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67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7 09:22

第101章 新法可驗

  這些鐵錢用的還是銅錢模子,鐵水比銅液的流動性差,錢的品相自然就不怎麼好。不過徐平現在要試的是「發黑」工藝,品相暫且忽略,給人看的時候特別挑選就行。

  徐平指揮著郭諮,把鑄好的鐵錢均勻地灑在池子裡,因為後邊要二次蒸煮,這些鐵錢都用繩子拴了起來,隨時可以取出。

  寇瑊帶著幾人走到池子邊,仔細看池子裡的溶液,不過卻看不出什麼。

  在場的人除了韓琦,都是多年官吏,不知見過了多少奇奇怪怪的東西,對這樣用藥水處理鐵錢並不驚奇。他們惟一關心的,是這方法效果到底如何。

  這個年代沒有鐘錶,徐平雖然覺得不習慣,一時卻沒有辦法。好在有幾個吏人隨著徐平試驗過幾次,知道步驟,早自己立起了刻漏,掌握著時間。

  在場的幾人看了一會,看著池子裡咕嘟咕嘟實在無聊,便每人從地上撿幾枚上次處理好的鐵錢觀看。這裡剩下的鐵錢都是徐平專門挑選過,品相還過得去。

  由於流動性不如銅,鐵錢要想鑄得跟銅錢一模一樣是很不容易的,四川行用的鐵錢就比銅錢更大更重,主要目的也是為了好鑄。

  拿在手裡看了一會,寇瑊把手裡的一枚鐵錢狠狠地向地上摔去。

  「當——啷啷啷——」

  鐵錢在地上蹦了蹦,轉了幾轉,才停了下來。

  李紘和王惟正兩人急忙湊過來,撿起地上鐵錢仔細察看,拿到寇瑊面前討論。

  寇瑊這一下可不是起了玩心,而是要看鐵錢結實不結實,掉在地上會不會摔壞。

  太宗淳化二年,前宰相趙普的弟弟趙安易請求在四川鑄鐵錢,找工匠精心鑄造了樣錢,樣子非常好看,興沖沖地捧到太宗皇帝面前檢視。結果為了證明其堅固,落到地上的時候全都摔壞,非常壞興頭。雖然太宗因為趙安易的執著,依然認可了他的建議,還有封賜讓他到四川鑄鐵錢,但給當時在場的宰執大臣卻留下了非常壞的印象。

  而且太宗的脾氣與別人不同,本身就特別愛使用能力平庸而忠心的人,這才有趙安易一次又一次把事情辦砸,而寵遇不衰。如今的皇帝趙禎可不是這種性子,如今又是剛親政沒多久正想有一番作為,萬萬不能在他的面前像趙安易那般出醜。

  韓琦的官職過低,與寇瑊幾個人站不到一起去,徐平與郭諮兩人又正在忙碌,他只好自己拿了兩枚銅錢站到一邊,在牆上磕磕碰碰看是否堅硬。

  「換池——」

  一旁照看的吏人見時間到了,高喊一聲。

  立即有幾個吏人跑上前來,到池邊拿住繩頭一起用力,把池子裡的鐵錢提了出來。

  「好了嗎」寇瑊內個人正等得心焦,一起都興沖沖地湊了過來。

  徐平道:「要用得長久,這一道還是不行,需放到旁邊的池子再泡一次。」

  眾吏人提著鐵錢,有條不紊紊地轉到旁邊池子,再次泡了進去。

  李紘看著眾吏人忙碌,口中道:「這黑色鐵錢確實是好物,不過泡起來太過麻煩!」

  王惟正笑道:「正是因為好用,才要如此麻煩。話說鑄錢,並不怕工序繁複,只要真地有作用就好。這樣一來,還能防止民間盜鑄呢。」

  寇瑊指著架子上的幾個罐子道:「沒有徐副使的秘藥,哪裡聽說過鐵錢在水裡煮過就會變黑?只要這秘藥的方子不傳出去,就不怕民間盜鑄,這是黑鐵錢的最大好處!」

  徐平擦了擦額頭上滲出來的汗珠,沒有過去插話。發黑的原理無法跟幾個人解釋清楚,他也就不能跟幾人說明白民間鑄鐵錢的風險。只要這鐵錢定的價值過高,民間必然會有高人鑄出以假亂真的鐵錢出來。民間工匠是不能制出徐平現在用的這幾種堿,但總有其他方法代替,比如使用滾燙的尿液,一樣可以使鋼鐵發黑。不過那種土辦法無法保證品相穩定,但可以用大量鑄造挑選的辦法達到目的,只要價值高不虧本就行。

  當利潤到了一定的程度,會有人不惜冒殺頭的風險,也會創造出無數的人間奇蹟,區區一點所謂秘藥的技術壁壘如何攔得住?

  完全第二次蒸煮,吏人和工匠把池子裡的鐵錢取出來,放在幾根平放地上的木棒上攤晾。寇瑊帶人走上前來,仔細觀察處後的鐵錢,並與手中的鐵錢比較。

  直到確認與先前的鐵錢一般無二,寇瑊才直起腰來出了口氣:「不錯,這鐵錢的品相雖然還有些瑕疵,不過那只需改一改鑄錢的程式,秘藥的效力無可置疑!」

  王惟正和李紘一起附和,他們最擔心的就是再出許申那種糗事,功績撈不到手上,還惹一身騷。既然工藝沒有問題,那就可以大規模地使用了。

  把人招集到身邊,寇瑊道:「諸位,徐副使用新法鑄的鐵錢就在這裡,在我看來,與前些日子拿出的黑鐵錢並無區別,你們以為如何?」

  王惟正和李紘一起道:「確無二致,此法可行!」

  寇瑊點頭:「既然大家都這麼認為,事情便就定下來。徐副使回去寫個奏狀,上之前拿給我們今天來的人看,一起具名,聯名上奏,請行鐵錢。」

  徐平猶豫了一下:「省主,鐵錢鑄造是沒什麼問題。可要在民間行用,鐵錢與銅錢如何兌換,流布哪些州縣,是不是要先定好?」

  寇瑊笑道:「不必,我們只管上奏,那些事情也不是我們三司做得了主。到時候少不了宰執出面,各司集議,不必現在定下來。你奏狀裡只說有鑄鐵錢的新法,至於這新法如何使用,先略過不提。」

  見徐平還是一臉疑惑,寇瑊和王惟正、李紘兩人相視一笑,把徐平拉到一邊,低聲道:「定不下來的事情就先不決定,朝廷裡自然會有人出來討論,最後總有法子。你只管把鑄鐵錢的新法奏上去,功勞拿到手裡再說。朝裡的事情並不一定都有結果的,總要一步一步來,你不需要把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但做出來就要有獎賞,這才好在朝廷為官!」

  徐平點了點頭,心裡有了些明悟。也就是說寇瑊等人也說不清楚將來新的鐵錢會怎麼使用,那便先不管,把到手的功勞拿穩了再說。

  寇瑊這人雖然有諸多毛病,對自己還真是不錯,一心一意地幫手。進三司後能有這麼個上司是自己的幸運,在前面擋住了無數麻煩,也不貪功,讓自己可以安安心地做些事情出來。既然寇瑊有這個心,這些年就該踏實做些成績出來,不能辜負了他。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7 09:23

第102章 錢法類書

  徐平位於城西的小院裡,溫暖的陽光鋪灑下來,幾隻小麻雀沐浴在陽光中,在地上蹦蹦跳跳,不時抬頭看一下旁邊圍著桌子坐的幾人。

  冬天已經到了尾聲,春天即將來臨,院子中的大樹雖然還是光禿禿的,伸展在日光中的枝條表皮卻已經泛出了綠色,春天的氣息在萌動。

  徐平手裡拿著筆,看著桌子上的一張紙,上面已經寫滿了字。這是過些日子要出的第一本關於錢法的書的內容,今天休沐,徐平特意找了約稿的同僚進行商討。

  第一本書,沒有人知道效果會怎麼樣,徐平沒找那些大人物,只是託付同年和編修所的屬下。如果能夠引起注意,便會吸引更多的人參與進來。

  徐平自己作序,這些人裡他的官職最高,爵位最高,有這個資格。無非是從貨幣的起源講起,這一點中國的古代文獻很靠譜,從古時候的以物易物到貝幣銅幣等等源流基本講得一清二楚。而後約略講述各朝的貨幣演變,各種得失,尤其是著重講述在唐朝時鑄開元通寶錢,錢法為之一變。唐朝以前的銅錢本質是實物貨幣,只要重量合乎要求,形狀合乎規制,實際是允許私人鑄造的。至「開元通寶」流通,不但是確定了後世銅錢的重量和形制,而且也就此把鑄幣權收歸國有。也正是因為這一變化,在唐朝出現了多次重寶之類的信用貨幣雛形,雖然都以失敗告終,卻還是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最後提了一下現在遇到的問題,與歷史作對比,說明自己編這一套叢書的意義。

  依徐平對這個時代的瞭解,把自己後世那一套直接端出來是不能服眾的,只要引導著大家參與討論,總能得出正確的結論。這個時期正是新一代的知識份子踏上歷史舞臺,各種思想學說層出不窮的時候,也有討論這些問題的思想氛圍。

  而後定下來的有韓琦的《西蜀鐵錢記》,從三國劉備鑄大錢開始講起,分析四川那裡為什麼會通行鐵錢,直到最近已經穩定下來的交子,重在歷史考據。

  交子在中國歷史上實在是大名鼎鼎,徐平前世學歷史這是重中之重。不過到了這個年代他才知道,交子實際上特指的是鐵錢,即使作為紙幣,也是鐵錢系統的一部分,並不能通行全國。實際上在整個宋朝,交子都是鐵錢的一部分,只是後世用來作為宋朝紙幣的代稱而已。其他的銅錢區,紙幣是不用交子這個名字的,都有特定的名稱。

