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200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06

第123章 我們不能置之不理

  「天聖六年,交趾諸皇子及甲峒知峒甲承貴寇略邕州邊地,擾動地方。未幾,檢校太師、靜海軍節度使、南平王李公蘊卒,朝廷以交趾新喪,一時未加嚴懲,而以溫言撫慰。冀新王能深自戒懼,約束地方,以邊境平靜為福。

  自李德政嗣位以來,累封至檢校太尉、靜海軍節度使、安南都護、交阯郡王,新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朝廷之恩不可謂不深,自當謹守本分。然自其繼位以來,邊境騷亂,無一日平靜,實負朝廷厚賞。

  上國如慈父,蕃屬如稚子,甲峒臣事交趾,則豈非大宋之孫?則我大宋子民,實為甲峒叔伯,自當恭謹。然其自負強力,連年在邊境寇略不止,既無臣禮,又失人倫,可謂狼子野心之輩。

  天聖七年三月,甲峒兵民二百三十五人次竄擾沿邊村峒,擾亂農事。

  天聖七年四月,甲峒兵丁六人入淥州下屬村峒,不許小民稻田除草。

  天聖七年六月,甲峒六十八人,寇略西平州所屬村峒,傷十一人,搶稻穀五石,肥豬兩頭,水牛一隻。

  ……

  天聖十年五月,甲峒二百三十六人次,襲擾石西州,略人口二十三人,傷峒民五十一人,搶稻穀八石,水牛三隻,雞鴨無數。

  比近幾年,邊境無一日寧靜,峒民日驚恐,財物被搶掠無數。

  予提舉左江道溪峒,代天子守地方,豈可讓治下百姓受此苦惱。自即日起,知會甲峒及交趾,約束屬下,不得再生事端。治下峒民,如遇自境外來的盜賊搶掠,如能力戰擒賊者,無論生死,捉一人或得一屍,賞錢五貫。如不能力戰,則飛馬報官府,不得延滯。」

  下面是徐平左江道提舉司的落款。

  徐平看過,抓起筆來,又加一句:「官府乃民之父母,豈能坐視屬下民眾受此荼毒?似此等事,我們不能置之不理!」

  寫完,想了一下不妥,把最後一句劃掉,改成:「吾輩豈能坐視!」

  然後交給送來的人,口中道:「寫的還是文縐縐,再改得淺顯些。這裡比不得你們福建路,識字的人不多,繞來繞去的反而讓人看不懂了。再說就是甲峒那個地方也沒幾個讀書人,你寫深了他們也不明白。」

  穿長衫的人名叫譚培元,本是福建的一個教書先生,機緣巧合跟著別人來到了蔗糖務,因為筆頭硬,這次被徐平招了來。原以為跟著提舉官人有了出頭露臉的機會,要寫些錦繡文章出來,萬萬沒想到徐平讓他寫的東西要求越白越好,滿肚子墨水沒處發揮,差點憋出內傷來,沒想到徐平還讓他再白。

  鬱悶地接過文稿,譚培元問道:「官人還有什麼交待?」

  「就這樣吧,你改改便就讓人去排版印刷,佈告上用我的官印,要貼遍治下所有村峒,我還會再派人去宣讀。」

  譚培元應聲諾,拿著文稿回去改了。

  這種要貼遍鄉村的佈告,也就是能活字印刷了,不然謄錄就能累死人。

  桑懌站在一邊看著,見譚培元離去,對徐平道:「這法子還是不錯的,附近山裡的蠻人,自古以來也沒什麼朝廷的意識,這次給他們出頭,這些佈告貼出去,也能讓他們對朝廷歸心。」

  「就是這個意思,不然何必費這心思。」

  徐平也是沒辦法,廣源州那裡得罪自己不輕,有力量了不去報復,那自己這官當得跟鹹魚有什麼分別?再說這也是為朝廷消除隱患,擴大疆域,一舉兩得的事。但這年月,朝裡的主政者可不這麼想,只想著太太平平,嚴禁地方官起邊釁,再是有理到了朝裡也沒理。沒有朝廷的支持,那就只好爭取地方百姓的支持,這裡的百姓又沒有什麼中原正統的概念,只能用這粗劣的法子在最短的時間把他們調動起來。至於效果如何,聽天由命吧。

  桑懌笑道:「這種事也沒有別人做過,說不定會收奇效。對了,既然這次是衝著廣源州去的,怎麼偏偏佈告甲峒,對廣源州提也不提?」

  「甲峒只是騷擾,見了佈告之後倘能懸崖勒馬,以後還能和平相處,佈告了才有用。廣源州已經公然造反,說了也是白說,砍了他的人頭才是正經。」

  嘴上這樣說,徐平心裡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理由。阿申被黃從貴帶到甲峒,徐平交涉了好幾次,那裡就是不放人,他對段方父女無法交待。

  路已經通到了憑祥峒,趁著雨季修起鎮南關,再把路修到那裡,手裡就有了足夠的牌。到時等平定了廣源州,甲峒再沒有眼色,徐平並不介意把那裡也平了。破了甲峒,穩定諒州,大宋就控制住了這條重要通道。

  由於蔗糖務這兩年交的錢糧多,邕州的駐軍年年增加,雖然禁軍依然是不足兩百人,廂軍卻已經達到了七千多人。

  如果是在北方的平原地區,七千多人的部隊也鬧不出多大浪花,邕州這裡可就不同了,除大理和交趾外,碾壓各方小勢力。

  以前交通不便,中原王朝無法在邕州方向出動大軍,對交趾的軍事行動大多依靠海路,取太平江口逆流而上。邕州方向雖然也有軍事行動,但大多都是作為偏師奇兵,支撐不了大部隊。

  年月久遠,傳說中雖然也會有中原王朝從邕州進攻的故事,比如憑祥峒這裡就有後漢伏波將軍馬援廟,還有支持馬援的義女班夫人廟,但這些都當不了真。馬援的年代連太平江的水路都還沒探出來,實際上是沿著海岸而行。

  唐朝之前,交趾地區僅有部落,中原王朝大軍沿水路直上無人可擋,只要安然過海,交趾就可計日而下。唐朝之後交趾有了統一政權,可以沿著太平江組織軍隊節節抵抗,水路進攻就極難成攻了。

  以後對交趾成功的軍事行動,比如神宗時候郭逵平交趾,就是從邕州沿陸路進軍,水路僅為偏師,沒起太大作用。

  但邕州地形複雜,道路崎嶇狹窄,僅能人挑馬馱,支撐戰事代價大得不可思議,需要中原王朝舉國之力,這也是宋後交趾能打下來卻守不住的原因。

  宋人常說:「今日師行,一兵行,一夫饋,只可供七日。」一名士兵配一名專門帶補給的民夫,也只能堅持七日,這還是在北方地區,邕州這裡翻倍都不止。當然這說的是一來一回,若按單程就是十四日,但那就是孤注一擲了。

  邕州到憑祥五百里山路,單程就要將近一月,一兵兩夫還不足,若是憑祥沒有提前蓄下的糧草,一兵就要配五夫。一萬戰兵,就要抽調五萬民夫運輸給養,再加上護糧道的軍隊,七八萬民夫是少不了的。整個廣南西路編戶不過二十多萬,支撐一萬人的軍事行動,就要把壯丁抽調一空。就是糧草不從本地徵集,全都靠外運,這些壯丁抽出來農事也要荒廢。這種仗只要打上一年,整個廣南西路的血就被抽乾了,一二十年都未必能恢復過來。

  郭逵十萬大軍,按宋時習慣,編內兩三萬是輜重兵。除此之外,僅從江南和荊湖帶來的民夫就有二十多萬,加上嶺南徵調的民夫,支撐力量就要四五十萬人。如此龐大的軍隊,到了交趾首都升龍府城下也是魯縞之末,只能接受交趾國王的降表,而無法郡縣其地。

  徐平的蔗糖務這兩年大建水利,治著河谷開墾了許多水田,加上旱地種的玉米補充,左江道的糧食已經大大富裕,幾年積蓄,可以折騰一段時間。

  邕州現在七千多廂軍,右江道馮伸己那裡在橫山寨一千五百人,邕州城和其他關隘驛站駐有一千人,徐平這裡因為與交趾接界,有四千多人。

  四千多人的正規軍,徐平再從蔗糖務抽調鄉兵補足五千戰兵,無論是對甲峒還是廣源州都有絕對優勢。有了路,這些軍隊的補給毫無問題,就是不說馬車牛車這些,僅用二人推挽的小推車,一個民夫支撐兩兵都很輕鬆。

  在這群山連綿之中,路就是生命通道,沒有路就得拿人命填充。

  隨著蔗糖務的道咱擴展出去,大山裡面的世界就再是化外之界了。

  徐平看著牆上掛著的巨幅地圖,趴在椅背上沉思。憑祥峒現在有忠銳、廣安一步一騎兩指揮兵馬,其他本地原有靜江軍各指揮正在向這裡慢慢集中。今年新除兵役的福建廂軍三千人,還有蔗糖務抽出來的熟手五千人,共八千人也慢慢集中到這周圍修路開田,下年憑祥周圍也會成為蔗糖產地。有這些人在這裡,憑祥就從此牢不可破。以前是交趾及甲峒利用自己平原地區離得近的優勢,不斷向大宋這裡擠壓,有了蔗糖務就要反過來了。

  今年蔗糖務三司定的份額是三千五百萬斤,基本與上年持平,徐平也有餘力空出手來解決周邊一些棘手的問題。

  這樣的份額不是三司變慈祥了,三司使陳琳是個精明人,發現因為這兩年白糖湧進內地太快,價格跌得厲害,故意放慢了白糖發賣的速度。

  徐平也探出了一條新路子,從邕州沿郁江而下,直到廣州,白糖在那裡向海外發賣。市舶司的收入比內地更高,三司也樂觀其成,由著徐平鬧騰。

  到了天聖十年,邕州這裡可謂是政通人和,內部平靜,這幾年發展起來的力量,開始向外部伸展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07

第124章 飛來橫財

  丁峒是個位於群山中的小山村,只有二十多戶人家,其中又只有五戶人家種地,其他人全部靠穿村而過的這條路生活。

  路從諒州來,過淥州,經過丁峒,到思陵州,再到原來的思明州,現在的寧明鎮,從那裡沿著明江可以把貨物運到四面八方。

  這條路是交趾和大宋陸上的主要貿易通道,雖然兩國官方意義上的貿易口岸只有欽州博易場,但民間的走私貿易從來沒有斷絕。

  淥州相對來說地理位置優越,已經伸到了兩國界山的南邊,關健隘口都在大宋境內,路上算是平靜的,利於商賈通行。數百年來,這條商路已經變得非常繁盛,商販馬隊絡繹不絕。

  不過這條路一直在山間穿行,從淥州到思明州近兩百里山路,中間沒有稍具規模的盆地,可以做馬隊商路,卻不能支援軍事行動。再者淥州雖然在界山南側,但與諒州之間還有山隘阻隔,也並沒有什麼軍事價值。

  自徐平到了憑祥峒,原駐淥州的大軍已經移往那裡,淥州只剩原永平寨屬下的二百多兵馬,威懾周圍土州,保證商路的暢通。

  六月的天氣酷熱難耐,雨水又多,熱氣蒸騰起水汽,整個世界像個蒸籠一般,讓人無處躲無處逃,恨不得把一身皮肉都扒下來。群山阻隔,連風也吹不進來,想找一刹那的涼爽都沒地方尋去。

  路邊小酒鋪的棚子底下,兩個漢子正踞著一張桌子喝酒,棚子的陰影也遮不住無所不在的酷暑,兩人都赤條著上身,下邊一條牛犢褲,極不雅觀。

  左邊一個身量不高,膚色微黑,全身都是咕嘟嘟的肉,看起來頗為壯實。右邊一個身量差不多高,膚色白一些,卻是個細竹竿,不說身上,連臉上都沒有二兩肉,看起來有些滑稽。

  黑漢子赤著的腳踩在凳子上,一手端著酒碗,一手捏著桌上的牛肉向嘴裡亂塞,嘴都滿滿的。不時喝一口酒,不知怎麼酒就從咽喉滲進肚子裡。

  瘦子眼巴巴地看著,悄悄把口水咽回肚裡,對黑漢子道:「哥哥,這酒水還滿意?要不要再打些來?」

  黑漢子嘴滿滿的,說起話來含混不清:「滿意什麼?淡得跟水一樣!前些日子我去憑祥峒,新開的一家酒樓,那裡賣的酒一進嗓子像火一樣,那才真是有力氣!哪裡像這淡出鳥來!」

  瘦子陪著小心道:「哥哥是去過大地方的人,眼界自然不同!我們這深山裡小地方,如何比得了憑祥峒的繁華?我聽說連提舉官人現在都住在那裡,似那等身份,酒肉稍差了一點如何住得下?」

