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18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41

第11章 清貴之選

  淨手,焚香,諸般儀式下來,徐平終於從石全彬手裡接過盼了許久的聖旨。

  官職又有變動,由工部員外郎轉為侍御史。這次升遷徐平心裡都有些激動,雖然仍是正七品,但路線卻從此不同了,這才是特旨升遷嗎!侍御史再轉,就是司封郎中,一步就把漫長的看不到頭的那些員外郎給跨過去了。

  等等,最後這是什麼,賜穿朱?以前說大官,都是滿朝朱紫貴,自己以後也穿上紅衣服了?有這一身在身上,不說待遇提高多少,穿回家去威風啊。給父母看看,還有林素娘在家裡等了那麼多年,一身大紅官袍也讓他心裡好受點,不枉了自己嶺南熬許多年。

  交接罷了聖旨,石全彬又從馬上取了一個包袱,笑著交給徐平:「這是官家賜下來的新製朱袍,雲行去試試穿著如何?」

  徐平接在手裡,搖了搖頭:「急什麼,等到了京城,殿上面君時再換也不遲。」

  其實在心裡,徐平想的是回到開封,把這一身換上回家先顯擺一圈。給親戚朋友們看看,他這嶺南六年也不是白待的,最少把一身綠衣服換了。

  正事罷了,徐平把石全彬讓到客廳,驛丞自然吩咐人上茶。

  石全彬喝了口茶,才對徐平道:「還有一件喜事,不知要不要現在說與你知道。」

  做官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收穫滿滿,徐平正在興頭上,對石全彬道:「有什麼好事閣長儘管說,左右都是在這一天,且盡情歡喜一回。」

  「官家說了,等你一回去,便到學士院試館職。以雲行才學,詩賦俱優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那時躋身清要之選,比今日又是不同。」

  徐平聽了這話愣了一下,沒有回答。

  館職是館閣職事的簡稱,昭文館、史館、集賢院和秘閣總稱三館秘閣,又總名為「崇文院」。這裡的職事從昭文館大學士以下,直到秘閣校勘,職事眾多,名目複雜,是朝廷育才之地,將相名臣多出其中。

  低級館職多是真有職事,而高級館職則多兼任,以示清要才學,升遷也快。此時首相例帶昭文館大學士,次相帶監修國史,三相則帶集賢殿大學士,地位可想而知。

  天聖五年徐平的同年進士,此時任館職的只有狀元王堯臣和趙概兩人,他們都是在天聖八年召試學士院,王堯臣的成績比趙概好,為直集賢院,趙概則為集賢校理。集賢校理為真館職的入門,而直集賢院就要高一些。但另一方面,王堯臣的階官由將作監丞升為著作佐郎,趙概則為著作郎,官階上又是趙概升得高。

  館職自成系統,不能單看官階。在裡面任職的,與皇上見面的機會多,官階也升得特別快。尤其是由館職而到修起居注,再到知制誥和翰林學士,下一步就是宰執,這是升官最快也最讓人看重的升官路徑,能走通這條路的,都是一時之選。

  試館職是好事,可徐平知道自己的斤兩,還真怕鬧笑話出來。館職以待文學之士,徐平偏偏差就差在文學上。要說策論,這麼多年過來,徐平也能做得似模似樣,不會比現在的文人士大夫差了,畢竟多了一千多年的見識。但館職考的是文學,考詩賦,這上面徐平真是不擅長。學士院試館職成績分七等,要是自己得兩個低下次的最差等回來,臉放到哪裡去?就是興頭上的皇帝也沒臉面哪。

  再說以徐平的性子,館職清要職事,天天讀書修書,陪著皇上談天說地,他做著也是折磨自己。還不如老老實實找個做實事的職事,憑著政績升遷呢。

  見徐平不說話,石全彬道:「怎麼,雲行莫不是閒館職過於清閒?來的時候,可是官家特意跟我說,念你在嶺南數年,吃了苦頭,讓你過幾年清閒日子。」

  徐平心裡苦笑,自己天生一個勞碌命,哪裡來的清閒日子好過。自己朝裡沒人,學士院的考試是那麼好過的?

  不過皇上的好意總不能推辭,到時候再說吧。

  石全彬又說起了家裡的雜事,原來不僅是徐平升官,連父親徐正也官升三級,不過他沾的不是兒子徐平的光,而是因為當年救了李用和,皇上報答他。

  至於張三娘念念不忘的讓徐平給他掙個誥命,這任務還沒有完成。以徐平現在的職位,加封父母在可與不可之間,還要看徐平回京面君時的情況。

  李用和一下子成了朝廷新貴,不過皇上剛剛親政,也不好無功升遷,便給了他個到黨項出使的職事,混個功勞在身上。向蕃國報太后的訃訊,事情輕鬆簡單,回來就能連升數級,大臣念在故李宸妃一生淒苦,也不好過於反對。

  至於李璋,則到皇城司裡的禁軍裡混資歷史去了。作為皇帝的表弟,以後估計就是在三衙禁軍裡廝混,平平穩穩地升上去,最後做三衙的高級將領。有宋以來,雖說是對宗室外戚壓制得厲害,但也僅指朝政而已。最要害的三衙統兵權,一直都是外戚勳貴手裡,這也是宋朝皇帝為了自己皇位穩固採取的措施。

  至於朝中,如今人事變動劇烈,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幾乎天天都大臣被貶,也天天都有人升遷,石全彬出來的早,也說不清楚。

  感歎了一會,徐平忽然想起,問石全彬:「對了,我記得去年黨項夏王趙德明已經去世,現在的黨項之主是趙元昊?」

  「是啊,這個趙元昊啊,桀驁不馴,很多人都說他有反心。自他繼位,竟然以跟他父親名諱相沖為由,把明道年號改為顯道,還有諸多不臣之舉。近來朝裡就有人說他以後必反,讓官家下旨責罰。」

  「皇上怎麼想?」

  「官家仁厚,認為都是道聼塗説,還是相信黨項會忠心為大宋蕃屏。」

  徐平沉默了一會,對石全彬道:「元昊必反,這一點無須置疑,朝裡必須要預作準備。只是不知李世叔到那裡出使,會不會遇到什麼麻煩。」

  見石全彬似信不信,徐平也沒有再多說。此時的黨項還是大宋蕃臣,姓著趙宋皇室的姓,那個改變大宋命運的人現在還叫趙元昊,只是不知哪一天他會掀起滔天巨浪。

  剛剛平了一個交趾,黨項就迫不及待地衝到前面來,自己在這個世界還真是夠趕,什麼時候才能迎來太平日子呢?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42

第12章 才高八斗,不矜細行(上)

  得了聖旨,徐平在道州再沒耽擱,與石全彬一路北上。任守忠緊緊跟著兩人,鞍前馬後地伺候著,緊張兮兮地等待著回京之後自己命運的裁決。

  路上徐平特意繞到鼎州去,與在那裡任知州的曹克明見了一面。聽徐平說起這兩年與交趾的戰事,曹克明不禁唏噓,對自己沒有參與其中深為遺憾。

  鼎州治武陵縣,就是後世的常德。此時卻不是後世的景象,蠻荒遍地,旁邊的武陵蠻勢力強大,時常出山生事,曹克明在這裡也不得清閒,卻沒什麼戰功立下。想起要是自己還在邕州,平廣源州、破升龍府這些功勞必然落不到別人頭上,不由鬱悶。

  曹克明的這一任知州也已任滿,他是行軍慣了的,也不想回京城享福,托徐平若是有機會,還給他找個職務回嶺南去立些功勞,怎麼也要搏個正任刺史以上的美官才肯甘休。

  曹克明一走,徐平就在邕州大刀闊斧地括丁開地,雖然太后在時得罪了些人,但也實打實地立了下了功勞,總覺得欠了曹克明點什麼。聽他有這個心思,便滿口答應下來,邕州那裡拓地數百里,正需要熟悉事務的大臣去主持。此次回京,不說日後的官職安排,最少在朝廷對日後的邕州發展規劃裡自己還是說得上話的。

  別了曹克明,再無雜事,沿途北上,到了七月中,終於到了南北的交界點襄州。

  所謂南船北馬,交匯點便在襄州,向來為中原以南的重鎮。這裡地方富庶,人口眾多,地當要衝,向為朝廷大郡。

  此時徐平已經得到消息,皇上親政後樞密院被大換血,其中樞密副使夏竦便被貶知襄州。不過他沒有到任,在路上就改為了知穎州。夏竦改任,貶官的樞密使張耆又改任襄州知州,這個時候他正在京裡到處托人想辦法,還想賴在京裡,也不知最後會不會赴任。

  襄州知州王琪任期已滿,被這麼兩個人物拖著不得離去,實在苦不堪言。官員磨勘年限是按實到任的日子算,王琪此時不過是太常博士,比不得不用磨勘的張耆和夏竦,一天一日都是自己升遷的資本,結果就在這裡生耗。

  到了驛館,徐平和石全彬安排下,便讓高大全帶了自己的名刺去拜訪王琪,約好第二天與石全彬一起去襄州官衙拜訪。

  此時徐平官職早已遠超王琪之上,他哪裡敢安坐在官衙裡等著兩人前來?讓高大全回話,自己第二天到驛館來見徐平,就不用勞動徐平和石全彬了。

  這些官場禮節,徐平也已經習慣,只是讓高大全和孫七郎提前準備一下,不要失了禮數。地方官的迎來送往也有常規,酒筵接風自是不在話下,最重要的還是送川資。像徐平這種,擺明瞭回京要重用的,地方官都要著意巴結,格外多給些旅費,以示心意。雖說錢都是來自公使庫,是官家的錢,但襄州這種地方,迎來送往太多,只怕也是不堪重負。

