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79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9 11:31

第131章 三司歷代條例

  崇政殿內,聽燕肅和張宗象兩人講完,趙禎興致勃勃地問兩邊的宰執:「這些新奇東西宮裡也有一些,確實方便好用,眾卿有沒有用過?」

  呂夷簡道:「臣家裡有幾盞邕州來的燈,確實好用。只是用的煤油外面不好買,甚是不方便。那玻璃也是好物,閣子裝上,白天讀書甚是方便。」

  趙禎點頭:「等到新的場務建起來,一切就都好買了。徐平奏請在京城設七鋪,專賣這些物件,內城三鋪,外城四鋪,到時必然方便。」

  王曾道:「東西是不錯,不過還是要囑咐三司,精揀官吏,不要虧了本錢。」

  說起官吏,燕肅插話:「新開十場務,需要的吏員不少。徐平的意思,從各衙門裡調一部分,新招一部分,互相牽制,不讓他們勾連舞弊,微臣也覺得合適。」

  「微臣覺得不合適!」

  一直沒有說話的禦史中丞韓億突然出聲反對。

  殿裡議事的除了幾位宰執,再就是三司使寇瑊和禦史中丞韓億,加上燕肅和張宗象兩位去評議的兩位待制。徐平的官位太低,還沒有資格一有事就到崇政殿裡來。

  本來很輕鬆的氣氛,韓億突然反對,所有人都一起看著他。

  呂夷簡緩緩開口:「中丞因何反對?」

  韓億拱手:「如今三司公吏人數眾多,上下勾連,弊端叢生,前些日子榷貨務內外勾結即是明證。既然新的場務要招人,不如把三司吏員揀汰一遍,重新安置。祖宗之時,三司屬吏不過千人,如今則遠超此數。請三司吏員以千人為額,精心揀選,老弱無能之輩淘汰勒停,能夠任事的人多出來的便就安排到新場務,如此兩便。」

  寇瑊聽了這話就不高興,外面坊場官吏的監察人事權已經慢慢移到了庫務司那裡,結果榷貨務出了事,庫務司屁事沒有,反過來卻要三司裁員。

  向韓億拱了拱手,寇瑊道:「時移事易,祖宗之時國土沒有今日寬廣,三司治下公務也沒有今日繁多,需要的吏員自然就不同,怎能夠一概而論?所謂因事設人,中丞如此定下員額,如果到時候出現人手不足,耽誤了公事怎麼辦?」

  「因事設人,那也要三司把政事條列出來,才好定下員額。三司只是說事多,到底哪些事多,哪些是非做不可,哪些根本沒有必要,這要先理清楚。」

  寇瑊怎麼可能理得清楚,三司是個什麼衙門?凡是跟錢沾邊的,除了皇上的內庫,全都歸三司管理,三司使也只能掌握個大概,誰能夠不管芝麻西瓜全抓在自己手裡?

  呂夷簡見寇瑊沒再答話,對兩人道:「韓中丞說得也有道理,不過裁汰冗員,非急切間可以完成。等些日子,由禦史台和三司再議如何?至於新開的場務,也總是要一步一步辦起來,需要的人手也是陸續到位,也耽誤不了。」

  韓億和寇瑊兩人聽了呂夷簡的話,都是勉強同意。事情便就這樣定下來,趕在正月底之前,禦史台和三司關於公吏揀汰再議一次,結果報政事堂。根據這個結果,再定新開的場務要招多少人員,怎麼招募。

  既然說到這裡,難得參加議事的王德用道:「下個月,自邕州來的橋道廂軍將進入京城,這些人如何安置,做哪些事情,還要跟中書商量。」

  呂夷簡沉默了一會,道:「等他們來了再議吧,到陝西的官道本就暢通,要修路也不是修官道,急切間也定不下來。」

  邕州廂軍本來是徐平的老部下,交給他正合適,但此時的規矩是怕臣下坐大,呂夷簡反而不想交給三司了。

  眾人談些雜事,話題又集中到新開場務的產品上去。這些東西一部分邕州已經有了生產,平常百姓自然難得一見,但對崇政殿裡的這些人來說,得到卻並不困難。

  崇政殿裡皇上和宰執大臣們在談論,條例編修所裡徐平和幾位手下也在談論。

  王拱辰看著桌子上的兩盞煤油燈,口裡嘖嘖稱奇:「這可是好東西,有了這燈,晚上看幾頁書再也不用吃滿鼻子的黑灰。最近城裡不知怎麼回事,也沒有好燈油賣。」

  劉沆笑道:「這燈再好,你買得起?」

  「能有多貴?總有辦法!」王拱辰好歹也是狀元,平時也是有點外快撈的。

  韓綜道:「買得起燈又如何?如果你連脂油燈都點不起,這燈就更加不要想了。」

  幾個人說說笑笑,圍著昨天帶來編修所來的一些樣品指點。

  徐平沒有參加他們的討論,正與郭諮一起商量著一些新場務的細節。人員的招募,生產的管理,場房的建設,銷售和中轉管道的建立,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到。

  正在這時,一個公吏從外面進來,到徐平面前行禮:「副使,鹽鐵司一個叫高成端的主事,前些日子回家省親,昨天回來,正在外面求見。」

  徐平抬頭奇怪地問道:「他一個主事,休假回來只管到衙門治事就是,來這裡見我做什麼?難不成這些主事的事情還要我去安排?」

  公吏急忙拱手:「不是這個意思,高主事是有事求見。」

  徐平想想,搖了搖頭道:「好吧,你讓他到偏廳等我。」

  作為副使,徐平已經很少跟手下的公吏打交道,尤其是有了條例修編所,鹽鐵司事務就基本交給了韓綜和郭諮等人。這個主事或許是回家休假太久,回來還不瞭解情況,回來還固執地要先見本司長官。

  到了偏廳,只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站在那裡,身上一襲半新不舊的布袍,頭上戴著一頂荷葉巾,面色沉穩,了了幾根髭鬚。

  徐平進了偏廳,那人見了徐平的官袍,忙上前行禮:「小的鹽鐵司主事高成端,襄邑人氏,前些日子老父身體不好,請假回家省親,如今假滿回京,見過副使。」

  徐平見這人舉止從容,從裡到外都透出一股幹練勁,心中的不快大半消去,點點頭道:「不須多禮。」

  到主位上坐下,高成端恭恭敬敬地站在徐平前面不遠處。

  徐平問道:「你來見我,是有什麼要緊事?看你是本司老吏,應該知道銷假回衙門治事不用過來稟報我。」

  「稟副使,小的前來不是因為請假的事。」說到這裡高成端猶豫了一下,「是因為回來聽說副使主持編修三司條例,才特來求見。」

  「怎麼,你還特別懂條例?」徐平微微笑著,看著高成端。

  三司裡的老吏,哪個不是才本司條例爛熟於胸,條例不熟還怎麼能夠上下其手。很多條例互相抵牾,更是老吏們賴以糊弄官長的殺手鐧,按照自己意願揀用,不熟悉的官員被耍得團團轉。這是衙門老吏的基本技能,高成端難不成還當徐平不明白?

  高成端的神情有些局促,在那裡明顯有些猶豫,過了一會,才向徐平拱手:「不瞞副使,小的祖上數代都在三司裡面做事,代代相傳。我說的熟悉三司條例,不僅僅指的是現在衙門裡的條例,而是祖上傳下來,從五代到現在一百多年的所有三司條例。」

  「什麼?」徐平聽了這話,一下站了起來,看著高成端。

  歷代條例,連三司衙門裡面都已經無處可尋,這一是因為多年戰亂,再一個就是衙門裡的公吏故意銷毀。沒了成文條例,才越發顯出老吏的價值,這也是讓官員恨得牙癢癢的地方。沒想到高成端這裡還竟然存得有,這就難得了。

  知道三司的各種條例是怎樣一步一步改過來,如果再能知道原因,那就對整個衙門的運作了然如胸,甚至對整個國家的財政系統運作都會有不一樣的認識。

  在地上來回踱了兩步,徐平問高成端:「你說的可沒有虛言?」

  「絕無虛言!」見了徐平的樣子,高成端心中大定。他最怕的是徐平跟有些官員一樣,對公吏從心裡瞧不起,對各種條例也不屑一顧。

  「若事事都依條例,還要官員幹什麼?那不成了老吏了!」這句話很多官員都掛在嘴邊。這既是一種自負,表明官員與吏的不同,也是一種無奈,因為他們真搞不清條例。

  徐平有前世知識,自然不會有那種受氣小媳婦的心態。無規矩不成方圓,在處理公事時規制和慣例都是必不可少的,熟悉了這些,既能夠處理事情的效率,又能夠防止犯一些不應該犯的錯誤。

  事事都按條例,對官員來說確實不對,這樣做事就沒有他們存在的意義。但這是建立在對條例熟悉的基礎上,而不是閉著眼睛胡來。只有對各種條例理解透徹了,掌握住了事情的本來面目,才能跳出條例的束縛,不再機械地處理衙門事務。

  三司中,如今徐平是對條例最認真的官員,自成立了編修所,他幾乎搜集了各司的所有條例仔細研究。但這些條例都不連貫,往往都讓人摸不著頭腦,苦惱得很。

  如果高成端真地有五代以來的所有三司條例,徐平有自信能夠大大縮短編修三司條例的時間,編出一部實用清晰有邏輯的三司制度來。

  (備註:高成端言事是在嘉祐年間,書中把時間提前。)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9 11:32

第132章 戰爭的腳步

  「籲,籲,籲——」

  趕車的兵車止住驢車,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這麼多?」

  編修條例所門前,徐平帶著劉沆和王拱辰等人看著從高成端家裡拉來的歷代三司條例,在驢車上堆得冒尖,眼都直了。

  雖然知道歷代傳下肯定有不少,但也沒想到多到這個地步,這麼多書,得用多少人用多少日子才能看完啊。就憑條例所裡現在的這幾個人,肯定不夠,要考慮加人了。

  高成端上前向徐平行禮:「稟副使,這車就拉得差不多了,下趟最多只有大半車。」

  「還有?什麼時候才能看完!」王拱辰聽見高成端的話,眼珠都在鼓出來。

  徐平拍拍王拱辰的肩膀:「不用擔心,最難的是開頭,一旦理順了,多一車少一車並沒有什麼差別。過兩天,再從館閣抽幾個人來就是。」

  過一兩個月,又會有新的一屆進士,雖然他們都要去地方上任官,但地方上也會有一批新人到館閣來。館閣雖然最近也修書,總還是能抽出幾個人來。編修所這裡當然比不了館閣的清閒,但給的補貼多,吃的住的生活待遇也好,各有長處。

