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24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0:55

第41章 購置新宅

  李璋看徐平的樣子,笑道:「怎麼不是他?換一個人,誰會下這種劄子?」

  徐平搖搖頭,還是有些想不明白。

  「哥哥啊,你是太不把自己當回事了,才想不明白。如今獻俘大典在即,你可是打破交趾時的主事人,戰功在這裡,滿朝文武哪一個能比?下這種劄子,但凡大典之後京師物價有一點波動,還能在政事堂呆下去?宰執哪個肯做!也只有王隨相公,年紀大了,早就上書求致仕,敢如此一搏。說中了,搏一個名聲,就是估算得錯了,無非是致仕而已!」

  聽著李璋的話,徐平漸漸有些明白。事情的背後終究還是立著一個呂夷簡,他曾經對自己施恩,但施恩是要圖報的,自己回來不久就這樣與他對著幹,他總得有回應。讓王隨出面,失敗了損失也不大,而且與徐平也沒有撕破臉面。依呂夷簡的為人,這種事情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承認自己指使的,事後無非一切都推在王隨身上,就當他老糊塗了。

  朝中誰不知道呂夷簡結黨植私羽,甚至與宮內大紅人閻文應私交匪淺,但卻從來沒有人抓住他的把柄。為官當政,這也是罕有人能及的本事了。

  徐平把事情想通,笑著搖了搖頭。或許呂夷簡是為執政太久了,忘了為什麼太后和皇上都少了不他,讓他長時間地坐在宰輔的位子上。不是因為他多植黨羽,而是因為他做事精明,為人圓滑,能夠在任何時候都保證朝政不出大亂子。如今這樣做,反而是捨本逐末,早晚會因為這種事情倒臺。

  回京的路上,徐平見過丁謂,知道一個能力超群政績卓越的宰執大臣在認不清自己的時候,會落到什麼下場。僻處邊遠小州,活著甚至連接近京城一步都不行。在襄州也見過胡旦,狀元出身,才氣過人,因為結黨鑽營,晚年是如何淒涼。

  身居高位,時間久了難免會藐視天下人,以為天下舍我其誰。但在歷史的長河中實際上不過是一朵浪花,會被滾滾洪流席捲而下。

  想明白了,徐平的心情反而徹底放開。真正讓徐平耿耿於懷的不是被打擊,而是自己的奏章真地文理不通,這麼多年的辛苦不起一點作用。如果只是一次政治上的敲打,那又何必放到心裡去,歷史的大潮面前,這些小手腳有什麼用?自己挾戰功回朝,在邕州的政績都是實打實的,會因為這麼一件小事影響仕途?

  與李璋碰了酒,徐平絕口不再提此事,而只說些閒話。

  「後天,阿爹就從黨項回到京城了,已經派了家僕回來。唉,說起來朝廷的差事就是麻煩,明明已經到了管城縣,走快一點一天就回來,偏偏要陪著黨項使節多呆一天。」

  李璋喝著酒歎氣。

  李用和這次回來,肯定是要升官的,本來趙禎派他去就是這個目的。李璋也想跟著沾沾光,升升官,在外面謀個職事幹。閤門那裡雖然在皇宮裡離皇上近,又是清貴職事,但規矩實在太多,讓人束手束腳。而且這個年代閤門官員升職也沒有特別的優待,跟外面的武臣比起來升得實在不快,不是多麼讓人留戀的地方。

  但皇上身邊的人,一放出來官職就提上去了,這才是閤門這裡吸引人的地方。

  黨項元昊,哦,現在還叫趙元昊,徐平可還記著呢。不過他前世的歷史一般,只記得跟西夏發生戰爭是在慶歷年間,在好遠裡主持做戰的有范仲淹,有韓琦。現在范仲淹還在朝裡當著諫官,韓琦帶著直集賢院監著左藏庫,是自己在三司裡的同僚,也不知道西夏哪年反。說起來自己有戰功的人,也不知道到時候會不會扔到那裡去。

  喝兩杯酒,便不再想這些煩心事,心中一動,問李璋:「對了,我記得你前些日子說舊宅子那邊有什麼事,是鄰居要典賣不是?」

  「是啊,煩死個人。聽說是個兩浙商人,做生意賺了些錢,想在京裡買個宅院住下來。城裡面的好地方他又買不起,便看中了那裡,價錢不貴,離著汴河又近,容易照看他的生意。我家那裡現在也沒想好要不要留下來,哪裡肯給他畫押?一下換了這麼一家,到時我們宅子又不好賣了。你也知道,這種外地商人很煩的,好多人不願與他們為鄰。」

  徐平點點頭,心裡琢磨。

  此時典賣房屋,親鄰是有優先權的。要賣房子,先問自己的親戚有沒有要買的,再問四下鄰居,都不願意而且在房契上畫押才能賣出去。當然這政策最大的弊端,是有時候官府會強買強賣,尤其是屬於官家的房屋,有時候要轉讓,也懶得找什麼承買人,便強行指定鄰居收購,你買也得買,不買也得買。

  想了一會,徐平對李璋道:「那處宅子要是你家決定不住了,不如就轉賣給我家。中牟那裡還是離京城太遠了,一來一回就要一天,我也正要在京城附近找處別業。你家那裡正在城門外,來回方便,我買來修整一下,閒來可以過去透透氣。」

  李璋問道:「太小了些吧?如今你官位到了郎中,再住那樣小的宅院不舍適。」

  「你不是說四鄰也想都要賣房子嗎?你先去買下來,然後一起轉賣給我家,地方不就大了嗎?京城裡官員同僚多,有處城外的宅子也好時常聚聚,攢點人脈。像今天這種事情,不能總是要你來說給我聽。」

  「也是,哥哥你家裡錢多,也不在乎把周圍鄰居的家宅一起買過來,整治一下,就是一處上好的別業。你們讀書人,京裡現在都流行什麼詩社什麼的,也有個地方。」

  「說得也是,以後在京城為官,多認識點人總是不錯。」

  徐平心道,說我家錢多,話是不錯,但今日已非昔時可比,兄弟家錢也不少了。關鍵是有那麼大一個國庫,皇上看在親生母親面上,不時就有賞賜到李家,連京城裡的新家都是內藏庫撥錢買來,然後又撥錢整修一新。這還是李用和謹慎謙讓,不然現在李家裡裡外外早成了京城裡的富貴人家了。

  說起詩社,這個時候正是興盛的年代,文人士大夫大多都參加那麼一個兩個。真正意義的詩社興起沒多少年,前唐時的大多都是文人期集,沒有固定時間,沒有固定地點,更加沒有固定經費。入宋以後,詩社才興盛起來,都是有固定成員,而且交會費,定時舉辦的。在京裡聯絡人脈,這倒是一個不錯的辦法。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0:57

第42章 旬估

  十月初十,休沐的日子,又稱旬假,在京各衙署全體放假。真宗晚期之前,旬假僅是務休,即朝中各衙門放假,朝中並不放假,皇上依舊坐便殿,與宰執大臣商量國事。真宗晚期身體不行,朝中也如外面衙門一般,一起放假,至此時相沿成習。

  徐平卻沒有假休,他管著商稅案,今天正是旬估的日子。

  若在以前,旬估只讓稅案下面的公吏去忙,徐平自己還是正常休假,他也沒有那麼勤於公事的覺悟。不過現在從皇上那裡領了比較獻俘大典前後物價的差事,上奏章又被王隨羞辱了一番,徐平心裡也憋了一股氣。越是這樣,他越是要把這差事做好,到時看物價波動,那些現在笑自己的人還有沒有臉。

  旬估早已有之,至真宗天禧年間立下制度。

  每到旬日,三司和開封府聚齊,召集各行行頭和行戶,依貨色分為上中下三等,分別定價格,這個價格就是後十天京城貨物的指導價。

  價格定好之後,報三司和開封府備案。這也是宋朝設立行會的目的之一,通過這種方式掌握民間的物價波動,及時採取措施。實際交易中,可以根據情況在指導價的基礎上略有浮動,只要雙方認可立券,官府即承認交易合法。

  關鍵時候,官府可以利用旬估強行規定價格,在保證商家本錢的基礎上,硬性規定一個官府認可的利潤,用行政手段平息物價波動。有時候這種規定極其嚴厲,違犯者可以被判死刑。這是行會的又一個作用,充當官府干預市場的工具。

  參與旬估的吏員,因為可以利用定價權與商家勾結漁利,法律如有違法上從嚴從重處罰。如果估價失當,則以贓論,受賄則以盜論,或流或斬,判刑比一般的罪要重。

  平常時候,這些都是下屬的公吏做的事情,官府裡的官員就那麼幾個,這些日常事務很難一一親自過問。不過現在非常時期,徐平不但親自參與,還讓開封府派了人來。

  來的人是開封府裡的一個小官王恪,父親是王雍,爺爺是王旦,叔叔是王素。

  三槐堂王家自王祜在堂中手植三槐,到第二代王旦發揚光大,到了王素這一代已經根深葉茂,到王恪這一代則開始分化了。

  什麼是根深葉茂?就是徐平官也當到了一定程度,認識的人不少,跟王家現在的中流砥柱王素還是同年好友,也說不清王家到底與朝中多少大臣聯姻。明面上的,有跟著徐平幹了幾年的韓綜所屬的韓億家,還有王旦的弟弟王旭的長子王端的岳父是現在的首相李迪,王旦的兄長王懿的長子王睦與李迪也是姻親,王旦的長子,王恪的父親王雍,岳父則是呂夷簡。就連徐平關係最好的一個官員石延年,也是王旭的女婿。這錯綜複雜的關係網,讓人歎為觀止,除了王家自己人,肯怕沒哪個外人能夠清楚知道這張網綿延到哪裡。

