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69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8 10:59

第121章 煙花

  一位當朝宰相,一位仕兩朝的元老舊臣,王惟正聽了徐平的話,張了張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才問徐平:「你要如何處置?」

  徐平歎了口氣:「我一個小小三司副使,還哪裡談得上處置。只好讓韓綜他們把事情儘量查清楚,稟報上去罷了。」

  此時宣德門城樓上開始有內侍和衛士出來,皇上即將登上城樓,王惟正拉著徐平一起站起來,低聲道:「此事雲行可要小心,不要得罪了人。張相公倒還罷了,無非面子上受他奚落,楊太尉可是記仇的人,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給你難看。」

  「我明白,自會有分寸。」

  徐平點點頭,謝過王惟正好心提醒。自己一踏入官場就結識的這位老長官實在是個厚道人,做事兢兢業業,做人也沒得說。只是朝裡沒人賞識,就這麼在中層官職徘徊。

  至於此次案件牽連到的那兩位大人物,事情到底該怎麼收場徐平還在思考。

  王惟正說的不錯,張士遜倒也還罷了,雖然對徐平印象不好,為人處世還是有君子之風,不會因為被徐平抓住了把柄就打擊報復。

  楊崇勳可是不同,他也算是出身將門,靠著父蔭為官。年輕的時候,在真宗還是太子時就入東宮做事,也因此受真宗信任,真宗登位之後由此發跡。楊崇勳為人貪婪,不過最讓同僚厭惡的是他特別喜歡打小報告,跟皇帝又特別親近,真的假的最喜歡說朝廷裡大臣的壞話,很多人都受過他中傷。小人難防,這種人物徐平都有些忌憚。不過楊崇勳與原來的樞密使張耆都是劉太后看重的人,太后去世,皇上趙禎並不怎麼喜歡他。

  按說以張士遜的為人,不該與楊崇勳這種人有什麼過密的來往,然而世事就是這麼奇妙,兩人偏偏就攪和到了一起。而兩家攪到一起的就是這些私事,公事反而沒什麼瓜葛。

  高亢的宣贊聲音從城樓上響起,一下子就壓住了下面鬧哄哄的聲音。

  隨著皇上趙禎的出現,跟著宣贊聲,群臣下拜,山呼萬歲。

  這個年代沒有擴音器,交流起來就分外費勁,只好由專門的通傳人員宣告皇上的話。

  拜過了,群臣起身,趙禎在城樓上舉杯,帶著飲了三杯酒。

  這時就應該坐下了,今年卻不,上面通傳的高呼放煙花。

  聲音未落,只聽不遠處禦街上「通」的一聲巨響,一個炮竄入半空,仰頭看去,就好像是在明亮的月亮旁邊開了一朵絢目的花朵,在空中不散。

  以前沒有見過這種陣勢,有膽小的竟然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惹得周圍人一起笑。

  空中的煙花漸漸消失,也不知誰帶的人頭,城樓下的群臣又響起山呼般的萬歲聲。

  今年多了這一個噱頭,宣德門前的禦街明顯比往年活潑了許多,群臣坐好,都是有說有笑,談論著剛才那一個花炮的精彩。

  又喝過一巡酒,真正的煙花盛會才開始。只見空中一個連著一個,舊的未散,新的又來,好像繁花鋪滿了天空。

  這個年代的人哪裡見過這種場面,一個一個看得目瞪口呆,就連彌漫在空中的硝煙味都覺得那樣可愛。等到明天,不知道會有多少詩文盛讚今夜的煙花,說不定還會有一些名篇傳世。就連為這些煙花開罵的言官,只怕也不能免俗,會寫些錦繡文章。

  煙花的色彩來自於各種金屬離子,徐平也記不起到底哪種顏色用什麼,反正有的沒的試了很多材料,搞了不少品種出來。火藥作的監當官還把這些當作秘方,珍重其事地一一記了下來,流傳後世。

  等到煙花放完,各種燈一一燃起,巨大的燈山仿如人間仙境。宣德門前已經成了歡樂的海洋,除了東西禦街上赴筵的百官,南北禦街更是擠滿了看燈的百姓。

  城樓上觀燈的楊太后對剛才的煙花讚歎連連,轉身對偎在林素娘懷裡的盼盼道:「你這丫頭剛才就說自己家裡的煙花好看,果然是人間罕有。我活了幾十年,還是第一次見這樣巧奪天工的好東西。來呀,賞十枚金錢給她買果子吃。」

  盼盼從母親懷裡離開,走上前來行禮謝恩:「謝娘娘賞賜!」

  楊太后聽盼盼的聲音清脆可愛,摸著她的頭道:「小丫頭懂事,再賞你十個銀錢回去買幾件玩物,沒事時自己解悶玩。」

  盼盼喜滋滋地謝過,捧著十枚金錢十枚銀錢回到林素娘和張三娘身邊,向她兩人炫耀不已。宮裡出來的金銀錢成色十足,作為給孩子的賞賜,也是價值不菲了。

  林素娘和張三娘一起謝了恩,便坐了下來,安靜地看城樓下的花燈雜耍。

  徐家是新進之家,周圍一大片的公主王妃,不能炫耀惹人妒忌。而且這種賞賜,說是給盼盼的,其實還是看徐平的面子,表明一種關係。

  楊太后不干預政事,雖然也有一時興起賞賜錢物,那種情況還是極少。這種場合,一舉一動還是跟政治有關,並不真的是女眷們在這裡隨心玩樂。

  城樓下面,酒過三巡,禮儀的約束漸漸不起作用,官員盡情吃喝,看不遠處來京獻藝的附近州縣藝人表演,局面漸漸混亂起來。

  徐平向旁邊的幾位官員告了罪,站起身來,向前列走去。

  寇瑊的人緣還遠不如徐平,在那裡一個人坐著悶頭喝酒。附近的那些學士大臣,則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談談笑笑,說著閒話。

  到了寇瑊身邊,徐平低聲道:「省主,借一步說話。」

  寇瑊正喝得氣悶,見終於來了個能與自己說得上話的,當即站起身來。

  兩人到了旁邊空地,徐平從懷裡取出韓綜給自己的書狀遞給寇瑊:「昨天我怕今夜三司屬下各坊場有火患,命韓綜派了衙門裡的廂軍下去,協助看守,不想卻在榷貨務發現有人除假期換茶。事情已經大致清楚,韓綜和鄭戩正把人移送開封府。」

  寇瑊接過書看了,半天沒有說話,眉頭緊緊皺在一起。

  要想再升一步,寇瑊比徐平更加不想在朝裡得罪人,尤其是這種重臣。可現在事情已經查了出來,又是多個衙門參與,想壓都壓不下來。

  沉吟良久,寇瑊問徐平:「事已至此,雲行想怎麼處置?」

  徐平心裡苦笑,自己一個區區鹽鐵副使,平時宰執們都不怎麼正眼瞧,對這種事情又哪裡談得上怎麼處置?還不是只能稟報上司。

  可自己上司這樣問,不好這樣回答,便對寇瑊道:「事情雖然是我們三司官員稽查發現的,榷貨務也確實在三司屬下,但犯事的交引鋪卻不歸我們管。這件事情,怎麼說也該開封府去處置,我們不必插手。」

  「那便把人移往開封府,我們不再過問?」

  徐平搖了搖頭:「若是平常案子,這樣做倒是無妨。現在涉及張相公和楊太尉,我們若是裝作不知道,日後必然被人中傷,說我們討好大臣。」

  「那怎麼辦?難不成我們還去與開封府會審!」

  見寇瑊開始煩躁,徐平道:「不去,案件說什麼我們也不插手。這樣吧,省主這裡就當作不知道,一會我拿著書狀去找呂相公,煩心的事還是讓政事堂去擔待。」

  「好,就是如此!三司也是在中書管下,總不能平時做事就找我們,有了麻煩就一推乾淨!你去找呂相公,怎以處置讓他頭疼去!」

  寇瑊正感到左右為難,徐平的話正中下懷,當即答應。

  之所以徐平去找人,寇瑊當不知道,還是跟兩人的處境有關。如果說徐平在京城官場裡的人緣一般,寇瑊就是很差。他本來就是個獨狼式的人物,又有跟丁謂的關係牽連,人人都躲著他,生怕受了拖累。徐平到底是於國有大功,又得皇上賞識,還有與李用和家的關係這一層在,處境比寇瑊好得太多。

  又商量了幾句具體事務,徐平告辭寇瑊,袖著書狀向前列繞去。

  過了寇瑊這裡再上前一下就疏鬆許多,不像後邊中下層官員那樣人擠人。這裡的很多人徐平都打過交道,不斷地行禮問候。

  越是上層的官員,越是知道徐平和皇家的關係,也知道皇上對他的態度,反而比那些中層官員態度更和善。

  呂夷簡在最前列,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大宋天下除了皇宮裡面的,只有一個人排在他的前面,那就是特旨班位在宰相之上的八大王趙元儼。其他人,哪怕就是皇上的近親宗室,也得乖乖排到宰執大臣後面去。

  到了前排,徐平向在座的幾位宰執大臣行過了禮,最後才來到呂夷簡的身邊,低聲道:「呂相公,下官有事稟報,還請借一步說話。」

  呂夷簡知道徐平為人做事穩重,這種時候來找自己,必然是有急事。向旁邊的張士遜和王曾等人告了罪,離了筵席,走到了一邊人少人的地方,靜靜地站在那裡等候徐平。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8 11:00

第122章 甩鍋

  徐平跟著,見呂夷簡站住,便從袖子裡遞了書狀過去,口中道:「今日開封城內燃燈放煙花,為防意外,下官命屬下兵士到各坊場防火燭。結果在榷貨務發現有交引鋪勾結務內公吏違命以茶引換茶,判官韓綜寫得有書狀在此。」