  說起來也是寒酸,赴任或是返京路上收到的贈禮竟然是這個年代官員的一大進項,一般都是按照路程遠近,地方富庶程度,各有常例。當然官員是被貶,還是升遷,也有重大影響。像徐平從邕州到道州,雖然各地長官都算熟識,路程也遠,卻沒收到多少錢。而一離了道州,成了當紅的新貴,收到的錢一下就多了起來。這些私房錢都是秀秀收著,本來收的時候都是各州銀鋌,半路上就沉重不堪,秀秀竟然拿不動了,不得不到金銀鋪裡換成了金錠。看樣子等到京城,這筆收入就能趕上徐平這幾年攢的官俸了。

  到了晚上,也無心吃飯,徐平便與石全彬兩人,帶著高大全和孫七郎出了驛館,到襄州市集上尋個乾淨酒樓喝兩杯淡酒。

  到了漢水江邊,看了一會江景,見旁邊一處酒樓地方不小,收拾得也整潔,便一起上了樓。到了二樓臨江的閣子坐下,孫七郎便安排菜蔬。

  石全彬對孫七郎道:「過了襄州,就地屬中原,沒什麼魚吃。七郎,你著店家撿好魚做個魚湯上來,解解饞口。」

  孫七郎答應著去了。

  不一會小廝端了酒菜上來,幾樣時鮮果蔬,無非鮮菱脆藕,配著一大碗鮮魚湯。

  徐平與石全彬相敬一杯,便取了一壺酒給一邊站著伺候的高大全和孫七郎。

  高大全喝了一口,便皺起了眉頭。

  徐平笑著問道:「怎麼,覺得這裡的酒水太淡?」

  高大全道:「這酒淡得跟水一樣,滿桌也都是素菜,七郎這是要當和尚嗎?」

  孫七郎看一眼高大全,沒奈何道:「店裡只有羊羹幾樣葷菜,等的時間太久,官人又吩咐要早早吃了回去,可不只有這些?」

  徐平見高大全的樣子也吃不下這些清淡東西,便對他們道:「襄州漆器天下聞名,你們兩個要是覺得不合胃口,去樓下熱鬧處,選精美的漆器買幾樣,我們帶回家去。過了襄州,沒幾日就到京城,禮物要準備一下。自己估摸著時間,一個時辰後回酒樓來。」

  兩人聽了,滿心歡喜,一起告辭高高興興地出了酒樓。心裡知道是徐平讓自己找個地方吃點實惠的東西,徑直奔著熱鬧的地方去了。

  此時的大酒樓裡,炒菜還不普遍,其實吃不上什麼東西,喝酒就是真喝酒。佐酒的一向以蔬菜水果為主,至於葷菜,大多極費時間,做羹做湯,心急吃不來。

  就是魚蝦,按此時習慣也是屬於素菜,是歸於蔬菜裡面而不是歸於肉食。一邊吃素的人吃魚吃蝦,一邊熱衷於放生放水族,徐平也搞不懂這個年月的人是怎麼想的。

  見兩人出去,徐平對著窗外深吸了一口氣,對石全彬道:「離家近了,就連氣息也是不同,從底子裡透著清爽!」

  經徐平大力招攬人口,邕州說是沒有瘴氣了,那也得看跟哪裡比。跟周圍的州郡比邕州自然是消滅了瘴癘的地區,但跟中原比,那裡悶熱的天氣還是讓不舒服。

  說說談談,徐平與石全彬喝光了一壺水酒,又吃了幾個新產的柳丁清口,高大全和孫七郎才回到酒樓來。

  兩人也不知在哪裡喝的,滿面紅光,雜七雜八地各拿著一堆漆器,對徐平道:「官人,這裡的漆器不愧為貢物,精美為天下之冠,你看這些怎麼樣?」

  徐平看了看,點頭道:「不錯。回去就說是你們兩個選的,也顯得會辦事。」

  高大全倒沒什麼,孫七郎就嘻嘻地笑。當年他就是受不了林素娘的管束,迫不及待地跟著徐平到邕州去。現在又轉了回來,還是得想辦法討林素娘歡心。徐平加官晉爵,就是回了京家裡的事務也無暇操心,還得是林素娘管著。高大全就沒這顧慮,他是有功勞在身的,回家之後徐平肯定會想辦法給他補官。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43

第13章 才高八斗,不矜細行(中)

  孫七郎去會了帳,幾人離了酒樓,沿著江邊向驛館走去。

  此時華燈初上,江邊到處都是人在乘涼,各色小販穿插其中,熱鬧非常。

  徐平看著這熟悉的景色心生感慨,久別的中原,自己終於回來了。

  要說是京城好還是邕州好,徐平也沒有答案,但他從來到這個世界,便是在開封附近長大,有一份別樣的感情,那裡好像就是自己的家鄉一樣。

  而全天下,還有比家鄉更好的地方嗎?

  天上有月亮又圓又亮,高高地掛在頭頂上,灑下銀輝一樣的光芒。月光下熱鬧處人們拖家帶口,享受著這安寧的生活,僻靜處不知是哪家兒女,相依相偎,竊竊私語。

  好久沒見過這種場景了,徐平的心一下子就飛到了開封城裡。

  不知不覺到了驛館門口,高大全突然道:「咦,那裡怎麼有個人轉來轉去?」

  眾人一起看去,借著月光,只見驛館門口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穿著半新不舊的長衫,推磨一樣在門口繞來繞去。手裡不知拿著什麼東西,口中自言自語。

  大家好奇,一起走上前去。高大全怕出意外,把手裡的漆器交給孫七郎,自己走在前面,繃緊了神經。

  到門口不遠,守門的驛卒看見,遠遠見禮,高聲道:「徐官人,這位官人說是要來拜見您,一直等到現在。」

  徐平應了一聲,心中好奇,自己在襄州並沒有什麼相熟的人啊。

  那中年人聽見驛卒的話,大喜望外,急步走了過來,被高大全攔住:「官人高姓?找我家官人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中年人急忙拽了拽衣服,吸口氣整好儀態,對高大全道:「在下胡全民,父親秘書監致仕姓胡諱旦,奉父命,向徐官人投帖致意。」

  徐平出了口氣,卻是忘了,這裡還住了胡旦這位已經被時光遺忘的狀元郎。他被貶為襄州通判的時候,為父母服喪,喪除不久即雙目失明,就此以秘書省少監致仕,後來升為秘書監致仕。此後一直定居襄州,算算已經有不少年月了。

  高大全見徐平點頭,便接了胡全民的名帖,過來交給徐平。

  這名帖紙質粗劣,但卻厚厚一大疊,徐平打開來,借著月光大致看得清楚。只見名帖裡不但列了胡旦曾任過的高官,特別把「知制誥」用大字寫了出來,還列了胡旦中狀元的年月,連當時的試題都列了出來。更過份的是,裡面竟然列了胡旦得意的幾部大部頭的書作,如《漢春秋》,連當時皇上的評論都列在裡面。

  這哪裡是拜人的名帖,分明就是生平簡歷嗎!

  同樣是秘書監致仕,丁謂的名帖就簡簡單單,但誰見了他都得喊一聲相公。這位前胡狀元則是恨不得把生平得意事盡列其中,但再恭維也不過稱他一聲「胡大監」。這就是不同的經歷不同的氣度了,丁謂的秘書監是一貶再貶,胡旦的秘書監則是致仕後升上來的。

  看了名帖,徐平心裡歎了口氣。

  在前世,徐平曾經聽過一個故事。說是古代一位書生,到外地遊學,得到一位縣令款待,便做詩一首,其中一句為:「挑盡寒冬夢不成」。這詩被縣令的兒子看到,笑話書生為「渴睡汗」。不久書生高中狀元,給縣令的兒子去一封信,「渴睡汗做狀元啦!」縣令兒子冷笑一聲:「待我明年第二人及第,輸君一籌」。第二年果然高中狀元。

  故事當然荒誕不經,在後世越傳越離奇,但確有所指。故事中的書生就是呂蒙正,縣令的兒子就是胡旦。兩人或許沒有這種傳奇故事,但這故事卻生動地說明瞭兩人的關係。

  呂蒙正是太平興國二年狀元,正是中國歷史上科舉取士大舉擴招的第一屆,但太宗由於急需新進文官為自己效力,還是意猶未足,以恐野有遺賢為名,命在太平興國二年未及第的舉子在太平興國三年再考一次。胡旦正是太平興國三年的狀元,所以故事裡說的是第二人及第,雖然也中了狀元,卻是呂蒙正之下的複考狀元。

  胡旦本人並沒有參加太平興國二年的科舉,但由於他那一屆就是上屆落第舉子的複考,名聲自然在呂蒙正之下。已經搞不清是不是由於這事的刺激,再加上與呂蒙正從性格到政治觀念都截然不同,胡旦一輩子都瞧不起呂蒙正。

  胡旦才氣過人,熱心功名,銳意進取,但偏偏行事粗疏,做事不細。他的文章文辭華美,為兩制自然是遊刃有餘,但當政能力卻讓人搖頭。在中央沒有政績,在地方上一樣沒有政績,升遷幾乎全靠一枝筆桿子。偏偏胡旦不覺得自己不行,自認宰相之才,只是時運未濟,一心鑽營,宋朝黨爭酷烈就起自胡旦的同年結黨。在京城中,胡旦一黨經常晚上在趙昌言家中謀劃,京城百姓稱其党陳象輿為「陳三更」,董儼為「董半夜」,從此為後世留下了三更半夜這個成語。

  結黨鑽營失敗,被貶出朝堂,後來胡旦還是不吸取教訓,再投靠王繼恩,甚至捲入了廢立太子之爭,結果又投機失敗,從此失去升遷的機會。

  胡旦未參加科舉前,曾有名言:「應舉不作狀元,仕宦不作宰相,乃虛生也。」

  結果到了最後,他官最大就做到知制誥,離著宰相還有一千里遠。而他一直瞧不起的呂蒙正,不但自己做到了宰相,就連侄子呂夷簡都做到首相了,他還窩在襄州,除周圍的鄰居,世人幾乎已經把他遺忘。