  「那是!不但這酒,這裡的肉也不行!看看,咬都咬不動,店家宰的這牛怕不是比我年紀都大了,肉老得跟木頭一樣!憑祥那裡賣的牛肉,都是雪花一樣,又肥又嫩,一口咬下去,那滋味——」

  瘦子聽著,兩眼放出光來,喉嚨動個不停,口不咕嘟嘟地咽。

  「哥哥,什麼時候帶著小弟出去轉一轉,也見一見外面的世界。」

  黑漢子搖頭:「小牛,外面的世界雖好,卻一行一動都要錢,你身上有錢麼?成貫的錢銅也拿兩貫出來讓我看看。」

  「哥哥說笑,這村裡除了主家,誰能有成貫的錢。」

  黑漢子聽了直是搖頭:「沒幾貫錢,連山都走不出去,你還是死了心。上次也是合該我發跡,跟著個客商挑擔子,這才有機會出去一趟。這種機會幾年遇不上一次,還是慢慢等吧。」

  瘦子聽了這話,只是唉聲歎氣。

  正在這時,路上行來兩個人,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走在前頭,後面跟著五十歲左右的老僕挑著擔子。頂著烈日,冒著酷暑,兩人走得渾身是汗,穿的衣服被汗濕透,又經烈日一曬,黏答答的,看著就說不出來的難受。

  見了路邊的酒棚,兩人走進來,找張桌子分別坐下。

  少年喊道:「主人家,有解渴的酒打些來,肉食也切一盤上來。」

  老僕把擔子放好,提起桌上茶壺給少年倒了茶水,口中道:「烈日下實在走不了路,我們還是在這裡歇歇,等日頭不毒了再上路。」

  少年點頭答應,端起茶來喝了一口。

  瘦子看見兩人辛苦,想起黑漢子的話,急匆匆地站起身來,到少年和老僕的桌前不三不四地行個禮道:「客官從哪裡來?」

  老僕抬起頭看了瘦子一眼,有些警惕:「我們是交趾來的商人,你是什麼人?過來有什麼事?」

  瘦子陪著笑道:「在下丁小牛,那邊是我一個結義哥哥韋大郎,都是本地人氏。我們身無長物,就是有一身力氣,看你擔子挑得辛苦,不如舍幾貫錢出來,我們幫你挑過山去,如何?」

  老僕笑道:「你這漢子不曉事,我就是主人家雇來挑擔子的,換給你們挑,主人家還雇我幹什麼?」

  瘦子見心思落空,小聲嘀咕:「原來碰到個要錢不要命的,真是晦氣!」

  少年見瘦子轉身要走,忙叫住問道:「敢問大哥,這裡什麼地方?到憑祥峒怎麼走?還有多少路程?」

  瘦子轉過身,眼珠轉了轉:「要我告訴你也行,你得請我和哥哥酒肉。」

  少年笑道:「小事而已。」

  見店家端了酒肉給自己送來,說道:「店家,照我桌上的樣子,給這兩位一樣上去,都算我帳上。」

  大熱天氣正沒客人,店主人聽了歡天喜地答應去了。

  瘦子站在那裡卻先不說,直到看著酒家把酒肉放到自己桌子上,才對少年道:「說給你知道,我們這裡喚作丁峒,以前是思陵州屬下。現在到處行了括丁法,知峒從提舉司那裡得了錢財,全家都搬到寧明鎮去了。憑祥峒我又沒有去過,怎麼知道要走多遠?」

  見少年面色有些不滿意,瘦子丁小牛轉了轉眼珠,指著路邊的一塊白壁說道:「那裡有提舉司的榜文,比如說的詳細,你如果識字還是去那裡看。」

  少年暗罵丁小牛奸猾,不過酒肉已經請了,也不好說什麼,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起身走到棚外的白壁前,站在那裡看榜文。

  白壁的抬頭寫的是這裡的位置,果然是丁峒,瘦子倒沒騙自己。以前這裡屬於土州思陵州管下,現在思陵州已經撤了,歸到了寧明鎮治下。少年也大致知道路線,知道要到憑祥峒,需要先到寧明鎮。

  貼在白壁上的榜文有新有舊好幾張,少年一一看去,從行括丁法到蔗糖務招人,他倒是也看得津津有味。

  韋大郎仰頭喝了一大碗酒,不要錢的酒喝著就是痛快,抹抹嘴,見少年在白壁前看得仔細,高聲道:「少年人,那新張貼的榜文上面說的是什麼?你唸出來給我們也聽聽!鄉下地方,識字的人少,可憐則個!」

  少年看著榜文,心裡正七上八下,也忘了剛才的小小不愉快,強自鎮定下心神,高聲唸了出來。

  這正是徐平前些日子定下來,到處張貼的捉拿交趾盜賊的榜文。少年心裡發虛,不敢照實唸,後面改成捉到活人才有五貫賞錢,屍體不算,而且必須確認是盜賊才可捕捉,不得騷擾商旅。

  慢慢唸完,少年心裡還是咚咚地跳,大太陽底下到額頭都冒虛汗。

  韋大郎和丁小牛卻完全沒注意少年的樣子,聽著唸完了,兩個腦袋在桌子上湊到一起,竊竊私語商議:「沒想到是這樣榜文,怎麼今天才知道!」

  丁小牛道:「前兩天有提舉司的人來我們這裡唸過,我想不關自己事,懶得來聽,沒想到錯過了!」

  「唉呀,一個人可就是五貫賞錢!這樣的大注錢財,我們得賺到何年何月才湊到!想想就覺得頭暈!」

  「我們這裡正在路上,離交趾又近,哪個月沒交趾人竄進來搶東西!我們只要留心,碰到落單的,可不就是飛來的橫財?」

  「就是,就是!天下間還有比這更容易來錢的!」

  兩人越說越興奮,端起碗來喝了一大口酒,一起眯著眼做個夢,彷彿就看見一串串黃澄澄的銅錢圍著自己飛舞。

  少年唸完榜文,緊張地屏住呼吸,聽了一會身後並沒有動靜,才小心翼翼地轉過身,見那邊韋大郎和丁小牛兩個竊竊私語,心一下又提到嗓子眼上。

  回到桌邊,老僕在碗裡倒上了酒,對少年道:「三郎,一路上辛苦了,喝口水酒解解渴。」

  少年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一下被嗆住了,咳個不停。

  老僕道:「慢一些,酒就在這裡,三郎不用著急。」

  少年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壓低聲音說道:「平伯,你趕緊吃點東西,一會我們就上路。」

  「也不急在這一時,這麼毒的日頭,好歹躲過去再走。」

  「拼著吃這點苦,平伯只管聽我的!」

  平伯見少年臉色蒼白,急忙道:「唉呀,莫不是路上走得匆忙,你中了暑氣?還是不要急著上路,你歇過了才好!」

  少年偷眼看看旁邊桌上的韋大郎和丁小牛,咬著牙道:「我沒有事,只管吃飽了肚子上路就是!」

  平伯看著少年的樣子,不明就裡,只好悶頭喝酒吃肉。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07

第125章 歸正人

  前面高高的寨門在望,少年停住腳步出了口氣,對挑擔子的老僕道:「一路平安,是我們多心了!」

  老僕放下擔子,直了直腰笑道:「大宋上國,這裡雖然是邊疆,也不是交趾可比,光天化日哪來的盜賊。」

  兩人說幾句閒話,休息一會,老僕挑起擔子,向著寧明鎮的寨門而去。

  此時太陽西斜,已不像中午時分那樣酷熱難耐,迎面又有涼風吹來,放下心來的主僕二人心情舒暢,隨著行人進了寨門。

  黃安明一家已經被發配往荊湖北路嶽州牢城,這裡改成了太平縣直轄下的鎮子,現在的監鎮是一個從邕州來的禁軍小頭目。土官被廢,商賈交的稅一下子降了下來,四面八方都湧到這裡,寧明吹了氣一樣迅速成了左江道重鎮。

  作為商業為主的地區,寧明鎮寨門檢查非常寬鬆,只要沒有違禁物品,便馬上放行,主僕兩人沒遇到一點麻煩。

  到了鎮裡,少年見道路寬闊,清一色新鋪的石板路,整潔乾淨,路兩旁的攤販熱情抬攬,路上行人悠然閒逛,一片太平氣象。路的兩邊某栽著楊柳,問或有幾株芭蕉,甚至還有桃樹雜在其中,粉紅的桃子已經成熟,分外誘人。

  「這才是天朝上國,化外蕃邦哪有這種氣象?可憐我家流落異國二百多年,如今才見到上國人物!」

  少年一邊說著,一邊與挑著擔子的老僕在路上閒逛。

  不知不覺就到了六月下旬,天氣一天熱似一天。白天火辣辣的太陽當空掛著,恨不得把整個世界烤焦,到了晚上沒了太陽,水汽又蒸騰起來,又濕又熱,從早到晚人的身上都像被水淋過一樣,沒個幹的時候。

  徐平也受不了這悶熱天氣,在官衙後院建了個涼亭,天天呆在那裡。

  憑祥這裡現在人已經多了許多,但都是官兵和蔗糖務的人員,並不通商路,沒有商人往來。市面上也新開了幾家酒樓,都是為上述人員服務的,與寧明這些地方比不起來並不繁華。

  雜人少,事務就少,原知峒李襄安雖然也跟人合夥開了酒樓,全家還是搬到了太平縣,只留個主管在這裡替他照生意。憑祥這裡現在真不是生活的好地方,除了有生意走不開的,有錢人都已經搬走了,要麼去太平,要麼去寧明。

  整個憑祥峒現在就是個大工地,大軍營,到處忙忙碌碌。

  下面的人都忙起來了,徐平就沒那麼忙了,他也不是個喜歡生事的人,沒事就在後衙裡與桑懌談談局勢,下下象棋。這個年代的象棋與後世的還是稍有區別,徐平覺得彆扭,改成了後世的模樣,玩起來也挺有意思。不過宋人普遍地賭性重,這種遊戲也就他和桑懌玩,其隊都不怎麼感興趣。

  這天,徐平正與桑懌在涼亭裡守著棋盤廝殺,一個兵士進來稟報,說是外面來了一個少年人,要見徐平。

  報完,遞了名帖過來。

  徐平接過,看名帖是一個叫陳天明的人,祖上來自福建泉州,如今卻是生活在交趾,湯州人士。

  只有名帖,並沒有附帶書狀,徐平也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麼要見自己,想了一會,念他祖上是漢人,淪落異域,還是讓兵士把他帶到花廳。

  與桑懌封了棋盤,徐平轉到花廳,一進門,就見到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站在那裡,好奇地東張西望。

  兵士高聲通報一聲,少年見到徐平,急忙上前行禮:「學生陳天明,見過提舉官人。來得冒昧,萬望恕罪!」

  「不必多禮,坐下說話。」

  說完,徐平當先在主座坐下。陳天明見徐平坐好,這才坐下。

  徐平吩咐兵士上茶,這才問道:「你祖上因何事到交趾?多少年了?」

  陳天明恭聲道:「學生祖上原是泉州士人,參加過禮部試,進士落第。後來同鄉有人到交趾為官,招他做了個幕僚,就此流落異鄉,有兩百多年了。」

  「哦,那說起來你也是土生土長的交趾人了,怎麼到憑祥來?」

  「學生自小讀詩書,一向仰慕故國聖賢故里。這幾年來,常聽人說起自提舉官人到邕州,興學刻書,人文昌盛,學生心慕不已。交趾化外小邦,想求學也沒處求去,去年家父仙去,沒了牽掛,學生變賣家產,決意歸國求學。」

  陳天明說完,小心翼翼地看著徐平。

  徐平一時沉默不語。

  收下陳天明,他就是歸正人,現在朝廷雖無成例,但也大致有跡可尋。一系列的優惠政策,無非是讓他入學,賜給閒田耕種,免賦稅之類。歸正人有這麼多優惠政策,自然也不是沒有限制,主要是不許隨意搬家,婚嫁官府也要過問,主要是怕他們有異心,鬧出事來。

  中原為天下之主,天下雖大,莫非王民,其來如歸。宋朝對外國投奔過來的人都加一個歸字,主要分為歸正人和歸明人,其他如忠義、忠勇等諸多名號也只是旌表,還是歸在這兩類之下。

