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85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2 10:11

第161章 開課

  二月天氣,漸漸開始熱了起來,身上的衣服又一時又不好減去,所謂春捂秋凍,頭上火辣辣的太陽曬著,人就覺得分外難受。

  三司條例編修所的院子裡,陳正平想到樹蔭下站著,又擠不進去,很是覺得鬱悶。

  那天來到三司的分明只有不到十個人,今天說是要講三司規矩了,來聽的突然就有七八十人。陳正平一心要拔個頭籌露臉,現在卻淹沒到了人海裡,這讓他看身邊哪個人都不順眼。早知道這個樣子,何苦巴巴地日夜兼程從唐州趕來?

  其他人自然都是開封本地新招募的,由官員或者高級公吏保舉,與前些日子被勒停的公吏無涉,才能進入三司。徐平本來也沒想全部人員都從地方徵調,開封府裡能夠招募多少算多少,成本還要低一些,只要一樣參加培訓合格就行。

  各衙門公吏本來就是有出有進,日常也會招人。一般要求能寫會算,熟悉本衙門的法律規條,還要有一定的家底。最後一點一是為了人員的穩定,最重要的是損壞了官物要有能力賠償。公吏做事與官員不同,官員的懲罰主要是降官貶任,罰銅只是輔助手段。公吏就不同了,條例死板得多,主要的處罰手段就是罰錢。

  京城裡還好一點,很多衙門與錢無涉,不需要為損壞官物而擔心。在下邊州縣裡,公吏大多都是出身殷實人家,為的就是他們有錢賠。

  正是因為京城裡面風險較小,又是吃皇糧的鐵飯碗,有很多讀書不成器的官員子弟來當公吏。雖然在官員面前身份低賤,總是個安身立命的職業。

  這次是徐平的主意,先培訓之後再考試,往常時候,都是在入職的時候考。這考試也並不簡單,還是會淘汰一部分人的,所以送禮請托之類異常氾濫。

  如果比照徐平前世,公吏入職的考試大致相當於公務員考試,而科舉不是。招公吏進衙門是做事的,而科舉進士是做官的,兩者有相似的地方,但又有根本的區別。

  周圍沒有一個陳正平認識的人,人群裡他顯得有些孤單,心裡也有些不安。

  正在人群議論紛紛的時候,高成端快步走到前面,高聲道:「肅靜!不得喧嘩!」

  等到安靜下來,高成端才道:「那邊有書手,一會你們前去登記自己的姓名,領取號牌。今天由判開拆司呂中允為大家講解開拆司規矩,你們可要用心聽!」

  眾人哄然應諾。

  陳正平見前面的人已經前去記名領號牌,左右看看,見身邊一個年輕人面善,湊上去小聲問道:「這位兄台,開拆司我知道,敢問這位判開拆司的呂中允是什麼來頭?」

  年輕人上下打量了陳正平一番,不屑地道:「外州來的?連這都不知道!我說給你聽,這位是當今宰相呂相公的長子呂公綽,本官太子中允。別看現在官不大,可人家是首相的長子,想升官還不是輕輕鬆鬆的事情!若是能夠攀上這棵大樹,只要他一句話,你也能跟剛才講話的高主簿一樣,麻雀變鳳凰,由吏變官!」

  說完,年輕人搖著頭,擠到前面去了。這些各州來的公吏格外讓京城來應募的人看不順眼,本來三司大換血是他們的機會,平白多了這麼人競爭。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聽說第一天來講的是當朝宰相的長子,陳正平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如今的呂夷簡在朝堂裡雖然說不上一手遮天,分量還是足夠重的,只要他一句話,就足以改變陳正平這種小人物的命運。機會到了眼前,就看自己能不能抓住了。

  陳正平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只覺得渾身發熱,也不知道是太陽曬得,還是被自己的熱血蒸的。剛才陰霾的心情一掃而空,一比眼睛不離呂公綽左右。

  登記完名字,領了號牌,高成端高聲吩咐:「這號牌是你們這兩個月吃住的憑證,千萬在意,不要丟了。還有,號牌嚴禁外借,如有違犯,立即趕出去!」

  講罷上課的規矩,高成端才帶著一眾新人,繞過前廳,到了院子後面的一處大房子前。這房子是專門蓋的講堂,還是第一次啟用呢。

  聽講的新進公吏在門前排隊,等候呂公綽先進去。

  一進房門,左右看看,呂公綽就不由皺起了眉頭。

  這房子空空曠曠,房頂又高,間跨又大,人一進來就覺得有些滲得慌。房間的窗戶上明明安了玻璃,偏偏南邊的窗戶又低又小,北邊的窗戶倒是又高又大,外面明媚的陽光照不進來,顯得有些陰暗。

  房間的最前面是一個講臺,正中放著一張案幾,一把交椅。案幾後面則是巨幅的黑板,除了粉筆板擦,竟然還有一枝教鞭倚在那裡。

  對面則是密密麻麻的課桌,只上了清漆。做得倒還精巧,可用料極為馬虎,全都是鄉間伐來的雜樹製成,骨子裡就透著寒酸。

  黑板自從徐平在崇政殿裡用過,還受到皇上稱讚,很多衙門都跟著製備使用,尤其是三司裡面,每個衙門都有,呂公綽倒不陌生。可實際上這東西沒幾個人用得慣,只是放在那裡擺個樣子罷了,沒想到這裡還真當正經東西。

  給公吏講規矩講條例,雖然談不上傳道授業,可也不能跟老師教學生差得太遠。書院裡上課,都是規規矩矩,講究古禮,講究用榻,哪裡像這樣高桌椅凳,沒個規矩。

  高成端跟在呂公綽身後,小聲問道:「這裡一切草創,上官可還滿意?」

  呂公綽皺著眉頭,伸出手來,上上下下都指了一遍,裡裡外外都不滿意,可最後又無從說起,悻悻地放下手,口中道:「其他的都可以將定,那窗子,能不能把朝南面的改大一些!白天都見不到什麼陽光,什麼道理!」

  「這是徐副使特意叮囑的,說是陽光斜著照進來對眼睛不好,又容易讓聽講的人分心,所以朝南的窗子低小。不過朝北的窗子大啊,而且房間北面正是另一排的屋頂,陽光能夠反照進來,這房子裡並不覺得陰暗。」

  聽見是徐平吩咐製成這樣,呂公綽眉頭皺得更緊。這位郡侯出自小戶人家,沒有受過大戶人家的管教,做什麼事情都沒有規矩,一味胡來。房屋建設那都是有規制的,雖然流傳後世的《營造法式》這個時候還沒有編寫,但將作監那裡也有各種建築的規制。作為三司的副使,徐平弄出這種建築來,實在是讓人笑掉大牙。

  呂公綽卻不知道這是徐平按照他前世的工廠建築來建的,鋸齒形場房,可以有效地防止陽光直射,又能充分利用陽光。要不是地形限制,徐平還想建成東西向的呢。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2 10:12

第162章 你的尷尬我的機會

  在交椅上坐下,呂公綽看著面前密密麻麻的桌椅,心裡沒來由就升起一種煩躁感。自己堂堂的當朝首相嫡長子,放著清閒的官不當,來給這些公吏講規矩,這事情說起來就讓人覺得荒唐。規矩需要講給這些小吏聽嗎?不守規矩的趕出門去,他們自己就老老實實地學會了。要小吏幹什麼?不就是為了讓官員不要陷在日常瑣事中,有些清閒嗎!結果竟然要官員來教小吏做事,那還要公吏做什麼,官員把事情全做了不好?

  這個徐平,僥倖混了個一等進士,在邕州沒有人管束,一味亂來,竟然瞎貓撞死耗子撈了不少功勞回來,也成高官顯貴了。現在回到京城,還是由著自己性子亂來,事事壞規矩,這樣下去在他手下做事的非要活活累死不可。

  小戶人家,又是出身商賈,不是呂公綽看不起徐平,他這種行為只要熟讀詩書的士大夫就看不過眼去。從小沒有規矩,大了又不讀書學習,做官做得也莫名其妙。

  呂公綽不是進士出身,蔭補為官,但那並不代表他的學問不好,前幾年也是學士院試過,帶著集賢校理的館職的。平常往來的都是飽學之士,就是跟那些詞臣文人,也是談笑風生,比徐平這個天天管錢糧這些俗事的官不知道高到哪裡去。

  呂公綽坐在交椅上煩躁生悶氣的時候,高成端帶著新招的公吏進了大廳。讓眾人按照號牌到座位上坐好,高成端便遵照徐平吩咐,到了大廳的後邊,單獨一個人坐了下來。

  每次講課,徐平都要求高成端陪聽,看著下面的公吏,把他們的表現記下來。這些到了最後考核的時候不一定作為依據,只是讓徐平對各人的脾性心裡有數。

  見眾人都坐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呂公綽清了清嗓子。剛要張口,突然發現不知道自己是該坐著講還是站著講。坐著講吧,沒有氣勢,站著講吧,下面學生坐著,哪裡有學生做著先生站著的道理。

  抬了抬屁投,呂公綽還是又重坐回交椅裡,還是規矩為大,本來就是教這些人三司裡規矩的,自己怎麼能夠先壞了師生的尊卑?

  強行壓下不悅的心情,呂公綽開始講述開拆司。從這個衙門的歷史說起,什麼時候設立的,當時為什麼設立,一直講到開拆司到底管哪些事情,正常有多少吏員。

  下面坐的人,尤其是從各州調來的公吏,對三司並不陌生,一是他們本就在鹽鐵司的兵案管下,再一個三司是平日公文往來最頻繁的衙門。公文往來都要經過開拆司的手,這是下面州縣打交道最多的一個司了。

  但所有人都認認真真,不要說交頭接耳,姿勢都是端端正正的。上面講話的可是三司的重要官員,更不要說還是宰相家的長子,哪個敢在他面前出醜?