  分化則從王旦去世就開始了。王旦在的時候,他們三兄弟不分家,王旦本人也崇尚節儉,王家那時還算不上多麼顯眼的大家族。王旦離世,三枝便分開過,各人際遇不同,或貧或富就顯出來了。王旦離世的時候王素年紀還小,等到長大性子便與王旦不同,生活講排場,崇尚奢靡。而王旭一枝的日子就不好過,長子王質在外為官,幾年吃不上肉。

  見識過三槐堂王家,徐平才知道什麼是世家大族,那可不是有田有屋就行,而是利用聯姻把家族的觸角伸到了帝國的每個邊邊角角。這個家族落魄的分枝,比如王旭,女婿石延年輾轉流離,實在也沒沾上什麼光。而風光的分枝,比如王素,皇帝也要高看一眼。

  王恪的父親王雍是王素的長兄,不過是庶出,性格沉默寡言。年輕時父親當宰相,雖然也恩蔭了官職,但一直沒有出外為官。與叔叔王旭一樣,因為王旦的關係,所謂不欲與寒門爭仕進之路,依慣例在王旦在世的時候,都沒有參加科舉,也沒有出仕。直到王旦離世之後,才輾轉在外面為官,仕途並不順暢。

  父親都是如此,王恪的官路也不會多麼出彩,靠著恩蔭出仕,在開封府下當值。

  說起來他的外祖父是當今貴為次相的呂夷簡,但父親王雍就是那麼個悶脾氣,也不怎麼走動,沒什麼飛黃騰達的機會。至於首相李迪的那門親戚,就更加遠一層了。

  一早出來,徐平和王恪先去汴河邊召集諸行會,議定了下個十日的京城價格,一直忙到下午,才有時間轉到北城來。

  汴梁城的熱鬧去處,向稱南河北市。

  南河自然是指汴河,那裡靠著漕路,各種行會眾多,諸如果子行、紙行、菜行、米麵行等等與民生有關的行會都在那裡。想當年李用和落魄時就是在那裡的紙鋪做事,趕出來後才被在那一帶販酒的徐正所救。

  北市指的皇城東華門外的熱鬧去處,那裡靠近皇宮,僅宮裡的採購就足夠養活許多商戶。此時興和買,不像唐時的「宮市」,商鋪有利潤可賺,越聚越多。再加上大臣們上朝是從東華門入,歇在這裡的僕役每天也是可觀的客源。馬行街尤其是潘樓街一段,是此時天下商業最繁盛的地方,再沒一個地方可比。

  除這些酒樓商鋪外,附近還有京城裡的牛馬行,這也是徐平的王恪的目的地。

  牛馬多是從北邊販來,由北城門入,所以行市在這裡。

  進了冬天天就一下子短了起來,到了牛馬行,太陽已經偏西。牛馬行的行頭和主要的行戶早已等在這裡,見徐平和王恪帶著吏人來,急忙起來行禮問候。

  見天色不早,徐平也不多寒喧,讓眾人議定了十日價格,看與以前所報相差無幾,與王恪商量一下,便定了下來。寫了書狀,行頭和各行戶畫押,徐平和王恪也押過了,兩人各自收起,帶回衙門備案,今天的差事便完成了。

  議定價格,當值的行頭人稱「牛馬李大官人」的李田心裡鬆了一口氣,對徐平和王恪道:「兩位官人,天色已經不早,今日得閒,不如出去閒飲一杯。」

  徐平本待拒絕,卻見手下忙了一天的吏人都色動,就連王恪也有依允的意思,便點點頭道:「也好,手下吏人也都累了。家常便飯就好,不要去大酒樓上。」

  李田連連點頭:「明白,明白。」一副大家都懂的樣子。

  帶著這麼多手下,去大酒樓太過礙眼,東華門外又是官員士子聚集的地方,不定就被誰瞧在眼裡,留下把柄。

  (王旦後代聯姻情況極為複雜,書裡所列只是冰山一角。但當時回避制度嚴格,官員對於自己的親戚大多都不宣揚,能遮掩起來就遮掩起來。比如文彥博與包拯的友情,很長時間依靠出土的墓誌才知道兩家有聯姻,則文彥博薦包拯是違反回避制度的。再一個這種聯姻大多是為子孫後代謀劃,政治聯姻並不多。一方面朝廷大員子孫結親,另一方面並不妨礙他們在朝堂上爭得你死我活,比如李迪和呂夷簡。所以書中後面就不專門扒這些官員的親戚關係了,因為與政治立場關係不大,只是利於他們後代的相互扶持。)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0:58

第43章 重逢

  東華門外聚集了眾多的頂級酒樓,諸如樊樓、莊樓、中山正店等京城最奢華的酒樓全部都聚集在這裡。有酒樓就有女妓,離這些酒樓不遠,馬行街上有名為「鷯兒市」的蟲魚鳥市,「鷯兒市」旁邊的雞兒巷,便是妓館紮堆的地方。

  酒樓並不蓄女妓,他們只是提供場所,利用女妓招客。每日到酒樓賺客人買笑錢的有流落風塵的良人女子,更多的卻是這些妓館女子,白天到酒樓裡陪酒唱曲賺錢,引動了客人的興致晚上便領回妓館裡,春宵良辰做些皮肉生意。

  妓館大多都是獨居小院,看起來就是一家人,與平常人家也無二致。年輕女子陪客人,爹娘甚至丈夫做些雜事,時間久了大家也習以為常。這些人家不接生客,都要有人介紹才能入門,介紹客人就是街上閒漢賺錢的門路了。

  徐平跟王恪帶人出了牛馬市,正離雞兒巷不遠,行頭行戶都是有經驗的玩家,看著一牆之隔的雞兒巷竊笑不止,臉上露出曖昧的神情。

  在京城裡也有幾年了,徐平哪裡不知道這雞兒巷的大名?他身上穿著公服,當然是離這種地方越遠越好,催著眾人趕緊離開。

  市井熱鬧的地方,就有這種妓館紮堆,州橋附近是殺豬巷,多有國子監學生到那裡放蕩。但官員還是顧及自己的身份,很少去這些低級的煙花場所。

  離得雞兒巷遠了,眾人的腳步從容下來。

  李田低聲對徐平和王恪道:「兩位官人,潘樓街上任店左近今年新開了一家腳店,雖然地方不大,但收拾得整潔異常,菜蔬口味也別樣精緻,不如就去那裡?」

  徐平點頭:「你是地主,便依你的意思。」

  這裡面有講究,一眾官吏都穿著公服,不好直接進大酒樓裡去。小腳店便就不怎麼起眼,就是被人看見了,也只是說公事做得累了隨便吃一點。選在大酒樓周圍,又方便牛馬行的人服侍,從任店裡面買好酒好菜,公私兩便。

  走不多遠,在離馬行街百步左右的一處巷子口,一處小店鋪前面搭了棚子,外面挑了個酒招子。雖然棚子裡只有五六副桌凳,收拾得卻異常整潔。

  此時太陽還沒有落山,坐頭上只有兩三個客人,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包著個花帕頭在外面招呼。婦人也不施脂粉,收拾得很俐落,面皮白淨,有幾分顏色。

  李田湊近徐平,小聲道:「這婦人是譚二娘,聽說是出身官宦人家,十幾歲時隨著父親到京城選官,結果父親一病不起,就此去了。留下她一個人,欠了邸店的錢,沒奈何在酒樓裡唱曲,後來不知怎麼流落到雞兒巷去。」

  徐平聽了停住腳步:「怎麼找這種人家?我們一眾公人,不是讓人閒話!」

  李田忙陪笑道:「官人放心,這婦人早就從良了。攢了些本錢,跟人合開了這家小腳店。店裡酒水雖然一般,但裡面的小菜別處都沒有,味道精妙。」

  徐平看著李田道:「你可仔細著,我們都是為了公事出來,一定要找好人家。不然被人看在眼裡,到處說閒話我可拿你是問!」

  「官人放心,如今譚二娘這裡就是好人家。」

  李田一邊說著,一邊快步上前去占座頭。

  徐平和王恪走上前,向店裡面看去,只見裡面也有幾副座位,不過沒有點燈,看起來黑乎乎的不如外面爽利,便就在外面坐了下來。

  李田對走過來招呼的譚二娘道:「這是開封府和三司裡的官人,到牛馬行公幹,你店裡拿手的小菜盡上來,再到旁邊任店給他們取幾瓶上好的羊羔酒來!」

  譚二娘對徐平和王恪兩人行過了禮,問道:「官人,如今天氣,涼菜上不上?」

  「上吧,有什麼儘管上來,我們吃了及早回家。」

  譚二娘答應著進了店去。

  李田陪著徐平和王恪坐下,其他公吏自有牛馬行的其他行戶招呼。

  看著譚二娘的背影,李田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小聲道:「原來在雞兒巷,譚二娘花名憐奴,雖然比不得上廳行首,也是有名的粉頭。特別是出身於官宦人家,不知有多少恩客,可惜不知怎麼就起了從良的念頭,不做那生意了。」