  歸正人,元是中原人,後陷於蕃而複歸中原,蓋自邪而歸於正也。其實就是淪落異域的漢人,由於種種原因,選擇歸國。唐朝疆域廣大,雖然並沒有像漢朝那樣大規模地向外移民,但為官經商等種種原因,還是有不少人流落在周圍的小國,林林總總加起來也不少。

  歸明人,元不是中原人,是猺洞之人來歸中原,蓋自暗歸於明也。就是本身是少數民族,選擇內附的,主要有納土歸明、舉族歸明、降人歸明等一些名目。典型的如黃天彪,就是納土歸明,舉族內附,所以才享受諸多優惠。

  宋朝官方政策雖然對歸正人和歸明人都歡迎,但還是有細微差別。最主要的是歸正人主要在北方,而徐平邕州這裡西南沿邊,以及荊湖兩路,招納的都是歸明人。這少年身份沒問題,地方卻有些尷尬。

  邕州這裡管治不嚴,以前也不是沒有從外邦回國的人,但都是悄悄落下腳來,委託小吏納入編戶而已。這少年是徐平碰到的第一個正經頂著歸正人名頭來的,難免要謹慎一些。

  想了一會,徐平還是決定按照常例的政策辦。雖然在異鄉兩百多年,時間確實久了些,但願回來也不能拒之門外。

  「這樣吧,你先在這裡住些日子,等有可靠之人回太平縣,你隨著一起回去。太平縣有蔗糖務的學堂,你便先在那裡附籍讀書,其他一應生活所需,我自會命人難你安排好。」

  陳天明聽徐平應口,大喜過望,忙道:「官人深恩,學生沒齒難忘!不過日常所需就不勞官人費心了,學生這裡薄有儲蓄,足夠日常所用。聽聞官人是天聖五年的一等進士,能聞教誨,就感恩不盡!」

  徐平知道自己這個進士水分頗大,雖然這也幾年也努力讀書,總是心裡沒底,所以一般不與幹人談學問的事。聽了陳天明的話,便道:「我這裡事務繁忙,想與你談談學問,也沒有時間。你還是到太平縣去,那裡新來了一個教書先生,是江南人,名叫李覯,學問極好。江南詩書之鄉,他的見識也非尋常,你還是到他那裡求學。」

  陳天明心裡微有些失望,不過不好表現出來,還是謝了徐平好意。

  至於該給的優惠政策還是會給,怎麼處理就是陳天明自己的事了。

  說過正事,便閒聊幾句,徐平問道:「交趾為中原郡縣之地,也有千年了,想來那裡中原去的人也不少。」

  「與土人比起來,我們中原人還是太少,常受他們欺負。不過積年下來,再少也形成了幾個聚落,我住的地方便全是中原人後裔,也有幾千人。」

  徐平吃了一驚:「這麼多?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嶺南,哪怕就是交趾那裡有大片平原,幾千人的聚落都是不小的勢力了,沒想到漢人還有這種規模。漢朝開拓邊疆,伴隨著中原人的大量外遷,徐平這個時候西南還有大量那時留下的漢蠻。唐朝時則與之相反,大多是把邊疆人口遷往內地,倒沒想到還能在交趾留這麼多人。

  陳天明道:「幾百年累積下來,幾千人也不多了。再者中原人與土人通婚的很多,也攢下不少人口。」

  徐平點頭,心裡記住了這事。再聊幾句,便讓吏人帶了陳天明下去。

  回到後衙,見桑懌還眼巴巴地在那裡等著自己,徐平笑著過去,與他把殘棋下完了,便停住不下,推說休息一會。

  兵士上了茶,徐平一邊喝著,一邊對桑懌說起陳天明的事。

  最後,徐平搖頭感歎道:「卻沒想到交趾那裡有這麼多漢人,你說,他們要是像北方漢人一樣,幾百幾千地來歸正內附,會怎麼樣?」

  「勸你可別動這個記頭!在邕州這裡,朝廷只想著邊疆寧靜,從真宗年間起,內附的歸正歸明人往往不留,還是遣送回去,就是怕交趾藉口生事。你要是一下招來幾千人,怕是朝裡一頂擅起邊釁的帽子就扣到你頭上來!」

  「也是。」徐平點頭,心裡卻總是有點不甘心。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11

第126章 不是盜賊的盜賊

  天剛晴了兩天,又陰了下來,隨著陣陣微風,空中飄起了毛毛細雨,如濃霧一般在天地間飄灑,帶走了讓人無處躲藏的濕熱。

  路邊的柳樹下,陳天明掏出一錠銀子塞給老僕,口中道:「平伯,這一路上真是多虧了你,送我平安到了這裡,小小心意,您老收下。」

  平伯接過銀兩,笑嘻嘻地塞到懷裡:「三郎客氣,老夫貪財了。你與我好歹也是同鄉人,路上辛苦點不算什麼,我本就是個走南闖北的辛苦命。還好這裡官人心善,收留了你,憑你滿肚才學,將來必定有出頭的日子。等你真有金榜高中的那一天,風風光光回鄉裡,也代我到祖墳前望上一望,燒化些紙錢。」

  陳天明急忙滿口答應。他們這些離鄉幾百年的人,能祖墳拜上一拜是很隆重的事,也是謝平伯這一路上的照料。

  平伯挑起擔子,與陳天明作別,口中說道:「這一路上卻是我賺你便宜,回去的時候到寧明鎮那裡販些貨物,也是一筆進項。」

  湯州離大宋隔州過府,那裡數千中原人後裔,隨便是什麼,只要是來自大宋的都會有人哄搶,送陳天明歸宋這一趟,平伯倒是能賺不少。

  正在兩人依依惜別的時候,街角轉出韋大郎和丁小牛來,兩人手裡一人牽一根繩子,分別拴著一老一少。老的頭髮花白,背已微駝,少的卻只有四五歲,一雙眼睛又黑又亮,看著周圍的人有些畏縮,又有些好奇。

  看見路邊站著的陳天明和平伯,韋大郎眼睛一亮:「你們兩個腳好快,竟然早來了憑祥!相見便是有緣,等一會我領了賞錢,還你們一頓酒肉!」

  陳天明見這兩個不似善人,行個禮道:「哥哥有心了,我們兩個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擾兩位了。」

  「可惜,是你們沒福,可不是我小氣不請你們!」

  韋大郎也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深深歎了口氣。

  平伯看他們牽著兩個人,好奇地問道:「這兩位是什麼?怎麼被你們拴著?」

  韋大郎眼睛一挑:「這兩個是天上落到我們兩個頭上的富貴,都是交趾來的盜賊,巡檢司那裡懸賞五貫足錢一個!」

  平伯吃了一驚,指著一老一少:「他們兩個,盜賊?」

  丁小牛得意地舉了舉手中的布袋:「拿賊拿贓,我們可不是胡說,還有贓物在這裡,怎麼賴得了?不說這個,他們還砍了我們大宋的柴,可惜沒背在身上!」

  平伯見老者神色木然,小的則縮了縮身子,一副害怕的樣子,歎了口氣。這裡對平伯來說是異國他鄉,也不好說什麼,與陳天明道別,順著路走了。

  丁小牛看著平伯的背影,啐了一口:「這老狗也是交趾人,怪不得與盜賊一副同病相憐的樣子,再敢亂說,一起拿了!」

  陳天明見這兩人粗陋不堪,搖了搖頭,轉身回自己的住處去。

  丁小牛得意洋洋,隨在韋大郎的身後,一路搖搖擺擺走向巡檢司衙門。

  桑懌的左江道巡檢衙門本來也是在太平縣,這裡本是憑祥峒巡檢的辦公場所,現在被他占住,平常日子在裡面坐衙。

  這一天處理完了日常事務,正要回去,就聽見外面咚咚咚地鼓響,急忙叫了個隨身軍士出門去看。

  不一會軍士回來,報導:「巡檢,是兩個土人,說是捉了交趾的盜賊,到巡檢司來領賞錢!」

  桑懌聽了吃一驚,急忙道:「速帶他們進來!」

  自佈告貼出去,這還是第一次真有人來領賞,桑懌不能不重視。對佈告土人反應不熱烈,一是五貫的賞錢實話說起來並不多,真要是盜賊,那可是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抓的。再一個這種事情大家早已經是見怪不怪,而且土人中間識字的人很少,靠著提舉司的人去宣講幾次,沒形成熱門話題大多數人還是不知道。

  看著韋大郎和丁小牛兩人進來,一個趾高氣揚,一個得意洋洋,看樣子就知道都是鄉間的無賴。再看兩個拴住的所謂交趾盜賊,一個白髮蒼蒼,一個尚是稚齡童子,桑懌的眉頭不由自主地就皺了起來。

  「來者何人?」

  韋大郎忙上前躬身行禮:「見過巡檢官人,小的韋大郎,這邊是丁小牛,都是官人治下甯明鎮丁峒人氏,土生土長的良民。」

  宋時人口中的良民與徐平前世的意義不同,那個時代是從戰亂年代沿用下來的稱呼,算是順民的美稱。這個時代的良民是指有人身自由,沒有雇傭給人家做奴做僕,為婢為妾,甚至青樓賣笑,有明確的法律意義。

  桑懌看著韋大郎,沉聲問道:「剛才為什麼敲鼓?」

  「小的前兩天聽了提舉司貼出去的佈告,說是抓了交趾盜賊有賞錢。我們兩個雖然身份微賤,卻每每想著為國為官人分憂,得了佈告上的消息,便日夜在邊境村峒巡視,防交趾人侵擾。也是上天開眼,幾天前被我們發現了這一老一少兩個盜賊,偷偷摸摸潛進我大宋境內,砍伐我們大宋的樹木做薪柴。想提舉司官人再三申明山禁,說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朝廷裡聖上的財物,我大宋治下官民都不能隨便亂砍,況是他們兩個交趾人!這不是反了嗎?我們便把人抓了!」

  桑懌聽著韋大郎舌綻蓮花,說的一套一套的,也不知找了人什麼學來,竟然是大義凜然,很有些捨身報國的意思。要不是那一老一少看著實在扎眼,桑懌都會被感動。兩國交界,邊民跨境打獵捕魚,砍柴割草,實是稀鬆平常的事情,按桑懌的意思,這種事情不好過問。不過他拿不準徐平的意思,一時沉吟不語。

  想了一下,桑懌才道:「山林川澤,是天子私產,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看他們兩人也是迫於生計,不像盜賊的樣子,還有其他惡行嗎?」

  「有的,有的!」丁小牛被韋大郎搶了風頭,在後面憋得難受,有了機會急忙擠了上來,舉著手中的小布袋,「官人,這兩人還偷我們大宋農人的糧食,這布袋裡面就是證據。我們拿賊拿贓,冤枉不了好人的!」

  說完,解開布袋,把裡面的東西倒出來,原來是七八穗嫩玉米。這種作物適合山地種植,雖然徐平三令五申不許開山種地,這兩年還是傳播了開來。

  桑懌看著地上的嫩玉米,眉頭皺得更緊了,沉聲問老者:「這些真是你從我大宋境內農田裡摘的?」

  「官人,我家裡斷炊幾天了,摘幾穗填孩子的肚子!」

  老人說著,轉頭看著咬著手指的小孩。

  小孩歪著頭看著上面的桑懌,咬著手指頭,眼中有害怕,也有好奇。

  桑懌輕咳了一聲,換了個柔和的語調,問小孩:「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馬蹄。」

  「這些玉米是哪裡來的?」

  「爺爺從樹林邊摘的,說是回去煮了給我填肚子。」

  聽到這裡,桑懌歎了口氣,這祖孫兩個看著再可憐,罪名卻是脫不掉了。認真說起來,山裡的土人還有些處於部落狀態,沒什麼私有財產的概念,也並不認為偷盜是什麼可恥的事情,意識裡跟打獵捕魚差不多。不過如今這裡歸到了官府治下,律法不認人情,犯了法就該懲罰,更何況牽扯到了兩國。

  「來呀,去庫裡取十貫足錢給韋大郎和丁小牛兩人。」

  案下吏人得了桑懌吩咐,應聲諾出了官廳。

  韋大郎和丁小牛早支起了耳朵,聽到了錢字都是心花怒放,對視一眼,心裡像藏個小老鼠一樣撓得癢癢。憑祥峒這裡沒什麼花頭,兩人盡可以去寧明鎮花天酒地幾天,實在是平生沒有過的快活日子。

  看著老人和孩子,桑懌沉聲道:「念你年老不易,也是為了孩子才做出如此錯事,我也不重罰你了,笞二十,算是薄懲吧!」

  盜七貫以上才流配,幾穗玉米如果不是牽扯到交趾,老人孩子不是宋民,最多也就是訓戒幾句。就是所謂的笞二十,聽著嚇人,其實按折杖法也不過是屁股上挨七下,執刑兵士看老人面上留點情,勉強還能走著回去。

