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91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18

第83章 猛虎入狼群(一)

  遇仙樓前人流如織,一切如舊時候,只是景物依舊,人卻已非。

  順著河邊楊柳樹下的街道,徐平一路行來,心中滿是感慨。當年他初到邕州,與知州曹克明鬥氣修了這酒樓,沒想到才幾年的功夫這裡竟然成了邕州城的中心,而曹克明卻已在數千里之外。

  到了樓前,徐平下了馬,一眼就看見了坐在酒樓前的陳老實和喬大頭。

  這兩個人是當年徐平特意吩咐養在這裡,雖然後來徐平人多在如和縣和太平寨,卻沒人敢擅自改動他的安排。甚至隨著徐平地位的提高,兩人的待遇也水漲船高。幾年養下來,陳老實和喬大頭早已不是初見時的落魄模樣,現在衣著光鮮,紅光滿面。

  見兩人看著自己,徐平向他們笑了笑,抬步上樓。

  譚虎帶了兩個兵士跟著,讓其他幾人在外面看著馬匹。由於地方不靖,徐平這次出行所有隨從幾乎全部出動,浩浩蕩蕩一百多人。到了邕州之後才把大多數人留在州衙,只帶了譚虎幾個人來見馮伸己。

  到了二樓,只見裡面人頭攢動,幾乎擠得滿滿的,更有賣各種水果小吃的小廝婦人穿行其中,一副熱鬧景象。

  沒來由地徐平想起當年到這裡見曹克明,那時忠州鬧事,曹利用遭難,曹克明感慨自己已到暮年,一個忠州就敢欺到頭上來,還毫無辦法。

  曹克明當年的無奈幾乎就在眼前,烈士暮年,有心而無力。

  當年的曹克明年近六旬,才有暮年之歎,可自己今天不過剛剛二十出頭,怎麼可以有曹克明當年的心境?

  徐平吐了一口氣,抬頭走到定好的閣子裡。

  馮伸己靠窗坐著,雙眼微眯,聽見腳步聲才睜開眼睛,看見徐平過來,忙站起身道:「通判可是來了,這一路上還好?」

  「一路太平,賊人的膽子還沒大到敢欺到我的頭上來。」

  說完,徐平坐下,自有小廝過來滿上酒。

  閣子外譚虎與曹伸己的隨身首領打聲招呼,便一左一右立在門口。

  喝過三杯,徐平對馮伸己道:「最近事務繁忙,與知州也有些日子不見了,一向可好?」

  馮伸己搖搖頭:「吃得下,睡得著,身體棒得很。就是通判最近給州裡找的事情太多,我卻有些頭痛。」

  「知州這是怪我?」

  「怪你作什麼?我在地方上為官多年,沒哪裡比得上在邕州的日子,吃得好住得好,庫裡銀錢使不完,都是其他州軍知通想都想不來的,這還不都是你掙來的。」說著,馮伸己夾了一塊嫩嫩的牛肉在嘴裡嚼著,「就是你不讓我安生,非要去跟那些蠻人折騰,我可是跟他們打交道一二十年了,有些膩了。」

  奏章是徐平和馮伸己聯名上去的,雖然馮伸己心裡不願,嘴上卻一句反對的話說不出來。最早在嶺南行「括丁法」的馮拯,可是馮伸己的親爹,子不改父志,徐平提出來他根本就不得不同意。至於其他條款,反而都是小節。

  不過聯名歸聯名,馮伸己對這事情心裡是反對的。他為官以來,與蠻人打交道二十多年,可雙徐平更加明白蠻人事務的麻煩。

  閒聊幾句,說到公事上來,徐平道:「右江道一帶,朝廷一向疏於管治,各土官大多跋扈,怕是會有反彈。」

  馮伸己道:「若是前幾年,事情必然難做,好在現在道路已經修通,從邕州沿大道可直到武緣縣和田州。有路就好辦,蠻人在我手裡翻不出浪花。」

  頓了一下,又道:「這次雖然不涉及田州和波州,這兩州心裡也會起猜疑,不會在一邊乾看著。我這裡在田州附近重建橫山寨,看住田州,你那裡也要注意波州的動向。波州如果心生異志,倒向廣源州,可是能直下太平縣。」

  「我明白,已在路口建了一處寨子,過幾天調一指揮人馬過去。」

  波州卡在廣源州和太平縣之間的路上,雖然那只是一條山間小路,小型馬幫才能通行。但年代悠久,路上村寨眾多,可以隨時補給,在邕州這種群山連綿的地方已經是要道了,徐平不敢馬虎。一個閃失,自己在左江南邊搞得風風火火,卻被人掏了老巢就尷尬了。

  波州李家雖然一向恭謹,生死大事卻不能寄託在他的態度上。再說自從去年邕州到田州的路修通,販馬的生意多被田州黃家搶去,聽說李家心生不滿。

  至於右江以北的地方,雖然蠻峒眾多,但一直都沒有大的勢力,又與宜州相連,馮伸己任宜州知州多年,名字就足以鎮住那裡。

  右江道馮伸己的關鍵在橫山寨,只要在那裡形成足夠威懾力,就一切太平,任誰都翻不起浪花。

  徐平的難處在遷隆寨,那裡正處幾個獨立性最強的大土州之間,牽一髮而動全身。偏偏自太平縣到遷隆寨的路一直都沒有修通,兩地之間直線距離不過七八十里,山間小路卻要近兩百里,大部隊行軍要將近十天。十天的時間就充滿了變數,不做精心準備,誰也不敢說能一鼓而下。

  換句話說,徐平只要在遷隆寨佈置下足夠的軍隊,並紮下根來,一切的問題就都迎刃而解,左江以南就再不會有叛亂。人數不要太多,只要有兩指揮一千人正規廂軍,各土州都要乖乖聽話。

  這種事情馮伸己和徐平都心知肚明,互相提醒一下,知道對方沒有遺漏,便就略過不談。

  馮伸己想了一下,又道:「自太平縣至遷隆峒,終究是山路難行,通判須花點心力在思明州上。那裡有路可通太平,又有明江通遷隆,雖然明江湍急水淺,行不了大船,但哪怕舢板也比馬馱人挑的好。」

  「知州說的是,我明白。到思明州的路已經通了一半,這兩個月就抓緊修通。蠻人住得分散,有路的地方政令就暢通無阻,路不到的地方就無法無天,這是沒辦法的事。不過修路說起來容易,人力抽調卻不容易。」

  兩人喝了杯酒,馮伸己歎了口氣:「說來說去,我這裡右江道地區背靠宜州賓州,那些土官再鬧也掀不起風浪。倒是你那裡,只要一個不慎,讓廣源州甚至交趾捲進來,事情就無法收拾了。雲行,你到底還是年少,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後行,不要惹出我們承擔不起的麻煩。」

  「知州說的是,我明白。」

  自答應完成劉小妹的願望那天起,徐平就已經仔細考慮過了自己將會面對的困難。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真是舉手之勞,徐平之前就做了,何必等到一個蠻人女子作為臨終願望提出來。

  現在徐平最難的不是手上的軍事力量不夠,而是不能佈置到需要的地方。分散住在山裡的蠻人能有多少?千人的規模就可以滅州滅縣,徐平那個世界的歷史上,鬧得大宋半壁江山震動的儂智高之亂,起家不過五千烏合之眾,就能下邕州圍廣州,橫掃嶺南。至於評書裡動不動的數十萬大軍,也就聽著笑笑罷了,這山裡兩千供應充足的軍隊就可以橫著走,要有數萬人,那就可以平大理滅交趾,還會被一幫蠻人叛軍嚇得滿朝文武一驚一乍的。

  最難的是路,這片連綿大山,修路太難了,穿山過河,就是徐平手上有足夠的火藥,依然是艱難無比。要知道,徐平的世界,這裡可是直到抗戰時才有第一條通車的路。

  夜色漸深,到處都亮起了燈,照得路上亮如白晝,邕州城裡面一片歌舞昇平。這裡的人口小城已經住不下,城門外郁江邊形成了幾處草市,這座邊疆小城也學著京師搞起了城外廂,有了幾分繁華都市的味道。徐平來到這裡四五年的時間,不知不覺就讓這裡變了一番模樣。