  呂夷簡從徐平袖子裡接過書狀,直接收到了自己袖子裡,也不展開觀看,只是隨口問道:「那家交引鋪牽涉到了朝裡哪位大臣?」

  「中書張相公,宣徽院楊太尉。」

  呂夷簡聽了徐平的話,愣了一下,臉上神情不變,問道:「牽涉得可深?」

  徐平歎了口氣:「鋪裡有兩位主管是他們兩家的幹人,這本來沒什麼,可交引鋪的東家直接就有他們兩家,只怕——」

  呂夷簡點點頭,示意徐平不用再說下去。

  執掌朝政多少年,呂夷簡怎麼可能不知道朝裡權貴大臣們斂財的路數,就是他自己的家裡,也有好多位幹人在外面經營生意。這種事情此時的人們早已經習以為常,出去做生意聚財總比直接貪汙受賄好,最少面子上好看,當然前提是別被人抓住把柄。

  別說是大臣家裡,就是普通百姓都知道錢放在家裡容易貶值,家裡有點閒錢的都放出去借貸生息,或者是投資各種商業。這是此時的社會風俗,開封府這裡尤為嚴重,就是外面上街道上開的店鋪,也有很多都有幾家股本在裡面。

  但官員到底不是百姓,只要職務相關,參與的生意幾乎離不開以權謀私,只是程度輕重不同罷了。為了避嫌,他們都是借幹人的名義參與,自己只是與幹人分利。像張士遜和楊崇勳這兩家竟然直接以自己的名義直接參與進去,牽連到了只能怪他們自己不謹慎。

  楊崇勳是武臣,一向以貪錢著稱。尤其是在真宗皇帝病危的時候,告發了寇准和周懷政密謀以太子監國,奉真宗為太上皇。此事確立了劉太后垂簾聽政的地位,幫她渡過了最大的危機。劉太后當政的時候深受賞識,做事也沒有顧忌,做出這種事來還想得通。

  張士遜一向做事還算謹慎,也出來這種事情就真不知道讓人說什麼了。

  說來說去,還是可能與張士遜的個人經歷有關。他家在京城裡面根基太淺,既沒有理財的經驗,也沒有太多的路子,家裡面的人跟著楊崇勳家裡行事,出了這種致命破綻。

  張士遜的父母早亡,由姑姑撫養長大,長大了後事姑如母。早年家境貧寒,讀書於武當山下,受教於嵩陽張恕,二十八歲時中淳化三年一甲進士,與丁謂和王欽若同年。

  不過那一年的一甲進士空前絕後的水,及第的有三百一十三人,一甲竟然高達三百零二人,其他十幾個人全為二甲,能把其他屆進士氣死。

  張士遜實際排名二百六十,早年的官路並不順,五十多歲當了二十多年官才到著作佐郎,邵武知縣。與徐平一中進士授的官比,本官比徐平的將作監丞只高一階,差遣還不如徐平的大州通判,這二十多年官簡直就是白當了。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張士遜遇到了自己的貴人,任滿回朝述職的時候,拜訪翰林學士楊億,得到訪識,舉薦為監察禦史。從此之後一飛沖天,僅用十年時間位列宰執。

  張士遜的經歷充分說明瞭這個年代,哪怕是進士出身,也一樣朝裡有人好做官,不然的話可能就一輩子在州縣官員的任上調來調去,六七品官做一輩子。張士遜能夠有今天的地位,首先當然是能力不差,然後就是有福氣,活得夠久。不是每個人都能熬到五十多歲還有足夠的壽命去改變自己命運的,哪怕是官員,很多人也活不到這個歲數。

  也正是因為如此坎坷的經歷,張士遜儘管已經有幾次位至宰執,家裡在京城還是沒有什麼根基,以至於鬧出這種笑話來。

  呂夷簡收了徐平的書狀,本待要回去,臨走前突然起意,回頭問徐平:「大臣家裡牽連到了這種不法情事,朝廷總不能視而不見,你以為該如何處置?」

  徐平恭聲道:「下官何等身份?哪裡敢談論此等事情!不過,在下官看來,張相公和楊太尉兩家雖然事相同,情卻不同,還是應當分別對待。」

  呂夷簡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回到自己位子上去了。

  徐平出了口氣,這個燙手山芋可算是扔了出去,呂夷簡怎麼決定已經跟自己和三司都沒有關係了。三司只是盡自己的職責,最少從表面上看,沒有想著去整誰。

  再者說,這次具體去做事的韓綜也不是一般身份,朝廷處理起來,可以不顧忌寇瑊這個三司使,卻不能不顧忌他。

  韓綜的父親韓億此時任禦史中丞,執掌台憲,不是尋常大臣可比。更重要的是韓綜的母親是前朝宰相王旦的長女,王家此時雖然比不上呂夷簡的呂家,卻也相差不遠。

  韓億跟張士遜一樣,中進士之前是個窮光蛋,跟李若谷一起到京城考進士,兩人的財產加起來只有一張鋪的席子,一張蓋的氈,割開一人一半,晚上勉強過夜。白天出去拜訪親友,去韓億認識的人那裡,李若谷扮成僕人,去李若谷認識的人那裡,則就反過來。

  中了進士之後,王旦賞識韓億,不顧家人的反對,把因為擇偶標準太嚴一直沒出嫁的長女嫁給他。韓億是喪偶再娶,前妻已經有了一個兒子,所以韓綜雖然不是韓億長子,卻是王旦的第一個外孫,身份不比一般人。

  官場裡面都是親戚連親戚,有的時候沒什麼用,有的時候卻非常有用。

  見呂夷簡離去,徐平看看此時會宴的群臣秩序已經亂了,便準備回自己位子上去。

  正在這個時候,最前列主位上的八大王趙元儼看見徐平,高聲喊道:「永甯侯,你近前來,我有話對你說!」

  趙元儼此時地位尊貴,恩寵無以復加,就連贊拜不名、劍覆上殿這兩個前朝權臣最標準的配備都帶在身上。不過他只有禮儀名眷,不參與政事罷了。

  這種場合眾目睽睽,徐平本不願生事,如今被點了名字卻沒有辦法,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到了位子前,深施一禮:「下官徐平見過荊王。」

  趙元儼道:「聽說你家裡藏得有好酒,外面人等閒不賣給他們,是也不是?」

  徐平道:「都是外人亂嚼舌頭,我家裡多年都開酒坊,好酒是有一些的。不過那也就是陳得年數長一些罷了,與店裡賣的酒並沒有多少區別。」

  趙元儼瞪起眼睛道:「你這話說得真真假假,可是不那麼實誠。我小孩兒常去你家裡作客,每次回來都說請他的酒甘醇無比,年節的時候帶回家裡幾瓶來,果然味道非比尋常。我把那幾瓶喝光了,著人出去買,卻再也買不到那麼醇厚的。問起來才知道,原來你家裡藏得有好酒不拿出賣,專門自己享用的。」

  徐平能說什麼?開酒坊的,要是沒點非賣品,格調就上不去。所謂外面買不到的好酒,無非是這麼多年一點一點存下來陳著的,再加上最近勾兌技術越發成熟,口感和香氣越來越出眾罷了。不過這種事不能明著承認,不然都來自己家裡要酒怎麼辦?

  趙元儼早已人老成精,哪裡會不知道這種道理?不過酒他還是要喝,對徐平道:「不管你家裡藏了什麼好酒,就是年前我孩兒帶回家去的那種,明天賣我幾十瓶!」

  徐平道:「既然大王喜愛,明天我便回家查點,如果存的數量夠,著人送到府上就是了。不過這酒是多年陳下來,數量著實不多。」

  「你家父子又不愛喝酒,存著有什麼用?招待客人哪裡用得著那等好酒!你只管拿來給我喝,我府上又少不了你家的價錢!」

  徐平只能含含糊糊地應承。

  在前世,徐平聽多了以這位八大王為原型的八賢王的故事,但真接觸起來,就發現真實的八大王遠沒有八賢王那麼可愛。

  趙元儼名望地位自然是沒得說,就連在契丹都能止小兒夜哭。但與戲文裡的八賢王動不動就手持金鐧上打昏君下打奸臣不同,趙元儼基本不操心政事,也正是因為不操心政事才有現在的名望地位。如果真地像戲文裡的八賢王那樣什麼都管,他現在估計已經被擼了王爵,發配到哪個邊遠小州編管了。

  宋朝對皇帝的位子可是看得極緊,越是跟君主親近,越是不能管事,一不小心犯了這個忌諱,可能會把小命都搭進去。

  趙元儼為人很精明,最明顯的就是劉太后當政的時候,他知道太后不是皇上的親生母親,裝瘋賣傻不上殿,故意疏遠關係。劉太后一故去,趙元儼立即入宮告訴皇上趙禎,他的親生母親是誰,死的不明不白,差點導致劉家讓趙禎一鍋端了。

  兒子趙允初跟徐平的父親徐正走得近,趙元儼不但不阻止,還特意促進這種關係。一是利用這個機會與李用和家走近,再一個也是看好徐平的前程。

  今天把徐平叫過來說話自然也是存了這種小心思,顯示兩家關係不一般。當然,他也真是想喝徐家藏著不賣的酒。作為親王,他的才華不能用在國事上,吃喝玩樂便就是惟一的選擇了,有好酒喝不到哪裡能夠忍受,皇宮裡的好酒還得由著他喝呢。

  荊王府上每年的花費驚人,巨額的俸祿和公使錢都不敷開支,還年年向朝廷府庫借貸,借了還不還,都是攢幾年數額大了讓皇上直接免了。為了荊王府的借貸,三司不知跟趙元儼扯了多少皮,最終還是皇上從內庫掏錢代他還了。

  這樣的八大王,徐平也只能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8 11:01

第123章 出書

  上元夜的狂歡至半夜方散,開封城的很多酒樓甚至通宵營業,養足了精神的酒客在各處流連,討論著今年第一次出現的那絢爛的煙花。

  把書狀交給呂夷簡之後,徐平便不再關心此事。在他想來,呂夷簡無非是提議對張士遜和楊崇勳略施薄懲,然後觀察風向,如果朝裡禦史言官對此事抓住不放,那麼再追加處罰就是。這事情不能深究,如果徹查城裡官員參與經商的情況,那牽連的官員就太多,鬧到最後會無法收場。

  惟一會出意外的是禦史和言官,這些人大多官職不高,任的又是清要職事,沒什麼發財的機會。沒有接觸便沒有瞭解,以前不知道倒還罷了,這件事出來,大家一看原來其他官員是這樣發財的,未必會忍得下去這口氣。