  兵士和吏人忙著向房裡的書庫搬書,劉沆和王拱辰兩人跟著去指點擺放。

  編修所裡設有查閱的圖書館,包括徐平自己在內,分別在圖書館裡輪值,管理書籍的存放和借閱。為此還改良了現在的目錄檢索系統,跟三司將來的檔案管理系統相通。

  資料多了,管理和檢索就非常重要,只有把這些條理都整理清楚,才能讓後來的官員不產生畏難情緒,主能地去掌握這些技能。如果讓新任的官員一下子就進入書山和資料的海洋,很多人就會避難敷衍。

  高成端帶著搬運的兵士和吏員卸下書後又去他家裡搬運剩下的,徐平一個人站在門前的臺階上發呆。這些資料的豐富還遠出徐平預料,未來會產生相當大的作用,那麼對高成端的獎賞就要重新考慮。

  本來徐平答應的是賞賜錢物,並給高成端一家一處在京城安家的處宅。房屋是三司屬下店宅務的,徐平可以做主,不過高家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不過算是三司代交房租而已。高成端亡故或出了其他意外,這房子三司還要收回來。

  現在看起來,這獎賞有些低了。

  公吏最大的夢想是什麼?自然是當官。太宗朝以前公吏還可以參加科舉,理財名臣陳恕就是以吏人身份中進士,最後位至宰執。任鹽鐵使時,太宗在柱子上親筆寫下「真鹽鐵陳恕」五個字,是除了丁謂,最成功的三司使。

  現在公吏已經絕了通過科舉入仕的道路,要想當官只能熬資歷,熬到吏人最高層級的孔目等官位子,還要任滿五年,年過五十才能授官。即使授官,也都是最低級的判司簿尉,而且極難升遷。

  想來想去,徐平還是決定先看一陣,如果高成端任事能力也還可以,自己便想辦法讓他從吏人的身份改成官員。對公吏來說,這是可以相於中進士的喜事。

  就在徐平忙碌的時候,正月二十七,從西北傳來的消息震驚了徐平。

  自趙元昊登位,便開始了向宋朝境內的滲透,尤其是在邊境建立了大量寨堡,隔斷了邊境延州和慶州之間的聯繫。今年正月開始,又方衝突不斷,有愈演愈烈之勢。

  這個消息並沒有在朝廷裡掀起什麼波瀾,畢竟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戰事,只是邊境的小規模衝突而已。朝廷上下,一向認為北方的契丹才是勁敵,西北小患,不必太過在意。所謂「天下之患在北而不在西北」,此時朝臣的共識。

  徐平可是有前世的知識在,雖然他完全不記得戰事發生在哪一年,發生在哪裡,但卻知道戰爭肯定在最近幾年爆發。而且清楚記得,黨項發動的是出其不意的突然攻擊。

  當天下午,徐平到通進司上奏章,而且要求石中立安排立即進奏。

  雖然照條例徐平沒有這個權力,不過石中立看他面子,還是命人立即傳了進去。

  不等徐平離開大內,裡面就有小黃門出來,命徐平到崇政殿議事。

  隨著閤門的人員一路在遊廊裡穿行,徐平來到崇政殿外。

  依然是贊名舞蹈一番繁文縟節,徐平進了崇政殿,行禮如儀。

  此時殿裡奏事的宰執還沒有退去,兩位宰相和參知政事蔡綬與章得象,樞密使張士遜和副使王德用分坐兩側,一邊還坐著禦史中丞韓億。

  徐平見禮罷了,趙禎吩咐賜座。

  剛剛坐下,張士遜便語帶不悅地道:「徐平,剛才你上奏章,說西北情勢緊急,就像天要塌下來了一樣!有何依據?西北黨項不過癬疥小疾,邊境上有點小衝突稀鬆平常,何至於大驚小怪?若不是你在邕州立有戰功,在軍事上是內行,換另外一個人,奏章也就這樣壓下來,哪裡還會讓你上殿奏事!你說個道理出來,到底怎麼回事?」

  當宰相的時候,因為茶法徐平就不時找麻煩,現在倒楣換成樞密使了,徐平又扯出西北戰事來,難不成這是與自己耗上了?張士遜是相當地不開心。

  徐平拱手:「樞密相公,千里之堤,潰於蟻穴,現在是小衝突,如果我朝一旦應對不得力,讓黨項人瞧出了破綻,便會成為潑天大禍!事為之防,勝於事後補救千百倍。最近兩年,到黨項出使的臣僚無不說趙元昊狼子野心,貪酷好殺,未來必成大患。西北陝西那裡比不得其他地方,延州一帶一旦出事,被黨項人衝出橫山一線,便可深入內地。」

  「說來說去,還是老一套嘍,就是黨項人有可能會造反嗎!徐平,趙德明事本朝數十年,一向恭謹。如今他逝去,換了趙元昊上來,都說趙元昊靠不住,但這幾年他該來使來使,該上貢上貢,禮節上並沒有逾越的地方。至於邊境上的一點小衝突,兄弟同宅住在一起還會有些小矛盾呢,更何況是兩國之間?出一點事就大驚小怪,怎麼顯出大國氣度?此番與延州府州衝突,只管行文黨項問罪,讓他約束部下,不聽再別作理論,如何不好?」

  徐平聽了張士遜的話,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自己知道西北很快就會有大戰,這些人可不知道啊,現在都是猜測而已。

  「樞密相公說得也有道理,不過,最近茶法更張,還是那句話,幾年無一石糧入陝西,隱患極重。如果戰事一起,哪怕就是把糧食運到關中,邊境州軍只怕還是缺糧。而且現在運糧依賴商賈,等到戰事起來,黨項人抄掠,商人也愛惜性命,還會運糧嗎?凡事情都要向最壞處防備,才不會事到臨頭措手不即。」

  一向不說話的王德用道:「徐平這番話說得也有道理,沒有糧草,有兵也就相於無兵。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西北哪怕不增兵,糧草還是要準備充足。」

  張士遜看了王德用一眼,一個武將,坐在樞密使的位子,哪裡這麼多話?看徐平也帶過兵這是找認同來了產成?

  想了想,張士遜對徐平道:「那按你說,朝廷又如何佈置?」

  「下官不敢!現在如果向西北調兵,確實沒什麼理由,反而引起黨項人警惕。為今之計,還是先理清運糧的體系,著有力人員管理。如果日後戰事一起,不至於慌亂。」

  見在座的眾人都不以為然,徐平硬著頭皮道:「臣請調韓綜入陝西轉運使司,他在邕州多年主持向前線輸送錢糧,管理得法。諒州之戰,最多的時候有十萬多萬軍民參戰,幾個月從未糧草匱乏。」

  到了這個時候,徐平深切地感覺到自己手下的人員實在太少,不管出了什麼事,只要插手就那麼一兩個人調來調去。不過比較起來,鹽鐵司還可以另找一個判官來,陝西那裡卻非韓綜不可,不然將來會付出更大的代價。

  邕州戰爭糧草從來不缺自然不全是韓綜的功勞,更多還是徐平自己做的事。但韓綜一直參與其間,作為副手,對這一套體系比其他任何人都熟悉。

  把糧草從中原運到關中不難,難的是從關中運到沿邊州縣。陝西氣候乾燥,邊境人煙稀少,很多軍事據點根本不通道路,在那裡運糧與比邕州的情況更加惡劣。

  邕州雖然山川連綿,但軍隊佈置都是沿著河谷,相對非常集中。

  而陝西那裡則分散得到處都是,沿路又是一片荒漠,補給據點極少。對於很多寨堡來說,最經濟的運糧方式竟是人扛肩背,這可是在邕州都沒有遇到過的事情。

  徐平完全不相信現在還有官僚能夠解決陝西路運糧草的困難,他們或許可以保證那裡的軍隊不餓死,但付出的代價可能整個國家都無法承受。而且糧草運送不靈活,參戰的軍隊也就失去了機動作戰的能力。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9 11:33

第133章 矛盾

  對於徐平固執地要加強陝西轉運糧草的能力,殿中大臣都不以為然,就連韓綜的父親禦史中丞韓億不支持。

  陝西已經和平了數十年,不可能因為一點小磨擦就大動干戈。再者現在以防備北方契丹為主的部署已經完備,動起來牽連極多,哪個大臣願意做。

  最終還是看徐平的面子,做了折中,出鹽鐵判官韓綜為陝西轉運司判官,專門負責沿邊州軍的運糧體系,其他一切不變。韓綜的職責受到限制,不參與轉運使司例行的對本路州縣的按察巡例,只管糧草轉運。

  一般轉運判官要求曾任知州或者通判有政績者,陝西路要求更高。韓綜雖然曾經被任命為邕州通判,但沒有到任,資序不合,徐平全力保任中書才勉強同意。

  這種保任不是說說而已,是有明確的連帶責任的,韓綜如果在任上出事,徐平也要跟著降一等受罰。不是特別信任的人,官員很少做這種保主。

  韓億雖然不同意兒子剛從嶺南回來沒多久又去陝西,還是感激徐平對韓綜的信任。

  這件事情徐平很認真,但在殿上其他人的心中只是一件小事,又同意了徐平提議的改任劉沆為鹽鐵判官後便把他打發出來,接著議事。

  出了大內,徐平回到皇城前部的編修所外面,看著西邊的斜陽深深呼了一口氣,一種失落感湧上心頭。

  忙忙碌碌,總以為自己在為這個時代做著什麼不得了的大事,實際上在別人心裡,可能就是看一個年輕人成長道路上的胡鬧,嘴上敷衍著,心裡並不怎麼當回事。

  朝堂與家庭,老人與新人,這種落差總是無處不在。

  就像前天盼盼在自己家門前種下一棵李子樹,小小的樹苗,拉著徐平很認真地澆水培土。咿咿呀呀仰著頭地告訴父親,小棵小樹什麼時候會長出葉子來,過幾年會開花,過幾年會結果,再過幾年結的果子全家都吃不完。

  徐平也是這樣隨口敷衍,心裡只當孩子的玩鬧,壓根就沒想過自己能吃這樹上結出來的果子。哄孩子而已,結不結果子不重要,只是換他一時的開心就好。

  盼盼也曾扶著小樹看斜陽,不知她心裡有沒有這樣一種失落感,不知那時候有沒有堅定地相信自己栽下的小樹會長大,會真地結一樹的果子。

  徐平卻相信韓綜此番去陝西,一定不是白去,幾年之後一定會體現自己的價值。

  鹽鐵司的長官廳裡,徐平看著前面站著的韓綜,面容嚴肅地道:「此番調你去陝西路轉運使司,是我一再堅持,朝中大臣們不以為意。本來在邕州數年,剛剛回到京城為官沒有多久,再把你調出去有些不近人情。不過我估計要不了幾年西北黨項必反,如果這幾年裡你有了實績,將來前途不可限量。現在我們都還年輕,拼搏幾年,總好過幾十年後鬍子一把了還在地方州縣調來調去,你不要怪我。」

