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286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30

《第四卷 煙雨汴梁》

第1章 太后崩殂

  明道二年三月二十九,甲午日,徐平帶著宋軍離開升龍府的同一天,重病纏身的劉太后崩於寶慈殿,不久移於皇儀殿。

  第二日,三月最後一天,皇帝見輔臣於皇儀殿,宣太后遺詔,天下舉哀。

  劉太后出身寒微,十幾歲搖著小撥浪鼓隨著丈夫進京,不久受知於尚為襄王的真宗皇帝,入襄王府。太宗怒襄王沉迷女色,詔命逐出王府,此後十五年一直藏於近臣張耆家中,年過三旬才得入皇宮。

  她這一生,充分詮釋了一個普通的女性是如何從最底層登上帝國權力的巔峰,並一直到死把這權力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

  真宗皇帝後期起干預朝政,劉太后當政十幾年,承前啟後,無大過錯,無大功勞。她最大的錯是沒有在皇帝成年時及時還政,她最大的功勞是把皇帝養育輔佐到成年,如果不算徐平在邕州的作為,這十幾年平平無奇,僅此而已。

  但是因為劉太后的垂簾聽政,這個帝國在政治上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告別了王朝的初期階段,進入中期。這一變化如此重要,並再也沒有還原。

  由於身處深宮,不能禦正殿,不能參加常朝,劉太后處理朝政極度依賴外朝的宰執大臣,相權由此伸張。與此相比,太后晚期依賴宦官內侍,以至於讓他們勾連內外,權勢滔天,反而是小事。

  太祖太宗都勤於政務,無論節假雨雪,幾乎無一日不上朝,處理政務自早到晚。天下事無論大小,決定權都緊緊地抓在自己手中。所謂宰執大臣,不過是依聖旨照行而已。

  真宗相對平庸,但處理政事尚算勤奮,延續了太祖太宗朝的傳統。雖然有東封西祀的荒誕不經,但也使帝國制度走上正軌,祖宗家法開始成形。

  直至真宗晚年,政事轉入劉太后手中,外朝的地位陡然升高,宰執尤其是宰相的權力一天一天大了起來,垂簾聽政後這種趨勢愈發明顯。所以到了劉太后去世的時候,首相呂夷簡幾乎一手遮天,他的品級恩寵在歷任宰執中或許並不顯眼,但權力卻不是以前的宰執能比的。如果說還有哪位宰執曾經達到過這種高度,那就只有那位因自己心計才智連帝王都忌憚的丁謂了。

  依太后遺詔,喪事一切從簡,皇帝成服以日計月,也就是一天相當於一個月。京中文武大臣服喪十三日,外州縣三日,沿邊的州府不舉哀,軍人百姓不縞素。到了身後,劉太后終於還是收斂了禮儀向帝王看齊的野心。

  汴梁城裡徐家的客廳,林素娘一身白衣,托著腦袋看著院子裡的滿園春色發呆。徐正也是京官,雖然從來沒擔任過任何職事,買的官也是官,老老實實跟著別人穿喪服。徐平仕途不順全是托太后的福,徐正哪裡咽得下這口氣,一強起來跟張三娘兩個回鄉下中牟莊園裡了,不在京城找彆扭。

  林素娘不能走,她還關心著徐平的前程。

  按著日子,替換徐平的官員應該快要出荊湖路了,撤徐平的職事已經成了定局,再怎麼也不能挽回了。

  現在太后沒了,林素娘也不知道徐平的未來會如何。按說太后是徐平仕途上的最大阻礙,沒了她以後應該不會再有這麼多憋屈事,但又有一說是皇上為了顯示孝道,輕易不會改變太后的政策。

  就是皇上不在意這些,針對徐平的旨意也不是一時半會能下來的。

  太后葬禮,禮制上極為繁瑣,一段時間內,皇上和朝中大臣的一舉一動都會受禮儀約束,根本不可能正常處理政事。

  想想也是哦,別說是皇家,就是平民百姓,守孝的時候也規矩多多,哪裡是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的。

  唉,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林素娘看著院子裡的明媚的春光,深深歎了口氣。

  昨天已經立夏了,春天已經溜走,林素娘卻還沒感覺到春天的氣息。

  不知不覺天色暗了下來,太陽偷偷爬到了西天上,廳裡光線暗了下來。

  外面傳來打門聲,把林素娘從沉思中驚醒。

  家裡的小廝女使都出門去了,一個去買菜,一個去做些雜事,盼盼隨著徐平正夫婦回了鄉下,林素娘才想起來家裡只有自己一個人。

  開了門,見是蘇兒站在門口,帶著個小丫環,神情慌慌張張的。

  見了林素娘,蘇兒左右看看,見周圍沒有人,心情平定了些,見過了禮。

  林素娘奇怪地看著蘇兒道:「你慌張什麼,家裡出了事情?」

  「出了大事了,娘子。」蘇兒一邊說著,一邊心虛地看四周,「唉呀,我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林素娘一頭霧水,急忙讓蘇兒:「快進門來說話。」

  進了門,到了客廳裡坐下,蘇兒的小丫環去準備茶水。蘇兒原來是林素娘的貼身小丫環,後來認了乾妹妹,現在就是嫁了人,回到徐家也像是回自己家一樣。小丫環在這裡慣了,也不當自己是外人。

  喝了口茶,林素娘柔聲對蘇兒道:「到底是什麼事?你喝口水慢慢說。我們兩家也都不是從前樣子了,再大的事情也有解決的法子。」

  蘇兒喝口茶水,對著林素娘擺手:「不是,不是,娘子誤會了,這次不是什麼壞事情,可我的心就是慌慌的!」

  聽見不是壞事情,林素娘放下心來,看著蘇兒道:「你也是生了孩子做娘的人了,怎麼還是這麼沉不住氣?有什麼事情儘管說好了。」

  蘇兒又看看門外,平靜下心神,探著身子到林素娘跟前道:「前兩天不是太后升天了麼,然後今天一大早,就有內侍到我們家裡來,讓公公和大郎立即進宮去。本來我也沒在意,如今公公官也做得大了,不定有什麼事——」

  見蘇兒又住嘴不說,林素娘道:「你故意謳我不是?有什麼話不一起說完,還說一半藏一半!」

  「不是,我也是心裡發慌。」蘇兒真像是受了驚嚇的樣子,「等他們兩個走了,我說出去轉轉。太后升天這麼大的事,外面總有熱鬧瞧不上——」

  說到這裡,蘇兒忙敲自己嘴巴兩下:「呸,呸,又是我亂說話!」

  林素娘沒吭聲,只是靜靜看著蘇兒。

  現在是官宦人家的妻子,有的話可不能亂說。太后國葬,你一個女眷說出去瞧熱鬧這可是不成體統,全國舉哀,最少也得做個樣子。

  打了這一下岔,蘇兒倒是平靜了許多,又對林素娘道:「結果我正要出門,卻被段阿爹叫住了,讓我今天不要出門。我就心裡奇怪呀,問段阿爹,翁翁,我一個女眷,又沒有什麼事情做,怎麼就不能出門散心呢?段阿爹就說了一番話出來,啊呀,我聽了現在心裡還慌慌的!」

  林素娘被蘇兒顛三倒四的話都要急死了,不由笑著罵道:「你慌,你再這樣有一句沒一句的,我倒要急死了!」

  蘇兒又湊上前來,神神秘秘地道:「娘子你猜,段阿爹跟我說了什麼?」

  林素娘再也忍不住了,瞪著蘇兒道:「你再不說,我撕了你的嘴!」

  蘇兒也不著惱,還沉浸在自己的心神裡,向後仰仰身子,摸著心口道:「段阿爹說啊,原來當今皇上,不是太后親生的!」

  「你說什麼?」林素娘心神猛地一震,「這種話豈能亂說!」

  「要不我怎麼心裡發慌呢?這一天都心神不寧,都快瘋了我!看看天快黑了宮裡不會再來人,我才來找娘子說話,再不說出來我可要憋壞了!」

  林素娘一怔:「宮裡為什麼會來人找你?」

  「皇上不是太后親生的呀,你說他知道了消息,不想著看看我們?」

  看著蘇兒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林素娘只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了,看著她道:「不是太后親生的,為什麼就要看看你們?」

  「因為生皇上的是大郎的親姑姑啊!他們最親的表兄弟,就是不看我,難不成還不想看看黑虎?他就那麼一個親外甥!」

  林素娘聽了這話,一下就怔在那裡,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對蘇兒道:「你說,皇上的生母是——宸妃?」

  「是啊是啊,段阿爹就是這麼說的,不然怎麼會這個時候巴巴地把公公和大郎喚到宮裡去?這是要認親啊!」

  林素娘只覺得腦子發蒙,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個世界實在是變化太快,一下子就讓人頭昏眼花。剛剛還在想著太后去了自己丈夫的命運會不會有改觀,突然就成了皇上生母的親舊,那以前的那點事還算什麼,本來就是有功無過。

  若是平常人家,認生母可不是那麼好認的,禮法上的母親當然是嫡母,親生的母親只能稱本生母,地位再怎樣也不能超過嫡母。

  皇家又不同了,皇帝天然地超然於所有禮法之上,禮法約束不到皇帝頭上去,最少這種事情是不受平常禮法約束的。不管是不是皇后,只要皇上登基,他的母親就天然是太后,哪怕是皇后也要禮讓。

  李家攀上了這門親戚,那還了得?

  林素娘只覺得心怦怦地跳,剛才自己還在為徐平的未來發愁,這一下再也不用愁了,甚至以後也再也不用去嶺南那種見鬼的地方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30

第2章 黯然離去

  剛剛進入五月,雨就下個不停,天就像漏了一樣,再沒個見太陽的時候。

  太平縣裡,主要道路都鋪上了石子,路兩邊的排水溝整整齊齊,暢通無阻,雨一直下,路面上卻還是清清爽爽。

  隨著交趾一戰的結束,這個小小縣城一下多了許多人。不說作為俘虜押在這裡的李佛瑪一大家子,還有他屬下的那些忠心臣僚,就單單是從交趾俘虜來的精銳兵士,也有幾萬人。

  這些人都被打散編入了蔗糖務,每一指揮都分得有幾十人,嚴加看管。他們第一年做活的工錢蔗糖務都照常發下去,不過到不了他們的手裡,而是作為看管他們的那一隊人的公用錢,平常聚餐吃個酒肉什麼的。如果這一年表現良好,全隊人一致通過,則可以成為蔗糖務的試用人員,工錢發一半,再過三年沒有過犯,就可以成為蔗糖務的正式人員,像別人一樣領工錢了。

  依徐平的估計,如果一切正常,交趾十年內可能就會成為大宋的郡縣,甚至蔗糖務的很大部一分也會挪到那裡去,沒必要跟這些俘虜結下生死仇怨。說不定有一天,這些人還會成為大宋統治交趾的依靠力量。

  除了這些交趾人,還有看管他們的廂軍,現在依然有三千多人集中在這個小縣城,加上聞風趕來的商賈,太平縣突然間熱鬧了許多。

  從交趾回來,蔗糖務手裡銀錢一下就充足起來,各種賞錢發得大方,上上下下的錢袋子一時間都鼓鼓囊囊的。有錢了哪裡能夠忍住不發?哪怕是最近雨水不斷,街市上依然人流如織,各種生意火爆非常。