  感慨半天,徐平收起名刺,對旁邊眼巴巴等著的胡全民道:「多蒙胡大監看得起在下,明天得閒必登門拜訪。」

  胡全民聽了,滿面喜氣:「既是如此,我便回稟家父,明天在家坐等官人。」

  徐平看著胡安民回了話,歡天喜地地離去,不由搖了搖頭。自己到道州,丁謂一得了消息便巴巴地趕到驛館拜訪自己,這位胡大監架子卻比丁謂大得多,還要自己登門。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45

第14章 才高八斗,不矜細行(下)

  太陽火辣辣地烤著頭皮,徐平覺得有些頭暈,有些忍受不了這天氣。嶺南比襄州更要炎熱,但在徐平的印象裡,太陽卻沒有如此毒辣。

  不遠處一大一小兩個和尚正沿街化緣,徐平看了又看。那兩個光頭明晃晃的,也不知道是怎麼在太陽底下堅持住的,徐平總覺得一不小心就會被太陽暴曬得裂開來。

  知州王琪騎馬在徐平身邊跟著默默趕路,一樣汗流浹背。他聽了徐平到達的消息,一大清早就巴巴地趕到了驛站拜訪,兩人談話完畢聽徐平說起要來拜訪胡旦,既然趕上了就不好不跟著來,心裡直呼晦氣,早知就到下午再去驛館看徐平了。

  王琪身邊是騎著一頭小驢的他的從弟王珪,正隨著王琪遊學,今年十五歲。本來王琪是帶著他見見徐平這位天聖五年以十八歲少年高中一等進士的人物,讓他長長見識,哪裡就想到碰上拜訪胡旦這種苦差事。

  雖說是從弟,王珪卻自小長在王琪家裡,跟親兄弟一般。見王珪被曬得無精打采,王琪心裡也是心疼。

  王琪出身於官宦世家,父親王罕,本是西川成都人,因為仕宦而搬家到舒州。王罕有吏材,曾任戶部判官和廣南東路轉運使,最後以光祿卿知明州時卒。

  繞城而過,到了城西,走不多遠,就到了一條小河邊。河邊不遠處一排草屋,屋前稀稀落落紮了一圈籬笆。草屋已經破舊,上面的草已經黴爛,到了需要更換的時候。

  王琪出了口氣:「胡大監的家終於到了,酷暑天氣,實在不利於趕路!」

  徐平看著前面有些破敗的草屋,吃驚地問道:「這就是胡大監家?再是不堪,他也是以秘書監致仕,怎麼住處如此寒酸?」

  「胡大監子孫眾多,又不事生產,乾吃一份俸祿,可不就是如此!」

  王琪隨口回答,也不想往深了說。如果是正常致仕的官員,哪怕家裡困難,也會有地方官接濟,不致於過於窮酸。可這位胡大監的人緣極差,接濟就有一搭沒一搭的,便就成了這個樣子。王琪就煩他煩得不行,除了四時三節派差役上門送點禮物,平時都不理他。

  高大全下馬,拿了徐平和王琪的名帖過去叫門。

  只拍了一下,門就吱呀打開,胡全民從門後露出身子,接過名帖去,對高大全道:「請徐官人在外面稍等,我進去稟報父親,去去就來!」

  說完,飛一般地跑進院子裡去。

  徐平和王琪下了馬,帶著王珪到了大門前,靜靜等候。

  過了不大一會,胡全民從裡面匆匆出來,對徐平和王琪兩人行禮:「父親大人今日精神正好,請兩位官人到客廳用茶。」

  徐平和王琪對視一眼,一起抬步進了胡家院子。這個胡全民明顯是早早就等在門後,就連胡旦,只怕也已經在家裡等得心焦了。

  胡旦家的院子很大,隔成了幾處,想是子孫眾多,分成了幾院。院中有些雜亂,雞飛鵝叫,還有兩隻黃犬亂竄,顯得亂糟糟的。

  隨著胡全民,徐平和王琪一路進了正房客廳,只剩了高大全在門外,無處可去。胡家看來窮得有些狠了,連個下人都沒有,全是胡全民在打理,高大全竟然無人招呼。

  進了客廳,只見主位上坐了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身上公服顯然用心收拾過。不過這大紅官服也不知穿了多少年,已經破舊。

  老人的年紀已經很大了,臉上的皺紋重重疊疊,不過面色紅潤,看起來精神很好。他坐在主位上,由於眼睛視力不便,頭向上抬著,給人一種很倨傲的感覺。

  胡全民進了客廳,上前行禮:「父親大人,知州官人和侍御史徐平官人前來拜訪。」

  胡旦抬著頭,無意識地轉轉腦袋,口中道:「哦,快快上座,我兒去給兩位官人上好茶!貴人臨門,不要怠慢了!」

  徐平見胡旦身邊一根長長的竹杖,又見他的神情,看來兩眼已經徹底不能視物,竟成個瞎子了。

  與王琪上前見過了禮,王琪又介紹了從弟王珪。

  胡旦禮貌性地誇了兩句,讓其用心讀書,幾年之後科舉高中狀元。一說起狀元,胡旦就講起自己當年,直到兒子上了茶來才住嘴。

  可憐王珪才不過是十五歲的少年,一路被太陽烤得頭暈眼花,又被胡旦一通說教,只覺得頭懵懵的。也就是他從小家教好,人又溫文爾雅,規規矩矩聽完了。

  人能夠記住過去已經不容易,沒有人能夠預見未來。胡旦想不到眼前的這個稚齡少年實際上成年之後與他差不多,也是以文學著稱於世,而實際才幹卻多有不足。不過王珪有自知之明,不像胡旦銳意鑽營,最終榮寵一生。在徐平前世的歷史上,王珪雖然沒有中狀元,也是榜眼,文才為一時之選,任兩制多年。後來拜相,以庸庸碌碌著稱,上殿進呈時稱「取聖旨」,皇上裁決後稱「領聖旨」,歸朝告人時稱「已得聖旨」,人稱三旨相公。

  三旨相公只是平庸,卻不像胡旦晚年如此淒涼。胡旦要是有王珪的這份氣度,成就必然遠在其之上,他那時正當太宗時候,太宗總攬庶務,要的就是這種宰相。

  喝過了茶,胡旦漫無方向地看著前方道:「王知州,自三年前你上任時見過一面,我們已是多年未見了啊。」

  王琪隨口答道:「是啊,晚生庶務繁忙,也不得閒來看大監。」

  當年王琪就職的接風宴上,胡旦高談闊論已把同桌的人煩得不行,等到酒足飯飽,還要把桌上的菜打包帶回家吃,傳為一時笑談。襄州這裡隔三岔五就有官員路過,王琪迎來送往早已不耐煩,哪裡有心情還看胡旦。

  胡旦搖頭歎氣:「哎,可憐我雙目已盲,也無法出門去望知州。老夫在這裡多年,對州政有些心得,說與知州,也添些治績。」

  王琪隨口客氣兩句,把這節輕輕揭過。開什麼玩笑,您老自己當知州的時候都沒什麼政績,還因為天天喝酒荒誤政事被貶官,現在竟還敢來指導人。

  見王琪沒什麼談性,胡旦又對徐平道:「禦史從嶺南來,聽人說你在邕州頗做出了一番事業,連交趾國王都抓了?」

  徐平拱手:「後學晚進,僥倖而已。」

  「縱然僥倖,也是你的運氣。為官治民,運氣也是不可或缺,老夫當年就是少了一分運氣,才有今日啊。」

  這一說,又打開了話匣子,把當年的事絮絮絮叨叨說了無數。

  認真說,胡旦初入仕途的時候前途無量。作為狀元得到太宗皇帝禦制詩,其中有一句:「報言新進士,知舉是官家」,特意告訴他是天子門生。當屆進士的最後一名是探花馮拯,也得到了禦制詩,是兩宋惟一得到禦制詩的探花郎,徐平都沒這待遇。

  狀元及第後,胡旦初上任接的就是呂蒙正的升州通判,完全一個待遇。可他自己不爭氣,一心想著靠上書言事得到皇上和宰執注意,於政務反而不在意,結果路越走越窄。

  雖然聽王琪說過胡旦的事蹟,初時徐平還不往心裡去,總覺得前朝狀元,做過知制誥的人物,還儘量附和他的言語。後邊聽他越說越離譜,而且滔滔不絕,也就失去了耐心,只是偶爾答一句,意興闌珊起來。

  說了半天,胡旦自己累了,才停了下來。

  此時正是正午時分,天氣炎熱,胡全民上了些零碎吃食,給大家墊墊肚子吃著解悶。不過是些菱角嫩藕,都是外面隨便買得到,最便宜的東西。

  算是吃了點心,胡旦的興致又起來,對徐平和王琪道:「老夫平日在家,別無愛好,只是著書。前幾年曾上《漢春秋》,極得官家喜歡,賞下錢財無數。」

  《漢春秋》是胡旦最得意的著作,以春秋之意記漢朝事,有為聖人續作的意思。這也是胡旦的性格,自視甚高,認為自己的才學可比古代聖賢。這樣的大部頭獻上去,自然得到皇帝和大臣的重視,官為刊刻。胡旦趁勢說自己家裡窮,沒錢買筆買墨買硯,從朝廷很是要了一筆錢回來,還給兩個兒子蔭了官職。