  馮伸己坐得久了,離開去小解。

  徐平一個人坐著,看著窗外,看著路上那些悠然閒逛的行人,不知不覺出了神。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也改變了這個世界,這種改變,也不知道合不合這些人的心意。

  馮伸己回來,徐平從沉思中驚喜,等他坐下,問道:「對了,前些日子說起的廣州進士黃師宓,還有他的兄長黃瑋,不知查出什麼結果沒有。」

  馮伸己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歎口氣道:「欽州那裡我已經查過,廣州也有文行來,我們查得晚了些,這家人的產業大多都已經搬空,只留了一點裝點門面,遮人耳目。他們家裡原來是開金銀鋪的,黃師宓大中祥符年間曾過了廣州發解試,又過了省試,殿試落第。其人自視甚高,覺得自己有將相之才,而朝廷不用,是朝中有人嫉賢妒能,而對朝廷心生不滿。儂存福佔據廣源州,黃師宓因販黃金兩人結識,勾搭在一起,心生異志。廣源州這幾年的作為,大多都由黃師宓在後面出謀劃策。」

  「原來如此,怪不得廣源州行事不像一般蠻人土酋的作風。不過是在考場上受了一點挫折,黃師宓就心生異志,這人倒是不負狼子野心四個字。」

  「說他是狼?雲行還不知道,你這次在邕州行括丁法,那班蠻人土官可是稱你為猛虎。你這只虎對上他這只狼,倒也般配。」

  徐平聽了笑笑:「他們視我為猛虎,我看他們如豺狼!這次行事,便是猛虎入狼群!」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25

第84章 猛虎入狼群(二)

  天上的太陽泛著慘白的顏色,連它自己都像是要被烤化了。毒辣辣的陽光漫天灑下來,身上的衣物要化了的感覺,露在外面的肌膚更是被曬得針紮一般地痛。腳下路上的石板發燙,只覺得鞋底軟綿綿的,更有前兩天積下的雨水蒸騰起來,腿就像在蒸籠裡蒸一樣。

  就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韋知州陰沉著臉走向新的太平縣衙。

  羅白黃知縣就在他的身邊,臉色慘白,好像中暑了一樣,低著頭只顧走路。只是幾天時間,兩人再沒了那天酒樓裡的意氣風發。

  黃天彪邁著四方步,與申安祿並排走在兩身後,悠然自得。

  申安祿看看前面兩人,小聲問黃天彪:「縣尉,這次括丁,我們兩個的族人一樣包括在內,怎麼你一點不急?」

  「有什麼好急的?」黃天彪顯得語重心長,申承榮不在,他就拿起長輩教晚輩的風範來,「我們兩家還有多少族人?再說那些族人大多都已經在蔗糖務裡做活計,括不括的有什麼區別?」

  「也是。」申安祿乖乖點頭,要不是這樣他也不會跟黃天彪走得這麼安穩。這次括丁法施行對他們兩家影響微乎其微,輪不到他們頭痛。

  黃天彪慢慢悠悠地又道:「再者說了,咱們這位上官徐通判有時候做事確實嚴厲了些,但卻從來不坑人。括咱們蠻人的丁,肯定會有所補償。」

  「縣尉是說我們還能跟著別人撈便宜?」

  「什麼撈便宜?本就是我們該得的嗎!」裝模作樣地說了一句,黃天彪左右看看,附在申安祿的耳邊道:「我們是通判的自己人,通判不虧自己人。」

  申安祿點點頭,面色輕鬆下來。要說自己人,他比黃天彪更有資格。如今段方任太平知縣,某種意義上那可是他姐夫,還有比這關係更近的?可惜天殺的黃從貴把姐姐擄走,一直都沒有消息,不然這關係可就坐實了。

  申安祿卻不知道正是因為阿申不在,段方才當上太平知縣,不然申峒就在治下,按回避法這位子怎麼也輪不到段方。

  縣衙門口有幾個差役正在粉刷白壁,旁邊有人架鼓。這裡原來是太平寨的知寨廳,知寨只是管理駐紮的軍隊,並不管民事,這些衙門的必要配備都沒有。其實不只是這處新縣衙,整個太平寨屬下,包括各蠻人州峒,都在仿著內地建這些設施。

  宋朝政令的傳達,除了依靠鄉下的裡正和鄉書手,最重要的管道就是各村鎮和重要路口的白壁。官府政令、海捕文書等等都是在這上面張榜,甚至有不得志的文人造謠生事也是作文貼在白壁上。這裡邊疆小縣還好,京城的白壁謠言甚至讓朝廷都頭痛,又不能限制民眾投訴,以至規定凡是投書張榜的必須屬名,匿名的一律以謠言論處,也算是這個年代的實名制了。

  早有差役等在門口,見到眾人過來,引著到了縣衙裡面的會客廳裡。

  段方坐在主位上喝茶,眾人進來,他沒有起來迎接,甚至連臉色都沒有變過。以前做如和知縣,土官與他互不統屬,見了還如同僚見面,現在這些土官都在他管下,徐平特意交待過沒必要給他們臉面。

  這幾年邕州和太平寨發展都一日千里,上上下下深受其惠,哪一個不是變得紅光滿面,富態起來,像黃天彪那樣。惟有段方是例外,為了今天與眾土官見面,段雲潔給他做了新官袍,哪怕最細微的地方也給他修飾一新,可段方再怎麼穿著新衣服,依然是那一副飽經風霜有樣子。把衣服一換,這就是個天天刨地的老農,讓人看了唏噓,怎麼也想不出來這就是二十年前,來到這裡的那個君子如玉的少年官人。

  等眾人全部到齊,一一落座,段方放下茶杯,沉聲問道:「本縣屬下各州峒官員都到齊了嗎?」

  新任太平縣主簿方天岩起身道:「稟知縣,到齊了。」

  方天岩是潯州進士,天聖八年殿試落第,由本路轉運使奏補為官,一個月前才調來邕州。

  段方放下茶杯,看了看眾人,沉聲道:「今日喚諸位來,只因縣境各州峒要行括丁法,一些事情要交待下去。」

  說完,段方讀了批復下來的徐平和馮伸己聯名的奏章,以及附在後面的徐平所寫的注意事項。

  讀完之後,段方又道:「這是本縣前所未有的大事,做起來千頭萬緒,通判特意交待,此事宜緩不宜急,穩字當頭。縣裡有上面發下來的榜文,你們領了回去各處張貼,務必使上下人等,都瞭解清楚。」

  說畢,方天岩拿了一大疊紙,給在座的諸位土官分發。

  分發完畢,段方道:「括丁之後不比從前,各裡管俱要設裡正鄉書手,凡大的村鎮要路口都要設白壁,張貼朝廷佈告,你們不可馬虎。」

  羅白黃知縣早看段方一萬個不順眼,聽到這裡,高聲叫道:「我們屬下蠻人識漢字,讀不來這寫的什麼,找哪個做裡正鄉書手?!」

  話一出口,在座的土官紛紛稱是。

  段方慢條斯理地道:「無妨,你們只需找出人來,送到縣裡教他們識字,我這裡已經安排好了,誤不了事!」

  黃天彪聽到這話,瞪大了眼道:「縣裡還教認字?不瞞知縣,這兩年我也找過幾個先生,銀錢花了不少,到現在也沒認幾個字!」

  「哦,想學你可以跟著來!」

  段方眼皮都沒抬,語調都還是平靜。

  黃天彪眼珠轉了轉,沒敢再說話。最近日子他托了孫七郎,在徐平面前說項把自己調到太平縣來,如果成功了段方就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不敢得罪。

  其他土官都議論紛紛,還沒聽說過官府特意教蠻人認字,這事情是好是壞他們一時也想不明白。

  徐平卻早已做好打算,只要地方把人送來,幾個月的培訓後這就是朝廷在地方上伸下去的根鬚,靠新培訓的人必然有辦法把數百年傳下來的土官架空。

  整個邕州地區括丁法的實行,徐平已經與馮伸己商量定了,為免讓緊鄰的交趾有機可乘,左江道地區宜緩不宜急,只以這些要做的瑣碎小事拖著,等馮伸己那邊大局已定這裡再全面展開。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25

第85章 猛虎入狼群(三)

