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80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0 08:31

第141章 分頭行事

  直到門外響起軍將的高聲稟報,徐平才把思緒拉回到現實中來。

  開了門,雜吏引了兩個官員進來。

  前面一個五十多歲的官員向徐平拱手:「新任禦史知雜司馬池,奉台主之命前來鹽鐵司,共同審理昨日三司公吏衝撞宰相禦史一案。」

  另一人道:「開封府推官吳遵路,奉知府之命前來。」

  徐平忙站起身來,與兩人敘禮罷了。

  司馬池是從鳳翔知府任上調回京來,年後才上任。本來年前就要調他入京知諫院,他一再謙讓推辭,直等到現在才入京。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躲過了年前廢郭皇后的那一場台諫言官的大禍,因禍得福。

  吳遵路則是天聖年間上書得罪太后,出知常州。在常州任上應對蝗旱災情得力,因范仲淹之薦調任權開封府推官。

  兩人都是真宗年間進士,說起來資歷比徐平老得多,不過官職卻相差甚遠。禦史台和開封府派這兩個人來,也是此事以徐平為主的意思。

  說過幾句客套話,徐平向兩人介紹了目前案件的情況。

  司馬池道:「我過來三司的時候,王相公親手交予我昨天記下的鬧事公吏的性名,還請副使差人,按照名單拿人。」

  徐平笑了笑:「名單僅此一份,為防意外,再抄錄一份如何?你們兩人都是奉命來參與此案的,什麼事都不好瞞你們,便與判官劉沆一起,一邊抄錄名單,一邊按名單檢視三司公吏名籍,同時差兵士出去拿人,可好?」

  兩人一起拱手:「但憑副使吩咐!」

  徐平便讓門外軍將喚了劉沆過來,對他道:「你帶知雜禦史和吳推官去檢視名籍,備好人手,一切聽從司馬禦史吩咐。何人該拿,如何審問,不可馬虎了。」

  劉沆應諾。

  司馬池對徐平道:「副使客氣,此事還請副使主持。」

  「拿的是三司的公吏,我也不好過問太多,司馬知雜多費心。」

  這種事情沒什麼花頭,徐平又何必參與進去惹人嫌疑。讓禦史台和開封府的人親自動手去做,親眼看著,也讓他們知道這事情有多麼離譜。

  知雜禦史雖然官位不高,但作為禦史台的副長官,地位卻極為尊崇,其出入導叢比徐平這個鹽鐵副使還要威風得多。既然徐平不參與,三人中便以司馬池為主。

  三人告別了徐平,由劉沆帶著去了兵案的官廳先核查名單,再照名單抓人。

  春天的陽光從門口窗戶爬進來,暖洋洋地烘得兵案官廳裡有些慵懶。

  當值的吏人強打起精神,抱著各種名籍往來穿梭,供中間案幾上的三位官員查閱。

  司馬池手裡拿著昨天王曾府前記錄的名單,在中間高聲唱名,姓甚名誰,在三司裡的職司,一個一個唸下去。

  吳遵路和劉沆兩人趴在案幾上,對照著名籍一個一個搜尋。對上了名字便隨手批一張傳票,讓旁邊的廂軍軍官帶人去抓人回來。

  把手裡的名籍放在一邊,吳遵路歎了口氣:「這是怎麼回事?不過才核對了二十多個人,就有五個查無此人!難不成昨天有很多是隨口編的名字?」

  這時司馬池正唸道:「劉三水,鹽鐵司設案前行——」

  劉沆聽到不由就笑了起來:「不瞞二位,昨天我也在王相公府前,報的就是這劉三水的名字。當時也沒有人查驗,也沒讓眾公吏互保,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估計有很多人也是跟我一般,當時隨口編一個名字糊弄了事。」

  吳遵路搖頭:「這是圖的什麼?」

  「哪個知道王相公記下人名來要幹什麼?心裡有疑慮的,自然就隨便編個名字讓書吏記下來,秋後算帳也找不到他的頭上。」說到這裡,劉沆的臉色嚴肅起來。「而且,那些帶頭鬧事的心裡有鬼,只怕他們根本不會留下真名。也就是說,我們如果只是按照王相公的名冊拿人,那多半就把主犯放過去了!」

  這個道理很明白,只有那些一心怕被裁掉,對自己昨天行事又沒有什麼概念的人才會把名字留下來,這些人偏偏最無辜。

  司馬池和吳遵路都是多年在底層摸爬滾打的人,如何不知道這個道理?

  兩人對視一眼,問劉沆:「你昨天一路隨行,對事情經過比我們清楚得多,鹽鐵司這裡定然有了對策。何不說給我們知道,一起合力行事!」

  「哪裡有什麼對策,也只是走一步看一步罷了。」劉沆只是搖頭,「現在惟有把能夠確認的人先抓起來,慢慢審問。數百人之眾,只要下功夫,總能問出點什麼來。」

  與此同時,徐平長官廳旁邊的一間小偏房裡。

  兩個壯漢被索子捆了手腳躺在地上,吃力地伸長脖子四處打量周圍的環境。

  突然聽見門響,兩個漢子幾乎同時在地上打一個滾,回過身子來,看著門口。

  徐平抬腳進房,看了看兩人,隨手把門關上。

  見徐平一身紫色官袍,兩個大漢心裡不由緊張。活了這幾十年,還沒有跟紫袍官人打過交道,聽說這些人都上知天文,下吃地理,極難哄騙,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徐平不說話,抬步走到小屋深處,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兩個大漢身子在地上滴溜溜地轉,眼睛一直隨著徐平身子,須臾也不離開。

  等到徐平坐下,兩人才發現房間的角落裡還站了六個兵士,正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

  見徐平坐在那裡只是看他們,並不說話,兩人心裡不由發毛。過了一會,一個黑臉漢子再也忍不住,厲聲喝問:「我們兩個都是良民,從無作奸犯科的事情,官人為什麼差人把我們拿到這裡來?這裡是什麼地方?看起來並不是公堂!」

  徐平撣了撣官袍下擺,隨口道:「這裡當然不是公堂,只是鹽鐵司衙門而已。至於你們是不是良民——」

  說到這裡,徐平稍微彎了彎腰,看著兩人道:「昨天你們兩個冒稱三司公吏,混在鬧事的人群裡,又喊又叫,好不熱鬧!怎麼,今天又成良民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0 08:32

第142章 審問

  兩個大漢聽了徐平的話,眼珠滴溜溜轉,也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

  徐平直起身,語氣輕鬆地對兩人道:「知道為什麼不把你們兩個帶到公堂上去審問嗎?禦史台和開封府的官員就在外面呢。」

  膚色稍白一點的漢子腆著臉賠笑:「官人這樣做自有官人的道理,小的們哪裡敢胡亂猜測。不過——到底為什麼不帶我們上公堂呢?」

  「因為禦史台和開封府,到了公堂上就要上刑,一言不合就要扒皮拆骨,先把你的小命磨去半條。我這裡只是要問你們話,不是要你們的命。」

  聽了徐平的話,黑臉漢子冷笑一聲:「官人不要用這種大話嚇我們,我們又不是三歲小兒,開封府的公堂還是上過那麼兩三回的!」

  徐平哈哈大笑:「不錯,街頭上混飯吃的閒漢,都是能忍得了罵,挨得了打,沒這個本事,還怎麼在街頭上廝混?開封府的公堂對你們來說自然也是司空見慣,說不定那裡的公吏還跟你們稱兄道弟呢!是也不是?」

  兩個漢子「哼」了一聲,一扭過頭去。

  徐平也不理睬,口中問道:「說吧,你們兩人是哪裡人氏,什麼姓名,今年多大年紀,家裡都還有什麼人哪。昨天為什麼冒充三司公吏去宰相和禦史府前鬧事?」

  兩人又「哼」了一聲,臉徹底扭過去朝著牆。

  徐平站起身來,踱到兩人身邊,低頭看了看,突然抬起腳來踩在黑臉漢子的臉上,一用力,把他的腦袋又踹了回去。

  「我問你們話,就老實回答,不要自找苦頭!」

  黑臉漢子吃痛,殺豬一樣地叫了起來,順勢撒起潑來:「我們兩個自是開封府的良民,一向遵紀守法,孝敬老人,從無作奸犯科的事!這清平世界,官人把我們兩個良民拿到衙門裡來,又沒有傳票,又沒有什麼因由,皇上面前我們也有話說!」

  徐平冷笑,轉到白面漢子身邊,一腳把他的腦袋也踹回去,口中道:「你呢?有沒有人什麼話說?」

  「官人,我們真的是良民,冤枉啊!」

  「鬼叫什麼!我問你們昨天為什麼冒充三司公吏,哪來這麼多廢話!」

  白面漢子畏畏縮縮地道:「什麼三司公吏?小的不知道啊!我是良民!」

  徐平冷笑著搖頭:「良民是靠你們說的?幾十個廂軍看著你們兩個,你當他們的眼都瞎了?!誰指使們的,怎麼找上你們,一五一十說來!」

  黑臉漢子脖子一梗:「官人說的事情,我們一點也不清楚,定然是認錯了人。這樣清平世界,誣良為盜,官人不如殺了我們!」

  「想死啊?容易!」

  徐平轉回身,回到椅子上坐下,對身後的兵士道:「那邊有上好的牛皮紙,旁邊桶裡有清水,他們既然想死,就讓他們先嘗嘗死的滋味!」

  兵士應諾,上前把兩人在旁邊的柱子上綁住,就把水桶拎了過來,隨手揭了一張紙。

  徐平把旁邊案幾上的幾張紙拿在手裡,仔細觀看。

  黑臉漢子龐大海,京城人氏,自小父母雙亡,一個半瞎的祖父養大。長大之後因為在街上跟人賭錢,把家裡的東西輸個精光,把養大他的祖父活活氣死。從此之後就在街上跟著閒漢廝混,偷雞摸狗,賭錢詐騙,甚至掘絕戶墳摸寡婦門無惡不作。

  另一個花腿秦三,別看長得高大,腿上的功夫了得,據說跑起來沒人能夠追得上。也是京城街上的閒漢,仗著自己跑得快,天天在街上拿人的東西。人家看不到就當是偷,看到了就改成明搶,反正也沒人追得上他。

  這種人物都有開封府的公吏照拂,不然有多少條命都被打死了。

  因為這兩人的名氣不小,昨天去的二十多個廂軍都認出了他們,而且咬死了絕對不會認錯。廂軍俸祿微薄,有的人閒時也在街上胡鬧,混口飯吃,他們一起說是,那就絕對不會看錯了。今天一早,劉沆便命人把他們兩個抓到了鹽鐵司衙門裡。

  因為兩人不是三司公吏,徐平便單獨關押起來,並沒有告訴司馬池和吳遵路,而是要自己親審訊。這些行為異常的人才是查清楚事情的關鍵,至於那些被人擺佈上街的人,本就是一群被騙了的可憐蟲,能夠問出什麼來?