  緊跟著韓琦的文章後面,是王堯臣的《西蜀鐵錢論》。內容是與徐平商量過的,已經初步涉及到了貨幣的本質,只是沒有明確點明價值尺度和流通手段而已。

  隨著最近三司的人事變動,王堯臣調任為度支判官,也是條例編修所的一員。

  此外還有方偕的《錢荒論》,他多年在地方為官,又在三司任職,與徐平多次商討之後,漸漸清晰了現在季節性錢荒的本質,寫這個也合適。

  定下來的還有曹穎叔的關於銅錢外流的文章,他多年在河北為官,對宋朝銅錢大量外流到契丹等國有明確的認識。

  最後是王彬寫的銅錢貨幣與金銀的區別。

  徐平前世曾經學過一句話,金銀天生就是貨幣,而貨幣不天生是金銀。這話理解起來可以寫出長篇大論,但在這個時代有一點很容易就看出來,那就是與別國的貿易一般使用金銀,要麼就是以物易物。作為天生的貨幣,金銀在國際貿易中的地位無可取代,這是與銅錢貨幣的根本不同。

  徐平前世歷史上的貨幣體系因為是源自歐洲,小國林立,經濟嚴重依賴外貿,所以金銀具有特殊的地位。而對於大一統的中原王朝來說,有統一的政權為貨幣做信用保障,對金銀並不怎麼依賴。而對外貿易又常年是順差,金銀是流入的,更沒有對金銀的渴求。

  王彬本家是高麗的實權豪族,對外貿的理解是別人比不了的,所以由他主筆。

  這些人最近經常與徐平商討錢法的問題,看問題的角度已經慢慢轉變,開始逐漸摸索到了貨幣的本質,言論也與一般的文人士大夫區別開來。這些人本來就是這個時代的精英,除王堯臣和韓琦外,都是多年在地方為官,從政經驗豐富,對徐平的言論也比其他人更加容易接受。如今聚到一起,日夜交談,思想正發生著根本性的變化。

  不遠處有濃鬱的肉香飄來,王拱辰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

  徐平看見,把筆放在桌上道:「好了,大致就這麼定下來,諸位儘量在上元節前完成初稿。乘著節日,我們聚在一起商討一下各人的文章,看看需要什麼改動。讓住,我們寫的是講錢法的文章,只要把問題講清楚,文采不需要求過分追求。」

  徐平已經決定了,要把這一套錢法的叢書搞成後世雜誌的樣子,定期發行。眼前的這些人以後要習慣被催稿,被退稿改稿,當然也要習慣領取稿費。

  稿費這個年代稱為潤筆,依身份名望不同價錢也天差地遠。價錢最高的自然是被稱為清貴之職的兩制詞臣,他們就連奉命撰寫的制敕也是有固定價格的。

  徐平自回京後的歷次升官,升兵部郎中還好,不到給事中不用給錢,封永甯郡侯花出去了五百貫,母親張三娘和妻子林素娘的誥封花得更多,加起來超過一千貫了。這錢都是明著必須花的,舍人院那裡立得有太宗時候刻好的價格表,升了官就得乖乖去給錢,舍人院的官吏人人有份。

  至於私下裡的潤筆費就更是驚人,有點名氣的為人撰寫墓誌銘神道碑,動不動潤筆就以數千貫計。對於那些文學大家來說,光是靠這一項就足以生活無憂了。

  也正是因為如此,徐平招攬來寫文章的要麼是剛入仕不久還沒有名氣,如王堯臣和韓琦,現在的文章賣不出價錢去。要麼就是不以文采知名,如方偕、曹穎叔和王彬之流,吏事那是門清,文章卻不入方家法眼,也沒人送潤筆給他們。

  第一本書裡面的文章,徐平給每人一二十貫也就說得過去了。剛開始可是要徐平自己向裡面搭錢,等到什麼時候影響大了,才有可能不做這賠錢生意。

  幾個人七手八腳把桌子上的東西收拾乾淨,小廝端了煮好的羊肉過來,順便開了一瓶徐平莊裡藏的好酒。

  肉已經煮了一兩個時辰,軟爛酥滑,酒是兌好的陳年好酒,香氣撲鼻。

  跟著徐平幹事別的不說,吃的喝的從來不會馬虎了,小官們也願意隨著他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7 09:24

第103章 李覯趕考

  方偕一杯酒下肚,咂了咂嘴:「天下酒品不知多少,惟有郡侯府上的酒味濃烈,才是真酒,其他的不過是水而已,略微沾點酒味就是上品。」

  劉沆看著方偕,不屑地道:「酒是好酒,不過你這樣牛飲,好似牛嚼牡丹,白白糟蹋了。喝酒應當學韓稚圭,小口慢喝,仔細品味才能得其中味道。」

  「酒不下肚,如何知道是好酒?」

  方偕是這些人中的第一酒鬼,哪裡會被劉沆擠兌住,一句話沒說完,又喝一杯。

  烈酒到底是烈酒,比不得水酒可以喝得豪氣無比,酒量再大,半瓶酒下肚也該頭暈目眩了。要知道這時候最流行的是兩升的大瓶,一升的小瓶都不多見,可不像徐平前世,一瓶酒還不到這個年代的一升。

  因為酒瓶用得不方便,徐平專門托人在汝州燒了幾套酒器,有小酒杯,有大一點的分酒溫酒器,在開封城裡也慢慢開始流行起來。

  王拱辰在下首負責溫酒,酒還沒熱,劉沆和方偕就都已經兩杯下肚。他們的年紀都比王拱辰大得多,互相熟識了也不對王拱辰這個狀元郎另眼相看,自在無比。

  不一刻溫熱了酒,王拱辰起身給每人都倒滿。若是平時士大夫家裡飲酒,這些打下手的活計本都該由下人婢女來做,徐平家裡沒有歌妓,也沒道理找個小廝來倒酒,年經最小的王拱辰便包攬過來,沒事蹭吃蹭喝他也自在。

  酒過三巡,徐平對王彬道:「自龐醇之到了邕州提舉蔗糖務,今年蔗糖收穫遠大過前幾年,再是降價,只怕也銷不完。雖然蔗糖不怕積壓,但有了諒州,更適合種甘蔗,後邊蔗糖只怕會一年多過一年,這樣積壓下去總不是辦法。」

  王彬放下酒杯道:「副使有什麼想法?」

  「自前兩年我在邕州的時候,每年便把一些白糖沿郁江而下,到廣州通過市舶司銷往海外。去年廣州外銷八十萬貫,獲利頗為可觀。只是南海水道不寧,船舶大多都是波斯胡商運營,急切之間外銷數量提不上去。你家在高麗也算有勢力的,今年不妨想辦法銷一些到高麗去,明州到高麗海路近便,聽說順風只要兩三日就到。如此一來,我們的糖多了銷路,你們家在高麗分銷白糖,也能賺些利息。」

  依照前世的知識,徐平自然知道歐洲中亞地區是白糖消費的大戶,不過現在海路被波斯人把持,他們也有印度糖的來源,哪裡肯用心幫著大宋銷糖。徐平身份所限,也管不了那麼遠,只能擴大銷路,打東北方高麗和日本的主意。

  至道年間,高麗改奉契丹為正朔,實際上已經與宋朝斷了來往。而日本更絕,從唐朝安史之亂後便禁海限商,不但與中原王朝沒有政治上的交往,連商業和人員往來都加以嚴格限制,處於隔絕的狀態。由於日本有「禁購令」,並限制宋朝商人的往返頻次,跟那裡通商是很麻煩的。而高麗最少沒有限制通商,王彬的本家在那裡又是大官僚大商人,徐平便想從高麗打開缺口,路子順了還可以迂回銷往日本。

  外交是國力的反映,國力上不去,對外貿易便受重重限制。如果大宋能夠對契丹打幾個大勝仗,甚至收回燕雲十六州,周邊小國的態度必然會立即轉變。

  然而現在徐平的身份是鹽鐵副使,那些事情只能想想,還輪不到他去管,說了也不會有人聽。人在什麼位子上就該做什麼樣的事,心懷天下是好的,不合時宜就惹人厭了。

  王彬想了一會道:「副使所說,事情是好的,不過我與家裡多年沒有聯繫,一時之間也不知道高麗現在如何情形。不如這樣,高麗的使節還在京城未返回,我托他們給家裡帶封信回去,等有了回音再回復副使如何?」

  「如此最好。」

  徐平點頭答應,端杯帶著繼續喝酒。

  放下酒杯,曹穎叔道:「說起與高麗貿易,密州官員一直要在他們那裡設市舶司,不只是到高麗方便,南來北往的貨物走京東路也方便,不如一起辦了。」

  「此事也可以議一議,等到白糖銷往高麗,確實是那裡方便一些。」

  這個提議徐平也聽說過,不過因為對外只有高麗一國,日本的商貿受到很大限制,一直都沒有實行。密州與高麗隔海相望,風向對了,一兩天的時間就能夠到達,確實可以設市舶司。再者京東路與開封府有五丈河相通,漕運方便,南洋的貨物可以沿著海路到密州,再轉五丈河水運,比在廣州上岸向北陸運省時省力。

  可惜的是這個年代沒有專門的交通運輸管理部門,度支司下面雖然有發運案,但主要管的是幾條通京師運河的漕運,天下交通並不在他們職責範圍內。至於遍佈天下的驛路和遞鋪,則在樞密院屬下,主要管軍情傳遞和公文來往,兼及官員的私人信件。

  徐平雖然有心在這個方面著力,可暫時與他的鹽鐵司無關,有心無力。

  提到了邕州的白糖業務,在座的幾個人都來了興致,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起此時的邕諒路局勢。那裡是這個時代的熱點地區,各種新聞也多。

  此時石延年也已經到了諒州上任,協助蔗糖務向南迅速擴張。徐平在的時候,本就已經擴到了憑祥峒和門州一線,經過去年一年,又擴展到了諒州。這也是為什麼今年白糖產量預計會大規模增加,不只是年景好,地方也大了許多。

  而且隨著道路的修通,蔗糖務今年會擴展到交趾北部,那裡的土官已經從先前歸升龍府管轄改到了諒州屬下。

  範諷徹底失去了留在京城的機會,終於安心去邕州上任。邊疆大帥的許可權比較大,可以自辟屬官,一批原來鬱鬱不得志的東州逸党成員遠赴萬裡,到邕諒路去追隨范諷和石延年,以圖建功立業。這些本來就是天天嘯聚山林,騎馬舞劍,想著效力邊疆的人物,剛好有了機會,到西南邊疆對著一幫小國土蠻施展他們的抱負。