  徐平處理了各種事務,便早早打好了行囊,眼巴巴地等著京裡的公文和自己的繼任官員到來,交接了之後回京城去。

  五月初七,剛剛過了端午節,京裡來的人終於到了。

  接過公文看了,看見裡面充滿斥責的語氣,尤其是最後那莫名其妙地道州候旨,徐平已是滿腔怒火。

  雖然只是讓徐平待旨,並沒有處罰,但卻不是返京待旨,甚至不是在原地待旨,更離譜的是不在廣南西路待旨,而是要跑到荊湖南路的道州去,其間的意味已經不言自明。

  作為邊疆的一州之長,徐平此時手握軍政大權,尤其是破過廣源州,平定了諒州,用一句兵精糧足形容不為過。首先調離本地,免防意外,或者說白了就是怕徐平想不開造反,再行處罰,這心胸實在是讓人嗤笑。下這道旨意的時候,朝裡還不知道徐平連升龍府都攻破了,交趾國王李佛瑪都成了他的階下之囚,要不然估計還會有更多上不了檯面的小動作。

  沉默了一會,強行平定了一下心神,徐平才與來的接任官員見禮。

  原開封府判官龐籍,接任蔗糖務提舉,兼提舉左江道溪峒事。原洪州新建縣知縣餘靖,接任太平軍軍使兼知太平縣事。

  龐籍是大中祥符八年進士,餘靖天聖二年進士,資歷都比徐平深得多,他們來接任,也顯示徐平在任的這幾年這個地方的地位上升。

  徐平看著龐籍,四十多歲的年紀,人瘦壯精幹,額下一絡黑髯,臉上已經有了皺紋,面容嚴肅。

  這就是前世包公戲文裡看過的龐太師,徐平看著他就有種怪怪的感覺。好在徐平前世也是喜歡看些雜書的,知道真實歷史上的龐籍與戲文裡的龐大師只是名字一樣而已,其人其事都完全不同。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徐平知道龐籍是誰的人,他的恩主正是如今的樞密副使夏竦。當初徐平還在中牟田園裡種地的時候,曾經見過龐籍,甚至還幫著時任襄邑知縣的龐籍理過縣內稻田。那時候的徐平還是一介平民,關不知道官場中的這些門道,現在他為官多年,不再是那個天真少年了。

  龐籍進士名次不高,初授黃州司理參軍,低階選人而已,比徐平的初仕階官將作監丞差得遠了。在黃州任上,龐籍表現出了很強的吏幹,深得時任黃州知州的夏竦賞識,此後的升遷大多與夏竦有關。

  力主撤掉徐平職務的正是樞密院,這一點徐平從邸報裡早有瞭解。撤掉了徐平,派一個自己的親信過來搶功勞,這夏竦打得好算盤。

  至於餘靖倒沒有什麼,天聖二年的進士,十年過去了才做到知縣,是個沒有大靠山的人。能得到這個職位一是資歷確實夠了,再者他任上政績不錯,本身又是嶺南人,也沒有什麼人比他更合適了。

  三人見過了禮,徐平上下打量了一下龐籍,沉聲道:「醇之,自開封一別,我們也有許多年不見了。」

  此時徐平經過了特旨升遷,本官已在龐籍之上,撤的只是他的職事,本官並沒有變,可以與龐籍平等對話。

  龐籍多年為官,宦海中翻滾,如何不知道徐平心裡想什麼?可他自己現在不過是別人手裡的小棋子,哪裡能夠自己作主。

  歎了口氣,龐籍道:「如果能夠自己選擇,我真不願意是在這個時候與雲行見面。當年在開封,你還是一個鄉下少年,我也不過是一縣之長。不到十年的時間,你已成了朝廷封疆大吏,開地數百里,以一州之兵滅人一國。祖宗以來,我大宋數十年間有幾人能有如此功績?雲行,聽我一言,縱然有一時的挫扼,你也不需心灰意冷,大宋朝廷總有你一飛沖天的時候!」

  徐平不置可否:「但願如此,承君吉言。」

  兩人說過,餘靖才上來見禮。他雖然中進士比徐平早一屆,本官卻已經差得相當遙遠,只能以下屬的身份相見。

  三人見過,徐平轉頭看著另一邊站著的一位內侍,問道:「不知閣長怎麼稱呼?莫非還有皇上的什麼旨意?」

  那內侍約莫五十歲左右年紀,看了看徐平,眉毛一挑,頭就向上仰了起來:「你一個權知州,還不是正任,眼皮子倒是高得很,這個時候才想起咱家嗎?我是上禦藥供奉任守忠,因你在邕州地方跋扈不法,屢次三番不聽朝裡指揮,太后教旨,讓我來敦促你,速速去道州候旨!」

  徐平看著任守忠,眼色不由就冷了下來。

  劉太后當政的這最後幾年,以上禦藥和上禦藥供奉為名的內侍,借著太后旨意,交通內外,權勢熏天。沒想到自己要離開了,竟然能享受到這種待遇。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32

第3章 人之將去

  見徐平冷眼看著任守忠,臉色越來越難看,龐籍急忙咳嗽一聲,對任守忠道:「閣長一路上勞頓,不如先去吃杯茶。地方事務千頭萬緒,我和餘知縣還有許多事情要請教徐工部,不是一時半刻能夠了結的。」

  任守忠哼了一聲,看了看天色道:「不管有什麼事情,你們長話短說。太后教旨,自我們到這裡,必須當天起程!若是誤了時辰,你們可吃罪不起!」

  說完,扭頭揚長而去。

  他隨身帶著有小黃門和兵士,也不用提舉衙門裡的人伺候,自己帶人到街市上吃喝玩樂,見識一下邊疆風情,也不白來了一趟。

  龐籍和餘靖對視一眼,一起搖頭苦笑。

  自京城出發的時候,得到的消息還是徐平攻破廣源州,平定了門州和諒州等山南對大宋若即若離的幾個土州,打退了交趾的進犯。雖然石全彬回開封說得熱鬧,當時卻正趕上太後身體不適,也沒有派人核查,大家對這功績心裡都打了折扣。邊疆守臣擅起邊釁,殺敵冒功,徐平不是第一個。

  從西北與黨項邊境,到川峽,再到荊湖廣南東西路,隔幾年就有這種事情發生。徐平被暫奪職事,核查事實再定功罪,朝裡眾臣也說不出什麼來。

  一路上龐籍和餘靖都沒有多想,直到過了五嶺,進了廣南西路,他們才從傳言瞭解到了邕州這裡發生的事情。從完全不信,到將信將疑,到進邕州之後親眼所見深信不疑,兩人才知道面臨的事情有多棘手。

  原以為石全彬誇大了事實,萬萬沒想到他所說的只及事實之十一。

  如今到了太平縣,事實是徐平不但平了廣源州,還在諒州殲敵數萬,甚至兵鋒前出,攻破了升龍府,俘了交趾國王李佛瑪及一干大臣。

  這可不是靠誰說的,而是事實俱在。

  徐平做事一向認真,俘獲的交趾上下官民都有名有姓,甚至照著名冊能把人找出來一一盤問。繳獲的金銀財寶也是,帳籍和實物都能對上號。

  如果說先前的處理沒大問題,現在的問題就大了。

  官以任能,爵以酬功,現在徐平在邕州既立下了功勞,也顯示了自己的能力,按常理,那是要加官晉爵的。結果什麼沒有,還把官還一擼到底,徐平怎麼想不講,邕州這裡打了勝仗的其他人怎麼想?

  任守忠帶著徐平拍拍屁股就走了,爛攤子卻留給了龐籍和餘靖。他們兩個怎麼接徐平留下的官職?就憑著朝廷給的官告文書?蔗糖務上下男女老幼數十萬,太平縣裡也管著數萬人,他們憑什麼聽這兩位的?

  這數十萬人裡,大多數可都是這幾年從土官那裡解放出來的家丁奴僕,剛剛成為朝廷的編戶齊民,他們知道官告是個什麼東西!

  龐籍只覺得腦袋發蒙,原以為只是普通的升遷,甚至被派到嶺南天邊還有同僚為他覺得可惜,突然之間要接的官職就燙手得很,他都不敢去摸。

  餘靖一樣覺得難辦,只當個知縣也就罷了,偏偏還帶著軍使,治下的官軍全都歸他管。大宋的兵難管,尤其是幾代帝王有意削弱統兵官的權威,套用徐平前世的一句話來說,這個年代軍隊裡下克上可不新鮮。

  錢糧發得不及時要鬧,賞錢發少了要鬧,甚至底下兵士覺得心情不爽了一樣鬧。尤其是文官統兵,首先就要籠絡士卒之心,不然就等著好看。從理論上來說,統兵權在三衙,雖然廂軍他們管得少,但戰兵一樣要管。只要下面士卒鬧起來,板子首先打到統兵官的身上,對士卒則以撫綏為主。

  這種治兵思想在太宗之後尤其明顯,說穿了依然是防內亂第一,禦外敵其次,防止統兵官的權威過重,威脅皇權。哪個統兵官能在士卒鬧事的時候果斷處理,事後還能不受懲罰,那就被稱為能臣,史書上要大書特書。

  徐平就是知道這一點的厲害,特別是看過太宗傳下的聖政之一,就是在士卒鬧事的時候接見鬧事士卒,嚴懲統兵官,才基本不管邕州廂軍,打包給桑懌帶領。打硬仗徐平寧願用蔗糖務鄉兵,而不使用廂軍,也是出於這顧慮。徐平並不比這個時代的其他人聰明,但卻多了超越千年的見識,有的事情別人不敢想,徐平卻能夠看得明白。

  餘靖要安撫治下的廂軍,在徐平得到這種結局的情況下,他用什麼安撫?

  在龐籍和餘靖心裡轉著這些念頭的時候,徐平已經叫過來了蔗糖務和太平縣裡的重要官吏,與兩人開始交結。

  同提舉蔗糖務韓綜,這次的官職也有了變動,調任邕州通判。知州馮伸己是武臣,徐平可以代理身兼兩職,他回任則通判一職卻不可或缺。

  此時徐平滿肚子怨氣,也沒什麼心情處理公事,實際的交接事務都是韓綜對龐籍,方天岩對餘靖,一些重大事情徐平在一邊補充。

  無論是蔗糖務和太平縣,各種帳籍簿冊都清楚明白,事務上的交接並不麻煩。真正需要徐平向兩人交待的人事上的安排,比如何人可用,何人要小心嚴格管束,急切間徐平哪裡想得起來?也只是交待一句軍中事務問桑懌。

  把這些事情理了個大概,已經過了中午,到了傍晚時分。

  雨還是下個不停,天地間都霧茫茫的一片,憑白讓人心焦。

  任守忠在外面酒樓吃得酒足飯飽,隨身的小黃門給他撐著傘,一搖一擺地回到了衙門官廳。

  見了門,抖抖身上濺的水滴,任守正尖著嗓子道:「都一天了,怎麼還這麼多人哪?犯官徐平,快快收拾上路,前面路還長著呢!」

  「什麼犯官!朝廷只是讓徐平工部道州待旨,到你嘴裡就成犯官了!你不過是個內侍,任守忠,你要假傳聖旨嗎?」

  聽見話語嚴厲,任守忠嚇得一激靈,酒勁一下散了不少,轉頭一看,新任的太平知縣餘靖正對他怒目而視。

  雖然帶著諸司使的職位,在文臣眼裡,任守忠這幫內侍的形象卻著實糟糕。在京城裡,還可以借著太后的名義抖威風,出來了一旦被抓住把柄,會發生什麼可就難說得很。作為內侍,最可怕的就是被說是假傳聖旨,這種罪名一旦被安到了頭上,那是神仙也救不了。