  得了桑懌命令,上來兩個兵士挾住老人,幾個大步就拖到了官廳門口,按在了如階上,一個隨手扒掉老人褲子。

  小馬蹄為知道要幹什麼,快步跟在後面。到了門口,見另一個兵士從架子上取了小板子下來,才明白過來,一下撲到爺爺身上,張開手臂仰著身子護著,一雙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桑懌。

  桑懌心裡歎氣,官人斷案,最怕碰上老人孩子和婦人,說是鐵面無私,看的人卻不一定什麼觀感。人是感情動物,大板子打在老人孩子身上,都會覺得可憐。

  「那老者,你今年多大年歲?」

  老人趴在地上道:「稟官人,小老兒今年五十八歲了。」

  桑懌只覺得苦,心說你滿頭白髮,怎麼才五十多歲?若是年滿六十,算是老人,杖刑不及老弱婦幼,這頓板子也免了。看著外面,那個小孩死死靠在老人身上,不許別人靠近,執刑的兵士也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吏人取來了銅錢,韋大郎和丁小牛歡天喜地接了,謝過桑懌。

  韋大郎抱著銅錢,看外面局面僵持,對桑懌道:「官人,這賊骨頭你別看他年老,可是能竄到我們大宋來偷東西!若官人下不了手,小的抖膽,上去兩板子打斷他的腿!」

  桑懌臉一板,喝道:「官廳裡面怎麼任你喧嘩!怎麼處置,官人自有主意,要你來教嗎?」

  韋大郎不敢再說,心中猶自憤憤不平。

  桑懌對執刑兵士道:「看這老人身體瘦弱,好似身上有病的樣子,今天不宜受刑,暫且記下來,先收押吧,過些天再受刑。」

  一邊說著,一邊搖著頭,心說這是徐平搞出來的麻煩事,還是交給他處置。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11

第127章 步步緊逼

  提舉司的後衙,徐平半躺在交椅上,聽著不遠處大樹上蟬蟲的鳴叫,還有身邊桑懌的絮絮叨叨。

  見徐平半閉著眼睛,也不知是睡是醒,桑懌道:「你倒是有沒有在聽?」

  「我在聽著,你繼續說啊。」

  「都說完了,還說什麼!」

  見徐平眼睛都閉上了,桑懌忙道:「你倒是說話啊!這種事情,做賊的都是老人和孩子,按律該罰,但怎麼下得去手!」

  「下不去手就免了唄——」

  聽徐平的聲音懶洋洋的,桑懌直歎氣:「你說得倒是輕巧,是我坐在了公堂上,一不小心疏忽了什麼,讓人笑話的是我!」

  徐平睜開眼睛看著桑懌,緩緩道:「事情明明白白,人證物證俱在,這有什麼好疏忽的?」

  「是啊,證據確鑿,按律該打!你怎麼又說免了?」

  「法律不過是人情,怎麼能那麼死板呢?律法說是要打,又不一定要打,不是還可以折罰銅嗎?」

  「那一老一小,明眼看著家裡連飯都吃不上,我向哪裡罰去?」

  「只要人活著,有手有腳,你還怕沒地兒罰去?」

  「那兩人老的老小的小,難道你還以為他們能掙出錢來?」

  「怎麼不行?不是還有蔗糖務嗎?老人還能砍柴呢,別的幹不了,到蔗糖務燒火一個月也有幾百文錢拿。」

  桑懌看著徐平,臉色一正:「你不會真想讓他們進蔗糖務吧?這可不是玩笑的事!他們可是交趾人!」

  徐平道:「我管他哪裡人,打你又下不去手,那就只好罰了。欠了官府的錢怎麼能拍拍屁股走路?天底下哪裡有這樣便宜的事情!」

  「你不要說得這樣輕鬆!一者他們不是大宋治下編戶,你收到蔗糖務交趾必定有人來說事。再者他們本身在交趾都揭不開鍋,收到蔗糖務裡不是罰他們,有吃有喝他們求都求不來。你覺得這樣合適?」

  「哈哈——有什麼不合適的?你呀,在中原呆得習慣了,做事情有點畏首畏尾。怕交趾人找麻煩?交趾人得有多閒為這樣兩個人來鬧事!至於在蔗糖務對他們兩個是好事還是壞事,你操那麼多心幹什麼!只要蔗糖務是真省了錢,他們是真能賺出錢來抵了笞仗不就得了?你想偏了!」

  「不是我想偏,是你自己在騙自己!這樣兩個越境偷盜的人都進蔗糖務,事情一旦傳回交趾,不知有多少吃不飽飯的人越境到蔗糖務來,你收是不收?」

  「收!今年蔗糖務正缺人呢!」

  「收的人多了,交趾或者甲峒會不會派人來跟你交涉?」

  徐平在交椅上縮了縮身子,閉上了眼睛:「來就來吧,我在這裡等著。」

  「雲行,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感覺這兩個月你故意在跟甲峒置氣,生怕他們不會惹上門來。邊事敏感,你還是小心一些。」

  徐平什麼也沒說,好像睡著了一樣。

  自韋大郎和丁小牛領到了第一份賞錢,提舉司的賞額還是改了。除非發生打鬥,不得擅傷人命,即使打鬥過程中把盜賊打死,屍身也只能領五貫錢,而活著的則升到了十貫。這是提舉司的人商量過後,覺得不改的話,貪圖賞錢的人都只會向老弱下手,真正的盜賊反而沒人管了。

  而小馬蹄和他爺爺都被招進了蔗糖務,在憑祥峒附近的一處開田工地燒火作飯。雖然工錢都沒入官府作為抵折杖刑的罰款,祖孫兩個卻也就此過上了吃飽穿暖的生活,哪怕有朝一日罰款交清了,他們也不會再離開。

  祖孫兩人的事情傳開,從交趾那邊逃過來的人一日多過一日,蔗糖務擴大規模正缺人力,徐平是來多少收多少。

  離得最近的門州首當其衝,不過看著一天天加固的鎮南關,還有在憑祥峒越聚越多的朝廷官軍,門州黃觀壽父子最終還是忍了下去,靜靜觀看事態發展。

  進入八月,徐平調到憑祥峒的廂軍正規軍已經達到了三千五百多人,包括新招的忠銳、安遠兩指揮。再加上蔗糖務的兩指揮鄉兵,已經接近五千人。

  有兵壯膽,蔗糖務擴大規模的步伐越來越快,向南路已經修到了鎮南關,東南方向則開始向淥州延伸。蔗糖務不但在開墾土地,還像海綿一樣吸收著周圍人口。周圍土州原來的奴僕家丁,一些閒散人口,甚至遠至諒州的人都被吸進來。

  門州到底是個小地方,黃家把自己的人看緊一點,咬咬牙還能挺住,作為交趾北方中心的諒州卻挺不住了。

  大山裡面地廣人稀,人口就是最大的財富,為了人口千百年來各勢力不知打了多少仗,哪個土斷能看著自己的人口被吸去?

  八月初十,甲家先派人以諒州的名義找上徐平。

  得了稟報,徐平轉到長官廳,就看見廳裡站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看起來有些富態。

  見到徐平出來,那人急忙上前見禮:「下官李慶成,見過提舉官人。」

  徐平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慶成,口中道:「李知州可是貴客,自本官任左江道提舉,也有幾年了,今年才見上你一面。」

  李慶成面色尷尬:「下官俗事纏身,一向沒得閒拜見官人,失禮了。」

  諒州名義上也向大宋稱臣,同時也臣事交趾,實際上被甲峒控制。但不管怎麼說,名義上是大宋屬下地方,卻不拜見徐平這位頂頭上司,這就說不過去。

  徐平淡淡地道:「等你有閒可是真不容易,既然來了,那就坐吧。」

  說完,自己在主位上先坐了下來。

  李慶成陪笑道:「上官面前,下官哪有坐的地方。」

  「不坐也好。我這個人不拘禮,下面各土官來見,都有座位。——不過,你是例外,幾年都不來見我,想來是忙得很。有話還是站在那裡說,趕緊說完,不要耽誤了你的正事。我們這些朝廷派出來做官的,不好騷擾地方。」

  「官人言重了。」

  李慶成額頭已經有汗珠滲了出來。他來到這裡,徐平如果把他當作交趾的地方官那就一切好辦,可徐平把他當大宋臣子,那就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徐平作為頂頭上司,上任幾年連招呼都不打一個,突然就跑來談判,有什麼好談的?

  見徐平坐下不再理自己,李慶成也不知該怎麼開口,一時場面僵住了。

  兵士端上茶來,徐平示意把兩杯茶都放在自己身邊桌上,端起一杯來慢慢喝著,並不理會李慶成。

  見徐平氣定神閒的模樣,再想起來的時候甲承貴的交待,李慶成心中歎了口氣,硬著頭皮道:「官人,下官這次來,是有點小事要說。」

  「哦,那就說吧。」徐平把手裡茶杯放下,「到我這裡不必拘禮,有話儘管直說。大家都忙得很,不要繞來繞去繞彎子。」

  李慶成道:「是這樣的,最近這兩個月,我諒州治下有不少土民逃亡,聽說都是到官人這裡,進了什麼蔗糖務做工。」

  徐平淡淡地道:「哦,有嗎?」

  「有,當然有,而且還不少!我屬下報上來,兩個月就有幾百人了!」

  「嗯,什麼時候有閒,我到蔗糖務問問,你不用著急。」

  「官人,我怎麼不急?再這樣下去,我州裡的田地都沒有人種了!蔗糖務怎麼可以招攬我治下人口?」

  徐平把臉一板:「怎麼就不能招攬你治下人口?難不成我還收了你的錢糧?」

  「不是,官人,我不是這個意思!」李慶成急得話都說不利索了,「我那裡是化外土州,一應使用全靠這些土民支撐,人口少了怎麼成?朝廷當初封賞,可是許我李家世代相襲,產納錢糧賦稅的。」

  「難不成我現在向你要了嗎?還是你自己過意不去要來交?」

  李慶成一下怔在那裡,突然發現跟徐平按著朝廷的說法爭來爭去沒意思,大宋允許他們家世襲知州,可也沒保證讓他要人有人,要地有地。

  「反正吧,我就覺得,朝廷不該跟我們土官爭人口。」

  最後,李慶成也只有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徐平冷冷地道:「都是大宋治下子民,他們願去哪裡,只要不違律法,我憑什麼攔著那些人?哪裡吃得飽穿得暖,他們自然就去哪裡。朝廷讓你守地方,結果你讓治下子民食不裹腹,衣不蔽體,還覺得朝廷欠了你是不是?你覺得,你是不是覺得朝廷要按照你的意思辦事?」

  「官人說的有道理,可是再有道理,也不能讓我們土官吃苦頭,不然誰會給朝廷守地方?沒了我們這些土官,難道什麼事情朝廷都要管起來?」

  徐平沒說話,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才慢慢開口:「你知不知道,左江道已經行了括丁法?我記得佈告也送到你那裡了。」

  「知道,可關我諒州什麼事?」

  「佈告裡說的明白,暫不執行的只有波州和田州及相關的幾個地方,你怎麼會認為不關你諒州的事。」

  李慶成吃了一驚:「官人還想在諒州括丁?」

  徐平猛地一拍桌子:「你以為提舉司發出去的佈告是哄小孩玩的?以前沒有找你,是你不得閒,我也不得閒,既然今天來了,你便回去準備一下吧。」

  「官人真想在諒州行括丁法?」李慶成吃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諒州是什麼地方?那裡只是名義上是大宋屬下而已,這位官還當真了!

  「你做著大宋的官,用著大宋的官印,就應該老老實實為大宋朝廷辦事,怎麼你覺得提舉司管不到你那裡?」

  李慶成搖著頭,對徐平的話只覺得不可思議,難道他覺得只憑這一個名頭,就能把諒州這樣一個重要的大地方都吞併了?