  韋知州和黃知縣一直沒說話,見一眾土官都在裡正鄉書手和認不認字上糾纏,不由對視了一眼。

  誰也不比誰傻,在座的這些人哪怕天資差一些,這麼多年掌握治下土民生殺大權的土官做下來,腦子磨也磨靈活了。哪個不知道現在知縣段方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但就是沒人開口問與自己利益有關的事情,越想要知道的事情,越想要別人開口,自己帶好耳朵就行了。

  黃知縣向韋知州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高聲道:「上官,在下有一事不明,還請上官賜教!」

  段方看看他,淡淡地道:「講!」

  「我們管下地方都行括丁法,又設裡正鄉書手,人都不歸我們管了,那我們做什麼去?」

  「督辦賦稅錢糧,審理民事訴訟,杖刑以下你們可以決斷,杖刑以上送州縣。在其他地方,這可是百里之官的職掌,事務繁難,權責又重。地方上的親民官,朝廷最是重視,怎麼會覺得沒事做了。」

  段方語調平淡,好像在述說著一件本該盡人皆知的事情。

  黃知縣冷笑一聲:「上官不用把這些事情說得多了不起,我們哪一個不是做了多少年了!還杖刑以上送州縣,以前別說杖刑,砍頭的罪過我都斷了不知多少!你們這不就是把我們架起來了嗎,那班刁民不能打不能罵,你憑什麼收錢糧上來!欺我們蠻人不曉得外面的事嗎?到時候錢糧收不上來,你們肯定要逼到我們頭上。我們在座的這些人,要不了幾年就得傾家蕩產,嘿嘿,到那時候,我們可就是連現在家裡的奴僕都不如了!」

  這話出口,一眾土官交頭接耳,紛紛稱是。自邕州行括丁法的消息傳出來,他們沒少打聽外面的事情,尤其是廣南東路行過該法的地方。有的土官貪圖權勢,攬了裡正的差事在身上,有頭腦靈活手段巧妙的是成了一方之霸,但更多的人被整得家破人亡。裡正衙前是重役,內地人人聞之色變,這些邊遠地區的土人不知道厲害,坑得可是不少。

  段方也不阻止這些土官,只是道:「你們是官,收不上來錢糧也找不到你們頭上,黃知縣你想多了!」

  黃知縣頭一揚:「你敢保證不找我們?」

  「保證什麼?本官受朝廷委派,治理一方百姓,行朝廷法典,你們雖然在本官治下,也是本官同僚。一樣為官,你不想著怎麼為朝廷效力,卻在這裡為自己的幾斤糧米斤斤計較!黃知縣,你成何體統!」

  段方一臉滄桑模樣,臉又黑,這一下板起臉來,像個黑臉羅刹一樣。

  黃知縣冷哼一聲,恨恨地坐下。

  其他土官面面相覷,雖然心裡都不滿,卻也不敢站出來反對。原太平寨屬下的各州峒,除了左州地方偏遠,其他都有路直通,或者就在左江邊上,沒有與官府對抗的本錢。

  見黃知縣碰了一鼻子灰,韋知州陰惻惻地道:「段知縣剛上任,就好大的威風!徐通判都沒說過這種話,你一知縣倒是大言不慚!」

  段方看著韋知州,黑著臉道:「韋知州要我怎麼樣說話?」

  「哼,我憑什麼與你說?這次怎麼不見徐通判?」

  段方道:「通判身上多少大事,是你想見就見的?若是覺得我做得不妥,你自可以到提舉司前投書,看看通判見不見你!」

  「欺負我們蠻人不識字嗎?哼,我就找人寫了去投!」

  段方冷冷地道:「提舉司的衙門就在那裡,你盡可以去!不過,韋知州我提醒你,這是本官第一次以太平知縣的身份招你們來,容你放肆,如果下次再坐著與本官這樣說話,我的板子不是放著好看的,是要打人的!」

  「你——」韋知州瞪著眼睛,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些土官在地方官前有座位,是徐平開的頭,算是法外恩典,但徐平面前可沒人坐著想說就說。

  不管本官如何,土官位在漢官之下,談話時座位都沒有,這是宋朝的規矩。韋知州欺段方新官上任,把這規矩不放在眼裡。

  由於徐平身份的改變,現在的提舉司不僅指提舉蔗糖務,還兼提舉左江道溪峒事,管著這裡的蠻人事務。

  上次徐平跟這些土官講道理,他們愛理不理,現在他們要來與徐平講道理,徐平卻不見他們了。

  徐平有自己的事要忙。

  提舉司衙門後邊的空地,新建了幾座爐窖,原來蔗糖務屬下制農具的工匠被招了十幾人來,都是經驗豐富技術最好的。這些人由孫七郎帶著,已經忙了有些日子了,徐平一有空閒就過來。

  天上一點雲彩都沒有,火辣辣的太陽下連樹都萎靡不振,蟬蟲躲在樹葉裡沒命地瘋叫,天地間蒸騰的熱氣躲都無處躲。

  樹蔭下,徐平坐在交椅上慢悠悠地喝著茶,看著身前桌子上的地圖,心裡默默地計算。

  左江道括丁法的事情暫緩一下不是什麼都不做,新招的屬於溪峒事提舉司的公吏大多都派了出去,在各處草市、要道口、渡口等人流較多的地方建白壁,貼榜文,曉諭地方民眾將要實行的括丁法的內容,甚至行新法後每畝地需交的兩稅數目等都明白條列。

  與各土官徵的賦稅相比,官府所定稅額是極低的,而且蠻人地區除了土官的家屬親戚,也找不出來個上戶,繁重的差役與他們無關。一旦括丁,對於普通的蠻人來說不啻於從地獄到天堂。

  徐平的想法很簡單,趁著必須要拖延一下的時間,讓土官和他們的親信與普通蠻人的矛盾先發酵一下。不說這些普通人在自己動手的時候能幫自己,最少可以保持中立,推行括丁法的阻力就會小得多。

  研究地圖則是考慮打的策略,這種改革想不流血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儘量少流血,速戰速決,把負面影響減到最小。一旦地方叛亂拖的時間長了,徐平不在乎,朝廷中可是會有官員讓他難看。

  「官人,裝好藥了,您再來看一看!」

  正在徐平沉思的時候,孫七郎走上前來,興奮地搓著手說。

  徐平起身,也有點興奮,對孫七郎道:「走!」

  地上是一門小炮,高大全提著火把站在一邊,沉默不語。

  孫七郎走上前拍拍高大全的肩膀:「官人過來了,點火啊!」

  譚虎帶了兩年個兵士守到徐平身旁,神情緊張。

  這東西看著不起眼,威力卻是大得很,而且站在一邊也不安全,上次炸膛就讓孫七郞躺了好幾天。也就是孫七郞這脾氣,差點小命沒了都不在乎,好了從床上爬起來還是天天鼓搗。

  譚虎的職責就是保護長官的安全,可不敢有絲毫馬虎。

  高大全舉起手中火把,看看眾人,沉聲道:「我點了,小心!」

  「快點!快點!」

  孫七郎一邊叫著,一邊歪著身子捂著耳朵,好似點放炮仗的孩子。

  高大全看向徐平,見徐平點了點頭,才把火把湊到藥撚上。

  只聽「轟隆」一聲,一陣硝煙升起。

  徐平放下捂耳朵的手,抬頭看前方,只見遠處立著的一道石牆已經轟然倒塌,露出一人寬的口子。

  「牆有多遠?」徐平問孫七郞。

  孫七郞道:「官人,這次有兩百步了,可是厲害!」

  徐平笑了笑:「兩百步也不近了,就這樣吧,讓人造幾十座出來。」

  兩百步還比不上這個時代的強弩,孫七郞覺得遠,徐平也就笑笑罷了。不過徐平也沒想靠這東西跟蠻人打硬仗,只要能轟開石頭寨牆就夠了。只要寨牆一破,周圍還沒有能夠跟徐平手下的廂軍硬抗的蠻人勢力。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火炮的知識徐平實在不熟,山間行軍能攜帶又不能造得過重,也就只能這樣。