  至於臺上呂公綽說的話有多人聽進了耳朵裡,有多少人聽了還能記在心裡,那可就說不好了。這個年代並沒有考核的習慣,講的只管講,聽的只管聽,最後考試還是看各人的綜合手段。學的內容記不住,還有人情,沒有人情還有金錢嗎。

  一口氣講了兩三刻鐘,呂公綽覺得有些口渴,只好暫歇一下。

  高成端見呂公綽停下,站起來高聲道:「聽得累了,大家可以出去看看風景,放鬆一下心情。一炷香之內必須回來,晚了的我這裡記住,累積三次就可以收拾東西回家了!」

  話聲一落,坐著的眾公吏先是互相看著,並不敢起身。等到有一個人站起來,便呼啦啦都站了起來,紛紛向門外走去。

  「呂中允在那裡坐著,你們怎麼就敢走前門!都從後門出去!」

  高成端見人都向前門擠,急忙在後面高聲喊住。

  這課堂太大,人都擠在前面,竟然沒有人注意到這裡原來是有前後門的。官員的威嚴不能冒犯,聽見高成端說,這才都轉身向後門去。

  呂公綽坐在上面目瞪口呆,自己這當老師的還沒有開口呢,這些傢夥就忽啦啦地全走了。豈有此理!什麼時候做學生的如此隨便了!

  高成端只是按照徐平吩咐的做,還老老實實地記住時間,好作為以後定每節課時間長度的依據,哪裡想到呂公綽因為沒有問他而在那裡生悶氣。

  等到人都出了門口,高成端才走到台前,到了呂公綽的身邊,指著案幾上的一個杯子道:「上官,這裡有茶水,您潤潤嗓子。」

  呂公綽連連搖頭,剛才只顧著煩躁生氣了,竟然沒看見案幾上的茶杯。拿起茶杯來喝了兩口,也懶得跟高成端廢話。這人是徐平提起來的,又已經是官員身份,給他點面子。

  不等到時間,聽課的公吏便紛紛回來,按照號牌規規矩矩地坐好,秩序倒是不錯。

  這也是公吏的特點,只要定好了規矩,他們便按照規矩來。至於規矩有什麼用,定下來是為了什麼,他們是不會管的,只要把這規矩遵守給別人看了,他們便心安理得。

  呂公綽回復精神,接著講開拆司的各分支機搆及其職能,以及大略的編制。

  這次呂公綽一口氣講完,直用了小半個時辰。

  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覺得茶水依然是溫的,呂公綽才覺得心裡好受一點。

  把茶杯放下,呂公綽高聲道:「開拆司的公事便講到這裡,有甚不明了的地方,可以找三司的老吏詢問。費了如此多的功夫,你們可要把開拆司做的事弄明白了!」

  下面聽課的公吏哄然應諾,然後又一起眼巴巴地看著呂公綽。

  這種場合呂公綽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不知道下面該做什麼,想了想,便就要起身自己離去。事情已經做完,後面的還是讓那個高成端收拾手尾。

  卻不想這個時候高成端卻一路小跑著到了前面,對呂公綽小聲道:「上官且慢走,講了這半日,也不知道下面聽的人記著了多少。徐副使吩咐,講完之後,講的人要提五個問題,讓聽的人回答。答出來的人我這裡記錄在案,後邊有用的。」

  呂公綽眼皮一翻,這什麼狗屁規矩,要問高成端安排個小吏問好了,何必來浪費自己的時間?只是看高成端眼巴巴地站在那裡看著自己,事情又是徐平吩咐下來,作為屬官呂公綽也不能不從,只好抬起的屁股又坐回了交椅上。

  出了口氣,呂公綽問道:「衙門安排,講完之後要問你們記住多少。我問,你們誰知道便站起來答,答上來的編修所會記錄在案,後面不知有什麼用。」

  「要答的舉號牌!」高成端急忙補充了一句。

  「開拆司下有催驅司,負責哪些公事?」呂公綽問完,目光炯炯地看著眾人。

  下面卻鴉雀無聲,沒有人舉牌子,更沒有人回答,都是正襟危坐,儀態端整。

  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一向都是小吏們的生存法則,所謂無過便是功。站起來回答有什麼好處?多少好處也抵消不了答錯了的壞處,這筆帳小吏們算得最清楚。

  眾目睽睽之下站起來,答對了,縱然有些微好處,但同時也惹了身邊人忌恨。要是答借了,不但被身邊的同僚嘲笑,還給上官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這種帳,那是沒有比這些人算得更清楚了。寧可就這麼坐著,也不會有人挺身做這種對自己沒半分好處的事,誰比誰傻啊!

  呂公綽見了這個場面,只覺得時間過得分外漫長,心中無名火起,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不說自己是上官,就是看在辛苦講半天的份上,也該有人捧捧場啊。

  正在這時,人群中間一個牌子高高舉了起來。

  高成端看見,心裡暗暗出了一口氣,急忙道:「二十六號,你站起來答。」

  舉牌的人站起身來,先躬身行禮,才朗聲道:「回上官,催驅司掌催收三司名下各種帳籍,包括在京諸司庫務、京畿的各倉場還有三司三部的俸祿。」

  呂公綽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對站著的人道:「雖不完全,但卻基本說清楚了。很是不錯,說明你剛才認真聽我講了。你什麼名字?哪裡人?」

  「小的陳正平,原是唐州孔目,因為三司公文調州裡公吏來京,便日夜兼程趕來。」

  「好,好,你的名字我記下了!」呂公綽連連點頭,「好好學,日後必有前程!」

  拱手站著的陳正平急忙道謝,雖然面上平靜,心中卻激動不已。

  自己起早摸黑地兼程趕到京城,本想拔個頭籌表現自己,沒想到卻想法成空。正在失望的時候,上天卻又給了自己這一個機會。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上天給你關上了一扇門,就要另開兩扇窗是不是?

  呂公綽是什麼人?宰相家裡當家的啊!這還了得!只要為自己說一句話,以後的前程就不可限量。如果安心在三司當一輩子小吏,這沒什麼用,但憑什麼自己就要安心做吏!

  依著吩咐坐下,陳正平只覺得自己的心嘭嘭跳得厲害。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2 10:13

第163章 恩出公門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過去,不知不覺就到了二月中旬。

  這段時間徐平基本沒有回城外的府第,只是歇在城內的小院裡。天天在編修所裡忙得不可開交,他也沒有精力城內城外兩頭跑。

  林素娘隔幾天會帶著盼盼到城內住一天,看看徐平,順便給徐平調理一下身子。

  李覯過了省試,天天窩在小院裡準備殿試。按照徐平的建議,剩下的日子他不再看詩書,而是集中精力研究從唐以來科舉的真題,再加上幾本公認高品質的擬科舉的本子。對傳下的詩賦進行評點,好在哪裡,差在哪裡,詳細地寫下來。偶爾徐平有空閒也會幫著他看一下,他自己也時常請教來徐平家裡聚餐的編修所人員。編修所的人大部分都是進士高第,狀元榜眼之類的都有好幾位,他們的意見往往能切中要害。

  最悠閒的是徐正,年後徐平在京城的地位穩固下來,爵位也到了郡侯,徐正交往的圈子比以前上了一個大臺階。再加上李用和一家本就是最炙手可熱的外戚,他本人由於前些日子破了三司公吏的案子,落了遙郡,成了正任刺史,老朋友徐正跟著水漲船高。

  一進入二月,徐正便開始經營自己的小圈子,籠絡了一批像他一樣的京城閒職權貴官員,說要辦個詩社。這個年代的詩社跟徐平前世的俱樂部有些像,就是一群身份地位差不多的人,閒著沒事了湊到一起吃喝玩樂。真正詩社的詩文能夠流傳於後世的,那是少之又少,大多只是應景的遊戲之作,無論文學性和思想性都比較差。

  徐家現在有錢,徐正也到了年紀,徐平是支持父親享受生活的。京城裡最不缺的就是富貴閒人,徐正融入到那個圈子裡,總比起早貪黑地上朝找存在感強。徐家有京城裡面最好的酒,有使不完的閒錢,城外有遊玩的地方,盡可以由著徐正去瘋玩。

  二月十九,徐平終於審完了新條例的初稿,身心一下子放鬆下來。

  初稿只是包括三司的初步條例,後續還要加上資料統計分析的表格,還有能夠向上級和其他衙門報告的檔,分三部走,全部完成要到年中了。

  有了新條例的初稿,公吏培訓的教材就有了,解了燃眉之急。後續的內容,本來也不要求所有的公吏掌握,只要高級公吏和官員能夠使用就可以了。

  窗外的陽光明媚,暖洋洋地又不會熱得讓人難受。楊柳已經變得蔥翠,五彩繽紛的花朵已經綻放,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光。其他衙門的官員正忙著呼朋引伴,賞花踏青,只有編修所裡忙得昏天黑地,徐平也覺得過意不去,想著要好好補償他們。

  正在徐平坐在位子上胡思亂想的時候,劉沆從外面進來,向徐平行禮:「副使,現在有沒有空?屬下有話要跟您講。」

  徐平見劉沆態度認真,忙讓他坐下:「有話儘管直講,恰巧我現在也沒有事。」

  劉沆在下首坐下,沉默了一會,才道:「副使,屬下最近沒有稟告你,就擅自做了些事情,萬莫要往心裡去。」

  劉沆這個人,與韓綜是有極大不同的。簡單說,單論做事的能力,他比韓綜強。但是劉沆有更強的獨立性,往往自己拿主意做一些超出徐平意願的事情。這樣也很難說是好是壞,到底他只是徐平的下屬,而不是奴才,本就應該有自己的主意。不過有的事情往往會有出人意料的後果,讓徐平措手不及。