  徐平正看得入神,突然聽見一聲慘叫。

  抬起頭來,只見龐大海和秦三兩人雙目失神,張大著嘴,像是看見鬼一樣地看著自己。旁邊兵士的手裡還提著濕噠噠的紙,不住地搖頭。

  徐平看著兩人道:「這幾個兵士以前沒有做過這種事情,只是早上的時候拿了門前的兩隻野狗練了練手,那野狗雖然死了一隻,還有一隻活下來了。所以呢,他們手上雖然沒有輕重,但想來還不至於要了你們的性命,不用害怕。」

  白臉漢子回過神來,渾身打了個冷戰,顫抖著問道:「官人,你真不怕取了我們的性命?人平白死在你的衙門裡,你怎麼交待?」

  「交待什麼?」徐平冷笑著上下打量秦三,「我叫徐平,永甯郡侯,現任三司鹽鐵副使。就以你們兩個平日的所作所為,在街口亂杖打死都是便宜你們,京城裡面不知道有多少要拍手叫好。取了你們的姓名,是為民除害,我需要交待什麼?」

  這間小屋窗戶狹小,又關得緊緊的,房裡顯得極其陰暗,給人一種冷颼颼的感覺。

  鬼門前轉了一圈,秦三隻覺得從心底到手腳都冰涼,好像身上再沒有一點生人氣,牙齒上下打架,「噠噠」直響。

  「官人,我——」

  突然旁邊的龐大海轉過身來,嘴裡血水啐了秦三一口:「秦三,你想說什麼?我們兩個昨天一直都在一起吃酒賭錢,什麼事情都沒幹,誰也冤枉不了我們!你受不了刑,順著這個狗屁官人的話招供,連累了別人,你擔待得起嗎!」

  秦三不知想起什麼,歎了口氣,低下了頭。

  徐平不由笑出聲來,起身走到龐大海身邊,彎腰看著他道:「看來你才是主使了。不讓別人說,好,我就讓你來說!你這條爛命如果真的夠硬,我也服了你!」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0 08:33

第143章 幕後主使

  「昨天你們兩人在哪裡吃酒啊?」

  再被濕紙在臉上糊一次,龐大海雙目無神,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徐平坐在椅子上,一邊翻著手裡的紙,一邊隨口問道。

  「街口陳二叔的小腳店裡。」龐大海傻呆呆地答道。

  徐平點點頭:「什麼時候進的店裡,店裡有多少人啊?」

  「記不得了。」

  「兩人一共喝了多少?吃了些什麼?」

  「記不得了……」

  徐平搖了搖頭,站起身來,對幾個兵士道:「你們慢慢審問,我出去走走。等什麼時候這廝記起這些事情來了,出去叫我。」

  兵士應諾。

  徐平出了房門,想想也沒有什麼別人事情,便抬步向兵案廳那邊去。

  劉沆和司馬池、吳遵路三人忙得滿頭大汁,趴在桌子上對著三司名籍。

  此時已經接近尾聲,對過了接近四百人,有七八十人名字對不上號。除了劉沆帶的一二十人,還有五六十人不知道是什麼身份。

  見到徐平進來,三人忙起身見禮。

  司馬池向徐平介紹過了情況,歎口氣道:「現在看來,這些對不上名字的人才是領頭鬧事的,卻不知道哪裡找去。如果只是處置那些盲從的小吏,不說於理不合,昨天帶頭鬧事的那些人只怕日後還會做出事來,我們如何交差?」

  徐平看了看桌上的名錄,對司馬池道:「先把人抓來,你們分別審問。每一個人都問明白昨天能夠認得哪些人,這些人不管在不在名錄上,都一起抓回來審問。」

  司馬池應是,與劉沆和吳遵路一起商量。

  徐平又道:「審問的時候不要全靠下面小吏,你們如果看不過來,便到禦史台去喚些公吏過來。三司的公吏與鬧事的人難免有情面,不能全信。」

  禦史台的公吏要求高,相比其他衙門也信得過,只是人數太少,沒有多少人可調。

  司馬池想想也有道理,便寫了帖子,喚了個軍將過來讓他去禦史台叫人。

  幾人一起說了一會閒話,那邊看門的兵士過來稟報徐平,那邊有結果了。

  從窗縫裡鑽進來的一縷陽光隨著窗子的晃動跳來跳去,經這陰暗的屋子平添了許多生氣。看著這縷陽光,就連陰冷的感覺都淡了許多。

  龐大海臉色慘白,整個身子縮在柱子旁邊瑟瑟發抖。聽見門響,不由自主地就渾身哆嗦。直到徐平走到他身邊,才抬起頭,眼睛裡滿是恐慌。

  「說吧,到底是什麼人讓你們昨天冒充公吏鬧事的?」

  徐平沒有廢話,直截了當地問道。

  「稟——稟官人,是催驅司的主事馮力行。他說只要我們兩個做好這件事,便給我們一人十貫錢。如果把他供出去,就——就——」

  說到這裡,一邊不遠處的秦三就叫了起來:「原來馮主事給的錢是一人十貫,龐大你怎麼告訴我是五貫?你連我的錢也吞!」

  徐平搖了搖頭,不管兩人在屋裡怎麼爭吵,出門外叫了兵士過來,去催驅司把那個叫什麼馮力行的主事抓來。

  催驅司不在徐平管下,不過三司使寇瑊已經把這件事交給了徐平全權處置,既然有了確切的消息,那就直接抓人就是。

  安排了兵士,徐平想了一下,回到自己的官廳裡,攤開紙,把今天的事情大略地寫下來。然後喚過一個雜吏,讓他把信送到寇瑊那裡。

  不管怎麼說寇瑊是三司的長官,這些事情還是要告訴他,免得他那裡突然被人問起來什麼都不知道,就顯得難看。寇瑊雖然在朝中沒有什麼勢力,但頂在前頭替徐平扛下了不少壓力,徐平從心裡感激他。

  劉沆那裡名單已經校對完畢,除了昨天劉沆的人外,還有大約六七十人的名字在三司名籍上查不到。要麼不是三司的人,要麼就是昨天編的假名字。

  此時鹽鐵司的院子裡已經站滿了人,都是昨天上街的下層公吏。雖然有兵士在一邊彈壓秩序,依然鬧鬧哄哄,比菜市場還要混亂。

  到了這個時候,這些小吏都知道自己闖了大禍,茫然不知所措的有,偷偷抹眼淚的有,拉著人哭訴的有,甚至還有人情緒失控在那裡對著天破口大駡。

  劉沆和司馬池、吳遵路三人來到院子裡,看見這亂哄哄的場面不由皺起眉頭。數百人一個一個地審問不知要花多少時間,然而不沉下心去又找不出頭緒。

  過不多久,十幾個禦史台的公吏來到三司,向司馬池行禮。

  司馬池對劉沆和吳遵路道:「這些人都是積年老吏,審問犯人都是平時做熟了的,不用別人教他們。但人數太多,我們也看不過來,也不能由著他們隨意去審。不如這樣,我們幾個商量出個章程來,要問什麼都一一條列清楚,其餘的事情就不用費心了。」

  「好,就按知雜說得辦。」

  劉沆和吳遵路自然沒有異議,這是惟一可行的辦法。要是一個一個都問明白,這數百人還不知道要問到哪一天去。

  三人湊在一起商量要審問的內容,無非是姓名職事,三司履歷,昨天到底是為什麼上街鬧事,受了什麼人指使。而且最後特別加了徐平提醒的一條,昨天街上看見了哪些認識的人,都在哪個衙門任職,也一併全都寫下來。

  鹽鐵司的長官廳裡,徐平看著站在下面的一個瘦小精幹的中年漢子,沉聲問道:「你就是催驅司主事馮力行?」

  馮力行躬身道:「回副使,小的正是馮力行,在催驅司裡任個主事。」

  「你是催驅司的主事,月月都有俸祿,冬天有綿,年節有肉,三司哪裡對你不住?」

  馮力行並不知道因為什麼被押到鹽鐵司來,見徐平面色不善,忙賠笑告罪:「副使怎麼如此說?小的一家吃穿全靠三司發的錢糧,心裡只有感激。」

  「是嗎?」徐平看著馮力行,猛地一拍桌子,「那你怎麼唆使街頭閒漢,冒充三司的人上街鬧事?如今事情已經發了,還在這裡巧言令色!是要討打嗎!」

  馮力行心裡咯噔一下,沒想到徐平這麼快就摸到了他這裡,嘴上卻不敢認:「副使是從哪裡聽來的閒言?小的在三司一向都本本分分,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

  徐平冷哼一聲,站起身來,到了門口,吩咐守的兵士:「帶那廝過來!」

  兩個兵士抓著馮力行的胳膊,抓雞一樣提著他跟在徐平身後。

  進了審問龐大海和秦三的小屋,徐平道:「把這廝放下,讓他認認自己找的人。」

  兵士應諾,把馮力行一把摜在地上。

  龐大海早已被嚇掉了半條命,看見地上的馮力行,表情呆滯,只是皺了皺眉頭。一邊的秦三沒有受龐大海那麼多苦,此時已經緩過神來,見到馮力行,立即高聲喊道:「這次可被你害苦了呀,馮主事!你的錢賺到手裡還沒花,這就要吃官司!」