  知道自己一時嘴快留下了話柄,任守忠也不敢對著一班文臣胡攪蠻纏,把話題轉過道:「我不與你們作口舌之爭,太后旨意,徐平必須今天啟程。如今天色已晚,還不收拾等什麼?」

  餘靖板著臉道:「只要明天的太陽還沒升起來,都是今天,你傳過太后教旨,只管隨著徐平工部就是,咶噪什麼!」

  聽見這話,連一邊的徐平和龐籍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餘靖。餘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話也很少,給人很沉悶的感覺。但這位歷史上名列「慶曆四諫臣」之一的人物,一旦發作起來,能抓著皇帝噴上半天,任守忠被他抓住把柄,只是罵兩句已經算是他現在年少風頭不顯了。

  任守忠的威風是別人有事求他,可以憑著一眾黨羽上下其手。在外文官不指望求著他升職,他的手也伸不到中書門下去,給他臉色看他也沒辦法。

  見裡面的幾個人都對自己怒目而視,任守忠面色訕訕:「且看你們能夠拖到幾時,我就在外面等著,一過了時辰,太后面前有你們好看!」

  說完,一甩袖子,帶著幾個小黃門轉身出了官廳。

  看著任守忠離去,余靖對徐平拱手道:「得罪了這閹人,工部路上可能要受些苦楚,是卑職魯莽!」

  徐平道:「自他一到這裡,就裝腔作勢,早就得罪了,也不差你這一句話。算了,不說這些,你們再想想,還有什麼事問我。」

  龐籍和餘靖兩人自去找各自屬下的文吏,問一些具體事務,看看還有什麼疏漏,及時讓徐平解答。

  這個時候兩人都明白,自己接下來的職事相當不輕鬆,現在邕州局勢大好,一旦將來辦砸了,對以後的仕途會有相當不好的影響。

  之前徐平一身數職,現在算是分到了四個人身上,邕州馮伸己和韓綜,蔗糖務龐籍,太平軍餘靖。除了馮伸己和韓綜與徐平共事多年,相對來說還算輕鬆之外,龐籍和餘靖將來相當棘手。

  龐籍素以有吏幹著稱,又經過了近二十年的官場歷練,但面對蔗糖務這一大攤子,依然有無從下手的感覺。如果把家屬算上,蔗糖務屬下數十萬人,整個大宋有幾個州有這樣多的人口?就是開封府,把不屬治下的軍隊、官吏和皇宮人員除外,也多不了多少人啊。更不要說還面臨著南邊的交趾局勢,蔗糖務向南向西的擴展,事務繁雜遠超一個大州。

  餘靖倒是還好一點,他本身是廣南東路梅州人,有地理之便。太平縣雖然地方也大,但人口不過一大縣,民事他還處理得來,惟一就是廂軍有點棘手罷了。實際上若按歷史的軌跡,餘靖的功績大多都是來自於這片土地,人生的最高點就是隨狄青平儂智高之亂,現在不過是他提前來到了這裡。

  徐平一個人站在門前看雨,心裡五味雜陳。自六年前來到邕州,數年之間,這裡一州的人口就已經遠遠超過那時的整個廣南西路,蔗糖務產出的財富更是相當於數路之和,更不要說在邊疆的戰功,最後卻是這個結局。

  沒來由地想起了在中牟時,見過的此時第一名將曹瑋。當時曹瑋在陝西戰功彪炳,朝裡一紙詔書,曹瑋二話不說,略作收拾,帶一老奴,騎驢離開了陝西治所。十年之後,自己竟然也面臨這種命運。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33

第4章 風雨邕州路

  天黑得跟鍋底一樣,雲層後面的星星月亮連一絲光亮也透不出來。雨下得越發大了,打在屋簷上,打在竹林中,打在芭蕉上,劈裡啪啦響個不停。

  正當凌晨,雨夜的涼風像要吹到骨頭裡去,無處躲藏。

  徐平緊了緊衣服,對龐籍和餘靖道:「左江道兵馬巡檢桑懌,是原開封府進士,以捕盜為官,文武兼備。此時守諒州,如果兵事有什麼疑難,可以問他。韓仲文出身世家,在蔗糖務多年,事務精通,民事可以問他。」

  說完,徐平呼了口氣,向兩人拱手:「告辭!」

  龐籍和餘靖一起拱手道別:「工部一路平安!」

  衙門外面不遠處,高大全和孫七郎牽著馬舉傘站在柳樹下,秀秀撐著花傘站在一邊,也牽著一匹小馬。

  六年的時間,秀秀也已經長大了,身量放開,婷婷玉立。她背上一個小包袱,裡面是徐平最貼身的東西,金銀粗物都在高大全和孫七郎那裡。

  翻身上馬,徐平向衙門前送行的龐籍和餘靖最後一拱手,最後看了一眼自己建起來的提舉司衙門,默默無言,轉身離去。

  來時將作監丞,去時工部員外郎,單論官職升遷,徐平早已遠遠出了天聖五年的進士同年們,足以自傲。但這樣離去,卻總是讓人不甘心。

  前方有任守忠帶來的兵士開路,任守忠帶著小黃門押後,徐平主僕四人被夾在中間,不是囚犯卻享受著囚犯的待遇。

  離開衙門口沒多久,將過街角的時候,兵士的燈籠一照,黑夜裡街角站著兩個人影,兵士吃了一驚:「什麼人站在這裡?!」

  兩個人影走到路中間,行禮道:「小民李覯,這位是喬大頭,在這裡等著送送太守。」

  任守忠在後面看見亮光裡果真只有兩個人,心裡鬆了一口氣。自徐平將要離去的消息傳開,他在衙門裡便被人指指點點,且都面目不善,讓他一顆心提到嗓子眼裡來,生怕會發生什麼不測。

  見李覯和喬大頭擋在路中間,任守忠喝道:「什麼刁民,擋在路上妨礙官人行路!兵士,快快鞭子趕走!」

  話一出口,卻見前面徐平轉過頭來,兩眼瞪著自己。燈光搖曳,只覺得徐平眼裡閃著寒光,心裡一怕,後邊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徐平打馬上前,對兩人道:「你們有心了,雨夜風寒,還是早點回去歇息吧。我為臣僚,官司調遣,本為平常事。」

  李覯躬身一禮:「學生在邕州數年,所獲良多,如今先生遠行,自當來送一程。古人雲讀萬卷書,行萬裡路,邕州所得,學生也要回鄉仔細揣摩。明天我也要回鄉了,希望日後還有得見先生尊顏的一日。」

  徐平見他言辭懇切,想起來這幾年跟他交談也沒多少次,心裡不由有些愧疚:「我事務繁忙,沒什麼時間與你切磋學習,可惜了。」

  「聖人述而不作,先生自到邕州,擴口不下十倍,拓地數百里,以一州之兵滅人一國,功績足以彪炳千秋。學生親歷其事,勝讀十年書,足矣!」

  徐平也不知該說什麼,仔細想想,若論學問,自己還真未必比得上眼前這位滿腹詩書的年輕人,但說起做事,還是能教教他的。

  最終只是點了點頭,也沒再說什麼。

  轉身看著喬大頭,見他也沒打傘,也沒披油布,混身已經濕透,背上一個小小瓷壇格外醒目。

  喬大頭見徐平看自己,急忙上前行禮道:「小民我叫喬大頭,父親原是太宗征交趾時的禁軍,兵敗之後流落邕州。多虧官人善心,一向照拂小民和我陳阿爹。如今官人遠行,我也來送送官人。」

  徐平點點頭,微笑道:「你說的我知道,你有心了。」

  喬大頭道:「原來官人知道,我還以為官人不清楚我的名字呢。」

  頓了一頓,喬大頭又道:「我和陳阿爹也要回鄉了!」

  徐平道:「回鄉也好,葉落總要歸根。怎麼不見陳老實?」

  喬大頭拍拍背上的小小瓷壇:「陳阿爹這裡,阿爹隨著大軍見到了升龍府,看見大宋官軍捉了交趾王,死也瞑目啦。我帶著阿爹返鄉!」

  徐平看著喬大頭背上的陳老實骨灰瓷壇,一下怔住。此時佛教盛行,底層人民由於種種原因,火葬也很常見,卻不想那個終日昏昏沉沉的老兵已經化成了一抔灰土。當年他見到兩位老兵,只是念他們可憐,一向照拂,並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打入升龍府,活捉李佛瑪,了了這位老兵的心願。

  一時百感交雜,徐平也不知該說些什麼,讓高大全過來,取些銀兩交給喬大頭,作為他返回河東的盤纏。

  喬大頭一把推掉,高聲道:「我也曾經隨軍入升龍府,身上有賞錢,足夠一路行走。我答應過阿爹,要帶著他回並州去!」

  並州流淌著黃河水,一眼看不到邊的良田,到處飄著穀子香,喬大頭總是聽陳老實說起家鄉,如今,他要帶著陳阿爹一步一步走回去看一看。

  雨一直下,隨著微風打到人的臉上,夏夜裡卻帶著刺骨的涼意。

  徐平轉頭看了看依然站在路上的兩個身影,心裡有些暖暖的。當自己在這涼冷的雨夜離去,還有人記得自己,願意冒雨來送自己,也已經足夠了。

  同行的兵士和小黃門都不說話,他們不是任守忠,跟徐平無怨無仇,見了這種場景心裡總是有些觸動。

  此時已是深夜,淒風苦雨,任守忠以太后旨意為藉口,要徐平心須當天起程。隨行的人一起受苦,心裡也有些怨言,一時路途有些沉悶。

  馬蹄敲打著路面上的碎石子,和著不斷落下的雨水,發出撲撲的聲音,一行人走出街市,向著不久前在左江上建起的浮橋走去。

  出了街市,任守忠終於出了一口氣。萬沒想到這個徐平在本地的官聲還不錯,大半夜裡還有人送,真是煩也煩死人。

  浮橋有兵士看守,隨行兵士上前報了一行人的名字,開了關卡,一行人騎著馬踏上了浮橋。

  自中晚唐起,橋渡便開始有官家收稅算,入宋沿習不改,收入少的地方甚至包給攬頭代收。這處浮橋是蔗糖務所修,從一開始徐平便免稅算,立碑於橋頭,以為永制,也算是他給當地百姓留下的德政。

  進入雨季,左江水漲了起來,激蕩的水聲如雷鳴,衝著浮橋左搖右擺。沒有人下馬,只是默默地在橋上緩緩前行。

  徐平抬頭向上游看去,漆黑的夜裡什麼也看不見。不知劉小妹的小廟前面現在有沒有人上香,他特意向龐籍和餘靖交待過,讓兩人照拂一下這位邊疆遠地的小小地方神,也不知兩人會不會放在心上。

  桑懌破廣源州,擒獲了黃師宓兄弟,被徐平帶到劉小妹廟前,一刀殺了祭奠劉小妹神靈,算是了了這段恩怨。

  在邕州的風風雨雨,恩怨情仇,都隨著這左江水一起遠去了。

  過了浮橋,任守忠大出了一口氣,高聲道:「徐平,打馬走得快一些,不要磨磨蹭蹭。莫以為出了太平縣,我就會讓你歇息,今天要一路走到邕州!」

  說了,心裡得意,看著身邊給他打傘的小黃門不住地陰笑。

  這一路上任守忠沒別的辦法,吃住行可是他說了算,怎麼也要想辦法讓徐平吃點苦頭。內侍升遷歸樞密院,徐平讓樞密使副一起厭惡,還想有好果子吃?當年使相曹利用享受過的,任守忠也要讓徐平嚐嚐滋味。可惜的是看起來徐平的臉皮比曹利用厚得多,不會半路上一根索子上吊了事。