  說起這些學問來,徐平和王琪兩人不敢再敷衍。胡旦狂是狂了一點,但卻是有真才學的,談一談真能學到東西。

  說得興起,胡旦站起身來,對徐平和王琪道:「最近我又有心得,著有《演聖通論》續作一部,前幾日剛剛完稿,兩位來得正是時候,便隨我一觀。」

  說著站起身來,摸索著拿起旁邊竹杖,敲敲打打向旁邊書房走去。

  徐平和王琪只好站起來,跟著胡旦,進了他的書房。

  書房裡的陳設很簡陋,一張案幾,旁邊堆了不少書籍。案幾上厚厚一部書稿格外引人注目,想來就是胡旦所說的《續演聖論》了。

  自雙目失明,胡旦全靠兒子給自己誦讀詩書,然後默記。就是這樣,硬是完成了數部大部頭著作。如果僅僅作為一個學者,胡旦是相當了不起的。

  介紹一番,胡旦摸索著案幾上的書稿對徐平道:「徐禦史要進京,我這書稿便托你帶進京裡獻給官如何?盛年修書,這也是大有功德的事!」

  徐平聽到這裡,看了一眼身邊的王琪。這老人諸般做作,原來為的是這樣一件事。

  替他帶書稿入京,那當然不能空手拿走,原來是要從徐平這裡取一筆銀錢出來。

  看著胡旦在案幾旁撫著書稿仰頭,極是自得,那身上破舊的官袍在這個時候顯得尤為刺眼。徐平看著這個老人,心裡驀然升起一種悲涼的感覺。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46

第15章 久違的京城

  朱仙鎮,開封城南四十五里,自襄州到京城的最後一處驛站。徐平與石全彬到達這裡的時候已是傍晚,只好在此歇息一宿,明日一早進京。

  開封原名啟封,始建於鄭莊公時,取意為古鄭國向東南開拓的鎖匙之地,前漢避漢景帝諱,改啟封為開封。至唐延和元年,遷開封縣治入汴州城,成為汴州的附郭縣,至此時開封府已經取代了汴州的名字。

  未遷治前的開封縣治,恰是在朱仙鎮以南不遠的地方,此時已是一片斷牆殘垣。朱仙鎮就是在古開封縣的廢墟上發展起來,不過徐平到這裡的時候,還遠沒有後世的四大名鎮的氣魄,只不過一條街道,七八家店鋪,只是草市,尚未成鎮。

  這裡已經是到京城的最後一站,但凡能夠趕到京城,就沒人在這裡歇腳,驛站也小得可憐,不過一二十個驛卒,養著幾匹馬。

  到了驛站,已經太陽落山,卻錯過了驛站裡的開飯時間,眾人只好出去外面街市草草吃些酒飯。此時朱仙鎮周圍一片荒涼,也沒什麼好吃食。

  中原的天氣到底是與嶺南不同,白天太陽火熱,到了晚上卻有涼風起來,一下子身上就舒爽了許多。

  已是八月初九,看看就要到中秋了,徐平坐在房裡,竟然感覺到了涼意。

  自五月起程,一路上馬不停蹄,緊趕慢趕,終於趕在中秋節前回到了京城,能夠與家人過上一個團圓節。這個年代的交通,實在是讓人喪氣得很。

  今夜上弦月,要到後半夜月亮才會出來,外面只有星光,斑斑點點,透著迷離的光彩。徐平坐在窗前,借著星光看著北方,想著城裡的親人。

  近鄉情怯,到了開封城外,對家人的思念愈發無法遏制,心裡卻更加恐慌。

  一別六年,家裡現在什麼樣子了?父母的身體還好?林素娘現在什麼樣子了?離別的時候正是新婚燕爾,林素娘十五六歲的小丫頭,身子還沒有徹底長開,有身孕讓徐平擔憂了好久。現在二十多歲了,已經把那一身稚氣都脫掉了吧?

  還有那沒見過面的女兒,一下子就七歲了,到底長得什麼樣子?是隨自己還是隨林素娘?會不會不認自己?給她帶的禮物她喜不喜歡?

  中牟的莊園發展得怎樣了?自己還指望著那裡帶來萬貫家財,有了那裡的財富做底氣,自己當官的負擔就輕得多,更加放得開。

  諸般雜事紛紛湧上心頭,徐平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眠。

  太陽升起,第一縷陽光從窗子照進來,徐平在房外秀秀的催促下迷迷糊糊地醒來。

  開了房門,秀秀進來伺候著徐平洗漱了,輕聲問道:「官人,今天進城,是不是要換上新的官服?我去給您拿來。」

  徐平一下清醒過來:「要的,速速把那朱袍取來。如果進城的時間夠,可能要到宮裡去面見皇上,自然要穿上新官服!」

  這可是特別的恩典,見皇上是一定要穿的,不然可是丟大人了。

  洗漱罷,官上一身大紅官袍,徐平竟然也覺得自己精神了不少。五品以上服朱,而這個時候五品以上就是貴官,走到哪裡都讓人高看一眼。

  出來到院子裡,石全彬看見徐平,眼睛一亮:「雲行,這身官袍穿在你身上格外順眼!如此年輕的朱袍官人,開封城裡也不多見!」

  徐平看看自己,也是笑著點頭。雖然很多官員都會得到賜服的待遇,但那總得官職差不多才行,以自己這個所紀,官職之高確實已經數得著了。

  任守忠哈巴狗一樣地跟在石全彬身後,前前後後伺候,跟著向徐平道喜。

  此一時彼一時,這時的皇宮裡已經是石全彬這些原隨在皇上身邊人的天下,任守忠能夠得到被貶出京城的機會還好,要是被留在皇宮裡,命運可就全看石全彬的心意了。

  驛站裡做了早飯,簡單得很,不過白粥蒸餅,幾樣小菜。

  這個時候也沒有人計較,心思早都飛到了開封城裡。草草吃過早飯填飽肚子,一行人上了馬,一路向北方的開封城行去。

  徐平是奉旨回京,先要去皇宮裡覆旨,便走新封丘門入城,可以一路直到東華門。

  城北四門,其中中間的新封丘門直通皇宮的東華門,新酸棗門直通皇宮的西華門,東華門是正門,進皇宮自然是要從那裡。

  作為開封人,徐平竟然是第一次從城北入城,一路上東看西看,竟然也覺得新奇。城門邊就是瑞聖苑,皇田所在地,每年皇上觀看割新麥新稻的地方。

  進了城門,先是禁軍大營,路兩邊都顯得冷清,遠顯不出京城的熱鬧。

  過了軍營,走不多遠就是五丈河,路兩邊才開始熱鬧起來,越是接近皇城越是繁華。

  開封城一向是南邊繁華熱鬧,皇城以北就冷清得多。在城南幾廂,人口眾多,市場繁榮,土地寸土寸金。相反北邊卻有大片空地,西北廂甚至有大片的菜地。

  靠著五丈河,東邊是開寶寺,裡面靈感塔供奉有以前吳越國進貢來的阿育王舍利,是京城佛門勝地。徐平一眾人入城已經過了午時,善男信眾從開寶寺返回,街上的人流一下子就多了起來。

  隨著人群,不知不覺就入了內城。

  徐平一身朱衣官袍,又如此年輕,路上不時有人指指點點,猜著是哪家官人。進了內城之後,終於有人認出了是西城徐家的大郎,天聖五年作為開封本地人東華門唱名,天子親贊的一等進士。不想幾年時間,就成為了朱衣貴人。

  京裡的人愛熱鬧,不大一會就有一大群人把徐平幾個人圍住,高聲稱賀。

  徐平強忍著歸心似箭的心情,在人群包圍中不得不放慢速度,向周圍的人拱手致意。

  就這樣被人群簇擁著,徐平緩緩前行,終於到了馬行街,東華門外,當年自己作為新科進士從皇城裡出來的地方。

  看著威嚴壯麗的宮牆,離著鬧市不遠的東華門,徐平出了口氣。六年了,自己終於風風光光地回到了這裡。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48

第16章 越次入對

  東華門外,徐平下了馬,手持馬韁很是猶豫了一會。

  昨夜的夢裡,徐平是穿著朱夜官袍,騎著高頭大馬,突然出現在父母和林素娘面前的,給了他們一個大大的驚喜。但現在,自己要入殿面君,這個驚喜只怕就不能由自己帶回家去了。

  把馬韁交給高大全,徐平對孫七郎和秀秀道:「高大全在這裡等我就好,你們兩個先回家裡去,說我至遲今夜就到家。」

  孫七郎和秀秀答應,恭聲問徐平還有什麼吩咐。

  徐平心中千言萬語,最後卻什麼都說不出來,擺了擺手,讓他們儘管先回。

  過了東華門就是皇城,別說徐平沒有皇城騎馬的資格,整個大宋都沒有幾個人有這個資格。皇城再大,也得老老實實走過去。

  石全彬上前與守城的兵士說了幾句,徐平是奉旨回京,順利通行。

  進了東華門,就是皇城中最重要的一條路,路南是外殿和一些要害機構的衙門和官署,路北就是大內,路的盡頭是西華門。

  東華門和西華門遙遙相對,把皇城一分為二,一為外朝,一為內朝。這兩個門具有不同的禮儀功用,並不是想走哪個門就走哪個門。正是因為如此,去年李宸妃突然故去,呂夷簡堅持要從西華門出,因為那是李宸妃所應該享有的禮儀。而出西華門,就要走這條路,路南官衙相接,根本瞞不過臣僚的眼睛,而這正是劉太后所要避免的。

  順著這皇城中的大路,徐平和石全彬幾個人默默前行,來到了垂拱殿外。

  入宋以來,外朝的兩座大殿越來越成為禮儀性的擺設,除了重大的日子,皇上並不禦外朝大殿,早朝改到了內朝的垂拱殿裡。

  垂拱殿也是進入大內的門戶,臣僚面君,基本由此而入。另一門戶宣祐門,則直通內東門,到了皇上的寢殿,非極特殊的事情,臣僚是不會到裡去的。

  到了垂拱殿外,石全彬低聲對徐平道:「雲行少待,我進去稟過官家,看什麼時候召見。你先到閤門處繳過書狀,靜候就好。」

  皇宮裡的事情,自然是石全彬明白,徐平連口答應。

  看著石全彬帶著任守忠和幾個小黃門進了殿,徐平整整儀容,自去閤門通名。

  皇上不是臣僚想見就能見的,甚至臣僚也不是皇上想見就能見的,必須要過閤門這一關,而閤門這一關則連著中書門下,組織上又歸屬於樞密院。

  徐平一個外任官,只有出任辭行的時候走過這一程式,還是與別人一起,自己迷迷糊糊就過去了。在路上,石全彬細細給徐平講了,徐平才知道見皇上一次多麼麻煩。

  除了正常的殿上奏對,一般臣僚要見皇上要寫申狀,申請經中書和皇上批准過了,才由閤門排班。皇上一個人面對眾多臣僚,一天能見的人有限,只好按照班次一天一天排下來,這一排就要十天到一個月。如果按照正常程式,徐平返京入對,即使他為國家立有大功,也得等上十天以上才能排到自己。