  對於自己不熟的東西,徐平與其自己琢磨還不如交給工匠們,在實踐中一點點改進就好。

  這是一門小鋼炮,鑄鋼也做不了大件,只能如此。

  徐平也想過用鑄鐵做大一點,然後爐中燜了脫碳,但實在是不好用。邕州交通不便,不能用馬馱起來就走的東西終歸是中看不中用。至於銅炮,徐平根本就沒想,動輒成千上百斤的銅,作為禁品,自己向誰解釋?傳揚出去,被哪個看自己不順眼的奏上去,受到朝廷處分就劃不來了。由於括丁法,外面鬧得沸沸揚揚,正有人一門心思要找自己把柄呢。

  看過效果,徐平還是回去看地圖,在那上面多花點功夫更劃得來。

  孫七郎拉著高大全,興奮地看過了還發熱的炮管,又去看被炸塌了的石牆,見地上有的石頭都被轟碎了,對高大全道:「官人造的這炮好霸道,高大全,你說這要打在人身上會怎樣?」

  「還能怎樣?骨斷筋折,一命歸天唄。」

  「我看不止,」孫七郎連連搖頭,「多半會被砸成一個大肉餅!」

  跟著過來的譚虎聽見孫七郎的話,不由說道:「七哥,官人造炮是來打寨牆的,你怎麼老是想著去打人!」

  「能打寨牆,為什麼不能打人?」

  孫七郎一邊說著,一邊興奮地在石牆前走來走去。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26

第86章 猛虎入狼群(四)

  「阿爹,阿爹,我們可以回家了!」

  大貴一路跑著,一路喊著,奔向大山深處。

  正在整理竹簍的岑大郎聽見聲音,站起身來看著大貴一路跑來。到了跟前,岑大郎接過大貴手裡的鹽巴,摸了摸他的頭:「傻孩子,說的什麼傻話喲。還是等再過些年,你長大了,沒人認識再出山吧。」

  「不是,阿爹,我們真地可以回家了!我去買鹽巴,看見草市上新立了一塊白壁,上面貼了官府的榜。聽認識字的人唸著說,新立了什麼太平縣,我們江州也歸太平縣裡管,以後凡是要打人的刑,都要縣裡去斷。阿爹,你雖然沒救活小衙內,可也沒犯國法啊,縣裡斷案又不會打死我們!」

  岑大郎搖搖頭:「你聽誰說的這些鬼話,我們蠻人千百年來都是歸頭人管,頭人說是要你死怎麼還活得了?」

  大貴道:「可那是官府的榜文,難不成官府還會騙人?」

  「這世上哪個不會騙人?何況在那些人眼裡,我們只是牛馬,哪裡算得上人喲。天色不好,我們還是快些回去,下雨就來不及收那些玉米了。」

  岑大郎一邊說著,一邊拉著大貴的手,向大山深處走去。

  岑大郎原來是江州韋知州家裡的家丁,從小聰明伶俐,從游方郎中手裡學了一手治外傷的本事,自己又肯鑽研,慢慢混出了名氣。憑著這手本事,岑大郎頗受江知州重用,日子也過得順風順水。年紀到了,江州甚至做主給他娶了一個渾家,同樣是韋家的家奴,婚後生下兒子大貴。

  至到兩年前,韋知州的兒子小衙內在外玩時不慎被毒蛇咬傷,又摔斷了腿,韋知州讓岑大郎醫治。當時好巧不巧缺了一味藥,岑大郎便出外采藥,讓小衙內先忍一忍。

  等他回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渾家正被吊起來打,一問才知道小衙內忍不住疼痛,大喊大叫。韋知州心痛兒子,便怪岑大郎出去采藥太慢,把他的渾家打了給兒子出氣。

  作為家丁,命都是主人家的,岑大郎雖然心裡不滿,也只好忍住心裡的怨氣,給小衙內治病。不成想這邊治著小衙內的傷,那邊韋知州還不讓打岑大郎渾家的人住手,這邊傷沒治好,那邊先把人打死了。

  奴僕的命就不是命了?岑大郎渾家的命沒有了,小衙內的傷哪裡還能夠治好?岑大郎找個藉口第二天再換藥,連夜帶著兒子逃進了大山。沒幾天小衙內一命嗚呼,韋知州怪到岑大郎頭上,知會周圍各土官,出五十貫賞錢捉拿岑大郎,誓要把他扒皮抽筋,給兒子報仇。

  這兩年來,岑大郎一直住在深山裡不敢見人,連買鹽巴這些生活必需品也讓兒子用山裡的獵物去換。

  今天兒子回來說可以回家,韋知州不敢打死自己父子了,這不是笑話嗎?千百年來大山裡的規矩,主人家發了話,什麼時候改過?讓你死就得死,各家土官連在一起,你跑都沒地方跑。

  以前不是沒人向山裡跑,但大多堅持不了多少時間,終究最後是死路一條。這兩年不同了,徐平帶過來的玉米和紅薯在蠻人中漸漸傳開,這兩樣作物就是專門為山裡的人準備的。

  玉米不擇地勢,隨便一小塊地種下就能長,哪怕是只種一棵兩棵,收了又耐儲存,可作為主糧作物。紅薯同樣對地勢沒什麼要求,雖然不耐儲存,但生長期短,可以作救荒作物,不至於遇上天災一年沒吃的。

  隨著這兩種作物在邕州地區傳開,這兩年各土官治下的逃丁越來越多,土官們早就對徐平腹誹不斷。

  麻煩的是開荒要燒山,且肥力留存不住,三五年的時間地就不能種東西了,必須換地方。不過現在時間還短,土人們感沉不出來。

  山裡雖然也能生存,自己倒是無所謂了,但兒子將來怎麼辦?就是過幾年出去沒人認識了,無房無地,難不成再進大戶家裡做家丁?一代為奴,代代為奴,再無出頭之日,岑大郎實不想大貴再走上自己的老路。

  兒子一路上念叨的那個括丁法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難不成大山裡的天真要變了?岑大郎雖不敢相信,心底卻升起了一種渴望。

  韋知州早就忘了岑大郎這個人了,現在他有更麻煩的事。

  雖然太平縣裡沒有說「括丁法」具體何時施行,地方上卻早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只要有蠻人聚著聊天,十之八九就是在談這個事情。看看到了收秋糧的時候,今年卻死活都收不上來。上門去要,往年那些見了進村的田子甲如同老鼠見了貓的提陀百姓,都學著挺起腰板來,說自己是朝廷編戶,拒不繳納。如果動手打人逮人,他們有人也學會去縣裡告官了。

  最可恨的就是段方,明著說施行「括丁法」的時間待定,卻開始插手下面土官治下的訴訟,有人去告,他就真地抓人,徵糧的硬手段也派不上了用場。

  不讓打人搶東西,錢糧怎麼可能收上來?韋知州就不相信內地漢人的地方徵糧的時候不上刑,哪個種田的不逼會交糧食上來?

  收不上錢糧,他韋知州一家吃什麼?就江州這個小地方,韋家的家丁不過一百多戶,就是讓這一百多戶天天喝風,榨出來的錢糧也不夠韋家一大家子吃香喝辣的。

  新法未行已經是這樣,如果實行下來,這日子還能過嗎?

  江州寨官廳裡,韋知州陰沉著臉,看著自己治下的官典頭目,恨恨地問:「你們說,收不上錢糧來,讓我家裡的人喝風嗎?沒有我這裡數百人的馬前甲,你們都是周邊州峒嘴裡的肉!不交錢糧,我這裡的兵馬就動不了,沒有我的兵馬保護,你們省下來的錢糧還不是被別人搶走!」

  所謂官典,是由土官們自己委派的官職,分派各地治理地方,最主要的就是幫著韋家徵糧納稅,抓人服役。結果到了收秋糧的時節,這些人一個個空著手到州寨來訴苦,這樣的日子簡直是沒法過了。

  眾首領推了一個年長的出來,向韋知州道:「州家,不是我們不下去替你收,實在是收不上來啊!那些提陀現在人人都知道太平縣裡能做主,說是官家錢糧沒這麼多,死活不交我們能奈何?」

  「誰敢不交就打!你們不會打人了嗎?」

  「打人縣裡要問。」

  「好,不打人,不打人就拿東西啊!牽他們家的牛,扒他們家的房,搶他們家年輕的婦人,再不然就捉壯丁頂帳。現在賣到交趾去,一個壯丁二十貫錢,一個年輕婦人十貫錢,這些還要我教你們?」