  禦史言官裡確實有些人是清廉自守,但也有一些是想發財沒機會,無論是哪一種,都會不遺餘力地窮追猛打。最後如何收場,就看他們心裡的怒氣值有多少了。

  徐平不關心這些,他真正在意的是此次反應出來的三司公吏的問題。隨便一抓,整個榷貨務的官吏就幾乎全部牽連進去,按他前世的話來說,這就是窩案。

  榷貨務如此,那三司屬下其他場坊務庫呢?按徐平前世的經驗,只怕沒一個乾淨的。

  處理不處理?怎麼處理?徐平有些迷茫。

  五代十國,中原地區各代相因,政治上層更換頻繁,反而造就了一個盤根錯節關係複雜無比的下層公吏階層。上至皇宮裡的內侍,下至不起眼的衙門小吏,甚至軍隊裡的中下層軍官,往往都是從五代時期一代一代傳下來。政權風雲變幻,這個階層卻穩如磐石。

  隨著太宗時期重用科舉出身的文人官員,官吏分離越越嚴重,一些衙門甚至被公吏把持,官員只是名義上的主官,具體事務全是做事的公吏拿主意。

  面對這樣一個階層,僅僅是有決心整頓是不夠的。牽一髮而動全身,把人換掉之後還得有合適的人接替,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徐平哪怕是有心,一時也是無力,只能慢慢地等機會。

  三月十七,三司刻書局。

  徐平和韓琦王堯臣等人,全都聚集在這裡,等著第一本關於錢法的書印出來。

  昨天他們聚在一起商量了各人的文章,最終定稿,讓石全彬安排人連夜排版,及時印製。等到明天上元節假期結束,書就要出來,然後送給相關的衙門和官員。

  新生事物,現在是三司賠著本錢印,以後等有了影響,可以讓想看的人花錢定閱。甚至在徐平想來,這種內容的刊物,應該是相關衙門用公使錢花公款訂。

  石全彬親自在一邊看著,等到印出第一頁紙,不等晾乾,用手提著回到官廳,交給等在這裡的徐平等人。

  徐平接過,石全彬道:「郡侯,看看這書印得可還中意?有沒有什麼舛誤?」

  刻書局裡的工匠大多都是請的原來書坊裡刻書的人,他們從業多年,校勘這些事情自然沒有什麼問題,但對於活字的排版還不熟練,黑邊字跡模糊等等問題有不少,比現在的雕版印出來的還有差距。

  徐平看過,心裡並不太滿意,但效果只能靠工匠們慢慢用時間磨經驗,嘴時沒有說什麼,交給了站在一邊的韓琦。

  韓琦仔細看過,點頭讚歎道:「昨天下午我們才校完書稿,沒想到一夜的時間就能印製出來。雖然還是比刻版印出來的書稍差,但這時間卻是雕版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

  幾個人傳看罷了,都覺得滿意。

  徐平對石全彬道:「便先如此吧,吩咐工匠不要印得太快,務必每一頁都要印得清楚。你先讓匠人印兩本樣書出來,我們看過,就再印五百本。」

  石全彬去了,徐平道:「大家坐下安心等著吧,樣書怎麼也要中午才印出來,我們看過之後,便去附近的清風樓裡吃酒。」

  坐著喝了一會茶,王堯臣對徐平道:「昨天城裡傳聞,上元節榷貨務查到了公吏勾結交引鋪偷偷換茶,是不是真有此事。」

  「不錯,我原是想派廂軍去防火燭,誰知道就查了這事情出來。人犯都早早就移交了開封府,也不知他們審出了什麼沒有。」

  當時讓韓綜派兵巡視場務,徐平本來是聽徐昌說起有人要換茶引才起意的,現在真查了事情出來,卻無論如何把當初的意圖說出來。徐平不貪這點功勞,如果因為這點小事被人忌恨上才真是不值得。

  王堯臣起了頭,眾人紛紛討論起了上元節的案件,尤其是牽涉到的張家和楊家,到底朝廷會怎麼處理,一個個都興趣盎然。

  除了徐平之外,這裡的都是中下層官員,在京城裡住著都不容易,想做生意發財也沒有本錢。當官時間長一點的方偕和王彬才有點閒錢,也不過是入股外面質庫坐吃利息,交引鋪那種動不動就成千上萬的生意他們只是聽說過,裡面的細節並不瞭解。

  三司官員都是事務官,不像台諫和館閣詞臣一樣天天閒著沒事,這種事情說起來也就是湊個熱鬧,並沒有準備寫個奏章要嚴懲什麼的。

  韓琦穩重,沒有參與這事情的討論,在一邊與徐平認真地討論著錢法。

  一次上元節慶典,左藏庫裡又出去了不少錢。監左藏庫的韓琦看著庫裡漸漸變空,對新錢法的興趣越來越濃。

  韓琦道:「過了節,中書必然會討論新鑄鐵錢的事宜,雲行怎麼看?」

  「但願順利吧,不要再橫生枝節。依西川經驗,一銅錢兌五鐵錢應該合理,不會出太大的亂子。新錢如果行用,說不定收的稅還會多一點。」

  橫挑鼻子豎挑眉毛的張士遜現在有麻煩在身,阻力應該不會太大。

  韓琦道:「錢法畢意不是小事,依我估計,可能會選幾州試行。開封府首善之區,自然不可能。如果離京城太遠又難以掌控,雲行,如果真是如此,你可要慎重選擇地方。」

  徐平點頭:「確實,選到江南兩浙去,誰知道到底什麼樣子。最好選在京西路,正好那裡是新茶法的行銷區,照顧起來也方便。」

  此時京西路的轉運使是王旦的長子王雍,因為王素的關係,跟徐平家裡也有來往。有個熟悉的官員主管,徐平操作起來也方便。

  正在徐平等人看著印書的時候,汴河邊的酒樓裡,劉太師看著眼前站著的幾個心腹手下,沉著臉道:「開封府那裡有了結果沒有?」

  石慶年恭聲答道:「回太師,案子已經審理完畢了,不過府公程琳還沒視事,要等到明天才能定下來。不過您老寬心,我們巡院裡有人已經把這案子做死,沒有大事。」

  「嗯,一定吩咐他們做得周全,不能再像前天的事情那樣馬虎了。」

  石慶年恭聲應諾。

  「還有,涉案的吏人家裡一定要安排得周全,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這次牽連到了將相之家,朝廷只怕不會善罷甘休,這些人流配免不了的。他們受這一番苦,我們就要照顧好他的家裡,萬萬不可做出落井下石的事來。」

  榷貨務的公吏把責任全扛了起來,如果不補償他們,以後哪裡還會有人跟著劉太師做事?再說這些小吏也是親戚連著親戚,朋友牽著朋友,有各種情面在。

  問清楚了案件處理的情況,劉太師歎了口氣:「不能趁著上元節把茶引全部換掉,日後我們做起來可就難了。一點一點去改帳籍,破綻更多不說,遷延日久,這些銀錢壓在茶引上,周轉不靈,耽誤多少發財的機會!」

  哪怕到了這個地步,劉太師也沒考慮過按照正常程式,把自己手裡收到的茶引貼納實錢去換茶。一是那樣得利較低,再一個也沒有那麼多的現錢去折騰。

  劉太師能夠動用的資金數目是可觀,但那些大多都不是他自己的錢,最大頭還是權貴人家托給幹人代管的本錢。這些本錢一旦動了,主家要用周轉不過來會惹出大禍。朝廷的錢貪一點偷一點都不是大事,官員有時候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如果是少了官員自己家的錢,可就沒那麼容易混過去。

  公吏們的力量再大,終究不是鐵板一塊,如果被有權有勢的官員強壓下來,必須得扔人出來頂缸,那時誰倒楣可就說不好了。

  這些茶引,他還是要按照舊價換成實茶,不過沒了一次換完的機會,只能在以後的日子裡螞蟻搬家,一點一點地讓主管公吏改著帳換茶。

  想到這頭疼事,劉太師一拍桌子:「這個韓綜,著實可惡!若不是他窮追到底,哪裡會惹出這麼多麻煩事來?當時把搬茶的驅趕散了不就結了,卻偏偏要抓起來審問。這件事情先跟他記下,以後再惹著我們,必不與他善罷干休!」

  小吏們奈何不了官員,但官員總是要靠他們辦事。只要小吏們有心引導,總會讓官員弄出漏洞來,到時反咬一口,結果可就難料。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8 11:02

第124章 段雲潔的麻煩

  徐平回到城內自己小院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到了開封西城牆上,斂去了光芒,發著紅紅的光,從裡到外都透著親切。

  在清風樓裡喝了一下午的酒,徐平有點醉醺醺的,到了家門前,小廝小心地扶著下了馬,直接送到他住的小院裡。

  林素娘帶著盼盼和父母已經回到了城外的府第,小院顯得有些冷清。小廝扶著徐平在院子裡的凳子上坐下,打了水來,伺候著洗了臉。

  正在書房裡讀書的李覯聽到動靜,出來看見徐平已經趴在石桌上睡著,便拿了書坐在旁邊照看,讓小廝退了出去。

  今天沒有風,傍晚的陽光暖洋洋的,徐平睡得很沉,做著稀奇古怪的夢。

  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山去,剛剛退出小院的小廝突然又進來,對李覯道:「外面有個人來找我們家官人,說是有急事,要不要把官人叫醒?」

  李覯猶豫了一下,對小廝道:「郡侯剛剛睡著,你還是先去外面問清楚,那人有什麼事,能不能等明天再來。」

  小廝應了,就要轉身出去。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正在這時,睡夢中的徐平突然一下醒了過來,茫然地看著面前的李覯和小廝。

  李覯見了徐平的樣子,小聲道:「先生莫不是做了什麼噩夢?」

  「哦,或許是吧——」

  徐平搖了搖腦袋,清醒過來,卻發現自己竟然把剛才夢裡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一點也想不起來,只是覺得心情有些失落。