  此時的官員除授改任,都要來京城選官,還要陛辭。這也是宋朝帝王吸取了唐朝的教訓,生怕被朝中權臣把持朝政,隔絕中外,儘量增多與下級官員接觸的機會。

  例外的惟有嶺南和川峽,選人一般由當地的轉運使代除,中下層官員也儘量久任,減少到京城來回路上的奔波。

  全天下的小官都聚集到京城來,而且員多闕少越來越嚴重,守缺的時間越來越長,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冒了出來。尤其是低階選人和低級武臣,守缺動則經年累月,他們的俸祿又微薄,一不小心變在京城裡吃得山窮水盡。到了這個時候,典妻賣女的事情層出不窮,就是流落風塵的也不罕見,京城裡的百姓見怪不怪。

  當年林文思買蘇兒,她也是官宦人家,父親守缺去世,只有賣出去。這個譚二娘也是一樣,不過命運比蘇兒還悲慘,淪落到做皮肉生意。

  說是官宦人家,人在告身在才是官宦,少了一樣也跟平常百姓沒區別。

  由於人身不能買賣,除了被爹娘或者丈夫逼著做這生意,一般私妓從良並沒有徐平前世常聽到的那麼麻煩。只要身上有資本,能夠養活自己,便就足可以轉行了。便如這譚二娘一般,身上攢了點錢,開這一家小店,便也是良人。以後再找個老實人嫁了,也是平平安安一輩子,反正她也嫁不到官宦人家去,誰在意她以前做什麼的。

  看著譚二娘離去,一眾牛馬行的行戶都轉回頭來,才想起嚷嚷著叫酒菜。

  裡面一個女人走出來,端著幾個小菜,到了徐平桌前放下,一抬頭正與徐平面對面。

  「怎麼是你?」

  「怎麼不是我?」段雲潔把手裡的菜放下,自嘲地笑笑,「剛到京城,我阿母便就重病去了,阿爹挨不了幾天,撒手就留下了我一個。我在京城舉目無親,總要活下去。說起來全靠你當時給我的盤纏,才開了這家小店,聊以糊口。不然地話,這偌大的京城,我還真不知道怎麼活下去。」

  (備註:武臣與文臣相對,不包括軍職,軍官有自己的一套系統,不在文武之列。)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1:00

第44章 往事難回首

  李田眼乖,見徐平竟然與這店裡的婦人認識,連忙找了個藉口與王恪兩人換了一張桌子,並示意手下的各行戶,就裝作看不見徐平這桌的樣子。

  此時剛好譚二娘帶了個任店的小廝捧了幾瓶酒回來,段雲潔對譚二娘道:「這是我先前與你說起的徐官人,偌大京城,不想今天剛好遇上。」

  譚二娘看看徐平,笑著行個禮,帶著小廝自去招呼其他人。

  段雲潔在徐平對面坐下來,看著徐平,一時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

  「這些日子,過得還好嗎?」

  徐平看著段雲潔,輕聲問道。

  段雲潔斜著頭,看著面前的桌子,沉默了好一會才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呢?我遭此大難,還能夠在京城這裡有吃有住,並沒有受過半分苦楚,已經算是好得無法再好了。然而,與剛出邕州時,北望中原,那時候想的比,就……」

  徐平看著段雲潔,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不過一年的時間,段雲潔就變了很多很多。際上她的容貌並沒有什麼變化,變的是整個人給人的感覺。以前的段雲潔雖然也是這樣淡定從容,但有一種從內心散發出來的灑脫,現在那灑脫卻換成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或許,人不是生來長成這個樣子的,而是被生活慢慢雕琢成這個樣子的。這一年的變故,歲月的刻刀在段雲潔身上留下了前所未有的痕跡。

  看看周圍,徐平問道:「你怎麼在這裡開起店來。」

  「我爹娘去世,一時也不知道到哪裡去,偶然之間認識了譚二娘。她父親也曾經到嶺南為官,在一個縣裡做個小監當。挨到兩任做滿,到京城三班院守缺。你也知道,三班院那裡無錢無勢行不得路,蹉跎了大半年,偶染風寒去了。母親見日子守不住,帶著家產改嫁了,把她賣給人家,不想卻是煙花人家,從此淪落風塵。」

  「我們兩人相見,說起經歷,不免各自唏噓。那時當年買她的人家也都故去,她也要從良,便與我一起開了這家小店,聊以糊口。」

  徐平道:「辛苦你們,京城裡開店可是不容易。」

  段雲潔苦笑道:「當然不容易,皇城底下,大官小吏,不定什麼事就找上門來。更加有一班牛鬼蛇神,地痞無賴,令人防不勝防。為了混這一天吃食,真是操碎了心。」

  徐平急忙問道:「你們兩個弱女子,如何應付這些人?」

  「二娘以前在嶺南的時候,跟她父親一個同僚家的小官人要好,好巧不巧,那個小官人如今在皇城司當值,手下也有幾十個人使喚。借了他的勢,我們這間店才開下去。」

  徐平本想問問怎麼譚二娘有了熟人,還在這裡拋頭露面,想了想還是沒有開口。還能有什麼原因呢?一二十年沒見,當年的小官人早已長大成人,更可能已經娶妻生子,相認又如何處置譚二娘?宋人並不怎麼忌諱以娼為妾,尤其是軍中武將更是百無禁忌,但皇城司守衛皇城,天子衛士,總要收斂些,才成了現在這個局面吧。

  太陽落下山去,天色暗了下來,譚二娘帶著任店的小廝忙著點燈。這些大酒樓並不全靠自己的經營,周圍的小腳店也是幫著他們做生意的,這裡一時人多著個小廝過來幫襯一下也是常有的事。

  徐平看著暗影裡的段雲潔,心中有許多話要說,卻又覺得說不出來。

  沉默了好一會,才道:「我回京城有些日子了,你有沒有聽說?」

  「當然聽說了。你在邕州勇破交趾,又是朝裡高高在上的大官人,滿開封城都傳遍了你的事,我怎麼會沒聽說?」

  「那為什麼不去找我?我家裡雖然不是十分富貴,但也有屋有宅,城外面還有千頃良田。而且如今在朝裡也說得上話,你父親在邕州多年辛勞,朝廷總有賞賜。」

  段雲潔笑著搖頭:「是啊,你家裡現在什麼都有,還有妻子女兒。」

  提起自己妻女,徐平一時說不出話來。

  當年在邕州,自己和段雲潔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但因為離家遠任,怕家裡妻女無法交待,徐平一直沒有捅怕這層窗戶紙。到了今天,與林素娘在一起過了這些日子,徐平心裡反而放開了。這種事情也很難說明白,當時遠隔萬裡,日思夜想,總是想的如果闔家團圓會是如何幸福的事,結果真地回來了,總有點淡淡的失落。

  從林素娘送走秀秀,徐平突然就覺得自己真娶上一兩房妾室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時人大多如此,真不蓄姬妾的反而另類。有的時候皇上都看不過眼,還會主動給大臣買婢妾,大家都習以常。甚至當時他就想把秀秀討回來,不過與秀秀之間總是親情多於愛情,秀秀不提,徐平也不會提。

  如今碰到了段雲潔,她又落到了這個田地,徐平不由就動了心思。林素娘的性子,肯定是不想家裡多出一個人來,但徐平真討回去她也不會怎樣,無非就是多動動心思管教罷了。妻主內,家庭和睦是對正妻的要求,其中就包括處理好妻妾關係。這個年代,真的內宅不寧會受到懲罰的,曾經有通判家裡正妻善妒,妻妾不和,鬧得大了,無非是通判貶一官,正妻判離。雖然離了之後原來的妾也不能為妻,但官員可以另娶,總是朝廷的態度。

  林素娘是典型的賢妻良母,不可能做出讓外人指責的事情來。她不願意,也只會在事情成了之前想辦法,徐平真娶進門去,她自然會有另一套家法。

  與段雲潔就這麼在黑影裡坐著,徐平只是心裡想想,最終也沒說出口來。

  段雲潔是段雲潔,自小與父親輾轉各處為官,見多識廣,識文斷字,能力出眾,不是一般的女子。安穩舒適的生活對她未必就有多少吸引力,她能照顧好自己,而且無論姿容還是學識氣度,無不是上上之選,憑什麼給人家做妾?