  而石全彬傳的皇上的話是入京立即面君,享受這一待遇,除了宰執大臣和開封府知府外,就只有皇上極信任的親貴了。從閤門排班上來說,徐平這就是插隊,正式的說法是越次入對,擠了別人的班次,滿朝的臣僚可都是看著呢。

  本來入對要先經過中書門下同意,徐平的這一步已經省了,皇上的話畢竟比宰執管用,但閤門這裡的程式不能省。

  先要繳出身文狀,詳列任職以來的履歷,官職升遷,有何功過,等等內容。本來要提前一天送到閤門這裡,徐平只須現在繳上就行。

  繳上文狀,還要寫一紙供狀,也就是保證書送到中書門下。內容簡單,不過是面君時不敢妄陳利便,也不能心存僥倖,妄圖恩榮。說白了,面君時說正事,不許打小報告,對朝政和宰執大臣有意見要走正規管道,上正式奏章,入對時不能亂說。也不能借這個機會向皇上要額外的好處,比如加官晉爵,親屬恩賞。

  實際上後一條只具形式,越到後來借入對的機會向皇上邀恩的越多,但前一條卻不是開玩笑的。如果被中書知道借這個機會打宰執的小報告,這人也就上了中書的黑名單,不管換了誰來當宰執,以後大約就沒有再跟皇上見面的機會了。

  宋朝鑒於唐朝教訓,帝王一般都很重視與臣下面對面交談的機會,防止被重臣隔絕中外,大權旁落。但另一方面,為了防止佞臣干政,對這面談又有諸多限制。

  當然皇上真要見哪個人中書也不可能攔著不讓見,無非是覺得不合適就向皇上表達自己的意見,皇上一定要堅持也就見了,只是不能瞞著宰執見人罷了。

  有石全彬指點,出身文狀和供狀徐平早已寫好,拿在手裡,向殿門旁廊裡的閤門走去。走廊裡有偏室,是閤門辦公的地方。

  想起前世的影視劇裡,皇上動不動就微服私訪,或者跟民女受恨交織,徐平只能歎口氣。那種場景只有在王朝初創,各種制度都不完備,或者國家將亡,制度廢馳的時候才會發生。這正常年月,皇上的一舉一動都在臣僚眼裡,說不定打個噴嚏都有諫官上章,讓皇上保證龍體,少在屋子外面亂走。皇上這差事,幹著也不怎麼愉快啊。

  進了走廊,徐平心裡感歎,這見皇上一面也太麻煩了,如果沒有天大的好處,以後還是少見地好。別人是忠心為國,自己只要搏個小小富貴也就罷了,何必費這心力。

  「哥哥,真的是你回來了!」

  徐平被這一低沉的聲音嚇了一跳,抬起頭來,就看見李璋一身武將打扮站在前面,驚喜交加地看著自己。

  徐平只覺得做夢一樣,左右看看,太陽雖然已經西斜,殿門這裡依然亮堂堂的,才明白是真的李璋被調到這裡來了。

  上前仔細看看已經長成大人的李璋,徐平問道:「聽石閣長說,你是到皇城司裡當差,怎麼到這裡來了?」

  李璋笑著撓撓頭:「是在皇城司裡呆了些日子,官家提攜,上個月調到這裡,做個閤門祇候。今天正是我當值,天可憐見正遇到哥哥回京面聖。」

  一邊說著,一邊收了徐平手裡的出身文狀和供狀,領著徐平到了偏室。

  裡面值勤的衛士如今正在李璋管下,早就聽說他有個在嶺南立了大功的哥哥,見徐平進來,紛紛向徐平見禮。

  李璋讓人給徐平看了座,上了茶,口中道:「哥哥稍坐,我去前面政事堂交了你的供狀,回來便帶你進大內去。官家今天正好沒有要緊事,下一班要來陛辭的兩位知州排到明天去就好,哥哥是官家指名要見的人。」

  說完,拿著徐平的供狀,帶個衛士出了殿,急匆匆地向對面政事堂去。

  閤門這裡最親近皇帝的地方,閤門使、閤門祇候這些既是武臣的階官,也是這裡的職事。雖然級別並不高,但位置重要,多是用勳貴後人或是外戚,李璋是當今皇帝最親近的表弟,讓他來做閤門祇候正好合適,想到這裡徐平也就釋然。

  唐朝的時候,閤門這裡都是宦官的勢力範圍,是他們把持朝政的要害之地。自梁太祖朱全忠大殺宦官,逐漸改成由武臣掌管,入宋因之,隸樞密院都承旨之下。

  皇城之中,帝國的心臟之地,徐平坐在這裡也有些壓抑。李璋離去之後,見旁邊的衛士都面容嚴肅,徐平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等著。

  政事堂與垂拱殿不過一街之隔,都在皇城之內,要不了多久,李璋便從那邊回來,對徐平道:「哥哥,隨我來,官家正在崇政殿。」

  徐平本還以為需要石全彬出來喚一聲,沒想到是李璋領著進去,卻是更方便自己,忙起身隨在他的身後,沿著長廊進了禁宮大內。

  崇政殿位於大內深處,徐平雖然來過一次,卻是跟許多新進士擠在一起,哪裡能夠記得東南西北。這次進來走的路又不同,全是在廊裡穿來繞去,更加不知到了哪裡。

  直到來到崇政殿殿門外,徐平才找回了記憶中的一點影子,知道到了地方。

  一個隸屬於閤門的衛士上前,向殿內內侍通報,用的卻是徐平在前世影視劇裡見過的古人吟詩的調子,甚是奇特,也不知道有什麼講究。

  不需多久,石全彬從殿裡出來,與李璋打個招呼,笑吟吟地對徐平道:「官家剛剛提起雲行,可巧你就來了,快快隨我進殿。」

  徐平看看李璋,見他向自己點頭,便整整衣衫,隨著石全彬進了殿門。

  裡面大致還是當年徐平在這裡參加殿試時的樣子,不過撤去了當時考試用的案幾,兩邊的衛士也少了許多。

  殿內深處,身穿便服的當今皇上正在案後安坐,看著剛從嶺南歸來,當年在進士唱名時天現瑞光的天聖五年探花郞。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48

第17章 卿非別人可比

  雖然心裡有些彆扭,徐平還是大禮參拜。自來這個世界,除了自己的父母,徐平還真是不習慣給其他人行大禮,哪怕這個人是皇上。

  皇上明顯比徐平壓得住場面,沉聲道過「平身」,對遠處的小黃門道:「禦史遠來辛苦,賜座!」

  徐平一愣,忙道:「微臣官職卑微,陛下面前哪裡有坐的地方?」

  案幾後的皇帝笑吟吟地道:「你不比別人,當年殿上唱名,天現瑞光,張相公就說你是上天賜給我朝的能臣。嶺南六年,你政績無數,又有破升龍府,擒交趾君臣的大功,可見張相公有先見之明。」

  說到這裡,皇帝把身子向前傾了傾,看著徐平道:「再者,你也不是外人。當年國舅遭難,全靠你父子照拂,才遇難呈祥,有了今日。你與國舅是通家之誼,與我怎麼是外人呢?就當我們朋友相見,不必拘禮。」

  皇帝說這樣的話,徐平還能說什麼呢?他本就是個不大習慣這個年代禮儀的人。記得歷史上這位小皇帝逝後廟號仁宗,這個世界有自己攪和進來,也不知道以後的廟號還會不會是這個「仁」字,想來多半不會再是了。

  小黃門很快搬了個杌子過來,放在徐平身後。

  這是宰執大臣才有的待遇,搬來了徐平不好不坐,只好虛坐了。至於宰執慣常還有的茶湯徐平就沒份了,只是乾坐著。

  皇帝趙禎見徐平坐在下面拘束不安,笑著道:「在嶺南你為國立有大功,今日便殿相見,朕不袍不冠,不是個見功臣的樣子。不過卿非別人可比,這些虛禮不必往心裡去。」

  徐平忙道不敢。

  自上午從垂拱殿退朝後,皇上會換下朝服。便殿裡召對,只是常服襆頭,禮儀上也不那麼講究,顯得隨便許多。徐平功臣還京,不說百官迎出城外,為顯鄭重,皇上也應該在前殿相見,百官面前褒獎才顯恩禮。

  不過說到底徐平的處理結果是劉太后在世時定的,此時因為右司諫范仲淹上言,朝中上下不許再言太后當政時的得失,低調處理徐平回京也是為太后掩過。

  趙禎道:「自上次入奏,你在交趾那裡破了升龍府,擒了怙惡不悛的李佛瑪,滅了交趾這一禍患,我就常想聽你親自講一講,這一仗到底是如何打得。本朝立國已來,自天下一統,此種大勝可是不多。」

  徐平躬身道:「說來勝得也是僥倖。」

  見皇上一直看著自己,只好把當時跟交趾交戰的過程講了一遍。從為了平廣源州,開拓諒州門州,到交趾進犯,一直講到自己帶兵入升龍府,擒交趾君臣,及後續處置。

  一直侍立一旁的石全彬此時插話:「小的當時正適逢其會,諒州與交趾一戰,徐平禦史指揮得當,打得甚是精彩。」

  「不錯,當時你回來,曾在這崇政殿裡演示那一戰。雖然只是粗具意思,遠顯不出戰場上我大宋軍兵的威風,禦史的匠心獨運,倒也能看出一二。」

  按常規君臣面談,內侍是要摒退的,就連護衛的武士也只能遠遠看著,防止談話內容外洩。這是極忌諱的事,因為面談時只有君臣兩人,一旦內容洩露出去,召對的大臣就會受到君主的猜忌甚至責罰。不過石全彬當年曾經親歷戰事,此次特許他站在一旁,參加徐平和皇上的談話。