  馮力行從地上一下爬起來,對秦三厲聲喝道:「秦三,你胡說什麼!你不過是個街頭上的閒漢,跟我有什麼關係!」

  徐平走到案幾前,拿起狀紙道:「這裡龐大海和秦三兩人都交待得清楚,是催驅司主事馮力行許給他們錢財,並提供了公服,讓他們上街鬧事。」

  把狀給放下,徐平轉身對馮力行道:「你這罪過,夠得上秋後問斬了!老實說清楚是什麼人主使,為什麼這麼做,戴罪立功,還能留你一條性命!」

  馮力行脖子一擰:「副使說的事情小的一概不知!」

  徐平笑著搖了搖頭:「那位龐大海,先前的嘴巴比你還硬,現在還不是老老實實地招了?痛痛快快地說出來,也少吃些苦頭,你何必呢?」

  「哼,副使這裡私設刑堂,嚴刑逼供,這些街頭賊人的話一句也信不得!我自清清白白,再怎麼問,也與他們說的事情無關!」

  徐平看著馮力行,語氣有些無奈:「我也不想用刑,可就是奇了怪了,你們這些人既然做出這事來,怎麼就沒一個人老老實實招供呢?敢做不敢當?你跟他們兩人不同,是三司公吏,在長官面前還沒一句實話,受刑可不會像他們兩個那麼輕鬆!」

  馮力行冷著臉道:「副使一定要冤枉小的,我又有什麼話說?」

  「來呀,把人綁起來!」

  兵士上前把馮力行綁住,徐平緩步走到他的面前,沉聲道:「兩人口供清清楚楚,家裡抄出來的公服也符合他們所說,是你從催驅司拿出來的,別說冤枉你!既然你拼著受刑也不想說,那我就成全你。不過這次可不像他們兩個那麼輕鬆,如果你嘴一直硬下去,這雙手就此廢了。以後哪怕遇到大赦,你也是個廢人,想清楚了!」

  馮力行閉上眼睛,根本不搭理徐平,顯然是鐵了心硬扛。

  徐平讓兵士把馮力行綁在柱子上,雙手伸開,各個手指都繃得筆直。又讓兵士取了牛筋做的彈弓來,只把牛筋取下,朝著他十指關節亂彈。

  這是徐平前世從雜書上學來的明朝錦衣衛的酷刑,初時還不怎麼厲害,越到後面越是痛入骨髓。這刑比剛才用在龐大海和秦三兩人身上的更重,痛感是越來越厲害。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0 08:33

第144章 僵局

  鹽鐵司的院子裡,四處散落著擺了十幾張桌子,每張桌子後面都坐著一位禦史台的老吏,按照司馬池等人擬定的條錄審問昨天鬧事的公吏。

  徐平不看行刑,離了長官廳,到院子裡觀看劉沆等人審案。

  按照要求,每天都要把審理的情況上報政事堂,依照宰執們的指示行事。數百人抓在鹽鐵司裡,先不說沒有地方關他們,天天這樣亂哄哄的也影響政務。所以此事必然是要速戰速決,不可能拖延下去。

  按照現在的前況,徐平想像中的幕後黑手連個影子都沒有,即使多抓幾個人出來,也無非是牽連到一些上層公吏,本質並沒有變化。再沒有關鍵突破,政事堂隨時都有可能把整件事情叫停,現有的人員按罪名分別發落。

  付出了這麼多心血,這樣的結果徐平如何甘心?明明知道有一個大膿包長在三司的身上,卻不能把它戳破,把膿血放乾,以後做事情都沒有信心。

  過不了多久,就有幾個混在公吏中的閒漢被人認了出來,司馬池幾人大喜,急忙分派兵士前去捕捉。

  徐平在一邊看著沒有吭聲,他也想看看這三人有什麼手段,能夠把這些滾刀肉一般難纏的街頭閒漢的嘴撬開。作為司馬光的父親,司馬池還是有些能耐的,不然也不會跟頗有幹才的龐籍成為莫逆之交。

  此時太陽已經西斜,今天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不知道能不能有令人振奮的消息。

  除了被公吏們認出的街頭閒漢,還有幾個衙門的主事公吏牽連進來。他們都是威逼利誘手下參加鬧事,有挑唆的嫌疑,一併也被抓來。

  幾個閒漢一進鹽鐵司,到了幾位官員面前就哭天搶地地喊冤。

  司馬池和吳遵路哪裡聽這些廢話,他們手裡早已有了別人的口供,抓人來是問罪不是要你認罪的。把這幾個閒漢拖到旁邊無人的小屋,禦史台和開封府的手段放出來,讓徐平大開眼界。這才知道自己還是心太軟,動刑的時候見不得血。

  在司馬池和吳遵路兩人的手裡,進到小屋裡先就來一頓殺威棒,哪裡給這些人嘴硬的機會?然後才是仔細審問,時不時就棒打棍夾,先脫掉這些犯人的一層皮再說。

  不過效果並不比徐平的手段出色,把人打得半死才得到幾張供紙,又牽連了兩個三司的高級公吏進來。還有好幾個閒漢咬死了無人指使,自己就是去湊熱鬧。用刑的把他們的命打掉了半條還不改口,這些閒漢本就是吃的挨打的飯。

  正在徐平看得認真的時候,長官廳那裡看守的兵士過來,低聲稟報:「副使,那個馮力行招供了!」徐平精神一振,抬步就隨著兵士回了自己官廳。

  一進小屋,就見到馮力行綁在柱子上,兩隻手都血肉模糊,黏糊糊地粘在一起,連手指都看不出來了。腦袋有氣無力地歪在一邊,看著進門的徐平雙目無神。

  快步走到案幾邊,徐平拿起上面的狀紙認真觀看。只看了幾行字,徐平的臉色就黑了下來。越往下看,臉色越是難看。

  這個馮力行,竟然供稱是自己對裁減三司人員不滿,自己又不敢上街鬧事,所以才雇了兩個閒漢前去。自己的罪行就是如此,再無他狀。

  把手中狀紙騰地拍在桌子上,徐平大步來到馮力行面前,一把按住他的腦袋:「你的骨頭還真是硬,把所有的事情都攬在了自己身上,真不怕死嗎?」

  馮力行有氣無力地道:「副使要口供,小的就給副使口供,還要怎樣?」

  「我要的是實話!」

  「小的所說,句句是實——」

  徐平冷笑:「把我當傻子啊?你怎麼知道第二天會有人鬧事?裁減人員的消息傳出去是當天下午了,第二天就旬休,你哪裡準備好的公服?你這殺才,不過一晚上的時間,你就能夠找好人,吩咐好行動,一切做得天衣無縫?你傻還是我傻?」

  「副使要口供,小的已經給了口供,口供上面句句是實……」馮力行的精神開始有些渙散,說話有氣無力的,口風卻還是緊得很,關鍵的消息一點不漏。

  徐平只覺得心中怒火騰騰上升,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竟然面對一群勾結起來舞弊的小吏有一種有心無力的感覺。到底是什麼人能夠如此操縱這些小吏們的命運?或者換一句話說,這些人的背後牽連到了多麼大的利益才能做到這個地步?讓自己束手無策。

  以前不是沒人查過三司公吏的勾結貪瀆,僅僅一個小小的香藥院,嚴查一眾公吏之後就能增加收入二三十萬貫之巨,是以前帳面的五六倍。如果其他庫司也是這種情況,這個數位就非常可怕,一年數百萬貫的金錢,別說這些小吏,京城的高官權貴都能收買很大一部分。三司一年發出去的俸祿才有多少?搞不好還不如這些小吏貪去的多!

  知道牽連太廣,以前徐平對此事很謹慎,更何況也不在他的職責範圍,並沒有想主動去捅這個簍子。現在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如果半途而廢,不能把幕後的黑帳查清楚,毫無疑問這就是對自己的嘲笑辱侮,以後在三司也很難再做成什麼事了。

  看著馮力行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徐平恨恨地把他的腦袋向柱子上一推,吩咐身邊的兵士:「看住了這廝,不准他暈過去,要讓他時時腦子清醒。如果昏過去,那邊桶裡有涼水,儘管把他潑醒!在事情沒查清楚前,他的眼睛不准合一下!」

  說完,徐平快步出了房門,去看劉沆幾人那邊的口供。

  到了鹽鐵司的院子裡,只見劉沆和司馬池、吳遵路三人聚在一起,正對著桌子上的幾份狀紙低聲議論。見到徐平過來,三人一起敘禮。

  徐平上前,看著桌子上的狀紙問道:「審問得如何?有沒有什麼以前沒注意到的事情?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人牽連進來?」

  司馬池搖了搖頭:「審了這麼長時間,就是又抓了一二十個高級一點的公吏,其他的並沒有什麼意外。就是這些高級的吏人,也一樣都說是對裁人不憤,所以才鼓動手下,或者去街上找閒漢,想把事情鬧大。」

  「都一樣嗎?」徐平把桌子上的狀紙拿起看了一會,臉色極其難看。

  所有高級公吏的藉口,或者說是動機,竟然全部一模一樣。這世間的人形形色色,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有,事情想得一模一樣的卻是罕見,幾十人想得一樣那就完全不可能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0 08:34

第145章 自殺的晉州進士

  扶著桌子慢慢在凳子上坐了下來,看著桌子上的狀紙出了一會神,徐平沉聲道:「數十人都是一樣的藉口,你們覺得可信嗎?」

  吳遵路冷笑著搖頭:「因為三司裁人,這些公吏一起想到鬧事我還能讓自己相信,連說辭都基本一樣,那就是擺明嘲弄我們了!」

  徐平抬頭看看劉沆和司馬池:「你們兩人怎麼看?」

  劉沆道:「這些必然都是編出來的!這幾個賤坯,想來是知道有可能被官府抓住把柄,事發前就已經串供好了!要破他們的戲法也不難,只是需要時間,問題是現在抓了數百人,三司的日常政務都停了大半,我們根本沒有時間!政事堂也不可能給我們時間!」

  司馬池猶豫了一下道:「現在天色已經不早,我們必須整理狀紙交到政事堂去,不然今天就趕不及了。唉,可這些供狀我們怎麼向政事堂上報?人員都抓到了,口供也有,要是政事堂就此結案,我們不信這些人的口供又如何?」

  徐平緊皺著眉低下頭,只覺得腦袋生疼。早朝的時候呂夷簡的態度已經很清楚,就是要早早把這案子結了,把事情壓下去。如果按照現有的結果上報,正好給了他口實,以影響朝堂政事為由,一封劄子下來讓幾人迅速結案,事情就此不了了之。

  如果是這種結果,自己幾個人折騰一天又為了什麼?這次被一干小吏如此耍弄,以後在三司還怎麼做事?什麼新開場務,難道就開給這些人這麼糟蹋?