  韓綜心裡苦笑,這都已經定下來了,第二天中書敕令都已經下來,還有什麼怪與不怪的。跟著徐平幾年,韓綜知道徐平是個埋頭做事的人,沒有整人的心思,按照在邕州的經驗來看,只怕徐平也不是憑空猜測。如果徐平說中,確實是自己積攢政績的機會。

  向徐平拱了拱手,韓綜道:「我隨在副使身邊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自然知道副使不是空言大話的人。既然已經決定了我去陝西,我不推辭,盡力把事情做好,不丟了副使的臉面就是。而且如今陝西轉運使是我親戚,也好做事。」

  陝西轉運使此時是工部郎中蘇耆,與韓億一樣是宰相王旦的女婿。按常規,這種關係是要避嫌的,不過韓綜是徐平保舉,責任都在他身上,特旨可以去任職。

  徐平點頭:「有人脈可能就少了些掣肘,不過手下還是沒有什麼可用之人。過不多久邕州的橋道廂軍入京,到時調一指揮去陝西,對你是個幫襯。」

  韓綜點頭答應。兩人又商量了一些具體事務,約定讓韓綜定時來信,一些困難由徐平在京裡想辦法解決。三司掌管財政,只要有心,就可以給轉運使很大的幫助。

  陝西、河東和河北三路沿邊,轉運使可以乘傳赴驛,有直接奏事的權力。不過事務上大多歸三司掌管,監察和人事權也有一部分在三司這裡。

  二十九日早朝,韓億再次奏請裁汰三司冗吏。最終決定,二月上旬,由學士院和禦史台組織對三司吏進行考試,依結果把不合格的吏人淘汰出三司。

  吏人的考試自然不能跟科舉考試比,也不能跟學士院的考試比,他們主要是依要求默寫條例,以對的多少評等級。然後由主考人員面試,當面處理一些給出的案例,兩者結合決定公吏的去留和升黜。

  官和吏身份天差地遠,要求也不相同。對吏要求的是依規制和成例辦事,不能自己發揮。而官員則要求能夠隨機處置,不拘於成例。

  簡單地說,公吏們無過就是功,官員則無功就是過。

  當然這都是理論上的,實際情況中不可能如此。尤其是磨勘法越來越嚴密,對中下級的官員也越來越向公吏的考核方式傾斜,越到下層,官吏越難以區分。

  傍晚的時候,汴河邊的酒樓裡擠滿了人,鬧鬧哄哄。

  人群中有人高喊:「太師,我們這些人都是祖上幾代傳下來吃這碗飯,那些官員不識人間煙火,動不動就把罪責推到我們身上來。我們這些吏人,日常拿的錢還不如做活的工匠,擔的卻是官員的責任,真真是豈有此理。就是這樣,還是看我們不順眼,動不動就要裁汰冗員。那些官人俸祿是我們的多少倍,怎麼不裁他們!」

  「就是,就是!這樣下去我們如何養家糊口!太師,你一定拿個主意出來!」

  劉太師坐在主位上,沉著臉一言不發。

  自轉過年來,就事事不順。改換茶法本來是大家發財的機會,結果一大堆舊引砸在手上,占住了現錢,好多生意都周轉不靈。

  沒想到這還不算,不等出正月,又要裁汰三司的冗吏。

  什麼是冗吏?那些官員有幾個知道這些吏人平日做的事情!無非是比著以前年份的吏員名額,多出來了就是冗吏,事情沒人做了難道他們還去管!

  如果這次不放點手段出來,這日子是真地過不下去了。

  那些官員高高在上,吃香的喝辣的,想什麼是什麼,還真以為沒辦法治他們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9 11:34

第134章 鬧事

  看著桌子上明亮的煤油燈,劉太師面色陰沉,冷冷地道:「這從邕州來的煤油燈到底是個好東西啊,又明亮,又沒有油煙。聽說城北新開的場務也要製這種燈,在京城裡面販賣。京城可不是邕州那荒遠邊疆,不知有多少有錢人家,這燈得賺多少錢哪——」

  身後一個中年人道:「不止呢,新場務裡要造的東西多了去了,這煤油燈在裡面根本就不起眼。十家新場,七間鋪子,多少年三司都沒有這麼大手筆了!」

  劉太師靠椅子上,看著屋頂,悠悠地道:「好多錢哪——」

  話音未落,突然直起身子來,在桌子上重重地一拍:「這麼多錢,竟然沒有我們的份!就這麼看著在眼前白白流走,你們甘不甘心!」

  「哪個甘心?三司這麼多年做了無數事,還不是靠著我們這些公吏幫著出死力!竟然還嫌我們冗員太多,什麼考核淘汰,那些官員是得了失心瘋嗎?」

  說到這裡,說話的白面員外臉上已經露出了狠厲之色。

  旁邊的中年人道:「玉璧,還是我們自己不小心哪!椎貨務事發,還不是我們過於大意,連明面上的手腳都做不完全,被人一查就查了出來。」

  「那又怎樣?我們吃苦受累,賺一點錢怎麼了?舊茶引換茶本來就沒有錯,那些官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當以前換出來的,又有什麼關係?難道少了他們的肉!」

  玉璧圓睜的雙目微微帶著血絲,面色有些猙獰。

  「讓我們做事,還不讓我們得到好處,天下間哪裡有這樣的道理!不但給我們的錢少,平時還要低人一等,就是不把我們當人看,要我們做牛做馬!」

  見玉璧如此激動,旁邊的中年人拉了拉他:「自古以來都是如此,我們公吏就是做事的,那些官員動動嘴唇管人,這世間哪有道理講?就說吧,最近不但要淘汰冗吏,還有官員提出來說我們竟然能夠借騎官家的馬,可以引子侄接替自己,什麼『官無封建而吏有封建』。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覺得不好,也沒見哪個官員願意來做公吏的。」

  圍在周圍的幾人一起看著劉太師:「太師,您老得想想辦法啊!再這樣下去,那些官員想到什麼就做什麼,我們可是活不下去了啊!」

  劉太師點點頭:「今晚找你們來,就是有事情要吩咐。哼,淘汰冗吏?不用那些官員費心,我們給他送上門去,讓他們把人趕走,不就好了!」

  「太師的意思是——」

  「你們附耳過來。」

  「——記住,此事萬萬不可走漏了風聲。明天旬休,把握住機會,給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臣們點顏色看看!還有要淘汰的人,不需要官員費心了,我們給他們挑好。你們找信得過的人去做這件事,記住把握住分寸,不要把身家性命搭進去。」

  「太師放心!明天您老儘管安心等好消息!」

  圍著的幾人一起哄然應諾,士氣一下高昂起來。

  正月三十,本月的最後一天,旬休。

  因為最近的公務特別繁忙,徐平沒有回家休息,帶著幾個家不在京城的官員依然在編修所裡忙碌,整理高成端送來的歷代三司條例。

  太陽升到半空,徐平讓眾人休息一下,喝會茶再接著幹活。

  春天不知不覺就來了,暖洋洋的陽光讓整個世界都有一種萌動。身上的厚衣服還沒有脫下來,被陽光曬得熱熱的,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

  王拱辰跟王彬兩人開著玩笑,不知說什麼,還怕別人聽見,偷偷擠到角落裡。

  正在這時,一個三司屬下的小軍官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見到徐平,叉手行禮:「副——副使,外面出大事了!」

  徐平把手裡的茶杯放下,向那小軍官擺了擺手:「慌張什麼?說吧,出了什麼事?」

  小軍官使勁咽了一口唾沫,才道:「外面汴河大道上,我們三司的數百公吏聚在一起,說是朝廷要裁減員額,他們無法養家了。」

  「什麼?」徐平一下竟然沒明白過來,「幾百公吏,怎麼聚到一起的?他們聚到一起幹什麼?有什麼事為什麼不到三司衙門來說?」

  小軍官猶豫了一直道:「他們哪裡敢到衙門裡來!皇城的門就進不來,有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在那裡守著呢!再說,我們衙門裡也有不少兵士。」

  「什麼意思?難道他們要造反?!」

  徐平這才有點明白,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這些公吏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京城天子腳下,數十萬禁軍,幾百個公吏難道還想翻天不成!

  「副使誤會了,他們不是要造反,是要討個說法。」

  徐平一愣,看著報信的小軍官道:「他們討什麼說法?要討說法不也是該找我和寇省主嗎?跑到汴河邊上幹什麼?」

  小軍官苦笑著搖頭:「雖然那些都是我們三司的公吏,事情卻與我們三司無關。」

  「你喝口茶慢慢說,怎麼越說我越糊塗了呢。」

  徐平吩咐旁邊的雜吏,給小軍官端了一杯茶來。

  小軍官喝了口茶,平復了一下心情,才道:「副使,是這樣的。前些日子韓禦史提議裁汰三司冗吏,不是已經報中書同意了嗎。這事情不知怎麼就傳了出去,也不知道是什麼人組織起來的,今天就有數百人聚到一起,說是要找兩位宰相和韓禦史討個說法。」

  聽到這裡,徐平目瞪口呆。

  這些三司公吏,這是要遊行示威?這都哪兒跟哪兒啊!不對,在這個年代應該叫聚眾鬧事,雖然這與後世的遊行示威沒有任何區別。

  去找宰相和禦史中丞討說法,這些公吏的膽子也太肥了吧。徐平是真的有些被嚇住了,實在想不到這個年代的公吏還有這種組織能力。

  此時州橋附近,聚集的三司公吏已經有三五百人,全都穿著公服,群情激憤。州橋上面站著幾個年輕力壯的,正在高聲鼓動。因為禦史台提出裁汰三司吏員而引起的動亂,已經不可避免。耐人尋味的是,周圍一個開封府的差吏都沒有。

  (備註:此事歷史上時間稍後,被衝擊的禦史中丞是杜衍,書中略有改動。)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9 11:34

第135章 打探消息

  一直在一邊傾聽的劉沆這時走上前來,向徐平拱手道:「副使,此事可否容許我去打探一番?瞭解了那些人的底細,再作定奪。」

  徐平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好吧,你一切小心,不要出了意外。從衙門裡多帶些廂軍同去,以策萬全。聚眾鬧事的人沒人約束,不定就會做出什麼事來。」