  見徐平不說話,劉沆又道:「最近編修所裡從下邊州縣調來的公吏,再加上京城裡新招募的,有數百人之眾。下官怕他們惹出事情,便找了幾個靠得住的做眼線,把這數百人的動向及時報給我知道——」

  「於是你就探聽到,他們這些人又要出事了?」

  徐平有些無奈,劉沆用探子刺探屬下和身邊官員的事情幾乎已經成了一種本能,現在他手裡又管著兵案,更加方便。徐平不是不知道情報的重要性,但這個時候的官場,缺乏情報處理的機制,一旦使用探子刺探下情,就很容易造成人人自危的局面。

  一是用的探子良莠不齊,你很難知道得到的情報多少是真多少是假,這些探子會不會挾人的隱私勒索。然後情報搜集了之後無法分析驗證,也無法保密,實際上完全失去了收集情報的正面意義。

  徐平寧願用明面上的制度去達到目的,也不用暗探,就是這個道理。情報工作,尤其是對內的情報工作,是需要整個系統配套的,一旦系統失靈,刺探情報就成了整個機制的毒瘤。不過徐平並沒有禁止劉沆這樣做,而只是小心防著他的作為起負面作用。

  見徐平的臉色不好,劉沆硬著頭皮道:「不錯,下官發現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說吧,都有哪些。」

  「自公吏開始聽各司官員講三司規制,就有官員有意籠絡這些公吏。當然,大多數官員只是想著過段時間能夠挑能幹的進本司,但有一些動機不是如此單純。」

  見徐平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劉沆接著道:「尤其是開拆司呂公綽,他是第一個給公吏們宣講的,當時課後提問題沒人回答很是尷尬。有一個唐州來的孔目,名叫陳正平,主動站起來回答,圓了場面。」

  「這不是很好嗎?」徐平面無表情地道。

  「唉,本來這是好事。可從這件事後,陳正平曾經主動去找過呂公綽,此後兩人來往就很密切,完全超出了正常的官員和小吏的交往程度。還有,那個陳正平突然手頭就活絡起來,經常請身邊的公吏吃喝遊玩,現在已經很得小吏們的人心。」

  聽到這裡,徐平哪裡還不知道劉沆的意思?身體向後靠在椅子上,好久沒說話。

  劉沆有些著急,身子向前道:「副使,那個劉太師之禍的前車之鑒未遠!」

  徐平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你想讓我怎麼做?把那個陳正平退回到唐州去?還是直接除名勒停?」

  說到這裡,徐平搖了搖頭:「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走了一個陳正平,只要他們有心,自然會再找個李正平,有什麼用?想找總能找到人的!」

  「難道,我們就這樣坐視不理?那何必費這許多功夫!」

  「當然不是,我們這些人起早貪黑,做了這麼多事,如果一切還都跟原來一樣,你們即使不埋怨我,我自己也心裡過意不去。——沖之啊,你們要讓這些小吏安心規規矩矩地做事,最應該做的是什麼?」

  「自然是應當賞罰分明,尤其對那些害群之馬,絕不能姑息養奸,一定要即時清理出去!所謂千里之堤,潰於蟻穴,苟且一時,日後必有大禍!」

  徐平點點頭:「不錯,處理潰爛膿瘡,心思要果決,手段要嚴厲,確實是對的。但是,所謂賞罰分明,第一重要的是賞,罰就等而下之。賞一次頂得上罰十次,如果賞一次只要一貫錢,那麼就不捨得這一貫錢,那麼造成的損失就會遠超一百貫。」

  見劉沆有些不以為然,徐平又道:「人呢,尤其是居上位者,總是覺得雷霆手段才能顯出自己的威嚴,而往往會偏向刻薄寡恩。濫賞固然不可取,但當賞不賞危害更大。就像你說的這個陳正平,我猜得不錯的話,拋開他攀附權貴不談,各方面在同時的公吏中應該都是不錯的,我說得對也不對?」

  劉沆點頭:「副使說得不錯,他學得快,記得牢,確實比其他人強。」

  「攀附權貴也得自己有一身本事,哪個有本事的人喜歡讓個笨蛋跟在身邊。話又說回來,不怕他攀附權貴,只要我們這裡堅持有功必賞,恩出公門,還怕他作亂嗎?」

  劉沆還是不明白,聽了徐平的話,坐在那裡有些洩氣。

  徐平又道:「這些公吏,再有個把月就該分到各衙門了。你讓兵案出個條例,對於學得好的人如何獎賞,名文條列出來,張榜公佈。記住了,其中最重要的,是對那些特別突出的公吏,可以破例提前轉官。擬出來之後,報中書,中書同意就下敕。」

  劉沆終於有些明白徐平的意思,小聲問道:「副使的意思是——」

  「恩出公門,不要被有心人用國事市私恩。他做得好,三司就按條例提拔獎賞,用不著別人來求情。提拔了之後自然會重要,人盡其才!」

  徐平把重要兩安說得特別重,劉沆這才心領神會。

  籠絡了人,自然是要安排到對自己有好處的位子上。但從根子上來說,用人權還是在相關衙門手裡,把人從那些位子上調開就好了。讓雙方的關係冷落上幾年,自然也就淡了,難道宰相府還會和一個小吏好一輩子?

  呂夷簡能夠控制很多衙門,那是有眾多的官員巴結他,一旦不理會了,他的權勢自然就很快低落下去。他還真有天大的本事,能夠一手遮天哪。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2 10:13

第164章 歐陽修

  又坐了一會,把事情想通,劉沆的心情才重新開朗起來。呂公綽籠絡陳正平?那就讓他籠絡好了,等到培訓完分配衙門的時候,讓他到外面當差幾年,看看還籠絡不?

  說穿了,徐平當官不用看呂夷簡的臉色,他的升遷自然有皇上記在心裡,到了時間根本不用中書進熟狀,手詔直接就下來了。徐平又沒有什麼把柄抓在人家手裡,名聲也不算差,不管是政事堂,還是舍人院,難道還能把手詔封還回去?那不是沒事找事!

  不求他,自然也就不會慣著他。三司雖然還在政事堂管下,但自從三司使早朝有了單獨的上奏時間,獨立性已經比以前大了很多,不用仰人鼻息。

  徐平與呂夷簡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守本分就相安無事,越職了自然不理會他。

  劉沆離開,徐平坐在椅子上發了一會呆。

  三司統管天下錢物,不知有多少官員盯著這塊肥肉。隨便摳一點出來,就是數額巨大的財富。那些三司有用人權的庫司場務,更是被權貴們緊緊盯著。當年田況任三司使的時候,天天被權貴們圍著請托讓自己子弟到這些地方任職,他又不嚴辭拒絕,當面陪笑,事後還是按自己的意願行事。一任三司使做完,自言常年陪笑,臉皮快像靴皮了。

  現在比當年好了很多,一是從太宗時候起,不許官員沒事到三司來,再一個用人權被庫務司分去了不少。雖然如此,還是免不了高權貴向三司伸手。

  徐平並不是暴烈性子,行事跟當年的田況差不多,從不跟人撕破臉,但也不拿著手中權力做交易。在別人眼裡,現在的徐平有些滑不溜手。

  外面的太陽很大,正是剛過午時沒多久最熱的時候。三司裡衙門裡也靜悄悄的,事情少的衙門官吏大多都已經回去,事情多的也正利用這個時候午休一會。

  站起身來,徐平伸了個懶腰,抬步出了房門。

  外面的大廳裡,王拱辰等人正坐在椅子上迷糊。剛剛吃過了衙門裡的自助餐,小憩一會消食,顯得格外安靜。

  聽見腳步聲,方偕睜開眼睛,見是徐平進來,忙起身行禮:「不知道副使過來,怠慢莫罪!」

  方偕一說話,其他人也都醒了過來,紛紛向徐平見禮。

  徐平笑著道:「都不要睡了,起來我有話講。」

  眾人起身,讓徐平坐了上座,恭敬聽著。

  徐平道:「新條例的初稿已經完成,我那裡看過交給了石閣長,讓他儘快付印。至此我們的事情便告一段落,後續雖然還有許多事情,但不像現在一樣急迫。明天旬休,我又向省主給諸位求情,後天和大後天再休息兩天,朝堂也已經知會。這三天大家好好歇一歇,稍微彌補這一段時間的辛勞。」

  王拱辰聽了便道:「去哪裡歇?」

  說完,幾個人便一起眼巴巴地看著徐平。

  休息難道就只是躺在家裡睡覺?要出去遊玩,大家的手頭又不寬裕,只好吃徐平這個大戶。說穿了還是京城衙門裡的公使錢少,吃喝玩樂沒地方報帳去。要是在地方做知州通判,哪裡會這麼可憐,想去哪裡玩就去哪裡玩,根本不用擔心錢的事。

  徐平沒辦法,只好道:「現在春光明媚,遊玩自然要出城去。這樣吧,我在中牟縣有一處田莊,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的,便一起去那裡遊玩幾天,放鬆心情。」