  如今的邕州雖然不如徐平在的時候發展得紮實,卻更加熱火朝天的熱鬧。曾經囂張無比的交趾現在成了肥肉,誰去那裡當官都可以撈一把功勞回來。

  最開始的時候邕諒路的官員都推託不去上任,現在搶破頭要去。這個時候,那裡民事增加戶口增加錢糧很容易就能刷政績,軍政周圍已經沒有能打的,簡直就是放著大把功勞讓官員隨地撿。而且隨著人口增加,令人聞之色變的瘴氣也已經基本消失,最大的障礙已經消除,已經是大宋低級官員的福地。

  談起邕州,徐平就不由有些懷念那時候的日子。雖然在遙遠的異鄉孤獨了點,但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在那裡改天換地,重造一個新的世界。

  在嶺南的時候天天想著回京,回到京城了又想念那時的生活,人就是這樣,永遠都不知道滿足。不過這不知滿足的心,才是支持自己不斷前行的動力。

  不知不覺間,一瓶酒下肚,陳酒後勁大,在座的六人都微微有了些酒意。

  正在這時,外面看門的僕人進來稟報:「官人,外面來了一個異鄉的舉子,說是江西路建昌軍進士,名叫李覯,曾與官人在邕州相識。」

  李覯?徐平不由想起自己離開的時候,那個雨夜為自己送行的年輕人。唉,說是年輕人,其實李覯比自己還大一歲呢。也對,今年春天開科,他也該考進士了。

  「快,快,請他進來!」

  如果不是旁邊坐著這麼多位同僚,徐平真想迎出門去。說真的,來到這個世界也有十年了,惟有這一個李覯,不是因為自己做出了什麼新東西,建立了什麼功業,又或者是當了什麼高官來敬重追隨自己。他是在邕州認認真真地研究自己的施政措施,這些措施帶來了什麼樣的效果,如何改變了許許多多人的命運,而在自己面前甘稱學生的。

  常說人生得一知已足矣,徐平穿越千年,能夠在這個時代遇到理解自己的人,怎麼會不倍加珍惜?

  不一刻,僕人領著一個年輕人進來。

  李覯還是當年到邕州見徐平時的樣子,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袍,滿面的風塵之色,甚至背上依然有一把舊了的油紙傘,也不知道是不是當年那一把。

  到了徐平面前,李覯深施一禮:「學生李覯,見過郡侯。」

  徐平起身,扶住李覯的肩膀道:「不必多禮。來,來,我給你引見一下,在座的都是我的同僚,你多請教。」

  在座的幾人中,王拱辰是上科狀元,劉沆和韓琦兩人都是榜眼,徐平本人也是天聖五年的探花一等進士,其他方偕、曹穎叔和王彬三人,雖然科舉名次不高,但登科都已經多年,官海浮沉也有十幾年了。面對李覯這個還沒登科的進士,自然都是前輩。

  李覯上前一一見禮,眾人看徐平的面子,都和善地回應。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7 09:24

第104章 學生

  見徐平這裡有了客人,眾人把酒喝光,把肉吃完,便就沒有多呆,紛紛告辭離去。離著上元節已經沒幾天了,雖然都是一時才子,文章還是要花不少精力,要早點回去準備。

  徐平讓僕人收拾了桌上殘局,讓李覯坐下來,問道:「什麼時候到的京城?」

  「清早進的城,去交了書狀,便就問路來到郡侯府上。」

  離著禮部試的日子也就十天左右,李覯這是算是日期趕來京城。京城物價騰貴,李覯家貧,能夠在京城裡少住一天是一天,耽誤不起。

  徐平道:「好了,既然已經到了,便就安心住下來,好好讀書準備應試。我這小院裡也沒有其他人,你便就住在這裡,一日三餐自有人送來,你不用管其他的事。」

  李覯猶豫了一下:「郡侯這處府第不大,家裡人又多,學生住在這裡,會不會有什麼不便的地方?還是到外面賃一間官房,想來也花不了多少錢。」

  「你不用操心這些,我在城外還有府第,家人都住在那邊。我最近因為公務繁忙,一般不出城去,所以住在這裡。你官心住是就是!」

  李覯急忙開心地道謝:「多謝郡侯!早晚服侍身邊,學生也能聽聽教導。」

  如果真說起這個年代的學問來,徐平自認教不了李覯什麼,但說起應考,徐平還是有許多經驗教給李覯的。李覯自小飽讀經書,書本上的學問是足夠了,但他立向高遠,滿腦子想的都是繼往聖絕學,自開一派,考試還真未必受考官喜歡。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徐平所在的這個年代,不知有多少大思想家正在成長,但他們大多都在科場上不怎麼如意,很少有登進士高第的。進士考試雖然考的是詩賦,雖然現在又加了策論,但總體上來說考的不是學問,而是為人做官揣摩心思的本事。這些專心做學問的人偏偏都自視甚高,一不小心就輸在了這一點上。

  隨口問了幾句李覯在路上的情況,徐平又道:「你平時的詩文有沒有帶在身上?今年禮部試是鄭舍人主持,我過兩天剛好有事前去拜會,呈他閱覽,也為你揚名。」

  李覯有些扭捏:「天下舉子齊集京師,先生做這種事,不是受人注目?」

  徐平笑道:「既然朝廷沒有停了公卷,投獻便是份屬應當。李覯,你需記住自己來京城是應試考功名,自今天起,一切以登第為重,其他心思暫且放下。」

  李覯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只是面子放不下來,聽了徐平的話,拱手施禮道:「謝先生教誨,學生明白了。稍候我便整理出來,交給先生先看過。」

  徐平點頭應承。投公卷也是應考的一部分,可不是顯露李覯才學的,徐平這裡先把一把關也是好的。今年主持禮部試的知制誥鄭向,屬於道學一派,跟李覯的學術思想不怎麼合拍,徐平當然要把李覯的詩文挑選一下,免得效果適得其反。

  本來徐平對這個年代的人的學術思想沒有什麼研究,但鄭向是個例外,因為他有個天天帶在身邊的外甥在後世太有名。

  這外甥名叫周敦實,名字聽起來頗有鄉土氣息,徐平第一次聽到也沒有向心裡去。偏偏鄭向逢人就顯擺這個外甥,自小詩書滿腹,文章不凡。

  這也沒有什麼,徐平有時候興致來了還顯擺自己閨女盼盼六七歲就會作詩呢,只是水準不怎麼樣罷了。這個年代文人士大夫家裡,只要有心的,誰不能教自己孩子從小就會作詩填詞什麼的,就像徐平前世的孩子幾歲就會背「九九乘法表」一樣。

  但當鄭向把外甥周敦實的文章拿出來,徐平才真正吃了一驚,因為這孩子的文章裡有一篇徐平前世上學必背的文章——《愛蓮說》。徐平想破了腦袋也搞不清楚,自己前世學這文章的時候,作者明明是周敦頤,很有文人氣息,怎麼一下子變這麼樸實了呢?

  這問題徐平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只好不管,反正憑著一篇《愛蓮說》,徐平認定鄭向的這個小外甥就是在後世得享大名的周敦頤,兩宋理學的開山鼻祖。

  周敦頤家庭條件不好,父親早早就去世了,八歲起便跟母親隨著舅舅鄭向生活,可以說是鄭向把他養大成人。而周敦頤的母親嫁給他父親的時候是二婚再嫁,帶著一個前夫的孩子,也跟他們生活在一起。

  宋朝時候對女子的離婚再婚並不另眼相看,很平常的事,周敦頤的母親如是,後來陸遊的妻子也如是。而且再嫁一樣嫁的是官宦人家,並不就低人一等。至於說出「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這句話的程頤,現在還剛只有一歲,正在吃奶的年紀。

  說起來徐平與鄭向也是有淵源的,兩人都是開封府人氏,算是老鄉,而周敦頤的爺爺周智強也是天聖五年進士,與徐平同年。只是當時一是周智強年老,再一個進士的名次靠後,與徐平這些少年高第的不是一路人,並沒有什麼接觸。

  不過這有什麼關係?現在要套近乎了,這些都可以搬出來。徐平總是要拉下臉面,為李覯掙一個進士出身就是。到了這個世界難得有一個思想頻率對得上,對自己又恭謹的好學生,自然要全力提拔。

  贏得生前身後名,生前靠自己,身後的名聲就全靠子孫弟子了。徐平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子孫如何,兒子還沒有出生,盼盼也不知道將來會嫁個什麼樣的人,為自己著想,還是先著落在學生身上。李覯有學問,又乖巧,當然是個合適人選。

  僕人帶著去安頓好了,李覯又過來向徐平道謝。

  徐平道:「這些天我的書房你盡可以用,安心讀書。還有,明天讓小廝帶你到相國寺那裡的書鋪,買些應考的書籍回來。當年我中進士,那些書籍起的作用不小,可惜都放在中牟莊園裡了,沒有帶到京城裡來。」

  李覯應了。

  徐平又取出一錠銀鋌道:「在京城裡走動,身上不能沒有銀錢,這銀子你帶在身上,緩急之間可以使用。」

  李覯沒有推辭,謝過便就收了起來。文人之間互贈點錢是小事,將來發達了記著這恩情就行,不發達了就當投資失敗,矯情反而就不好了。

  收好銀子,李覯問道:「先生這些日子也住在這裡嗎?不要照看家裡?」

  「照看什麼?等過了上元節事情少了再回去住。」

  徐平有點喪氣。最近林素娘不與自己同床,想來想去也沒有其他的事情,時間長了徐平才看出點端倪,可能是又有了身孕,不知怎麼不跟自己說。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7 09:25

第105章 先生

  如果說這個年代寫文章最不方便的是什麼,徐平一定會說查資料。所以這個年代說起天才,一般都有個前提就是記憶力超群。實在是沒有辦法,一本書字沒有幾個,包含的內容卻不少,寫這種帶資料引經據典的文章,查起來實在是讓人頭大。也怪不得現在好多文人寫文章都漫天胡說,資料亂編,連典故都能編,較真起來實在是一種折磨。

