官房才能在東京城裡安下家來。

  石延年最早就是這麼過來的,後來娶了王質的女兒作妻子,帶的有嫁妝,生活才慢慢有點改善。

  聽著孫七郎絮絮叨叨了一路,終於到了三司衙門。徐平下馬,讓孫七郎牽馬回去,自己去衙門視事。

  剛剛放完長假沒幾天,衙門裡的氣氛還是有些鬆散。

  徐平回到自己的官廳,喝過雜吏上來的茶,慢慢研究這些日子整理上來的三司積壓的案卷情況。

  石全彬在宮裡已經有些待不住了,徐平必須把編修三司條例的準備奏章儘快上去,讓石全彬從宮裡找個理由脫身出來,免受有可能到來的風暴的牽連。

  此時帝后不和的消息已經傳到了外朝,有的言官開始上奏章,要求皇上保持克制。

  事情其實很明顯,由於劉太后在世時的壓抑,皇上趙禎對現在的郭皇后很不滿。而郭皇后自小被奉承慣了,性情也有些善妒,性子又倔強,兩人關係現在很緊張。

  若是在後世,女人善妒是大忌,這個年代還不怎麼計較。言官所上奏章,大多都是要皇上克制,遠離女色,維護好後宮與皇后的關係。

  可問題是越是這樣,皇上趙禎的逆反心理越重。明明是自己挨了皇后一巴掌,臣僚卻紛紛指責自己不對,這道理怎麼也說不過去。再加上郭皇后在劉太后在世的時候在後宮跋扈過甚,新仇舊恨加在一起,便就慢慢有了換個皇后的心思。

  這些事情外朝不知道,石全彬也不敢亂說,只是求著徐平快點想辦法給他在外朝弄個機會出來,好申請出外,免得被皇后牽連。

  三司太過寵大,僅僅是整理積壓的各種資料文卷,沒個一兩年都整理不完。徐平現在做著鹽鐵副使,卻連本司這幾年的情況都搞不清楚。沒辦法,那些歷年資料動輒就裝滿一整個屋子,就是坐著不動一直看,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看完。

  若不是自己身處其中,徐平也很難相信三司竟然管著如此龐雜的事務。

  不說平常的賦稅、全國府庫、收支平衡這些大的方面,僅僅是三司名下管著的具體實業,在京城裡就有各種司庫近百,出租房屋數千。油鹽醬醋,吃穿住行,無所不包。還有各種交引,甚至借貸質庫,幾乎涉及到社會的方方面面。

  地方上三司參與的更深,以酒為例,凡是利潤稍好一點的酒樓,都是官營,在三司這裡登記在案的。只有那些一天收入幾十文之類的小酒店,才允許民戶撲買。而至於各地的優勢產業,不管是地裡的礦產鹽鐵,還是地上長的竹木茶馬,都設監專營。全國各地不隸地方州縣而在三司名下的場務鎮監,有數千處之多,幾乎是無所不包。

  這樣一個把觸鬚伸到全國各地的大怪物,用這種這個時代事無巨細的記帳法,每年送到三司的帳冊都堆成山一樣,怎麼能夠理得清楚?

  徐平所要做的工作,就是要把這筆爛帳理清楚,然後定出新的帳目格式來,形成具體的條令,能夠讓需要知道資料的人一目了然。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waterkcl

LV:9 元老

追蹤
  • 353

    主題

  • 55497

    回文

  • 3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