  「如此最好!」王拱辰拍手,「早聽說副使中牟田莊裡什麼都有,京城裡最好的烈酒都是那裡釀出來的,又有遍地牛羊,吃喝不缺。我們去那裡,先放開胸懷吃一個飽!」

  眾人一起笑,鄙夷王拱辰只知道一個吃。

  徐平道:「去年韓稚圭和吳春卿一眾同年曾經去過那裡,雖然有野趣,但遊玩的地方卻太簡陋了些。如今莊裡建了一處遊園,比去年強了不少,你們去也不寒酸。」

  眾人一起叫好,徐平家裡有錢大家都知道,他說不寒酸,定然是很好的了。

  徐平卻有些無奈,計畫趕不上變化,最開始他本來想把中牟田莊建成一個遊玩的地方,沒事可以跟同僚聯絡感情。沒想到建了一半,又在萬勝門外買地建了新府,地方比原來城內小院大了很多,中牟那裡反而沒必要了。但已經開始動工,不好停下來,還是按照預定的計畫建完。家裡錢不缺,就當是建著玩吧,總有用得著的時候。

  別人家建園,哪怕是宰執親王,也得提前開始攢錢,往往把多少年儲蓄都搭進去。徐平卻是只受限於地不夠,錢從來都是不缺的。不管是中牟田園裡的出產,還是白酒的銷售,徐家都有豐厚的利潤,徐平日常的俸祿只是他的零花錢。

  定下來之後,徐平道:「已經過了午時,天色不早了。從京城到中牟,路上有幾十里路,要想今天趕到,我們便就要即早動身。今天衙門裡也沒有什麼事情,大家便都回家去收拾,一個時辰後到我在城西的家裡會合,我們一起出發。」

  王拱辰問道:「能不能喊其他人一起去?」

  「自然可以,多幾個人又沒有什麼。」徐平看看王拱辰,「怎麼,你在京城裡還有什麼要好友人,要趁著這個機會熱絡一下?」

  王拱辰有些不好意思:「前兩天,有幾位同年和好友離了西京幕府,到京城裡來館閣任職。乘著這個機會,請他們一回,算是借花獻佛。」

  都知道王拱辰家裡的負擔重,平時日子過得不容易,也沒有人笑他。朋友來了,怎麼也得到有名的酒樓吃上一回,再叫幾個有名的女妓過來唱個曲,才配得上現在的身份。京城奢靡,這麼一圈招待下來,對現在的王拱辰來說可不是一筆小錢,他實在肉疼。

  而西京幕府裡的那幾位,都是已經被養刁了的,稍微有點寒酸,只怕他們心裡就有什麼想法,王拱辰這兩天一直拿不定主意。

  天聖年間,錢惟演被眾大臣阻擊,沒有能夠成功地進入政事堂,帶著無限不甘到了洛陽任西京留守。在這一段時間,錢惟演的幕府集中了一大批的文人,在他的庇護下,形成了不小的聲勢。如今錢惟演已經被貶到了荊湖,那些幕職也到了出頭的時候,好幾位都由朝中大臣薦舉,到京裡任館閣之職。

  歷史上這些人被稱為錢幕文人,對後來的宋朝文壇影響深遠,也是北宋古文運動的發端。徐平前世所熟知的人中,就有歐陽修、富弼和張先,其他此時已經因為詩文天下聞名的人還有尹洙和梅堯臣等人,大多都是天聖年間的進士。

  這些進士跟徐平這個被發配到嶺南為官的倒楣蛋可不同,他們深受能文能詩的錢惟演賞識,在他的庇護下,過的是神仙般的日子。日常政務基本不用他們處理,每天只是到處集會遊玩,互賞詩文,文學上的成就突飛猛進,一日千里。

  錢惟演之後,王曙判西京洛陽,震驚於這些人的詩文成就,舉薦不少人入館閣。後來王曾雖然在洛陽待得時間短,也舉薦了幾個人。

  不同的經歷養成了不同的性格,這些人少年成名,大多自視甚高,銳意進取,動不動就點評天下,與徐平多經實事磨練的性格完全就是兩路人。

  錢惟演在仕途上好鑽營,又好交結權貴,比如與劉太后的前夫劉美聯姻,又與八大王趙元儼聯姻,風評很差。但因為賞識發掘了這批人,歷史上的風評竟然還不錯。

  說到底,一個人留在後世的名聲,一是要有自己的功績,還要有後人生徒給自己吹捧造勢。家世一凋零,連帶自己的功史評價也會降低,這是沒辦法的事。

  雖然並不是一路,徐平也不排斥他們。各有各的路,沒有什麼對錯,只看個人的選擇。而且這些人雖然現在官不大,名氣卻是不小,能夠影響在士大夫中的風評。這個年代別人的評價可不是虛的,真的能換來官職功績,何必要排斥呢?

  告別眾人,出了三司衙門,徐平帶著隨從一路回到了自己在內城的小院。

  剛剛進門,家裡的小廝就上來稟道:「郡侯,午後家裡來了一位官員拜訪,說是什麼廬陵歐陽修。你不在家,他正在與李先生交談。」

  想到誰就來了誰,沒想到歐陽修這位後來的文壇大領袖會來拜訪自己。說起來,想當年他還與自己同一年參加科舉呢,不過那一屆落第,又等了幾年,又被王拱辰把狀元給奪走了。好在他是真有本事,這幾年憑著文章聲名雀起,名滿天下了。

  進了客廳,只見一客位上坐著一位年輕人,不知說著什麼,神采飛揚。

  作陪的李覯見徐平回來,忙起身行禮:「郡侯回來了,沒有出迎,恕罪!」

  客位的歐陽修這才站起身來,向徐平深施一禮:「廬陵歐陽修,現入京忝為館閣校勘,冒昧來訪,還請郡侯恕罪!」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2 10:14

第165章 版權費

  徐平看著面前的歐陽修,二十多歲,面色白晰,嘴邊微微長著些髭鬚,既顯得年輕充滿活力,又帶著一點成熟。

  點了點頭,徐平道:「坐下說話。」

  分賓主坐下,歐陽修取出幾張紙來,遞給徐平,口中道:「先前在洛陽,見到郡侯主持三司刻印的《錢法類書》,論說極為精詳。修雖然學識淺薄,但見賢思齊,也寫了一篇關於錢法的小文,請郡侯斧正。」

  徐平接過來,隨便看了幾眼,便放在一邊。

  不能說文章不好,在洛陽數年,歐陽修深受尹的洙影響,文章已經開始向尚古方向轉變,與以前的四六駢文內容空洞大有不同。但文章再好,裡面的內容可取的地方不多,與徐平三司的職能和《錢法類書》的定位有很大差距。

  歐陽修在洛陽的幾年,基本就是遊玩飲酒,與至與女妓弄些風花雪月,再就是與一幫跟他差不多的文人研究文章寫作,政事基本上沒有參與。沒有實踐經驗又怎麼能夠寫出內容深刻的好文章來呢?他的文章初看著很有氣勢,引經據典,上自三皇五帝,下到五代十國,基本就是針對歷史記載發一些空洞的議論,沒什麼可取之處。

  三司刻書局是刻實用文章的,對文采之類並不怎麼重視,甚至刻意要求淺顯,能夠讓人一看就懂,歐陽修離這一點還是相差甚遠。

  見徐平並不熱心,歐陽修心裡有些失望。此時他的文名已經滿天下,當世的飽學巨儒大多都對他稱讚有加,一見就稱之為奇才。習慣了被人捧著,突然遇上徐平這樣不冷不淡的態度,一時讓他很不適應。

  喝了口茶,歐陽修平靜下來,問徐平:「郡侯因何一言不發?這篇小文或許有不足之處,郡侯只管明言,指教一二又有何妨?」

  徐平笑道:「若論寫文章,你寫的比我強,我怎麼指點你?若論錢法,我從在邕州任通判後來任蔗糖務提舉時就管著錢糧,回到京城更是主持鹽鐵司,比你想得又透徹了。恕我直言,你這文章只是羅列了歷代錢法,對當世的錢法基本沒有涉及,我哪裡知道從何講起?白樂天言,文章合時而著,你這小文在這方面還是差了些火候。」

  徐平在文章技法上指點不了歐陽修,但文章的內容他卻根本不看在眼裡。這文章寫錢法的部分,在徐平眼裡已經到了混身是破綻從而無破綻的地步,有什麼好評點的。

  歐陽修聽了徐平的話,面有愧色。自己的長處短處自己明白,他對朝廷的具體事務確實所知不多,寫這文章的時候就避開了這一點,只是引經據典。在同樣不懂的人眼裡,還不失為一篇中規中矩的好文章,在徐平這種錢糧行家眼裡,一文不值也就不奇怪。

  此時北方儒家漸漸開始出現復興氣象,為文講究尚古簡短,代表人物就是尹洙。歐陽修這些南方進士受此影響,漸漸開始文風南北融合,直到後來歐陽修舉起古文運動的大旗。這種大潮之下,前人的評價也受到了影響。詩文學韓愈,是一時風尚。韓詩之外,歐陽修兼學李白,石延年專攻杜詩,梅堯臣受了一些《楚辭》、《離騷》的影響。總而言之,用後世的話來說,除了一些特殊例外,現實主義詩歌受到了空前的重視。在這種思潮之下,杜甫的地位空前提高,包括白居易等詩人,地位都與唐朝的評價迥異。

  正是因為如此,歐陽修這批人,借的就是批空洞無物的「西昆體」而嶄露頭角。結果到了徐平面前,自己的文章被徐平隱晦地說輕浮無實際內容,他還是不好意思。雖然心裡對徐平文章的語言淺顯、文無餘韻也不怎麼看得起,但還是得承認徐平文章確實有內容。