  李覯對小廝道:「再去打盆水來,給郡侯洗一把臉。」

  徐平坐著發了一會呆,直到小廝打了水來,洗過了臉,才恢復了清醒。

  小廝倒掉了水,對徐平道:「官人,外面有個人說叫周垂安,說是到府裡有事情。」

  「周垂安——快快讓他進來!」

  聽見這個名字,徐平才想起有一段時間沒去看段雲潔了。如今徐平不是孤家寡人,年節有各種事情要忙,公事私事,根本就抽不出空來。周垂安來找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段雲潔又出了事情。

  不大一會,小廝領著周垂安建來,向徐平行過了禮。

  徐平問道:「可是皇宮後面的小店遇到了麻煩?」

  「稟郡侯,也不能算是多大的事情。自上元節觀燈,有個權貴之家的子弟便就賴在了店裡,天天在那裡糾纏。段家娘子不勝其煩,托我來給郡侯說一聲,把那人趕走。」

  周垂安雖然說得並不清楚,徐平心裡卻知道他的意思。段雲潔長得美貌,又天天在店裡拋頭露面,怎麼可能沒有人貪圖她的美色?好在那家小店經常跟宮裡做生意,認識的有權勢的內侍頗有幾位,再加上周垂安照拂,等閒人招惹都能應付得來。

  這次周垂安親自來找自己,那就是說這次碰上了不得了的人物。

  站起身來,徐平道:「今夜正好無事,我也有些想念邕州時的口味了,便去那店裡喝杯水酒,隨便吃一點東西。」

  李覯在邕州的時候自然知道段雲潔,卻不知道她也到了京城,勸徐平道:「先生酒剛剛醒,若不是緊急的事情,還是歇一晚再去。」

  徐平笑笑:「沒事,我自有主意。節後便是省試,你只管安心讀書。」

  帶了兩個隨從,徐平騎馬隨著周垂安出了門。兩人沒走汴河邊的大道,而是走著小路從皇城西邊繞過去了。

  過了州西瓦子,路上便就冷清下來,徐平問周垂安:「到底是什麼在那裡糾纏?都到了這裡,你可以跟我說了。」

  「是張僕射家的一位衙內,因為上元夜觀燈,見著了段家娘子,便糾纏不休。這兩天都從早到晚呆在店裡,怎麼講也不肯離開,實在是煩不勝煩。」

  徐平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張僕射是去年被撤掉的樞密使張耆,本官尚書左僕射,如今雖然在外面任知州,家卻還在開封城裡。

  張耆兩件事最出名,一是貪財,再一個就是子女眾多。大大小小二十多個兒子,女兒還要另算,哪怕是在這個年代,哪怕是妻妾眾多,這子女數量也是令人咂舌。孩子多了當然什麼人都有,出個拈花惹草的也不令人意外。

  張耆貪財歸貪財,對子女的教育卻不馬虎,眾多子女裡竟然沒什麼敗家子。而且他現在已經失勢,家人也收斂了氣焰,遠沒有《水滸傳》裡的高衙內那麼無所顧忌。這個年代,天子腳下的開封城裡,敢明目張膽強搶民女的還真沒什麼人。

  徐平可還記著自己當年在邕州的時候,樞密院三番五次地作梗,沒少找自己麻煩。那時的樞密使正是張耆,這口氣他一直憋著呢,沒想到現在又惹到自己頭上。

  到了那處小腳店外,太陽已經落下山去,黃昏餘光裡的開封城顯得有些陰暗。

  跟周垂安到了店門外,兩人找了張空桌坐下。

  譚二娘看見,直接拿了酒菜放到桌上,扭頭努了努嘴:「裡面那位張衙內,這兩天都在店裡糾纏,咶噪不已,讓人心煩!」

  徐平順著看店面裡,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官人坐在靠牆的一張桌邊,眼睛一直跟著段段雲潔,好像周圍再也沒有其他東西在他眼裡。

  徐平對譚二娘道:「你去把段家娘子喚出來,我有話說。」

  譚二娘得了吩咐,轉身去了。

  段雲潔來到店外,見徐平坐在這裡,並沒有覺得意外,在桌子對面坐了下來。

  「那個小衙內這兩天都來店裡糾纏嗎?」

  「唉,從昨天開始,一早就到店裡來,不到我們打烊他不離去。而且嘴裡時不時說句不雅的話,雖然不騷擾客人,卻讓人煩躁不堪!」

  徐平見段雲潔的神色都有倦怠,知道她忍得辛苦,點點頭道:「沒事,我趕她走就是。遇到這種事情,你要早跟我講。」

  段雲潔歎了口氣:「這人到了店裡,只是纏著我,並沒有其他惡行。我原以為只要斷然拒絕了他,便就不再來了,誰知道他會天天賴在店裡。」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8 11:03

第125章 誰得罪誰?

  徐平安慰了段雲潔幾句,見裡面的那個少年人不住地探頭探腦地向外看,便站起身徑直走到了店裡面。

  在少年人的對面坐下來,徐平問他:「你叫什麼名字?誰家府上的?」

  少年人打量了徐平一番,揚起頭道:「憑什麼問我?你又是誰?」

  「我叫徐平,爵封永甯郡侯,現為兵部郎中、鹽鐵副使。回京以前,任權知邕州州軍事,提舉邕州蔗糖務,提舉左江道溪峒事。」

  少年人本來就覺得徐平眼熟,聽了徐平的話才想來,去年獻俘大典的時候曾經見過。

  對面坐著這樣一位朝廷高官,而且不知道徐平為什麼把自己的官職說得這麼詳細,少年人有些緊張,小聲道:「我叫張信一,東頭供奉官,我——我爹是前樞密張僕射!」

  徐平點點頭:「原來張僕射府上的小衙內,你這兩天賴在這店裡幹什麼?」

  「我在店裡,自然是吃酒,你管得著嗎?!」

  張信一瞪著眼睛看著徐平,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

  徐平笑了笑:「我自然管不著,但店家說你在這裡騷擾良人,多次勸你離去你都賴在這裡不走。這樣的事情,我就不能不管了。」

  張信一漲紅了臉:「你憑什麼管?我看中了段家小娘子,要娶回去做房妾室,又沒有用強,還犯了王法嗎?再者說了,就是不妥當,也輪不到你個三司的副使來管!」

  剛才張信一見到徐平跟段雲潔親切地說話已經吃了一會飛醋,這時發作起來,指著徐平道:「莫不是你也看中了段家娘子?你也是有妻室的,無非是納個小妾!你沒有出錢納回家去,憑什麼來攔著我?」

  徐平面色一沉,抓住張信一指著自己的手指,猛地砸在桌子上。

  張信一嬌生慣養,比不得徐平日常健身,更曾經上陣殺敵,手指上吃痛,不由自主地尖叫一聲:「你幹什麼?要用強嗎?我爹是本朝僕射,建節封公,你敢放肆!」

  徐平冷冷地道:「你再滿嘴胡話,我就要掌嘴了!」

  張信一何曾見過這種場面,被徐平嚇住,不敢再說話,只是鼓著眼生氣。

  徐平道:「你知不知道你糾纏的段家娘子是什麼?」

  「不過是個落魄的官宦人家女子罷了,總不是你的妻妾!」

  徐平抬手就打了張信一一個大嘴巴,把張信一打得一下怔住,傻傻地看著徐平。

  「段家娘子的爹原是邕州如何縣令,後任太平縣知縣,因為回京述職,不幸染了重病去世。我剛才告訴你我是原來邕州的主官,你沒有聽到啊?段知縣在我手下任職多年,不知道立了多少功勞,結果不等敘功就撒手離世,留下這麼一個女兒孤身在世。」

  直到這個時候張信一才清醒過來,捂著被徐平打紅的臉囁嚅道:「那又如何?總之是她爹娘已經去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又做錯了什麼?」

  「你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段家娘子是功臣之後,現在戴著重孝,為了糊口不得已在這裡開家小店拋頭露面,竟然被你這種權貴之子調戲,你當官法是什麼!」

  張信一被徐平說得頭一陣發蒙,段雲潔是穿著一身素衣,可卻沒想到她那一身素是重孝。而什麼功臣之後,張信一更是一點概念都沒有。

  徐平對張信一緩緩說道:「段娘子的父親原來是我手下的功臣,在京城碰到你這種不成器的浮浪子弟,不得已才叫我來,你說什麼混話?」

  張信一被徐平說得雲裡霧裡,一下竟有些害怕,心裡不安。張耆自己是靠著攀上劉太后這棵大樹才平步青雲,沒什麼才能,但教子很有一套,平時管得很嚴,張信一並不是那種被家裡寵壞了的紈絝子弟。再說他兄弟二十多個,得寵也輪不到他。

  這兩天之所以在這裡糾纏段雲潔,一是被美色所迷,再一個只當她是個沒什麼背景的破落戶。張信一的父親好歹做過樞密使,位至國公,張家雖然不像太后在的時候那麼權勢滔天,但對一個破落戶來說,能進門無疑也是從地獄到天堂。

  心裡一動搖張信一便想起自己的處境來,見徐平在對面氣勢洶洶,還牢牢地把自己的一隻手按住,怕過之後又有些惱羞成怒。徐平不過一個郡侯,三司的鹽鐵副使,雖然跟新近得寵的國舅李用和家裡走得近,如此對自己也是太過跋扈。

  想到這裡,張信一猛地一抽被徐平抓住的手,沒想到力氣太小,根本沒有抽出來,死死地被徐平抓住。不由漲紅了臉:「不知者不罪!我原先不知道這些,縱然在這裡纏著段娘子也不是什麼大錯。你來到這裡,對我又打罵,是不把我家裡放眼裡嗎?」

  徐平冷冷地道:「我是對你這種不成器的浮浪子弟不放在眼裡,關你家裡什麼事?難不成你到這裡還背著『鄧國公』府的牌子來?」

  「你先放了我!」

  徐平不屑地搖搖頭,鬆開手放了張信一。

  知道段雲潔還在孝期,張信一心裡再是不甘也不敢糾纏下去。沒人知道也便罷了,只要用手段把段雲潔弄到府裡去,便就萬事大吉。現在已經惹了徐平過來,什麼手段都用不了,一不小心還可能惹禍患上身。

  心裡轉過無數的念頭,張信一終究還是恨恨地跺了跺腳,只有在心裡記住,以後總有機會,難不成徐平還能在這裡看一輩子?