  說了半天,徐平一直感到彆扭的心情終於慢慢平緩起來,說話也有了條理。

  趙禎又問起了徐平在邕州的施政,從初到邕州為通判問起,到建蔗糖務,到在邕州地區行括丁法,問得極為詳細。

  這才是今天面談的真正內容,通過徐平的回答,結合平時上的奏章,加上其他方法得來的資訊,對徐平的施政能力有一個綜合的評價。再是親近的大臣,也不可能天天沒事就與皇上閒談,皇上對臣僚施政能力的印象,很大程度上就來自於出任時的陛辭和回京時的入對。這個印象極為重要,所謂的入對稱旨,可以立即升遷。

  要說政績,徐平最得意的還是兩項,一是建蔗糖務,再一個是行括丁法,至於平廣源州破交趾還在其次。一是這兩項是他的本職,再一個這兩項政績才真正是對邕州地區改天換地,立下了根基,遺澤後世。

  趙禎聽得很認真,與自己見徐平前覽過的奏章和那時形成的印象比較,對徐平的具體施政能力,適合做什麼事情大致有個評價。

  自太后在時,派石全彬去南海買珍珠,便就由他帶回了一些蔗糖務的資料。那些圖啊表的,巨細無遺的資料曾給趙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現在聽徐平親自的解釋,原來一些不明白的地方便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徐平推行這些措施的時候,便注意與此時的行政制度相結合,只是對現有制度的補充,而並不是另起爐灶。所以外人看來,雖然覺得有些不和諧,覺得徐平異想天開,但並不會認為是胡鬧,甚至的時候還會會心一笑。

  君臣一問一答,談完徐平在邕州的施政,竟然用了近一個時辰。皇上召對都是有時間限制的,徐平已經超時,其他一些小節只好略過。

  趙禎探著身子對徐平道:「我已知會學士院,過幾日我入院試館閣。天聖五年一榜進士,除了王堯臣和趙概,尚沒有入館的。此次你們在外地兩任時間已到,大臣作保,你和韓琦等人入院考試,切莫懈怠了。」

  徐平謝恩,偷眼看了皇上一眼,欲言又止。

  趙禎看見,問徐平:「怎麼,有什麼話直說就是。你我雖分屬君臣,有國舅在,關係自是與別人不同,儘管不要拘束。」

  徐平謹慎地開口:「微臣路上也想過,依著我的性子,只怕做不來館閣詞臣。入了館閣,如果做不好事,怕陛下顏面不好看。」

  趙禎笑道:「原來是為了這個。無妨,只要你過了學士院試,未必真入館閣校勘,做個貼職也可以。館閣是國朝蓄材之地,你是我的天選之臣,豈能不入?」

  徐平謝恩,出了口氣。前世沒什麼出頭的機會,沒事便在站裡的圖書館裡泡著,沒道理到了這個世界還過那種日子。館閣詞臣,講的是文學才氣,可不僅僅是修書讀書,還要經常做應制詩應制文什麼的,同僚也有詩社集會,那種生活對別的讀書人是夢寐以求的日子,對自己卻著實是一種折磨。

  看著徐平的樣子,趙禎笑笑:「我聽說,你在回京之前,一直托親朋故舊謀三司的職事,可有此事?」

  徐平一臉窘迫,卻是不好回答。

  皇上面前,怎麼說自己謀職鑽營?這不是胡鬧嗎!再者說了,進來之前,給中書的供狀上可是寫得明白,不得希圖恩賞。那可是白紙黑字,自己簽名畫押的。

  至於趙禎聽說倒不奇怪,有皇城司,有閤門司,都或多或少兼著刺探外朝消息的任務。徐平在嶺南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回京自然會讓他們加倍留意。

  看著徐平的樣子,趙禎暗自得意,對徐平道:「如果這次你過了學士院試,便讓你到三司去做個職事吧。鹽鐵判官一直缺人,未得合適人選。三司那裡報上來的人,你幾次都是第一個。只是嶺南事多,一直沒調你回來罷了。」

  徐平大喜過望,他想這個差事不是一天兩天了,皇上口裡說出來,那就成了八九分了。此時的三司使仍然是程琳,鹽鐵副使為兵部郎中任布,只有一名鹽鐵判官許申,徐平夫論各方面都剛好合適。

  看徐平高興的樣子,趙禎歎了口氣:「你在邕州政績卓越,平廣源州破交趾又為國家立有大功,本當重用。不過太后新去,不好過於更張,你且暫時忍耐。用心政事,日後必有大用,不要急於一時。」

  得到鹽鐵判官的職事徐平已是心滿意足,在政治上他又沒有什麼野心,京城裡有份過去的工作,順便能夠照應家裡,已是覺得滿滿的幸福。

  外面守著的閤門司的人已多次催促守門的小黃門,徐平入對的時間已經超時,再拖下去,後面的班次就只好取消了。這種事情雖然能夠顯示出徐平得皇上恩寵,但也容易得罪同僚。人家不知費了多少心力等了多少時間才有跟皇上見一面的機會,生生被徐平擠掉心裡哪會沒有怨氣。

  徐平依然行大禮,向皇上趙禎告退。

  走到殿門,只見外面太陽已經掛在西天上,泛著暖暖的紅色,不知不覺已到傍晚。

  徐平覺得有點失落,對這次跟皇上的見面有點失望,就像兩個木頭人一樣,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擺佈著。這種程式大於內容的見面,徐平從心裡覺得不喜歡。

  趙禎看著徐平的背影,心裡也是一樣的想法。自小劉太后管得嚴,教育得也好,怎麼做一個好皇帝幾乎已經成了他的本能。一面臨正事,就不由自主地被這種本能支配,按照一個好皇學的標準去行事,去說話。但在內心裡,卻不由對這種生活有點厭倦,所以面對徐平這個特殊的臣子,因為李用和跟自己又有特殊的關係,趙禎也想隨性一點。但這種制度性的場合,他卻隨不了自己的性子,皇帝不僅是一個人,也是一種象徵。

  很多時候,皇帝這種象徵的意義,甚至遠超過了一個人的意義。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49

第18章 父母妻小

  出了東華門,高大全牽了馬過來。徐平翻身上馬,與高大全一起向城南行去。

  此時太陽將落未落,用一種迷離的火紅色塗抹著開封城。街上擁擠的人群,兩旁各色的店鋪,在這迷離的光彩裡別有一種風味。

  徐平歸心似箭,卻被人群阻住只能緩緩而行,愈發心如油煎。

  六年未回,開封城裡並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那些風景,還是那些人。路邊店鋪裡哪怕是一塊幌子,都骨子裡透著奢華,路上的行人哪怕舊衣舊衫,也顯得滿足和悠閒。

  這是只有開封城裡才有的風景,哪怕其他地方有更加繁華,卻再也沒這份氣度。

  然而徐平的眼裡,這風景這人,都顯得既熟悉又陌生。六年裡他已經習慣了窮鄉僻壤,已經習慣了把破落地方建成富庶之鄉。邕州雖偏遠,徐平在那裡卻是一言九鼎。開封雖好,徐平在這裡卻只是一個小角色,哪怕官職一再破格提升,依然還是個小角色。

  適應這種角色的轉換,恐怕非一朝一夕。從大權獨攬,到謹小慎微看人眼色行事,徐平還有很多東西要學。路上見過的丁謂和胡旦兩人,提醒著徐平官場的風險。論才學,徐平遠不如胡旦,論權謀和手段,丁謂也是一時人傑,但如今兩人卻被遺忘在世界的角落。

  早起,上班,下班,回家享天倫之樂,但願開封城裡是這種生活吧。

  沿馬行街,上禦街,一直到汴河岸邊,這一路上衙署眾多,徐平的一身官服並不如何顯眼。過了州橋,官員就少見了,路邊的人不免指指點點。

  「這不是光化坊徐官人家裡的大郎?從嶺南回來了嗎?」

  有人認出徐平,高聲喊道。當年徐平高中,著實給周圍鄰居長臉,很多人那個時候就記住了這少年。這幾年徐平雖然不在家,徐正卻隔幾年升一階,竟也升進了朝官序列,在這平民聚居的地方,正是人們閒時談論的富貴人家。

  認出徐平,一路上就不斷有人打招呼,還有人試著邀請徐平到家吃酒。

  徐平臉上掛著笑容,不斷地拱手跟打招呼的路人回禮。雖然他不認識這些人,卻知道這些人是他的鄰居,是與他們家守望相住的人家。

  徐家並不靠近汴河邊的大路,走不多遠,就折進了小巷子裡。跟在徐平身後的閒漢孩童更多了,不住地唱著贊詞,恭賀徐家大郎高升回家。

  拐進自家門前的小巷子,那種熟悉的感覺一下撲面而來,徐平竟有一種熱淚盈眶的感覺。數年離鄉,再是做過多少大事,竟還是放不下這小小庭院。

  提前回來的孫七郎和劉小乙站在巷口,見到徐平和高大全便跑著上來行禮,劉小乙牽著徐平的馬,孫七郎陪著高大全,向徐家宅院行去。

  徐昌站在門口,指揮著兩個小廝挑著一大掛鞭炮,巴巴地蹺腳望著。一看見徐平幾個人轉進巷子裡,便急忙吩咐著點燃鞭炮。

  劈裡啪啦的鞭炮聲混合著人們的哄鬧聲,黑煙在嫣紅的霞光裡飄蕩,頑皮的孩童蹦蹦跳跳唱著兒歌,徐家門前一時熱鬧無比。

  小廝抬著盛滿銅錢的籮筐,徐昌大把大把的銅錢撒出去,閒漢和孩童哄笑著去搶,一切都仿如當年徐平東華門唱名回家時的樣子。

  穿過混亂的人群,徐平進了自家院門,吸了口氣,整了整衣冠,向正房走去。

  徐平正夫婦坐在正中,林素娘站在一邊,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靠在張三娘的腿邊,好奇地看著從門外進來的徐平。