  徐平此時心情複雜,哪裡有心情跟個閹人生氣?人來了沒石全彬的人帶個口信,徐平已經想到了路上不會太平,該忍的也只好忍了。

  過了浮橋,河邊遍佈貨場客棧,偶爾亮著一盞燈,才讓人感覺到人煙的生氣。過了河邊街市,就到了蔗糖務的地盤,開始進入大片的蔗田和稻田。

  雨時大時小,就是不停,一路走來,身上早已經濕透了,愈發覺得透骨的涼意。任守忠也得打顫,早加了兩回衣服,又在外面披上了一層油布。

  前方路兩邊都是果樹,枇杷已熟過,紅桃正肥,荔枝正當節令,在這雨夜,卻只是一片黑影。

  在一片黑影中,卻有幾盞燈籠在路邊,隱約照出前方的路。

  任守中遠遠看見,高聲吩咐前面的兵士:「沒想到這嶺南的土人要錢不要命,半夜裡下雨還有人在路邊賣瓜果,到了那裡住一下,我們買些荔枝來當零嘴。這物事我們中原沒有,莫要錯過了!」

  兵士哄然應諾,打馬走得快了起來。

  馬一路行著,馬蹄聲敲碎了夜的寧靜,穿透雨絲遠遠傳出去。

  前方的燈籠竟然越變越多了,任守忠道:「聽見馬蹄聲,賣家越來越多了,這樣最好,莫要給他們高了價錢!」

  不一刻,到了跟前,卻並沒有什麼賣瓜果的人,只有三三兩兩的鄉民站在路邊,扶老攜幼站在路邊,高高舉著燈籠。

  站在最前邊的,是林業和李二郎一家人,鐵錘和巧娘站在前面,一人手裡一盞燈籠,高高舉起伸向前面。

  離著不遠,是岑大貴拉著爹的手,一樣舉著一盞燈籠。

  再向前看去,雨夜裡看不遠,但目光所及,路兩邊卻是星星點點。

  見到徐平的身影,鐵錘和巧娘學著父母的話,一起高喊:「雨夜路滑,太守一路走好!」

  徐平怔在那裡,卻見不大一會,路兩邊的燈籠越來越多,沿著去邕州的路如繁星,更如徐平前世的路燈一般,再不斷絕。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34

第5章 公路

  昆侖關,雄踞於邕州東北的群山之中,層巒疊嶂,周圍青山似海。

  確切地說,這裡雖然名關,實際是隘道,北高南低,俯瞰南面蒼茫山巒下的邕州城。此關建於何時,早已眾說紛紜,無人能夠說得清楚。

  徐平來到這裡的時候,並沒有關的影子,只有大石把隘道堵住,形成了一處關卡,不遠處一座巡檢寨,裡面一二十個兵丁,檢查過往行人。

  前唐時西原蠻叛亂,桂管經略使裴行立在此建軍事設施,留下這處遺跡。

  隨著前導的兵士,徐平牽著馬登上了這處隘口的最高處,回望腳下的邕州大地。自天聖五年冬天,徐平由此進入邕州,不知不覺就六年多了。

  山下的邕州周圍是一望無際的沃野,遠處是蒼茫群山,山的盡頭是徐平在那裡建起的鎮南關。從昆侖關到鎮南關,這就是邕州,直到徐平前出平定了諒州,邕州才向大山的南邊伸了出去。

  六年時間,來時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還有些懵懂無知,去的時候卻已到壯年,宦海沉浮,也是做過封疆大吏的人了。

  當年他下了昆侖關,前方還人煙稀少,瘴癘遍地。當他離去,下面已是遍地稻田,瓜果飄香,成了嶺南第一富庶的地方。

  這六年的時間裡,徐平也並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只是兢兢業業,算是恪盡職守。他規規矩矩地當了兩任地方官,天天盼著回京城。

  直到他離開,雨夜裡邕州的百姓舉著燈籠一路把他從太平縣送到邕州城,又夾道把他送到昆侖關山下,他才驀然驚覺,想好好看看這片土地。

  正是瓜果飄香的季節,一行人的馬頭掛滿了各種時令瓜果,就連任守忠一行人也不例外。邊疆蠻地的百姓沒有中原百姓那麼多心思,他們不知道立生祠,送萬民傘,只有用這種方式表達他們的心情。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自己也算做到了吧,或許做到了吧。向著南方一望無垠的大地深吸了一口氣,徐平牽著馬回到隘道上。

  任守忠帶著手下坐在隘道邊的大石頭上,抱著一堆荔枝猛吃,一邊吃一邊對旁邊的人喊道:「不要貪口滑,這果子一次不能多吃,吃了虛火燒身,嚐個味道就好!——唉,說你們呢,不要誤了路上正事!」

  一路都有百姓夾道相送,就是住了驛站,還有百姓扶老攜幼來看徐平,經常會把一些瓜果特產不聲不響地放在門口。這種情景,任守忠天大的狗膽也沒敢在邕州對徐平不利,只是默不作聲。百姓還以他也是好人,一路上竟然也收了不少禮物,這大堆的荔枝等水果就是沾了徐平的光。

  高大全和孫七郎呆在另一側,這些瓜果他們早已經吃膩了,只是默默地啃乾糧。秀秀坐在一邊喝水,看了任守忠一眼,低聲罵一句:「不要臉!」

  太陽爬到半天空,天氣熱了起來,任守忠從地上跳起,拍了拍手道:「天色不早,快快上路,今天要趕到賓州歇宿!」一頭說著,一邊用腳亂踢著滿地的荔枝殼,踢得到處都是。

  過了昆侖關,就離了邕州地界,任守忠終於出了一口氣。

  雖然嘴上不說,邕州百姓夾道相送的樣子還是給了任守忠巨大的壓力。這個年代的傳統,一旦百姓鬧起事來,任守忠就可能倒大黴。當官的欺壓老百姓是常事,但必須要保證不鬧起來,捅上去朝廷就會拿官吏開刀。

  真宗大中祥符年間,得寵的宦官江守恩在鄭州,違制取民田的麥穗,擅自役使百姓,一名役夫因為買不到驢子,被活活打死。他敢這麼做,當然不是因為腦子被驢踢了,而是對他們來說,這是常事。結果事情鬧大,真宗下詔將江守恩當眾杖斃,知州俞獻卿為江守恩求情,被罷官。

  說破天去徐平也只是罷差遣待旨,本官根本未動,任守忠的職責只是確保徐平按時到道州去,其他動作都是不合法的。但自劉太后主政,內侍的權勢膨脹起來,利用這種機會做小動作使陰招的所在多有。

  當年寇准和李迪被貶官,內侍迎合丁謂,差點把兩人逼死。後來曹利用貶官,隨行內侍再次故技重施,曹利用性情剛烈,一時想不開上吊自盡。

  不說失勢的寇准和曹利用,李迪可是皇上恩師,一旦皇上親政肯定要被大用的人物,內侍也一樣無所顧忌,徐平在他們眼裡又算個老幾?

  邕州到道州一千多裡路,任守忠怎麼也得讓徐平脫層皮,不然回去如何向主人邀功?不說節度使,他還想著弄個觀察使、防禦使在身上呢!

  自昆侖關下去,幾十里就到賓州,然後走象州、柳州、桂州,這正是徐平當年來時的路。

  此時徐平在廣南西路多年,同級的官員他算是資深的了。每到一州都有知州通判接著,甚至陪著他在驛站歇宿,任守忠千方百計也沒找到下手的機會。

  看看到了五月底,一行人終於到了廣南西路的最後一站,興安縣。

  興安縣唐時稱全義縣,入宋廢溥州後沿習不改,太宗登基之後因為犯了他的名諱,改名為興安,隸屬桂州。

  這裡是湘江和灕江之源,秦始皇鑿靈渠的地方,越城嶺和都龐嶺南北對峙,中間一片谷地溝通五嶺南北,是進入嶺南的要道。

  要道歸要道,但地方土地貧瘠,人口稀少,官吏設置不全。此時舊知縣已經卸任,早早返京述職準備另謀個好地方了,新知縣還在路上,縣裡只有一個主簿管事。徐平一行到來,主簿過來問候一聲,也就不見了人影。

  按說新舊知縣是要交接的,中間不允許出現空白,但這嶺南偏遠之地,誰也不想多呆,自然有藉口糊弄過去。反正審官院和中書的文吏收了銀錢,會把這些事情當沒發生過,這就是官員求公吏的地方了,桑懌就吃過這種虧。

  驛站正設在靈渠邊,與這小小縣城比,建得相當氣派。這裡南來北往的官員多,都是住在驛站裡,自然捨得下本錢。

  往年時候,行人到了這裡,大多是乘船沿靈渠,直下湘江,然後就是一路水路,入大江四通八達。

  這兩年卻不同,廣南西路有了錢也有了火藥,還有徐平從邕州傳過來的修路技術,一路把大道修過五嶺去。除了大宗貨運,行人改走陸路,到全州不到一百里路,騎馬緊趕一點可以一日到達,水運慢慢冷清起來。

  已經進入夏天,縱然是在山裡,也是熱氣蒸騰,讓人難耐。

  徐平在屋裡坐不住,到了驛站外面,靈渠邊的大樹下尋了一塊大石頭,坐著看江水乘涼。

  此時夕陽西下,天地間都是豔豔的霞光,妝點得周圍大山格外豔麗。

  在這霞光裡,一個老者挑著擔子慢慢悠悠地從遠處走了過來,嘴裡輕輕哼著不知名的歌子,顯得自在悠閒。

  高大全的孫七郎兩個在江邊敞著懷用衣服扇風,看見老者,高聲喊道:「老丈,你挑的是什麼?是水酒給我們來兩碗!」

  老者走近前,笑呵呵地道:「我這不是酒,而是上好的楊梅湯。你們如果要解渴,這可比水酒好得多,又能清暑。」

  高大全和孫七郎對視了一眼,聽見不是酒忍不住有點失望,但終究耐不住炎熱,對老者道:「楊梅湯也好,給我們來幾碗!」

  老者應著,開了木桶,先盛了一碗遞給湊上來的孫七郎:「官人儘管品嚐,我這楊梅湯左近都有名氣,往常挑到縣城裡啊,不用天黑就能賣完,還不耽誤回家吃晚呢。」

  孫七郎嚐了一口,贊道:「果然好味道!老丈再來一碗,一會一起與你算錢!我們這裡幾個都要喝!」

  接過老者遞過來的大碗,孫七郎端到徐平面前:「官人,這楊梅湯酸酸甜甜好味道,你也喝一碗,清熱解渴!」

  徐平接過,孫七郎依然跑回去,又要了一碗,端到驛站裡給秀秀。小姑娘現在長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樣瘋來瘋去,雖然天熱,到了驛站卻就自己躲到了屋裡不再出來。

  徐平喝著口滑,不知不覺就喝了個精光,卻覺得有些不過癮,拿著大碗到老者的擔子邊,想著再來一碗。

  驛站裡的任守忠聽見外面動靜,從裡面走出來,正看見徐平走近擔子,老者給他盛湯。他此時熱得渾身臭汗,正覺得心裡煩躁,見了徐平竟然在外面逍遙自在,還有湯水喝,心裡火起。

  叫過看著徐平的小黃門,劈頭罵道:「讓你看緊這個徐平,你卻自己在這裡看風景!沒見他亂買外面東西吃,一個吃壞了肚子,人有了三長兩短,你如何擔當得起?他是個不值錢的人,命卻是我們的差事,好好打起精神!」

  小黃門是第一次出開封城,接這種差事,不知裡面門道,惟有諾諾連聲。

  那邊賣楊梅湯的老者聽見任守忠的話,哪裡肯依他?轉身朝著任守忠高聲道:「這位官人如何這般說話?小老兒賣楊梅湯,也有一二十年了,左近哪個不知道?就是前任的知縣官人,也經常照顧小老兒生意的!」

  任守忠走上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老者,鼻子裡哼道:「一個知縣,針眼大的官,也就你這種人眼裡看得是個人物!」

  老者搖頭:「莫不成你的官職還能大過知縣?」

  「知縣算什麼?看看那邊喝你湯的少年人沒有?那是邕州知州!咱家,是專門來看著他的,你覺得官有多大?」

  任守忠一邊說著,一邊看著桶裡的楊梅湯,咽了口唾沫,哪裡還忍得住?