  這話題實在談不下去,兩人畢竟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很難引起共鳴。

  平緩了一下心情,岔開說了幾句閒話,歐陽修又道:「我年幼之時,曾經偶爾得到昌黎先生文集殘卷,愛不釋手,所得良多。不過那時年輕無識,只知是韓文公的文章好,卻說不清其妙處。後來到西京在錢使相幕府,周圍都是文學之士,見識日增,再拿出昌黎文集來,才理解其精妙之處。這幾年閒暇時間,遍覽各家所藏韓文公文章,精加校勘,集成昌黎先生文集。聽聞三司刻書局印製精良,出書又快,不知能不能結集出版?」

  「好事啊!當然可以!」徐平立即滿口答應。

  三司刻書局的人員設備都已經到位,不過印的都是《三司新編條例》和《錢法類書》之類,實用性強,不得文人士大夫們的重視,沒有打出口碑來。如果能夠印一部設計精良的《韓愈文集》出來,名氣一下子就能起來。

  這個年代,無論詩文,後起的文人都以韓愈為宗,老一代的楊億錢惟演等人已經勢微。市面上韓愈的文集有,但校對粗糙,舛誤極多,多是書商為了賺快錢刻印,看著就讓人難受。歐陽修可是文學大家,他用心校對過的,可是難得的良本。

  歐陽修起身行禮:「多謝郡侯玉成此事!」

  「坐下慢慢說。」徐平讓歐陽修坐下,「印書自然是好事,但有兩點我要提前跟你說清楚,免得日後心生遺憾。」

  「郡侯請講,在下洗耳恭聽。」

  「第一點,一個人的精力總是有限,你再是學識廣博,也難免有疏漏的地方。現在你已經到館閣任職,館閣人員都是一時之選,不妨再讓他們幫著校對一遍。再一點,書印出來是要賣的,怎麼著也有一些利息。到時發賣的時候,從書價裡抽一成出來,一部分給你和幫著校對的人,另一部分給昌黎先生後人,你覺得如何?」

  歐陽修一下怔在那裡,不知道徐平提這一點出來是什麼意思。

  平常書商請人校對書籍,是按照時間或者字數或者頁數給工錢的,給過工錢之後這書就跟校對人員沒有關係了,更不要說書作者的子孫了。不過出精校的韓愈文集是文壇盛事,三司刻書局又是朝廷所有的,歐陽修根本沒有想到錢的事情上去。

  徐平卻很認真,這關係到版權的嚴肅性,總不能讓寫文章的人靠著給人寫墓誌銘和神道碑過日子。以後印書業發展起來,有序的版權保護可以讓這行業鍵康發展。

  想了一會,歐陽修試著問道:「郡侯,文集出來,刻書局準備印多少本?」

  「初期怎麼也得五千本吧,昌黎文集,但凡有閒錢的讀書人誰不買一本放在案頭?」

  歐陽修嚇了一跳,三司不愧是管著天下錢糧的,氣魄就是非同一般,開口就是印五千本。這年頭有幾套書有這個印刷量,更不要說雕版的使用次數有限,不能由著性子胡來。

  再一想錢數,這種大部頭怎麼也得一貫錢一套,一成自己每本書就抽一百文,五千本就是五百貫。這可是一大筆錢,就是幾方分潤也是不小的數額。這還僅僅是第一批的印數,後面接著印下去豈不是自己能吃一輩子?

  見徐平的態度不像是說笑,歐陽修小聲問道:「郡侯是認真的?」

  「當然,我像說笑嗎?五千本又不是大數字,三司新條例我們都印了兩千本呢。」

  這個時代印書貴除了校勘外,無非是版貴和紙貴。版是用活版,已經不貴了,紙三司過不了多少日子會自己造,成本也會降下來,有什麼了不起的。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在下就是覺得,錢的數額大了些。」

  歐陽修汗都快下來了,他做個西京留守推官,一年才賺多少錢?就是錢惟演時常接濟他們這些年輕人,也不敢想一下子得到數百貫的錢這回事。

  徐平看著歐陽修的樣子不由笑道:「你不要想得太多,給錢有很多方法的,到時候還要讓提舉編修所的石全彬與你詳談。比如你如果要一次拿齊,數額必然會少一點,或者就按第一次印的五千本給了。如果是賣了書再分潤,那就要分成一次一次地拿了。」

  「那也不少了。」

  歐陽修心道,你郡侯家裡人人都知道有錢,不把幾百貫放在眼裡。對自己來說,一下子手裡有幾百貫就能夠置辦產業了,以後吃喝不愁,怎麼能夠一樣?

  說過這些,兩人一說了一些具體事宜,歐陽修又問:「郡侯覺得,我到手的那一成錢怎麼跟別人分才合適?我畢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心裡也沒有個底。」

  第一次關係到後面立規矩,歐陽修又註定了是這個時代的文學大家,其勢已成,任何人都掩蓋不了他的鋒芒,影響必然更大,當然要謹慎。

  想了一會,徐平道:「校勘主要是你自己完成,請館閣的人再校不過幫忙而已,每人或三貫,或五貫,看你心意好了。至於韓文公後人,卻不能過薄,從你的收入裡分個一成兩成也是應該的。」

  才出去幾十貫錢?幫著校對的人不用給過多,歐陽修也是這樣想的。但韓愈的後人只給幾十貫是不是少了點?不過韓愈的文章市面上到處都是,也沒人給過他家錢,這相說起來一次給幾十貫好像也不少了。而且再有後人評注韓愈文章,也得照此給錢,這樣一次一次加起來韓家就能生活無憂。韓柳文章代代傳,還怕沒人看了嗎?

  歐陽修本來攜文來找徐平,雖然也沒想多受賞識,但不得重視還是有些失落。沒想到說到最後卻因為校對韓愈文集有了一筆钜款收入,心情又好了起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2 10:15

第166章 人才濟濟

  正在歐陽修坐在徐平的客廳裡,想著自己一旦有了五百貫該怎麼花的時候,小廝進來通稟,條例編修所的屬員已經到了。

  徐平急忙吩咐進來,對歐陽修道:「我在中牟有一處田莊,雖然粗鄙了些,但有些野趣。最近編修所裡事務繁忙,這兩天好不容易有一點空閒,要到那裡放鬆一下心情。你如果沒有事的話,不如隨我們一起去。」

  歐陽修問道:「不知王君貺去不去?」

  「一起去的,本來你不來我這裡,他應當也會去邀請。」

  聽說王拱辰去,歐陽修忙道:「如此便叨擾郡侯了。」

  雖然天聖八年殿試的時候王拱辰奪去了歐陽修視為囊中之物的狀元,兩人的關係還是不錯。實際上歐陽修的名次比較靠後,前三甲都與他無緣。

  正在這時,院子裡熙熙攘攘,不少人走了進來。

  王拱辰一進客廳,見到歐陽修坐在這裡,不由道:「原來永叔早已經過來了,怪不得去你住處見不到人。剛好,我們一起去副使中牟莊園,玩樂幾天。」

  歐陽修急忙起身與眾人相見。

  王拱辰領了兩個人過來,向徐平介紹。一位是天聖九年中制科的富弼,另一位是天聖二年進士尹洙,還有一位蔭補為官的梅堯臣。

  梅堯臣也曾參加過科舉,只是不幸落第,只好借著叔父梅詢的關係蔭補為官。梅詢曾經做過翰林學士,現在出外為官。除了學問,梅詢最著名的是講究,每天都把自己身上熏得香噴噴的,有不少人為了特意聞他身上的味道去拜見他。與另一位不修邊幅的當年的學士竇元賓恰成對照,世稱「梅香竇臭」,不過這梅香可不是後成丫環的意思。

  這起來這個年代的讀書人很有個性,除了「梅香竇臭」這一對,稍早一點還有一對「盛肥丁瘦」。盛肥指的是盛度肥胖無比,瘦自然指的是丁謂瘦得跟猴一樣,不過這一對指的是他們的體形,不像前一對那樣有個性了。

  梅堯臣早有詩名,開有宋一代的詩風,如果單論在詩壇上的地位,比石延年還要重要得多。是以他雖然不是進士出身,在這些少年成名的文人當中,也沒人瞧不起他。

  不過科舉失意,對梅堯臣是很大的打擊,使他的性格比較偏激,甚至有些古怪,有的時候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搞文藝的總是比較敏感。

  尹洙中進士早,成名也早,開一代文風的人物,最少這個時代,比其他的年輕人地位要高一些。歐陽修幾人跟他亦師亦友,文風都受他的影響,正慢慢走向成熟。

  富弼自不必說,徐平前世就知道他的大名,政治成就最高。天聖八年富弼沒有參加科舉,賞識他的晏殊和范仲淹讓他參加第二年的制科,在僅有很短的時間準備的情況下,富弼應制科成功,踏入仕途。以制科的難度,富弼可以稱一聲天才了。

  也正是這種人物,晏殊才會在他還沒踏上仕途之前,就把女兒嫁給他。

  徐平自己雖然也是一等進士出身,但為官之後一直管錢糧,要不就是打仗,在文學上乏善可陳,也沒有哪個少年學子來他門上投文謁見。這是第一回,自己家裡文人學士濟濟一堂,雖然心裡對這些東西並不怎麼看重,還是有些興奮。

  此時已經過了午時,太陽開始西斜。中牟離京城可不進,為了在天黑前趕到地方,忙命小廝收拾準備出發。

  眾人到了院子裡,徐平對一旁的李覯道:「你也隨著去,溫習也不急在這一時。此次去中牟的文學之士不少,你也正好討教一番。作詩寫文章,非我所長,卻正是這一群人的日夜研習的,隨便指點幾句,也夠你終生受用。」