  徐平是懶得理他,都知道他什麼都要聽甲峒的,何必多說什麼。現在憑祥峒這裡兵馬齊備,徐平只等著甲峒找上門來,雙方攤牌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12

第128章 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憑祥峒這裡終於也裝上了水空調,徐平不用再天天呆在後衙的涼亭裡,沒事便到長官廳旁邊吏人的辦公地點,研究周圍的形勢。

  房裡最正中是一張大桌,上面順著徐平的意思製了一個沙盤,雖然粗陋,周圍的地形還是大致表示了出來。

  雖然徐平做了不少努力,但一是由於他本身在地理方面水準有限,再一個時代局限,很多想法溝通不了,帶高程的地圖沒能完善到實用程度,只要時間允許,還是沙盤更加直觀。

  桑懌趴在徐平身邊,看著桌子上的沙盤,口中問道:「你真要把諒州也一起收到朝廷治下?那與甲峒可就不死不休了。」

  「難不成他們現在還想跟我攀關係?拿下了諒州,甲峒沒了最大的一塊地盤,還能有什麼作為?以後不過就是個小土官罷了,不用理他們。」

  徐平沒有抬頭,一邊說著一邊指著沙盤:「現在我們這裡有七指揮廂軍,再補充上兩三指揮鄉兵,湊足五千兵馬,按我們知道的情況,拿下廣源州應該是沒什麼問題了。只不過還是拿不準需要多少民夫,蔗糖務能不能抽出來。」

  桑懌道:「那裡的路聽說與寧明到上思相差不大,不到三百里山路,說起來比寧明到上思路程還短不少。我們在寧明和上思之間試了幾次,騾馬足夠,一兵兩夫盡夠用。再說廣源州經營多年,存糧必然很多,到了那裡也就不愁了。」

  「不管怎樣,只要有門州在手裡,就進退自如,出不了亂子。現在已經到了八月中旬,門州如果再不主動一點,下月我可就動手了。」

  桑懌歎了口氣:「就怕朝廷說你亂起邊釁,找你麻煩。」

  徐平黑著臉道:「那就不報朝廷,門州怎麼也算左江道屬下,鎮南關已經修好,等防具佈置整齊,只管帶兵馬把門州占了,好好安置黃知州一家就是。」

  桑懌沒說什麼,這種事情徐平拿定了主意,他跟著幹就是。說起來他只是一個兵馬巡檢,這種大事本就沒插嘴餘地,也就是念著多年交情,徐平拉他商量。

  徐平指著沙盤道:「等拿下了門州,我給你一個月時間,拿下廣源州,捉了儂家便原路返回,命本地大族暫攝知州,朝廷兵馬不用駐留。回來之後全力對付甲峒,如何?」

  桑懌想了下,點頭道:「時間大致夠,只要不出意外,應該沒問題。」

  「前些日子波州那裡有人來,說是周圍都平定了,我們的人已經都撤回太平縣裡。田州那裡馮知州也已平定,橫山寨裡也儲蓄了糧草。到時候你這裡出兵,他們都可以策應,讓廣源州亂上一陣。」

  桑懌呼了一口氣:「沒有問題,五千兵馬,就是沒有那兩路策應,對廣源州也是泰山壓頂之勢了,我這裡不會有問題。只是兵馬我都帶走了,你這裡要小心甲峒乘亂攻門州,被抄了後路,我們可就鬧大笑話了。」

  「我這裡有蔗糖務,隨時成萬的兵馬都組織得起來。除非交趾傾國來攻,不然誰來都不怕他。」

  蔗糖務就是徐平最大的倚仗了,情況嚴重的時候了不起總動員,以到諒州的幾十里縱深,組織三五萬軍隊不成問題。

  在徐平的內心深處,不無重演他前世那場邊境反擊戰的意思,作戰目標也大致相似。只不過這個年代有大理存在,無法像他前世那樣兩路夾擊,只能一路強行突破,田州和波州方向佯動牽制。

  好在現在的交趾也不是後世的樣子,內部藩鎮林立,北方更是土官為主,利於各個擊破。只要時間拿捏得好,等交趾反應過來,桑懌已經從廣源州返回。雙方在諒州一帶對峙,背靠蔗糖務的徐平實力還是佔優勢的。如果徐平前出會面臨交通不便糧草不濟的狀況,到諒州來的交趾也一樣,來兩三萬軍隊就是極限了。

  至於攻下之後的廣源州,自然有跟儂家作對的其他大族暫時管治,並不需要在那裡駐紮軍隊。儂家沒了,原來依附於他們的其他土州自然各尋出路,新的廣源州之主沒了這些附庸,就像沒了爪牙的老虎,就沒什麼威脅。等諒州門州一帶完全穩定下來,再慢慢收拾那裡不遲。

  以蔗糖務為根本,打一場時間短、縱深淺、速戰速決的邊境戰爭,徐平很想用這樣一場戰爭來發洩這幾年鬱積在胸間的悶氣。他有一種感覺,自己呆在嶺南的日子不會太長了,不管面臨什麼後果,就用這樣一場戰爭來給自己嶺南的游宦生涯劃上一個句號,讓這片土地留下自己永不磨滅的印跡。

  朝廷嚴禁邊境地方官擅起邊釁,說是這樣說,其實也不絕對,最關鍵的其實還是不要打敗仗,丟了朝廷臉面。如果戰線只到諒州,包括廣源州在內,名義上這還都是大宋邕州管下地盤,只要一舉成功,就是邕州處理地方事務,朝廷內不管什麼人也挑不出毛病來。

  實際上徐平與其他地方官相比還是比較克制的,只不過他下的手狠,一下就絕了周圍無數土官的根。旁邊欽州叫得比他還凶,知州自上任就叫囂修戰船平交趾,不過那裡只是叫,沒能力付諸行動罷了。

  徐平顯得跟周圍幾州不同的就是自己手上有力量,眼一閉心一黑,真能讓這一帶天翻地覆,而其他地方官只是叫著從朝廷要援助。

  正在這時,兵士來報甲峒來人,求見徐平。

  徐平與桑懌對視一眼,冷冷一笑:「終於還是來了!已經八月,我還以為他們真想等到雨季過去,直接刀兵相見呢!」

  吩咐兵士把人帶到長官廳,徐平對桑懌道:「你留在這裡,我去看看。」

  雨水不多的年景,九月下旬邕州就進入旱季,離現在不過一個多月了。當然真正的軍事行動,大多都是從十月下旬開始,三月結束,五六個月的時間。

  回到住處換了衣服,徐平來到長官廳,一進門就見到裡面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衣飾考究,面容白淨,靜靜站在那裡看壁上的字畫。

  徐平輕咳一聲,那人轉過身來,看徐平身上官服,急忙行禮:「在下長州刺史甲繼榮,見過提舉官人。」

  徐平道:「不必多禮,看座。」

  甲承貴是當令交趾國王李佛瑪的姐夫,甲繼榮為其長子,娶的又是李佛瑪的女兒,一家子的皇親國戚。這也是交趾的一貫政策,對地方實力派聯姻拉攏。

  分賓主坐下,徐平吩咐上了茶,問甲繼榮:「衙內前來,有何事見教?」

  甲繼榮道:「我甲峒與左江道近鄰,山水相連,你我都是守土之官,自該多多走動。今日得閒,來看看提舉官人。」

  徐平笑道:「如此甚好。只是你能來我這裡,我到你那裡卻去不得,倒不是我怠慢衙內一家。」

  「官人說笑了,你要去甲峒,我們自然倒履相迎!」

  徐平笑著搖頭,舉起茶杯:「喝茶!」

  喝口茶,兩人又閒聊幾句,甲繼榮道:「自我出了甲峒,一直到這附近,都聽見人紛紛攘攘地說什麼括丁法,地方很不安定的樣子。官人,這擴丁法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那裡最近走失丁口不少,聽說也是受了擴丁法連累?」

  「哪裡的話!括丁法不過小事一件,原是朝廷憐這附近民生多艱,邕州錢糧又有了富餘,便讓周圍地方編戶齊民,減免錢糧,是當今聖上愛民之舉。」

  聽徐平漫無邊際的話,甲繼榮皮笑肉不笑地道:「怎麼我聽來的不是這樣?因為不願行括丁法,左江道數十土官,都被官人發配遠方牢城,擾動不小。」

  「衙內不過是走了一路,話可是真聽了不少啊!我治下百姓,都是這麼愛說話的嗎?還專門說給衙內聽!怎麼我這裡如此清靜?」

  「官人兵馬壓境,哪個敢到你這裡來說?也就我這些閒人面前,才有人敢隨便說上兩句,我也就隨便聽聽。」

  徐平把茶杯放下,隨口道:「閒人的話隨便聽聽就是了,衙內不用往心裡去。」

  「我怎麼能夠不往心裡去?聽他們話裡的意思,甲峒治下人口逃亡,一是因為左江道行了括丁法,再一個就是官人的蔗糖務招人無度!」

  「括丁法括的是我大宋治下的丁,你甲峒跟這有什麼關係?難不成甲峒那裡一直窩藏我大宋丁口,這次被括出來了?」

  看著徐平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甲繼榮道:「官人這話說的可沒意思,你這裡編戶齊民,免數年錢糧,那些小民貪圖便宜,越境逃亡不是常事嗎?」

  徐平淡淡地道:「有嗎?我怎麼沒聽說?」

  甲繼榮看著徐平,頓了一下沒有說話。他倒是沒想到徐平會當面耍賴,這樣語言遊戲就繼續不下去了。

  想了一下,甲繼榮吸了口氣道:「這話是我問得唐突了,人戶逃戶,我那裡加派人手搜捕就是,你這裡編戶不問來歷,自然說不清。」

  頓了一下,又道:「但是蔗糖務招人,我這裡證據確鑿,官人可要查清楚!」

  「查什麼?蔗糖務冊籍齊全,每個人都有名有姓,來歷清白。我那裡幾百吏員,你以為是吃乾飯的嗎?」

  甲繼榮陰著臉道:「徐提舉,你這樣說話就是不講道理了,我那裡的丁口現在入蔗糖務的數以百計,你以為沒有人認識嗎?」

  「嗯,人招的多了,冒籍的也有可能。這樣吧,你把甲峒治下的版籍送到我這裡,蔗糖務招人的時候可以比照,有你的人就送回去。」

  「什麼?!」甲繼榮騰地站了起來,「收我的版籍,你不如直接說要吞併我甲峒!你吃得下嗎?」

  收版籍算是納入治下的文明說法,徐平的坦白倒是嚇了甲繼榮一嚇。

  徐平道:「我的胃口一向好,有什麼吃下吃不下的。不過你不願意,也就算了。沒版籍對照,蔗糖務招人也沒什麼辦法。」

  甲繼榮恨恨地道:「我今天來,是跟你講道理!你不講理,以後不要後悔!」

  徐平冷笑道:「跟我講道理?當年黃從貴意圖謀反,是誰收留的?帶去的人我要了幾年要不回來,現在來跟我講道理!我一萬多兵馬養在這裡,是聽你講這種道理的?我大宋的兵馬就是道理!」

  說到這裡,徐平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明白告訴你,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人再不送回來,我自己去接!後悔?我到時讓你知道什麼是後悔!」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12

第129章 山雨欲來

  雨還沒有落下來,天卻已經黑得像鍋底一樣,烏壓壓地嚇得人心慌。風已經停了,路邊的柳枝有氣無力,一動不動,整個世界都寂靜得不正常。

  甲繼榮出了走出提舉司衙門,看了看天,臉跟天一樣陰沉。

  等候在外面的僕人過牽過馬來,侍候著甲繼榮上了馬,低聲問道:「衙內,天陰成這個樣子,我們要不要在這裡住一夜再走?」

  「不是自己家的地方,我睡不安穩!走!」

  甲繼榮沉著臉說了一句,一催馬,當先上路。僕人搖了搖頭,只好跟上。

  自憑祥向南到鎮南關和門州的路已經封了,除了軍隊和蔗糖務人員,其他閒雜人等一律禁止通行。甲繼榮要回諒州,也只好繞到石西州去淥州,從那裡再轉回去,相當於兜了一個圈子。

  陰沉沉的天氣,陰沉沉的心情,甲繼榮把馬打得飛快。結果快到石西州的時候碰上了行軍,生生被堵在了那裡半個多時辰,還被一個隊將一通盤問。

  看著軍隊離去帶起的灰塵,甲繼榮臉色陰得要滴出水來,眼睛發紅。

  聚到憑祥、淥州一線的兵馬越來越多,徐平的那句「大宋的兵馬就是我的道理」依然在他耳邊迴響。甲繼榮不知道徐平會不會把自己的話付諸行動,但這成千上萬的兵馬實實在在地已經成了壓在甲峒頭上的石頭。

  作為地頭蛇,甲峒自然早就打聽清楚了目前邊境的宋軍數量,成建制的七指揮廂軍,這一帶已經有數百年沒有集中如此龐大的軍隊了。如果再加上雜七雜八的散兵,就有四千多人,甲峒怎麼會不感到緊張。

  分散在山中的一塊塊小盆地根本養不起大軍,超過一千人的都是了不起的大勢力,甲峒自己控制的直屬軍隊也不超過兩千人,加上各種附庸勢力最多也只能湊到五千人。可人跟人不一樣,這些部落軍隊對上朝廷的正規軍,二比一都是高看自己,甲峒拿什麼跟徐平硬抗。