  「州家,縣裡有告示,掠人為奴者斬,誰敢抓人去賣!」

  韋知州聽到這裡氣得直欲鼓破肚皮,指著眼前的老者道:「那不過就是一張紙,你當是天憲!狗屁的太平縣的話你聽,我的話就敢不聽!我這裡一百多田子甲,信不信把你村寨屠個雞犬不留!」

  老者歎口氣:「州家嚇唬我們這些人有什麼用?州裡的田子甲能殺人,太平縣裡的朝廷軍隊不能殺人?前些日子剛從福建來了一指揮,聽說過些日子還要來一指揮,別說州家的一百多田子甲,就是周圍州峒的兵馬全加起來也打不過朝廷兵馬啊。就是打得過難不成就能打了,造反可是滅族的禍!」

  韋知州看著老人,半晌沒說話,最後冷笑一聲:「我也看出來了,你們這些人根本不是與我一條心!虧你們都是多少代來靠我韋家活著,事到臨頭了卻沒一個幫我的,虧心不虧心!哼,我跟你們說,別以為括丁之後有你們什麼好事,好處都在那些窮鬼身上呢!知不知道漢地是什麼樣子?那裡的差役都攤在上戶頭上,沒錯,就是你們這些人,到時候你們傾家蕩產就知道厲害!」

  老者回身看了眾人一眼,對韋知州道:「這些我們也有聽說,就不用漢地,邕州屬下昌化和武緣兩縣離得又不遠,都是行的漢人的法。可我們雖然不願,胳膊擰不過大腿,怎麼敢跟朝廷作對?」

  「不敢跟朝廷作對就敢跟我作對了是不是?」韋知州冷笑連連,「我看你們是刀不到脖子上不知悔改!不是不知道朝廷律法的厲害嗎?我先讓你們嘗嘗!從明天起,我再給你們半個月的時間,都把錢糧給我收上來!哪個逾期不交,便著落在他身上,一家把治下該交的都交齊了!這可是朝廷的法子,要不然內地怎麼沒人敢當裡正呢!跟著我,你們總有點湯水吃,跟著朝廷幹,可是要把你們都抽筋扒皮!一個個刀到脖子上了還不知道個死字!」

  老者心裡叫苦,這個法子最辣,由不得你不下力氣催糧。要麼就是把管下的百姓都得罪死了,要麼就是自己破財,鄉裡鄉親的這樣一干哪裡還能在本地立得住腳?

  惟今之計只有一個拖字,看看太平縣裡的章程,會不會讓韋知州這麼做。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26

第87章 猛虎入狼群(五)

  徐平很生氣。

  看著手下送上來的文牘,越看越生氣。

  前幾天太平軍新招的第一指揮廂軍已經到了,因為原先說好是由蔗糖務出錢,徐平用飛票已經把所需款項全額撥到福建路,等軍隊到了太平才知道,福建那裡扣下了新兵入軍時的衣裝費、安家費等款項未付。這就是明瞭坑蔗糖務的錢,人到了太平軍蔗糖務必須補發,找也沒地方找去。

  宋朝是募兵制,新兵招募,都要以衣裝、鞋錢等名目發一筆錢,大致是禁軍十五貫左右,作戰廂軍六貫左右,隨時間地點的不同略微有些浮動,相差不大。一指揮編制五百人,新招兩指揮兵士,福建路這一項上就坑了蔗糖務六千貫錢。這些年蔗糖務的人員大多都是來自福建,徐平在與那裡打交道的過程中,被他們的這些小動作搞得不厭其煩。

  尤其是今年上半年原廣南西路轉運使王惟中因祖母重病,辭去官職回鄉奉養,轉運使由原福州知州章頻接任。有了這位老同僚撐腰,福建路那邊各州越發放肆了。這次徐平無論如何也不能忍下去,等另一指揮的人到了,一定要上奏把這件事情說清楚,雖然錢要不回來,好歹噁心一下福建路的官員。

  說到底還是因為現在的蔗糖務太有錢,今年的白糖產量已經到了三千萬斤,雖然出去的價錢已經降到了三百足文,每年收入還是過了千萬貫,相當於數路賦稅總和,誰都想從這塊大肥肉上咬一口。

  蔗糖務的大頭當然是被三司收走,但隨便留一點也是以百萬計的,徐平做事情可以漫天撒錢。

  托了蔗糖務收入的福,寇瑊終於從丁謂倒臺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雖然沒能如願以償地進入宰執行列,外放了河北路轉運使。但他本官升了兩階,過兩年再入京城就很可能進入樞密院或政事堂,身登兩府。

  現在的三司使是翰林學士宴殊,徐平以前在開封的時候兩人見過一面,給宴殊留下的印象一般。現在宴殊主管三司,因為蔗糖務每年收入巨大,他有意以郎中以上朝官專門提舉,而徐平官職太低,有意換掉。宰相呂夷簡以蔗糖務是徐平一手建起來,換人怕出意外為由拒絕了。

  不過提舉蔗糖務的任職資格也由此定下,徐平離任之後,下一屆的提舉官要郎中以上朝官,任過知州或通判,任職資格已與轉運使看齊。而同提舉韓綜也就沒了希望,要到地方上任過知州通判才行。

  在心裡罵了幾句,徐平才壓下這股怒氣,繼續考慮新招廂軍的事。

  宋朝的軍隊以指揮為單位,都是有番號的。這些番號名目繁多,初看雜亂無章,但對熟悉的內部人士來說,一看番號就大致知道軍隊的性質,甚至駐紮的地方,都還是有規律可循的。

  新招的兩指揮廂軍,徐平申請的番號分別是忠銳和安遠。忠銳是長江以南極罕見的騎兵番號,此時只有廣州駐軍在用。安遠是步兵番號,顧名思義,是沿邊或駐蠻夷地區的軍隊。

  福建路最早報上的番號是保節和新招保節,是那裡常見的步兵番號,徐平跟他們在樞密院那裡爭了很多次,費了無數筆墨才堅持了自己的意見。

  堅持的意義一是保證了一指揮廂軍為騎兵,再一個就是明確了這兩指揮軍隊雖然是在福建路招募,但卻是邕州地方軍隊,而不是福建的軍隊調到這裡。

  這些小節看起來無關緊要,關鍵的時候卻可能要人命。

  最後的問題,還是落在錢上。

  廂軍省錢,這已經是這個時代人們的共識,尤其是有的地方已經出現苗頭,正常訓練教閱的廂軍戰鬥力不弱於甚至強於禁軍的時候,無論地方還是樞密院都對教閱廂軍保持了極大的興趣。

  邕州禁軍極少,也就是夠人數守住官衙,再就是一些小軍官被派出來任知寨或是監當官之類,徐平接觸不多。而邕州的廂軍除了雜役,全部都是教閱廂軍,至於作為養老院的不教閱廂軍是如何不堪,徐平也沒印象。

  宋朝的廂軍雜而且亂,無所不包,禁軍系統比較封閉,以徐平目前的地位,對此時的軍制也只是管中窺豹,談不上總體的認識。

  廂軍省錢也就是跟禁軍相比,招募軍隊實際上都是吞錢怪獸。廂軍除了新招時的六貫鞋服錢,每月還有俸錢,一年下來拿到手的錢就要十貫朝上。再加上雜七雜八,軍隊平時管理訓練,人均二十貫錢是跑不掉的,禁軍則要到五十貫往上。也就是蔗糖務財大氣粗,敢一千兩千地招軍,沒有蔗糖務,僅一千廂軍就能把邕州的財政收入吃得一乾二淨。

  徐平初建蔗糖務,招的福建移民一月工錢不過六百足文,所有的人都心滿意足,對徐平感恩戴德。後來讓福建來的更戍廂軍留在蔗糖務,工錢立即漲到一貫足,還要給他們留出自己種糧種菜的私田,才算安撫住人心。

  軍隊是這個年代最貴的勞動力,滿足他們可著實不容易。留在軍隊裡終身領錢糧,要到六十歲或六十一歲才退休,退休之後朝廷還發半俸,待遇稍微差一點,哪個會理你。

  徐平在自己衙門裡精打細算,由福建新來的這一指揮新兵卻正在狂歡。

  這幾年來,福建各地來邕州蔗糖務裡做工的都發家了,從這裡每年進入福建路的錢款,甚至引起了當地小規模的通貨膨脹,地價漲了,房價漲了,就是到酒樓裡找個姐兒唱曲價錢都漲了。地狹人稠的福建不知有多少閒漢,一個個眼巴巴地找機會來邕州,幹上幾年就能蓋房買地娶媳婦,從此過上幸福生活。

  蔡福慶是個幸運兒,縣裡招兵的吏人與他家是親戚,好說歹說,總算是拿到了這個到邕州當兵的名額。朝廷出路費,一切都有保障,在軍隊裡幹上幾年,聽說就可以轉到蔗糖務去,天下間還有這種好事?