  自五代亂離,中原尤其是北方社會變動劇烈,很多傳統觀念都被打破了。在宋人眼裡妾的身份已經不像前朝那麼低賤,法律地位上也有根本性的提高。但妾終究是妾,家裡的秩序宋人看得比唐朝更重,一方面妾的社會限制很少,另一方面家裡的地位卻又更嚴謹。

  算了,段雲潔終究還在喪期,這種話還是不說出口來。女子為父母守喪三年,不得嫁娶,法律還是有嚴禁的。當然有宋以來這禁條越來越寬鬆,所謂「饑腸雷鳴無可奈,禮法雖從何足賴」,真正執行中要寬鬆很多,北宋晚期乾脆女子改為百日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1:01

第45章 京城故事

  「徐官人,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你!」

  正在徐平與段雲潔兩人尷尬沉默的時候,一個燈籠挑過來,傳來一聲問候。

  徐平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宮裡的小黃門,隱約認識,好像是隨在石全彬身邊的,忙站起身來道:「今日牛馬市裡公幹,天色晚了,隨便在這裡用些便飯。」

  小黃門上來行了禮,口中道:「官人好眼光,這處小店雖然小,但食具清潔,菜蔬可口,就是宮裡也有不少貴人喜歡呢!而且呀,這裡的菜色好多都是嶺南口味,官人在邕州多年,想來應該喜歡。」

  徐平這才注意到,店裡下酒的小菜大多都是自己在邕州熟悉的菜式,而且有好多樣還是自己依照前世記憶製作出來,帶有自己明顯的印記。

  不過徐平粗枝大葉的做法如何比得過段雲潔的巧手,這店裡的小菜雖然簡單,卻做得極其精緻,讓人一看就覺得舒服。

  徐平心中歎了口氣,看了一眼段雲潔。

  段雲潔若無其事地站起身,對小黃門道:「顏閣長,今天要點什麼?」

  小黃門掏出一張紙來:「我這裡有單子,段姑娘照著單子來說好,銀錢一會算你。」

  段雲潔接過單子,轉身進了店裡,給小黃門準備菜色。

  這裡離皇宮後門不遠,經常有皇宮裡的人到這裡來採買些小玩意和小吃。上至皇后貴妃,下至宮女內侍,都對市井裡的東西感興趣,這一帶店家的生意相當興隆。

  石全彬在宮裡兼著提舉皇后殿的差事,這個小黃門是他的手下,應該也是服侍郭皇后的,就是不知道出來是給皇后買還是給自己和小宮女買。

  皇宮裡的事情徐平也不好打聽,見天色已經不早,那邊公吏也已經吃喝得差不多,與從店裡出來的段雲潔打聲招呼,低聲說一聲:「我得閒再來看你。」便帶著手下眾人告辭離去。轉過街口,李田帶著牛馬行的人與眾人分別。

  行了並沒有多遠,就看見幾個大漢迎面走來,還有兩個面相兇惡的跟在幾人後面,一邊走一邊罵:「周垂安,你鼻屎大個官,也敢拿著雞毛當令箭!爺爺剛從廣濟軍回來沒有兩個月,你就敢再把我調到亳州去!哪個不知道邕州獻俘會有賞賜?你敢眛了我的?」

  前面幾個人只是向前走,也不理兩人。

  那兩人卻不肯甘休,一直跟在後面叫駡不休,越罵越是不堪。

  王恪拉了拉徐平:「這些好似是皇城司裡的禁軍,我們躲開一些。」

  兩人帶著公吏讓到路邊,徐平低聲問王恪:「既然是禁軍,怎麼當街吵鬧?還是在皇城邊上,不怕巡邏的人把他們捉進開封府去!」

  王恪歎口氣:「罷了,誰跟他們置氣?像那兩個人,怕是驕悍難制,沒見他們的上司也只當沒看見他們?聽他們罵來罵去,無非是要在獻俘大典前把人差出去。」

  「差出去?現在大典在即,禁軍都有賞賜,把人差走不合常理吧?」

  王恪笑道:「官人一向都是在外地為官,不知道京城裡面的這些故事。朝廷凡有大典,必有賞賜。但數十萬禁軍,哪裡能夠人人滿意?哪怕都是一樣的賞賜,也有人嫌棄自己的品相不如別人,借機鬧事。所以依慣例,每到朝廷大典的時候,禁軍裡的那些滑橫難制、驕悍不法之徒都要趕出京去。那人說剛回來兩個月,想是今春皇上親耕大典,就把他調出去過一次了,這次又要調出去,才來找長官鬧事。」

  徐平也是開封人,早就見識過禁軍的軍紀,聽了不由愰然。

  數十萬禁軍,駐紮在開封城內外,本就是京城的一大禍害。年深日久,禁軍中世代參軍和世代為將的比比皆是,他們與正常社會隔絕,最是悛怙難制。從五代時候遺留下來的慣例,朝廷用重賞買軍心,但軍心是那麼好買的?越是用錢買,軍紀越亂。每到朝廷大典的時候,禁軍士卒鬧事已經成了慣例,每次開封府都如臨大敵。

  鑒於弊端重重,也有臣僚上書要求取消朝廷大典的賞賜,哪怕是改到軍俸裡平時發下去,也比這樣幾年鬧一次好。但奏章到了皇上那裡,從來沒有回音。這是帝王對軍隊市恩的時候,賞賜以皇帝本人的名義發,改成俸祿這些大兵還會記皇帝的好嗎?

  兩個鬧事的禁軍走過徐平等人身邊,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繼續朝著前面的人喊道:「周垂安,你莫要裝聾子!這次再敢把爺爺差出去,回來非拆了你姘頭的那小店不可!直娘賊,你一個靠著父親人緣爬上來的芝麻小官,也敢管爺爺!」

  說到這裡,前面一直不說話的領頭的人猛地轉過身來,對罵的人道:「吳二,你如果敢亂來,我先拆了你的骨頭!」

  「來呀!來呀!砍不下爺爺的頭頗,你就是我養的!」

  吳二撒潑,一下跳到路中,朝著周垂安高叫,一面「咚、咚」拍著自己胸脯。

  徐平已經看出來,這些人是到段雲潔的店裡去,那邊店門口站著譚二娘不停地向這裡望。想起段雲潔說的譚二娘經歷,這個周垂安想來就是她小時相好的小官人了。

  見吳二依然指天罵地叫個不休,徐平抬腳走上前去。

  吳二上下打量著走上來的徐平,口中道:「你是哪裡的官人?莫管我們禁軍的事!」

  徐平道:「在下徐平,如今在三司任判官。」

  「在邕州破交趾的徐平?」

  「不錯!」

  吳二將信將疑,不過徐平此時名聲傳遍全城,他倒也不敢造次,收了架勢,對徐平道:「你待怎的?如今你在三司為官,可是不管軍了!」

  徐平冷冰冰地道:「我只是來問問你們的名字。」

  吳二看看身邊的伴當,拍著胸膛高聲道:「洒家吳二,人稱下山虎。這是我的兄弟鄭大海,人稱鑽山豹,開封城裡響噹噹的人物!」

  徐平點點頭:「下山虎吳二,鑽山豹鄭大海,我記住了。」

  說完,轉頭就走,帶著一眾吏人揚長而去。

  吳二看著徐平一行離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徐平問自己名字幹什麼。

  禁軍歸屬三衙,那裡面多的是外戚和勳貴為官,別的事情徐平做不到,但托李璋找人亂棍打死兩個鬧事的禁軍還是不難。跟段雲潔見面正覺得不爽,這兩人還要到店裡鬧事。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1:02

第46章 外戚

  段雲潔撐著桌子,看著遠方徐平離去的背影,暗暗歎了口氣。她跟別人不一樣,不是沒有爹娘一個人活不下去的弱女子,她應該有跟別人不一樣的生活。

  不遠處譚二娘在跟周垂安說著閒話,其他禁軍驅趕著吵鬧不休的吳二。

  段雲潔看著他們,有時候真地不知道什麼是幸福。譚二娘曾經淪落風塵,如今跟周垂安隔三岔五地能夠相會就已經心滿意足,曾來沒有覺得未來的日子有多麼難熬。

  小黃門收好了手裡提著的各式小菜,對段雲潔道:「天色晚了,我先回去。段家娘子,明天一早再過來與你算錢。」

  「閣長慢走。」

  小黃門提著菜,繞過街角,走後門進了皇宮。

  守衛宮門的是皇城司,皇宮衛士是殿前司諸班直,這些人都是小黃門平時熟識的。上來說說笑笑搜過了小黃門的身子,打過招呼,放他進宮,折進後苑走到皇后殿去。

  大殿偏房裡,石全彬一個人守著盞燈悶坐。他提舉著皇后殿裡的一應雜事,並不是皇后的跟班,也不用跟在皇后身邊使喚。

  這個時辰,皇后正跟皇上在後苑裡遊玩,他們這些內侍也不好上前。

  說起皇后跟皇上,石全彬就一肚子的煩惱。

  郭皇后性子剛硬,太后在的時候又寵著她,在後宮裡一言九鼎慣了的。太后一去,沒了給皇后撐腰的人,後宮裡鬧得一塌糊塗。

  皇上趙禎說不上荒淫,但對女色還是蠻喜歡的,性子又偏軟,沒了太后的管束,便跟幾個漂亮的後宮嬪妃鬧在一起。最近尤其是尚美人和楊美人,在御前格外得寵,楊美人的嘴巴也是不饒人的,跟一邊冷眼看著的皇后經常拌嘴。