  更不要說,部落軍隊在內線還有點戰鬥力,一旦出了自己地盤,就只能打順風仗,一次小敗就會引發大潰逃。

  在甲繼榮站著的地方不遠處,立著一塊白壁,上面貼著提舉司最新佈告。這幾年來,兩國邊境發生的各種糾紛幾乎被徐平全挖了出來,今天丟只雞,明天少頭豬,全是大宋治下民眾被交趾搶掠的消息。

  這倒不是徐平栽贓,這些本就是事實。因為現實條件的限制,朝廷對邊境糾紛一向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邊民沒人撐腰,怎麼可能找交趾的麻煩。相反甲峒作為本地的地頭蛇,不斷地向宋境擠壓,入境抄掠是家常便飯。只不過現在邊境的形勢已經變了,徐平把這些事情翻出來,要跟交趾甲峒算總帳。

  這些消息利用立在鄉間路口的一塊塊白壁,幾個月間已經傳遍了左江道治下的各個村峒,就連放牛的小孩都感覺到了形勢的緊張。不斷向附近集中的軍隊向每一個人宣示著,今年的邊境不會平靜。

  甲繼榮看著天,烏雲好像就要壓到自己頭頂上,讓人喘不過氣來。

  要想不向徐平低頭,只好找交趾撐腰了,甲峒擋不住,交趾一樣承擔不起諒州丟失,升龍府門戶大開的後果。

  衙門後衙的涼亭裡,徐平和桑懌兩個閒坐。天陰下來,就是沒有風也涼爽了不少,剛好到外面來換換氣。

  聽著徐平說了甲繼榮來的事情,桑懌道:「雲行,你真想打諒州?」

  「就看甲峒如何做了,如果不低頭,這一仗就無法避免。有的事情,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幾個月前,我初來憑祥峒的時候,打與不打還在兩可之間,但到了現在,兵馬已動,人情洶洶,已經不是誰一句話就能讓事情歸於平靜。就像人一口氣提了起來,沒有事情發洩自己會憋出內傷。如果這次不能壓服周邊,以後蔗糖務在這一帶的發展就沒了氣勢,很容易出事的。」

  桑懌奇道:「現在蔗糖務氣勢如虹,會出什麼事?」

  徐平微微搖了搖頭:「你不參與蔗糖務的事務,自然是感覺不到。這幾年發展太快,五湖四海的人都湧進來,蔗糖務的根基還不牢啊。」

  說到這裡,徐平也只是點到為止,沒有細說,桑懌也沒有再問。

  蔗糖務人員分成三大部分,主力是退役廂軍,次之是福建路移民,但人數後來居上的卻是本地土民。再加上地域鄉黨這些因素摻合其中,如此巨大的利益之下,怎麼可能是一團和氣?不過是這兩年發展快,徐平做事又小心,分岐都被壓在了水面下,沒有表現出來罷了。

  現在蔗糖務擴展到了憑祥這裡來,一旦受了挫折,就很容易發生內亂。相反如果這次打掉甲峒,蔗糖務的擴展就再沒障礙,內部也會穩固下來。

  歇了一會,桑懌換過一個話題:「奇怪的是,直到現在門州那裡也沒有動靜,按說不應該啊!鎮南關的路都封了兩三個月了,那裡交通斷絕,黃家怎麼會如此沉得住氣?他們到底怎麼想的?」

  「門州夾在大宋和交趾之間,左右逢源,讓他們做決定,可不容易。這就像牆頭草,你看著它是隨著風左搖右擺,可實際上根紮得牢,讓它動可不容易。我估計,讓門州下決心,恐怕還得有人幫我們推一把。」

  「誰幫我們?」

  徐平笑道:「要麼甲峒,要麼廣源州,我想十之八九是廣源州。甲峒不管怎樣後邊還有個交趾可以倚靠,廣源州沒有根,門州就是他們的命。」

  說到這裡,徐平又道:「對了,前天我派人回太平縣,把周德明帶來,這兩天也該到了。這位七源州的小衙內,吃了不少苦頭,太平縣待上一年,他也不想回去做什麼知州了。不過他全家都死在交趾人和廣源州儂家手裡,血海深仇不能不報,向我說過多次,要為朝廷征討廣源州出力。」

  「七源州?」桑懌沉吟了一會,「這次的事情,就著落在他身上了!凍州那裡我們一直沒下力氣,不妨就讓周德明帶一隊人馬,從那裡下平而關,把七源州先奪下來!七源州到手,門州的牆頭草也就做不成了!」

  徐平沉默不語,想了好一會。這計畫他不是沒想過,不過他的性格一向是沉穩有餘,不想冒險。讓一個土官,還只是一個衙內帶兵,哪怕就是名義上,徐平心裡還是接受不了。兵馬在外,一旦發生意外,連過程都不能瞭解,徐平一直盡全力避免發生這種事情。連綿群山,莫名其妙吞掉千把人太容易了。

  最終,徐平還是道:「算了,沒那個必要。你五千兵馬,供應充足,到廣源州的路上勢如破竹,無人可擋,不必節外生枝。」

  桑懌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這種事情本就沒什麼對錯,只看主帥個人的選擇,有的人喜歡奇招迭出,有的人就喜歡步步緊逼,無所謂高低。

  「不過,我倒是有另一個想法。」徐平對桑懌道,「你出兵的時候把周德明帶上,讓他隨著前隊快馬先行,搶先奪占七源州。那裡本就是周家地盤,儂家也沒多少兵馬在那裡,拿下想來不難。奪下七源州之後,一來給你做個落腳點,到了那裡休整一番。再一個看儂家能不能沉住氣,如果他們發兵來奪七源州,剛好就在那裡打一仗。在七源州打得好,說不定你就可以輕輕鬆鬆進廣源州了。」

  「這樣也好,有他在,最少可以借助周家的勢力。」

  大山裡面部族林立,強悍的大姓勢力不能小視。

  路上行了幾天幾夜,甲繼榮終於回到了甲峒,一下馬就直奔父親住處。

  進了客廳,甲繼榮煩躁地來回踱著步,一刻也停不下來。

  甲承貴從內房出來,皺著眉頭問道:「這次去見宋國官員,他說了什麼讓你如此失態?你是要接甲峒之主的人,怎麼如此沉不住氣!」

  甲繼榮轉過身,連行禮也忘了,對甲承貴道:「阿爹,不是我沉不住氣,是那個徐平太過欺人!他放出話來,再不把阿申送回去,就要兵戎相見!」

  「他真是這麼說的?為了一個女人,兩國交兵?」

  「徐平怎麼也是宋國一等進士,飽讀詩書的人,當然不會用這種藉口。我在宋境內也看到了,他們那裡到處都貼了告示,說是我們甲峒搶了宋國多少糧食牲畜,擄了多少人口,到時候只怕是用這種藉口了。」

  甲承貴聽了不由怒道:「這種話也說得出來!不錯,前幾年是我們甲峒到宋境內搶東西,可從今年起,這種事情哪裡還有?為了這個,他前幾年不打,我們約束手下了他倒要打了!豈有此理!」

  甲繼榮無奈地道:「阿爹,這種事情哪裡得清楚?兩國交界,本來就很能分清哪裡是我交趾的,哪裡是大宋的,藉口要找隨手都有。他那裡連丟了一隻雞,死了一隻狗也算到我們頭上,帳算不清的。」

  甲承貴沉聲道:「他是下了決心要打了?」

  「話沒說死,不過要我們把阿申交過去,不送人回去只怕是打定了。阿爹,這次我們真麻煩了,我路上也看到了,甲峒對面已經聚了四五千大宋廂軍,看軍容都是正經打仗的,我們怎麼打得過?」

  「那個女人不過是個土官的家眷,對他那麼重要?」

  「阿爹呀,我已經說過了,阿申有個女兒,跟徐平不明不白。不是阿申重要,是她那個女兒在徐平面前說得上話,事情一牽扯到女人,怎麼說得清?」

  甲承貴沉聲道:「不管怎麼說,我已經答應了送阿申入宮,人送到徐平那裡,我怎麼跟聖上交待?再等等看,我們先沉住氣。」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13

第130章 我要做土豪

  甲繼榮聽見這事情就心煩,都怪父親多事,見阿申生得美貌,三十多歲的人了依然婉約如少女,就想著送到升龍府巴結新王李佛瑪。誰知話剛一說出去,阿申就一病不起,事情就這麼拖了下來。

  李佛瑪登位沒幾年,已經在宮裡立了七位皇后,本來就是個好色的人,對這事情也熱衷,都一年多了還是不時過問,並不死心。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李佛瑪巴結不上,卻把對面的徐平得罪死了。交趾王朝的加官晉爵就是驢子面前的胡蘿蔔,看得到吃不著,徐平的兵馬卻是實實在在地已經到了家門口,老爹竟然還在做夢。

  甲繼榮越想越是心裡沒底,問甲承貴:「阿爹,現在已經八月,聖上若要冬天興兵,就應該有動靜了。你有沒有消息,今年還會不會再去打廣源州?」

  甲承榮臉色一黯:「不會了,升龍府傳信來,今年要打占城。」

  「那怎麼行?」甲繼榮急得差點跳起來,「我們對面可是五六千大軍,沒有升龍府的支援,我們就是刀板上的肉!占城什麼時候打不成,偏偏要趕在這個時候,聖上要眼睜睜看著我們甲峒被大宋吞掉?沒了甲峒,升龍府能討什麼好?」

  甲承榮一時沉默不語。

  這件事情他也想不通,放著眼前大患不管,去占城走一著閒棋,不知李佛瑪怎麼想的。占城與交趾是世仇,三年一小打,五年一大打,哪個交趾王繼位之後都要到占城去轉一轉。

  甲家父子想不通是正常的,因為事情在李佛瑪眼裡是另一個樣子。去年在廣源州吃了一次虧,他急需在另一個方向用一場大勝來振奮人心,而占城就是交趾天生的靶子。至於甲峒面臨的困難,怎麼可能甲家說什麼李佛瑪就信什麼。憑邕州一州之地,就能在邊境集結上萬的軍隊,有這個本事,大宋早把交趾平掉了。

  從太宗時候把嶺南納入版圖,大宋的皇帝從來沒斷過把交趾郡縣其地的念頭,包括真宗,也是與契丹澶淵之盟後才轉向保守。

  甲峒這裡覺得天就要塌下來了,李佛瑪在升龍府卻只是以為他們在虛張聲勢,挑動交趾北伐自己從中撈好處。

  甲繼榮是真正見過宋軍正在向邊境集結,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屋裡團團轉,好一會下定決心,對甲承貴道:「阿爹,這樣下去不行!淥州離我們不到五十里,門州不到三十里,真打起來,宋軍一天就到了。就是那時候升龍府想救我們,我們能夠等得到援軍嗎?得想別的辦法!」

  「別的辦法?難不成你想聯合廣源州?去年我們才隨著聖上打過那裡,你以為他們不會記仇?」

  「我們這些土官,分分合合再平常不過的事!今天打了明天結親,千百年來不就是這樣過來的?火燒眉毛的時候,不要在意那些了!」

  中秋月圓,水一般的月光鋪灑在外面的大地上,透過窗子,把床前也妝點成了銀白色,透著夢幻般的色彩。

  阿申靠在床頭,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月光,雙眼迷離,不知在想著什麼。

  小蘭站在床前,興奮地說著從外面聽來的甲繼榮去憑祥的事,劈劈啪啪說個不停,到了高興處,甚至忍不住在原地轉了兩個圈。

  「姐姐,必然是小竹把你的信帶到了,段官人派了兵馬來,就要接你回去了!」

  阿申笑了笑,微微搖了搖頭:「他的官位低微,就是心裡想,哪裡又做得到?」

  小蘭道:「十幾年前段官人就做到縣令了,現在怎麼也管得了一州甚至幾州,怎麼做不到了?朝廷的官可跟那些土官不一樣!」

  「十幾年了,他還是知縣,你沒聽外面的人說嗎?」

  「可外面的人也說了,他現在的知縣可跟以前的縣令不一樣,官大了好多呢!管的地方也大,一直管到諒州這裡來!」

  阿申只是笑著搖頭,也懶得跟個十五歲的小丫頭爭什麼。

  本就是水一樣的性子,十幾年的時間阿申早已習慣了在黑暗的角落裡默默等待,外面的世界對她來說就是一個故事,哪怕自己是那個故事的主角,她也只是靜靜地聽著。

  能不能與段方重逢對阿申來說已經不重要了,畢意還有另一個世界,那一個世界不會再有這麼多的無奈。如果說牽掛,她倒是想親眼看一看自己的女兒,不知道她已經長成了什麼樣子,是否像當年的自己。她想親口告訴女兒,不要再重複自己的命運,有的事情該做就要去做,不要在無盡的等候裡咀嚼歲月的苦澀。