  「明白,副使放心,我自有主張。」

  劉沆點頭,把那個小軍官叫過來,仔細問了汴河邊的情況。

  問清楚,劉沆才命喚五十名廂軍過來,又吩咐編修所的軍將,去把三司衙門裡今日當值的公吏叫一二十人到編修所,聽候安排。

  徐平只是冷眼看著,沒有阻止,也沒有說話。現在劉沆接了韓綜的鹽鐵判官,兵案正在他的管下,外面遊行的那些公吏名籍也都在他那裡。

  廂軍和當值公吏到來,劉沆讓公吏把衣服換下來,然後安排到幾間空房裡讓兵士看守住,沒有他的命令,這些人不能擅自離開。

  徐平心裡很清楚劉沆要幹什麼,有前世的經驗,他比任何人都瞭解這種套路。發生了這種群體事件,首要的當然是去瞭解清楚具體的情況,什麼人組織,為了什麼事情,光聽喊口號很容易被帶到溝裡去,甚至被人當刀使。

  若是在前世,還講究個傾聽群眾呼聲,熱情接待把每個人的想法都瞭解清楚。但那有個前提,當政者是真地想解決問題的。

  否則的話,哪裡用得著那麼麻煩?直接派人混進去,把為首者和盲從者的大致情況瞭解清楚。如果鬧事的人真地齊心,那就或收買或打擊先解決掉為首者,剩下的人群龍無首便就任殺任剮。如果只是一小攝人煽動起來的,那就更加簡單,直接把煽動的那些人處理掉,快刀斬亂麻,事情迅速就能平息下去。

  知道歸知道,徐平自己沒有打算那樣去做。

  首先當官有當官的規矩,這個年代的官員很忌諱用心術,尤其是派人刺探隱私很容易被人在官場上孤立。宋太宗的猜忌心極重,重用三司吏員出身的趙贊和鄭昌嗣,專門刺探中書和樞密院的隱私,朝中內外對兩人恨得牙癢癢。而兩人依仗得到太宗的信任,愈發橫行無肆,最後引起眾怒,被宋太宗扔出來做替罪羊,一起在貶官路上被賜死。

  徐平不想靠著這種手段升官,更加不想莫名其妙地這樣倒楣。

  再一個徐平對這個年代的官和吏的態度很複雜,態度搖擺不定,行事便就猶豫不決。

  公吏的俸祿微薄,哪怕是收入比較高的中央各個衙門的公吏,合法收入也僅僅能夠勉強糊口,在京城生活比較困難。

  但實際上幾個油水多的衙門,比如三班院流內銓,審刑院和三司等衙門,小吏們的生活相當滋潤,甚至比館閣任職的很多進士高第都富裕得多。這當然沒有什麼訣竅,簡單一句話就是無人不貪,說沒有一個乾淨的可能有點絕對,但也大致相差不遠。

  自從太宗時候封死了公吏參加科舉的道路,投身為吏的大多都就是奔著賺錢來的,圖的就是用手中的小權可以變現發財。公吏兩大來源,一是世代為吏的,再一個就是官員子弟不成器,托關係為吏人,好歹有個鐵飯碗。

  幾十年下來,公吏這一階層已經成了一個大染缸,哪怕清白身子進去,想再清清白白地冒出頭來,那是千難萬難。不想同流合污,周圍的吏人也容不下你。說穿了,小吏們由於常年處理具體的事務,很快就會對手中的權力失去敬畏之心,貪瀆和怠忽職守幾乎是一種本能。別人眼裡,害得有人家破人亡,多少人橫死的慘案,在他們眼裡可能就只是多寫一張紙而已。數萬貫的钜資,在他們那只是多簽一個名字,怎麼能管住自己的手。

  這時候就顯出了科舉出身官員的價值,他們到底不是從那個染缸裡出來的,說得不好聽一點,想同流合污也沒有路子。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才可以牽制公吏。

  科舉地位的升高也同時伴隨著胥吏地位的下降,這本來就是天生的仇家,是統治機構的一體兩面。把這個關係調整好了,整個統治構就能有比較高的社會治理效率和相對公平的社會環境,如果官與吏的關係緊張,內耗的巨大的成本便就要轉嫁到整個社會去承擔。

  而如果一旦這對統治者本身內部的矛盾失衡,後果可能就是災難性的。公吏強勢官員就失去了作用,這個汙濁的大染缸會侵吞整個社會,政權的統治就會成為笑話。要麼用其他方法清洗掌權的公吏,要麼就要重新尋找對公吏進行牽制的力量,別無他法。

  換過來官員徹底壓倒了公吏,對公吏有了生殺予奪的權力,那麼公吏的毛病會很快向掌權的官員傳染,整個官場重新變成一個大染缸,再沒有清白的官員。

  矛盾無處不在,矛盾也是事務本身發展的動力,妄想消滅矛盾,換來幻想中的長治久安,從而一勞永逸,無非是一種不切實際的空想。

  徐平對前世課本上的具體內容很多都記得不甚清楚,對矛盾論卻牢記於心。善於抽絲剝繭抓住主要矛盾,清楚次要矛盾,並主動利用矛盾,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這個年代,如果說小吏們是終究要衝垮堤壩的洪水,官員就是調節水量的閘門;小吏們是終究要衝下懸崖的疾駛的馬車,官員就是車上能夠停車的馭手。

  兩者既鬥爭又相互依賴,缺一不可。

  在邕州時蔗糖務由於是徐平一手建立起來,一直都處於快速發展期,這對矛盾還不明顯,徐平感觸不深。在三司任職的這些日子,徐平才對官與吏的關係有了清晰的認識,而正是因為看清楚了,才輕易不敢下手。一旦失控,後果不堪設想,事情鬧得太了有可能徹底葬送自己的前程。徐平是想做事,可沒想把自己搭進去。

  既然劉沆要趟這渾水,徐平自然不會攔著,或許這就是一個解決問題的節點呢?下屬去做事就有了緩衝,真出了事徐平盡全力保他就是,把屬下做棄卒的事情徐平做不出來。

  劉沆讓一部分廂軍與自己一起換上公吏的衣服,讓其他人扮作平民,向徐平拱手行禮:「副使,下官這便就去了。」

  「一切小心,自己安全最重要,不要強求,事情無論如何都有辦法水落石出。」

  劉沆道:「下官明白,自會小心行事。」

  汴河邊的楊柳枝條已經透出綠色,飽飽的嫩芽膨脹開來,露出令人欣喜的鵝黃色。風吹在臉上,早已沒有了冬日的嚴寒,帶著清新的溫柔氣息。

  劉沆籠著手,帶著兩個挑選出來的健壯廂軍,自然而然地靠近了人群。

  州橋上面,一個三十多歲滿臉橫肉的壯汗正說得唾沫橫飛:「直娘賊,我渾家剛剛生了個胖兒子只有兩個多月,上邊八十老母病了在家走動不得,那些殺才卻要裁了我們,連這一口飯也不給吃,他們還是人嗎!」

  周圍幾個人一幾附和,群情激憤。

  見上面講話的那人高大健壯,一身公服被撐得眼看著就要爆開來,明顯不合身。劉沆向旁邊的公吏陪著笑拱了拱手:「在下劉三水,兄台高姓?」

  那公吏上下打量了劉沆幾眼,冷冷地道:「問那麼多幹什麼?只管跟著,別人說什麼你就說什麼,總有自己的好處!」

  「是,是,兄台說的是。」劉沆陪著笑,「不知州橋上面講話的那位大漢是哪個衙門的,看起來甚是威猛,以前都沒見過。」

  「你哪來那麼多話!不想跟著來,回家哄孩子去!到時三司裁員,第一個就先裁了你,到時候看你喝風!要跟著,就閉上你的嘴!」

  劉沆見周圍的幾個人都向自己看過來,乖乖閉上嘴,強笑著籠手退到一邊。

  太陽已經升得高了,天空一片瓦藍,沒有一點雲彩。

  今天開封城裡一點風都沒有,燦爛的陽光下溫暖中混著躁動的氣息。

  州橋不遠處就是大相國寺,春光如此明媚,許多百姓都出來閒逛。人越來越多,三司的公吏在州橋上格外顯眼,周圍慢慢就擠滿了人群。

  不知是什麼人高喊了一聲:「我們在這裡說有什麼用?大家一起,去宰相府上問個究竟,到底為何裁掉我們,不給我們留一口飯吃!」

  人越多,膽子越大,有人起了個頭,眾人哄然應諾,浩浩蕩蕩地向不遠處的呂夷簡家裡行去。數百人聚在一起,陣容甚是龐大。

  劉沆跟在人群後面,左看右看都看不見一個開封府的公吏,心中隱隱有些不安。瞅個機會叫了個扮成百姓的兵士過來,讓他到開封府投告。

  開封城天子腳下,按照常規相國寺附近平日巡邏的差役不斷。今日有這麼多的三司公吏在這裡聚集,擺明瞭是要鬧事,偏偏卻不見一個人,實在讓人生疑。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9 11:35

第136章 衝擊宰相府

  往常門庭若市的呂府大門緊閉,靜悄悄地一個人都沒有,讓劉沆懷疑是不是來錯了地方。學士院試過之後入館閣,很多官員改官之後,都要到宰相家裡拜訪謝恩。呂夷簡為相多年,如今朝裡的官員一大半都到過這裡。

  以往每到這種旬休的日子,呂府這裡簡直跟大相國寺前那樣熱鬧,何曾有過這種冷清的景象?莫不是呂夷簡得了風聲,早早就關門謝客?

  眾人到了門前,一個年輕跳脫的公吏衝出人群,噔噔噔地跑到大門前打門。若是平常的日子裡,這些小吏就是來到呂府,也沒有機會走這正門。現在有了機會,好幾個人就發作起來,一起趴在大門上把門敲得山響,恨不得把門砸爛。

  一個中年公吏在門前臺階下叉著腰,鼓足中氣,高聲喊道:「呂相公,我們這些小吏生活不易,上有老下有小,為何要絕了我們的生路?一入公門數十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呂相公!你為何要聽信奸人讒言,不給我們一條生路?」

  話聲未落,周圍公吏一起高喊:「相公三思,放我們一條生路!」

  聲音高亢嘹亮,在呂府上空回蕩。

  可呂夷簡府上大門緊閉,連出門看一眼的人都沒有,任這些公吏在門前鬼哭狼嚎。

  劉沆帶人混在人群裡冷眼旁觀,只見一些舉止行為一眼就能看出是衙門公吏的人,大多都是跟著人群,神色黯然,有的還偷偷地抹眼淚。而衝在前面大喊大叫的,怎麼看怎麼不像是公吏,更像是街頭的閒漢。