  一輪紅日西斜,映著滿天霞光,照得整個世界都繽紛多彩。

  終於一切忙完,今天可以出來獨自閒逛,蔡福慶收拾整齊,出了營門迎著那紅日長出了一口氣。都說這裡是偏遠邊疆,瘴癘之鄉,可在蔡福慶眼裡,這裡一切都是好的,就連泥土裡也透著異樣的芳香。

  「蔡三郎,這裡,我們在這裡,快來!」

  順著聲音,蔡福慶看見林業和李二郎兩人站在路邊的柳樹下,不住地向自己招著手,忙快步跑過去。

  「林大哥,李二哥,沒想到你們會來找我!」

  蔡福慶連連行禮,興奮異常。

  林業道:「你家裡早有信來,我們都是同鄉,豈能不互相幫扶?我們兩個早來了幾年,這裡一切都熟,正好帶你逛逛。」

  李二郎上來拉住蔡福慶的手臂,口中道:「走,我們去吃酒,正好為你接風!這裡有家裡沒有的好酒,有異樣的菜肴,正好讓你見識一下!」

  蔡福慶滿臉欣喜,任由李二郎拉著,向前走去。

  三人不是同村,但住處相離不遠,年齡又近,自小就有交情,如今到了這離家萬裡之遙的地方,自然是格外親近。

  走不多遠,到了左江岸邊,就見到柳樹後面挑出一個招子,上面寫著幾個大字:「美酒透瓶香」,招子後面是一座二層小樓,甚是雅致。

  「就是這裡了,主人家燒得好魚、好牛肉,酒也猛烈!」

  李二郎一邊說著,一邊拉著蔡福慶進了酒樓。

  進門先是一個花木遮著的涼棚,裡面分兩邊坐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妓,李二郎左右看看,問蔡福慶:「三郎,成親生子了沒有?」

  蔡福慶搖搖頭:「還沒有,娶過兩房嫂嫂,家裡也拿不出錢來。」

  「沒有什麼,大丈夫何患無妻!在這裡幹上兩年,就娶妻成家立業。邕州這裡比我們家裡熱鬧,不但有我們漢人女子,還有山裡的蠻女,甚至還有大理交趾的小娘子嫁到這裡,到時候讓你挑花了眼!」

  李二郎說著,看過了兩邊,低聲又道:「要不要找位小娘子過來陪酒?唱個曲聽聽也好。」

  蔡福慶道:「罷了,二位哥哥都是有家室的人。」

  林業也道:「我們兄弟敘舊,外人坐著說話不方便,二郎算了。」

  李二郎搖頭:「那就算了,不給林大哥找麻煩。要說林大嫂平時看起來端莊文靜,怎麼管得哥哥這麼嚴?你看我家裡的那位,潑辣樣子,可只要我不出來賭錢,一切都由我,多麼自在!」

  三人一邊說著閒話,一邊上了酒樓。

  找個臨窗的閣子坐了,李二郎叫過小廝來,吩咐道:「河裡新打的魚挑大的做個酸菜魚上來,再來一個水煮牛肉,其他下酒菜蔬你儘管看著上來。最烈的好酒來一瓶,只管取好的,少不了主人家錢!我這位兄弟新從福建來,加意做得好點,吃得高興了少不了你家生意!」

  小廝高聲應諾,轉身去了。

  蔡福慶好奇地問:「這裡酒樓有牛肉賣?新鮮嗎?」

  「放一百個心,都是當天宰的黃牛,上好的雪花牛肉!不比家鄉,邕州這裡不禁宰耕牛,儘管吃得開心!」

  這裡很多菜肴是徐平帶來的後世口味,傳出來之後被當地廚師改良,既適合此時的當地人,又有別一種風情,徐平自己都愛吃。至於牛肉,不僅僅是徐平前世的觀念,還因為自己家裡養著,不能賣錢苦惱得很,到了這個原來不禁牛肉的地方,他是不會閒著立禁宰耕牛的規矩。

  蔡福建看著窗外,左江上白帆點點,岸邊楊柳依依,路上行人如織,心裡對未來的生活充滿嚮往。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27

第88章 猛虎入狼群(六)

  太陽落山,月亮升起,徐徐的涼風中,就連天上的星星也顯得格外明亮。

  提舉司衙門外的後院,高大的榕樹下,擺開了兩桌筵席,譚虎指著幾個徐平的隨身軍士上酒上菜。

  桌上擺的都是大碗,軍士上來一一倒滿了酒,徐平端起了來道:「諸位路上勞苦,這一杯酒為你們接風!」

  桌上坐著的幾人一起站起身來,端起碗謝道:「謝上官酒!」

  眾人喝罷,徐平道:「大家不必拘禮,今夜只管暢飲開懷!」

  喝過三巡,暫停下來,徐平又道:「我這裡沒什麼歌舞,諸位擔待。不過也沒什麼拘束,你們只管依著平時的性子,要拼酒也隨你們。」

  這話說完,卻沒有人起身。第一次與上官見面,這些武將再沒腦子,也不會由著性子亂來,給上官留個不好印象。

  徐平也沒說什麼,只是閒聊兩句,繼續喝酒。

  今晚請的都是新來的一指揮安遠廂軍的軍官,正副都頭十人,還有他們的指揮官正副指揮使。

  指揮是宋朝軍隊最基本的編制單位,很少會打散。上面的軍一級則變幻莫定,下轄指揮經常變動。指揮的下一級編制是都,都的步兵長官為都頭和副都頭,馬軍長官為軍使和副軍使。

  雖然名字相同,都的這個軍使跟徐平帶著的太平軍軍使卻天差地遠,一個是最底層的低級小武官,另一個則是京朝官序列的文官,雖然比不上知州通判,但比普通的知縣地位還是要高的。

  又喝過兩巡,徐平起身道:「我衙門裡還有些事,去去就來,讓譚虎陪著你們飲幾杯。他的酒量好,你們儘管放開了!」

  眾人都站起身來,高聲道:「送上官!」

  目送徐平離去,譚虎搬個凳子在下首坐了,高眾人高聲呼喝,喝將起來。

  月光透過後院中的竹林,灑在地上班班駁駁,徐平低著頭,徐徐前行。

  叫這一班軍官來,徐平本來想跟他們拉拉關係,大家熟悉了以後才好共事。可酒前閒談幾句,加上酒桌上的氣氛,他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這個年代文臣駕馭武將,大多離不開兩個辦法,一是施以恩賞,讓屬下感恩相報。再一個就是嚴明軍紀,對違紀者施以重罰,期待部下敬重懼怕。

  這兩種都是傳承數千年的法子,既然傳下來就定然是有效的。但徐平有著前世的記憶,很難俯下身子像古人那樣做。

  施以恩賞,幾個人能夠做到像吳起那樣,與士卒同甘共苦,甚至為士卒吸吮膿液。後世的人都聰明,這樣做不但不會讓人敬重,還會被人看成虛偽。而怎樣的同甘共苦是合適的,最能被屬下人接受,這可是門高深的學問,徐平在這方面實在是沒什麼特長,學也學不來。

  嚴刑峻法,殺一儆百,徐平又沒有那麼狠的心腸。慈不掌兵,說的不是帶兵的人要狠毒,而要有當斷則斷的勇氣,流著眼淚也得把馬謖斬了。這之間的分寸拿捏,讓官兵又敬又怕,徐平自認自己前世沒那根骨,這世沒那天分。