  小蘭依然在那裡興奮地喋喋不休,阿申卻一點也聽不進去,看著窗外皎潔的月光,好似回到了十幾年前的日子。

  那時候的段方不過二十歲,溫潤如君子,兩人在院子裡,桂花樹邊,偎在一起拜月。她祝他有一日蟾宮折桂,他祝她如嫦娥仙子一般永遠不老。他說自己終有一日金榜題名,接她去中原,遠離這嶺南的紛紛擾擾。她說自己會一直保持著這容顏,陪她到地老天荒。

  十幾年過去了,自己如當年一樣容顏不老,只是生命流逝,病入膏肓。段方卻沒有蟾宮折桂,一直在嶺南蹉跎,不知現在成了什麼樣子。

  「光華似水染青絲,孤影煢煢意似癡。天闊星稀空寂寞,月明無淚永相思。」

  那年段方還做了一首詩,感歎嫦娥仙子在廣寒宮裡的孤寂歲月。現在阿申躺在病床上,看著如水的月光,笑著感謝相思也是一種幸福。

  同樣的月亮,一樣的世界,有人歡喜有人愁。

  門州後衙,黃觀壽與家人也在賞月。

  月光一樣地迷離如夢,桂花的香氣讓人沉醉,氣氛卻顯得凝重。

  黃觀壽一抬頭,就看見了北面的大山,看見了已經與大山平齊的巍峨的鎮南關。看見這座雄關,喝到嘴裡的酒再沒半點味道。

  黃觀壽把手裡的酒杯放下,對坐在主位上的父親道:「阿爹,我們門前的那座關可是已經建起來了,我們門州該如何做,再也拖不下去了!」

  黃知州道:「昨天廣源州來的人怎麼說?」

  「哼,還能怎麼說!無非是讓我們門州給他們守門,不放朝廷兵馬過來。說的倒是輕鬆,門州兩百多土丁,跟朝廷大軍作對,虧他們想得出來!」

  黃知州歎氣:「是啊,不說憑祥峒,就是對面的這座鎮南關裡,現在就有五百多朝廷兵馬。擋路?我們是螞蟻想擋大象的路啊!」

  黃觀壽有些煩躁:「事情已經擺明瞭,我真不知道阿爹還在猶豫什麼!上次我去遷隆峒見過提舉官人,人雖然年輕,但很和氣,也好說話。現在他不來找我們,無非還是希望我們自己主動一些。如果錯過了機會,動起兵馬來,可就沒有交情講了。上思州那樣強的勢力,還不是被砍了腦袋!」

  「你啊,還是年輕,做事情容易衝動。我們門州,夾在廣源州、甲峒和朝廷中間,走差一步路,那就萬劫不復了,怎能不小心再小心。」

  「可這樣一直小心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已經中秋了,雨水一天少似一天,徐官人聚了這麼多兵馬在憑祥,總不是擺在那裡好看。一旦被他找上門來,我們還不是要乖乖聽話?那時就成了我們求人,想有個好退路都難!」

  黃知州眉頭深鎖:「再等半個月吧,一進入九月就必須做決斷了。」

  「為什麼要等到九月?」

  「到了九月,各方要動兵馬的,都必然有跡象了,我們再計較。」

  黃觀壽看著父親,沉默了一會道:「阿爹還是入不下門州的基業?」

  黃知州苦笑:「這基業我們祖上傳下來,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才傳到了我的手裡,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你哪裡知道這裡面的艱難!」

  「可我們憑什麼守住啊!只要一指揮朝廷兵馬,從鎮南關出來向我們這裡一衝,兩百多田子甲哪裡擋得住!」

  「單靠我們門州當然守不住,現在就等著看交趾的動向。如果那裡能派出大軍,不用多,跟去年討伐廣源州那樣就好,門州還是可以守一守。」

  黃觀壽聽了只是搖頭,沒想到老爹還在做著交趾的夢。就是升龍府真地派了軍隊來,門州就能守住了?人少了沒有用,人多了門州也養不起,值得嗎?

  喝了兩杯悶酒,黃知州問兒子:「你的心裡是怎樣想的?」

  黃觀壽道:「我的心思阿爹還不明白?早早過去投奔朝廷,把門州利利索索獻出去,這知州我們不做了!從那裡聽來的消息,土官主動執行括丁法,向朝廷納土獻版籍,都有大筆銀錢補償。再加上我們多年的積蓄,就用這筆錢在太平縣和邕州城裡開些生意,請幾個主管照應,我們坐吃利息,不比現在強得多!」

  黃知州搖頭道:「生意是那麼好做的?我們土人,不識商人的奸詐,一個鬧不好,被人騙得家破人亡,到時找哪個去?」

  「這就是阿爹不瞭解朝廷治下的狀況了!生意又不用我們自己打理,只管找老手的主管,多給工錢,我們自然坐吃利息。如果不放心,還可以投錢到別人的生意裡,萬事不管,一年也可得本錢的一成。」

  黃知州看著兒子,問道:「這些你都是從哪裡聽說的?」

  「如今左江道到處都是這樣,還用特別打聽嗎?現在太平那裡最大的兩個財主,一個黃天彪,一個申承榮,原來都是不放在我們眼裡的土官,就是因為跟著徐官人早,如今家裡金山銀山,吃的穿的用的,王侯一般,哪裡是我們這種小家小戶敢想的!阿爹,門州這裡就是刮遍了才有多少油水?還不如乾脆獻出去,我們得了銀錢去太平那裡也做個土豪,不比坐在這裡發愁好?」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18

第131章 亂起欽州

  「沒想到新建的遇仙樓如此氣派,陳阿爹,我們也要住新房子了!」

  喬大頭拉著陳老實的手,指著前面的遇仙樓,滿臉興奮。

  陳老實眯著渾濁的眼睛,順著喬大頭指的方向看了看,就低下頭只顧走路。新房子,舊房子,對他無所謂了,反正即將住到地下的木頭房子裡去。

  太平縣裡也開了遇仙樓,這次從一開始就歸到了邕州公使庫下,算是連鎖產業。新酒樓開張,不免要從舊酒樓裡調些人來,陳老實和喬大頭就這樣來到了太平縣。他們能得到看門的美差,本來就是靠著徐平的照顧,這兩年徐平極少到邕州城裡去了,一有機會兩人便被踢了出來。

  一起到太平來的,別人都是有經驗的主管、廚子,最差也是善於逢迎人的小廝,只有陳老實和喬大頭一無是處,是被甩過來的包袱,也沒人理他們。沒人理就沒人理,兩人自得其樂,也不去惹別人煩。

  編制上兩人還都是屬於本州的雜役廂軍,調到太平縣有些手續要辦,不過兩人既不懂也懶得理會,就這麼收拾收拾包袱跟著別人過來了。

  到了酒樓,本地的人上來接洽,那些主管、廚子都是要掌權的,好多人圍著奉承。陳老實和喬大頭沒有人管,傻愣愣地站在一邊。

  邕州城來的段主管交接罷了,看見兩人,喝一聲道:「你們兩個還不出去看著門口,只管站在那裡做什麼!」

  喬大頭看看段主管,見別人都看自己,縮了縮脖子,拉著陳老實出了門。到了門口左右看看沒有凳子,兩人便蹲在牆邊,看著前面的路上人來人往。

  太平縣是新起來的城鎮,路上的行人比邕州顯得匆忙,街道看起來更加雜亂,在喬大頭的眼裡,一切都那麼陌生,沒來由感到一陣心慌。

  「可惜少年官人不在這裡。」喬大頭嘟囔一句。

  陳老實沒有說話,一雙老眼茫然地看著街道,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得清。

  那邊門口結著彩樓,彩樓裡有成群結隊的女妓,不住地招呼著路上的行人,見到年輕的俊俏後生走過,嘻嘻哈哈地一起調笑。

  這情景與邕州好像也沒什麼不同,然而喬大頭就是覺得味道不一樣了,覺得心慌慌,手足無措的感覺。

  酒樓的對面是左江,江岸柳樹下立著一塊白壁,幾個半大孩子下了學,一起聚在白壁前唸著上面的榜文。他們字認不全,嘰嘰喳喳地斷斷續續。

  「交趾人真不是東西!沒事就跑到我們大宋搶人搶東西,這怎麼得了?陳阿爹,你說朝廷會不會發兵打交趾,就跟你年輕時那樣。」

  陳老實猛地抬了一下頭,然而還是沒說什麼,又恢復了從前的樣子。

  喬大頭自己嘀咕:「要是打交趾,我也要去運糧了呢。」

  傍晚的風輕輕刮過,吹得左江岸邊的柳枝迎風飄蕩,帶來久違的涼意,帶來了秋天的氣息。進了九月,夏天靜悄悄地要溜走了。

  順著江邊的路上,黃天彪當先而行,口中念叨著:「遇仙樓,這可是官府開的邕州第一塊的金字招牌!今天開張,必然客滿,你們走快些,不要到了那裡沒有位子,那多尷尬!」

  孫七郎道:「黃縣尉,你如今可是太平縣裡數一數二的員外,請我們兄弟吃酒,難道沒有提前定位子嗎?一點誠意都沒有!」

  「我下午才從寧明鎮回來,哪裡來得及定位子?唉,七哥你走快些,別沒事盯著年輕的小娘子看個沒完!這次從波州回來,你不是帶了個相好的?怎麼心越發花起來了!」

  孫七郎見周圍幾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有點不對勁,不由紅了臉:「你老大一個員外,什麼時候學會編排人了!劉娘子一家都被廣源州的人殺了,我見她可憐,才帶到太平來,怎麼就成了相好的?」

  黃天彪道:「我們眼又不是瞎的,你跟那女人不清不楚的還看不出來?也就是現在官人不在,你成不親,不然早膩到一起了!對了,你是不是只能用眼看吃不到嘴裡,憋出火來才到處撩撥小娘子?」

  申承榮聽了與黃天彪一起笑了起來,就連高大全都臉上也雲開霧散。

  說說笑笑到了酒樓前,高大全一眼就看到了陳老實和喬大頭,咦了一聲:「這兩個廂軍怎麼到了這裡,官人不是讓養在邕州嗎?」

  黃天彪這才注意到,口中道:「就是,這不是邕州遇仙樓前看門的那兩個廂軍?怎麼到了這裡來?官人一不在,邕州就有人要反了嗎?」

  喬大頭見黃天彪幾個人看著自己指指點點,用胳膊捅了一下陳老實:「陳阿爹,那幾個往常跟在官人身邊的人在說我們。」

  陳老實只是抬了抬眼皮,就再沒什動靜了。

  孫七郎見走向酒樓的人不少,對眾人道:「算了,算了,我們先不要管那兩個廂軍,快到酒樓裡占住座位。一會跟他們主管說一聲,把這兩個廂軍照看好,不然官人回來了可沒法交待!」

  說完,與黃天彪一起當先進了酒樓。

  新開張,酒樓的江主管親自在門口迎接客人,見到黃天彪一行,急忙笑著迎上來:「黃縣尉來了,快快裡面請!」

  「嗯,原來是你在這裡做主管!給我們幾個預備一個靠窗的閣子,什麼拿手的好酒好菜儘管上來!」

  黃天彪一邊說著,一邊招呼眾人上樓。

  江主管吩咐過了,正想帶著幾人到位子上,被孫七郎一把拉住:「主管,外面看門的兩個廂軍可是官人特意關照過,好吃好喝地養著,你千萬不要怠慢了,不然官人回來饒不了你!」

  江主管一時沒反應過來:「七哥,哪位官人關照的?」

  「當然是提舉官人!我來這裡投奔的還能是哪個!」

  江主管這才想起來,孫七郎是徐平從開封叫過來的家僕,他的口裡哪裡會有第二個官人。嚇了一跳,忙不迭地道:「官人關照過的事情,我怎麼敢懈怠了!七哥放心,我把他們當親爹供著!」

  一邊說,一邊引著幾人上了二樓。

  到了閣子裡坐下,黃天彪大著嗓子道:「先拿瓶酒來漱口,好酒好菜盡上來!還有,今天打的鮮魚也燒一尾來!」

  江主管滿口答應著,吩咐小廝去準備。

  眾人坐好,把江主管打發走了,說起閒話來。

  申承榮問黃天彪:「你到寧明鎮去做什麼?沒聽說在那裡有生意。」

  黃天彪道:「新近有了個門路,門州的小衙內黃觀壽找到我,有意要合夥做些生意,我到那裡去與他的人談。如果事情成了,就在寧明鎮建個貨場,收些那一帶特有的貨物,運到山外去賣。這兩年通了路,我們邕州的貨物好多客商來收,東邊的廣州,北邊的桂州,甚至遠到荊湖都有人來,甚是好銷路。」