  李覯躬身行禮:「謹遵先生教誨。」

  殿試的時候要中進士,文采不是最重要的,但是要想獲得好的名次,文采就必不可少了。如果文裡出現幾個讓人擊節讚歎的句子,名次就能上升不少,不是小事。

  進士和進士不一樣,最前面的幾位,再是不怎麼樣,當到五品以上的高官,甚至職到待制以上的侍從,都不是難事。稍後的一甲進士,只要不出大錯,十年之內到知州幾乎也是跑不了的,進入朝堂任要職都有機會。再後面可就難說了,到了最後一兩等,踏入仕途的時候不過是選人,雖然比一般選人升京官容易,但沒有大的機遇,一輩子也難有出息。

  徐平自己是一等進士,越來越體會到了這一點。不說別人,當年他在中牟種地的時候郭諮就是中牟主簿,相當於其他路的大縣知縣。後來徐平做到鹽鐵副使了,郭諮還是大縣知縣。當中當然有其他因素,但進士科甲不同的影響還是起了重要作用。

  落第的盼著只要中個進士就好了,中了進士的又想著名次靠前一點才好,實在是事實就是如此,名次對日後的仕途影響太大。不說別的,一等進士地方一任之後就可以任館職,不用大臣推薦,其他甲第哪有這個待遇?像歐陽修這些人,不是機緣巧合,初授官就到洛陽任職,碰到大人物賞識,哪有館職給他們做。

  洛陽到底是西京,在那裡坐鎮的一般都是朝中重臣,前面三任錢惟演、王曙和王曾幾人,哪個不是帶著使相。只要得他們青眼,一句話就前途無量。

  如果像徐平這樣,一腳踢到川峽嶺南去,碰到武臣知州,再是文采斐然,也沒有人薦舉你,只能苦熬。能不能熬出頭來,就只好聽天由命了。

  這個時候習慣高第取寒門,就是這個道理,這些高第的進士才是皇帝的自己人,一路升遷不用看大臣臉色。沒有人薦舉,那就從制度上保證他們的升遷速度。

  李覯在徐平這裡也有些日子了,看多了這些官場裡的門道,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得了徐平吩咐,匆匆忙忙地回自己房間收拾,帶著幾篇自己作的得意文章,好遇人請教。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2 10:15

第167章 獵犬

  一行十幾人,出了城門,上了去洛陽的官道,便縱馬馳騁。馬賓士在官道上,迎面吹來涼爽的風,帶著春天的勃勃生機,令人心曠神怡。

  徐平連續忙了幾個月,今天才算是放鬆了心情,格外暢快,見路上行人稀少,便催馬急馳,風一般向西行去。

  徐家的馬好,別人初時跟著還覺著好玩,一口氣跑出十幾路去,跨下的馬喘起粗氣來,才不敢由著性子,速度漸漸慢下來。尤其是王拱辰和歐陽修幾個人,自己沒有馬,騎著的是徐平家裡的馬,也不知道是送給自己還是借給自己,更加愛惜馬力。

  遠離了眾人,甚至連隨身的兵士都甩在了後面,徐平才放慢速度,選了路邊一處高曠的地方,停下等著眾人。

  不遠處汴河裡的船隻稀少,張著帆緩緩地行近。北方更遠的地方是連綿的太行山,山的那一邊,就是河東路的腹地。

  這裡是中原,錦繡之地,不是邕州那邊遠的瘴癘之鄉,然而四面看去,依然是群山連綿。徐平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沒有真正一望無際的大原野,反正他沒有見過,在這片世代生存的土地上,站在山上看,遠方還有更高的山,站在平地看,四周都是山。

  或許有一天,他可以走出這一重一重的山脈,找到望不到邊的平原。

  不知等了多大一會,其他人才趕上來。

  王拱辰看徐平跨下的馬跑了這麼遠依然神駿無比,不由贊道:「都說副使中牟莊裡養的馬好,開封城裡還不覺得,出城跑了這一回就顯了出來。我們剛才連你的影子都看不見了,這馬卻像還沒跑開的樣子。」

  徐平笑道:「這是用青塘馬選育出來的,自然非平常馬匹可比。不過天天在京城裡面騎著,沒有它撒歡的機會,都快養廢了。走吧,快點趕到莊裡,你們也挑匹好馬騎著。」

  徐平跨下這匹馬,如果在開封城裡賣,怎麼也值兩三百貫錢。不過徐平沒有很多富人高官那種收集好馬的習慣,並不怎麼愛惜,只當平常坐騎,上朝下朝騎著而已。

  這時候的馬就像徐平前世的車,越是有錢人越是講究騎好馬,越是能夠賣上價錢。徐平莊裡每年賣近百匹馬,基本沒有低於一百貫的,是開封府的大馬販子之一。

  一路無話,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眾人終於到了田莊外。

  經過這麼多年,徐家莊已經成了附近不小的村落,不少莊客成了佃戶,三三兩兩地分散在莊子周圍。徐家的大莊院也擴大了一些,此時裡面還有兩百多莊客。

  按照徐平的想法,田地租佃出去自然不如集中在一起耕種的效率高,不過無論是徐昌還是現在管著莊裡的呂松,也就能夠直接管著這一兩百人,再多各種雜事他們就忙不過來了。徐平又不能自己直接來管,只能一年一年地增加佃戶。

  呂松早已經等在莊口,見徐平一行過來,忙上前見禮,拉住了徐平的馬。

  由著呂松牽馬前行,要不了多久,就進了莊門。

  自從徐平回來,這莊子又增大了不少,整齊有序,又熱鬧非凡。跟在後面的王拱辰和歐陽修等人看得連連嘖舌,豪門大院他們也去過,特別是錢惟演在洛陽的園林,占的地方廣大,修整得也非常豪華,但卻沒有這處田莊的宏大氣魄。

  說穿了,那些園林是供人遊玩的,徐平這裡則主要是種地,耕、林、牧、漁全方位發展,背後有千頃土地支撐。生產型莊園的氣勢,自然不是消費型的遊園能比。

  眾人下馬,任由莊客把馬牽去馬廄,隨著徐平進了大院。

  此時正是春忙時節,院裡只剩女人孩子在忙著家務,青壯還在田裡。院子裡趴著十幾隻黃狗,都是莊客們養的,看見陌生人來,漫不經心地翻個白眼。

  這裡沒有平常農家院裡常見的雞鴨,那些家畜家禽都養在別處,以免把院子弄得又髒又亂。莊裡不缺土地,而且全都是自己人,也不怕走失。

  呂松道:「官人和客人們先在院子裡坐坐,一會莊客們下了工,再送你們到遊園那裡安歇,這裡還是太亂了些。」

  徐平看了看周圍忙碌的人們,道:「也好,你讓人上幾碗茶來,大家路上走得口渴了,先潤潤嗓子。」

  院子裡早已擺好了交椅,徐平領著眾人坐下,慢慢喝茶。

  正在大家好奇地看著這副難得一見的農家場景的時候,門外傳來犬吠聲,低沉而帶著一種威嚴。這聲音明顯與平常的犬不同,只叫了幾聲,便戛然而止。院子裡的十幾條黃狗明顯是對這聲間感到害怕,都不由自主地縮成一團。

  不大一會,就見到一片黑雲從地上捲著湧進門來,伸縮吞吐不定。

  歐陽修嚇了一跳,定睛再看,才發現是十幾條細犬,一色的烏黑皮毛,四肢修長,腰身極細,眼睛明亮。

  看明白了,歐陽修出了一口氣,口中道:「好畜牲!」

  牽著細犬的是四五名莊客,中間站著一個漢子手中提了個獐子,見到徐平和一眾官人,高聲叫道:「官人帶客人到了?我帶人去打了幾個獐兔回來吃!」

  徐平見是孫七郎,道:「莊裡有牛羊,吃什麼獐兔!快把這些細犬牽開,不要衝撞了客人!今天來的都是文士,不是你這種粗人!」

  走馬鬥狗,這才是孫七郎的生活。京城裡給他個小官,那是怎麼也拴不住他的心,只要一有空閒就跑回中牟來,連家都一直安在中牟,沒有搬到城裡去。

  這十幾隻細犬是徐平去嶺南後孫七郎養在莊裡的,用起來極是順手,只要牽著去田野裡轉一圈,從沒有空手回來過。

  細犬是中國原生的獵犬,腿長腰細,體形極是優美,原野中奔跑如飛。徐平前世這種狗民間已經不常見了,第一看見還好奇了很久。仔細想想,好像傳說中二郎神的吠天犬就是這種,只是前世一般的畫裡畫的太小,跟個哈巴狗一樣。

  孫七郎見徐平身邊坐著的數位文官對這十幾細犬都有些害怕,忙告了罪,命手下莊客牽到犬棚裡去。然後大步走上前來,把手裡的獐子扔在地上,向眾人拱手:「在下孫七郎,當個三班奉職的閒官,日常都住在莊子裡,見過諸位官人!」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2 10:16

第168章 田園風

  這位明顯是個家僕的人物也是個官,除了認識孫七郎的王拱辰幾人,其他人都是驚奇不已。不過這個年代因為恩蔭得官的人多,徐平家裡人丁凋零,蔭到家裡的奴僕身上並不稀罕,稀罕的是做官了還不出去找個差事,天天牽狗打獵。

  其實這些人想的差了,孫七郎的官可不是靠徐平恩蔭來的,而是實實在在的功勞。不管是曾經在邕州參戰,還是回京城給皇宮修這修那,他這官給的還低了呢。這小半年忙來忙去給皇宮和京城四處園林建了不少東西,才從三班借職升到三班奉職,孫七郎一直嫌棄官小俸錢少,不能養家糊口,根本就不想做。