  徐平要帶兵,想來想去前世的情況才適合自己,坦誠直言,用證據說話,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對了就是對了。電影上軍隊作戰之前開會,大家討論得多麼熱烈,罵爹罵娘也好,終究還是拿出個像樣的方案打下去。經過了兩世的風風雨雨,徐平早已不再天真,知道那種場面不是靠主將性格,不是找來共事的都是一幫好人才做出來的,那種場面出現惟一能夠依靠的是嚴格的制度。

  恰恰是制度徐平沒辦法。

  大宋從五代亂世走來,那是一個武人主導的年代,一切以武力說話,他們所遵循的制度嚴酷而不嚴格。瞪起眼來親爹都能殺,好起來了能把屬下當親爹供著,所謂的制度就是沒有制度。

  驕兵悍將,錢多的說話,沒錢了把主將一刀剁掉換個能發錢的來,這才是大宋傳承下來的五代傳統。皇帝對軍隊又把得緊,立一個樞密院分宰相的權還不夠,又有三衙把統兵權牢牢把住,水潑不進。文官瞧不起武將,甚至武將的生死有時都能隨便處置,但話說回來,文官對軍隊的統兵也無權過問,沒有皇帝發話,禁軍的編制、招人、揀汰宰相也無權過問。

  軍隊要錢好說,哪個還能比皇帝的錢多?朝廷開支六成以上供給軍隊,有戰事這個比例甚至能達到八九成,這是一支沒了錢就玩不轉的軍隊。

  作為文臣統兵官,徐平對屬下的指揮使嚴刑酷法沒問題,但卻不能把手插到指揮使下面去,直接管理軍隊日常事務,那是犯忌諱的。

  制度是徐平沒辦法的事,他可以用這一指揮廂軍,但不能管理他們。既然是這樣,徐平得有多閒來跟他們聊家常。

  日子看看進入十月,北方已經飄雪,嶺南卻依舊炎熱,但持續幾個月雨水不斷的日子卻結束了,旱季來了。

  自邕州地區行括丁法,地方羈縻土官人心浮動,周邊地區看到了機會,一進入旱季,便開始了行動。

  首先是廣源州,再次向大宋納土稱臣,願意取消帝號,把屬下地方歸入大宋版圖。付出這麼多這麼大方,儂存福的胃口也比上一次更大,這次他要的是廣源州節度使,名正言順地做土皇帝,同時得到大宋朝廷的保護。額外因為田州阻斷了廣源州與大宋接觸的道路,順便也要求把田州納入他治下。

  大宋得到一個廣源州的虛名,幫他抵擋交趾和大理的壓力,還要贈送一個田州做禮物,儂存福的算盤打得很響。可惜他還沒碰到傻子,廣南西路轉運使章頻連朝廷都沒請示,直接就拒絕了。

  雖然被拒絕,儂存福的這一動作卻不是白做,最少在後世會有人給他翻案。我明明要歸順朝廷,給大宋帶來這麼大一片國土,你怎麼能夠拒絕我?你說這樣的朝廷是不是昏庸?我起兵,是不是代表正義來攻打你?哪怕是燒殺擄掠,讓這片土地上的人口一下劇減,你敢拒絕,我就是正義的。

  就像男人對女人說,我喜歡你,你敢拒絕我,我就代表正義那個你。

  在徐平的那個世界,儂存福的兒子儂智高就是這樣做的,後世有人堅持認為儂智高的叛宋是正義的,理由就是他曾提出歸宋,宋朝拒絕了。

  不是戰爭打下來的地方,真正要拿到手裡,所花的代價會比戰爭中花的錢財和鮮血昂貴無數倍。所以宋朝明白儂家獻土那裡不會納入中原王朝統治,狄青的兵馬才讓這裡之後與中原王朝不可分割。當然拒絕的直接原因是儂家的要價太高,要是儂家的胃口小一點,或許朝廷裡有人就不明白了。

  自章頻拒絕儂家,與廣源州接界的地方,形勢驟然緊張起來。

  馮伸己帶兩千兵馬進駐橫山寨,一是防廣源州突襲,二是看緊田州。

  徐平加派了一指揮人馬入駐太平縣北面,一向獷悍不法的幾個村峒,在那裡建立了軍寨,一防廣源突破波州奔襲太平,二防波州反復。

  這幾個村峒民風尤其彪悍,連土官都設置不了。所謂缺什麼補什麼,那裡新設立的軍寨便被命名為崇善寨,作為太平縣的周邊防線。

  隨著與廣源州的關係變緊張,交趾李佛瑪提兵北上,威脅廣源州,同時鼓動與宋交界的土州蠻族,聯絡宋境內土官,尋機暴亂。

  李佛瑪的打算是先滅廣源州,解決側翼威脅,再看能不能從宋朝得到好處。侵宋的膽子他還沒有,但趁機吞併幾個土州還是有機會的。

  天聖九年的冬天,徐平面臨到了到邕州來最嚴峻的境況。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27

第89章 猛虎入狼群(七)

  「看到了吧,黃知州,你再不早下決心,祖宗傳下來這數百年的基業,可就徹底毀在你手裡了!這片地方,以後就不是我們蠻人做主了!」

  江州韋知州看著窗外,聲音有些陰冷。

  思明州知州黃安明站在自己寨裡的最高處,韋知州的話像刀子一樣紮在他的耳朵裡,甚至一直紮到心裡,攪得他心亂如麻。

  思明州也是大州,但與其他州不同,這裡同時也是永平寨駐地,知寨衙門與他的知州衙門相距不到三里路。

  數年之前,交趾作亂,權知寨李緒戰歿,手下軍隊折損極多。這幾年雖然一直補充,徐平和曹克明總是照顧不到這裡,新任的知寨又是個只知收錢的小官,給了黃安明千載難尋的發展良機,甚至都動了與上思州和忠州搶奪遷隆峒的心思,可謂是意氣風發。

  到了今年風雲突變,徐平把基業搬到了太平寨後,緩和下來立即把這裡的知寨換掉了,並把駐軍補到兩都還多,加上知寨親兵有二百六十多人。

  身邊這麼多如狼似虎的戰兵睡著,黃安明手下不過三百田子甲,人家隨便一伸手就把自己摁死了,從此死了爭雄的心思,安心守自己的基業。

  然而到了現在,眼看著基業也保不住了。

  從太平過來的路一直在修,年前就到了兩地之間的山上,本以為到了雨季會停下來,沒想到不但沒停,還加快了進度。

  官家的事情這些蠻人哪裡知道?敢去問不定還要挨訓斥,就只見著蔗糖務的人一直在那裡忙忙碌碌,去看的人還都被趕跑了。等黃安明明白過來,路已經修到思明州的寨外了。

  知寨手下二百多廂軍就把他壓得死死的,現在又有大路直通太平,那裡的駐軍沿著大路可是兩天就到,黃安明連心裡的最後一點火花也滅了。

  如果沒有「括丁法」的話,黃安明或許就認命了,守著這點基業,平平安安過上一輩子何嘗不是一種活法。

  可「括丁法」一來,黃安明連守住基業的希望也破滅了。沒了家丁,再沒有人去給他耕種田地,去給他打獵捕魚,在家裡打掃伺候,供他使喚,即使守著那些田地,又有什麼用?

  要想繼續擁有這些,就要給使喚的人發錢。給奴僕發錢?外面這些漢人是怎麼想的?難不成他這知州家裡的錢是天上掉下來的?

  右江道一帶「括丁法」實行的情況已經傳了過來,憑良心說,徐平和馮伸己沒有把事情做絕,只是規定不得再強迫人為奴而已。至於收入,也只是把土官向治下普通提陀百姓收的賦稅改為朝廷直接徵收,他們那些原來由家丁耕種的田地還是在他們名下,可以佃出去收租子。而且他們現在可以領朝廷的俸祿,這是額外多出來的收入。

  這種規模,這種力度,與徐平前世印象裡的翻天覆差得太遠了,他覺得自己已經做出了巨大的讓步,心裡對劉小妹甚至有些愧疚。

  可土官卻不這麼想,多出來的俸祿數目是死的,以前他們徵收賦稅可是想收多少就收多少,想讓治下哪個人到自己家裡服役多久就服役多久,這之間的差別豈可以道理計!