  站起身來,張信一恨恨地看了看徐平和段雲潔,悻悻離去。

  看著張信一離去的背影,段雲潔對來到身邊的徐平輕聲道:「聽說他爹是僕射,官封國公,你這樣得罪了他,會不會有什麼後患?」

  徐平聽了就笑:「我得罪他?當年在邕州,他爹那時候任樞密使,不知道給我找了多少麻煩!現在還有兒子來糾纏你,你怎麼不問問他家怕不怕得罪我?」

  聽了這話,段雲潔臉上的烏雲終於散去,跟著笑起來:「你終歸是個至誠君子,不會與這些小人計較,什麼得罪不得罪的。」

  「君子做事無非是光明磊落,一樣以德報德,以怨報怨。他惹到頭上來,我可不會把這吃虧的事情隨隨便便就吞到肚子裡!」

  聽徐平這樣說,段雲潔又有些擔心:「你要怎樣?這樣行事官場上落人話柄!」

  「我也不怎樣,不過是把這不成器的小子遠遠趕出京城而已!你放心,我會明著行文三班院,說這張家小衙內在京城裡無事生非,擾亂地方,找邊遠小州差注個小官,免得攪得京城裡面烏煙瘴氣!再者說,我在官場上的話柄本來就不少,也不差這一個!」

  段雲潔沒再說什麼,認識這麼多年,知道徐平頂起牛來就沒那麼容易退步,不過不會失了理智,總歸會把握住分寸。

  兩人據著一張桌子分邊坐下,段雲潔看著徐平道:「這些日子你忙得很,好久沒到我這小店裡來了。」

  徐平沒有回答,也沒法回答。京城不比在邕州,什麼事情自己說了算,成千上萬的人供自己調遣。現在很多事情都要自己親自動手,還處處受人掣肘,哪裡有在外任職時的自由自在。更重要的是現在還要顧著家裡,家事在段雲潔面前更加無法提起。

  此時太陽已經落下去山下,天完全黑了下來,路兩旁的樹上掛著各色燈籠,彷彿一條條長龍一般,在開封城裡蜿蜒。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徐平想想,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好像曾來沒有這種旖旎浪漫的日子。現在與段雲潔坐在一起,還有國事、家事、私事一重重的牽絆。

  沉默了一會,徐平低聲對段雲潔說:「開酒店這種生意,總歸是拋頭露面,不定就惹出什麼事情來。這次趕走一個張家小衙內,過幾天還不知道又會惹來什麼人。算了,你們兩個還是換個行當,做什麼不能糊口?」

  段雲潔微笑道:「那做什麼呢?」

  徐平低頭想了一會,突然想起今天在編修所印的書來,猛地抬頭看著段雲潔:「要不就還幹你最拿手的,在京城裡開個印書的作坊。今天三司裡印書,跟你當年在邕州印的簡直有雲泥之別!京城裡的書坊一向賣得好,隨便印什麼書都賺錢!」

  「印什麼?賣什麼?又哪裡來的本錢?我們這家小店,做死做活,一年也不過只能攢下來二三十貫錢。當年邕州印書的那一套工具,可是值不少銀錢。」

  被張信一糾纏兩天,段雲潔也有些煩了,不想再開酒店為生。她不是沒想過重親撿起印書的活計,只是本錢太大,有心無力罷了。

  徐平看著段雲潔笑笑:「不是還有我嗎?總有辦法給你籌出本錢來!」

  段雲潔看著徐平,只是微笑著搖頭。現在不比當年,段雲潔怎麼可能拿徐平家裡的錢?徐平家裡什麼都有,最重要的是有妻有女,這是跨不過去的鴻溝。

  徐平知道段雲潔的意思,不過還是信心滿滿:「放心,本錢也總會給你籌出來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8 11:03

第126章 選差外州

  明月高升,各色燈籠掛滿大街小巷,整個開封城都籠罩著一種夢幻般的迷離。

  徐平騎馬沿著街道緩緩前行,被如潮水般沿街看燈的人感染,心情慢慢開朗起來。

  自去年回到京城便感覺到各種不適應,今天經了這麼一件事,突然也就想通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哪裡能夠事事順心如意?不敢怎麼做,總有各種各樣的煩心事找上身,除非不接觸這個世界,不然總是免不了的。

  煩心事不怕,只要正面應對就好。心累不是事情讓人累,而是那患得患失的心思讓人感覺累。自己兩世為人,在這個世界求一生的榮華富貴,只要放心大膽地去做就好,擔心這個害怕那個,存著各種小心思,白白累了自己,也沒有什麼處。

  回到家裡,趕著省試之前指導了一番李覯的詩賦,徐平便回到自己的書房裡,攤開紙來,拿起筆寫一封文牒。

  牒是給三班院的,直接遞給知三班院的李若谷。徐平寫了這兩天張信一的作為,並介紹了段雲潔的身世和段方的生平,明確要求三班院把張信一差注遠州,免得再鬧出什麼醜聞來,無法收拾。

  徐平算是想明白了,自己跟段雲潔的關係有點不清不楚,知道的人也不少,如果一心捂著蓋著反而讓人產生聯想,不知就生出什麼流言來。還不如乾脆自己挑出來,就以保護舊日屬下的名義為段雲潔出頭,有什麼要借這件事攻擊自己儘管放馬過來。

  邕州六年,蔗糖務創造了無數財富,破交趾立下了偌大功勞,還能連一個舊屬下的女兒都保護不了?

  正月十八,上元節後的第一次早朝。

  最先出列奏事的呂夷簡因為榷貨務換茶一案,牽連到了當朝宰相張士遜和宣徽南院使楊崇勳,提議對兩人進行懲處。

  張士遜自辨,咬死交引鋪是府裡幹人所為,雖然鋪裡掛了自己的名字,自己卻毫不知情。並提議「鄧」記交引鋪的財務全部入官,自己連本錢也一文不取。

  張士遜和呂夷簡是什麼關係?呂夷簡得了書狀,張士遜當天晚上就得到了消息,這兩天早就想好了對策。天大的事情,反正就推到禦下不嚴上面。

  此時楊崇勳並不得勢,只知道名下有間交引鋪出了事,探問的時候人卻都已經被開封看押起來,他根本沒有消息來源,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最終結果是張士遜奪一官,皇上下詔切責,讓他以後嚴管家人奴僕。

  楊崇勳的處理則嚴重得多,從節度使降為節度觀察留後,出知陳州。因為這個時候他還有另外一件麻煩,真宗晚年因他告密而死的周懷政家人鳴冤,兩罪並罰。

  當年寇准和周懷政商量的是謀立太子,即現在的皇帝趙禎,而奉真宗為太上皇。因為楊崇勳的告密事情敗漏,寇准被貶,周懷政死,劉太后垂簾聽政。劉太后聽政十年,趙禎顯然過得也不愉快,如今寇准和周懷政才是忠臣,楊崇勳則成了告密小人。

  早朝呂夷簡只是報告了事情經過,處理結果是下午在便殿再坐時商量的,所以朝會的時候沒有發生什麼爭吵。等到處理結果下來,禦史言官便炸了鍋,認為對張士遜的處罰太輕,相約第二天殿上廷爭。

  李若谷已經七十多歲了,身體不饒人,耳朵又一直有病,下朝後從垂拱殿回到三班院官廳,便坐在案幾邊休憩喘息。

  後行小吏上了茶來,李若谷歇息罷喝了茶,才算精神過來。

  勾押官這時才捧著一封文書放到案幾上,向李若谷稟報:「三司鹽鐵副使徐平移牒來,說是東頭供奉官張信一騷擾民女,要我們院裡把他差注到邊遠州軍。」

  「張信一?莫不是張僕射家裡的哪位衙內?」

  張耆的兒子都以第三字「一」排行,比如後世知名的張利一的兒子張叔夜,就還是靠著張耆的祖蔭入仕,為兩宋之交的名臣。李若谷官場滾打幾十年,自然知道。

  勾押官道:「正是張家的小衙內。」

  李若谷「哦」了一聲算是回應,又問道:「那民女也有些來頭吧,不然徐平一個三司副使去管這些事情做什麼?」

  「學士說的是,那民女出身官宦人家,父親是原邕州太平縣知縣,來京城裡述職的時候不幸染病去世。去年邕州破交趾敘功,這人還派追授了官職。這知縣在徐副使邕州任職的時候在手下立了不少功勞,所以照顧他的後人。」

  李若谷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張信一這種富貴人家恩蔭上來的三班使臣,因為嫌差事官小職微,事務瑣細,很多人都不注選,閒在家裡逍遙。此時三班院出的闕也張榜公示,允許使臣自己選擇合適的,稱為射缺。這些衙內很多連京城裡的監當官都不做,外州縣的更加是連看都不看。

  騷擾官宦之後確實不合適,但如果真按照徐平的建議一下就把張信一踢到鳥不拉屎的地方,那樣就得罪了張家。雖然張耆如今失勢,那也還是建節的國公,難說什麼時候就翻身再起。李若谷雖然不怕他,但也沒理由憑白得罪他。

  想來想去,李若谷對勾押官道:「你寫封書,行文到中書,且看那裡怎麼說吧。」

  三班院是從宣徽院獨立出來,雖然管的三班使臣是武階,但卻是隸在中書門下。這種不符合常例的事情,李若谷也不接手,又推到了政事堂諸位相公那裡。

  三班院裡的公吏很少,不足二十人,這種公文往來本來很耗時間,結果年後幾次大假放過,此時正好空閒,當天下午就把公文送到了政事堂。

  下午在政事堂當值的是參知政事章得象,見了這封公文,想起徐平在邕州的時候幫了自己的叔父章頻不少忙,而且那時候也與時任樞密院使的張耆有矛盾,二話不說就在上面批了「可」字,用了政事堂的印,命公吏送回三班院去。

  有了宰執批准,李若谷還客氣什麼?查了簿冊找到適合小使臣的缺,一下子差注到東海邊漣水軍去監鹽稅,而且限兩個月內到任。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8 11:04

第127章 這屆言官不行

  這種人事任免的公文往來不是秘密,按例要每天關報禦史台,讓他們監督。

  禦史們正商量著明天一起彈劾張士遜的事情,對此根本沒有在意。張耆在朝裡當權的時候,他自己不提出來,三班院不會平白得罪他,家裡的親戚都任閒職。現在早已經不如當年威風,哪個會關心邊遠州軍的一個小監當官?