  伸手就把老者擔子上的飄拿了起來,從桶裡舀了湯就向嘴裡送,一邊還說著:「你這老兒來得不明不白,我且嚐嚐湯水能不能入嘴!」

  老者一把奪下飄,板起臉道:「你這官人怎麼如此沒道理?這飄是小老兒給客官盛湯的,你如何拿起就向嘴裡送?」

  任守忠到底是太後邊跟著侍候的人,日子過得講究,被老者一說,竟然沒有發作,只是道:「你先盛一碗我嚐嚐,若是能入口,我們這裡都喝你的!」

  老者雖然有些不情願,還是盛了一碗給任守忠。

  任守忠接過碗,仰頭喝一大口,清清涼涼的感覺直滲入心裡去。

  滿意地端著碗,任守忠對老者道:「這湯還過得去,雖然比不得開封城裡,更加比不得皇宮裡的味道,這山野之地,也入得口了。這兩桶湯你也不用挑到縣城去賣了,我們幾個人全買下來!」

  一邊說著,任守忠示意小黃門上來付錢,並讓提到院子裡去。

  老者卻抓住桶不放,指著徐平道:「那幾位客官先來,總要先賣給他們,怎麼就能隨你們提走?」

  任守忠嗤笑:「賣給他們?我告訴你,我身上帶得太后旨意,要看著他到道州去,一路上出不得半點意外!若是沒我的允許,這一路上他可不能吃半點來路不明的東西。剛才喝你一碗湯,已經是我手下人不曉事了!」

  老者聽著什麼太后旨意只覺頭暈,一時也理不過來,只是問道:「官人這樣說,那邊莫不是真的邕州徐官人?」

  任守忠端著碗上下打量老者,嘴裡道:「連你這數百里外的山野小民,也知道他?他在邕州就是把天捅下來,又關你什麼事!」

  老者指著驛站旁邊新修的大道,對任守忠道:「官人不知道,我們這些沿路賣貨的小販,全靠了這條新修的路,這兩年日子好過了不少。」

  「那又跟他一個邕州知州有什麼關係?」

  「小老兒聽人說,這路是先在邕州修起來,用的是邕州蔗糖務的錢,才一路修過五嶺去。是以我們這些小民,感念徐官人恩德,都叫這路為徐公路。」

  任守忠聽到這裡,不由瞪起眼睛:「他一個邊遠小州的長官,還不是正任,竟然敢把姓名用在路上!這還了得!」

  老者搖搖頭:「是啊,先前也有過驛站的官人說,這樣不妥當。所以我們便把他的姓隱去了,現在只叫公路。只是現在見了官人在面前,小老兒才又說起來,卻不是有心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39

第6章 手段

  全州知州馬仲方是武臣,西京左藏庫副使,因曹克明薦舉來此任職,與徐平也算有淵源了。見面一敘,才知道馬仲方在京的時候還跟李用和有舊,對徐平分外親熱,一直陪著把他關出全州境外。

  過了全州,如果回京下一站應該是永州,沿著官道一路北上。

  道州並不在這條大道上,那裡通的是廣南東路,臨沲水,也可下湘江。朝廷貶官,這裡是重要一站,再遠再南就是嶺南了。與此對應,從嶺南遇恩北遷的官,大多也在這裡落腳。

  徐平騎馬看著遠處迤邐向北的官道,暗暗歎了口氣。原來這路已經成了公路了嗎?自己在這個世界也許幹不成什麼大事,但如果能把這公路修到每一個有人煙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印跡,也不枉來這個世界走一遭。

  遠處的道州低山起伏連綿,遍植桑稻,已是一片魚米之鄉的景象。五嶺一山之隔,就是兩個世界,回想起嶺南的六年來,仿如一場大夢。

  任守忠咬牙切齒,沒想到徐平官不大,人緣卻不錯。這一路上,從太平縣出來,不是百姓就是官員,一直都有人照顧。一下出來一千里路,竟然沒找到下手的機會。看看就到了道州,交接給本地官員,任守忠就要回京覆命,氣得他眼裡直冒火。

  順著低山間的道路前行,任守忠心裡有火氣,一路打,走得急了徐平也無心欣賞路邊的風光。

  兩地不足百里,中間吃過一次飯,到了傍晚竟然一氣跑到了道州城外的驛館。此時太陽還沒落下山去,漫天都是紅霞。

  道州驛館也臨沲水邊,與碼頭相距不遠,可以直下湘江。

  到了晚飯時候,驛館門口兩個老兵正在打掃,不遠的水邊還有幾個驛卒在淘米洗菜,夕陽下一切都顯得安靜祥和。

  任守忠一提馬韁,直衝到驛館門前。

  掃地的老兵嚇了一跳,看了馬上人的官服,急忙上前行禮:「太尉且請下馬,我這就進去稟報!」

  任守忠尖著嗓子道:「進去告訴驛丞,讓本地知州通判速速來見我!」

  老兵怔了一下,見任守忠面色不善,不敢說什麼,轉身進了驛站。

  徐平只是冷眼旁觀,也不說話。如今到了地頭,跟知州通判交待過,自己就不受任守忠約束了,且看他囂張到幾時。

  道州知州殿中丞辛若濟,以恩蔭入仕,父辛仲甫為太宗時的參知政事,以太子少保致仕。辛仲甫為文臣而有武略,也算一時名臣,說起來徐平跟辛仲甫還有點像呢,跟辛若濟應該有點共同語言。

  不大一會,驛丞從驛館裡跑出來,身上的官袍歪歪扭扭,明顯是剛剛套上去的。到了任守忠馬前,行禮道:「小的本地驛丞林玄中,不知上官怎麼稱呼?因何公務到此?可有文書驛券?」

  「驛券?什麼驛券!」任守忠聽見驛丞公事公辦的問話一下就變了臉色,手中鞭子沒頭沒臉打下去,「什麼驛券?你說!本官上禦藥供奉,太後身邊差遣,奉太后旨意出來做事,你還敢要驛券!」

  驛丞聽見是太後身邊的人,只好忍氣吞氣,抱著頭小心問道:「不知上官是因何公事到這裡?小的也好準備。」

  「你一個小小驛丞,問那麼多做什麼!快去把知州通判叫來,我還有公事跟他們吩咐,不要耽擱了!」

  驛丞退後兩步,恭聲道:「告上官知道,本州知州通判兩位官人現在都不在州城,上官要見他們還要等幾天。」

  「什麼?兩位長官都不在,他們是怎麼為官家辦事的?擅離職守,置百姓官事於不顧,李工部為轉運使,對治下如此放縱嗎?」

  此時李昭述以工部郎中為荊湖南路轉運使,掌刺察官員,雖然嚴格說起來與知州通判不是上下級關係,卻有監察之責。

  一個小小驛丞哪裡能夠說明白這些事?只好小心答道:「上官誤會了,正是轉運使官人巡視桂陽監,召附近州軍長官到哪裡,知州官人才不在城裡。通判官人則是下去巡視屬縣,還沒有回來。」

  任守忠聽了這話,不好再發作,在馬上想了一會,不知想起什麼,臉色平緩下來,對驛丞道:「既是如此,你進去給我們準備住處,就在你這裡呆幾天,等知州通判回來。」

  這一路上,經過各州一個通判都沒有見到。徐平自己做過這職事,知道都是下去巡視了。乘著現在天氣不是太過酷毒,當然趕緊把當季的巡視任務完成,不然等到天氣熱起來,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

  轉運使也是如此,這個季節正是在各州巡視的時候,過了這個月,便就老實回衙門呆著,等到秋天才會再出巡。

  荊湖南路的轉運司衙門在潭州,李昭述等不及把南部各州全部巡遍,只好找個藉口把各知州叫到桂陽監去,聽他們述職。

  桂陽監有礦冶多處,是轉運使用必到的地方,相鄰的道州卻就免了。

  到了驛館裡,任守忠吩咐給徐平單獨一個院子,命令自己手下的小黃門和兵士守著,把高大全、孫七郎和秀秀一起趕了出來。

  孫七郎怒道:「我們隨著官人從開封到嶺南,又從嶺南到這裡,你憑什麼就趕人?需知官人也要人照顧!」

  任守忠腳蹬在驛館門口的下馬石上,冷笑道:「這一路上,你們幾個跟著蹭吃蹭喝,我沒說話已經是開恩了。如今到了地頭,你們還想跟著徐平白吃白住,哪裡有那種好事?我身上有太后旨意,要好好地把徐平交到本地長官手裡,半點大意不得,豈能容你們在他的身邊!徐平為人跋扈,遠在京城裡的人都知道,誰知道下人裡有沒有心懷不憤的,要是偷偷弄出點事來,他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交差?」

  高大全冷聲道:「你把官人關在驛館裡,誰知道會不會使壞!不讓我們看著,我們還放心不下你呢!」

  任守忠冷笑一聲:「官家的事,哪有你們幾個下人多嘴的地方!這裡是朝廷的驛館,沒有官身,又沒有驛券,你們幾個有多遠滾多遠!」

  說完,揚長進了驛館。

  秀秀看著任守忠的身影消失在驛館裡,著急道:「怎麼辦?這個人如此作為,必然是要對官人不利了!」

  高大全想了想,對其餘兩人道:「那裡是碼頭,我們先去找個地方歇下來。不讓我們進驛館住,還能擋著我們早晚請安嗎。只要我們看緊了,那個閹人難不成還真敢下毒手!」

  打發走了高大全幾個人,任守忠施施然來到徐平住處,見徐平正在院子裡通風處吹風,得意地道:「知州通判都不在,沒辦法,只好再陪你住幾天。這裡驛館清淨整潔,又沒有其他人住,你可要住著舒心啊!」

  徐平看著任守忠,沉默了一會,突然展顏笑道:「閣長看來終究是耐不住寂寞,把我的下人支走,想來是要放出手段來對付我。當年對李相公,內侍把飯放餿才讓進食,寇相公和曹樞密也是如此。如今李相公為宰相,不知當初苛待他的內侍如何了?」

  說起李迪,任守忠的臉色變得難看。當年苛待李迪的內侍現在如何?說起來李迪到底是文人,性子寬厚,沒讓宮裡一頓板子把那內侍打死,而只是竄貶遠惡州軍。到了地方又有地方官告那內侍不法,流配沙門島,也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命在。

  見徐平臉帶譏誚,任守忠回過神來,惡聲惡氣地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也能跟李相公相比!有太后在,你也能當宰相?趁早撒泡尿照照!」