  女人們鬧彆扭,內侍跟著遭殃。

  石全彬是皇后一邊的人,本來對著兩位美人是占上風的,但偏偏閻文應插一腳,處處護著兩位美人,石全彬便抬不起頭來。眼不見心不煩,沒必要他也不去找氣受。

  後宮裡沒個做主的人,鬧起來比外面的大戶人家還熱鬧。

  這只能怪現在後宮裡的主人楊太后,性子太軟,對誰也狠不起來,結果就是宮裡沒有人怕她。而郭皇后雖然性子硬,卻沒有太后的權威,也沒有手段,說話也沒有人理她。

  聽見門響,石全彬轉頭看見小黃門時來,問道:「今天怎麼時間比平時久?」

  小黃門道:「閣長,說起來也是巧,今天在店裡剛好碰見鹽鐵徐判官也在那裡,行個禮問候幾句,便就耽擱了。」

  「徐判官?」石全彬一下反應過來,「你說的是徐平?」

  「可不是。他今天帶吏人到牛馬市公幹,剛好在那裡用晚飯。還有啊,我看徐判官剛那開店的段小娘子貌似熟識,兩人說了好一會話呢!」

  「哪個段小娘子?」石全彬沉吟一會,猛然想起自己到邕州的時候曾經有一位太平縣知縣段方,偶爾聽說他女兒也在提舉司做些雜事,才學出眾。當時只想著邕州那裡邊遠蠻地,不似中原一般,女子不忌諱拋頭露面,莫不是她也到了京城?

  想到這裡,石全彬站起身來,在屋子裡來回踱了一會步子,轉身對小黃門道:「明天你去店裡問清楚了,那位段小娘子是不是從邕州來的?因何流落京城?」

  小黃門應諾:「卻是剛好,今天的錢還沒算,明天一起問了。」

  石全彬點點頭,看著外面漆黑的夜色。

  自皇上親政,朝裡朝外都在清算太后當政時的人脈。雖然自范仲淹進諫,不許內外大臣言太后當政時的得失,但說是不讓說了,清算還是在進行。

  石全彬跟劉太后無涉,按說應該是得利的人,壞就壞在郭皇后身上。郭皇后本就是太后指定的,借著太后的勢力也在宮裡得意了幾年,但現在形勢變了,她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該收斂,最近更是新得寵的美人爭起寵來。

  這樣早晚連累到自己,石全彬覺得冤枉得很。

  當今宮裡的第一大紅人是閻文應,倒不是皇上多喜歡他,趙禎的性子一向是真跟他親近的人也不一定能賺到多大的便宜。閻文應真正的後臺是楊太后,楊太后念舊。

  皇宮裡石全彬有點無力的感覺,他現在就指望外朝的徐平能幫他打擊一下閻文應。

  皇城司下轄禁軍兩指揮,主要職責是守衛宮門,掌管鎖匙。皇宮的保衛並不真地指望他們,靠的是殿前司的諸班直,那才是精銳中的精銳,全天下的禁軍中精選出來的。而皇城司的禁軍天天跟親從官、親事官和入內院子混在一起,不是打雜的就是皇家探子,想精銳也精銳不起來。不過依著大宋皇室機構疊床架屋,人人都受牽制的原則,皇城司的禁軍也起著牽制諸班直的作用,在皇宮中與諸班直分道守衛,混合巡邏。

  離皇宮不遠的皇城司禁軍軍營裡,吳二一大清早就帶著幾個平時混在一起的散漫禁軍,也不參加晨訓,站在軍營裡的路邊大罵周垂安。

  這是禁軍裡的風景,悍卒難制。因為直接統兵官沒有制他們的權力,而上司則用這些悍卒牽制統兵官,也是從五代禁軍遺傳下來的陋習之一。

  太陽初升,晨訓完了的禁軍紛紛回營做飯,吳二帶著人依然罵個不休。

  周垂安氣得牙癢癢的,好幾次都握住了腰刀的刀柄,被親信死死按住。軍營裡面,有背景有軍官自然可以為所欲為,像他這種沒什麼後臺的還是要老實做人。

  吳二看見周垂安的反應,欲發得意:「還要拔刀?爺爺在這裡伸著脖子等你,你要是帶種的話就上來砍一刀看看!直娘賊,爺爺告訴你,這軍營裡面也不是你說了算,但只要出了軍營,那是爺爺說了算!這次再敢把我們調離出去,你就不要出軍營了!」

  正在這時,營門處突然傳來喧鬧聲,遠處官兵紛紛叉手行禮:「見過太尉!」

  沒等吳二一干人反應過來,眨眼之間,幾十匹馬就捲到了面前。

  前面一個壯實的中年人上下打量著站在路中間的吳二等人,沉聲道:「因何喧鬧?」

  周垂安快步走上前,向中年人叉手:「報太尉,幾個小卒因點瑣事,一時想不開,在這裡吵鬧不休,驚擾太尉了!」

  說完,轉身對吳二等人道:「還不快上來謝罪!」

  吳二愣了一會,待看清了來的是幹辦皇城司公事的楊景忠,對周垂安一擺手:「你欺上瞞下,胡說什麼!明明是你處事不公,我等在這裡向你討個公道!太尉來了,正好與我們做主,讓你知道我大宋禁軍還有軍法在!」

  楊景宗冷著臉看著吳二,沉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吳二叉手高聲道:「小的吳二,本城人氏!」

  楊景宗點點頭,又看著吳二身邊的鄭大海。

  鄭大海急忙叉手:「小的鄭大海,一樣是本城人氏。」

  楊景宗陰著臉,嘴角翹了翹,好像是笑了一下。

  吳二和鄭大海心中大喜,滿眼都是熱切的目光看著楊景宗。

  楊景宗是楊太后的堂弟,年輕的時候就是京城裡的地痞無賴,一向都是吳二這些人的偶像。想當年楊景宗落魄的時候,曾經在丁謂修建宅院的時候過去打零工,幫著向宅院裡背土。後來楊太后進宮,地位慢慢上升,楊景宗才發跡。到了丁謂倒臺的時候,楊太后一手養大的趙禎已經接了帝位,丁謂那處宅院便又賜給了楊景宗。

  這個年代的社會地位變動劇烈,這種傳說一樣的故事層出不窮。

  趙禎是被兩位太后撫養長大,劉太后嚴厲,楊太后寵溺,這種一剛一柔的小時候經歷才塑造了趙禎奇特的性格。後來得知生母是李太后,趙禎對劉太后或多或少有怨氣,但對楊太后一直都視為自己最親近的人,這種親情也影響到了對楊景宗的態度。

  如果不是楊景宗的無賴習氣難改,太過不爭氣,他的地位不會下於李用和。

  楊景宗看著吳二和鄭大海滿臉熱切的表情,轉過臉去,對身後的親兵厲聲喝道:「軍營之中,無事喧嘩,置軍法何在!來呀,這兩位領頭鬧事的禁卒,吳二和鄭大海,每人各打一百軍棍,以儆效尤!」

  說著,對親兵使了個眼色。

  親兵心領神會,帶人跳下馬來,直撲過來把還沒反應過來的吳二和鄭大海兩人踹倒在地,拖到一邊,扒去上衣,露出脊背,就取了隨身所帶的軍棍來。

  按制,刑杖上部是偏平的,有彈性,脊杖並不會取人性命。但今天楊景宗就是來要這兩人命的,軍杖上已經做了手腳,再加上行刑的都是老手,手法老道。

  剛開始聽到兩人殺豬般的叫,周圍的人還心領神會,知道這是老手,會跟行刑的人配合唱戲一般的嚎。到邊後邊叫聲越來越低,就覺出來不對,到了五六十杖,就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圍觀的軍卒才覺得心寒。

  行刑的親兵不管,足足打夠一百杖,驗傷的上去探探兩人沒了氣息,轉身到楊景宗面前叉手道:「太尉,這兩人平時躲懶,不參加操練,酒色淘空了身子,受不住脊杖,都已經沒了性命!」

  楊景宗看看周垂安,沉聲道:「這等懶兵惰卒,連脊杖都受不住,還怎麼上得了沙場?還敢在這裡聚眾鬧事,曝屍一日,明日你給他收殮了!」

  說完,帶著親兵揚長而去。

  昨晚徐平連夜找了李璋,李璋一大清早就找楊景宗,到上午就杖斃了兩人。

  李璋和楊景宗是兩個不同太后的親屬,同氣連枝。更重要的是楊景宗好酒,這些日子跟附馬柴宗慶家裡合夥盤下了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鐵屑樓,想從徐家進白酒賣。

  如今徐家的白酒生意已經做大,規模雖然不能與樊樓這些上等正店比,但在七十二家正店裡也屬於中游了。最近高等級的白酒開始增多,徐家自己又不在城裡開酒樓,各家大酒樓便爭著與徐家拉關係。

  楊景宗自己就好烈酒,開酒樓沒有徐家的酒那是不行的。而徐平中進士之後,除了世交的李用和一家,已經與所有的宗室外戚都斷了來往,更不要說與柴宗慶還有些小恩怨。

  鐵屑樓開張,楊景宗還指望著李璋的路子跟徐家搭上關係呢。與此相比,兩個不長眼的禁軍士卒實在是微不足道,更何況是他們自己找死。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1:03