  到了傍晚,知諫院孫祖德過來請侍御史蔣堂出去喝酒,順便打聽一下禦史台的風聲。

  諫院地位遠不如禦史台,而且諫官更加講究獨立性,風聞彈奏都是各行其是,朝廷規定沒有必要請示主官。孫祖德的人望又一般,組織不了手下的諫官跟禦史台一樣商量好了一起行動,沒辦法只能準備附和一眾禦史。

  到了清風樓裡,兩人選了一個小閣子坐了,聊過幾句閒話,話題便轉到張士遜的身上來。聽蔣堂講眾禦史明天要一起彈劾張士遜,孫祖德心裡就有了計較。

  正事講完,便說些京城裡的閒事。

  孫祖德道:「昨天有一則趣聞,張僕射家的小衙內張信一,看上了潘樓附近一家開小酒店的小娘子,連著兩天在那裡糾纏。不想那個小娘子跟鹽鐵副使徐平有些瓜葛,把徐平叫了過去,很是羞辱了一頓張信一,據說還動手打了他。」

  蔣堂聽了,心中明白,這哪裡是趣聞,只怕是那個張家小衙內不甘心在徐平手下白白吃虧,告到了諫院那裡。諫官可以風聞奏事,如果不想講,誰都不能探聽消息來源,就是帝王宰相也不行。很多心裡不滿的人便會向諫院遞狀子,要求把自己的名字隱去,不然他們哪裡來的那麼多風聞。禦史台雖然也有這功能,但沒有諫院方便,諫院到底掌握著鼓院和檢院這兩個面向平民的告狀機構。

  孫祖德一提起來這件事,蔣堂就知道他是到自己這裡求支援。去年因為廢郭皇后,三位台諫官到徐平家裡生事,事後奪官,自己也是其中一位。因為這件事,台諫言官們算是跟徐平結下了梁子,只要有機會總是要噁心他一下。現在機會到了眼前,怎能放過?

  可惜台裡已經定下來明天壓下其他所有的事,一致對付張士遜,雖然說制度上可以單獨言事,便那樣就得罪了同僚。

  想了一會,蔣堂道:「說起這件事來,今天三班院關報來的任免文書,其中就有這個張信一,被差到了漣水軍任鹽監,搞不好也是因為徐平。」

  「必然是了!世間事哪有這麼湊巧?昨天徐平和張信一起了衝突,今天就把他差注到了外州軍!李學士年老庸懦,徐平如果跑去關說,他也不好不允!」

  說到這裡,孫祖德有些興奮,臉色都紅了起來,熱切地看著蔣堂道:「希魯,徐平這廝行事如此肆無忌憚,明天我們一起聯名彈劾他!張信一到底是公侯之家,就被徐平這個佞幸小人如此羞辱,豈能忍他!」

  蔣堂搖搖頭:「不行,明天禦史台要一起彈劾張相公,我不能讓同列失望。延仲可以聯合本院諫官彈劾徐平,讓他在京城裡不要過於囂張。」

  「也好!那明天禦史台對張相公,我們諫院便對徐平!我可是打探得清楚,徐平不但羞辱張信一,還動手打了他!簡直豈有此理!」

  蔣堂笑道:「怪得誰來?公侯之家,哪家的衙內進進出出不帶著許多隨從,只有張僕射家裡一個銅錢看得千斤重,自從罷了樞密,不能再隨便役使兵士,他們家這些衙內身邊連個跑腿傳話的都沒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衙內,哪裡是徐平這凶徒的對手。」

  蔣堂嘴裡說著,心裡卻躊躇了幾次,要不要提醒孫祖德,這次彈劾徐平要小心點。雖然言官可以風聞奏事,但也不能信口胡說,他的手裡並沒有徐平找三班院的證據,到時候不要被徐平反咬一口。想了一想還是算了,蔣堂也想看看徐平吃癟。

  至於徐平直接行文三班院如此明目張膽,他們根本連想都不敢想。

  第二天早朝,呂夷簡奏過中書的日常政務,張士遜出列,上章自劾,請求罷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出知外州。藉口是回家問過家人才知道交引鋪牽連的金錢數額太大,再在政事堂坐不自安,自己領罪給其他官員做個表率。

  對面監察百官的韓億沒想到張士遜來這麼一出,昨天眾禦史商量好的全沒了用處,心中大急,不斷給糾查風紀的殿中侍御史使眼色。

  徐平站在百官群中冷眼旁觀,顯然是張士遜昨晚得到了風聲,今天先發制人,來個以退為進,讓找他麻煩的人撲個空。

  趙禎看著張士遜白髮蒼蒼,想起以前自己為太子時張士遜盡心輔佐,哪裡能夠因為家裡的一點小生意就把他罷相,溫言撫慰。

  最終結果是收下張士遜的自劾奏章,下朝之後再議。

  等到第二班樞密院奏過了政事,禦史們還沒回過神來,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慣例第三班是禦史言官奏事,孫祖德見眾禦史被張士遜打了個措手不及,在那裡犯傻,心一橫出列,高聲道:「微臣劾鹽鐵副使徐平跋扈不法!」

  垂拱殿不大,徐平排在一眾待制以上的大臣後面,位置已經到了殿外。為了讓眾官員站得整齊,殿外地上排得有一塊塊圓石,大家都是站在圓石身面。

  這些圓石天天都被人踩在上面一兩個時辰,早已經磨得光滑無比。本來徐平在那裡站得無聊,腳輕輕地晃動試著腳下大石的光滑度,聽到這句話,一下子精神起來。

  殿裡的秩序是由禦史台和閤門司等幾個衙門一起維持,但起主要作用的是禦史台,這便有些便利,言官奏事比其他官員方便得多。

  孫祖德高舉笏板朗聲道:「臣風聞,昨天潘樓附近,鹽鐵副使徐平和東頭供奉官張信一因為一個民女發生爭執。徐平倚仗自己人多,公然羞辱張信一,且動手掌摑!作為朝中大臣,徐平如此行事,與街頭爭風吃醋的閒漢有何區別?實在失朝廷臉面!」

  徐平聽著,微微搖了搖頭。他既然做出來了,哪裡還怕別人說,本來就是想把事情鬧得大一點。經過這幾個月京城裡的日子,徐平越發懷念自己在邕州的老部下,這次公然為段雲潔出頭,並且毫不掩飾地對付張信一,本就是為了向當年的老部下市恩。等到有了機會,從邕州調人入京,便就是自己的班底,強過現在孤家寡人,處處受人掣肘。

  孫祖德的話聲不停:「而且,臣還知道,徐平暗暗托三班院的官吏,把張信一遠放漣水軍鹽監!徐平本已娶妻,還為了一個民女,利用職權行私利,令人不恥!令人心寒!」

  趙禎在座上皺起了眉頭。

  爭風吃醋他不往心裡去,這幫言官沒事爭這個他還覺得煩得很,他自己不也為了廢後被言官弄得下不來台。大臣怎麼了,大臣就不能有自己喜歡的女人了。

  但打人這可是過了,張信一聽名字就知道是張耆家裡的,劉太后在的時候張耆的家人可沒少往宮裡面跑,趙禎自然知道。雖說現在張耆罷了樞密使出知外州,還一樣是國公使相的身份,徐平怎麼能一點面子不給,一言不合就動手打人?

  群臣對面的韓億對孫祖德卻有些生氣,現在什麼時候,大家正醞釀怎麼對付張士遜呢,他卻弄這些芝麻小事出來轉移事線,實在讓人無語。

  由於站得太靠後,也看不見徐平的身影,韓億朗聲道:「徐平,孫諫院說的可是確有此事?你出列自辯!」

  徐平高聲應諾,由閤門的人帶著,從人群裡擠了出來。

  行過禮,徐平道:「事情確實是有的,不過可不是為了什麼爭風吃醋。」

  孫祖德冷笑:「怎麼不是?我可是聽說那女子美貌,引得你和張信一爭執!」

  「諫院,你雖然風聞奏事,可不能亂編故事,我明明是因為別的理由才去出頭的。」

  「哪個會信你?京城裡面哪個不知道你家夫人眼裡不能容人。自然是你與那女子有瓜葛,又怕家裡夫人,才養在外面,結果惹出事來!」

  徐平聽了孫祖德的話,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心裡實在是難以形容。什麼時候林素娘還有了這個名聲了?明明知書識禮,卻成了京城知名的悍婦?