  徐平只是笑著搖頭。自己能不能當上宰相不好說,但太后沒有多少壽辰了卻是板上釘釘的,等這些閹人失了靠山,再慢慢找回來。真就是想不明白了,劉太后已經一大把年紀了,這些身邊人竟然還真當她能像武則天一樣,活到八十多歲,保他們一世富貴。

  見徐平漫不在乎的表情,任守忠心中火氣更大,對徐平道:「既然你說起了李相公,那當年的手段便讓你嘗嘗!餓上三天,我找狗食給你吃!」

  「有本事你就餓死我!」

  徐平一邊笑著,一邊轉身回了房裡。

  寇准、李迪和曹利用三人的遭遇此時早已傳遍天下,徐平也看出來了,這些內侍的手段無非就是噁心自己。那幾位大臣都是愛面子的人,尤其是曹利用,性子太過剛強,才著了內侍的道。寇准把面子一拉,什麼事沒有。

  自己兩世為人,還會為了這些虛名跟個閹人鬥氣,無非忍上幾天,等本州長官回來,一切就都過去。等到自己哪一天發了跡,非扒了這閹人的皮不可。

  到了晚上,任守忠果然讓小黃門截了徐平的晚飯,弄了一大碗半生不熟的夾生飯過來,沒菜沒湯,做徐平的晚飯。

  這要是吃下去,再喝上兩碗水,非撐破肚子不可。徐平把送來的飯向窗臺一放,也不理外面眼巴巴看著的小黃門,倒頭就睡。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39

第7章 第一權臣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窗子照進來,徐平睜開眼睛,起床到窗前迎著陽光伸了個懶腰。沒吃晚飯,肚子餓得難受,卻意外地格外精神。

  出了房門,外面站著的小黃門看見徐平神情有些畏縮,小聲道:「官人莫怪我,上官吩咐的——」

  徐平搖了搖頭,抬步出門到了院子裡。

  清晨的空氣格外清新,徐平深吸幾口,沁人心脾的感覺直到骨子裡。

  雖然只隔著一道五嶺,徐平卻覺得道州的天空與邕州就是不一樣,或許那就是嶺南特有的味道吧。

  抬步到了小院門口,守門的兵士攔住,問道:「官人哪裡去?」

  徐平上下打量了兵士一眼:「怎麼,你還要監禁我?」

  「小的不敢!」

  兵士急忙躬身行禮,身子卻不讓開。徐平只是在道州候旨,本官還帶在身上,又不是犯官,一個小兵哪裡敢以下犯上。但他是任守忠從皇城司借來,也不敢不聽任守忠的話,一時僵在這裡。

  任守忠是在太後身邊服侍的人,早上一向都起得早,在外面聽見動靜,轉到這裡來,看徐平與守門兵士對峙,忙湊上前來:「徐平,看你臉上昨夜汙穢未消,髮髻蓬亂,莫不是剛剛起來?」

  「你操心地還真多!你安排兵士守門,難不成是想囚禁我?」

  任守忠道:「你想哪裡去了,我受命看護你,自然要小心。道州你人生地不熟,要出去自然要有人跟隨,不然出了事怎麼好?」

  說到這裡,轉身對守門兵士道:「以後徐官人要出門,你要即時報與我知道,我才好安排人保護徐官人。」

  徐平也懶得理他,抬步出了院門。

  任守忠緊緊跟在後面,見徐平走出驛館大門,追到前面道:「徐平,你與我在這裡等州裡兩位長官,一刻也不敢懈怠,不要出去亂走!」

  徐平冷笑一聲:「你若膽子夠大,儘管綁起我來!」

  說完,大步出了驛館。

  「官人,你出來了?昨夜沒什麼事吧?」

  驛館外面,高大全三人早早等在那裡,見到徐平急忙上來問候。他們本是要進驛館問候徐平的,卻被兵士攔在外面。

  徐平對三人道:「睡得還好,就是肚子有些饑餓,找些東西我吃。」

  「不可以!外面東西,一旦吃壞了肚子怎麼辦?我如何交待?」

  徐平看了看裝模作樣的任守忠,冷笑道:「你幾次三番做作,拿著太后的旨意裝模作樣,是要與我做死頭了?」

  「你也配?我自是奉旨行事,不得不小心!你的吃食,不能從外面亂買,需得我看過的才放心!」

  孫七郎在一邊道:「你看過就好?」

  「當然要看過!」

  孫七郎看了看任守忠,也不囉嗦,對徐平道:「官人,早上我們過來的時候,河邊看到個兔兒,我去抓了來,讓閣長看著烤熟,看他還有什麼話說!」

  說完,轉身向河邊走去。

  孫七郎別的本事沒有,這種爬樹掏鳥,下套捉兔的手段,那是再沒一個人比得上了。徐平看了看任守忠,到門前樹下站住,看孫七郎施展手段。

  正在這裡亂哄哄的時候,從州城方向跑來一個人,下人裝束,到了驛館門前,氣喘吁吁地道:「敢問邕州來的徐官人是不是在這裡?」

  徐平摸不著頭腦,自己在這裡可沒什麼熟人,想來想去不得要領,走上前對那人道:「在下徐平,從邕州來,你莫不是找我?」

  「正是,正是!」那人摸了一把汗,遞了一張名刺上來,「我家相公聽了徐官人到了道州,很是欣喜,正要過來拜訪!」

  聽見這下人稱自己主人相公,徐平已經猜到了一點。接過名刺,打了開來,上面除了一些例行的格式,官職只簡單填了三個字:「秘書監」,緊跟著兩個字的姓名:「丁謂」。

  果然是了。

  丁謂最早被貶到崖州,後來遇恩,改為道州編管。前段時間趕上大赦,得以秘書監致仕,此時已經是個自由人了。不過他的身份實在敏感,得罪的人也是滿天下,仍然是被勒令住在道州,不得隨便搬家。

  這是大宋開國以來的第一大權臣,其手段至今讓許多官員心驚肉怕,就連太后掌握朝政大權,也不敢讓他履足中原。

  丁謂一出,天下大亂,現在掌政的上上下下,都希望他老老實實,最好快點在這邊遠小州老死,一輩子也不要再接近朝政中心。

  徐平來到這個世界,最早的聽到的兩個名人,一個是寇准,另一個就是這位丁謂丁謂之相公了。

  把名刺合上,徐平交還給那位下人,沉聲道:「我一個邊疆小官,後學末進,如何擔當得起?」

  那人收起名刺,朗聲道:「官人在邕州為官,治財賦,括數十萬蠻人為丁,平交趾,萬民稱頌,官聲滿天下,我家相公仰慕得緊,自然當得起!」

  丁謂為執政,不但外朝大臣被他死死壓制住,就連宮裡內侍都收拾得服服帖帖,任守忠至今都心有餘悸。聽見這位災相過來拜訪徐平,心一下就提了起來,作色道:「丁謂一個犯官,道州編管,不得交結大臣!如此放肆,竟然敢置禁令於不顧,公然與邊疆守臣結交!」

  那下人正眼也不看任守忠,接過名刺收起來,對徐平道:「相公馬上就到,官人要不要洗潄一下?」

  徐平指指任守忠:「這位閣長是太后派來看管我的,如今卻是不能自己作主,只好得罪丁相公了。」

  說話間,州城方向又來了兩人。一個騎在一頭青驢上,另一人牽驢,一直向驛館方向行來。

  下人看了,急忙迎上前去,口裡低聲對徐平說:「我家相公來了。」

  徐平想了想,抬步迎了上去。

  丁謂雖然遭萬人忌恨,此時卻已經脫了罪責,以秘書監致仕。就是這個一貶再貶的官位,也比現在的徐平高了不知多少級,更不要說他是當過宰相執掌過天下大權的人物,理應獲得應有的尊重。

  聽到丁謂這個名字,任守忠就有些亂方寸,見徐平迎過去,急忙跟上。

  到了跟前,下人叫住驢,徐平施了一禮:「後進徐平,見過相公。」

  丁謂從驢上下來,扶住徐平,笑道:「雲行少年高中,治績蜚聲天下,正是國之棟樑,老朽怎麼當得起?」

  徐平直起身來,看著眼這位被無數人恨得牙癢癢的天下第一大奸臣。

  丁謂長得不怎麼如人意,用刻薄的話說,就是猴形,尖嘴猴腮,甚是惹人注目。後來司馬光筆記裡說得更形象,若常寒餓者,餓死鬼投抬的樣子。

  然而對今天的丁謂來說,貴極人臣早已成為了過去,他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夠活著回到中原。當然,如果回了中原自己還有餘力,他也不介意再挑動天下風雲,重新登上人臣之巔。

  任守忠見突然之間就再沒人再理自己,尤其是丁謂這一個已經被打倒在地的死老鼠,竟然還裝腔作勢,心頭火起,高聲道:「徐平,你依旨意來道州候旨,不老實呆著,竟敢交結廢相,是圖謀不軌嗎?」

  丁謂像是才看見任守忠,轉過頭笑嘻嘻地對他道:「這位閣長怎麼稱呼?到這邊遠之地,是有什麼職事?」

  任守忠板著臉道:「上禦藥供奉,任守忠!太后旨意,徐平在邕州跋扈不法,著我看著來道州候旨!」

  丁謂吃了一驚的樣子,縮了縮身子,奇怪地道:「太后旨意?大行皇太后已經殯天近兩個月了,怎麼你沒再取旨嗎?聖上親政,別有旨意也說不定。」

  「什麼!太后駕崩了?」

  任守忠睜大眼睛看著丁謂,差點一下癱在地上。

  丁謂搖著頭,歎息道:「唉,太后當政十幾年,日夜勞碌,天不假年哪!撫育當今天子直到壯年,功在千秋!」

  任守忠只覺得像被雷劈了一樣,整個魂都沒了,口中喃喃道:「太后駕崩了?真的駕崩了?我怎麼沒有聽說?」

  丁謂緩緩地道:「如今各路運使大多在外巡視,公文有拖延也說不定。不過道州這裡最新的邸報已經下來,你們在驛館裡沒看嗎?」

  徐平看著任守忠失魂落魄的樣子就覺得出了一口氣,再想起自己這麼多年呆在嶺南也是拖了故去的劉太后的福,更加心情舒暢,對丁謂道:「這位任閣長看我看得緊,連邸報都不讓過目,卻不知道朝裡出了這等大事。」

  「最近大事多啊——」

  丁謂說著,抬步向前,對徐平道:「雲行,我們驛館裡說話。」

  徐平答應,在丁謂身後落下半個身位,一起走向驛館。

  任守忠傻乎乎地跟在後面,到了門口,終於有點清醒過來,尖著嗓子道:「太后雖然殯天,旨意卻還在,徐平,你敢視我如無物!」

  丁謂轉過身,像看死豬一樣地看著任守忠,搖了搖頭:「朝廷官員,到了驛站不先看邸報,你也真是無可救藥!除了太后駕崩,你知不知道最近最重大的事情是什麼?」

  任守忠梗著脖子道:「是什麼?我不信還能跟這小官有關!」

  丁謂緩緩地道:「故宸妃誕育聖躬,默默無聞數十載,天子已認親母,追故宸妃為皇太后。皇太后親人惟余一弟李用和,已升禮賓使。」

  說到這裡,丁謂轉身對徐平道:「對了,雲行我記得你與李太尉是通家之好?皇上親政,必有大用!」

  聽到這裡,任守忠腦袋嗡地一聲,只覺得天旋地轉。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40

第8章 老朽別無所求

  看著丁謂和徐平一前一後進入驛館,任守忠只覺得萬念俱灰。

  太后怎麼就駕崩了呢?說好的大宋武則天呢?從二人為聖,到日月當空,不都是一步一步沿著武則天的路走過來了嗎?武則天六十七歲登基,還當了十五年皇帝呢,太后才六十六歲啊,怎麼就不活到八十六歲呢!自己這幫兄弟還等著隨太后從龍成功,飛黃騰達呢!