第47章 吃點苦頭

  自十月初十之後,徐平便不再上朝,只是偶爾去三司處理一些事務。其他的時間,便是到太常禮院去練習獻俘大典的禮儀。

  這些典禮之類,每次改朝換代都要散失一些,新增一些,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其實也沒人能夠說得清楚。這個時代,便全靠太常禮院引經據典了,照著他們說的做就是。

  太常禮院知院四名,因為都帶著別的職事,每日只有一名輪值。不過現在面臨獻俘大典,除了國初有過之外,便再沒有先例可循。而國初禮儀不備,現在立國數十年,當然不能再那麼馬虎,太常禮院的知院便也如同徐平一樣,除了其他職事,專心準備。

  四名知院,兩人趕到了邕州來的隊伍中,對他們教導禮儀。剩餘兩人留在京城,指導各司署準備各種儀式,還有一人專門來指導徐平。

  作為領兵攻破升龍府的人,徐平自然是典禮上的重中之重,萬眾矚目,一舉一動都不能出差錯。每天到三司畫過押,徐平便匆匆趕到禮院來。

  指導徐平禮儀的是鄭戩,天聖二年進士,一甲第三名,自越州通判任上回朝,召試學士院,授集賢校理,同知太常禮院。

  冬天的太陽本來應該是暖暖的,照在身上很舒服,但當徐平在這日頭底下站了快一個時辰,還要一動不動的時候,便覺得渾身癢得難受。陽光照在身上,就像勾著無數的小蟲子從身體裡向外爬,要多難挨有多難挨。

  鄭戩站在一邊,也陪著徐平站著,並詳細指導著徐平的一舉一動。他的面容嚴肅,好像在做一件非常宰聖的事情。

  徐平實在感覺不到鄭戩的那份神聖感,只是強自忍耐。

  鄭戩為人較死理,自己心裡認定的事情,千折百回是一定要做到的。在他心裡攻破升龍府是開國以來最大的武勳之一,典禮神聖無比,一點差錯都不能出的。

  如果徐平不是兩世為人,或許能夠理解鄭戩的心情,這就像他前世參加閱兵大典的士兵一樣,一生可能就這麼一次。但有了前世的記憶,徐平很難認真。

  在徐平感覺到整個身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腦子都開始模糊的時候,鄭戩道:「司封,時間差不多了,我們歇一歇。」

  徐平出了口氣,看著旁邊的位子,想過去坐下,卻無論也抬不起腿來。

  鄭戩忙吩咐周圍的兩個吏人過來,扶著徐平到旁邊去坐。

  「別急,扶著我走兩圈,活動開腿腳再坐!」

  徐平哪裡敢一下就坐,這要是血液流動不暢,給身上留下點暗疾什麼的,自己可就冤枉透了。不過是一次典禮,對自己可不是一輩子的大事。

  鄭戩見徐平不坐,只好跟著他在太常院的院子裡慢慢轉圈。

  徐平是高官低配,鄭戩則正好相反,兩人的差遣級別相差不大,階官可就天差地遠了。鄭戩現在是太子中允,徐平都已經忘記自己什麼時候升到這一階,還是直接跳過了。

  由吏人扶著走了一會,徐平慢慢覺得自己腿腳都有了知覺,一種又癢又麻的味道從腿部傳來,不由皺緊了眉頭。

  在凳子上坐下,那種麻癢的感覺一時消不去,徐平是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起來。

  鄭戩見徐平難受的樣子,肅容道:「雲行兄,國家大典,四夷來朝,半點也馬虎不得。你是國之功臣,萬眾矚目,還望忍一時辛苦,不要在典禮上出了亂子。」

  徐平看著鄭戩苦笑著點頭:「我明白,我撐得住!」

  話說當年帶兵打進交趾王宮,也沒有吃過如此苦頭,這回是全補上了。

  對徐平來說,這是典禮上最難的一關。他稟奏之後,交趾國王李佛瑪帶著被俘群臣上降表,周圍鄰國諸如契丹、大理行賀禮,黨項之類屬藩還有一群,還有群臣、百姓各色人等稱賀。徐平在一邊肅立,不知要等多少時候。

  吃了這近一個時辰的苦頭,徐平也動不了了,只能聽著鄭戩講著其他注意事項,看看天色漸晚便早早回家。

  徐平的小院裡,林素娘給徐平揉著發木的雙腿,笑道:「這要是不連升三級,封王封侯的,可對不起你吃的這些苦頭。」

  徐平歎口氣:「罷了吧,我只希望這事情早點過去。這麼多年了,何曾受過這種苦楚?天天來這麼一回,比什麼重刑都厲害。」

  看看林素娘,徐平又道:「再者說,這兩年我的官升得太快了,別人眼裡還不知道怎麼看呢。便如今天的鄭知院,他是天聖二年進士,我是天聖五年進士,都是一等,他才是太子中允,與我這差到哪裡去了!」

  林素娘道:「別人說什麼!你的官都是靠著政績和戰功升上來的,又沒有沾哪個的光,嚼舌頭也嚼不到我們家裡!」

  見徐平不說話,林素娘柔聲道:「官大官小都沒什麼,我們家裡和和美美便就足夠了。但辛苦做了事,總不能是白辛苦。如果你覺得這兩年升官過快,便在京城裡過幾年安穩日子,不惹人眼紅不就是了。」

  「只怕有時候身不由己啊……」

  想起大典之後還有物價波動,還有自己被中書指責的糟心事,徐平感歎道。

  自己也不可能吃這個啞巴虧,只要自己說中了,總要找回來。

  許申的所謂秘法,已經獻了樣錢出來,又讓不少人心裡充滿了希望。但徐平自己就在鹽鐵司,知道那樣錢不過是樣錢,根本不能大規模鑄造。跟著許申鑄錢的工人,最近都是苦不堪言,沒日沒夜地幹,卻見不到希望,還經常被責駡。

  典禮眼看已經近了,許申的雜鐵銅錢根本指望不上,還是要內藏庫出錢。

  丫環翠兒從小院外面進來,對徐平和林素娘行個禮道:「官人,夫人,外面高大哥說有人來訪,要見官人呢。」

  徐平道:「來的是什麼人?沒有帖子嗎?」

  翠兒道:「沒有帖子,來人只說與官人有一面之緣,受過官人恩惠,來謝官人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1:06

第48章 風波

  「是你?」

  徐平到客廳裡剛剛坐好,高大全便引著一個年輕男子進來。徐平一看,不正是前幾天在潘樓街附近見過的周垂安。

  周垂安上前見禮:「見過官人。」

  徐平讓座,吩咐高大全上茶。

  周垂安坐好,徐平問道:「不知找我有何貴幹?」

  周垂安道:「前兩天,有兩個鬧事的軍兵碰到皇城司楊太尉,被軍法處置。」

  說到這裡,周垂安見徐平面色冷漠,一點表情沒有,接著道:「這兩個軍卒一向蠻橫不法,前些日子還威脅過要為難潘樓街附近的那間小店。不瞞官人,那裡開店的譚二娘是小的在嶺南的一個舊相識,後來流落京城,衣食無著。幸得遇上段姑娘,才一起開了一家小店安身。聽說段姑娘在邕州的時候多承官人照顧,特托我來感謝一聲。」

  徐平看著周垂安,好一會沒有吭聲,最後對旁邊的高大全道:「出去看一看,外面的馬拴好了沒有?」

  高大全應諾,轉身出了客廳。

  周垂安看著高大全離去,轉過頭來又看著徐平盯著自己,急忙起身行禮:「剛才小的話只當沒說,其實是宮裡石全彬閣長要找官人商量事情,說是在那小店裡相會。」

  徐平點了點頭,只是讓周垂安坐,便沒再說什麼。

  高大全回來,周垂安又說了幾句閒話,見徐平並不怎麼熱情,便告辭離去。

  徐平也熱情不起來,段雲潔的事情根本就不應該找到家裡來,哪怕是藉口,也不能在他家裡說這些事情。林素娘怎麼想且不論,最少是他對家庭的尊重。

  至於石全彬,如果有機會兩人在一起說些事情也就罷了,這種私下會面則是能免則免,免得落人口實。做官的人,每個人都想升官,但相對來說徐平並不怎麼熱衷。靠著政績能升上去最好,不然地話,徐平也不想刻意鑽營,寧願好好地過自己的富貴日子。