  徐平決定了,以後自己編書收稿付潤筆,一定按字數給錢,讓寫文章的人儘量把話說明白,不要總是說一半藏一半,雲裡霧裡的。想把文章看明白,還得有門檻。

  窗外的月亮爬上了半天,肆意地揮灑著自己聖潔的光輝。院子中的大樹還沒有發出嫩芽,羞答答地沐浴在月光裡,好像沒有衣衫遮體的美女。

  春天還沒有來,外面連個蟲子的叫聲都沒有,只有微風輕拂樹枝的婆娑聲。

  徐平放下筆,把桌上煤油燈挑亮了些,靠在椅子上出神。

  自己在邕州做的這些新奇玩意京城裡也在搞,不過這個年代的效率讓人著急,雖然從邕州請了一些工匠到京城,還是沒有一個正兒八經的產業搞出來。就連曾經給皇帝趙禎留下深刻印象的火炮,到現在連一根像樣的炮管都沒有鑄出來,擺樣子的還是從邕州拉來的火炮。至於其他的一些,很多還在為屬於哪個衙門爭論不休。

  這個年代的軍器屬於徐平屬下的胄案管轄,不過胄案主要負責的是帳目登記,具體的製作地方上歸都作院和作院,京城裡則是南北作坊和弓弩院。

  這些事情千頭萬緒,徐平忙不過來,實際上很多事情他說了也不算,只能盡自己的力量去推動。再說三司裡面一大堆事,徐平也挪不出太多精力來。

  看著窗外的月光出了一會神,徐平也沒了寫文章的心情,便把紙筆推開,拿了李覯作的模擬賦論出來,慢慢邊看邊改。

  李覯當年跑到邕州找徐平,便就是衝著增長見識,熟讀經史,改革創新別開一派的目的去的,文章也總是離不了這個味道。這種文章,碰到學術思想相近的,一下擢為高第也有可能。但大多數的情況下,只怕在考官眼裡都是離經叛道,掃一眼就扔到了一邊。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特點,這個時候功成名就的第一步就是中進士,當官之後才有機會實現自己的理想。

  當然也不是沒有其他的路可走,比如孫複,四次在開封府應舉,都過不了發解試,天聖二年再次落第後,便到泰山安心講學。這麼多年下來,胸中又確實有真才實學,慢慢聲名鵲起,如石介和文彥博都出自其門下,也算是有了成就。再比如胡瑗,跟著孫複學習了十年,一樣連連應試就是中不了進士,今年乾脆不考了,到蘇州去安心講學。

  不過李覯既然來了京城,當然就以中進士為目標,至於自己的什麼學術理想之類,有了功名之後再講不遲。

  徐平主要改的是李覯那些與主流觀點不合的部分,儘量改的中正平和,並在一邊詳細寫了自己修改的理由,讓李覯用心體會。

  夜已經深了,月亮爬上了半空,孤零零地趴在黝黑的天幕上,注視著人間,身邊沒有幾顆星星陪伴,顯得有些落寞。

  黑夜中吹過的微風已經沒有了凜冽,沒有了那刀子一樣的感覺,帶著輕易不能查覺到的暖意,緩緩地拂過開封城,掃過中原大地。

  冬天不知不覺就已經過去,春天慢慢地近了。

  外面響起輕輕地敲門聲,徐平抬起頭來道:「進來吧。」

  李覯從門外閃進身來,向徐平施一禮:「夜深了,先生安歇吧。」

  徐平伸個懶腰,看了看窗外,看著如水的月華灑滿窗子,鋪滿庭院。

  「嗯,是啊,不知不覺就到了半夜。這些書稿你拿回去,細心揣摩。進士考試,是官家取治世安民的人才,不是請講經先生,你的文章,總是經義講得太多,濟世救民的念頭講得太少,這樣是不行的。為人做事,先要知其要旨,不能置世事於度外,一味地依著自己心思而行。講經求道,那是中了進士之後的事,不要次序搞顛倒了。」

  「先生教訓得是,學生謹記。」

  「記住,現在你萬事都以中進士為第一要務,至於談史解經,甚至於期望用文章宣揚主張,訪求同道,那不應該是進士考試時應該做的。夜已經深了,你也早歇著吧。明天我要早起上朝,你自己在這個院中安心讀書就是。」

  李覯應了,恭敬地送徐平回房安歇。

  這個年代的人就是這一點好,早晚問安,禮數周到。徐平雖然自己做不到,但有個人在身邊時時問候,煩有時候是煩一點,心裡還是頗為欣喜的。

  第二天一早,月亮剛到西天,還沒有落下去,徐平便已經起來準備上朝。

  李覯早早就等在徐平房外,問了早安,親手伺候著準備一些雜事。

  徐平說了幾次,李覯執意要做,便也只好由他。

  過了上元節,便就要舉行禮部試了,徐平上馬,再三吩咐李覯在家安心讀書,切莫不要視作等閒。禮部試難度與殿試相差不大,甚至對詩賦看得更重,一點都不能馬虎了。

  出了門,凌晨的風帶著清新的氣息撲到臉上,讓人精神為之一爽。

  徐平深深吸了口氣,整個人一下子精神了起來。今天早朝之後,皇上趙禎便殿再坐的時候,已經定下徐平要上小黑鐵錢並議論茶法,是個大日子。

  為了今天,徐平已經準備了很多,但到了臨頭,還是免不了心中忐忑。人往往就是這樣,重要的事情到了面前,總是覺得太突然,總是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

  一個小廝給徐平牽著馬,一個在前邊照路,晦暗不明的燈籠上「永甯侯」三個字格外地顯眼。清脆的馬蹄聲敲破了黑夜的寧靜,朦朧的燈籠在街道上慢慢搖著前進。

  (備註:周敦頤原名周敦實,後來因為避宋英宗的諱改名,此時還是原名。

  宋初三先生,除了石介中過進士,孫複和胡瑗都是連考不中,以講學為生。

  李覯是宋朝儒學南派的創始人之一,歷史上一樣是多次參加科舉而未登第,後來回家鄉講學,再後來有了名聲後入國子監教書。

  這些後來學術思想的開創者都科舉失利說明不是偶然現象,也不可能是考官有眼無珠不識英才,而只能是他們與主流不合,不適應當時的思想潮流。)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7 09:25

第106章 邕州之茶

  徐平隨著人流出了東華門,暗暗出了一口氣。早朝寇瑊在三司奏對的時候,提到了跟徐平有關的幾件事,一是新鑄鐵錢,再一個是茶法的爭議,還有在京諸司場庫務。

  在京的諸司場庫務興廢利害因為牽扯問題太多,日後集議之後再上奏聽裁,而新鑄錢和茶法定在午後於崇政殿御前討論。

  此時太陽已經高高升起,暖洋洋地好像到了春天。

  東華門外各色小販扯著嗓子叫賣,各色官員的家僕或牽馬,或備車,紛紛攘攘。

  徐平擠出人群,小廝急急牽著馬跑上前來,嘴裡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吃的什麼。

  上了馬,徐平道:「到偏修所去,一會我還要入宮奏事,你們先不要回家。」

  小廝應了,牽著馬沿著馬行街,向南面的三司衙門行去。

  只有宰相才有特權在皇城騎馬,像徐平這些官員,下朝之後很多還是選擇出東華門外騎馬繞到前面去,願意步行到前面的衙門的官員並不多。

  剛進三司衙門,寇瑊便派人來叫徐平到他長官廳議事。

  原來並不是自己一個人心裡緊張,徐平強自平定一下心神,吩咐小廝安頓好馬匹,在三司衙門外找個茶館喝茶等著,自己抬步去長官廳。

  進了官廳,一眼就看見寇瑊在廳裡走來走去,口中唸唸有詞。

  見到徐平進來,寇瑊忙道:「雲行,你來得正好,我們商量一下,一會入殿怎麼應對?今天宰執大臣大多都在,而且全都與我們的意見不合,一點都不能馬虎了。」

  這些事務,宰輔有極大的決策權,並不因為在皇上面前討論這權威就會減輕。今天三司最重要的是要取得宰執的支持,皇上其實只是一種存在,一般在宰執表態前並不會做出決定。以徐平的身份,取得皇上的支持比爭取宰執容易多了,然而那並沒有什麼用,最關鍵的還是宰執大臣們的態度。正是因為如此,寇瑊才如此緊張。

  一般的行政事務,都是宰輔們集體做了決策,然後上熟狀入宮皇上認可,然後再發到中書門下,宰相畫敕,才行成正式行政命令的敕。

  偶爾皇上也會降下手詔,但基本不涉及具體的行政事務。如果宰相認可,同樣也要由舍人院制詞,形成熟狀,最後宰相畫敕,程式走一遍。如果沒有這程式,單純的手詔是沒有法律效力的,宣個人進宮談話或者飲宴這種事情還可以,如果牽涉到法令或者具體事務,接到的官員執行和不執行在兩可之間。執行了討好皇帝,得罪上下臣僚,日後很可能被各種官員穿小鞋。不執行皇帝也沒有辦法,至於是從此青眼有加還是懷恨在心,那就要看具體的人和事了。

  所以皇帝都盡可能不針對國家事務降手詔內批,免得自己尷尬,臣子難做。這規矩直到被後來的神宗皇帝打破,密旨內批滿天飛,好在神宗自己清醒,沒有釀成大的混亂。到了徽宗的時候,禦筆手詔和內批氾濫成災,宰相押敕成了玩笑,最終釀成大禍。

  這事情實際上徐平和寇瑊已經談過多次,見寇瑊還是不放心,徐平便與他一起一條一條地又理了一遍,直到兩人都覺得沒有任何問題,才停了下來。

  寇瑊搓著手道:「好,你便回去準備上殿奏事要用的各種,萬不可有一絲一毫的疏漏。我們是就此揚名,還是折戟沉沙,就看這次午後奏事了!」

  徐平應了,告別寇瑊,回自己的條例編修所衙門。

  寇瑊年紀已經大了,身體也不是很好,又有先前與丁謂的關係拖累,在朝廷裡見誰都低人一等,只能埋著頭向前奔。對別人來說,三司使是升任宰執的跳板,對寇瑊來說跨出這一步卻千難萬難,不知有多少人在盯著他。沒有過硬的政績,這一生基本上沒有可能進入兩府,而這一次,就是他的機會。