  越看越是覺得奇怪,劉沆心裡漸漸起疑。

  抬頭看看太陽已經快爬到頭頂上了,劉沆悄悄吩咐手下,著人去附近街上鋪子,買些包子湯水過來。行動一定要小心,不要讓人注意到。

  數百公吏在呂夷簡府上鬧了小半個時辰,把呂府的前後左右所有的門都鬧遍了。奈何呂府好像成了一座鬼屋,連點聲音都沒有,更沒有人出來搭話。

  直到日過中天,太陽曬得有些火辣辣得痛,一眾公吏終於沒了力氣。

  不知誰喊了一聲:「呂相公不納我們的忠言,我們大家一起去找王相公。王相公宅心仁厚,必然能夠給我等一個說法!」

  一人出聲,數人呼應,數百人就這樣調轉方向,朝王曾家裡行去。

  此時已經過了中午,很多人都是大清早出來,肚子餓得咕咕叫。不過數百人聚在一起,沒法單獨行動,只好強忍著肚饑跟隨大隊人馬。

  開封府的小販閒漢何等機敏,瞅準了機會,哪管這些人是幹什麼的,紛紛在附近買了各種吃食,挎著籃子跟著眾人,高聲叫賣。

  開封城的街道上便出現了這荒唐的場景,數百三司公吏人情洶洶,高聲呼喊著穿街過市。人群周邊一些小販穿來穿去,口中高喝:「包子,上好的雞汁包子,好吃飽腹!」

  甚至還有賣茶水的,一人拎個大壺,另一個人捧著大碗,巴巴地追著人問:「哥哥一路走來口渴了吧?花上一文銅錢買碗水喝,有了力氣才好到相公府上打門!」

  這些公吏竟然還真地有人花錢買吃買喝,有人出門沒有帶錢,急得到處找人借貸。

  劉沆吩咐的人乖巧,乘著這機會也買了包子放在一個籃子裡挎著,裝作無意地靠近劉沆身邊,便把籃子交給了他。

  接過籃子,劉沆隨手取了個包子咬了一口,滿嘴流油。他早看好了目標,對身邊一個十六七歲的瘦弱少年道:「一路走來也有些餓了,小兄弟要不要吃個包子?」

  少年身上的公服還算體面,腳下的一雙鞋卻破得快包不住腳了,明顯家裡過得很不如意。看著劉沆手上的雞汁包子,少年咽了口口水,靦腆地道:「怎麼好意思?你我二人素昧平生,怎麼好就拿你的吃食?」

  劉沆舉著籃子笑道:「我這裡還有很多,你儘管吃。雖然以前不認識,今天的事情卻讓我們聚在一起,難道不是緣分?來,拿去!」

  少年有些猶豫,不過肚子裡咕咕叫個不停,忍不住饑餓,還是把包子接了過來。

  看來是餓得狠了,少年把包子向口裡一塞,嘴巴蠕動幾下,包子就不見了蹤影。

  劉沆道:「不用急,我這裡還有很多,我們邊走邊吃。」

  又吃了幾個包子,少年才長出了一口氣,向劉沆道謝。

  劉沆招招手,把旁邊不遠處賣茶水的叫過來,掏一文錢買了一大碗水,與少年一起喝了。把水喝完,這才算是吃飽喝足。

  少年拘謹地暗暗打了個飽嗝,向劉沆拱手道謝:「多謝兄台好意!」

  「出門在外,互相幫手是應該的,不用客氣。」劉沆善意地笑笑。「看小兄弟年紀不大,應該進三司沒有多久,不知在哪個衙門做事?」

  少年道:「在下林太平,雍丘人氏,因家裡叔叔一直在三司做吏員,去年故去,他沒有後人,便由我接了這差事。如今在香藥庫供職,做個庫子。不知哥哥是哪個衙門?」

  「我本在戶部司做事,去年調到了編修所裡,做個楷書抄抄寫寫。」

  聽了劉沆的話,林太平歎了口氣:「哥哥在編修所,又會抄寫,這次裁汰必然是關聯不到你的,何必來趟這渾水?」

  劉沆裝作吃了一驚:「還有這等事嗎?我什麼都不知道,只是今日一早想到相國寺去上炷香,走到州橋見你們說得厲害,便跟著來了。」

  林太平聽了連連搖頭:「哥哥,我跟你說,今天的事情看起來熱鬧,其實處處都透著兇險。你跟我們不一樣,實在是逼得沒辦法了才跟著來,你日子過得好好的,何苦跟著我們?一會到了人多的地方,你便偷偷地回家去吧。今天衝撞了朝廷宰相,日後官家難道不會追究?一鬧起來,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呢!」

  「既然如此,你怎麼還跟著不走呢?」

  「哎,身不由己啊!」林太平歎了口氣。「我叔叔又沒有留下什麼人脈,我在香藥庫裡做得就不容易,勉強糊口而已。昨天我們的專知官說了,我們幾個不成器的,要裁人第一批就要趕回家去,今天只好來搏一搏。而且專知官話裡的意思,如果今天有哪個敢推諉不來,以後在他手下也就幹不下去了。」

  專知官的名字裡帶著個官字,實際上是高級一點的公吏,手下管著不少人。所謂縣官不現管,得罪了他們比得罪了官員還嚴重,放出手段來能讓你生不如死。

  劉沆心裡把今天的事情大致捊了一遍,心裡已經有了計較,知道事情不單純,哪裡能夠就這樣離開?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要把這事情搞清楚了顯出自己的手段。

  看看前面不遠就是王曾的府第,劉沆道:「先不著急回家,前面就是王相公府上。王相公一向仁厚,體恤下人,看他如何說再定奪。」

  王曾的家人大多還是在青州老家,京城裡的住處是官宅,算是官方付錢租住的。這宅第跟呂夷簡家比起來寒酸得多,也沒有那樣的高牆深院。

  一眾公吏湧到王曾府前,走上去便抬手打門。

  此時王曾剛任集賢相,沒有封國公,依然是太原郡開國公,門第也沒有呂府的氣派。

  幾個衝在前面的打了門幾下,還沒有來得及扯開嗓子高喊,門便吱呀呀開了。

  一個老僕從門裡出來,向一眾公吏拱手:「這裡是宰相太原郡公王府,豈可喧嘩?你們是什麼人?來府上有什麼事?告訴我好去向相公通稟。」

  人群裡當先走出幾個公吏,高聲道:「我們幾個是三司公吏,後行朱正、周貴、李逢吉及一干人等。昨日聽說朝廷要裁減三司公吏,讓我們失了生計,特來相公府上請願,讓相公三思而行。我們這些小吏生活不易,不要動不動就破我們的飯碗!」

  老僕道:「諸位稍待,我進去稟報相公。記住,這裡是宰相府第,朝廷臉面,萬萬不可喧嘩哄鬧,失了體統。」

  領頭的幾位顯然沒有想到王曾這裡會好言好語地接待,一時沒了主意,只好乖乖地站在門外等著消息。

  過不多久,宰相王曾帶著先前的老僕,還有兩個隨身的兵士,開門走了出來。

  此前在呂夷簡府上吃了閉門羹,一眾公吏心裡已漸漸有了戾氣。待見到慈眉善目的王曾走出來,站在門前臺階上向大家拱手,竟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種感動。

  看著眾人,王曾朗聲道:「諸位有什麼事情,自可以去鼓院檢院投告,朝廷自會酌情處置。這樣糾集在一起,成群結隊穿街過巷,不是太平氣象,怎麼可以如此?」

  前排的朱正高聲道:「鼓院投狀,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結果下來!相公知道,鼓院那裡的狀子動輒就要幾個月,我們如何等得起?哪怕是朝廷體恤,我們也早沒了飯碗!」

  一眾公吏紛紛附和,亂哄哄地鬧成一片。

  王曾道:「說得也有道理,關係你們的生計,半點馬虎不得。不過你們這裡有數百人之眾,一人一句,一時說了我也記不住。這樣吧,你們裡面可有書手之類,出來就在我門前寫個書狀,每人的姓名情由都寫一下,等到明日早朝我為你們分辨。」

  話聲一落,人群中便響起一片「謝相公恩典」的聲音。王曾官聲一向極好,為人也有擔當,他說出來的話,擲地有聲,沒人敢懷疑。

  三司常年處理帳籍,公吏裡面的楷書抄寫之類極多,當下就有幾十個人站了出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9 11:36

第137章 怒駡禦史

  王曾命家人從府裡搬了幾張桌椅出來,就擺在自己府門第前。吩咐給站出來的書吏紙和筆,讓他們把所有人的姓名身世,在三司裡任職的履歷,自己不甘心被裁的情由,全都詳細記錄下來。

  數百人擠在這裡,也無法組織,只能任由各人上前自己敘述,書吏照著抄錄。

  劉沆也跟著人走上前去,隨口編了自己的履歷,用了劉三水的名字,讓書吏記了下來。見書吏只管照著自己述說的記錄,劉沆心中歎了口氣,記下來的這些人中也不知道有幾個是真有幾個是假,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是真正的三司公吏。

  鬧鬧哄哄忙了一個多時辰,才終於忙完。

  王曾命僕人收了厚厚的書狀,對眾人朗聲道:「明日早朝,我必定為諸位元分辨。你們了了心事,早早回家裡去吧。這樣成群結隊,不是太平天下該有的氣象。」

  眾人一起高聲謝恩,辭了王曾。

  離了王曾府第,一眾三司公吏氣勢高漲,只覺得有了宰相的話,這飯碗終歸是保住了。一路上有說有笑,氣氛頓時輕鬆了許多。

  看看走出去二三百步,就有公吏開始散了回家,哄哄鬧鬧地高聲道別。

  正在這時,有人高聲喊道:「這次鬧出事來,全怪禦史中丞韓億,他進讒言,朝廷才要裁汰我們三司吏員。現在既然有王相公為我們作保,想來是沒有事了。只是韓億那奸臣攛掇著弄出這事來,若是不給他一點教訓,如何能夠出得了心中這口氣!」

  話聲未落,就有人跟著高聲叫好。

  一個肥胖漢子高聲道:「韓億這個老狗,想當年進京趕考時一無所有,到了今天華宅美屋,嬌妻美妾,滿門富貴,就忘了我們這些窮人的苦!竟然出這種主意,心裡哪還有半分良心在?大家一起去罵上兩句,啐上一口,也出出胸中惡氣!」

  劉沆心中暗道不好。事情如果到此結束,還不算什麼大事,畢竟只是聚眾宰相府前請願,沒有做出特別出格的事情來。如果再到韓億的府上,就不會是這樣請願了,那時聚眾辱駡禦史,官方絕對不可能善了。

  禦史什麼身份?就連當朝宰相也得客客氣氣,那可是真正的朝廷臉面。

  就在一群人猶豫不定的時候,突然有人扯著嗓子喊道:「這次出事,說來說去還是榷貨務那裡吏員循私被抓住了把柄。那些吏員是做得不對,可也沒什麼大錯,又沒有貪瀆向家裡拿官方的東西,只是拿著茶引換茶而已。鹽鐵判官韓綜就抓住不放,非要把那些混口飯吃的小吏置於死地!韓老狗更是借題發揮,容不下我們!什麼裁汰冗吏,不過是看我們不順眼而已!這韓家父子如此虎狼心腸,怎麼能夠咽得下這口氣!」