  孫七郎道:「你手上又不缺銀錢,貨場自己開好了,何必拉上什麼門州的小衙內?門州那裡偏遠,好似不像大宋境內地方一樣。」

  「七哥,說起做生意你就外行了。天下到處都是銀錢,一個人怎麼賺得完?與人合夥才是正經。門州雖然偏遠,知州一家卻在那裡盤踞多年,有他們家合作,那一帶的東西才能收上來。」

  孫七郎笑道:「你們兩個家底吹氣一樣起來,說起生意經頭頭是道,我是個不治生產的,說不過你們。」

  申承榮道:「七哥是官人的身邊人,些少錢財都是浮雲!」

  幾個人說些閒話,酒菜上來,黃天彪舉杯道:「今天我做東,大家一定要盡興而歸!高大全,你也一起來喝一杯!」

  高大全本來就不怎麼喜歡湊熱鬧,經了劉小妹的事後更加沉默寡言,大家沒事便拉他出來,讓他開解心情。

  眾人喝了一巡,吃幾口菜,接著閒聊。

  申承榮放下酒杯,低聲對黃天彪道:「最近有沒有感覺到,左江道這裡跟交趾鬧得不可開交,要打起來的樣子。」

  「這還用你說?別說我們,連街上的孩子都感覺到了!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動手,打出個什麼名堂來罷了!」

  說完,黃天彪也有些鬱悶。做生意的人就怕打仗,尤其是沒辦法插進去發戰爭財的時候,更是心焦。按說與這幾個人與徐平的關係,想想辦法也能借著戰事撈上一筆,可惜徐平跟他們沒露一點口風。

  申承榮道:「要我說,這事情對我們一利一弊。」

  黃天彪看他一眼道:「怎麼說?」

  「戰事起來,我們的生意肯定受影響。可一旦平定了廣源州,門州那一帶再穩定下來,以後的生意卻好做很多——」

  申承榮正說到這裡,外面突然傳來急驟的馬蹄聲,大街上也不減速,直向提舉司衙門去了。

  幾人探頭出去看,黃天彪奇道:「來的是邕州的急遞,這樣著急,難道是出什麼事了?」

  話聲剛落,旁邊閣子裡有聲音傳出來:「快馬來了,必然是蘇茂州那裡的事!一下子招納數千人,交趾怎能善罷干休?看來是要打仗了!」

  這話雖然不是回答黃天彪,但卻指明了是欽州那裡出事了。

  天聖十年九月,欽州招納蘇茂州韋紹嗣、韋紹欽等三千餘人,分置在州內的閒地。交趾地方官府發兵追捕,進入欽州境內,被宋兵擊退。

  徐平在憑祥峒緊鑼密鼓調兵遣將的時候,亂子卻先從欽州起來,大宋與交趾邊境一下變得緊張,處處劍拔弩張。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9 11:19

第132章 兵進門州

  反復看過轉運使章頻發來的文書,以及轉運使司轉來的樞密院的文書,徐平忍不住罵道:「欽州董知州是怎麼想的,這個時候招納蘇茂州的人,就不能再等幾個月?聽說交趾那裡已經準備好了今年伐占城,這下好了,有了欽州的事肯定不會再去了,必定把兵馬調到欽州對岸,死皮賴臉地要人!」

  桑懌道:「這倒是小事,樞密院可是明文下令,不許西南邊州招納異國流民,要求欽州把人還回交趾,還提到了蔗糖務也不許再招人。」

  「這個不用管他,我和馮知州會分別上書,支持董知州那裡。人都已經招過來並且安置了,再還回去,樞密院的人腦子壞掉了!」

  徐平不以為意,樞密院的文書又不是聖旨,怎麼可能由著他們說怎樣就怎樣。北宋這個時候的官僚機構疊床架屋,人員臃腫,權力分散,這自然是利於帝王控制,但也導致政令不暢。

  邊事屬樞密院管,所以他出頭發文,文書裡的內容必然是在朝堂上商量定了的,但地方官也有提意見的權力。州郡大多事務歸於中書,徐平的蔗糖務則是屬於三司,地方官員怎麼會由著樞密院擺佈。哪怕這命令是宰相和三司使在朝堂上同意了的,屬下官員提出意見了也會再議,他們也要維護自己人。

  至於樞密院管轄的武臣,除非是知州,其他人對地方事務也沒多大發言權。就是武臣知州,具體事務也大多歸於中書管,樞密院只是管著人事而已。

  所以現在下來的命令只是一個風向,要政事堂畫敕的聖旨下來才算數,地方官還可以在這段時間裡一邊申訴,一邊不理會這道命令。

  桑懌是武臣序列,雖然地位低微,人事關係還在三班院,與樞密院搭不上關係,但在他眼裡總攬天下兵柄的樞密院比在徐平眼裡就重要得多了。

  九月底的天氣雨水雖然少了,但依然酷熱難當,廳外樹上的蟬蟲撕心裂肺地叫,讓人心生煩躁。

  桑懌把樞密院的文書左看右看,最終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

  朝廷裡的風向明顯對邊事求穩為主,這邊卻在緊鑼密鼓地擴軍備戰,所謂上下同心,其利斷金,這種上下意見不一的情況明顯不是好事。

  徐平把樞密院的行文放在一邊,專心地看著桌子上的沙盤。從邕州到京城汴梁,文書一來一回就要個把月,幾個來回他的仗也就打完了,先不操那心。

  看了一會,徐平問桑懌:「明天進軍門州,你這裡準備好了沒有?」

  「已經安排妥當,忠銳軍和一指揮本州靜江軍進門州,其他兵馬依然暫駐憑祥峒,看看門州那裡風向再定下一步。」

  徐平道:「門州是個風暴眼,這一步跨出去,就牽動各方,再沒有回頭路了,你要考慮得周詳一些,不要出任何紕漏!」

  門州處於甲峒、憑祥峒和廣源州三個勢力的中心,一旦進佔那裡,其他兩家不會沒有反應,必須做好應對的準備。

  桑懌在徐平身旁,看了沙盤一會,對徐平道:「現在淥州只有不成建制的五百多人在那裡,是不是再派些人馬過去?對甲峒也是個牽制。」

  徐平搖頭:「淥州看起來正捫在甲峒的後背,但到諒州的山路上關隘重重,從石西州過去也只有山間小路,實際上就是個雞脅。說到牽制,如果我們兵力與對方相當或是弱於他,還有用處,現在是泰山壓頂,只管集中兵力鐵錘砸開硬胡桃,一舉而下諒州,其他都不要管。」

  頓了一下,徐平又道:「等過了十月,天氣穩定下來,你就帶兵馬直出廣源州,我帶蔗糖務鄉兵守住門州,等你那裡回來。淥州我已經吩咐過了,如果甲峒攻那裡,他們只管撤回來,不需死守,只要守穩明江一線就好。所以這次戰事的關鍵,還是要你在廣源州速戰速決!」

  「你把天大的擔子壓在我身上,現在我是寢食不安哪!」

  桑懌說了這麼一句,抬頭看著窗外,毒辣的陽光下,一切都萎靡不振。

  兩人相交多年,都是知根知底,徐平把這擔子交給桑懌,不是因為桑懌可靠,而是因為他為人沉穩,越是面臨大事越是沉得住氣,不會出岔子。

  徐平不是個愛出風頭的人,作為本地官職最高的官員,他必須在憑祥峒坐鎮,協調各種人力物力。沒有交趾甲峒牽制,他自己就去廣源州了。

  這個時候的門州一片亂糟糟的,最亂的是知州衙門。

  知州夫人指揮著家丁女僕搬各種東西,不時地唉聲歎氣,好像這衙門裡的每一件東西都捨不得,什麼破罎子破罐子都寶貝得不得了。

  「呯」地一聲,一個花盆掉在地上摔成幾瓣,裡面的一株蘭花本來開得又嬌又俏,突然之間就成了滿身塵土的野草。

  「哎呀,你怎麼又砸了?」知州夫人阿岑拍著腿,看著那花唉聲歎氣,「可憐我養了三五年,剛剛開出好花來,就這麼沒了!」

  黃知州和長子黃觀壽坐在後園裡,看著阿岑的樣子都搖了搖頭。

  「這次做得魯莽了,早知道再等一個月好了。」黃知州沉著臉說。

  黃觀壽道:「阿爹怎麼這麼說?」

  「誰能想到欽州那裡會出這麼大的事?一下三千多人,幾百年來都沒見過這樣的大手筆,交趾豈能善罷甘休?不管打不打得起來,交趾要跟大宋要人回來,就少不了甲峒做些聲勢。甲峒要有動靜,就少不了我們門州啊!大宋和交趾兩強相爭,我們自可待價而沽,必然不是現在這個局面。」

  黃觀壽連連搖頭:「阿爹,你還是捨不得門州這裡地盤,才有這想法。哪裡來的兩強相爭?我從憑祥那裡得來的消息,大宋的兵馬早已定下一到十月就進門州,我們自己不找上去,人家就要硬來了!」

  黃知州冷哼一聲:「說得好像我們門州是紙糊的一樣,他想來就來!也就是我老了,你沒那個精氣神,不然門州又不開店的,想進就進!」

  「說這些沒用了,還是想想以後的日子吧。」

  說不到一起,黃觀壽也就懶得再說,乾脆岔開話題。

  黃知州道:「你不是與黃天彪商量了一起開個貨場?」

  「已經定了,不過我們也不能在黃天彪一家身上吊死。他如今產業眾多,每天金銀進出無數,一個貨場根本不放在眼裡,我們還要想別的生意。」

  「有頭緒沒?」

  「正在與淥州那邊聯繫,到時候把生意做到那裡去。」

  「唉,這些事情你去做吧,我老了,搬到寧明鎮後就專心養老,由得你去折騰。兒子,不要把我們的家底敗光就好。」

  黃知州轉頭看著院裡進進出出搬家的奴僕,心情分外低落。數百年傳下來的基業就在自己手裡交出去了,未來一片茫然,心裡空落落得很。

  黃觀壽卻對未來充滿了希望。這幾個月來,他可沒少到太平縣和寧明鎮去,在那裡認識了好幾個原來的土官員外。他們的生活讓他羡慕,雖然再沒有可以隨意呼來喝去的成群奴僕,但每天吃的喝的,勾欄瓦肆裡看的玩的,哪裡是一個山間土官能比的。

  外面是花花世界,自己正好可以大展身手,怎麼能夠在這山間小地方混吃等死?更何況連混吃等死都不可能,當然要儘快適應潮流。

  天聖十年九月二十八,丙申日,門州納土歸順。

  太陽剛剛升起來,路邊青草上的露水還沒有乾,隨著一聲號角,新建的鎮南關大門緩緩升起,震碎了山間清晨的寧靜。

  韓道成騎在馬上,一催馬,當先出了鎮南關。

  出關之後再沒有寬廣的大路,山間小道崎嶇不平,馬隊的速度降下來,拉成長長的一條線沿著山谷緩緩行進。

  走了一裡多路,韓道成對身邊的軍使曹洋道:「提舉官人太也小心,讓我們走在前面。這樣山間小路,還是靜江軍他們步兵走得快一些,現在反被我們堵在後面,到門州倒是剛好趕上晚飯。」

  曹洋道:「難怪提舉小心,這些土官都反復無常,又熟知地理,一不小心就著了他們的道。聽說以前永平寨的李知寨就是吃了他們的虧,聽信了土官的言語,只帶隨身兵士上路,結果中了埋伏。」

  「這種路上,確實防不勝防,山林裡藏了人誰能看出來?」

  韓道成看著路兩邊連綿的山崗,心裡也是發怵。騎兵在平地自然是無往不利,山間卻不然步兵靈活,畜牲說到底還是比不上人。

  鎮南關到門州只有十里路,不到日中時分,韓道成帶的前鋒部隊已經到了門州寨外,而本州靜江軍才剛剛出關不久。

  看著不遠處大開的寨門,寨牆上也靜悄悄的,韓道成長出了一口氣:「門州果然守信,我們算是平安了!」

  一催馬,韓道成帶了兩個兵士當先而行,把大部隊甩在後面。

  寨門前,黃知州帶著黃觀壽和州裡的頭面人物靜靜等候,見對面一前兩後三騎到了不遠處停住,深施一禮:「門州知州黃奇中帶屬下一干人等,恭奉州裡版籍丁口,向朝廷納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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