  如果茶法改革成攻,錢法再有了成效,寇瑊便有了再進一步的本錢。不管有多少人看他不順眼,實打實的政績都能夠讓他們閉嘴。

  所以寇瑊比徐平更緊張,一心要獲得完美的結果。畢竟徐平還年輕,又有與皇帝的關係在那裡,經得起折騰,心態可以從容。

  剛近中午,寇瑊便到編修所衙門,與徐平一起在這裡吃了午飯,準備入宮。

  編修所的食堂菜色豐富,有葷有素,徐平又參照前世的樣式製了木製餐盤,採取自助餐的形式,比在外面小攤上解決午飯不知強了多少倍。

  開張沒多久,便有其他衙門的官吏來這裡蹭飯,趕也趕不走。不過石全彬可不會做賠本的生意,得徐平的指點,直接明碼標價,幾葷幾素是多少價錢,做了牌子直接立在編修所食堂門口,其他衙門來的先交錢後吃飯,收的錢做算編修所的公使錢。

  看看太陽滑過中天,聽著文德殿前傳來的鐘鼓聲,徐平和寇瑊帶著隨從出了三司衙門,騎馬直向東華門外去。

  到了垂拱殿外,當值的正是李璋,接了書狀,完成各種手續,便帶著徐平和寇瑊向大內深處走去。此時已經快到上元節,京城裡最熱鬧的時候,皇宮裡面也紮著各種花燈,一派熱鬧的景象。

  進了垂拱殿,卻見只有樞密院的樞密使王曾和樞密副使李諮在殿裡,正陪著坐在上首的皇上趙禎安心喝茶,政事堂的幾位宰輔卻還沒有過來。

  徐平因為前世的影響,一直習慣喝散茶,在邕州的時候又把這個時代的殺青方法由蒸青改成了炒青,使散茶在味道上不亞於這個時代的上等茶團茶。隨著徐平地位的升高,散茶也慢慢流傳開來,尤其是其泡製簡便,適於待客,蠻受一些推崇淡雅的士大夫歡迎。

  趙禎上任之後最得意的事情就是破交趾,武功最少超越了他的父親,雖然徐平打仗的時候並沒有得到朝廷的什麼支持,並不妨礙趙禎沒事就拿出來顯擺。邕州貢物中就有徐平傳下的炒散茶,這時也竟然在皇宮的正式禮儀場合用了起來。

  徐平和寇瑊上前見過了禮,趙禎吩咐賜座。

  兩人坐下,小黃門上了茶。徐平一看是自己在邕州時候製的散茶,也就是他前世說的綠茶,心中一動,已經注意到旁邊有幾個簍子,正是邕州的貢茶。

  看來趙禎的心裡已經傾向了自己,現在就只看幾位宰執大臣的了。

  喝了一口茶,徐平靜靜地看著殿門,等著幾位宰輔的到來。上次炭價爭論,自己剛剛回京沒有經驗,做得有諸般瑕疵,這次無論如何再不能重蹈覆轍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7 09:26

第107章 新錢之論

  門外小黃門的贊名聲如同唱歌一般,一波三折,竟然還帶著餘韻。徐平一直覺得在這樣莊嚴肅穆的場合,還保持著這種禮儀,甚是可笑,好像滑稽戲一樣。

  不過當小黃門的聲音停歇,徐平不由怔了一下。怎麼,今天還叫了台諫的人來?這是個什麼道理?台諫參與具體行政事務的討論,不能說是絕無僅有,但也相當罕見。禦史參與一些刑名律法之類事務還說得過去,諫院跑來摻和什麼?

  隨著小黃門的引導,宰相呂夷簡和張士遜,參知政事蔡齊和章得象,身後隨著禦史中丞韓億和知諫院孫祖德,魚貫而入。

  向皇上趙禎參拜過,眾人落座,小黃門一樣過來上茶。

  呂夷簡看手中的不再是往日常用的兔毫盞,杯口還加了個蓋子,心中微微詫異。他為相多年,富貴已久,家裡自然是什麼新奇東西都有,知道這是學徐平府裡的。輕輕喝了一口茶,便把茶杯放下,面上沒有任何表示,心中卻已經有了數。

  皇上趙禎見大家都已經到齊,用平和的聲音道:「年前邕州貢了新茶,都是那裡用新法製成,雖然少了原先團茶的許多樂趣,但沖泡容易,別有一番風味,眾卿品嚐。」

  今天來談的是國家大事,哪有心思來品茶的。聽趙禎說完,便一起謝恩,至於杯裡的茶到底是個什麼滋味,也沒有人用心注意。

  謝恩畢,趙禎又道:「先前寇瑊所奏,三司新製了一種鐵錢,樣式精好,且能夠耐水耐曬,不會銹蝕。今年新改元,正要鑄景祐新錢,眾卿一起參詳,看是否合適。」

  話音剛落,寇瑊便站起身來,掏出一把鐵錢,恭恭敬敬地呈上去。

  趙禎取了兩枚在手裡觀看,又讓身邊小黃門分發給眾人。

  呂夷簡接錢在手裡,不斷把玩,仔細觀看,低著頭卻不說話。

  坐在旁邊的張士遜不耐煩,開口道:「官家鑄錢,講究的是品相,品相好了,才能取信民間。當年趙安易鑄大鐵錢,其他不論,一枚枚皆燦然有光澤。這新鑄的鐵錢,黑黢黢的毫不起眼,民間如何能信?」

  一直坐在一邊沒有說話的王曾緩緩地道:「世間所謂泉幣,上古時候,有貝幣,有布幣,有刀幣,凡此種種,不勝枚舉。這些又有什麼品相?能夠取信民間即可。」

  殿中群臣,資歷名望最重的就是王曾,張士遜見他慈眉善目,慢聲細語,說出來的話卻是與自己針鋒相對,心裡一下著急,又不敢說什麼。

  呂夷簡抬起頭來,從容言道:「錢幣出自官府,流布民間,還是要流通方便,既好攜帶,又耐儲藏,不知這新鐵錢如何?」

  寇瑊恭聲道:「攜帶自不必說,新的鐵錢與銅錢開製一樣,沒什麼不方便的。至於儲藏,這鐵錢我等已經試過,隨手泡在雨水裡,埋在濕土裡,數月之後沒有任何銹蝕,不比現在行用的銅錢差了。正是因為如此,才獻這鑄新鐵錢之法。」

  「能不能防民間盜鑄呢?」呂夷簡面不改色,看著寇瑊問道。

  寇瑊笑了笑:「新鐵錢鑄出來之後,是用鹽鐵副使徐平的秘藥煮過,才有這黑色的一層覆在外面。也正是因為這黑色,才能夠耐鏽耐蝕。鐵錢民間自然是能夠鑄出來,這外面黑色的一層就絕無辦法做出來的,自然是能夠防盜鑄。」

  呂夷簡看看徐平道:「徐平,你且說一說,果真能防盜鑄嗎?」

  徐平站起來拱手施禮:「那些秘藥製取非常麻煩,慢說方子流傳不出去,就是知道了方子,也很難製取。不過,能不能防盜鑄還是要看這鐵錢定的價格合不合適,若是定的價格過高,總有人會想出各種辦法鋌而走險。」

  「錢還有價格合不合適?徐副使這話卻是人摸不著頭腦——」

  呂夷簡微笑著搖頭,周圍的人一起笑了起來。

  徐平面上沒有任何表情,從容答道:「怎麼會沒有價格?就是銅錢也是一樣有價格的。大中祥符年間一兩白銀換八百文銅錢,現在就過倍不只。難道是白銀漲價了?與此對應的是糧價也漲了一倍,市面上大多貨物價錢都上漲,那自然是銅錢便宜了。鐵錢鑄出來也是一個道理,五枚鐵錢換一枚銅錢是一個樣子,五枚銅錢換一枚鐵錢又是一個樣子。」

  呂夷簡搖搖頭,沒有再說話。

  王曾接過話頭,問徐平:「那徐副使以為,鐵錢與銅錢該怎麼兌換。」

  「兩個辦法,按照市面上的鐵價,算上鑄錢的人工,秘藥總還有個價,加上搬運分發等的本錢,再個虛頭,定個比率。不過這樣定起來耗工耗時,如果不想這麼麻煩,那就大致估一個比率,行用一段時間,民間自然會有應該的比價,再調整就是。」

  聽徐平說到這裡,進殿之後一直沉默的知諫院孫祖德道:「錢幣關係民生,是國家之大計,豈能如此草率?徐副使掌管著鹽鐵司,如果做事都是如此馬虎,早晚引起大的亂子來!這新錢雖然鑄出來,如果對如何行用民間沒有主意,那自然是先不鑄的好!」

  「對,孫祖德這話說得有道理!如果對怎麼行用都模模糊糊,那鑄新錢,必定未見其利,先見其弊!此事暫時先擱置一邊吧!」

  好長時間插不上話的張士遜終於找到了突破口,高聲做了結論。

  徐平看了看張士遜,沉聲道:「剛才王樞相是問我怎麼定銅錢與鐵錢比價,我自然就回答定價的辦法。至於新鐵錢與現行銅錢比價如何定,也不外乎這兩個辦法雜用。既然上了新鐵錢到禦殿,鹽鐵司也自然定了比價。」

  這個時候徐平也不管原先寇瑊和李紘兩人對自己的定價不滿意了,如果真地應了孫祖德所說,自己上新鐵錢卻沒想過怎麼發行,是免就給人留下一個年少輕浮的印象。

  在上位靜靜觀看的趙禎這時候插話:「徐平,那你說比價定在多少合適?」

  徐平拱手行禮道:「回陛下,微臣測算,當是定在五鐵錢兌一銅錢比較合理。」

  趙禎輕輕頷首:「哦,有何道理?」

  徐平從懷裡掏出一本奏章來道:「此事詳說起來極為複雜,又有一些應當拿來推算的資料搜集不齊,不得已用其他的方法估算。微臣這裡有一本手劄,詳記了定這一比率的理由,請陛下和執政大臣參閱。如有不妥當之處,指出後我再細細更正。」