  「到韓家去,讓他們兩父子知道我們也不是好惹的!」

  「大家一起去,這是百姓心聲,官家也會向著我們!」

  有人帶著喊,又有人到處攛掇,剛開始要散去的隊伍又慢慢聚攏起來。

  劉沆對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林太平道:「衝撞禦史,罪過可是不小,朝廷必然不會等閒視之。王相公既然已經答應為我們說話,還是不要去多事,及早回家吧。」

  林太平苦笑:「哥哥,這個時候哪裡還能夠由得自己?你就是不去,事情鬧起來難道還能夠把自己摘出去?你在編修所裡做事,不知道我們這些人的難處。我們這些小吏都是互相看著的,誰敢半路走了,日後專知官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那你們專知官今天來了沒有?」

  「哥哥好癡,專知官怎麼會來?」林太平笑著搖頭。「裁減人員,又裁不到他們的頭上去!你沒有看見,今天領頭的那朱正、周貴和李逢吉幾個人,都是後行。稍微有點身份的人都不會來,更何況那些首領!」

  前後行都是最低等級的吏員,純粹跑腿幹活的。孔目、專知和勾覆官這些才是高級吏人,實際權力比很多官員都大。

  劉沆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心裡歎氣。今天來的這些吏員,一部分是盲從,還有很大一部分只怕是受了上司的蠱惑和脅迫,為那些真正有權有勢的公吏火中取栗。

  渙散的隊伍重新又聚攏起來,由當頭的幾個人帶著,一路向內城的韓億家前進。

  此時韓億數子中只有韓綜中進士,長子韓綱恩萌出仕,因為性子急,待下苛薄,官聲並不太好,韓家還算不上豪門望族。

  隊伍到了韓府門前,這次連上去打門的人都沒有,遠遠的就有人高聲咒駡。

  韓府裡的人早已經得到了消息,見這幫災星來到了自家門前,汙言穢語早早就傳了過來,學著呂夷簡家,緊閉大門,來了個不聞不問。

  數百公吏到了門前,見一個人都沒有,罵得越來越難聽,左一聲老狗,右一聲小狼崽子,直罵到韓億家裡祖宗八代去。

  劉沆聽著直罵眉頭,恨不得把耳朵堵起來。門裡面可是當朝的禦史中丞,皇上親除的國家監察系統的最高官員,被這樣辱駡,官方已經無法下臺。

  一直特別活躍的那個肥胖漢子罵得唾沫橫飛,嗓子都已經啞了。也不知道他跟韓家有什麼深仇大恨,這樣辱駡依然不解恨,突然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拳頭大的石塊,使出吃奶的力氣揚手砸進韓府裡去。

  「直娘賊,這老狗一家學做縮頭烏龜,以為這樣就沒事嗎?大家只管撿瓦石砸他的家裡,讓他知道知道我們的厲害!」

  肥胖漢子一邊拍著手,一邊朝著周圍的人大喊。

  有了開了頭,就有人有樣學樣。一眾公吏紛紛散開,撿周圍地上的磚瓦石塊向韓府裡砸去,一邊砸一邊罵,言語愈發汙移不堪。

  如此鬧了大約有小半個時辰,一直在前排的幾個首領互相使了個眼色,點了點頭。

  就有一個不起眼的公吏從這些人身邊走開,靜悄悄地溜到人群的周邊。看看周圍的人不注意,突然高聲喊道:「開封府的人來了!我們今天出了胸中惡氣,還是及早散開,各回各家,不要被官府的人抓了去!」

  話聲剛落,人群中間的幾個首領一起道:「開封府的人兇惡,沒道理被他們抓去白白受苦,散了!散了!」

  一邊說著,一邊分頭向四周跑去。

  帶頭的突然逃跑,整個公吏隊伍氣勢一下子就散了,幾乎眨眼之間,紛紛作鳥獸散。

  林太平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問身邊的劉沆:「怎麼一下子人就都散了?哥哥,你怎麼不跑?不怕被開封府的人抓住嗎?」

  劉沆拍了拍少年肩膀:「開封府要抓人,早就來抓了,哪裡會等到這個時候?早早回家吧,記住,以後不要再跟著別人參與這種事情了。」

  林太平還是想不太明白,甩了甩腦袋,向劉沆道別,一個人回外城自己的住處去。

  劉沆看了看眼前的禦史中丞韓億的住處,歎了口氣,與混在隊伍裡的廂軍兵士三三兩兩,轉頭回到編修所。

  王拱辰和王彬等人還在編修所裡沒有離去,一見到劉沆回來,呼啦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道:「沖之,外面到底是個什麼情形?我們怎麼聽說數百公吏圍了宰相府,事情鬧得不可收拾,可是真的?」

  劉沆道:「豈止是圍了宰相府,他們還到韓中丞府上辱駡,向府裡扔磚石呢。這事情鬧起來必有隱情,副使在哪裡?」

  王拱辰道:「在那邊的小屋裡,與高成端不知在談些什麼,都一個多時辰了也沒有出來。你若是有急事,可以過去通稟。」

  劉沆別了眾人,順著指點到了徐平呆的小屋外,沉聲道:「副使,下官劉沆,已經回來了,有事稟報。」

  「進來吧。」

  聽見徐平回答,劉沆推開房門,進了小屋。

  只見徐平和高成端兩人據著一張桌子,桌上厚厚一疊紙,也不知記的什麼。

  劉沆行禮:「副使,我沒有打攪吧?現在可有時間,今天三司公吏的事情有蹊蹺。」

  「過來慢慢說。」徐平招呼劉沆,又吩咐高成端:「你先出去吧,今天談的事情不要告訴任何人,有事情我再找你。」

  高成端向徐平和劉沆行過了禮,轉身出了房門。

  徐平吩咐門外的雜吏上了茶水,對劉沆道:「說吧,忙了一天,發現了什麼蹊蹺。」

  劉沆喝了口茶,把今天發生的事情捊順,從頭到尾向徐平說了一遍。

  「副使,今天數百公吏,全部都是最下層的吏人。我問那個林太平,他說上頭的專知官讓這些人必須來,不然日後本衙門待不下去。三司裁人,怎麼也裁不到那些專知孔目官頭上,他們何必要費這個心思?」

  這件事情劉沆想了一路,卻怎麼也想不明白。他已經可以確認今天的事情必定是有人故意為之,甚至還有人混在裡面有意引至最後的結果,卻想不明白為什麼。出了這種轟動朝野的大事,背後策劃的人到底圖的是什麼呢?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9 11:36

第138章 憤怒

  這間屋子的窗子很小,紅紅的霞光從小小的窗子鑽進來,爬到案幾上,隨著風中窗子的擺動飄來蕩去。

  徐平看著桌子上那一抹捉莫不定的霞光,沉聲道:「三司要裁人是昨天下午傳出來的,今天一大早就集中起三五百人來,背後沒人煽動,怎麼可能?」

  「副使說得不錯,不過我就是想不明白,他們圖什麼呢?」

  劉沆看了一天,基本對事情有了一個總體的認識。此次鬧事,必然是三司公吏的高層人員一起參與,還有一些街上閒漢帶頭,最後才出現這種結果。不過他就是想不通,下層公吏害怕被裁掉,那些上層公吏這麼積極參與幹嘛?

  徐平笑了笑:「你手裡管著兵案,所有公吏名籍、遷補甚至刑獄都在兵案管下。可你有沒有想過,這些事情你都說了不算——」

  「我是判官,哪裡能夠作主?自然是要聽副使的——」

  「不,我說了也不算!」徐平擺了擺手,「甚至省主說了也不算!」

  劉沆笑道:「這些小吏的事情,難道還要宰執才能作主?」

  「宰相要管,當然是能夠管得了。不過,多半他們是不會管的。說我們說了不算,不是宰相不放權給我們,而小吏們自成一個世界,有他們自己的首領。如果他們的首領不給我們面子,那我們就只能瞪眼看著,半點也奈何不了他們!」

  「副使是說,這次事情——」

  徐平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把窗子打開,看著外面晚霞照耀的世界。

  「今天為什麼小吏們聚起來鬧事?為什麼那些主管公吏巴巴地要把他們趕出來?韓禦史不是要裁汰公吏嗎?簡單,他們就把要裁掉的人選好送出來,送出來還不算,還要到宰相府上去亮亮相,還要到禦史家裡辱駡一番出口氣。」

  劉沆聽到這裡終於有了點頭緒,吃了一驚:「副使是說,今天鬧事的公吏是他們自己挑出來要朝廷裁掉的?這——」

  「不錯,就是他們看著不順眼,平時用著不如意,或者不肯跟他們同流合污的人,今天全都趕到街上來!今天這一番鬧,尤其是最後辱駡當朝禦史,朝廷如果還能容得下這些人,臉面就都沒有了。要裁人?今天小吏們已經替我們把人裁了。」

  「真是豈有此理!」說到這裡,徐平猛地一拍窗臺。「把長官當傻子玩弄,我如果咽下這口氣,這官也不做了,明天就回家種田去!」

  跟徐平接觸了小半年,劉沆這是第一次見到徐平發火。印象中平時徐平是那種喜怒不形於色,處處忍讓與人為善的人。這也正常,少年居高官,又沒有什麼根底,在官場上只能處處周旋,委曲求全。這一次,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如果這次讓三司公吏得逞,包括徐平在內,所有的官員基本就全都架空了。日後只能規規矩矩處理日常事務,想稍微有點作為都不可能。就連新開的場務,搞不好都落在這些人的手裡。上面官員說要做什麼事情,一旦不合公吏們的意思,他們也不說反對,反正忙來忙去就是沒結果,還一點把柄都沒有。到最後官員自己覺得沒意思,只能順他們的意。

  這種前景相當可怕,如果再加上官員的任期不長,整個三司就都被小吏們把持。以後像前些日子榷貨務那樣的事情,可能連發現的機會都沒有。

  尤為可惡的是,這些小吏做這些事情幾乎沒有什麼掩飾,簡直就是明著來,完全不把三司官員放在眼裡。徐平怎麼能夠忍得下這口氣?即使知道他們膽敢如此,必然是朝中有大臣縱容,徐平也絕沒有道理退讓。

  劉沆帶人去打探消息的時候,徐平也找了高成端來瞭解三司下層的具體情況,談了大半天才有了個初步概念。

  由於世襲和裙帶關係特別嚴重,包括三司在內,京城的好多衙門公吏都是親戚連著親戚,朋友帶著朋友,組成了一張龐大的網。公吏們又沒有上升管道,進了公門就是奔著賺錢來的,什麼國法民生沒人在意。