  劉太後身邊的這群內侍不是傻,而是腦子壞掉了,一心就想著劉太后總有一天會沿著前唐武則天的軌跡登上帝位,自己隨著一步登天。所以他們不在乎外朝大臣的態度,甚至連小皇帝都不放在眼裡,那個生育皇帝的宸妃更加早已不知忘到了什麼地方。除了劉太后,他們誰也不認。

  然而忽然之間,太后就撒手去了,留下了這一群把朝廷內外全得罪了個遍的上禦藥內侍。

  任守忠自己都知道,太后一去,又半路殺個皇上親生母親出來,現在京城裡不知有多少人對他們咬牙切齒。

  升起來的太陽白花花的,帶著慘白的顏色,看一眼都覺得瘮得慌。

  本以為在道州可以好好收拾收拾徐平,不經意間,自己卻一下成了喪家狗。徐平跟李用和的關係任守忠多少也有耳聞,特別是去年宸妃去世鬧得沸沸揚揚,呂夷簡堵在宮門口堅決讓走正門,以禮下葬。那麼大的事情,在宮裡但凡有點地位的都隱約有所耳聞,也就是小皇帝一直是個老實孩子,劉太后又管得嚴,不然連他都要起疑心了。

  有太后在,連李用和他們都不放在眼裡,更何況是徐平。但太后一去,任守忠驀然發現,如今徐平的一句話可能就會要了他的命。

  身為內侍,連讓禦史為自己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搞不好一頓板子就打死了。任守忠只覺得天旋地轉,前途一片黯淡。

  徐平倒還沒想明自己跟皇帝扯上了什麼關係,李用和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但他沒仔細聽丁謂的話,還沒反應過來。現在一門心思,徐平只是想著怎麼對付眼前的這位丁相公,不讓他把自己帶到溝裡去。

  一個讓天下臣僚都聞之色變的人物,徐平還沒傻到認為自己可以跟他耍心眼,一不小心,就會被這老頭連骨頭都吃了。惟有小心應付,任他花言巧語,自己緊守本心。

  進了驛館,驛丞把兩人引到客廳。他是早看過邸報的,只是因為自己身份卑微,昨天由著任守忠耍威風,丁謂一來,就知道任守忠已不足慮。

  徐平和丁謂分賓主坐下,驛卒過來上了茶,兩人隨便閒談。

  丁謂隨口問著徐平這一路上的景況,徐平小心地仔細回答,絲毫不敢懈怠。路上都官員迎來送往,本就都是平常事。

  丁謂聽著,喝過了茶道:「太后三月底崩殂,有遺詔喪事從簡,章運使又到欽州巡視,怪不得你們在廣西路還沒得到消息。」

  徐平也明白過來,廣南西路沿邊,朝旨並沒有直接下發到各州軍,而是先到轉運使那裡,再酌情通知地方。荊湖南路這裡則知道早一些,只是不知道全州知州馬忠方為何沒有提起,或許那是個武臣,腦子太疏闊了些。

  閒聊一陣,丁謂像是隨口說道:「雲行啊,如今皇上親政,你有何打算啊?朝裡正是用人之際,你大有可為!」

  徐平道:「我先前惡了樞密院,朝廷讓在道州候旨。自然是在這裡等旨意下來,我們做臣子的,不過按旨意辦事罷了。」

  「樞密院?此一時彼一時了!」丁謂微微搖頭,「嶺南到朝廷,路程六千里,來回數月,給你下那道旨意的時候,朝裡還不知道你連交趾國王都一起擒獲了。如今你立有如此大功,豈能不獲重要!」

  「做臣子的,怎麼敢妄自揣測聖意?左右就是候旨罷了。」

  朝廷的事情,丁謂比自己看得透,徐平哪敢在他面前班門弄爺,反正就是裝傻,再怎麼問也就是一句在道州待旨。

  丁謂神色不變,見徐平口風緊,便把話題轉到李用和身上。

  「聽京師傳言,李用和太尉幼時貧困,全靠令尊生來具菩薩心,才救活他的性命,有了今天。不知事情究竟如何?」

  徐平道:「小事而已,那時我阿爹還挑著擔子在京城賣酒,一日清早看見了病在路邊的李世叔,帶回家求醫問藥。對了,剛才相公說李宸妃如何?」

  見徐平現在才反應過來,丁謂笑道:「李宸妃是皇上生母,誕育聖躬,有大恩於天下,如今已被皇上加封為皇太后了。」

  徐平聽了這話,傻怔怔地愣在那裡。怎麼皇室裡還有這種狗血的事情,有權有勢的皇后奪了普通宮女的孩子,當作自己親生的,以鞏固地位。他前世的影視劇裡貌似有不少這種故事,原來歷史上真地有這種事啊。

  想通了這一點,徐平才明白丁謂為什麼老提起李用和。這是故去的李宸妃在世上惟一的親人,皇上的親舅舅,中間又有那麼多曲折,一旦認親,必然是會飛黃騰達的。自己與李用和關係匪淺,怪不得丁謂巴巴來找自己。

  有這樣一個靠山,又有在邕州的功勞,自己未來的前途很光明啊。

  徐平的心情一刹那也有些激動,不過很快就把這激動的心情強行壓了下去。丁謂來找自己,必然是看中了這層關係,就是不知他有什麼目的。

  一想明白,徐平便絕口不再提李用和,問丁謂:「相公既蒙特赦,如今已是自由身,不知有什麼打算?」

  丁謂深深地歎了口氣:「我已是風燭殘年,還能想什麼呢?雲行是朝裡的新貴,我厚著臉皮找上門來,只為一事。只希望有生之年,還能再踏上中原的土地,得睹天顏。當年先帝托大任於我,輔佐當今聖上,可憐我一時糊塗,辜負了先帝的囑託。如今每每想起,愧疚不安。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如今年過六旬,看看也沒有多少日子了,只希望有生之年,能夠見聖上一面。不然,我有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

  丁謂自罷相被貶到崖州,便傾心事佛,也不知道怎麼保養的,容貌還跟當年在京城裡一樣,頭髮鬍鬚都漆黑如墨,沒一根白的。

  聽這麼一個人說著自己來日無多,總有點搞笑的感覺。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40

第9章 科舉冤家

  徐平仔細琢磨著丁謂的話,一時沒敢介面。回中原,見皇上,說起來好像是一件小事,但面前的這位丁相公,一旦跟皇上搭上了話,就不知攪起什麼滔天巨浪。當今滿朝上下,誰敢讓他靠近開封城半步。

  有的人就是有這種威風,能讓所有的人忌憚到靈魂裡,一絲一毫都不敢懈怠。徐平也是為官多年,豈能不知道裡面的厲害?

  見徐平沉默不語,丁謂自嘲地笑道:「老朽這一生,以進士登第而入仕途,自通判做起,位至三公。不是我自誇,從地方到朝堂,歷任官職,若論治績,我也不比哪個差了。可惜那時功名利祿之心太重,至有災厄。」

  徐平還是沒說話,心裡卻道,您老可不只是功名之心重,而是要把皇帝大臣都玩弄在自己股掌之中,以一人之力執掌天下,野心太大了些。

  見徐平緊閉嘴巴,就是不接話,丁謂不由笑道:「雲行,你少年得志,卻沒想到為人如此謹慎!老朽已是風燭殘年,至於嗎?」

  徐平鄭重地道:「相公,我是後學晚進,如有教誨,徐平洗耳恭聽。但朝中大事,豈是我一個地方小官敢置喙的?」

  丁謂不以為然地道:「托你向皇上傳句話而已。你此次回京,皇上必然單獨召見,為我美言一句又能怎樣?」

  「相公要見皇上,自可以上表求見,又何必經我的口,多此一舉?做臣子的,最要緊的是緊守本分,不當行此僥倖之事。」

  見徐平說得認真,丁謂知道再說也是多餘,轉過話題,絕口不再提托徐平的事情。他是人老成精的人物,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自然清楚。

  之所以不拐彎抹腳,直言讓徐平幫著說話,就是看徐平年輕,又鋒頭正銳,一旦被看出來耍小手段,可能就絕了這門路。如今直言相告,不管徐平答不答應,關係總不至於太僵。只要能說得上話,就留了一條路子,誰知道後邊會有什麼機會呢?人只要留得路足夠多,就總有走通的時候。

  自被罷相,丁謂便潛心研究佛法,這也是他開闊心胸,養生的法子。按說像丁謂這種權臣,一般都心胸狹隘,心眼不比針眼大多少。丁謂偏偏是個例外,得勢的時候獨攬大權,絲毫不容人,一旦失勢,很快就能認清形勢,絕不怨天尤人,一蹶不振。

  可惜的是這個時代明白人太多,瞭解丁謂的人太多,任他千般手段,就是死死封住他靠近京城的機會。天大的本事儘管在邊遠小州翻雲覆雨,就是不給他接近中樞的機會。正是如此,丁謂一聽說有徐平這麼個潛力巨大的人物到了道州,一刻也等不及就趕了過來。

  沒想到徐平年紀不大,行事卻是謹慎得很,費了半天唇舌,看來又是白花了心思。不過丁謂倒不氣餒,頗有宰相肚裡能撐船的氣量。

  談會佛法,丁謂見徐平並不感興趣,便把話題轉到詩文上來。丁謂自幼以文章成名,多才多藝,天文地理無有不通。在這個年代,徐平的口味算是怪異的,卻不想丁謂總能找出他感興趣的話題。

  直到天近中午,丁謂才告辭,對徐平道:「老朽在道州城裡,有一處小宅子,雖然地方不大,好在清靜。雲行如果得閒,不妨到城裡望我。」

  徐平滿口答應,一路把丁謂送出驛館,看著他騎上青驢慢悠悠去了。

  直到再也看不見丁謂的影子,徐平才出了口氣,轉身回了驛館裡。

  自來到這個世界,徐平還是第一次碰上這樣的人物,神經一直緊繃著。丁謂只要想跟你說話,永遠沒有冷場的時候,一個話題不感興趣,那就換另一個,這世界上好像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最後甚至與徐平談起了地方行政,一樣說得頭頭是道,讓徐平聽了也覺得學到不少東西。

  什麼是天才?丁謂這種人就是天才,無論換什麼環境,換什麼時代,他幾乎都能出人頭地。自小過目不忘,人情練達,還有什麼能夠擋住他出頭?