  徐平這種寒門出身的進士,家族人口凋零,如果不想浪費恩蔭名額,把官蔭到家裡奴僕身上還是很常見的。有名的如夏竦把家裡一個姓鹿的奴僕恩蔭為官,這姓鹿的貪財,在赴任的路上妻子產子,因為只有交接之後才開始算差遣的俸錢,剛過三天便逼著上路,結果妻子去世。這位妻子去世前在驛館的壁上題詩記了這件事,跟詠的佈滿白壁,後來還有好事者結集出版,稱為《鹿奴詩》,流布一時。

  徐平家裡是因為有產業,遍佈農林牧副漁工商各行各業,在家裡做點事比出去當官得到的俸祿還多,還輕鬆自在,恩蔭名額一直空在那裡。就連徐昌,寧可留在徐家做個主管,也不想出去做官,當個小使臣的官地位還不如他這郡侯府總管呢。

  如今做了官的兩人,高大全憑的是戰功,孫七郎靠的是自己手藝,徐家的奴僕做官還真沒有占過朝廷的便宜。

  莊客拿了把交椅來,孫七郎在下首坐了。

  王拱辰低聲向眾人介紹了孫七郎在京城得官的經過,幾人才高看他一眼。能夠幾次三番被皇宮請去修東西的,必然是高手匠人。這高手有了官還不放在眼裡,寧願呆在鄉下傲嘯山水,又多了幾分高人風範,哪裡想到孫七郎只是躲懶貪玩而已。

  聊了幾句閒話,田裡做工的莊客陸續回來。

  呂松走到徐平面前,行禮道:「官人,莊客們都回來了,人手充足,不如與客人一起移步遊園,這院裡太雜亂了一些。晚上要吃些什麼,也請吩咐下來。」

  「好,把車子推出來。過一會讓莊客宰一隻肥羊,殺幾隻雞,做熟了送到遊園去。記著羊骨煮爛,羊肉挑好的切好洗淨,在園裡烤著吃,雞煮一半熏一半。」

  呂松應諾。

  孫七郎道:「這裡還有一隻獐子,好肥,哥哥一起讓人煮了來!」

  呂松看了看地上的獐子,叫過兩個莊客來,扛到一邊收拾。

  此時太陽趴在西山上只露出半個臉,晚上的涼風已經起來,吹到眾人臉上,帶著一種特別的田園風情。

  外出做工的莊客陸陸續續回來,肩扛手提著各種工具,臉上洋溢著笑容,談著今年的天氣,該種什麼,地裡會有什麼收成,能多發多少工錢,還有今天晚飯會吃什麼。

  這是這些年輕文官從沒有見過的場景,雖然都是唯讀聖賢書,不知稼穡的人,一時也被這場景所感染,沉得生活充滿了希望和生氣。

  只有方偕和曹穎叔是當過幾任地方官的,對這些見怪不怪。跑了一路,肚子早已經餓了,他們現在只想著把整只羊吞進肚子裡去。

  不大一會,幾個莊客騎了幾輛三輪車到了眾人面前,整整齊齊地停了下來。

  王拱辰看得眼都直了,對身邊的徐平道:「在莊裡我們就是乘這車?前些日子,才准了學士以上在皇城裡坐這種車,現在連宰執在皇城裡都不騎馬了,來去改為乘車。沒想到這莊子裡還有這種好物,我也能享受得到!」

  按規制只有宰相才可以在皇城騎馬,其他官員在衙門之間來去只能撒開步走。皇城的前半部密佈各種衙門,說是離得近,動不動還是要走上幾裡路的。好多官員哪裡還能夠走得動路,特別是像盛度那種,彎一下腰都難。日常視事,大家都是安坐自己衙門官廳,極少出門去別的衙門。

  三輪車這生意做了好多年了,市場一直不大,只有一些豪門巨富買了回去在家裡代步,基本沒有騎到街上去的。

  原因也簡單,開封的街道,熱鬧的地方人流擁擠,這車行起來困難。而如果帶著導從儀仗清道,這車又不知道按照規制該如何裝束,不上不下。

  除非有特旨,官員出行都是要求騎馬,婦人才乘車。如果官員乘車就不好帶導從儀仗了,而沒有人清道,路上擠來擠去還不得把人急死。

  去年徐平回來,有人才想起徐家還做這種車子,一些或者年老或者身體不便的官員便上書要求在皇城內可以使用。最起勁的自然是盛度,走路對他是極大的負擔,能少走一步也是好的,三番幾次地聯合大臣上奏。這事情還在太常禮院討論過幾次,最後覺得與轎子步輦之類區別甚大,才允許皇城裡學士以上可以乘坐,而且統一歸皇城司管。

  徐平家裡的產業已經起來,不靠著這車賺錢了。不過現在這種車子已經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徵,便專門製了十幾輛,分別放在中牟莊園和萬勝門外府第,拉著客人遊玩用。

  見車子過來,孫七郎急忙站起身來,摩拳擦掌,對徐平道:「官人上車,我去騎著到遊園。好些年沒騎過這車了,竟然還有些想念。」

  徐平笑道:「不要胡鬧,你現在也是朝廷命官,身份不比從前,乖乖車上坐著去,讓莊客騎著就好。」

  「這小官,罷了,不過帶在身上好聽一點,家裡婆娘高興。我這一身富貴,全是官賜下來的,蹬個車子有什麼!現在雖然吃得好喝得好,卻是孤單了許多,遠不如當年跟高大全幾個人在莊裡無憂無慮的日子,多麼輕鬆自在!」

  孫七郎一邊說著,一邊乾淨利索地爬上車去,緊緊握住了車把,回頭看著徐平。

  想起當年這車子剛有,自己還與徐昌和高大全兩個人爭這坐這車頭的位置。眨眼幾年之間,高大全已經成了帶兵將領,徐昌在京城裡管著徐家無數產業,只剩下自己,還在這莊園裡無拘無束,快活過日子,人生的際遇實在是難以預料。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2 10:17

第169章 大塊吃肉

  春天的風沒有一絲寒氣,哪怕是從無邊的曠野中吹來,也帶著無盡的溫柔,讓人沉醉,吸一口又神清氣爽。

  天邊的月亮剛剛露出了頭,遙望著滿天的繁星,一點一點地向上爬。

  車頭的煤油燈映著前面的路,朦朦朧朧,路邊不是冒出一叢野花,美麗而又顯得有些神秘。偶爾有一朵楊花飄落,恍惚間雪花一樣飄蕩在黑夜裡。

  王拱辰和歐陽修等人坐在三輪車上,看著他們從來沒有注意過的鄉村的夜色,感受著迎面吹來的春風,都不由得心神激蕩。

  徐平坐在孫七郎駕著的車子上,看著已經變得有些陌生的田莊,看著不遠處綠油油的麥苗,遠處平整的稻田,還有那黑森森的樹林,感受到了一種好久沒有了的踏實的感覺。

  官場上的日子真是一種煎熬,只有在這農田之間,徐平才能真正放開胸懷,感受到這生命的真實。一離開了田園,生活好像成了一場夢。

  要不了多久,車子都駛入了新修好不久的遊園。

  莊客們早已把這裡收拾整整齊齊,明燈高照,亮得如同白晝一般。

  上次跟同年聚會,這園子一片光禿禿,讓大家來了一次就不想再來,事後徐平下了大力氣整治。原來的小池塘裡面堆了一座假山,岸邊栽了不少花樹,還建了長長的遊廊。不遠處新建了亭臺樓閣,樓閣裡有十幾間客房。

  雖然還是顯得粗獷,但現在這園子,已經是說得過去的遊園了。

  下了車,徐平請眾人到了樓閣前的空地上,分座坐下。

  又對跟著來的呂松道:「取上好的酒來,今夜良辰美景,不醉不休!」

  眾人哄然叫好,到了釀酒的行家這裡,酒當然是不少了的。

  不要多大一會,莊客便抬了幾個酒罈過來,就在眾人面前拍開一壇,立刻酒香四溢。

  倒滿酒,眾人滿飲一杯,一起叫好。有不善喝酒的,被這烈酒嗆得直咳嗽。

  放下碗,徐平道:「常說喝酒吃肉,光喝酒不吃肉怎麼行!抬肉來!」

  莊客們抬了幾個大盆,裡面裝著滿滿的大塊羊肉,有的還帶著骨頭,一一放在眾人面前,一起叉手:「客人慢用!」

  王拱辰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大盆,捅了捅身邊的歐陽修:「這莊裡吃東西太過粗獷了些,就這麼大塊肉上來,難道就這樣抓著吃?」

  在座這些人的俸祿,如果家庭負擔不重,平時喝酒吃肉的錢還是有的。但像這樣大盆大塊的肉,成壇的上品的酒,就超出了他們的消費能力。

  但讀書人總有讀書人的矜持,歐陽修皺眉看著面前的肉,不悅地道:「徐副使也是進士出身,讀聖賢書,怎麼如此不拘小節?」

  王拱辰不以為然:「副使本來就是如此,禮儀小節不怎麼在意。永叔,徐副使是帶十萬兵破人國的人,雖然讀書中進士,但也是邊關大將出身,跟我們不同。」

  徐平在一邊看見,知道這些人既想吃,又注意自己的儀態,便讓莊客去端了一盤小刀上來,一一分發給幾人,口中道:「鄉下地方,吃的不精細。若是在酒樓裡,這樣大塊的肉難免讓人笑話,但在鄉下場院,肉再切成小丁薄片,也一樣惹人笑。諸位難得到鄉下一次,且放開胸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這小刀是莊裡精製的,甚是鋒利,事前已經洗刷得乾淨,你們只管拿來切肉。」