  「孫諫院,東西可以亂吃,話卻不能亂說!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的話是平空污蔑兩個女子的名聲,你書讀哪裡去了?我之所以去替那女子出頭,因為她父親曾經多年在我手下做事,也是為朝廷做事!我初去邕州,她父親段方是如和縣令,蔗糖務最早就是在如和縣一步一步開拓起來。後來蔗糖務搬去太平縣,段方又任太平知縣,幾年間不知費了多少心力。那是於國有功之人!你知不知道?」

  說到這裡,徐平的聲音也高了起來:「段方來京城述職,結果被審官院的公吏推三阻四,夫妻雙雙亡故,也沒能進殿面君!我是打了張信一,那是因為我已經告訴他這女子的父親是於國有功的官員,這女子還帶著重孝,他依然糾纏不休!我不但驅趕走了那個不知事的張信一,昨天還行文三班院,把他差注外路州軍!邕州六年間,戶口從不足萬人到數十萬,錢糧增加百十倍,是這些官員一點一點幹出來的,中間他們不知吃了多少辛苦,沒道理到京城裡子女還受權貴之家的羞辱!在邕州這些官員吃糠咽菜地跟著我做事,如果我連他們的子女的這一點臉面都護不住,又有何面目去面對他們?豈不是給朝廷抹黑!」

  「言官風聞奏事,可不是隨口編故事!事情清楚明白,到你嘴裡卻成了這個樣子,言官什麼時候成了長舌婦了?榷貨務的公吏上下勾結,與商鋪勾結,難道能做得天衣無縫不成?不見你諫院有任何風聞!衛真知縣黎德潤被州吏挾怨報復,自縊而死,多少年了也不見你們諫院為他說話!只會長舌婦一樣上殿傳這些事情,孫殿院,你們這屆言官不行!」

  黎德潤是濟州人,因為揭發州吏營私舞弊收受賄賂,被州吏聯名誣告,在獄裡自縊而死。徐平因為與東州逸党的石延年相熟,家裡人告到他這裡,由於案件的材料還沒有整理清楚,還沒報上去,現在乾脆一起提出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8 11:05

第128章 換相

  徐平的話說完,整個垂拱殿鴉雀無聲。

  有一種功勞可以躺著吃一輩子,徐平在邕州的功勞就是。聽到孫祖德口中的民女是邕州故去官員的子女,再沒一個人敢給張信一說一句話,就連孫祖德自己也是臉色蒼白,一言不發。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已經丟光了言官的臉。

  憑良心說,這個年代的朝廷對故去的官員還是有撫恤的,段方這種身份和功勞,徐平爭取一下還可以給後代授官。但段雲潔是女兒身,他母親與段方又不是明媒正娶,段方相當於就是無後了,一切成空。

  言官風聞奏事不被追責,不管大家心裡怎麼想,都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追究孫祖德的過失。真看不過眼,也無非是事後把他換掉而已。

  趙禎開口問道:「這個段方,是什麼身份?」

  呂夷簡上前回答:「稟陛下,段方是廣南落第的進士,由廣南西路轉運使司辟為本路官員。因為政績突出,前些年由廣南西路轉運使王惟正和邕州通判徐平等數人舉薦為京官,改任太平縣知縣。邕州蔗糖務能有今日規模,段方委實出力頗多。去年回京述職,朝廷本來正想大用,不想卻突然故去,朝廷曾經追加一官。」

  這就是呂夷簡的本事,徐平破交趾回朝述職的時候,他就把當地有功的官員資料全部看過一遍,至今還能記得一個小小的太平縣知縣。

  趙禎歎了口氣:「如此能夠實幹的官員,正是朝廷所需,不想卻早早逝去,著實可惜。他的子女流落京城委實可憫。著內藏庫賜銀百兩,絹一百匹,讓他後人安家。」

  呂夷簡忙帶著眾臣謝恩。

  趙禎又道:「張信一倚仗權勢,輕薄無行,三班院別差遠惡州軍。」

  李若谷本來聽孫祖德說得有鼻子有眼,還在那裡擔心自己被徐平牽連,沒想到最後如此反轉,出了口氣。

  聽見趙禎的話,李若谷忙出列道:「稟陛下,昨日中書已經准了批文,差注張信一為漣水軍監鹽,書狀已經發出。」

  「追回前命,選遠惡州軍——就差注到嶺南去!」

  趙禎沒想到現在三班院辦事這麼利索,以前不是經常有人報怨在京城守缺一等就是幾個月,什麼時候改了性子了。不過事關朝廷臉面,還是要追加處罰。

  李若谷領命退下,現在官告院的官告應該還沒下來,改任並不麻煩。

  站在前列的章得象也出了口氣,公文上到底是自己畫的押,真出事說不清楚。

  孫祖德鬧了這麼一出,台諫言官們的奏事時間就此浪費掉,接下來還有三司和開封府奏事,那兩個衙門不可能挪時間給禦史台。

  韓億看著心裡歎氣,對孫祖德不識大體著實惱怒,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好等下朝後上奏章,或者下午皇上便殿再坐的時候再論張士遜。

  徐平回到自己的位置,心情慢慢平復下來,竟然有長出一口氣的感覺。自回到京城參加朝會,沉悶的心情終於吐得乾淨。

  去年邕州的官員雖然各有封賞,但由於徐平自己官職不高,朝堂上面也沒有大人物幫著說話,並沒有人得到重用。經過今天的事,說不定這種情況會有改觀。

  三司和開封府除了日常日務,上奏的還是關於榷貨務公吏內外勾結舞弊的事情。

  三司是要更換人員,包括監管榷貨務的官員。天聖年間劉太后當政的時候,這些有油水的監當官肥差經常是宮裡的內侍把持,現在不行了,必須用外朝官員。

  開封府則奏報案件的審理結果,涉及到的公吏全部都除名勒停,為首的幾位發配沙門島,「鄧」記交引鋪查抄入官。

  徐平聽著暗暗搖頭,程琳雖然是能吏,也只能做到這一步。按徐昌的敘述,這次應該是很多公吏和權貴之家都有參與,涉及到的數額龐大。到了最後還是被他們成功切割,扔了幾個替罪羊出來便把案子結了。

  這種事情沒有辦法,各種案件公文審理都是公吏在做,只要他們勾結在一起,官員根本就抓不住把柄。別說是程琳,就是後來的包拯知開封府的時候眼裡不揉沙子,一樣被手下的吏人戲耍。沒有官員是神仙,能夠明查秋毫。

  等到下了朝,徐平迎著太陽長出了一口氣。

  孫祖德從人群裡擠了出來,到了徐平面前,深施一禮,一言不發,滿面羞慚地轉身離去。今天他的話說得難聽,可是把徐平一家人得罪死了,以後還不知道怎麼面對。

  下午的便殿再坐徐平沒有資格參加,不過結果天還沒黑就傳了出來。

  由於禦史中丞韓億力爭張士遜不宜再任宰相,趙禎又不忍心把他外任,最後折中的結果是與樞密使王曾互換,張士遜改任樞密使,王曾改任宰相兼集賢殿大學士。

  樞密使到底管的是武事,對主官的個人品格要求的要鬆一點。

  呂夷簡因為資歷比王曾淺,提議讓王曾任昭文相,自己退一步任集賢相。趙禎否決了這個提議,反正同為宰相,沒必要多此一舉,讓王曾在政事堂裡一手遮天。兩位宰相要互相牽制才好,不能失了輕重。

  因為要維護諫院自由言事的權力,孫祖德沒有受到任何懲罰,不過諫院不再由他一人掌管,又調了宋祁來同知諫院。

  而段方也因為這件事再次追敘前功,賜同進士出身,殿中丞,升為朝官。不過這些身後的榮譽,對他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至此由茶法引起的風波大致平息,然而徐平有種感覺,事情不會就這麼結束。那些交引鋪收了大量茶引,總不會就砸在自己手裡。以他們的能量,總能找到理由挑起事端來。

  不過徐平已經沒有精力再管這些了,接下來要籌備新開的坊務工廠,以及新鑄鐵錢的事宜。這些事情都要徐平親自處理,再也脫不出身來。

  至於段雲潔那裡,有皇上賜的銀絹,手中有了本錢,可以改開印書的鋪子。而且經過了這件事,不相信京城裡還有哪個不長眼地敢再去惹事。段方雖然生前的官職不高,但有邕州和蔗糖務官員這兩重身份,還能護住女兒的平安。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8 11:06

第129章 新場務

  院外的柳樹已經鼓出了嫩芽,牆邊朝陽的地方小草也從地底鑽了出來,探頭探腦地張望著新奇的世界。不知不覺間,春天的腳步漸漸地近了。

  林素娘坐在陽光下,臉色鐵青。

  蘇兒在一邊不住口地歎氣:「那個孫祖德,話說得太過惡毒,竟然在垂拱殿裡,當著滿朝大臣和皇上的面,說娘子你眼裡不能夠容人。這周圍鄰居,多少年來相知的人,哪個不知道娘子知書答禮,為人和善?也不知道他從哪裡聽來的這些閒話!」

  林素娘黑著臉問道:「蘇兒,你實話對我說,京城裡是不是真有這傳言?」

  「哪裡有!那個孫諫院就是愛嚼舌頭的長舌婦,娘子不要把他的胡說當一回事!他還說家裡郡侯去幫段家娘子是看上了她的美貌呢!實際上是郡侯念段娘子爹的舊情,才去出頭幫忙的。段娘子一家在邕州跟足了郡侯六年,吃了好多辛苦,郡侯念情的人,當然看不過眼她受人欺負,只不過是人之常情。」

  蘇兒跟林素娘交情深厚,情同姐妹,雖然京城裡有些零零碎碎的傳言,她又怎麼可能說給林素娘聽?林素娘現在可是有著身孕呢!

  林素娘生了一會悶氣,又問蘇兒:「那個段娘子你見到過沒有?是不是真地十分美貌?空穴來風,這話傳起來總是有些有由頭。」

  蘇兒道:「我沒見過,不過聽別人說起來,段娘子長得確實十分標緻。不過這世界上長得美貌的人多了去了,郡侯不是那種見一個愛一個的人!」

  林素娘再沒說話,只覺得心亂如麻。

  女人比男人敏感得多,孫祖德一番胡鬧徐平事後很快就不當一回事,沒兩天傳到林素娘的耳朵裡,她可是一直耿耿於懷。

  京城裡都知道林素娘的眼裡不能容人,自己什麼時候還有這名聲了?自己又不是不能生子,徐平年紀輕輕的,難道非要三妻四妾才能顯得自己大度?真是豈有此理!