  日久天長下來,這張網越來越緊密,而且又慢慢地與京城高官權貴結合起來。認真說起來,除了特殊情況,官員和公吏的結合都是間接的,沒有哪個官員願意跟公吏直接打交道,他們丟不起那個人。但沒有直接接觸,並不代表他們不會做公吏的保護傘。

  對於朝裡的有些高官來說,這些組織起來的公吏太好用了,既可以獲得不方便出手的巨額財富,又可以做些自己想做而不能做的事。而公吏們被限死了只能在下層折騰,對高官們也沒有威脅,雙方一拍即合。

  上下勾結,內外勾結,整個三司就像個大漏勺一樣,榷貨務表現出來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實際上真敢把各場務的帳查清楚,數額會相當驚人。

  這種事情只能徐平自己心裡知道,而不能告訴劉沆等人。他們剛剛踏入仕途沒有多久,憋著勁要想搞點動靜出來,一不小心就會做過火。

  徐平看著窗外沉默了好一會,轉身對身後的劉沆道:「明天你不用上朝了,只說司內有事請假。一清早,就帶人去把今天記下名字的公吏抓回來,特別是那幾個看起來不像是三司公吏的,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一定要把他們拿回三司。兵案兼管三司刑獄,在開封府和禦史台插手以前,你先要把事情搞清楚!」

  劉沆恭聲道:「屬下遵命!」

  「至於那些被蠱惑威逼去的底層公吏,每個衙門的都一起審問,問清楚他們的消息是哪裡來的,是什麼人鼓動鬧事。記得把書狀記錄清楚,把證據做死!」

  「屬下明白!」

  「你告訴那些底層小吏,如果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三司可能還會給他們一條生路走,否則的話,就給蠱惑他們的人背鍋吧!有了這些小吏的書狀,不要客氣,就去把參與的專知、孔目等高級公吏抓回來,等我下朝!」

  劉沆應諾,又道:「這些小吏奸滑無比,只問口供只怕他們嘴硬不說。下官想派幾個靠得住的人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徐平知道劉沆想派探子刺探消息,想了一下,點了點頭:「你儘管放手去做,這一次不管鬧出什麼事來,都有我扛著!」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9 11:37

第139章 朝爭

  二月初一壬辰日,早朝。

  朔望日早朝在前殿文德殿,不管匣務不匣務,升朝官都應該參加,人數重多,禮儀也極端複雜。按照常規,文德殿早朝一般不處理什麼具體政務,禮儀結吏,便就退朝。如果有什麼緊急公務,等到前殿退朝之後在便殿再行商議。

  眾官行禮如儀,贊儀官便就要宣告早朝結吏。

  禦史中丞韓億突然出列,高聲道:「臣有事要奏!」

  這一下突如其來,維持朝會秩序的官員一下子措手不及。

  趙禎已經準備起身惦記著回去吃飯了,聽見韓億奏事,只好又重新坐下。

  韓億道:「昨日旬休,臣與家人難得團聚,卻不想有三司公吏數百人,糾集在我家門前高聲辱駡,甚至用磚石瓦塊向院裡打砸。太平盛世,小吏們竟然如此侮辱大臣,目無綱世,若不嚴懲,置朝廷威嚴於何地!」

  文德殿殿宇高大,韓億的聲音引起了迴響,繚繞不絕。

  群臣大多都知道了昨天發生的事情,聽了韓億的話,各種想法都有,神情更是形形色色,有義憤填膺的,也有幸災樂禍的。

  韓億話聲一落,呂夷簡道:「昨天那些小吏也曾經到過微臣府上,為免意外,我府裡門戶緊閉。他們在門外鬧了一通,便就自行離去了,不曾想在韓禦史府上如此胡鬧。」

  到宰相和禦史府上鬧事,簡直是不把朝廷放在眼裡,趙禎氣得臉色都變了,沉聲問道:「他們還到過哪一家?一起說出來!」

  王曾上前道:「還到過微臣家裡。」

  原來兩位宰相一位都沒有漏下,趙禎聲音都有些顫抖:「有沒有鬧事?」

  「那倒沒有。」王曾心裡歎了口氣,搞不好今天自己做了惡人了。「微臣想來這些小吏也不會憑空鬧事,便給了他們紙筆,讓他們寫了書狀,本來今天正要上奏。小吏們只說是因為韓禦史奏請裁減三司冗吏,破了他們的衣食飯碗,所以鬧事。臣想事情或許還有什麼隱情,還是慎重裁處。」

  呂夷簡不理什麼隱情的說辭,轉身問王曾:「那麼,相公那裡已經記下了昨天鬧事的小吏們的姓名?可曾記得周全?」

  「不錯,都已經記下。」王曾只好硬著頭皮回答。

  昨天讓鬧事公吏記下姓名寫書狀,王曾確實有留下他們的名字,方便事後處理的意圖。但天地良心,王曾也確實存了為小吏們伸冤的念頭,如果他們確實有冤情的話。

  不想昨天公吏們鬧得如此過分,不但衝撞宰相府,還到禦史家裡打砸辱駡。事情到了這一個地步,沒有什麼道理好講,必須嚴懲了。

  「有名字就好。這一次鬧事的人如果不重加懲處,以後哪裡還能夠管得了這些小吏。」呂夷簡一臉憤怒。「臣請事下三司和開封府,按王相公的名單抓人,為首的決杖配沙門島,盲從的也要除名勒停,永不錄用!」

  趙禎正要同意,王曾突然拱手行禮:「臣以為決定不能如此倉促,昨天的事情還有許多地方不清楚,不好就此裁決,還請陛下三思。」

  呂夷簡道:「還有什麼事情不清楚?衝撞宰相府,辱駡禦史,事實俱在。相公那裡又有這些小吏的名單,只管照單拿人就是,何必多廢唇舌!」

  王曾面色不變:「開封府何等地方?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光天化日數百人聚集,穿街過巷如入無人之境。敢問昨日開封府的人在哪裡?為何沒有人出面制止。小吏們幾乎鬧了整整一天,又不是事出倉促,來不及出差。」

  這個時候程琳不能裝傻,出列道:「昨天城外發生了命案,微臣帶著差吏一應人等一早就出了城,到太陽落出才回來,委實不曾聽說過這件事。」

  徐平在人群裡聽到這裡,心裡冷笑。這必然是公吏們做好的手腳,大約他們沒有膽子特意弄出人命案來,但可以把發生的人命案剛好壓在這個時間報上去。都是巧合,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上司就是查起來也不會有任何破綻。

  而且,知開封府程琳會不會有意包庇他們也難說得很。這些小吏們成氣候可正是在程琳任三司使的時候,以程琳的精明能幹,若說一點消息都沒有徐平第一個不信。

  王曾道:「知府不在,開封府總不能沒有其他屬官視事。」

  程琳拱手:「下官出城的時候,把府中事情都託付給了推官明鎬。」

  趙禎見事情越來越複雜,心中已是有些不悅,沉聲道:「明鎬,既然昨天你在府中視事,為何沒有派公吏出來阻止?」

  明鎬隨著閤門人員上前,躬身行禮:「稟陛下,昨天屬下當值,自早至晚都在查閱使院戶口錢糧,並沒有任何人來稟報三司公吏鬧事,微臣實在是無由得知。」

  開封知府下設左右廳,由推官分掌,輔佐知府。名義上左右廳職掌相同,也同一個衙門辦事,分左右的意義只在讓他們互相監督。實際上推官還是各有側重,明鎬負責的是南司,主要督察府使院,管的是戶口錢糧等等,刑獄相對參與較少。

  到了這一步,再往下查就不能在大殿上進行了,只好事後派員詳查。

  趙禎忍著心中怒火,吩咐道:「下朝之後,禦史台會同開封府,嚴查昨天為何京城會沒有差吏巡邏,出了這等大事也沒有稟報長官,查清楚之後上奏聽裁!」

  韓億和程琳一起領旨。

  這時候呂夷簡上前稟奏:「開封府的情弊可以日後慢慢詳查,三司公吏鬧事甚失朝廷體統,必須嚴治。請械為首者發配沙門島,其餘盲從一律勒停,永不錄用!」

  聽到呂夷簡一直講要立即懲處昨天的公吏,徐平越聽越覺得不對味。如果就此把那些人該發配的發配,該打發的打發,事後想查幕後主使的人也無從查起了。

  見王曾也不再反對,徐平朗聲道:「臣覺得不妥,須詳查之後再作定奪!」

  「徐平,出列上前講話!」

  趙禎坐得高看得遠,見到人群裡徐平反對,便吩咐上前。

  徐平上前,行過了禮道:「臣以為昨天的事情可疑之處甚多,需要時間詳查,不能倉促之間就下決定。還是先等一等,把事情先查清楚。」

  呂夷簡看了徐平一眼,冷冷地道:「有什麼可疑之處?」

  「前天朝廷決定裁汰三司冗員,僅僅過了一夜,昨天就有數百三司公吏糾集鬧事。別說這些三司公吏,朝中官員知道此事的又有多少人?如果沒有人在後面故意鼓動,這麼短的時間就能聚集起這些人來?至於為首的那幾個,不過是前後行,他們何德何能鼓動數百人追隨?如果不把事情搞清楚,微臣只怕這種事情難以禁絕!」

  呂夷簡皮笑肉不笑地道:「徐平,你對事情知道得比我們都清楚啊——」

  徐平向呂夷簡拱手:「相公,下官是鹽鐵副使,管著兵案。昨天一得了消息,判官劉沆便帶了人前去打探。只是事出突然,三司裡的人手不夠,無法把他們驅散,只能旁敲側擊事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到底是什麼人在幕後操控。」

  呂夷簡道:「那查清楚了沒有?」

  「還沒來得及。早朝之前,我已讓劉沆按照昨天得到的消息抓人,只能等到審訊之後才能有點眉目。」

  到了這個時候,皇上趙禎也覺得事情並不簡單,問不說話的王曾:「徐平說得也有道理,宰相以為如何?」

  王曾道:「兵案正在鹽鐵司屬下,徐平正管著那些鬧事的三司公吏,臣以為此事不能繞開他。可著禦史台和開封府會同鹽鐵司一起辦案,以鹽鐵司為主。」

  呂夷簡聽到這裡,面上露出不悅之色,正要上前反對,卻聽上面趙禎道:「便依王曾所言,此案由禦史台、開封府和鹽鐵司協同審理。韓億和程琳各選精幹官員,到鹽鐵司協助徐平,有了結果之後上奏聽裁。」

  徐平和韓億、程琳兩人忙一起接旨。

  皇上金口,事情便就這麼定下來。

  呂夷簡雖然滿心不願,也只能閉口不言,狠狠瞪了一眼出來攪局的徐平。

  徐平接旨之後便閉口一句話不說,誰也不看,老僧入定一般。

  呂夷簡當政這麼多年,又愛玩弄權術,上下勾連起來官吏們形成一張大網也在情理之中。也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在朝裡立於不敗之地,哪怕把他的黨羽全部換掉,依然有辦法捲土重來。因為很多事情,現在這種形勢下別人根本就處理不了。