  方偕等人是在底層打滾多年的人物,聽了徐平的話,都拿一把小刀在手,就著剛剛升起來的月光看。只見刀身瑩亮,寒氣逼人,不由贊一聲好刀。

  惟有歐陽修、尹洙和富弼三人,在西京洛陽好吃好喝慣了的,有些不習慣。富弼性情豁達,倒也不以為意,拿刀在手仔細觀看。歐陽修和尹洙兩人卻一直皺著眉,覺得徐平的性子太過隨意了些,不是讀書人該有的作派。

  孫七郎帶著莊客把酒罈裡的酒分鐘到幾個酒壺裡,端著壺去給眾人滿酒。到了歐陽修和尹洙兩人面前,見他們陰沉著臉,很不高興的樣子,心裡便有些不快。

  勉強把這一輪酒倒完,孫七郎把酒壺一放,對徐平道:「官人與客人喝酒,我去烤肉!今天宰的羊細嫩,肉烤了才好吃。」

  這個年代的肉主要做法一是煮二是烤,不像後世吃法多種多樣。尤其是烤肉非常流行,這本就是漢人的傳統吃法,解腕尖刀也是常備。不過文人墨客講究儀態,慢慢不流行這些,把這看成粗漢才會做的事情。

  徐平由著他去,孫七郎也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儘管死活拖著不肯出去任職,但也不再是徐家奴僕。今夜按說他該是跟大家坐在一起的,不過別人看不起他,他也懶得理會別人,儘管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又喝過兩巡酒,歐陽修見其他人都吃得痛快,特別是身邊的王拱辰,聯手裡的小刀都不用,直接用手抓著一塊肋骨啃得香甜。

  見歐陽修拿著小刀猶豫,王拱辰道:「永叔嚐一嚐,副使這裡養的羊可不比平常城裡買到的肉。聽說,都是從陝西和河東精選出來的羊種,餵著種出來的上好草料,滋味清香無比,沒有一絲一毫的膻氣。離了這裡,可是再也吃不到了!」

  此時的羊肉,最好的講究是西北羊,基本是從陝西路趕來,甚至是從黨項買來,每年趕到京城都有數萬口。次一級是河東羊,也有不少賣到京城。再差的才是河北路和京東京西兩路的羊。至於長江以南地區養的羊,這個年代有不少人是認為不能吃的,不但是味道不好,而且認為有毒,對身體不好。後來宋室南遷,沒得講究了,江南就也有好羊了。

  徐平莊上的羊種羊和母羊都是精挑過的,用的是陝西路和河東路的優良品種,又經過了莊裡的選育。平常餵食,除了青草,還有調製的苜蓿,喝的是清水,味道比西北來的羊還要更勝一籌。在京城裡徐家這處莊上的羊已經是名品,連皇宮裡都經常選購,當然不是隨隨便便能夠吃上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2 10:17

第170章 文人的優越感

  從盆裡取了一塊肉起來,用小刀一點一點削著送進嘴裡,只覺得細嫩軟滑,清香無比,沒有一點異味。吃了幾塊,歐陽修心裡讚歎無比,漸漸放下原先的矜持。

  月亮漸漸升起來,迷離的月華把整個世界都籠罩住,天上的星星失去了光茫,漸漸隱到了天幕的後面。晚風帶著周圍地裡莊稼的清新氣息,緩緩地吹來,竟然帶著一絲香甜。

  沉寂了一個冬天的小蟲又活了過來,拼命地扯著嗓子叫,奏著春天的曲子。

  吃了幾塊肉,喝了一回酒,大家都有點酒意,便暫停了下來。

  不遠處,孫七郎悠閒地在炭火上烤著肉,轉身道:「這裡火已經旺了,若是吃煮的肉膩了,便來烤著吃。」

  酒勁一上頭,矜持便就飛到了天外。幾人從交椅上站起身來,手裡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來到炭火前。

  只見火紅的炭上鋪了一張鐵網,擦洗得乾乾淨淨。孫七郎蹲在一邊,把切好的羊肉一塊一塊放到網上,手裡拿著一把小刷,旁邊碗裡調好的醬料不時刷一點在肉上。

  見新鮮肥嫩的羊肉在炭火上嗞嗞作響,透出誘人的香氣,王拱辰道:「這肉看起來倒是香嫩,有沒有熟的?給我一塊嚐嚐!」

  孫七郎挑了一塊烤熟的,用筷子夾著,遞給王拱辰:「官人小心燙,用小刀插住慢慢吃。這裡的肉多的是,慢慢來!」

  王拱辰用手裡的小尖刀插住肉,小心地咬著,連連點頭:「果然好滋味!」

  見王拱辰吃得香甜,眾人都拿小刀插網上烤熟了的肉吃。

  又吃過幾杯酒,酒勁湧上來,歐陽修高聲道:「今夜真是暢快!不過有酒無詩,終究不是美事,我們正好八人,聯句如何?」

  文人聚在一起喝酒,不作幾首詩豈不讓人笑話?眾人一起叫好。

  尹洙道:「徐副使是這裡地主,便請起個韻,永叔接上。」

  歐陽修自負才氣,慨然應諾,看著徐平。

  雖然比進士等第,歐陽修要比徐平差上一些,但當年科舉國子監的發解試和省試他都是第一,只是殿試時莫名其妙被王拱辰這小鬼把狀元搶了去,心裡終歸是有些不服氣。而且這幾年在西京幕府進步特別大,無論詩文,隱約都有了自成一家的氣象。

  相反徐平,當然中進士的文章其實一般,只是立意極好,才被看中取為高第。那個一等進士,更是由於唱名的時候天現瑞光,生生被提上來的,實在沒什麼好說的。當官這麼多年,徐平也沒有什麼有名的奏章,更沒有好的詩文流傳,很讓人懷疑他的詩文水準。

  至於戰功錢糧,那是武夫和小吏們幹的事情,朝中大臣靠這個可不能讓人心服。

  西京洛陽來的這批文人都以文壇革新領袖自命,眼界極高,對徐平並不看在眼裡。尹洙讓歐陽修接徐平起的韻,也有示威的意思。

  徐平看了看歐陽修幾人,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我恭敬不如從命。隨口胡說一句,讓諸位見笑。」

  說完,也沒怎麼思索,真地就隨口說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便以『天』為韻吧。歌詩合為事而作,沒必要學那些酸文人,用什麼險韻。」

  歐陽修本來意氣風發,聽完徐平的話,一口氣噎在那裡。

  「天」是很常見的韻,韻腳字極多。文人聯句,為了顯示自己水準,經常用的是韻腳字很少的險韻。歐陽修也做好徐平用險韻的準備,卻沒想到徐平用了個常見的韻腳。

  這一句接一下不難,難的是意境和格局對上,歐陽修也一下僵在那裡。

  詩詞小道,徐平雖然平時也下了些功夫,但並沒有特別花費精力。讓他作詩,平平常常的還難不住,這種場合要鎮住人還是不行的。自己作不出來,從前世記住的詩詞裡隨便摘一句卻很容易,也沒什麼抄不抄的,反正自己也不靠這個吃飯搏名聲。

  見歐陽修僵在那裡,徐平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轉到一邊低頭專心烤肉。他不是存心讓歐陽修難看,只是要告訴他們,自己對這些不在意。自己在意的東西這些人不會,而他們認為高明無比的詩文,自己卻不是做不出來,只是不在這上面花精力罷了。

  到底歐陽修最後跟一句什麼徐平根本就沒聽,也不需要去聽。歐陽修的文采,自然會有比這高明的句子,但在這場合極短的時間想出來,卻要機緣巧合,徐平不相信今天晚上就這麼湊巧。至於平平淡淡的詩句,徐平自己也作得出來,沒必要去聽歐陽修的。

  聯句完畢,氣氛有些尷尬,沒有人再提什麼作詩作詞的提議,都老老實實地湊到炭火前烤肉。又幾杯酒下肚,這氣氛才漸漸淡了。

  其他人看著徐平眼色有些複雜,都覺得有些高深莫測。

  富弼試著問道:「郡侯,平時都讀些什麼文章?」

  「先秦諸子,兩漢文賦,隋唐詩文,閒時都看一些。不過我一向公務繁忙,沒有閒暇深究,所謂好讀書不求甚解,說起來徒惹人笑。」

  尹洙道:「不說先秦諸子,兩漢文賦,郡侯覺得誰當第一?」

  徐平微笑著搖了搖頭:「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哪裡能夠評出個第一來?」

  尹洙這話不是隨便問的,他宣導的古文運動,反對的就是四六時文,源頭便在漢賦那裡。問徐平這句話,實際是也是問的他對文章的看法。

  見徐平避過不談,尹洙不死心,又問道:「那在郡侯心裡,總是有那種遠超同儕的文章,不知道兩漢文章裡,郡侯認為哪篇可以當此殊榮。」

  徐平想了想道:「文以人名,單單論詞句華美就沒什麼意思了。杜工部有詩,『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若要挑一篇兩漢文章出來,自然應當是《出師表》,無他,諸葛丞相真正做到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八個字,文如其人。」

  徐平這話也是有感而發,這些西京文人雖然後來都得享大名,但若論起文章來,這個年代在後世最有名的卻是范仲淹後來作的那篇《嶽陽樓記》。在前世只知道這篇文章寫得好,要背誦,真到了這個年代才知道遠不是那麼回事。《嶽陽樓記》之所以傳誦千古,是因為范仲淹做到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並不僅僅是因為文采。畢竟楊億的《涵虛閣記》在前,現在流傳也廣,《嶽陽樓記》模仿的痕跡還是很明顯。

  而范仲淹,正是這些人的精神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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