  想來想去,石全彬既然托人帶話,必然是有緊急的事情,還是不好不去。

  徐平也沒吃晚飯,跟林素娘說了一聲,帶著高大全出了家門。兩人也沒有走汴河邊的大路和禦街,從州西瓦子過去,從西邊繞過皇城去。

  到了潘樓街附近,天色已經黑透了,到處燈火通明。

  徐平在個不起眼的地方站住,讓高大全到小店那裡看看石全彬到了沒到。

  不一刻,高大全回來,對徐平道:「官人,石閣長帶了個小黃門早已等在那裡了。」

  徐平這才帶著高大全,不緊不慢地走到小店前。

  段雲潔和譚二娘正在店前招呼客人,看到徐平,笑道:「今天怎麼得閒,轉到了這裡來?剛剛任店送來一擔酒,你也不妨坐下喝一杯。」

  徐平道:「也好。本是要到樊樓那裡去閒轉,想起你這裡有邕州的菜食,別的地方沒有,便過來帶一些過去。」

  一邊說著,一邊與高大全進了店裡,正看見石全彬帶了個小黃門在那裡。徐平上前與石全彬見過了禮,便讓高大全和小黃門到一邊坐,自己在石全彬對面坐了下來。

  看看左右無人,石全彬歎了口氣:「雲行啊,我知道這個時候不該喚你來,但如今實在是有樁棘手的事情,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徐平道:「閣長不必想得太多,許申那裡鑄錢的事情我都知道,別看他上了樣錢,實際上別說成百萬貫的錢,就是十貫八貫也是難鑄出來。」

  「不是鑄錢的事,我現在哪裡還有心情為那事煩惱!」

  徐平見石全彬愁容滿面的樣子,又聽見不是因為與閻文應爭風頭,心中好奇,問石全彬:「除了這事,宮裡還能有什麼事情讓閣長煩惱?」

  石全彬左右看看,見店裡一個人也沒有,壓低聲音對徐平道:「是皇后。我聽說已經有風聲傳出去了,你沒有聽說?」

  徐平一驚:「皇后什麼事?我這裡可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皇后跟兩位美人使性子,不合動了手腳,打了一巴掌。」

  徐平瞪著眼睛,很是仔細理了理石全彬的話。

  自劉太后去後,宮裡尚美人和楊美人得寵,這事情徐平聽說過。實際上這時候宮裡也沒有什麼秘密,不光徐平聽說,朝裡的大臣都有耳聞。甚至性子古板一點的,比如當年徐平有過一面之緣的兗州石介,天聖八年中進士,還上奏章指責趙禎荒淫。雖然皇上對石介並沒有什麼表示,但壞印象肯定就留下了,石介日後官路蹉跎,很難說跟這無關。

  但不管怎麼說,趙禎並沒有耽誤朝政,大家對這事情也只當是個花邊新聞,並沒有向心裡去。最少朝中大臣,並沒有因為這事掀起風波來,皇上私事終究還是私事。

  卻沒想到,過了幾個月這都動起手來了?

  徐平對石全彬道:「打一巴掌,也沒什麼吧?皇后雖然性急了一點,也不是大事。」

  石全彬深深歎了口氣:「本來沒什麼,可官家護美人,這一巴掌打官家身上了。」

  「什麼?!」

  徐平一驚,不由聲音就高了一點,還好店裡沒外人。

  「官家本來也沒往心裡去,不合閻文應那廝從中挑唆,要借此把皇后廢掉。」

  徐平只覺得腦子有點轉不過來,如果說皇上喜歡宮裡哪個女人還是私事,那麼廢皇后可就不是私事了。皇后管的不僅是後宮,還母儀天下,不僅僅是皇上的妻子那麼簡單。

  打人是不對,但因此廢後還是過了,皇后到底是皇權的一部分。

  「閻文應一個內侍,再怎麼得寵,這種大事能輪得上他說話?」

  「如果有外朝大臣支持——」

  石全彬沒說破,也不需要說破。閻文應不行,不還有呂夷簡嗎?至於呂夷簡為什麼會跟郭皇后有恩怨,徐平不知道,但只要閻文應代表了呂夷簡的意思,這事情就大了。

  廢後這麼大的事情,這個年代,哪怕是皇上一個人也做不來的,必須有宰執支持。以呂夷簡掌控半個政事堂的實力,還真能把事情做成。

  不過徐平不想捲進這種政治漩渦中去,對自己實在是有百害而無一利,想了一會問石全彬:「那陛下的意思是——」

  「官家有些心動,但還沒定下來。」石全彬顯得煩惱異常,「雲行你也知道,我多年就在皇后身邊,皇后一旦出事,我不能不受牽連。」

  從徐平認識石全彬的那一天起,他就是跟在皇上身邊,同時辦理一些皇后的雜事。宮裡的內侍不可能天天在皇上身邊,總要帶一些職事,石全彬就倒楣在一直在皇后殿辦事。

  「這種事情啊,多想無益。要我說,如果皇后那裡你能說得上話,就讓她多到楊太后那裡走走。宮裡的事情,說到底還是要聽楊太后的主意,別人作不了主的。」

  石全彬聽徐平這樣說,只有苦笑。

  這個道理都明白,但郭皇后以前一直是跟劉太后走得近,自己的性子又強,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去求人?那是寧願被趕出宮去,也不向皇上低頭的。

  石全彬只是管著皇后殿的雜事,又不是皇后親信,只是提一句,也不能深勸。

  徐平見石全彬的樣子,想起兩人多年相交也是不易,不好放手不管,想了好一會道:「要我說,閣長也不必向心裡去。皇后即使出了事情,你也不會受多大牽連,如果在宮裡呆得不如意,不如就主動要求放出宮來。在宮外做出事情來,總有挽回的一天。」

  這也是徐平惟一能想出來的辦法了,天子家事,小人物攙和什麼?

  (廢后發生在十二月,但經過了一段時間醞釀,書裡把起點放在這個時間。)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1:07

第49章 舊部

  石全彬雖然被徐平說得心動,但終究放不下在皇后身邊這麼多年的恩情,下不了決心在這個時候離開郭皇后出宮任職,還是決定等等看。

  郭皇后入宮的時候只有十五歲,這個年代的人再是早熟,說話做事還是經常帶著孩子氣。忽忽九年,宮裡雖然比平常人家人情淡漠,但也不都是冷血心腸,不是說放下就能夠放下的。石全彬父祖去得早,無家無室的人,總是有感情寄託在。

  徐平不像這個年代的人有帝后無私事的想法,儘量避免攙和皇上的私事,自與石全彬談過一次之後,便就儘量不聞不問,借著準備獻俘大典的機會,連三司都去得少了。

  李用和已經從黨項出使回來,面對的時候,特意提出黨項有不臣的跡象,日後趙元昊必反。他能有這種見識,倒讓徐平刮目相看。不過此時朝中「西戎小丑,北邊為大」的思想根深蒂固,這種戰略要借重黨項對抗契丹,李用和的話也沒人真當回事。

  徐平向李用和提了高大全,李用和的意思是先等等,過了獻俘大典再說。交趾戰事高大全也是鄉兵的統兵官,錄了功勞再補官對他更加有利。

  就這樣到了十月十八,徐平穿好公服,早早就在家裡等待。

  樞密院有宣旨下來,邕州獻俘隊伍即將到達朱仙鎮,先行人員將在今日到開封城迎接徐平,到朱仙鎮去,主持一應事宜。明後天,樞密副使王德用會帶京城禁軍的禮儀隊伍前去會合,到二十一日作為隊伍的先導。

  高大全等在外面,邕州的人來了,直接領到客廳見徐平。

  來人一身戎裝,邁著大步跟在高大全後面,見到徐平叉手行禮:「屬下魯芳,來迎太守前往軍中!」

  「好!好!」

  徐平看著魯芳,連連說了幾個好字。

  這些日子徐平在京城過得並不順利,處處都受到掣肘,老是有一種壓抑的感覺。見到了自己在邕州的老部下,一時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

  站起身來,徐平上下打量了魯芳一遍,見他還是老樣子,僅僅多了一點沉穩,還多了一點銳氣。沙場磨練過的人,總是有一種不同的氣質。

  拍拍魯芳的肩膀,徐平高聲道:「走!」

  已經入冬,汴河裡面有了冰碴,迎面吹來的風帶著刺骨的涼意。

  京城裡卻熱鬧非凡,人多的去處都張燈結綵,迎準備迎接幾天之後的大日子。

  徐平帶著高大全和魯芳及幾個當年隨身的親兵騎馬走在大街上,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這些日子壓在心頭的烏雲一掃而空。

  街的行人有的認出了是邕州來的兵馬,向著徐平一行人歡呼。

  出了京城,北風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呼嘯,捲著枯草在一無所有的黃土地上翻滾。徐平深深吸了一口冰涼的北風,長出一口氣,帶著眾人向南方的朱仙鎮奔去。

  中午,慘白的太陽掛在天上,周圍是淡淡的雲層。北方越發得大了,嗚咽著掠過光禿禿的大樹,捲下細小的枯枝,在半空中翻滾。

  整個朱仙鎮已經成了大軍營,近萬人駐紮在這裡,營帳連綿一眼看不到頭。

  自徐平靠近,哨兵便高聲傳呼,高亢的聲音在風中飄蕩。

  到了營門前,早有邕州來的將領等在那裡,見到徐平到來,一起叉手高呼:「恭迎太守回營!」

  站在最前面的是張榮,他也榮升新設的邕諒路兵馬都監,駐田州。張榮也是這次來京城的邕州軍隊中官職最高的人,統管來的一千多人軍兵。

  張榮身邊是新任的邕州通判韓綜,統管來的邕州官府人員和民間百姓。這樣大的盛典,自然來的不能都是官面上的人,還有幾十名七十歲以上的耆老,還有蔗糖務的人,還有各部蠻人,甚至還有幾十名交趾人。