  「拿來我看。」

  小黃門得了吩咐,下階取了徐平手上的劄子,放到趙禎面前的禦案前。

  趙禎打開劄子,粗粗地看了一遍,點了點頭。

  整個大宋,這樣的手劄只有徐平一個人寫得出來,用語平易淺顯,中間有大量的資料參照,每一個結論都有詳細的推導過程,絕不引用先賢的話故作玄虛。

  自當年石全彬到南海買珍珠,趙禎見過了帶回來的蔗糖務的大量資料,就對這種風格極為熟悉。只要腦子正常,用心看過一遍,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就清晰無比。不至於看一道奏章看得雲裡霧裡,反復思索才能明白意思,結論更是難下。

  看罷手劄,趙禎合起來交給身邊的小黃門道:「著人謄錄三份,一給政事堂,一給樞密院,一給學士院,原本留在宮裡。」

  小黃門領旨,拿著手劄放到階下的案幾上,急急出了殿門。

  手劄關乎著朝廷政事,要謄錄也得在殿裡面,小黃門如果拿著出殿找人抄錄,就有了作弊的嫌疑,形同密奏,難免引起在座執政大臣的懷疑。徐平本身因為與李用和家裡的關係,就被朝中大臣懷疑結交外戚。不過他們兩家結交是在李用和被認親之前,而且李用和本人也低調,才沒人公開提出來。但與皇上相對,一些細節還是要注意,免得給人把柄。

  不一刻,小黃門領了一個地位高一些的內侍進來,想必是在宮裡從事文字工作的,向趙禎行了禮,便坐在案幾旁專心抄錄徐平的手劄。

  趙禎道:「眾卿可以飲茶暫歇,等徐平手劄抄錄妥當,各自帶回衙門商討,等到以後擇日再議新鐵錢的事。錢法事關朝廷大計,不可馬虎了。」

  眾人一起恭聲領旨。

  張士遜卻有些不忿,本來想用話把徐平擠兌回去算了,沒想到又引出這麼一出,看起來更加麻煩了。而且看趙禎的樣子,對這手劄的內容還頗為讚賞,不然不會這麼急著在殿裡就抄錄,完全可以依程式等銀台司發下來就是。

  徐平年少新貴,遽登高位,自己又沒有什麼人脈,跟朝廷裡的大臣交往都不多,這些老臣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先前小心謹慎也還罷了,最近又是要鑄新錢,又是捲進改革茶法裡,議論事情處處與老臣不合,越來越惹人討厭。

  現在朝中大臣裡面,願意跟徐平站在一起的只有自己的頂頭上司寇瑊,偏偏他又是丁謂餘黨喪家狗,其他人是怎麼看現在的三司怎麼不順眼。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7 09:27

第108章 茶法之辨

  小黃門上來換了茶,趙禎道:「年前貢茶,知太平州餘靖隨茶上《茶論》,極言邕州新茶的好處。說是嶺南燠熱,若是泡上一杯濃茶,則神清氣爽,燥熱盡消。而且新茶泡起來簡便,製作起來也省工省力,不是以前的下等散茶可比。」

  張士遜道:「邕州的茶我也喝過,味道倒也還過得去。不過都是散菜,運起來費人費力,價錢不菲。現在團茶都經常在茶場積壓成山,鼠齧蟲咬,散茶那還得了?」

  趙禎道:「宮尹有所不知,邕州也有如同團茶的餅茶,極耐儲存,經年不壞。那裡跟大理吐蕃等地貿易,以茶易馬,都是用餅茶,極為方便。」

  張士遜是當年趙禎為皇太子時的東宮舊臣,情份非是別人可比,為了表示親近,趙禎一直用當年的舊稱。這也是為什麼有首相呂夷簡坐在這裡,張士遜還是屢屢搶著說話,別人也不感覺異常的原因,也是讓呂夷簡嘴上不說,心裡感覺到不舒服的原因。

  聽趙禎一直在講邕州茶的好處,張士遜哪裡還不知道他的意思?徐平之所以一直不同意直接改成天聖元年的茶法,所憑的倚仗就是邕州茶法的成功。不然他一個年經輕輕的鹽鐵副使,哪裡能夠頂得住這麼多宰執大臣的壓力?

  少年天子少年臣,趙禎越是支持徐平,就越是引起這些老臣的反感。現在朝廷的諸般制度,都是在他們手裡定下來,早已熟悉無比,政事處理起來也感覺輕鬆。如果大規模地改弦更張,都白髮蒼蒼的人了又去熟悉新制度,麻煩而又彆扭。這且不說,要改就說明以前的制度有缺陷,本身就是對這幾位老臣執政成績的否定。

  而深層次的原因,則是自太祖建國到太宗完成天下一統,再到對契丹幾次戰敗,整個國家就進入了休養生息的狀態。朝廷雖然標榜儒家治國,實際上執政思想卻是道家的清靜無為,到真宗時期達到頂峰,中外都崇尚不生事,安守舊制,循規蹈矩。

  政治是有慣性的,如今趙禎甫一親政,就要改這個改那個,執政大臣不適應,出於本能就要反對。其他少壯派還只是說說,耍耍嘴皮子而已,徐平這裡卻是要動真格的,錢法要改,茶法也要改,還要改得跟以前都不一樣,哪個會給他好臉色!

  見張士遜一下憋住,想來是不知道徐平還在邕州製了大茶磚,專門向大理和吐蕃一帶販賣,並且獲利不菲,呂夷簡接過話頭。

  「邕州地處嶺南,地理天候與中原都大有不同,茶法自然也有別。今日殿中議事,本就要對現在的東南茶法有所議論,革除時弊。且放下邕州那裡,說說兩淮茶場吧。」

  趙禎點頭道:「好,便議茶法。」

  徐平剛回到座位上坐下,聽見說起茶法,正在自己管下,忙凝神要站起說明。

  卻聽呂夷簡道:「自先帝在時,丁謂支持林特改茶法,結果舊弊未去,新弊又生。不數年間,內外怨聲載道,商賈不通,官場中陳茶堆積如山,園戶衣食不繼,難以求生!」

  說到這裡,呂夷簡似無意地看了坐在一起的寇瑊和徐平一眼。

  徐平心中一凜,當年丁謂是三司使,林特是鹽鐵副使,呂夷簡這是意有所指啊!

  不等徐平說話,呂夷簡道:「天聖元年,因為茶法難以為繼,聖旨詔微臣與張相公相度利害,設制置司改茶法並鹽礬諸稅。李諮當時為三司使,主持此事,改茶法的原『三說法』為『現錢法』,又在東南茶場行『貼射法』。一年之間,所省及增收錢數至六百五十餘萬貫,邊境糧草儲存,行新茶之前有的州縣不足一年之用,新法行後一般州縣儲存也夠四年之數,少的也能支持兩年多,效果斐然!」

  呂夷簡此話一出,崇政殿裡一時鴉雀無聲。

  當年支持新茶法的人,有兩位宰相,還有樞密副使李諮。至於其他的人,參知政事章得像是呂夷簡的人,禦史中丞韓億和知諫院孫祖德兩人是來旁聽的,不過是為了安慰台諫言官被廢後一事打擊的心靈,來聽了也免得新法定下之後他們又說三說四。

  至於樞密使王曾與茶法一直無關,參知政事蔡齊雖然也當過三司使,任上卻沒有趕上茶法改革,算是無關的人。

  天聖三年廢掉李諮茶法的人,孫奭極受趙禎信任,但已經故去,另一位就是現在被貶在外的夏竦,連呂夷簡現在都不想招惹他。

  除了這兩人外,支持「三說法」地位最高的大臣就是寇瑊了。

  當年李諮改茶法,確確實實是因為林特茶法有諸多弊端。問題是李諮茶法也不是完美無缺,兩三年之後一樣也是亂象橫生。因為支出銅錢太多,京城裡的府庫空虛,而茶場行了「貼射法」,好茶全歸了商人,剩下沒人要的官府兜底,白白貼錢,到了天聖三年廢李諮茶法那一樣也是不得不改。

  呂夷簡是只揀頭一年得利最多的時候說,後面賠錢的時候就略過了。

  可現在殿裡的諸位,雖然心知肚明,又有誰能站起來反駁呂夷簡?

  趙禎坐在上面,看著下面的情形有些尷尬。他是支持試試徐平的想法的,可如果沒有一個宰執大臣站出來,自己如何開口?趙禎還沒有那份魄力。

  「天聖元年茶法,確實是得利可觀,成效顯著。不過,據我所知,之所以有如此可觀的成效,不全是因為茶法的功勞,更多的是因為舊交引貼納實錢,以及各種交引的打折兌換。等舊交引兌換完畢,第二年得利便就劇降,兩三年後就無利可圖了。」

  王曾面色和善,看著呂夷簡緩緩說道。

  呂夷簡聽了這番話,猛地轉頭看著王曾,卻沒想到是自己這位老上司開了反駁自己的頭。雖然同齡,王曾的資歷卻比呂夷簡老,此時為樞密使,雖然按說是比宰相低一頭,但王曾是以使相執掌樞密院,身上還帶著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呢,地位也低不到哪裡去。

  見呂夷簡看著自己,王曾面上神色不變,對他點點頭道:「坦夫,今日議論茶法關係重大,利弊務必都要講清楚了,找到妥善之策。不然改來改去,不但民間不便,邊境州縣也無所適從,而且於朝廷法令信譽也有傷害。」

  呂夷簡看了王曾一會,暗暗深吸了一口氣,點頭:「樞相說得是,是我魯莽了,茶法還是要詳細,這次改了務必萬無一失。」

  說到這裡,轉頭看著樞密副使李諮:「李諮,你當年曾主持改茶法,利弊之間,這麼多年你也該看得清楚了,有何說話?」

  趙禎在上面冷眼看著,見呂夷簡繞過三司,還是讓李諮發言,心裡就有些不愉快。天聖元年茶法改革,第一年成效顯著,那時候趙禎年少不太懂朝廷事務,只有一股銳氣,還專門讓三司給商人揭榜,說是此茶法以後推行不變。沒想到三年之後就不得不讓孫奭和夏竦廢了,弄得自己好尷尬,呂夷簡現在又來。