  「上報吧,既然結果如此,我們總不能壓著不報。」徐平抬起頭來,看著三人,「但一定要說清楚,我們不相信這些人的口供,因為疑點實在太多。一抓數百人,一天的時間太短,我們來不及仔細甄別,要求最少再給我們幾天的時間。要告訴中書,我們就是懷疑這些人串通作弊,如果這次不能審理清楚,以後這種事情會層出不窮!」

  司馬池歎氣:「也只好先如此。寫好書狀上報中書,一會我還要回衙門裡向台主稟報,看臺主如何說。」

  當下由司馬池執筆寫了審理的結果,並說了幾個人的想法,徐平先畫押,其他幾人跟在後面具名。

  吳遵路和司馬池離去,劉沆去收拾殘局,徐平一個人坐在桌子後面,看著天邊火紅的夕陽出神。現在事情上壓下擠,徐平覺得前所未有的棘手。

  在這一刻,徐平突然覺得官府的手段粗暴一點也是好事,如果能夠簡單粗暴,現在面臨的很多難題都可以應刃而解。

  可是大宋立國一直講究慎刑,真宗朝之後欲發變本加厲,或者說真宗更需要用這一點籠絡民心。遷延到這個年代,官員辦案更加束手束腳,所謂的治獄名臣,大多都是依靠智計百出解決問題,而不是靠的嚴刑峻法。

  動不動就喜歡上刑的官員,在士大夫中的口碑會差,而且莫名其妙還會受到彈劾。這也是為什麼徐平對用刑一直很謹慎,而且儘量不留下傷痕的原因。

  慎刑和重典無所謂哪個好哪個壞,關鍵還是要看度的把握。只要能夠保證社會安定和諧,絕大多數人都有安全感,就是社會需要的。一味地講究仁義,寬大為懷,結果使罪犯得不到應有的懲罰,越來越橫行無忌,社會治安變壞,也並不可取。

  這個年代顯然就有這個苗頭了,獄空是官員的政績,判死刑的人少是皇上的仁政,都是要大書特書的。而那些被犯罪所傷害的人,卻沒有人去考慮他們的感受。

  徐平現在也面臨這個問題,手上沒有明確的指控和證據,不能亂抓人,更加不能亂用刑。雖然明明知道徐昌口中的劉太師必然是個有分量的人物,卻不能去抓回來拷問,而只能從街上鬧事的人身上找證據。

  對手顯然也知道這一點,哪裡被抓住把柄了就把哪裡切掉,就像一隻身上有無數隻腳可以舍掉的蜈蚣,明明知道它就在那裡,卻抓不到手裡。

  看著天邊的斜陽,徐平也覺得很無奈。

  第二天徐平幾人都沒有去上早朝,一大清早就聚在鹽鐵司裡,繼續對抓來的公吏審理甄別。情況也沒有太大的變化,依然是讓人一籌莫展。

  太陽高升,下了早朝的郭諮回到鹽鐵司衙門,到徐平身邊小聲道:「副使,今天早朝王相公和呂相公兩個在垂拱殿裡爭吵起來了!」

  徐平奇道:「吵什麼?」

  不說王曾一向脾氣和善,兩人的關係緊密得很,不該吵架啊。

  郭諮帶著壞笑道:「還不是為了你們現在辦的案子。呂相公看了昨天的書狀,認為可以結案了,要把為首的幾十個人發配,其餘盲從的人勒停。王相公不同意,說是案子裡還有許多疑點亟需澄清,要再等幾天。呂相公堅持,王相公也不相讓,兩人就在朝堂上爭吵起來。蔡參政幫著王相公,宋參政幫著呂相公,嘿嘿,可熱鬧了。」

  徐平哪裡還有心思笑,問郭諮:「那最後如何決定?」

  「還是讓你們審兩天,要是再沒什麼結果,可就要這麼定了。」

  宰相排名雖然是呂夷簡為首,王曾為次,但講資歷到底還是王曾資深。又不是特別重要的朝政,最終呂夷簡還是選擇了各退一步,再給徐平等人兩三天的時間。

  徐平把劉沆、司馬池和吳遵路三人叫過來,告訴了他們這件事情。

  一時氣氛有些沉悶,幾人都感到事情棘手。

  正在這時,一個軍將急匆匆地跑進來,到了徐平面前行禮:「副使,外面來了開封府的人,口口聲聲要進來捉拿要犯。我們攔著也不聽,一會就要闖進來了!」

  徐平聽了心中火氣一下就沖上頭來,連開封府也欺到自己頭上,當三司是軟柿子捏?

  一邊的吳遵路的見徐平面色不對,急忙上前道:「不知是有什麼公務牽連到三司,之間只怕是有些誤會。副使稍等,我出去看看。」

  徐平儘量平息心情,對吳遵路點了點頭。

  不大一會,吳遵路快步趕回來,對徐平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天開封城裡又出大案了!開封府來拿人沒錯,我已經讓他們進來。」

  吳遵路是開封府的推官,當然是向著自己衙門說話。

  徐平冷著臉道:「什麼案子?又牽連到了三司裡的什麼人?」

  「今天早上,有個省試落第的晉州進士在榷貨務前自縊而死。死前留下遺書,說是被榷貨務的公吏欺騙,偷換了他前去換錢的交引,人財兩空,生無可戀。副使知道,這個時節京城裡不知聚集了多少天下來趕考的舉子。那些省試落第的,都茫然無措,心裡面憋著一鼓怨氣。借著這個事情鬧了起來,一百多落第進士抬著屍體堵了鼓院的大門,要朝廷給個說法。而那進士遺書裡說騙他的主事,正被我們抓在這裡審問。這是人命大案,什麼公吏勾結都是小事了,所以開封府急急忙忙過來拿人。」

  徐平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大比之年,年初開封城裡憑空多出來數千來趕考的舉人,本就案件多發。省試結果一出來,那些落第的舉子各種情況都有。最慘的是那些家裡借貸來趕考,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哪怕討著飯回到家裡,以後的生活也沒有著落。自殺的,鋌而走險的犯事的,這幾個月裡絕不會少。發生這種案件,落第舉子們正好借此發洩心中怨氣。

  偏偏開封府知府程琳覺得自己沒有當上宰執,又知開封府,心裡也不痛快。就是在這種時候,他還想著搏個半年獄空,顯顯自己的手段。

  獄空不是不發生案件,而是不管什麼案子都當日審理完畢,不關押沒有定案的嫌疑人。開封府這種地方,能做到這一點極不容易,不用手段,簡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所以發生這種人命大案,程琳必然是要在最短的時間把人犯提回去,太陽落山之前發落完畢。如果不幸延遲到了第二天,獄空的時間就得重新計算。

  吩咐手下放開封府的公差進來,徐平只覺得自己頭痛得厲害,這事情是越來越複雜了。牽扯到人命大案進來,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留給自己。

  不一刻,開封府的巡檢帶著差役氣勢洶洶地進來,向徐平行過了禮,高聲道:「奉府公差遣,捉拿嫌犯榷貨務主事崔有德,請徐副使放人!」

  徐平點了點頭,吩咐一個軍將去把崔有德提過來。

  見到三十多歲的崔有德過來,帶隊的巡檢低頭問了身邊人確定了人犯,便對崔有德厲聲喝道:「崔有德,你偷換交引謀人錢財的案子犯了,隨我回開封府過堂!」

  崔有德高呼冤枉:「皇天在上,崔某對天發誓,絕無此事!那個晉州進士本就是拿了假的交引到榷貨務兌換,前幾天已經鬧了幾次,務中很多人知情,怎麼能憑空冤枉我!」

  「廢話恁多,隨我到開封府衙門向府公分說!」

  巡檢說著,一邊吩咐自己手下差役上前拿人。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0 08:35

第146章 柳暗花明

  徐平冷眼看著,並沒有阻止。

  拿了人犯,巡檢向徐平告辭。

  徐平道:「回去稟報程學士,此案牽連三司,案情如果有進展請及時移牒過來。」

  巡檢應諾,帶著手下簇擁著人犯去了。

  徐平看著開封府的人離去,問身邊的劉沆:「沖之,依你看,那晉州進士是被這崔有德坑了呢,還是他自己糊塗,花錢收了假的交引?」

  「這誰能說得清楚?按說怎麼也是鄉貢進士,不會收假的交引上來,在家鄉應該也沒有人敢如此欺騙才是。」

  徐平沉默了一會,突然轉身吩咐身邊的兵士:「去叫勾院鄭戩來!」

  兵士應諾,剛剛轉身,徐平又道:「對了,順便去編修所把高成端一起叫來!」

  劉沆心思通透,一下就想明白了徐平的意思,問道:「副使,你還是認為崔有德作弊的可能大一些?要讓鄭勾院去盤查?」

  「也很難說哪種可能大,不過開封府辦案多半不會去仔細查驗榷貨務的帳籍,這種事情他們也做不來。我們自己盤查一番,心裡有數。」

  此時在中央和地方的各個衙門都廣泛設置有勾院,歷史上到了南宋因為要避宋高宗趙構的名諱,而改稱審計司,這也是審計這一詞的來源。他們做的事情與徐平前世的審計機構有類似之處,查帳及查驗票證的真假正是他們的專長。