  徐平前世的慶典喜歡用兒童,這個年代則喜歡用老人,意思都一樣。

  兩人的身後,都是徐平熟識的手下,已經升為沿邊巡檢的韓道成,改了京官的方天岩,甚至還有一臉喜氣的黃天彪,林林總總幾十人。

  徐平下了馬,被眾人簇擁著一路進了中軍帳。

  在帥位上坐下,徐平輕撫著面前的案幾,彷彿又回到了在邕州的歲月。一聲令下,萬人向前,破人國,執國王大臣,那意氣風發的日子。

  抬起頭來,看著下面肅容站立的當年手下,徐平高聲道:「到了京城,便嚐一嚐我徐家的酒!一會孫七郎押了酒來,大家不醉不歸!什麼事情都明天再說!」

  眾人哄然叫好。

  徐平感受了一下當年的感覺,便就散了。這本來就是個儀式,也不可能讓他真地再管邕州的事情,新任的邕諒路安撫使範諷還賴在京城裡沒走呢。

  與一眾舊屬下敘過了別情,徐平便由張榮和韓綜陪著,在軍營裡巡視。邕州來的軍民見到徐平,都興奮得打招呼。徐平在邕州六年,改變了太多人的命運。

  韓綜在一邊低聲對徐平道:「聽說大理也派了使節來,而且拿住了逃到那裡的阿儂母子,要作賀禮獻給朝廷。」

  徐平笑道:「大理倒是乖巧,人只怕是早就拿住了,選這個時候送上來。不過不管怎麼說,拿住了人就是好的,免得日後再生禍患。」

  當時桑懌攻破了廣源州,儂智高母子逃脫,徐平一直記在心裡。能夠在歷史上留下那麼大的名聲,儂智高必然不是簡單人物,萬萬不能給他機會東山再起。還有大理乖巧,生怕大宋攻破了交趾之後,用這個藉口征伐他們,主動把人送了來。

  把整個軍營轉完,看過了自己當年的屬下和百姓,已經到了傍晚時分。孫七郎早得了吩咐從中牟押了一車酒來,便在中軍帳裡,徐平招集當年的部下,開懷暢飲。

  自邕州兵馬到襄州,孫七郎便迎上去,如今已經接了認識的婦人到中牟,單等著徐平有時間回去給他主親。有了這個興頭,孫七郎拉著高大全在軍帳裡團團轉,找每一個邕州來的舊相識拼酒,酒量大有與孫七郎一較高下的架勢。

  徐平並沒有多喝,只是在帥位上看著眾人,回味著當年在邕州的豪情。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4 11:09

第50章 大典(上)

  十月二十一,小雪節氣的前一天。

  天一直陰沉沉的,太陽根本就沒有露頭。凜冽的北風並不大,但刮在臉上刀割一樣的痛。枯黃的草地結了冰碴,踩上去咯吱咯吱地響。

  不到五更起程,徐平騎在馬上迎著北風前行,不時有冰碴隨著風吹進脖子裡。吹在臉上的風雖然冷,徐平的心裡卻是熱的。

  邕州來的兵士何曾見過這種嚴寒的天氣,嘴裡呵著白氣,臉手都凍得僵硬。但他們一點都不覺得苦,好奇地東張西望,看著跟他們的家鄉完全不一樣的風景。

  當天微微發亮的時候,徐平終於到了開封城外。而在他的身後,數千人的隊伍還綿延出去數裡長,一眼望不到頭。

  「下雪了!下雪了!」

  隊伍裡突然傳來低呼聲,帶著一種驚喜。

  無論是福建路還是廣南西路,下一場雪可能要等好幾百年的時間,這些一輩子都生長在熱帶地方的兵士哪裡見過這種風景。他們伸出手,接著天空中紛紛揚揚灑下的雪花,就那麼捧在手心裡,看著它們慢慢地化掉。

  或許多少年後,他們會在嶺南搖著蒲扇汗流浹背地向兒孫訴說今天的故事,那一天他們到了京城,他們見到了雪,見到了皇上。

  南薰門城門大開,路兩旁已經擠滿了觀看的百姓,還擺了不少香案。就連附近宮觀寺廟裡的和尚道士也擠在人群前,或閉目唸經,或做著一場場法事。

  王德用帶的禁軍先導已經進城,沖天的凱樂響徹雲霄。這些樂曲徐平在太常禮院已經聽過,每一首都能引經據典,其來有自,只是不知禦街上現在有沒有人隨著音樂歌舞。

  前方的禁軍大隊都是精選出來的,身材魁梧,高大健壯,比徐平身後的來自福建路和邕州的廂軍和鄉兵排場氣派得多。不過他們今天只是配角,是身後隊伍的擺設。

  禁軍入城,徐平前面的贊引山呼,甚至能夠看見他們額頭的青筋都爆了出來。

  但徐平依然聽不清他們說的是什麼,凱樂大多都是鼓吹,聲音震天地響,徐平的耳朵早已聽不見其他的聲音。他的一舉一動都按照太常禮院定好的步驟,今天除了他的心是自己的,其他的一切都是這典禮的一部分,這國家顏面的一部分。

  鼓聲有一種魔力,好像能夠與心臟一起跳動,操控著人的脈搏,掌控著人的情緒。

  徐平催馬,緩緩過了護城河,到了城門。

  鼓聲更大了,徐平只覺得血沖頭頂,渾身都有些發燙。零零落落的雪花飄下來,一下子就不見了,好像雪也被這沖天的氣勢融化。

  南薰門正對皇城正門宣德門,徐平一出城門洞,抬頭就看見了遠處城樓上的一群人影。那裡站的是皇上,今天禮儀齊備,周圍也不知有多少服侍的人。

  就在徐平踏入城中的那一刻,前方傳來「萬歲」的山呼聲,應該是宣德門城樓上的皇上看見了徐平帶的邕州兵馬入城,不知做了什麼舉動。

  禦街兩側站了禁軍兵士,後面才是觀禮的百姓。

  有的人高喊徐平的名字,那是他的鄰居和與徐家關係親近的人,一邊喊著一邊向身邊的人唾沫橫飛訴說著自己與徐家的關係。

  隊伍緩緩前行,終於到了州橋。

  這裡是最熱鬧的地方,人山人海根本就看不見邊,就連大相國寺都淹沒在人海裡。

  徐平騎在馬上,不斷地看著橋側的人,努力尋找自己熟悉的身影。當年剛剛來到開封城裡,他還曾經和秀秀一起在這裡特意等著看皇上出巡的排場,甚至不惜守上整整一夜。

  徐平的家人早就被請走觀禮,典禮結束之後他們一樣要接受封贈。

  秀秀站在人群裡,扶著弟弟虎子的肩頭,看著徐平帶著邕州將士緩緩行過州橋。那些都是她曾經熟悉的人,如今卻像隔了一個世界。點點滴滴的往事湧上心頭,秀秀的嘴角露出了笑意,眼裡卻閃著淚珠。

  她不知道事後還能不能見這些人一面,這些曾經喜歡她也有討厭她的人。

  徐平早就托人帶了秀秀來,但在人群裡,徐平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橋兩頭擠在最前面的是國子監的生員,他們占了地利,早早就把住了最有利的位置。

  看著馬上的徐平一身朱衣,萬人簇擁,而不過是與自己差不多的年紀,不少人都覺得熱血沸騰。轉過年來他們也要中進士,也要去立這種功業。

  過了州橋,這段禦街就不是普通人可以行走的了,惟有兩邊廊道還是擠得水洩不通。

  徐平下馬,拿著手笏看了看前面空蕩蕩的街道,抬步向前走去。

  先導禁軍已經分立兩側,徐平到宣德門城樓間一個人也沒有,惟有雪花飛揚。

  宣德門前的橫街上,上至宰相,下到不匣務的小官,全部都在這裡,黑鴉鴉的人群一片寂靜,惟有震天的鼓聲響個不停。

  徐平就這樣穿過雪花,帶著身後的邕州兵將,一直走到宣德門下。

  城門樓下立著守衛的殿前司諸班直和幾個內侍,等到徐平走近,一個內侍上前,高聲不知宣了一道什麼聖旨,徐平完全聽不清。

  好在太常禮院已經把每個步驟教給徐平,徐平只管領旨。

  對著城樓上的皇帝行過軍禮,徐平朗聲唸著奏章。

  「……臣提虎狼,伐不臣之國,執靜海軍靜度使、南平王李佛瑪以下……」

  這奏章早就經過了太常禮院和中書的申核,徐平只是高聲背誦。

  周圍站滿了人,卻靜悄悄的,就連一直響個不停的鼓樂聲都停了。這是屬於徐平的時間,屬於邕州參戰將士的時間。

  奏章不長,但徐平對自己花了多少時間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停下之後只覺得腦子嗡嗡直響。他本來以為自己會很鎮定的,卻沒想到還是被這巨大的陣仗所影響。

  徐平話聲剛落,城樓下的群臣一起山呼「萬歲」,而後連站立的衛士,廊道上甚至州橋另一側的觀禮百姓也一起呼「萬歲」,聲音直響徹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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