  天地良心,李諮是真跟呂夷簡和張士遜沒有勾結,他關心茶法純是以一個執政大臣的自覺,見如今弊端叢生,不得不改,完全沒有其他心思。

  見呂夷簡叫到自己,李諮起身拱手行禮,理理思緒道:「樞相剛才所言,確實都是至理。天聖元年因為考慮不周,留下了諸多弊端。這些年來我一直留心此事,對於當年的弊端都有瞭解決之策。」

  此後侃侃而談,從增加商人的分利比例,到鼓勵商人帶錢入京師的措施,甚至本錢不夠可以賒欠,互保之後交錢的時候交一半,半年之後償還,逾期翻倍。

  從李諮的話裡,可以看出他真地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並不是把自己當年的措施重新翻出來應付了事,沽名釣譽。

  最後,李諮道:「茶法之行,賣茶靠的是茶商,沿邊糧草入中靠的是入中商人,但他們都身處外地,在京師地理人情不熟,歷年都受京城中交引鋪戶的盤剝。商人因為利息太低不願意入中銷茶,而這很大一部利錢,都是被京裡的交引鋪奪去,並不入官府。這些京城裡的交引鋪戶,大多都依附朝廷裡的權貴之家,坐收厚利,實在是茶法裡的蛀蟲!臣請自今以後,入中商人持交引至京師,不再用交引鋪擔保,直接去榷貨務裡驗實,按照交引給現錢。以交引鋪無用之人的利潤給入中商人,也讓他們願意做這生意!」

  聽見這話,徐平心裡一動,不由想起了徐昌給自己說過的跟交引鋪打交道的經歷。那些人窮奢極欲,也不知道從這茶法交易裡攫取了多少錢財,養活了京裡的多少人。李諮說的不錯,那些人就是茶法的蛀蟲,其實不僅如此,應該說他們是整個大宋專賣制度下養出來的膿瘡,吸收著朝廷和民間的養分,侵蝕著整個機體。

  只是沒有想到,是由李諮戳破這個膿瘡,這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7 09:27

第109章 代君受過

  李諮說完,拱手告罪,回座位坐下。

  呂夷簡頷首:「李諮於茶法用心多年,各種情弊了然於胸,這一番話正中要害。我以為這一次改茶法還是以李諮主持,三司從旁輔助,務求革除舊弊,中外無事。」

  一直沒有說話的章得象隨聲附和:「李樞副主持計司多年,確實再無一個人合適。」

  張士遜看看其他幾人,跟著點頭:「我也是這樣認為,如今朝廷內外,再沒有一個人比李諮對茶法更熟悉了。用人當用人之長,此事還是交於李諮。」

  坐在一邊的寇瑊聽著這番話,臉色已經變得極為難看。無論如何,他才是現在的三司使,這幾位宰輔隨手就把三司的許可權奪了過去,還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這口氣如何能夠咽得下去?可兩位宰相都點頭了,又能說什麼呢?三司使號稱計相,可到底是沒有位列宰執之中,具體做事還是得乖乖聽中書門下的命令。

  趙禎的臉色也不好看,今天如果就這麼過去了,自己又何苦在崇政殿裡招集眾人,親自參與討論。只要讓有關各司在政事堂集議,進熟狀進來自己畫可就好了!

  做皇上的,最不甘心的就是這種局面,做決策的大臣異口同聲,偏偏討論出來的結果不是自己想要的。想推行自己的意見,難不成還把所有宰執全部換掉!

  正在這時,一直沉默沒有與參與進來的參知政事蔡齊沉聲道:「茶鹽向來都隸在鹽鐵司管下,茶法不管如何改,總要聽聽三司如何說,鹽鐵司如何說。如果另外指定一人改革茶法,有功則不及三司,有過三司受罰,如此行事不妥當。」

  呂夷簡聽了這話,微閉起眼睛,面上沒有任何表情。

  張士遜的臉則變了顏色,扭頭狠狠瞪了蔡齊一眼,對上面的趙禎道:「此事緣起,一是東南茶場的商人鼓院投書,再一個就是鹽鐵副使徐平上的奏狀牽連茶法。似這種事,向來都是應該通封上奏,徐平別立名目,把這事雜在實封奏狀裡,已經是於例不合。當用通封而用實封者,杖二十!念徐平年幼,又新從地方入朝堂為官不久,此事拋開不追究。但茶法之事,不容徐平再染指!不然地話,豈非開僥倖生事之門?」

  這件事情張士遜與呂夷簡早已經私下討論過,兩人都認定是徐平想借改革茶法給自己撈政績,特別用不上檯面的手段密奏犯了忌諱。如果這樣都可以,那其他的官員還不會有樣學樣,日常政事密奏滿天飛,宰相還怎麼當?

  本來呂夷簡把三司繞過去,讓徐平牽扯不進來,這件事情不提也就過去了。結果蔡齊沒事生事,非要讓三司參與進來,張士遜也就不客氣了。

  實封密奏是皇上趙禎要求做的,弄成這樣徐平已經很為難了,沒想到還是繞不過去。

  趙禎見張士遜態度堅決,也有些為難,道:「先前是朕要瞭解邕諒路事務,讓徐平寫一封奏狀上來,關聯到茶法入中,不過是無心之舉罷了,略過不提。」

  聽了這話,知諫院孫祖德騰地就站了起來:「陛下,國家法典規制,豈能馬馬虎虎一句不提就罷了!徐平違例,事當受罰,當罰不罰,置朝廷法度何在?」

  茶法的事情上諫院的人插不上口,這件事情可正在自己職責範圍之內,更何況徐平先前就與諫院有了齟齬,孫祖德豈能放過!

  趙禎看看徐平,見他正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彷彿入定了一般,完全一副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的樣子。心中暗暗歎了口氣,這件事情是自己做得差了,既然已經要求徐平上實封奏狀,還發到政事堂幹什麼,不是沒事找事嗎!完全可以用茶商上書的藉口,把這道奏章壓下來,讓徐平參與進來就好了,結果現在這樣沒法收場。

  看看在坐的眾人,呂夷簡不說話,也就只有一個人能夠收拾場面了。

  趙禎對正襟危坐的王曾道:「樞密以為如何?」

  王曾拱手行禮,從容答道:「朝廷有規制,內外臣僚自然該按例行事,徐平這件事情上做得差了,自然該領責罰。如果不罰,日後政事堂諸公怎麼處理政事?不過念在徐平年少,又是答陛下所問,略施薄懲即可,不宜重罰。如果因此等小事就重責臣下,那朝廷裡的官員豈不天天不得安寧,生怕行差踏錯,還怎麼做事?」

  「樞密說得有道理。」趙禎點頭,「徐平便罰俸半年,略加懲戒。」

  「陛下聖明。」王曾立即回話,就此把這事情揭過去,接著道:「不過一件事歸一件事,徐平做得錯了,自然受罰。茶鹽卻是鹽鐵司主管,要改茶法,必須要聽三司官員如何議論。三司主持國家財政,如果只是依照大臣指令行事,不能申訴自己所想,那麼跟平常小吏有什麼分別?茶法要改,還是以三司為主。」

  趙禎心裡這才算出了一口氣,事情終於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來。也再不問政事堂的幾位宰輔了,直接對寇瑊道:「寇瑊,徐平,你們對茶法如何看?儘管奏來!」

  寇瑊道:「回陛下,此事微臣雖然參與,但都是放手給徐平主持。三司的意見,還是由徐平來講,微臣在一邊補充。」

  「好,徐平,你來講!」

  所謂罰俸,並不是真地把所有俸祿都停掉,而是按照官品不同,都有固定的數額。比如徐平現在永甯郡侯是從三品,那就每月五貫錢,半年也不過是三十貫。

  這數字對於徐平的身家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完全不值一提,關鍵還是在那個「罰」字上。用徐平前世的話來說,這就記在檔案上了,怎麼也是仕途上的一個汙點。

  不過那有什麼關係呢?一等進士本來就不怎麼按例循資升官,到了徐平這個官位,以後大多時候只怕都是皇上親自任用了,還在乎那些幹什麼。這次受罰本來就是替皇上趙禎背的黑鍋,檔案上是汙點,皇上心裡面只怕還是亮點。

  徐平站起身來,向趙禎施禮:「微臣惶恐,我在三司蒞任時日尚短,對茶法自然不如諸位大臣理解得透徹。不過自我入三司,便編修三司條例,整理歷年案卷,多年的資料整理下來,再對比歷次茶法更改,也有一些看法。鑒往知來,微臣以為,只有把歷年茶法變更和其利弊講清楚了,才好決定未來怎麼樣改。」

  張士遜見密奏的事這麼便被徐平輕輕鬆鬆混過去了,呂夷簡又不說話,心裡不憤,冷笑道:「在座的諸位,大多都是參與過以前茶法變更的,又有什麼不知曉?要你來御前講歷年變革!你又能講出什麼來!」

  徐平對張士遜微微一笑:「相公,在下自然是覺得看出了一些先前諸公沒有注意到的地方,才鬥膽提出來。一會如果覺得我講得沒用,相公直言讓我閉嘴就是。」

  張士遜見徐平的臉上沒有絲毫緊張,反而顯得從容而又自信,心裡莫名地就有一種煩躁的感覺。難不成這小子真看出了什麼獨到的地方?不可能啊,從開國以來,茶法的每一個細節張士遜都爛熟於胸,當年是實實在在下過功夫的,怎麼可能有遺漏?

  不對!張士遜猛然想起,這次茶法皇上之所以下了決心要改,可不是因為那幾個茶商上書,而是因為徐平的奏章。

  沿邊入中頭緒紛雜,殿中的各位大臣哪個沒有參與過?可徐平的上奏,提出的恰恰是其他大臣都沒有注意到的。三年無一石糧入陝西,實際上不僅僅是三年,不過徐平所整理的資料只能確認三年而已。這一點恰如燈下黑,還真是大家沒有注意到的,偏偏徐平一提出來,立即就得到大家認可。就連張士遜自己和呂夷簡也一起研究過,只要把各方的資料一對,確實如徐平所說。

  那麼茶法,徐平又能說出什麼來?會不會跟那個沿邊入中的無糧入陝西一樣,一下子來個釜底抽薪,把整個制度都給否定掉?