  不過朝堂之上,除了徐平,也沒人會懷疑到呂夷簡頭上。哪怕他再怎麼急著處理昨天鬧事的吏人,別人也只當是他要出府第被圍的怨氣。

  至於徐平,心裡卻也明白,自己對呂夷簡也僅僅是懷疑,而且這懷疑永遠也無法得到證實。當朝宰相,會留下勾結小吏的把柄,呂夷簡如果會出這種紕漏,那就沒有今天的威勢了。有的宰相會出這種小錯,呂夷簡卻絕對不會。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9 11:38

第140章 先聲

  汴河邊的酒樓裡,劉太師悠閒地喝著茶,對站在面前的朱正、周貴和李逢吉幾個人道:「這次事情,你們幾人要吃點苦頭,少不了沙門島那裡走一趟。不過你們放心,家裡的事情自然有我照顧,絕對不會有半點差池。就是沙門島那裡,也有我相熟的吏人,去的時候帶一封我的書,安心在那裡過幾年,等到朝廷大赦,好好地回到開封來。等到了那個時候,有現在許你們的錢作本,又有我們的幫襯,榮華富貴還不是唾手可得?」

  朱正幾人一起拱手:「但憑太師吩咐,我等定然會把事情做好!」

  「好,好!」劉太師擺著手讓幾人放鬆,「這兩年在三司,你們只是後行,委實吃了不少辛苦,我也沒能照顧到你們。以後就好了,等到回來,在京城買座宅子,再娶幾個嬌妻美妾,什麼樣的好日子享受不到?這個年月,什麼品官厚祿都是虛的,手裡有錢才是實打實的,有足夠的錢,你們可以過得比皇上還舒服。你們說是不是?」

  「太師說得是!皇上雖然吃喝不愁,但天天還有那麼多國家大事勞心勞力,哪裡能夠像我們,只管吃喝享樂,其他萬事不管!」

  「對,你們知道就好。這次把事情做好,不管誰問起來,你們都說是得了消息,不甘心就此稀裡糊塗裁掉,才去找相熟的吏人到宰相和禦史那裡討個說法。這又不是什麼謀反作亂的大罪,了不起判個流放沙門島,幾年之後就能回來,以後就都是好日子了!」

  想起以後再也不用被人呼來喝去,天天吃糠咽菜,自己也能夠如同天天羡慕的那些員外一般,住著華屋大宅,左擁右抱著嬌俏的小娘子,幾人臉上都放出光來。

  正在這時,一個中年人從外面進來,到了劉太師身邊,低聲道:「太師,外面剛剛傳來消息,鹽鐵司兵案的人正帶了廂軍,到處抓昨天鬧事的人!」

  「來了,來了,」劉太師看著幾人,攤開雙手。「這說著說著,他們就開始到處抓人了!這個徐平確實是與其他人不一樣,比我們原先預計的行事果斷得多。本來還以為是開封府抓人,沒想到鹽鐵司先出手。」

  朱正幾個人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是好事還是壞事,面面相覷不敢說話。

  劉太師笑道:「你們不用擔心,三司抓人不是更好?除了昨天跟著你們上街的,如今三司全是我的手下,害怕個什麼!我一句話,你們連板子也吃不了一下!」

  聽了劉太師的話,幾個人才放下心來,臉上露出笑意。

  散朝之後,中書、樞密院和三司使寇瑊等人又到後殿去商量朝廷大事。徐平自然是沒有那個資格,徑直回到了三司衙門。

  一進鹽鐵司,劉沆就迎上前來,拱手行禮:「副使可算是回來了。」

  徐平點頭致意,問道:「怎麼樣,抓了多少人回來?」

  「還算順利,昨天我們打聽出名字來的,已經抓了六十多人回來。下官已經帶同公吏審問了他們,說是朱正和周貴十幾個三司前後行為首,昨天深夜商議定了的。今天一大早,這些為首的吏人便分頭找人,帶著到了州橋那裡會合。」

  見劉沆滿臉興奮之色,徐平道:「不要光聽他們說什麼,小心他們早有串通,中了這些人的圈套!後面抓人回來,不要急著審問,分別關押,讓廂軍守著,也不許他們相互交談,互通消息。過不了多久,禦史台和開封府會派人來與我們同審,等著他們。」

  「怎麼有開封府和禦史台的人牽扯進來?是不信我們三司嗎?」

  劉沆聽了有些著急,本來他剛剛接手鹽鐵判官就碰到這種大案,正憋著勁要大顯身手呢,哪裡想到還有其他衙門的人攙和進來。

  徐平歎了口氣:「衝撞兩位宰相府第,辱駡禦史中丞,那些鬧事的全都是我們三司的人。沒有人就此懷疑我們,讓我們不得插手就不錯了,怎麼可能讓我們單獨辦案?」

  劉沆歎了口氣,不再說話。明面上看起來,三司其實應該負很大責任,只因那些小吏直言是因為禦史中丞韓億建議裁人才鬧事,沒人牽扯三司罷了。

  徐平又道:「王相公那裡不是昨日記下了鬧事人的姓名嗎,一會他就會差人送到我們這裡來。有了名錄,我們只管照著拿人。」

  劉沆急道:「副使,昨天我也在場,王相公的名單都是讓人報自己名字記的。實不相瞞,有的人根本報的就是假名,我也一樣報了個劉三水的名字記下來。更可恨的,有人報的是自己在三司裡仇家的名字。還有一些明顯不是公吏的人,是隨口報的名字,我問了當時在場的三司吏人,那些人報的竟然在三司確有其人。」

  說到這裡,劉沆搖頭:「王相公的那份名單,只怕舛誤之處甚多,不能作為憑據。而且昨天我看王相公的意思,一是想要息事寧人,再一個記下來也真有跟那些小吏們審訴的意思。不想後邊有人帶著去了韓禦史府上,讓事情不可收拾,枉費了王相公一番苦心。」

  「不管那名單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都是現在對鬧事的人記載最清楚的,只能先按著那份名單拿人。等把人抓回衙門裡,再仔細審問就是。」

  聽了徐平的話,劉沆只好拱手稱是。

  說完了話,徐平轉身回自己的長官廳,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什麼,又回轉身,對劉沆道:「此次事情疑點甚多,你處理起來一定要慎之又慎,萬不可被人蒙蔽了。」

  「屬下明白!」劉沆拱手答允。

  徐平又道:「剛才在早朝上,呂相公本來想按照王相公手裡的名單,直接把這些人斷了,該流配流配,該除名除名。我一再堅持,一定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查清楚,才把案子又攔了下來。此事呂相公頗為不悅,你心裡有數!」

  劉沆怔了一下,向徐平躬身行禮:「副使放心,屬下一定把這案子查清,絕不會留下任何把柄給別人!」

  徐平點點頭:「先抓人,分別看好,記住不要讓他們串通。等禦史台和開封府的人來了之後再審問,不急在這一時。」

  別了劉沆,徐平回到自己長官廳裡,讓軍將端盞茶來,把門關上,在門外緊守不讓閒雜人等進來。如有重要的事情門外通稟,等候吩咐。

  把茶放在雜幾上,徐平在椅子上坐下,緊緊靠住椅背,抬頭看著屋緊。

  每當遇到大事,徐平總是要這樣靜一靜,仔細理一下事情的脈絡。務求把事情考慮得周全,不能因為自己的一時疏忽釀成大錯。

  從茶法變更,緊接著榷貨務就出事,後面跟著發生三司公吏衝擊宰相府,鬧出了個大新聞。一環扣著一環,徐平不知道如果這次再和稀泥,下次會發生什麼。

  徐平絕不相信這些事情後面沒有關聯,幾次事情連起來,已經勾出了一個模糊的影子。想起徐昌以前說的什麼劉太師,什麼各京城權貴家裡的幹人,再加上這些各個衙門裡的公吏,因為利益糾纏在一起,如果真聯合起來,這勢力還真是大得怕人。

  前幾年那個誰來著,僅僅是在哪個庫嚴查了公吏貪汙偷盜,一年收入就翻了幾倍。這要是三司的各個庫務全都是這樣,這就是一個地下朝廷啊!

  跟這樣的勢力作對,徐平總是有些猶豫。如果朝堂上沒有大臣支持,單靠自己一個鹽鐵副使,只怕蓋子掀不起來,自己前程就先搭了進去。

  但現在已經沒有選擇了,經過昨天的事情,再退讓下去,自己這個鹽鐵副使就成了木偶傀儡,只能任憑別人擺佈。別說還想做什麼事情,能安全當一任都不容易。

  長出了一口氣,徐平直起身子,翻看案幾上的案卷。

  這是他昨天跟高成端談了一下午記錄下來的,一些外人難以知曉的三司隱秘。

  高成端世代為吏,他自己在三司做事也有近二十年了,還連個主事都沒有當上,這本來就有些不正常。他這種情況,不說做到最高層的孔目官,最少也該是專知主事。

  高成端坦言,之所以如此是自己不融入周邊的同僚之中。

  上幾代高家在三司做事,已經攢了不少錢,在家鄉襄邑縣是數得著的大戶。到了高成端這一代,有了比錢財更高的追求,一心要做官改換門庭。

  徐平執掌鹽鐵司,尤其是設三司條例編修所,讓高成端看到了機會,便主動出來獻出自家所存的典籍,希望能夠博個出身。

  依照高成端所說,三司歷代有公吏都會形成幾個團體,互相勾結,把各個國庫裡的錢變成自己的錢。這過程雖然免不了大部分都分潤給各個衙門及上層高官權貴,三司的公吏們僅靠著喝點湯水也都發了大財,好多世代為吏的都富比王侯。

  這一代的三司公吏更加厲害,有一位年老退職的公吏把這些小團體聯合了起來,形成一個龐大的組織。這組織如同寄生植物一樣牢牢地盤距在三司這棵大樹上,不斷地吸取養分越來越壯大。上至王侯宰相,下至各個衙門的主簿丞郎,很多都從他們那裡分利。

  選人升遷極為艱難,很多就在各個衙門裡轉來轉去,年長日久,更加容易跟這些小吏勾結在一起。反而是那些低級的京朝官,夾在中間被耍得團團轉。

  這位有大神通的年老公吏姓劉,因為有檢校太師的頭銜,人人稱為劉太師。

  公吏衙校的檢校官自成一個系統,除了有個虛銜外別無意義,只是公吏們之間用作相互之間的美稱。這位劉太師卻把這虛銜弄得跟實銜一樣,真算是非同一般的人物。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waterkcl

LV:9 元老

追蹤
  • 353

    主題

  • 55497

    回文

  • 3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