  三司之所以權重,就是因為這個衙門不但掌管全國的財政,還管著審計等系統,集行政和監查系統於一身。

  徐平左思右想,還是覺得榷貨務的公吏弄虛作假的可能大一些。交引商人不可能故意收假的交引,因為榷貨務那一關過不去。而在收交引的過程中大多也都有各地的交引鋪作保,收到假交引的可能性實在是微乎其微。

  這事情怎麼想都透著蹊蹺,自然要派人去仔細查驗一番。叫上高成端,是因為他出身公吏世家,對作假的門路精通,可以發現別人看不出來的東西。

  整個三司衙門有一千多間房屋,雖然龐大無比,終究還是綿延在一起。沒用多少時間,鄭戩就急匆匆地趕了過來。這兩天鹽鐵司查鬧事的公吏,這麼大的案子沒有叫勾院來參加,鄭戩心裡有些著急。

  向徐平行過了禮,鄭戩道:「副使叫屬下來有何事吩咐?」

  「剛才開封府的人來,說是榷貨務主事崔有德偷換交引商人的交引,逼死人命。這事情我想著有些蹊蹺,你帶人去榷貨務仔細盤查,看看那些交引的真假。」

  鄭戩聽見不是讓自己參加查辦公吏鬧事的案子,心裡有些失望。不過參與的是人命大案,事情還是值得一做。

  向徐平應諾,鄭戩又問道:「案子是開封府在辦,他們不會把榷貨務的帳籍查抄了去吧?如果沒有假的交引,我又怎麼盤查?」

  徐平道:「開封府哪裡有人能夠辨別交引的真假?我估計程學士還是用別的辦法。一會高成端來,你帶著他一起去。」

  鄭戩一愣:「高成端不過一個編修所的公吏,帶他去做什麼?」

  「他家裡多少代都是公吏,很多事情我們覺得不可思議,在他哪裡可能見過不知道多少次。天休,有時候見多識廣也是一種本事。」

  鄭戩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作為官員,要借助公吏的力量不稀奇,但借助不是自己管下的公吏,鄭戩心裡還是有點舒服。

  過不了多少時間,高成端過來,徐平吩咐了他,讓隨著鄭戩去榷貨務,仔細查驗那裡交引。尤其是晉州進士那些被判定假的交引,要仔細盤查。

  兩人離去,徐平又對劉沆道:「你派幾個人,去崔有德的家裡,查探一下他家裡的情況。我總是感覺,很多事情要著落在這個崔有德身上。」

  劉沆道:「副使要怎麼查探?」

  「前天你不是帶了很多易裝跟著鬧事的公吏嗎?也得了不少消息回來。這次還是那個樣子,找幾個信得過的,把崔家的底細摸清楚,不定就有什麼奇效。」

  劉沆應諾,去找屬下的廂軍派人。

  劉沆一向以俠氣自許,也喜歡使人刺探消息,歷史上這是他被人詬病的缺點。因為官員對於密探一直反感,但不得不承認,這手段有時候很好用。

  蔡河一帶是開封城中下層人民聚居的地方,房價也便宜,當年石延年還在京城裡做著低級小武官的時候,也是住在這裡。

  河岸邊的大柳樹下有一個茶鋪,兩個中年漢子坐在那裡,叫了茶和一盤果子,一邊吃著一邊閒談,偶爾看看對面。

  對面是一個二層樓的小院,看起來甚是清幽。

  門口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手裡拉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與對面一個年輕人說話。

  年輕人覥著笑臉道:「嫂嫂,這次崔哥哥犯的是人命官司,一個不小心就不能活著出來了。嫂嫂正青春年少,這以後的日子可怎麼挨得下去!」

  婦人滿臉嚴霜,冷聲道:「你說什麼混話!我家官人稟公守法,怎麼會犯事?你平時哥哥長哥哥短的跟在他後面,不知多殷勤,怎麼還跟我說這種胡話!」

  年輕人「噗嗤」笑出聲來:「嫂嫂說這話不覺得臉紅?我們做公人的,哪個敢說自己稟公守法?只是做的事沒被人拿住罷了!靠著公人的那點俸祿,嫂嫂這日常吃的,後面住的院子,還有你身上穿的——」

  婦人一把打開年輕人伸過來的手:「你莊重一些!」

  「嫂嫂這身上穿的,靠崔哥哥的那點俸祿能夠買得起?我也是做公人的,何必睜眼說瞎說?這次崔哥哥的案子鬧得大了,一百多個落第進士堵鼓院大門,不把命交待在衙門裡開封府如何交差?日後這吃的穿的用的,嫂嫂,可就都沒了……」

  婦人看年輕人越說靠得越近,口中喝道:「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

  年輕人嬉皮笑臉地道:「哥哥出了事,相好的公人托我來照顧嫂嫂。以後不管出了什麼事,家裡沒有吃的了,身上要換新衣服了,手頭沒有錢使用了,晚上睡覺覺得冷清,身邊少個人了,都可以來找我。嫂嫂放心,我一定不會冷了嫂嫂的心!」

  茶鋪下面坐著兩個客人見對面的年輕人對那婦人動手動腳,婦人雖然不假以辭色,卻也沒有轉身去,兩人只是在門前糾纏。

  一個客人問茶博士:「對面那兩個男女莫非是夫妻?怎麼在街面上拉拉扯扯,要親熱只管回自己家裡,大庭廣眾之下成何體統!」

  茶博士提著水壺笑道:「哪裡是什麼夫妻!客人不知道,那家裡的男人是在榷貨務裡做公人的,日常好吃的好喝的不知有多少銀錢從官家場務裡搬回家來,日子過得不知多逍遙!今天聽人說犯了事,鬧出了人命官司,被抓到開封府裡了。那個浮浪少年是他家男人的同僚,估計是見有了機會,來調戲那家裡的娘子。」

  兩個客人一起大笑:「常說這些做公的寡廉少恥,今日見了才知道所言不虛。不過看那小娘子倒也有幾分顏色,那少年人運氣倒是不錯!」

  「嘿,這些做公人的過得可是好日子!你們兩個不知道,我日常在這對面看著,只見那家人吃的穿的用的比城裡的大員外也不差了。那少年人不知在哪個衙門做事,如果對面的男人真出了事,那婦人還逃得出他的手?享受慣了的人,哪裡熬得住清苦!」

  兩個客人對視一眼,一個道:「茶博士說得是,婦人家水性,怎麼可能受得了這年輕人撩撥!對了,這年輕人叫什麼名字?如此好運氣!」

  茶博士道:「日常聽著都喊他宋小乙,跟那家男人來往甚密。不想那家男人一出了事,這年輕人就像聞著血味的蒼蠅,巴巴地湊了過來。」

  兩個客人一起笑:「男人就像偷腥的貓,有機會豈能放過?」

  看著對面一雙男女還在那裡糾纏不清,茶鋪裡的人都大笑起來。

  到了下午,鹽鐵司衙門裡,劉沆三人還是忙得滿頭大汗,卻並沒有查出什麼新的東西。看看一天就又要過去,心裡如油煎一樣,煩躁不已。

  徐平吩咐了兩個老吏,帶著幾個兵士在小黑屋裡審問龐大海和秦三,當然重點是馮力行。一天下來,也並沒有問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漸漸有些心灰意冷。

  看看西天懨懨的太陽趴到了遠方的山頂上,徐平坐在院子裡,看著院子裡亂糟糟的人群想著心事。如果這次查不出幕後主使,以後三司衙門裡只怕都是連在一起的人,很難按照自己的心思做事情。那些過些日子要新開的場務,只能從新招人,而且還不能靠三司的公吏舉薦,也不知道從哪裡去找合適的人來。難道要從嶺南蔗糖務裡調過來?

  正在這時,鄭戩帶著高成端從外面火急火燎地跑了進來,到了徐平身邊,連行禮都忘記了,對徐平道:「副使,屬下已經查得清楚,案子是榷貨務公吏崔有德搞鬼!」

  「真的?可有真憑實據?」徐平聽了,一下子就站了起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0 08:36

第147章 破綻

  高成端躬身行禮:「稟副使,有確鑿證據!」

  徐平站起身來,對兩人道:「隨我到官廳來,詳細說給我聽!」

  進了鹽鐵司的長官廳,徐平轉身問鄭戩和高成端:「你們到底抓住了崔有德的什麼證據?是不是可靠?萬萬不能有紕漏!」

  鄭戩有些喪氣:「這次倒全是靠了高成端,還好帶上了他。」

  高成端從身上掏出一張交引放在案幾上,對徐平道:「副使,這是那個晉州進士所謂假交引中的一張。當然這一張是我照樣錄來的,原物還扣在榷貨務。有這一張交引在,就足以說明這些假交引全都是榷貨務裡面制出來的,而不是那進士從別的地方收來。也就是說,那進士到榷貨務裡換錢時還是真交引,後來被榷貨務裡的公吏調了包。」

  徐平把交引拿在手裡,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麼名堂,只好又放在桌子上,問道:「這交引有什麼特別?也沒看出有什麼名堂。」

  高成端道:「交引本身沒有什麼破綻,製得跟真品也極為相像,不是在榷貨務有諸多查驗手段,很難識別真假。這張交引之所以特別,是因為丹州那裡當時說要發這麼一批交引,但後來實際沒發。晉州進士是從河東路收的交引,不管真假,都不可能有這麼一張交引出來。而丹州的行文已經到榷貨務,榷貨務裡反而有這交引的記錄。應當是崔有德不知什麼緣故,製假交引時出了錯誤,錯製了這一張根本不存在的假交引出來。」

  交引並不是硬通貨,而是一種票據憑證,沿邊州縣發行的時候,會有相關檔到京城,特別是榷貨務那裡。文件裡有約定的一些暗記,還有用印和花押等查驗手段。每一張交引都是惟一的,兌過之後即作廢,這也是防止作假的手段。