  徐平快步上前,向徐正夫婦行禮:「父母大人身體安好。孩兒多年在外,不能身前盡孝,非人子本分,心中愧疚!」

  徐正板著臉道:「忠孝不兩全,你安心為朝廷做事,爹娘就已心安。」

  張三娘眼淚就已忍不住流下來,對徐平招手:「過來,讓我看看這幾年你變了沒有,胖了還是瘦了。可憐,這一轉眼就是六年沒見面!」

  徐平上前,張三娘拉著徐平的手上上下下看個不停,一邊不停地抹眼淚。

  身前的女兒盼盼緊緊抓住張三娘的手,一雙大眼睛不住地好奇看徐平,抿著嘴,也不知心裡想些什麼。

  徐平看看女兒,盼盼見到這陌生男人看自己,就緊緊靠到張三娘的身邊。

  徐平無奈,轉頭看看站在一邊的林素娘,苦笑著搖搖頭。

  林素娘抿著嘴角笑笑,促狹地看著徐平,也不說話。

  徐正見張三娘拉著徐平再不放手,重重咳嗽了一聲:「孩兒遠方歸來,你這樣拉著不放成什麼體統!如今他也大了,不再是小時候,為人夫為人父,不只是你的兒子!」

  張三娘聽了抹了抹眼淚,方才把徐平放開,拉著他的手,又拉過盼盼來,指著徐平對盼盼道:「這是你阿爹,快叫阿爹。」

  盼盼看著徐平,歪了歪腦袋,嘴巴幾次要張都沒有張開,不知想起什麼,「噗嗤」笑了一聲,鑽進了張三娘懷裡。

  張三娘無奈地搖頭:「這丫頭,平時挺愛叫人的,嘴巴又甜,怎麼見了自己阿爹反倒害起羞來!」

  盼盼看著徐平,笑得眼睛彎成了兩個月牙,就是不開口。

  徐平從身上摸出一對象牙雕的小玩偶,在盼盼面前晃了晃:「這是阿爹從很遠很遠的地方給你帶來的禮物,喜不喜歡?」

  盼盼點點頭,卻不說話,抬頭去看張三娘。

  張三娘歎了口氣,她是疼盼盼習慣了的,孫女長這麼大就沒對她說個不字,從徐平手裡接過玩偶,塞到盼盼手裡,口中道:「小孩子,難免認生,過幾天自然熟了。」

  林素娘在一邊看著,只是捂著嘴笑。

  徐平無奈,看著女兒搖了搖頭,再向父母行過了禮,退到林素娘身邊。

  林素娘看了看身邊徐平,甜甜地笑了笑。

  六年不見,林素娘終於褪去了走時還有的小丫頭的稚氣,身子徹底長成,儀態也雍容華貴了許多,平添了許多女人味。

  這是自己的妻子,徐平六年沒跟女人親近過,看著她的樣子,不由心中一蕩。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50

第19章 共剪西窗燭

  推薦一部歷史大作《春秋我為王》,作者專業過硬,考據精細,喜歡歷史的讀者一定不能錯過。隨著書裡的故事,重溫那璀璨而且充滿故事的歲月。

  徐平在房裡與家人訴說著這幾年的離別思念,外面徐昌指揮著小廝女使排開筵席,宴請街坊四鄰。此時正是初秋,晚上還不太涼,院子裡夜宴正是好時候。

  李璋自徐平一出皇宮,便與下一班祇候交接過了,回家換了衣服,帶著兒子到徐平家裡來,為徐平接風。

  李用和出使黨項還沒有回來,二兒子李瑋與徐平不熟,李璋也沒有其他人作伴。如今李用和成了國舅,榮華富貴指日可待,李家成了開封城裡最顯貴的人家之一。自從皇上認了親,便賜了芳林園的宅子給他們,李用和沒敢要,後來改了惠寧坊的一處普通宅子,與徐家只是隔著一條禦街,規模也相差不大。

  現在李家終於苦盡甘來,段老院子熬了一輩子,終於老來得福,得以安享晚年。李璋的弟弟李瑋雖然長得不太標緻,但人老實,自小愛好琴棋書畫,如今請了個老師在家裡面教。作為外戚,又不指望將來跟徐平一樣科舉中進士,能夠學些文化人的本領在身上,將來足夠應酬就好了,李用和倒不強求他讀詩書。

  如今外戚裡面,年輕一代書畫第一的當數劉從德的兒子劉永年,皇帝有意撮合,劉永年和李瑋經常玩在一起。至於劉太后的恩恩怨怨,隨著她人已經故去,也就隨風去了。認真說起來,劉太后得罪徐平遠不如得罪皇上厲害,皇上都放得下,徐平也沒什麼理由放不下。劉永年又是皇上自小養在身邊的,也沒必要與他鬥氣。

  盼盼一直笑吟吟地跟在徐平身後,有時候是拉著張三娘,有時候拉著林素娘,有時候拉著家裡新討的女使翠兒,一直盯著徐平看,就是不開口叫人。

  徐平也是無奈,不管怎麼哄她,她也不哭不惱,只是笑。莫說甩不掉她,就是能甩掉徐平也不捨得,可這一直不叫爹是怎麼回事?

  直到李璋帶著兒子黑虎過來,盼盼脆脆地叫了聲「阿叔」,接了李璋從外面帶回來的糖人,高高興興地與黑虎去玩了,才不跟著徐平。

  太陽落下山去,晚上的涼風起來,星光被徐家院子裡亮如白晝的燈光逼退,滿天繁星無奈地眨著眼睛。

  滿院子的街坊鄰居徐平能叫出名字來的一個巴掌就能數得出來,但並不妨礙他們熱情地向徐平道喜,說著各種奉承的話。

  徐平一一見禮,向眾人敬酒,感謝這些年來他們對自己父母家人的照顧。所謂遠親不如近鄰,跟鄰裡搞好關係,才能舒舒心心地過日子。

  「騎大馬,穿朱衣,誰家少年……」

  一群孩童排成隊,蹦蹦跳跳地唱著兒歌,圍著酒桌轉來轉去。黑虎和盼盼兩個還不知世事,看著熱鬧,拉著手也跟上去,跟在後面又唱又跳地開心。

  徐平敬過一圈酒,微微有些酒意,一陣涼風吹來,打了個哆嗦。

  夜已經深了,月亮從東方升起來,趴在樹梢間偷偷打量著這個世界。水一般的月華鋪灑在天地間,抬頭看下,月華下開封城裡的建築鱗次櫛比,繁華勝過邕州不能以道理計。

  徐平覺得眼睛微微有些濕潤,一種異樣的感情從心底升了起來。

  數月之前,執掌數十萬人的命運,手握數萬精兵破人國,擒人王,那種意氣風發也曾讓徐平激動。但今他卻深刻感覺到,自己需要的還是這其樂融融的平凡生活。

  李璋上來把住徐平的胳膊,扶他回到桌前,兄弟兩人交杯換盞,喝著濃烈的美酒,說著這幾年的離別,談論著每個人的際遇,感歎著命運的神奇。

  徐正不勝酒力,喝了七八杯,便停住不喝。

  見夜已經深了,街坊鄰居紛紛告辭離去,而徐平和李璋兄弟依然喝個不停,徐正正色道:「你們兄弟喝個意思也就罷了,等有閒了再盡興。明天八月十一,只日皇上臨朝的日子,一大早就要上朝。李家大郎尤其要到大內當差,絲毫馬虎不得,早點歇息得好。」

  徐平和李璋連連答應,讓徐正早點回房休息,他們再喝兩杯就好。

  自真宗皇帝後期身體不適,便改每日上朝為只日上朝,每兩天臨朝一次。到了劉太后掌政的時候相沿不改,趙禎親政,他實在也不是個多麼勤政的皇帝,依然延續下來。為了把兩日一朝改為日日上朝,大臣們不知上了多少奏章,以祖宗家法要求趙禎,他也快要挺不住了。按現在形勢不需要轉過年去,東華門外就要恢復以前天天天不亮就擠一堆人的舊模樣。也是徐平命苦,享受不了幾天隔天上朝的好日子。

  此時徐平還沒有正式分派職事,並不能到垂拱殿裡上朝,而只是與一群閒官到前殿裡瞎站,簽字畫押。等到當班宰輔垂拱殿裡下朝,過來隨便說兩句,大家便一哄而散。

  前殿上朝純粹只具禮儀意義,沒半分意思,所以常年都有六七成以上的人請假。徐平是因為第一次回京上朝,怎麼也得過去報個到,不然他也請假了。

  反倒是徐正,自從今年升了朝官,有了到前殿上朝的資格,每天都早早起來,收拾得整整齊齊,精神抖擻地到文德殿去。

  張三娘剛開始不知道,還以為多麼了不得的大事,也跟著鞍前馬後地伺候。隔天就不到五更起床,把徐正收拾整齊,一直送出門讓他上殿面君去。後來才知道,丈夫根本就沒有見皇帝的資格,上朝就是畫個押,等到太陽高升禦街上吃個小吃回家來。

  後來瞭解了底細,張三娘就惱了,等到知道跟徐正一般身份的,大多都是常年請假呆在家裡,便再也不理徐正。也不知徐正官癮為何這麼大,沒了張三娘支持,依然堅持次次上朝都到,風雨無阻。