  李諮的「現錢法」實際在名義上讓茶葉跟沿邊入中糧草脫鉤,茶商用錢買茶,沿邊州縣用錢買糧,兩者並不相干。但由於邊境買糧的錢還是來自於茶葉收入,實際操作中還是無法脫離開,還加劇了京師和沿邊都需要銅錢的矛盾。

  徐平見張士遜不再說話,抬步出列,向坐在上面的趙禎行禮:「微臣是三司屬下官員,掌管天下帳籍,說茶法,還是要看帳目說話。為了讓陛下和諸位大臣看得清楚,微臣製了幾塊木板,看起來一目了然,還請陛下允許我在殿裡使用。」

  「好,看起來越清楚越好!」

  趙禎點頭,吩咐身邊的小黃門去殿外,把三司隨從帶的木板和相關帳籍及其他用具一起取到殿裡來,讓徐平隨便使用。

  呂夷簡雙目微閉,好像入定一般,一言不發。其他人與徐平接觸還不多,不知道他要搞什麼把戲,興致勃勃。

  惟有張士遜心裡煩躁不已,他恨死了徐平不管談什麼都喜歡拿出一大堆資料,在面前一擺,想好的許多引經據典的妙句都說不出口,只能任其擺佈。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7 09:28

第110章 政事不過耍把戲

  不大一會,兩個小黃門就抬了幾塊大木板進來,在眾人面前擺好。另一個則抱了一大堆紙張進來,手裡還拿著一個小木盒,一起放在殿下的案幾上。

  這些木板是徐平早先製好的黑板,出自三司,都是經巧手匠人打造,黑得發亮。徐平在鹽鐵司和編修所招集屬下開會的時候,經常使用這幾塊黑板,資料在上面羅列出來簡潔明瞭,一看就懂。殿中奏事,順便就把這幾塊大黑板帶來了。

  到了黑板前,徐平拱手行禮:「陛下,諸位大臣,在奏事之前,我想說一件剛才李樞副沒有提到的『現錢法』弊端。」

  「有話儘管講。」

  趙禎果斷允許。說心裡話,趙禎不是一個多麼勤政的皇帝,雖然他強迫自己要做一個好皇帝,好皇帝就要勤政,甚至還向呂夷簡顯擺過,但那真地很累。每天那一道道奏章看得趙禎想吐,特別是奏章裡還駢四驪六,引經據典,看起來尤其費腦子。徐平的奏章就不同,從來都是有事說事,一目了然。而且裡面各種資料資料翔實,不需要再去費腦子考慮這句話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趙禎喜歡看徐平的奏章,也喜歡聽徐平談論事情。從來沒有什麼花哨,往往還一針見血,直指要害,不會雲裡霧裡繞得你頭暈。

  徐平看看前方李諮的神色,見他並沒有慍怒,反而有些好奇,在那裡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心中暗暗歎了口氣,這是個好官,可惜好官往往就是別人的踏腳石。

  「天聖元年茶法,各種弊端李樞副已經基本說到,其中有一條,就是『現錢法』入中京師的銅錢減少。李樞副認為是因為沿邊用現錢買糧,導致銅錢入邊,而不留在京師,所以鼓勵茶商從其他地方帶銅錢入京師。微臣以為,除了沿邊買糧需要銅錢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現錢法』要求茶商用現錢買茶,入中商人賣糧直接得到銅錢。這中間銅錢就在商人身上,不比以前茶法商人與現錢無關,這本身就增加了銅錢需求。這數目可是不小,茶錢每年動輒百萬貫,也就是說『現錢法』一行,直接就多了百萬貫銅錢的缺口。」

  徐平的話用白話說開來,就是錢幣的需求與流通環節和流通速度有關,「現錢法」雖然減少了茶價的虛估,但也憑空增加了銅錢的流通環節,減緩了流通速度。這樣一來,需求增加,而供給不變,直接表現就是京城和沿邊同時缺銅錢。

  在座的大臣對貨幣卻沒有這種認識,聽了徐平的話,好像是有道理,但到底是什麼道理卻想不明白。錢還是那麼多錢,怎麼憑空就會覺得少了?

  章得象因為叔叔章頻的關係,與徐平相對近一些,開口問道:「徐副使,先前所言貌似有些道理,但我還是有些不清楚。銅錢有定數,不管是在商人手裡,還是在官府手裡,總還是那麼多,怎麼就會少了?」

  徐平道:「參政請看。」

  隨手拿起一枝粉筆,在黑板上畫了兩個大圓圈,每個圈裡寫上五百。

  「假若錢的定數是一千,設若京師五百,沿邊五百。中間商人沿邊入中糧草,得交引,至京師或至茶場換茶,都與現錢無涉。」

  又在黑板上畫了兩個大圈,一個小圈,兩個大圈裡寫上四百,小圈裡寫上二百。

  「總數還是一千,因為行了『現錢法』,商人要用現錢,就有二百到了商人身上,則沿邊和京師就各少了一百,自然就缺銅錢了。」

  張士遜一下笑出聲來:「這是什麼道理?商人的現錢不管是買茶還是買交引,總還是要花出去,難不成還一直帶在身上?」

  徐平看了看張士遜,微微搖了搖頭:「相公,商人不是就販一次茶,生意是要一直做下去的,不然他們哪裡有飯吃?有人用銅錢買了茶,同時也有人用糧換了現錢,統合算下來,商人身上一直有這麼多銅錢的,這道理難道不是顯而易見?」

  在座的諸位都是一時俊傑,先前只是不向這個方向想罷了,現在由徐平一下子把話點開,立即就明白過來。就是張士遜,也不過是看徐平不順眼,話隨口而出,沒有經過腦子。不等徐平回話,心裡就已經明白過來,不由紅了臉。

  趙禎在上面看得暗暗點頭,還是徐平的方法容易把道理講明白。隨手畫幾個圈,大家一下就都清楚了,如果只是用話說,不知要說到什麼時候去。

  只是這樣苦了旁邊記錄的起居注官員,說話不管怎麼都能記個大概,這又畫圖又備註的讓他們怎麼記?徐平看樣子一時半會不會離開朝廷,這差事是越來越難做了。

  李諮向徐平拱手:「徐副使說的不錯,確實如此,是我疏忽了。」

  「樞副客氣。」

  這不是李諮疏忽,而是時代的發展還不到那一步,大家不向那個方向去想。

  徐平之所以正式開講之前提起此事,是要提醒大家,自己才是現在管著茶案的鹽鐵副使。不管在座的人以前做過什麼職務,哪怕是任過鹽鐵副使,任過三司使,主持過茶法的變革,對於茶法的現狀還是自己這個現任鹽鐵副使最清楚,是越不過去的。

  從木盒裡拿出特製的黑板擦,徐平把剛才畫的幾個圓圈擦掉,正式講起茶法。

  徐平拿起長長的木尺,在黑板上畫了表格,分別標上陝西路沿邊入中的糧草數量,周邊各路調出的糧草數量,官府發出的茶引,茶場收到的茶引,茶引上標的價格,實際上按照市值的價格。最後是茶場每年出的茶數,官府應得的稅賦錢,和實際得的稅賦錢。

  最後,從陝西路開始實行沿邊入中開始,一年一年,把這表格填滿。

  此時在座的人中有幾位老練的已經看出了問題,比如呂夷簡和王曾,尤其是蔡齊和李諮,他們兩個在三司系統為官多年,這種敏感性還明的。

  不過大家都沒有說話,看著徐平把寫滿的黑板推到一邊,又拉了一塊黑板過來。

  這次徐平玩得比較花哨了,在這塊黑板上畫了座標,直接畫了一個柱狀圖出來,然後連出了一條波動曲線。

  把這些做完,徐平把兩塊黑板並在一起,對趙禎拱手行禮:「陛下,諸位大臣,想必都已經看出了端倪。自陝西糧草及軍需沿邊入中以來,茶法屢屢變更,每次茶法一變,當年官府入錢都一下暴增,第二年就少下來,到第三年基本就與未改前的茶法差不多了。從第三年起,新舊茶法的效果便就沒有什麼區別。」

  說到這裡,徐平放緩語氣道:「說來說去,新茶法說是舊茶法有各種弊端,改了之後必然能夠革除舊弊,甚至立萬年不易之法。結果不幾年,新茶法弊端出來,同樣的話支持舊茶法的再說一遍,結果還是一樣。為什麼一次次這樣?顯然是因為無論哪種茶法,在剛開始改的時候朝廷都能獲巨利,甚至革除舊弊,才這樣重複下去。」

  此時陝西入中茶法實行最久的是「三說法」,「現錢法」從李迪最早發端,天聖元年李諮完善正式推行,也已經變了兩三次。從資料可以明顯地看出來,兩種茶法根本沒有本質上的優劣,都不過濟一時之急而已。

  就在大家都沉默不語的時候,樞密使王曾開口:「徐副使,茶法變更看來確實如你所說,不過,每次改茶法朝廷都獲巨利,這利從何來?」

  「回樞相,利的來源有三。一是園戶,每次改茶法對他們都有獎勵,有了好處第一年便努力種茶,等第二年這好處就不見了。二是商戶,茶法一改,舊引換新引,各種貼納各種折現,商戶前些年得的好處就要吐一些到官府手裡。再一個來自官府,不管哪種茶法實行幾年之後官場之內的陳茶都堆積如山,把這些陳茶抑配出去,就是一大筆錢。」

  剩下的話徐平沒說,也不用說了。比如說陳茶抑配,這錢是入了官府,但錢是從哪裡來的呢?自然是從百姓手裡來,一小部分從茶商手裡來。在座的除了知諫院孫祖德,都是從實務官做起,對這些道理自然明白。

  歷次的茶法改革說白了,就是官方要借用商人的力量向邊疆供應糧草,為了吸引商人便不得不向他們讓利。由於各種弊端,這種讓利的幅度會越來越大,等到官府忍無可忍的時候,便改革茶法,用這個機會把讓出去的利收回一部分來。

  這個過程周而復始,歷次的茶法改革,經手的官員殫精竭慮,拼命想立一種能夠防止各種弊端的法度出來,實際都沒有什麼用,只是這個重複過程的工具而已。

  朝廷上下,每次變更茶法君王都極為重視,選擇自己最信得過,認為最能幹的大臣去做,慎之又慎。實際上,只不過是在進行一場沒有意義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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