  可惜了,丁謂致命的弱點是過於熱衷權勢,做人又沒有底線,最終把整個天下都得罪了。

  送走丁謂,徐平一個人坐在客廳裡,想著兩人談話的內容,從中尋找自己以學習的地方。丁謂的能力頗多可以學習的地方,為人卻萬萬不能學。

  說起丁謂,就不能不說起寇准與馮拯這對冤家。

  馮拯,太平興國二年進士,探花郎。寇准,太平興國五年進士,探花郎。

  太平興國的幾屆進士,出了幾對冤家,胡旦對呂蒙正,狀元對狀元,寇准對馮拯,探花對探花。胡旦一生都瞧不起呂蒙正,結果晚景淒涼。寇准一樣一輩子看不起搖擺不定的馮拯,結果寇准終老雷州,馮拯晚年入相,死後哀榮直追大宋第一功臣趙普。

  徐平與馮拯的次子馮伸己共治一州數年,對這兩人的命運格外感慨。

  寇准出身名門望族,馮拯的父親卻是趙普的家僕,地位天差地遠。寇准少年得志,中進士不過十年間就位列宰執,澶淵之戰名滿天下。馮拯官路蹉跎,說得難聽一點,他就是仗著年輕,把自己的同時代大臣都耗沒了,才憑著資歷踏上首相的位置。

  談身世,談能力,談資歷,寇准都讓馮拯仰望。但只有一件事,是馮拯對寇准占盡上風的,那就是對丁謂。

  丁謂是寇准一手提拔起來,最後因為丁謂給寇准溜須被寇准嘲笑,兩人交惡。當然,政治絕沒有如此兒戲,兩人翻臉這只是個引子。最終的結果,寇准被丁謂排擠出朝堂,遠貶雷州,終生沒有再踏足中原。

  而被寇准瞧不起的馮拯借著這空檔升至宰執,丁謂這個人精在人生的最巔峰竟然就栽在不起眼的馮拯手裡,而且被貶得比寇准還遠。

  人生就是這麼搞笑,不知那個時候的寇准有沒有改變對馮拯的看法。

  官場尤如險灘行舟,不能求快,每一步必須踏實。講少年得志,勇於任事,誰能比得上寇准?於國有大功,深受兩代帝王信賴,最後晚景卻淒涼。講能力,比手段,論心狠手辣,做事沒有底線,誰能比得上丁謂?結果卻只能在這邊遠小州指點江山,淪落到來求徐平這麼一個後生晚輩。

  如果說丁謂的到來教給了徐平什麼,那就是對官場深自戒懼,愈發謹慎。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41

第10章 詔旨回京

  六月中旬,已經到了全年最熱的時候。道州雖然位於嶺北,在這個季節裡天氣的悶熱卻絲毫不下於邕州。

  徐平在驛館院子裡的樹蔭下,坐在一張竹椅上,拿著一本《孟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閒看。這個年月孟子流行,作為一個進士出身的讀書人,徐平也得隨時充實自己,不然與人談起話來難免尷尬。

  前幾天他去拜訪過一次丁謂,漫無邊際地扯了半日閒天,便算是完成了禮節性的回訪。除非實在必要,徐平不會再與這位前宰相見面了,與他見面實在是對自己有百害而無一利。丁相公得罪的人太多,現在朝裡的袞袞諸公,大多都與他有深仇大恨。首相呂夷簡,本來就是王旦提拔上來制約丁謂的,次相李迪,更是恨丁謂到骨子裡,當年兩人同為執政的時候就要與他生死相搏。

  知州辛若濟在桂陽監依然沒有回來,通判巡視到了寧遠縣,剛好附近的永州有案子要他去覆核,一時半會也回不來。正在州裡主持大政的司理參軍掌禹錫來拜訪過一次徐平,兩人地位差得比較遠,也無法議論朝政,只是談了些詩文學問,泛泛而談,都沒給對方留下什麼深刻印象。

  徐平身後不遠處,任守忠雙手捧著一碗楊梅湯,站得筆直,目不斜視,隨時等候徐平的召喚。要說這內侍,你不得不服氣,當到有點地位的,或許沒有別的本事,伺候人那都是一等一的,不然怎麼會得太后和皇上喜歡?

  自從得知了太后去世皇上親政的消息,任守忠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天天在徐平身前身後轉悠,遞吃遞喝,陪笑解悶,把徐平煩得不行。

  「你如此殷勤,想讓我幫你幹什麼?」徐平問任守忠。

  「怎麼敢勞動工部費心,您只要什麼都不幹,就是小的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任守忠小心翼翼地看著徐平的臉色答道。

  當今皇上是個仁厚性子,再是忌恨自己這些人,也無非是趕出宮去,找個邊遠地方安排個閒散職事罷了。任守忠在宮裡多年,這一點他還是拿得準。不過先前把徐平得罪得太厲害,就怕他心裡記仇,一道奏章上去就可能壞了自己性命。如今的徐平又有大功,又跟國舅李用和關係匪淺,任守忠自然要小心巴結。

  徐平一向打交道的不是官員,就是文人君子,第一次碰到這種沒臉沒皮的小人,也拿他沒辦法,只好由他去。

  本來徐平的心裡,也起過自己上奏章分說任守忠的不法行為,或者借助李用和的關係,把任守忠置於死地的心思。但想來想去,自己以待罪之身,一下成為了朝裡上下人人注目的官場新星,正是要韜光隱晦的時候,還是算了。跟一個護送自己的內侍過不去,在別人眼裡難免失之刻薄,不利於以後在朝堂裡廣結人緣。

  就這麼陰差陽錯,任守忠成了徐平身邊的小跟班,手腳勤快,連秀秀都插不進手來,只好由他去。

  徐平身份沒變,不好到處亂走,高大全和孫七郎兩個在驛館裡可呆不住,天天早出晚歸,觀賞風景,摸魚捉鱉,玩得不亦樂乎。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地過去,不知不覺就到了六月十二。

  太后三月底去世,再加上李宸妃改葬,整個四月基本都是在辦喪事,到了五月朝政才慢慢走上正軌。緊接著就是一系列的人事變動,前幾年因為上疏要求太后還政,而被貶謫的人要重新召用,最典型的是范仲淹,召回京為右司諫。一些阿附太后,從而擢升高位的人要處理,整個朝廷紛紛雜雜,理不清楚。

  徐平每天看邸報,雖有大致脈絡,具體的一些朝廷事務卻看得雲裡霧裡。他一直在嶺南為官,遠離中樞,很多朝政大事都不清楚。

  此時的邸報與前唐甚至宋初不同,由各道路進奏院自己收集整理改為中書下屬的朝廷都進奏院統一發行,本就過了一道手,很多消息都被封鎖,一個小官又能看出什麼來。

  再者這個年代的邸報都是手抄,發行量有限得很,也就是徐平天天都耗在驛館裡,才能遍覽,一般的官員想及時看到還真不容易。想起在全州沒及時得到太后去世的消息,想來不是馬忠方馬虎,而是那裡正當要道,邸報早被別人拿走。

  四月五月之間發生了很多事,徐平在道州這個邊遠之地也弄不清楚,反正六月十二這天下午,他無所事事,一個人在驛館裡看《孟子》,任守忠在身後小心服侍。

  正在徐平看得無聊,半夢半醒之間,不知出去幹什麼的驛丞從外面飛奔回來,一直到徐平身前,躬身行禮,大聲道:「賀喜官人,朝裡詔旨到了,中使已到前面不遠處!」

  徐平睜開眼睛,看著驛丞,迷迷糊糊地道:「什麼詔旨?」

  驛丞道:「官人不是在這裡待旨?自然是等的詔旨到了!」

  徐平這才清醒過來,從五月初出發,過了一個多月,給自己的旨意終於下來了嗎?

  從竹椅上站起身來,徐平口中道:「且等我回去洗把臉,換了公服。」

  驛丞急忙前面帶路,領著徐平向住處行去。驛丞常年迎來送往,最有眼色,早已知道徐平回京是要大用的,有心巴結,自然殷勤。

  任守忠捧著楊梅湯大碗,三步兩步搶上前來,把驛丞擠開,瞪他一眼道:「既然中使要來宣旨,你還不去準備香案,誤了時辰惟你是問!」

  說完,又轉身陪著笑道:「小的伺候工部更衣。」

  徐平看著他搖了搖頭,隨口道:「不用了,我更衣不需要別人在身旁。你各種典制熟悉,與驛丞一起準備一應物事吧。」

  說完,抬腳走向自己住處。

  驛丞看著任守忠,心裡暗笑。他是從心裡瞧不起這位地位顯赫的內侍,剛來的時候對徐平如狼似虎,一得了太后去世的消息,就鞍前馬後,十足賤人一個。

  徐平回到住處,洗了把臉,換了公服。

  可憐他進士高中,做了六年官,對國家屢建大功,特旨升遷,升官之速傲視同僚,竟然也只不過是由從八品升到正七品,還是一身綠袍。按照他前世七品芝麻官的說法,到現在還是個芝麻綠豆官,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到那朱紫貴的地步。

  回到院子裡,任守忠已經與驛丞擺好了香案,等著徐平。其實在驛館院裡接旨的官員不知有多少,驛丞也是見多識廣的,哪裡需要任守忠指點。

  聽見外面有馬蹄聲,徐平抬步向外面走去。

  太后去世,宮裡經過了許多變故,現在派下來的內侍應該是皇上身邊的人了,絲毫怠慢不得。再者來人代表的可是皇帝,自然要迎到外面去。

  出了驛館大門,就見門前官道上來了一行人馬。隨行有一二十個兵士護送,只看人高馬大,氣度不凡,就知道都是從禁軍裡挑選出來的精銳。這些兵士中間簇擁著一個高品內侍和兩個小黃門,如眾星捧月一般。

  煙塵裡也看不分明,徐平只好在道邊靜靜等候。

  須臾之間,馬隊就到了驛館前面,馬上的高品內侍把馬停住,看著路邊的徐平,大叫一聲:「雲行,你等聖旨是不是等得心焦?哥哥給你送來了!」

  徐平抬頭一看,來的不是石全彬是誰?

  當下上前行禮問候,扶著石全彬從馬上下來,上下打量他問道:「石閣長,怎麼是你來?我千想萬想,卻是沒想到!」

  「怎麼不是我?除了我,現在還有哪一個合適!」

  石全彬喜氣洋洋,拉著徐平的手向驛館裡走去。

  自入宮起,便在皇上身邊侍候,被太後身邊的那幫人壓制了十幾年,石全彬終於迎來了自己出人頭地的時候,滿心歡喜正要找人傾訴,而徐平正是他最好的傾訴物件。

  從徐平還是白身的時候,兩人便就相識,友誼一點一點地培養起來。最初結交的時候,石全彬是看中了徐家和李用和的關係,知道總有一天這個年輕人會成長起來。但隨著歲月的流逝,徐平的成長遠遠超出了石全彬的預料,他愈加珍視這份友情。

  身為一個內侍,要想有出息,不但要得到皇上的喜歡,還要有外朝大臣的扶持,才能不默默無聞地終老深宮。石全彬的祖父石知顒差一點點就位至節度使,雖然石知顒本人心情豁達,不以為念,石全彬卻深以為憾,一心想要完成祖父未能到達的地位。

  進了院子,見香案早已擺好,石全彬便讓徐平接旨,先辦正事。

  一邊的任守忠一路小跑著過來,到石全彬身邊躬身行禮:「小的恭喜閣長高升,得官家信任,來做如此大事!日後有事儘管吩咐小的,多多提攜!」

  石全彬看了任守忠一眼,不屑地道:「原來你也有乖巧的進候,原先在宮裡面見到我,鼻孔不是都朝天的嗎!」

  「此一時彼一時,那是小的不懂事體,讓閣長見笑,萬莫往心裡去!」

  石全彬冷哼一聲:「算你伶俐,講給你聽,官家已經罷了上禦藥和上禦藥供奉。其他人麼好壞都有了個去處,惟有你,等這次回去再聽旨!」

  任守忠滿臉堆笑,心裡卻咯噔一下。獨獨把自己空了下來,看來是要視這次完成職事的情況再予定壓,這要徐平說自己一句壞話,那真就萬劫不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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