  這一張交引是陝西路丹州發行,發行前即有公文到榷貨務,在那裡留了底子。但後來由於種種原因,實際上丹州並沒有發行這一批交引,榷貨務的底也沒有作廢。既然丹州沒有真正發行,那麼不要說市面上買不到真的交引,假的交引也製作不出來才是。陰差陽錯之下,崔有德可能是照著榷貨務的底制的假交引,留下了這麼一個破綻。

  這種破綻不是內行人極難發現,也就是高成端是三司多年老吏,對於各種關節都一清二楚,才能在這不起眼的地方找到突破口。

  徐平問旁邊的鄭戩:「你們可是查得清楚,丹州果然沒有發行這交引?」

  「絕錯不了,因為查到了丹州的公文,明確說這交引不發了。晉州進士當初換交引時的記錄我們也看過,最初只記得有丹州交引,後來的明細是榷貨務補的。」鄭戩沒有任何猶豫,「這假交引只能是榷貨務裡的人製出來,別無其他可能!」

  換交引的時候榷貨務的公吏會大致記錄一下交引的種類和發行地,但很多時候記得並不詳細,等到後面有了時間再詳細記錄。

  徐平只覺得長出了一口氣,這幾天的壓抑終於看見了希望。

  快步走出官廳,徐平問守在一邊的公吏:「開封府對晉州進士的審理結果有沒有移牒過來?」

  「稟副使,還沒有。」

  「催!你現在就去開封府,問問結果到底如何!」

  公吏應諾,轉身飛奔著去了。

  直到太陽西斜,滿天霞光,開封府的審理結果才出來。

  崔有德拒不認罪,堅持那些假交引就是晉州進士所有,拿到榷貨務裡換錢時才被發現,那個落第進士對自己是誣告。

  程琳手段用盡,就是不能讓崔有德開口,無奈之下只好暫時收監,獄空的記錄成空。

  公吏們天天在衙門裡,各種手段見得多了,審問本來就不容易。程琳手裡又沒有過硬的證據,怎麼可能讓一個積年老吏認栽。再者鞠讞分司,主持審理的推官雖然是程琳的屬下,審案還是有自己的獨立性,尤其在開封府這種地方,知府也並不能一手遮天。

  徐平聽了結果,把劉沆和司馬池與吳遵路全都叫到自己長官廳來,商量下一步該如何做。有了崔有德這個突破口,自然就要想辦法撬開他的嘴。

  劉沆笑道:「說起來也是巧,上午副使讓我派人去查探崔有德的家裡,剛好看到他的妻子被一個年輕同僚調笑。如果崔有德就此折在獄裡,妻女家業只怕也就歸了別人。」

  徐平聽了問道:「那平時崔有德夫婦感情如何?」

  「聽左右四鄰說,甚是恩愛。他的這房妻子討的是一個破落商人的女兒,自小知書識禮,有幾分顏色,崔有德當心尖寶貝一樣痛愛。」

  徐平點點頭,看著吳遵路:「開封府那裡只怕還是要安道去走一遭,你是那裡的推官,見一個人犯應當不難。告訴崔有德,這一次他的死罪難免,但如果把公吏勾結的情形招出來,官府可以保他的妻子女兒平安,不受人侮辱。如果他有意,家財可以不沒官,要麼就交給他的妻子,要麼就入檢校庫,將來給他女兒作嫁妝。如若不然,家財全部都收繳充公,到於他的妻女,只怕從此之後就落入別人手裡了。」

  檢校庫是京城裡專門為孤幼所設,對於父母亡故的孤兒,為防家財被親戚吞沒,由官府收入檢校庫,按月發生活費。等到孤兒長大成人,剩餘的家財發還。如果父親亡故,母親改嫁,除母親的嫁妝外財產也收進檢校庫,一樣孩子大了發還。

  檢校庫收財產是強制性的,對於孤兒強制執行,並不需要申請,這也是保護孤兒權利的政策。但凡事都有例外,這政策對於官員執行的效果還是令人滿意,而對於平民以及崔有德這樣的小吏則就難說了。徐平做這個保證,是安崔有德的心。

  吳遵路想了一下道:「這事不難,巡院的人怎麼說也是我的手下。不過,如果崔有德答應了,我又該怎麼處置?我見他不難,人卻提不出來。」

  徐平道:「只要讓他寫一紙書狀,把公吏勾結情形寫明,畫了花押,帶回來就好。有了他的書狀,其他的事情我想辦法。」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0 08:37

第148章 轉折

  開封府的牢獄,嚴格說起來應該是徐平前世所說的看守所,關押的是還沒有定罪的疑嫌犯。府裡有幾個審理機構,牢獄自然也有幾處。

  一般的州府,民政系統的州院和司理院,節度使系統的使院,雖然職能大多重疊,牢獄卻各設各的。各個牢獄都有自己的管理人員,互相之間是獨立的。

  開封府與其他州府不同,左右司推官共同治事,左右巡院自然也歸推官通管。

  吳遵路出了皇城,沿著禦街行不多遠就到了開封府衙門。

  此時已是停晚,衙門的大門緊閉,只留下了邊側小門供衙門裡的人員進出。

  見到吳遵路,守門的兵士急忙行禮。

  進了衙門,吳遵路徑直來到左右司官廳,問當值的公吏:「明推官可在?」

  「明推官剛離開衙門不久,此時還能追回。上官如果有要事,這便派人去追回來。」

  吳遵路擺了擺手:「不必了,我只是回來看看。」

  進了官廳,隨手翻了翻今天的公文,吳遵路便找了一個公吏過來,問了今天審理崔有德的情形。雖然知府程琳一再催逼,推官明鎬也盡了全力,卻依然沒有能夠撬開崔有德的罪。到了傍晚,萬般無奈之下,只好把崔有德收進了左巡院牢獄。

  吳遵路暗暗搖頭,最近明鎬的運氣真是背到了家。公吏鬧事的時候是他當值,這次審理崔有德的案子又是他當值,如果最後是三司把這案子審出來,明鎬還不知道會受到什麼懲處。明鎬最早是受知於薛奎,後來賞識他的是程琳,現在薛奎又老又病,程琳又是他的直接上司,不知還有誰能夠保他。

  天色黑了下來,衙門裡漸漸變得寧靜,沒有了白日的嘈雜。

  吳遵路出了官廳,讓一個公吏帶路,來到了關押崔有德的左巡院牢獄。

  開了牢門,吳遵路進了牢房,讓公吏在外面等候。

  披頭散髮的崔有德縮在牢房的牆角裡,一雙陰森森的眼睛看著吳遵路,也不說話,好像一隻隨時會暴起傷人的野獸。

  作為推官,吳遵路審理了不知多少案子,這種場面早已司空見慣。對崔有德的樣子不以為意,撣了撣公吏搬進來的凳子,從容坐了下來。

  今夜沒有月光,牢獄的窗戶又極為狹小,房間裡顯得陰森森的。一盞黃豆大的燈火搖曳,伴著門外插著的火把,勾勒出一種詭異的氣氛。

  面對崔有德,吳遵路淡淡地道:「你的案子已經犯了,知不知道?」

  崔有德冷笑一聲:「今天白天明推官在我身上用盡了手段,還不是白費力氣。怎麼晚上換了吳推官來,不打不罵,改成恫嚇了?我自沒有犯法,聖上面前也不怕你們!」

  鞠讞分司,推官審理完成之後還有檢法官檢出適用法條,才由判刑的官員根據檢出來的法條治罪。在這個過程中,罪犯隨時都可以翻供,只有口供是定不了罪的。如果是在一般的州府,如果知州足夠強勢,還可以強壓通判和一眾屬官單憑口供定罪。開封府的大案卻要大理寺和審刑院複審,屈打成招就是審案官員給自己找不自在。更何況崔有德如果定罪則極可能是死刑,很大可能還會由皇上親自再問,那個時候把案子翻過來,審案官員的前程都可能葬送掉。所以開封府的審案官員,對重案用刑都極為謹慎。

  崔有德也是吃死了這一點,只要沒有明確的證據,根本不怕什麼嚴刑拷打。

  吳遵路看著有恃無恐的崔有德,笑了笑:「恫嚇?你還真是高看了自己。你自己作假製的那些交引,已經查了出來,瞞得了哪個?」

  崔有德冷哼一聲,扭過頭去,也懶得再理吳遵路。

  吳遵路也不惱,從懷裡取了那張丹州交引出來,拿在手裡道:「這是下午從榷貨務那裡抄來的交引,就是你收起來說是晉州進士拿到榷貨務的那些假交引中的一張。說起來著實可笑,這張交引發自丹州,可我們查過公文,這一批交引丹州根本就沒有發,並有公文行到榷貨務。一張在市面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陝西路交引,竟然能被那個晉州進士在河東路收到,還能被你驗出是假的來。崔有德,你說有沒有人信你?」

  聽到這裡,崔有德面如死灰。

  當時他製作假交引的時候,一張丹州的交引上面的花押剛好不湊手,那個畫押官員只在丹州任職很短時間便調往他住,便換了這一張。當時只覺得不會有什麼破綻,總不可能從榷貨務一直查到當時作保的交引鋪底帳那裡。再說晉州進士現在已死,死無對證,查的線索早已經斷了。哪裡能夠想到好死不死,做出來的剛好是一張沒正式發行的交引。

  「作惡必有報,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吳遵路的語氣平淡,「崔有德,就憑這一張交引,你的罪行就鐵證如山!不認罪,狡辨,又有什麼用?開封府衙門裡面不會再對你用刑,只把這案子報上去,你哪裡還有命在?如今外面落第進士氣勢洶洶,不讓你人頭落地,如何平息這悠悠眾口!」

  說到這裡,吳遵路輕輕出了一口氣:「你死定了!」

  作為多年老吏,崔有德知道吳遵路這一次不是虛言嚇他。小吏們的手段通天,用用長官們的官印根本就不當一回事。別說一個小小的榷貨務,歷史上的宰相蔡京,也算得上一個狠人,每天到衙門裡都先用天平稱裝官印的匣子,分量不對就不開。有一天稱了之後官印匣極輕,蔡京便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天不用官印,第二天一稱果然分量對了。別人問起的時候,蔡京說得清楚,必然是手下哪個小吏拿了宰相印去用了,如果開了匣子發現官印丟失聲張起來,可能這宰相印就永遠找不回來了,自己也受連累。