  這兩天林素娘氣得胃痛,家裡又沒有一個人能夠傾訴,直到蘇兒來串門,才算有個人把這滿心的委屈都說出來。

  初春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林素娘卻一點感覺不到。陽光下盼盼和黑虎跑來跑去地瘋鬧著,蘇兒柔聲細語地勸解,林素娘還是覺得心裡堵得慌。

  三司條例編修所裡,燕肅聞著淡淡的茶香,左右看看四周,對徐平道:「你這裡收拾得不錯啊,比平常的衙門清靜多了。」

  徐平道:「待制若是喜歡,那便常來坐坐,也指點一下後輩。」

  正在這時,外面的軍將高聲稟報,三司使寇瑊到來。

  幾個人站起來,把寇瑊和跟在身邊的王惟正和李紘迎進屋裡。

  寇瑊落座,問徐平:「韓綜和郭諮什麼時候過來?」

  「省主安心,馬上就到了。最近鹽鐵司裡的事務多,他們兩人都不在衙門裡,我也經派人去喚他們了。」

  寇瑊點點頭,對旁邊坐著的燕肅和張宗象道:「兩位不要嫌棄三司簡慢,實在是其他衙門裡都雜亂不堪,才定在偏修所裡議事。」

  燕肅笑道:「省主客氣,這裡好,難得清靜。」

  客氣過了,寇瑊隨手拿起身邊桌子上的一本《錢法類書》,對兩人道:「新近三司印的這冊書,徐副使可是找了不少人來共襄此事,裡面不少好文章,兩位看過沒有?」

  「看過了,據說朝中文臣待制以上,武臣刺史以上,你們三司都發了一本,也是用心了。裡面的文章多有可取之處,最近同僚聚在一起,多有議論。」

  張宗象一邊說著,一邊又拿起書來隨手翻閱。

  寇瑊不住點頭:「好,好,你們看了有什麼想法,也可以寫文章給徐副使,每隔半月都會出一冊。理不辯不明,再者說了,也賺點潤筆當茶酒錢。」

  眾人一起笑了起來。

  燕肅最近判太常寺,上的蓮花漏,重制律鐘,很得趙禎賞識,這次特意派他和張宗象一起與三司詳議在京諸司庫務的利弊。榷貨務出事,其他庫務貨物也堆積如山,看守小吏內外串通作弊,終於引起了上頭重視。再有徐平建議在京城空曠的地方建一些三司控制的場務,製造賺錢的民生用品,也一起同議。

  燕肅是龍圖閣待制,張宗像是天章閣待制,都進入侍從官行列,經常會被皇上指定像這樣的臨時差使。

  幾個人坐著喝茶說了一會閒話,外面響起嘈雜聲,徐平起身道:「他們來了。」

  話聲剛落,韓綜和郭諮兩人進來,向在座的眾人行禮。

  分次坐下之後,公吏拿了在京庫務的帳冊進來,幾人仔細討論。最後條列幾條意見,無非是統計出積壓貨務,任命專人招商買撲,都是慣常的行為。

  最後才討論起徐平要新開的一些場務。

  徐平攤開早已準備好的規劃圖,一一指給眾人:「這裡是城西北面,五丈河和金水河之間,歷來地廣人稀,新的場務便設在此處。計有製玻璃的,製各種農具的,製火藥煙花的,製肥皂的,製車輛的等等十場務。製作的具體東西,剛才韓判官和郭判官已經帶了過來,就在外面,一會大家前去觀看。只是諸位要定下來,這些場務每年定額如何,裡面的工匠是招雇還是用廂軍,工錢如何算,一應等等。」

  此時京城裡的大的坊場大多都是供應宮廷應用,或者生產軍器,裡面的工匠吏人有數萬人之眾。雖然規模很大,卻基本沒有生產民生物資,更加沒有直接銷售的。徐平要建的這些場務生產不是問題,要新定的是如何銷,怎麼管理的問題。

  與此模式最相近的三司屬下的酒樓酒庫,自製自銷,一旦利潤降低便招商買撲。由商人出資承包,一般三年一換,每年給三司上次固定數額的費用。城裡很多所謂的正店實際是三司名下產業,不過三司經營不善,包給了商人而已。

  新的場務也是直接面對市場,未來難免遇到同樣的問題。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8 11:07

第130章 劉太師的煩惱

  郭諮有些興奮,指著門外車上的各種物品說個不停。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這些都做出來可不容易,具體負責的郭諮很是費了不少心血。新開的場務已經定下來由郭諮提舉,正合他的胃口。官場上摸爬了滾打了這麼多年,郭諮有些厭倦跟各種官僚勾心鬥角,寧可做這些實實在在的東西。

  燕肅也對這些東西感興趣,拉著郭諮一一詢問,每件東西的用途,製作過程,費不費工,問得特別詳細。反而對能給朝廷多少,他的心裡沒個概念。

  徐平本來還想拉著燕肅一起研究製作鐘錶,把他的蓮花漏再向前推進一步,想想自己在邕州培養出的工匠還要一兩個月才能到京城來,最終還是算了,到那時候再說。

  就在徐平等人在編修所忙碌的時候,汴河邊的酒樓裡,劉太師一臉愁容,坐在椅子上皺著眉頭聽手下人的傾訴。

  石慶年苦著臉道:「太師,現在榷貨務裡人也換了,茶引也換了,我們手中偌多的舊茶引該怎麼辦?若是去換新茶引,必須要帖納實錢,各家鋪裡哪有那麼多現錢?而要是轉賣給東南茶商,那我們折騰這一番,基本就沒什麼利錢了!再加上前兩天『鄧』記交引鋪充官,這一次大家可是賠得慘了!」

  劉太師揉了揉眉心,沒有說話。這幫徒子徒孫只知道自己賠得慘了,卻不知道劉太師更加頭痛的是怎麼向背後的權貴之家交待。別看與劉太師打交待的都是各家幹人,奴僕的身份,但若是少了主家的銀錢,這些幹人一樣能靠著主家權勢讓劉太師生不如死。

  「太師,您說話呀!沒了這些錢入帳,我們少吃點少喝點還是小事,各衙門的公吏如果都少了分潤,可不知道他們會幹出什麼事來。他們一離心離德,我們在開封府裡可就不好幹事了!以後還怎麼在京城呆下去?」

  劉太師抬起頭,儘量露出一個輕鬆的表情,對石慶年道:「小七郎你聽我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今年我們吃點苦,儘量擠點錢出來,那些權貴人家的錢不能少,沒了他們做靠山,我們就什麼都不是,一個開封府裡的推官判官都能要了我們性命。各衙門的公吏便要分人,關鍵的人是不能少的,少了他們我們無法做事。我們無法做事,權貴人家找我們還有什麼用?至於只是跟著打雜的公吏,盡可以克扣一點,他們要鬧事,我們就能夠再找新人替他們。新入衙門的人不懂行情,自然不敢獅子大開口。」

  石慶年聽了,苦著臉道:「說來說去,還是這家不能少,那家也不能少,可要是給了他們,我們也就沒錢周轉了,生意怎麼做得下去?」

  「車到山前必有路,你又何必急躁?我行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什麼樣的場面沒有見過?還不都熬過來了!小七郎,你只要跟著我渡過這場難關,以後就是一片坦途!京城裡的榮華富貴,都不在話下,甚至富比王侯也不是什麼難事!」

  石慶年只是搖頭,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關鍵是眼前的難關能不能過去。各家交引鋪是有錢,可這生意必須有大量資金周轉,一旦錢的鏈條斷了,就前景堪憂。如果再倒兩三家交引鋪,以前賺的多少錢就都全部成空。

  劉太師喝了一口茶,正色道:「聽聞三司要在城北開新的場務,我也打聽過了,那個鹽鐵副使徐平在邕州辦過,每年都能賺到大把銀錢。這些日子你多用點心,新的場務必然需要不少吏人,要把握住機會把自己人安插進去。這可比平時從各場務的庫裡東挪一點西移一點來錢快多了,抓住這一條路子,我們就不用在交引鋪這一棵樹上吊死。」

  「那個徐平還有這個本事?不是聽說前幾天差點被諫院掀翻!」

  如今形勢不同,劉太師的性子突然就好了起來,對石慶年循循善誘:「小七郎,做人要想出人投地,要有眼光!你看徐平家裡,這才多少年,就成了京城裡數得著的富戶,那個徐平是有賺錢的本事的,千萬莫要小看了!這次如果我們抓住了機會,說不定就能奠定一世的富貴根基,莫不要做等閒看。」

  石慶年道:「太師既然這麼說,想來是不會錯了。工匠沒有我們的人,但他場務開起來要吏人管理,卻繞不開我們。自五代時候一代一代傳下來,能夠處理衙門公文,官場裡上通下達的,幾個我們不認識的?只要稍微用心,他不可能繞過我們去!」

  「你知道就好,多多用心。工匠那些人不用管,不過做事的人,弄不出事來,理他們做什麼?我們只是弄錢,管他場務裡到底是如何做,做什麼!」

  到了這個年代,衙門裡面的公文條例已經相當嚴密複雜,就連很多主管的官員都處理不來,根本不是隨便什麼讀書識字的人就能處理的,必須要專門訓練過的公吏。這就是劉太師手裡最大的資源,能夠當公吏的人大多都與他的人有聯繫,很容易團結起來。

  徐平並不知道已經有人打上了自己的主意,還在興致勃勃地帶著燕肅幾個人參觀製出來的樣品,一一向他們介紹。

  張宗象拿起一面鏡子,照了一下,見裡面自己的影像清晰可見,完全跟真的一樣,吃了一驚:「這種東西也要拿出去賣?如此寶物,難道不應該專供內廷使用?」

  徐平道:「這哪裡是什麼寶物?金銀才是寶物!待制若是喜歡,等到場務開起來,製出來後便送你一面,這值得什麼。」

  有了玻璃,製鏡子還有什麼難的?雖然製不出氨水,無法用銀鏡反應製鏡子,但可以用錫汞齊之類的將就。這樣製出來的鏡子自然是不如背後鍍銀的那樣明亮,但跟銅鏡比起來已經天上地下,足夠讓張宗象驚歎一番。

  張宗象可不敢接受徐平的好意,把手裡的鏡子放下道:「不用副使送我,等到京城裡有賣的,我去買一面就是。既然開鋪售賣,想來價錢也不會太高。」

  「到時候多少價錢合適,現在也沒個定論,不定還要請兩位來參詳。這種貨物只要有錢賺就好,價錢太高也不合適,薄利卻多銷才是官家辦場的意思。」

  官場不應該僅僅是為了賺錢,還要培植產業,培養工人,培育市場,把什麼都做成奢侈品就沒有意思了。徐平開辦這些場務的目的可不僅僅是為了賺錢,他要培育出大宋的工商品銷費市場出來,要培植出一個一個產業出來,那才是長久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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