  徐正轉回房去休息,李璋又拉了徐昌和高大全孫七郎過來,幾人好好喝了幾杯。念在徐平剛剛回來,與林素娘所謂久別勝親婚,幾個人才散去。

  徐昌在外面指揮著收拾殘局,高大全和孫七郎扶了徐平回到他的小院。秀秀早就等在院門口,接著徐平,一路扶到了房裡。

  林素娘正在房裡逗著盼盼玩,見徐平回來,急忙上前扶著坐到桌邊,讓秀秀去倒杯濃茶過來,給徐平解一解酒。

  盼盼好奇地看著徐平,見林素娘離開,突然一笑,上前碰了碰徐平的胳膊,然後飛快地笑著跑開,歪著頭看徐平的反應。

  徐平已喝得有些迷糊,抬頭傻愣愣地看著盼盼,向她招手。

  盼盼一笑,飛快地鑽進了林素娘懷裡。

  秀秀端了茶過來,徐平喝過了,頭腦稍微清醒些,便靠在椅子上醒酒。

  林素娘歎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與秀秀一起逗盼盼玩。

  月亮爬起來,月光透過窗子鑽進房裡,桌子上的燭光在月光裡搖曳。

  徐平搖了搖腦袋,終於清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盼盼坐在林素娘懷裡與秀秀數指頭玩,燭光照在她的小腦袋上,耳朵粉紅而透著晶瑩。

  「盼盼今天與我們一起睡嗎?」徐平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秀秀笑道:「官人說笑,你剛從幾千里外回來,怎麼由得盼盼小娘子在房裡鬧。翠兒妹妹在做些雜活,一會就過來帶小娘子過去我們房裡。」

  徐平「哦」了一聲,沒有說話。

  這古靈精怪的女兒一直不叫自己,還想跟她拉拉關係呢。不過留她在房裡,自己和林素娘今夜也就什麼都不用幹了,安心哄孩子就好,那更無法忍受。

  過不了多少時間,翠兒終於忙完了,進房裡來抱起盼盼。

  翠兒舉著盼盼的小手,向徐平搖:「快叫阿爹,向阿爹行個禮。」

  盼盼緊緊抿住嘴,只是笑,一邊搖著小腦袋。

  徐平看她的樣子,無奈地歎了口氣。

  林素娘三個女人一起笑起來,翠兒捏了捏盼盼的小臉蛋,與秀秀回房。

  到了房門口,盼盼在翠兒懷裡突然回過頭來,向徐平脆脆地叫了一聲:「阿爹!」

  叫完,便放肆地咯咯笑,小手拍著翠兒的肩膀,催著她回房。

  聽見女兒的聲音,徐平怔了一下,看著她笑得亂顫的痛影,回味了好一回。

  林素娘把門掩上,下了頭上的首飾,微微笑著對徐平道:「你酒也醒了吧,屏風後面有熱水,我伺候你洗腳。」

  徐平看著燭光下的林素娘,臉蛋又嫩又白,身軀如風中的柳枝,搖曳多姿。頭發散了下來,在暖暖的燭光裡別有一番風韻。

  當年離去的時候,林素娘只有十五歲,身子都沒有長開,讓徐平頗有些尷尬。此番回來,林素娘已經過了二十歲了,才真正顯出女人的豔麗,令人心旌搖動。

  徐平招招手:「先不急,過來我們說回話。」

  林素娘低頭笑著,慢慢走到徐平身邊。

  徐平借著酒意,一把把林素娘攬到懷裡,低對湊近她的耳邊道:「這六年來,你想我不想?我邕州,我可是夜夜都想著你。」

  林素娘半是嬌羞半是嫵媚,低聲道:「怎麼不想?都說是做夫妻是白頭到老,我們卻是常年不得團聚,只有你想著我,我想著你,才是夫婦。」

  月光偷偷鑽進窗子來,聽著兩人多年未見的情話。直到一個燭花突然爆開來,才把這無言的靜謐打破,更添幾分旖旎。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12 11:51

第20章 早朝

  推薦功史大作《督軍》:民猶是也,國猶是也,無分南北;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

  徐平覺得自己剛躺下,連個夢都還沒來得及做,就被林素娘叫醒了。

  勉強睜開眼睛,看著旁邊坐在床上的林素娘,衣衫整齊,連首飾都整理已經得妥妥當當,徐平以為自己眼花了。

  揉了揉眼睛,見果然真是林素娘坐在那裡。看看窗外,月光朦朧,算著日子現在離天亮還早,忍不住對林素娘道:「你一直沒睡?昨天晚上我們那——之後,不就已經到了深夜?現在離天亮還早,你怎麼就起來了?」

  林素娘臉紅了紅,對徐平道:「今天早朝,你再不起來,公公就來喚你了!」

  徐平一愣,才想起今天要和父親一起去上早朝,再不是以前在邕州由著自己性子的時候了。咬咬牙,掙紮著從床上坐起身子。

  林素娘不說話,默默地幫徐平穿好衣服,伺候著洗漱罷了,輕聲道:「早去早回,飯回吃就好,不要與公公一起在外面吃。」

  徐平答應,到了門口,突然抱了林素娘一下。

  林素娘一下羞紅了臉,還沒反應過來,徐平就已經笑著出了門。

  院子裡徐正早已經在那裡等著,見到徐平過來,正色道:「早朝是臣子的一等一大事,你今天是第一天,以後可不要起得這麼晚了!」

  徐平心裡暗笑,自己就是去湊數的,等今天去請過了假,以後想幾時起就幾時起。這深更半夜地,不是明白著折騰人嗎,還讓不讓人過正常生活了!

  院子外面,高大全和劉小乙各牽了一匹馬,見徐平父子出來,忙躬身行禮。

  徐正和徐平翻身上馬,吩咐兩人一聲,便離了家門。

  徐家離禦街不遠,街頭巷尾都有開封府的鼓樓差役,也不需要下人跟著,父子兩人打馬出了巷子,來到汴河邊的大街上,一路向東行去。

  此時正是寅時,連黎明前的黑暗都還沒到,路上靜悄悄的,只有風吹過汴河,輕輕的水聲傳到耳朵裡。這也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風吹過,徐平不禁打了個寒顫。

  天封城還在睡夢中,路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沒有。

  徐平有點很奇怪的感覺,有些心慌。這個時辰起來,好多年來他都沒有過了,周圍黑黑的一片,總覺得世界換了個樣子。

  早朝的時辰是欽天監定的,很有講究,但徐平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什麼時辰?用他前世的觀念,現在還不到凌晨四點鐘,天天這個時候起來,誰受得了啊?怪不得皇帝不願意天天上朝,誰受得了這種生活啊!

  慢慢接近禦街,開始熱鬧起來,賣各種小吃的已經開張。很開官員走到這裡,會喝碗餛飩,吃個包子,肚子裡有了東西,驅趕一下早上的涼意。

  徐正一向是不在這個時辰吃東西的,都是早早趕到文德殿裡,散朝之後才出來吃東西。徐平自然一切依從父親,隨著他的習慣行事。

  禦街兩廊人一下子多起來,都是要趕早朝的官員。去垂拱殿上朝的大人物很多都不走禦街,這裡行走的多是徐平這種不匣務的朝官,比去垂拱殿自然寒酸得多。

  不匣務官,輕鬆是輕鬆,但只有本俸,開封城裡物價又貴,過得著實不易。大多也都如徐家父子一樣騎著馬,也有不少騎著驢的,還有人連驢也雇不起,撒開腿步行。

  徐正幾乎一次早朝都不拉,也認識了不少人,一路上不斷有人打招呼。徐正一一回禮,不忘向每一個打招呼的人介紹一下身邊的兒子,剛才邕州回來,過幾天要參加學士院考試的。至於徐平在邕州幹了什麼就不用他說了,現在京城裡早已經傳遍,連平民百姓都知道徐平的姓名。滿開封城的人都等著過些日子,李佛瑪等一干交趾君臣從邕州押到開封城裡,皇上在宣德門城樓上受降,那將是京城裡的大日子。

  隨著徐正的指揮,徐平一一向父親的所謂同僚好友行禮。從官階上,徐平在這群人裡絕對處於最頂尖的那幾個,而且他也不用守選,不用這麼乾耗下去,待遇是這些夢寐以求的。見這種大人物在自己面前自居晚輩,很多小官都受寵若驚。

  就這樣亂糟糟的,不知不覺就到了宣德門。隨著人流,徐正父子下馬一起進了宣德門,向東到了文德殿裡。

  這裡也有東西閤門,而且是正式的閤門,絕大多數與閤門有關的禮儀都是在這裡舉行。不過皇上輕易不禦文德殿,這裡的閤門也只剩下禮儀功能了。

  隨著父親到閤門那裡簽名畫押,徐平便尋思著退朝之後過來請假,不過要想好藉口怎麼跟父親說。徐正得到這麼一個上朝的機會都寶貝得不得了,如果知道兒子來過一次便請長假,只怕臉色會不好看。

  由於沒什麼正事,文德殿裡的早朝亂糟糟的,菜市場一樣,來到這裡的官員各自找著朋友聊天,哪裡還管什麼位次。禦史台和閤門人員見怪不怪,也懶得彈壓,只是來回看著別做出太過火的事情來就好。

  按官職徐平應該是在前列,但這裡也沒幾個人認真站朝,徐平只好隨著父親,默默地在文德殿裡打盹。

  正在徐平雲遊天外的時候,突然被父親拍了一下,急忙睜開眼睛。

  只見一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正站在自己面前,滿面驚喜:「雲行,早聽說你這兩天要回京城,沒想到在這裡見到!」

  徐平見是自己的同年吳育,急忙行禮:「春卿,你也是回朝述職嗎?」

  吳育道:「一是述職,再一個是參加今年大科,便在京城裡多呆些時間。」

  「原來如此。」徐平嘴裡應和著,看著吳育,也有些羡慕。

  這才是真正有才的人,天聖五年的省元,進士甲科,尤自不滿足,還要參加今年的制科。這要不中個三等,還真對不起他這份苦功了。制科與進士科不同,對學識的廣度要求特別高,要用特別的學習方法備考,徐平連參加的念頭都不敢起。

  制科三等就等同於狀元待遇,只要入等就相當於進士,天育才是他們天聖五年進士同年的考試專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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