  作為主事,崔有德把榷貨務的所有官印全部都用一個遍都能做得到,這一點賴不了別人。而有能力、有動機做這件事的,只有一個崔有德,晉州進士遺書指認的也是他。

  吳遵路說得確實不錯,這一次崔有德死定了。

  見崔有德再沒有剛才的囂張氣焰,也沒了剛才的那股狠勁,吳遵路道:「說吧,為什麼做這件事情?那個晉州進士跟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你為什麼要害他?別說是為了錢財,作為一個榷貨務的主事,要貪錢你根本不必要冒這麼大的風險,而且這些交引廢了你也得不到錢財,必然是有其他的緣故。」

  「我為什麼要說?」崔有德的目光閃爍,聲音變得一下沙啞起來。

  吳遵路語氣平靜:「可以保住你的家。只要老實跟我合作,你死罪免不了,但家裡的妻小可以保住。不然的話,你的家產全部抄沒入官,妻小是個什麼下場,你心裡有數。」

  禍不及妻兒,這個年代不興株連,別說這樣一宗案子,後來貝州的王則謀反也只是把家人發配。但在開封城裡,物價騰貴,家產全部被抄沒,剩下身無分文的少妻幼女,會淪落到哪個地步也就可想而知了。

  崔有德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聲音嘶啞:「我也是受人所托,一時被蒙了心竅,才鑄成今日大錯。」

  原來崔有德有一個相好的兄弟,在晉州做公吏,看上了那個販交引的落第進士的妻子姿色,並想謀奪他的家產,寫信來托崔有德做這件事。兩地聯手,再加上對公門的規矩爛熟於胸,把那個進士吃得死死的。

  這種讓人別人家裡破人亡的事情,在崔有德這些公吏眼裡,無非是費心力製作幾張廢紙,花些功夫而已。至於後果,他們早已經習慣了不管別人死活。

  吳遵路聽了歎口氣:「你還幫著別人圖謀良人的妻子,到了今天,卻是別人圖謀你的妻子。真是一報還一報,報應不爽!」

  「你什麼意思?!」崔有德猛地抬頭看著吳遵路,目光亮得嚇人。

  吳遵路道:「你是不是有個相好的公人叫宋小乙?」

  「不錯,莫不是那個畜牲起了歹心?」

  燈光下崔有德的目光如炬,眼齒森白,好像要擇人而噬的野獸。

  吳遵路哪裡理他,語氣依然平淡:「是不是起了歹心我不知道,今天我們差了人到你的家裡查看,剛好看見他在你家門前對你妻子動手動腳。你渾家沒有從他,但也沒有趕他走,什麼心思誰知道呢?唉,說起來你那三四歲的女兒就在旁邊,真是讓人——」

  說到這裡,吳遵路連連搖頭。

  「這個畜牲,原說好我出事他幫我照顧妻女的,哪裡想到是把羊肉送到狼口裡!」

  崔有德再也支援不住,抱住了腦袋,身子緊緊縮成一團。

  事情還不清楚?原本說的照顧是崔有德因為公吏鬧事被判罪去照顧,現如今他犯的是死罪,又有那麼多落第舉人圍著鼓院討說法,很多人都認為他死定了。那個宋小乙估計平時就起了這心思,現在有了機會哪裡還能夠忍得住?

  過了好久,崔有德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地看著吳遵路:「你讓我怎麼做?如果能夠保住我的妻女,讓宋小乙那個畜牲受罰,我什麼都答應!」

  吳遵路緩緩地道:「公吏衝撞宰相和禦史府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什麼人指使,到底有多少人參與其中,你一五一十都說出來。只要說清楚,保你妻女平安!」

  「你一個小小的推官,我怎麼能夠相信你?」

  吳遵路道:「永甯郡侯,三司鹽鐵副使徐平托我來問你的話。只要把話說清楚,你的家產全都留給妻女,如果不放心,也可以入檢校庫,將來給你女兒做嫁妝。只要把事情說清楚,把人指證出來,郡侯保你妻女一世平安!」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0 08:38

第149章 伏閤夜對

  燈光搖曳,屋外從冬日的嚴寒中蘇醒過來的小蟲叫聲清脆而響亮,夜晚的涼風從門外吹進來,已經沒有了涼意,帶著春天的勃勃生機。

  徐平看著手中吳遵路帶回來的狀紙,翻來覆去一遍一遍地看,過了好久,抬起頭來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戌時剛過沒有多久。」一邊著急的司馬池搶著答道。

  徐平站起身來,對一直守在衙門裡面的劉沆、吳遵路和司馬池道:「這案子牽連太廣,我們無法定奪。我這就進宮去,聽候聖上發落,你們在這裡等我的消息。」

  三人一起道:「副使快去快回!」

  徐平點了點頭,出了三司衙門,只帶了一個隨身兵士,向皇宮後面的大內行去。

  一路到了垂拱殿外,見今天又是李璋當值,徐平出了口氣。自己人總是好說話,如果換個不認識的人來,難免多費唇舌。

  寫了書狀,李璋依然拿了到前面政事堂報備。

  不一刻李璋回來,徐平問他:「前面政事堂今夜是哪位相公當值?」

  「是蔡相公,比其他幾位都好說話。」

  「好!」聽了李璋的話,徐平放下了一半的心。蔡齊不屬於呂夷簡一黨,如果今夜真有什麼事情要中書同意,蔡齊總是好說話些。

  徐平等在外面,李璋親自入宮,傳遞徐平入對的要求。

  等了並沒有多少時間,李璋急匆匆地出來,對徐平道:「哥哥隨我來,官家正在延和殿閱覽奏章,我們快些趕去。」

  跟在李璋後面一路到了延和殿,小黃門進去通稟,傳宣徐平入對。

  進了殿內,徐平行禮如儀。

  皇上趙禎此時已經有些疲倦,問道:「什麼大事,要在夜裡入對?」

  徐平道:「前些日子微臣奉朝旨會同禦史台和開封府查辦公吏鬧事一案,不想在今天卻查出幕後隱情,牽連重大。微臣想來,此事必需要聖上宸斷。」

  「什麼隱情,說來聽聽。」

  「那日鬧事的公吏,多是被人鼓動威逼,才上街並衝撞宰相和禦史府。之所以有人要讓他們鬧事,正是因為這些公吏沒有什麼職權,又不肯阿附。今日有榷貨務公吏崔有德招供,開封城裡有個年老除役的三司故吏人稱劉太師,招攬黨羽,串連京城裡面的公吏貪瀆公物,攪亂朝政,多行不法之事。韓禦史提出裁汰三司公吏,這些人怕裁到自己人,便使出手段鼓動不相干的公吏上街鬧事,把這些人除名,他們的人剛好就安然無恙。」

  趙禎沉默了一會,看著徐平道:「這事情真地有如此嚴重?能夠威逼這麼多公吏出門鬧事,這簡直就是個地下朝廷了。」

  「只怕微臣所說,惡劣還不及真實情狀的萬一。這是崔有德的供狀,請聖上禦覽。」

  旁邊侍立的小黃門取了徐平手中的崔有德供狀,呈給了趙禎。

  看著供狀,趙禎先是不以為意,很快就皺起眉頭,不多久就睜大了眼睛,緊跟著張大了嘴巴,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

  放下手中供狀,趙禎問徐平:「這供狀裡說的都是真的?」

  徐平道:「人犯崔有德還在開封府的牢裡,犯了死罪,微臣答應不牽連他家人,他才寫了這封供狀出來,應該不會說謊。而且,依照微臣這幾天所查的案情來看,跟他供狀裡所說的都能夠一一對照,想來事情八九就是如此了。」

  趙禎睜著眼睛,看著桌子上的那幾張紙,還是不敢相信的樣子。過了一會,猛地一拍案幾:「如此大膽,是把朝廷不放在眼裡了!簡直跟謀反一樣可惡!」

  徐平忙道:「勾結貪瀆而已,也不能跟謀反相比。朝廷自有法典,陛下稍稍息怒,只要按照法典嚴辦即可。」

  事情雖然惡劣,也不能亂上綱上線,做臣下的,時時要防止皇帝依著性子胡來,因為你不知道哪一天惡果就落到自己頭上。

  平息了一會心情,趙禎道:「此案嚴查,而且事不宜遲,立即去拿人!」

  「此事不能鹽鐵司一個衙門辦——」

  趙禎點頭,想了一下,吩咐身邊的內侍:「立即宣宰相入宮!還有,宣禦史中丞韓億和勾當皇城司公事李剌史來。」

  內侍領命,急急忙忙去了。

  一般來說,內侍即使傳宣口詔也是要有皇上的禦筆文字並用印的,不過只是讓大臣入宮見駕,頃刻君臣就能面對,這一步驟省略了。晚唐五代傳宣口詔是由樞密院負責,所以到這個年代樞密院行下的命令依然稱「宣」,後來樞密院和中書門下一樣成了外朝,宣口詔就由內侍。內侍顯然沒什麼權威,口詔也就只能用在這些小事上。

  徐平聽了趙禎的安排,心裡鬆了一口氣。從傳宣的人員看,案子只怕是交由禦史台和皇城司了,連開封府都繞了過去。禦史台和皇城司相對政事堂是獨立的,可以不受宰執的干擾,顯然趙禎也是擔心有外朝大臣牽連進去。

  內侍出去,趙禎才向徐平詳細問起案件的經過。

  徐平把這幾天查案的經過,以及過程中與幾個會同查案人員的猜詳細說了一遍。

  此時趙禎的火氣慢慢平息下去,聽了徐平的話,道:「這些小吏,如此膽大妄為。所謂冰凍三盡,非一日之寒,只怕他們勾結舞弊已經有些年月了。此事之後,各衙門的公吏必須都揀汰一遍,三司如此,其他衙門又豈能置身於外?」

  「陛下說的是。京城各衙門的公吏很多都世代相承,有俗諺曰『官無封建,而吏有封建』。不能因為小吏們做的事小,就把他們不當一回事。這些小吏把持具體政務,一旦有心作弊,再好的朝政到他們手裡也會荒腔走板。他們又直接面對百姓,鬧出亂子,敗壞的是朝廷的名聲,不能馬虎啊。」

  趙禎又看了看桌上的狀紙,問徐平:「這一次查下去,三司公吏就去了大半。沒有小吏們具體做事,日常政務怎麼辦?你有沒有想過?」

  「來宮裡的路上微臣也在想這件事。當今之計,微臣以為,只有一邊招募公吏,京城裡面吏人的傳承畢竟多於其他地方,沒有入仕的讀書人也多。為防再出現這種相互勾結的情弊,大多數的公吏還是要從京城外面來。為了應急,應當從京東和京西兩路各州調熟手公吏入京,錢糧上照顧一點,不知合不合適。」

  趙禎道:「天聖年間,曾經有小吏貧困而死,朕問王欽若,他答縱然俸薄,猶當奉公守法。現在看來,王欽若此人奸邪無狀,巧言媚上。小吏如此貪婪無度,莫非也與俸祿太薄有關?古人雲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如若衣食無憂,那些小吏又怎麼會如此大膽無狀,以身試法!」

  徐平躬身行禮:「陛下聖明!俸祿以酬辛勞,雖然出自國庫,不能濫賞無度,但也不能讓忠心做事的人衣食無著。俸不足以養家糊口,無論官吏,自然會用手中的權力來換錢糧,總不能等著餓死。由於小吏貪瀆,造成國庫錢糧的損失,只怕把比加一點俸祿多上無數倍。此次事後,應該調整公吏的俸祿,過高自然不合適,人的貪欲無窮,民間又有『升米恩,斗米仇』之說,但總要讓他們衣食無憂。凡事都在一個度字,只要適度,再有貪瀆情弊自然該重典懲治,如此才能讓公吏忠心辦事。」

  「此事之後,再招集臣僚商議吧。」趙禎點頭表示同感。「對了,除了三司公吏,你不是還準備再新開一些場務,現在三司出事,那裡需要的公吏怎麼辦?」

  「臣請調蔗糖務的一部分公吏入京。臣在邕州六年,好多場務那裡已經開辦多年,蔗糖務裡現在有不少熟手,調來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也好,你在邕州那麼多年應該也培養了些人才出來,剛好調進京裡效力。」

  正在這時,門外傳報李用和入見。

  今夜皇城司正是李用和當值,離得最近,所以來得也最早。

  進來行過禮,趙禎忙吩咐免禮賜座。

  國舅自然是不一樣的待遇,徐平站了小半個時辰了,這才沾李用和的光混上座位。

  趙禎對坐下的李用和道:「剛才徐平來報了前兩日三司公吏街頭鬧事的案子,幕後有極大情弊。此事關係甚大,我想由皇城司和禦史台會同三司一起辦理。」

  李用和躬身道:「臣領命。」

  趙禎點了點頭:「我們且等宰相和禦史來了一起說。」

  李用和這才轉身朝徐平點了點頭,算是打個招呼。兩家走得近,時常來往,不過在這種場合坐在一起還是第一次,竟然都有點不自在。

  又過了一會,兩位宰相呂夷簡和王曾與禦史中丞韓億相繼到來。

  趙禎介紹了過了情況,把禦案上的供狀讓小黃門傳給幾人看了。

  三人看罷,互相對視一眼,幾乎一起向趙禎道:「此事怎麼會如此荒唐?真的已經查清楚了?若是真的,那就不僅是三司,京城裡衙門的公吏都要查一遍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0 08:42

第150章 各懷心思

  徐平看呂夷簡與王曾和韓億的表情幾乎一樣,只能心裡暗歎他的演技太好,如果他不知情,大方向上怎麼跟那些小吏如此配合?轉念一想,或許也不儘然,更有可能的是呂夷簡知道小吏們串通舞弊,卻沒想到能到這個程度。畢竟現在看起來僅僅三司公吏串通起來後的勢力,就連宰相看了也害怕。

  趙禎對三人道:「供狀就在這裡,你們也看到了,這個崔有德已經犯了死罪,徐平答應保他妻女平安他才招認。而且,聽說原來同伴派去照顧他妻女的人,乘他入罪的時候卻調戲他妻子,這個崔有德心中不憤,才寫下這供狀。」

  呂夷簡吸了口氣,拱手稟奏:「既是如此,那就立即安排人手拿人。是不是知會程琳來殿裡商議?三司人手不多,辦這案子有些勉強。」

  「不必了!人犯本就在開封府,結果連崔有德逼死晉州進士的案情都沒有查清,這件案子他們從旁協助就是。還是讓禦史台和皇城司與三司同辦,由皇城司出人手,儘快把人犯捉拿歸案。人犯太多,禦史台和三司地方狹小,就在皇城司裡審問!」

  見趙禎的語氣不善,呂夷簡不好再說,只好遵旨。

  王曾道:「陛下,事情關聯重大,不好一下就滿城騷然。依臣之見,還是先從開封府把人犯提出來,幾位大臣再次問過,先抓首腦的好。」

  趙禎想想也是,僅憑一個小吏的口供,一下子抓這麼多人,如果口供與事實不符朝廷可就尷尬了。點頭道:「便如此。夜已經深了,你們去辦,有事及時稟奏。」

  眾人謝恩,一起通出了延和殿。

  王曾對呂夷簡道:「我們還是回政事堂商議,再作定奪。」

  到了這時候,哪怕僅僅是為了擺脫嫌疑,呂夷簡也不會再幫小吏說一句話,真對徐平把事情鬧大不滿,也只能日後再找藉口報復。

  兩位元宰相議定,在場的人全部一起出了大內,到皇城前半部的政堂商議。

  到了政事堂,當值的蔡齊見一下來了這麼多人,雖然知道徐平半夜入宮稟奏的必然是大事,也沒想到有這麼大場面,急忙上前行禮。

  眾人分別坐下,呂夷簡與王曾商量:「惟今之計,是先把那個小吏崔有德提來,我們再次問過。是不是中書行劄子,讓皇城司的人去提?」

  王曾道:「正當如此。不過那些小吏消息靈通,提人的時候要小心行事,不能夠打草驚蛇。我們先想好用什麼藉口,不要在開封府衙門鬧得沸沸揚揚。」

  徐平見幾個人都在那裡思索,插嘴道:「依下官之見,不如由禦史台出面,只說是白天落第進士鬧事,聖上親自過問,讓禦史台重審。」

  按說禦史台不怎麼插手與官員無關的案件,但落第進士怎麼也有點身份,又是皇上親自交待,也說得過去了。

  幾位宰執大臣商量一下,覺得可行,便寫了一張劄子,用了中書的印,交給韓億。

  王曾道:「禦史差可靠的心腹人去,萬不可出任何紕漏。」

  韓億答應。

  王曾又對李用和道:「李刺使派幾個信得過的兵士,隨著禦史台的人去提人。皇城司的人面生,不要讓開封府的公吏起了疑心。」

  李用和應諾,與韓億一起去安排人手。

  呂夷簡見兩人出去,對王曾搖頭:「如此小心,太過小題大做了吧。左右不過是一群小吏舞弊,又不是什麼軍國大事,開封城裡還怕走漏什麼消息?只要今夜問清楚,明天一早皇城司的人守著城門,滿城搜索就是,還怕他們飛上天去!」

  王曾也不著惱,笑了笑:「從衝撞我們兩人的府第,翻轉到今天的案情,這些小吏們的手段還不算不上神通廣大?小心一些總是好的,一個疏忽,功虧一簣我們怎麼交待?」

  蔡齊此時才從徐平口裡問明白了案情,也對呂夷簡說:「三司的公吏勾結,難保就不牽扯到其他衙門的公吏。這些小吏互相之間都有交情,誰知道哪個會通風報信。」

  呂夷簡臉色有些陰沉,今天晚上他的人都不在,只好不再說話。

  夜已經深了,月初又沒有月亮,滿天的繁星灑下朦朧的光,佈滿窗子。

  當值的雜吏過來把煤油燈旋亮,又悄悄退了下去。

  徐平一直看著那個雜吏退出門去,遲遲轉不過頭來。現在他的心裡有些過度敏感,看見每一個小吏都覺得是劉太師那夥人的同黨。

  不多時韓億和李用和回來,向兩位宰相道:「相公,已經安排了人手去,我們在這裡坐等,應該用不了多少時候就能把人提來。」

  呂夷簡和王曾兩人點了點頭。

  政事堂裡的氣氛有些凝重,沒有人再說話,或者閉目養神,或者看著外面的星光發呆,就連當值的屬官偶爾有事進來,也都輕手輕腳。

  開封府的衙門離皇城並不遠,順著禦街走一兩盞茶的功夫就到。

  徐平卻覺得這時間過得特別地慢,心裡癢癢的,沒處抓沒處撓,只是覺得現在有個鐘錶看著就好了,就不會像現在覺得時間已經靜止。

  看看身邊,就連李用和都微閉雙目,面上沒有任何表情,徐平只能暗歎,自己的修身養性的功夫還是不到家。別說這些大臣,就連李用和這突然富貴的都比不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徐平都忍不住朝著門外看,只覺得太陽就要升起來了,門外終於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韓億出了口氣:「人終於提來了!」

  看周圍人的表情,徐平才知道其實別人跟他一樣難熬,只是強作鎮定罷了。其實在其他人的眼裡,徐平何嘗又不是波瀾不驚?還暗贊這年輕人老成呢!

  侍御史蔣堂帶著兩個兵士,押了崔有德進來,向屋裡的人行禮:「下官蔣堂,得皇城司兵士相助,幸不辱使命,把人犯帶到了!」

  兩個兵士把人犯帶到屋裡,也向李用和叉手行禮:「刺使,屬下交令!」

  屋裡的人幾乎一起站起身來,看著地上衣衫襤褸的崔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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