  更何況留給自己那麼多田有什麼用?邕州這裡本來就是地多人少,刀耕火種,看天吃飯,收成微薄。收租子佃出去哪個會要?租田的人不會自己找塊空地放把火種種子下去?那點收成,種田的人就是一年忙到頭,把租子一交也就不剩什麼了。

  想想就是心塞,這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黃安明這幾天食不下嚥,夜不能寐,覺得自己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徐平倒是給出了另一個選擇,土官可以直接領一筆補償,全家搬到太平縣或者邕州去,徹底離開自己原來的地盤。當然地方不能隨便選,右江道的搬到太平縣,左江道的搬到邕州,防止土官領了錢還插手地方。

  有黃天彪和申承榮這兩家蠻人中腰纏萬貫讓人眼饞的員外,也有土官選擇了這條路,最近太平縣和邕州隨著這些人的到來也熱鬧了不少。

  可那些是什麼人?大多都是一些小縣小峒,甚至就是小村落,很多連土官的身份都沒有,不過一個官典在裡面濫竽充數罷了。

  思明州怎麼能比?這可是從前唐時候就存在的大州,他怎麼能帶著一家人與那些以前瞧不起眼的小人物混在一起混生活?

  外面人來人往熱鬧非常,黃安明可以清晰地看見蔗糖務的修路人員正在忙碌,那條路已經修到了明江碼頭。水陸相連,從這裡沿明江溯流而上可以直到遷隆峒上思州,躲在深山中的這兩個地方將再無天險可以憑藉。

  上思州獨立性最強,多少年來都不理朝廷,但是如果思明州到太平縣的路通了,被泰山壓頂的上思州還敢這麼強硬嗎?

  黃安明心裡歎氣,自己是不敢的。不足兩百人的田子甲,敢與龐然大物的中央朝廷作對,一個太平縣就捏死了它。

  沒了上思州這杆旗,還有哪裡的蠻人來對付「括丁法」這種斷他們根的規制?廣源州?儂家與左江地區的黃家一向不和睦,相信他們不如相信朝廷。

  長歎了一口氣,黃安明對韋知州道:「韋知州,你到我這裡也兩天了,我知道你冒了天大的風險跑來,必然是要商量大事。可你總得給我透個底,不然我怎麼做決定?未得官府允許,我們這些土官出境就是違制,再聚到一起商量事情可就有謀反的嫌疑,這是滅族的罪名啊!」

  「別說的那麼嚇人,大宋朝廷就這一點好,不管多大罪,什麼時候滅過別人的族了?就算出天大簍子,也不過是自己一條命,和這個知州的位子家裡保不住而已。可一行『括丁法』,這位子坐著還有什麼意思?」

  見韋知州輕描淡寫,就是不提正事,黃安明道:「不管你怎麼說,不給我交個底,我是不會隨你去的!」

  「我告訴你,你可要把消息牢牢守住,漏出一點風聲我們可就完了!」

  「我們相識多年,我的為人你還不清楚?儘管說好了!」

  韋知州壓低聲音,湊到黃安明耳邊道:「好,我便告訴你,我們有人與南邊搭上了線!只要我們一動,那邊就動,嚇一嚇朝廷,把現在的這位徐平通判弄走,我們就有好日子過了!」

  黃安明聽在耳裡,面無表情,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看著從太平來的路伸到了他的地盤,看著兵馬從這條路上過來,看著自己的家業被吞噬。

  「好,就這麼定了!我隨你去!」

  黃安明猛一拍欄杆,沉聲說道。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28

第90章 猛虎入狼群(八)

  雕花床,湘羅帳,香爐裡點著的瓊崖上好沉香吐著淡淡煙霧,醉人的香味在室中彌漫。這旖旎的氣氛,惹人遐思。

  可惜屋中的人煞風景。

  黃從貴坐在桌旁,一隻腳踩在另一隻凳子上,雙手抱住一個柚子,沒頭沒臉地邊掰邊吃,臉上星星點點都是柚子的汁水和絲絡。

  門「吱呀」一聲開了,黃知縣小心地閃進身來,隨手把門關緊。

  轉身就看見黃從貴這副不堪的樣子,不由埋怨道:「小衙內,你也是富貴中長大的人,怎麼現在這副樣子?唉呀,你還把柚子皮到處亂扔!這要是讓新婦回來看見,我如何解釋?我這張老臉向哪裡放?」

  黃從貴滿不在乎地把手中柚子向前推了推,隨便在身上擦了擦手,對黃知縣道:「你倒是說得輕巧,可曾吃過我這麼多苦?自從我阿爹被那個徐平使計謀害了,奪了我忠州的產業,這裡跑那裡跑,可不就成了這副樣子?黃知縣,不是我說你,你到了我這步田地,還比不上我呢!」

  黃知縣一個勁搖頭:「隨你怎麼說吧,可這是小兒的臥房,我兒雖然不會說什麼,可新婦是富貴人家長大,哪裡容得這麼邋遢!若是讓她知道我留你在這裡住,你還這個樣子,那還了得!」

  「不就是馱盧峒陸家的女孩兒?充什麼大戶!那馱盧峒無非是在左江邊上,碼頭熱鬧,陸家隨手撈幾個錢罷了!真要在周圍州峒比起來,除了錢,陸家還有什麼?我忠州比他那裡強多了!」

  黃從貴揚著臉,一副不屑的表情。

  黃知縣無耐地搖頭:「隨你怎麼說,只是好壞檢點一點!」

  「我還不檢點?你安排了這樣一間屋子給我住,又不去找個姐兒來好好陪著我,我沒做出什麼事來已是看你十二分面子!」黃從貴一邊說著,一邊把腳下的凳子蹬得遠一點,一隻手拄在桌子上,「昨夜來送飯的小丫頭我看著就有幾分伶俐,若早知道你對我如此不滿,晚上就該把她留下來!」

  黃知縣如何說得過黃從貴?這小子從小跋扈凶戾,這兩年走南闖北更是積了一身戾氣,嘴也練得如刀似槍。

  搖頭歎了回氣,黃知縣揭過這節,不再提起,轉過話題問道:「衙內,人我可是已經招集到了,今天就會到我羅白縣裡。這是提腦袋做的事,你實話對我說,成事到底有幾分把握?」

  黃從貴道:「你們但凡還有一點骨氣,這事就成了七八分。如果全都被徐平嚇破了膽子,那自然是羊肉虎口,你們自己掂量。」

  「大家都是提著腦袋做事,你怎麼還在說風涼話?衙內,你可不要坑了我們!這次只要出了意外,你在邕州這裡也就混不下去了!」

  「你個老兒,廢話恁多!我腦袋別在腰上都好幾年了,至今不死,命比你們金貴!交趾那邊我早已經跟人講好,只要你們這邊鬧出動靜,那邊就點起兵馬,在邊境晃上一圈。只管號稱十萬兵馬要打進我大宋來,只為徐平這個妖人在邕州搞什麼『括丁法』,鬧得民不聊生。他們要替天行道,為王先驅,進境平亂。交趾人說了,十萬兵馬足以找到長江邊,大宋哪有兵馬來抵擋?必然砍了徐平的腦袋來平息眾怒!徐平一死,我們的好日子不又來了?」

  黃從貴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橫飛,黃知縣卻越聽眉頭皺得越緊。

  「交趾人這麼幫我們,他們圖什麼?」

  黃從貴一怔:「他們非要圖什麼嗎?徐平這個妖人鬧得天怒人怨,他們也看不下去了唄!這個就叫做人憎鬼厭,交趾人也要宰了他!」

  聽到這裡,黃知縣看黃知貴的目光已經多了幾分警惕,明顯疏遠起來。

  開什麼玩笑,黃從貴腦子缺根筋,交趾也是一個大國,怎麼可能也少根筋?因為一個地方官鬧出這麼點小事就興兵,當念戲文嗎?

  黃從貴見了黃知縣的表情,才明白過來自己剛才可能是說得高興,話頭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這個事情上他不敢馬虎,黃知縣這些人順著他,由著他胡說八道,甚至盡情胡鬧,全靠他與交趾搭上了的這條線。

  仔細想了一會,黃從貴「啊」的一聲:「對了,我想起來,交趾人要從我們大宋割幾個州過去,就到永平寨那裡,順便在永平寨設個博易場。」

  聽了這話,黃知縣的臉色才又緩和下來。

  此時交趾對宋朝的貿易都是通過海路,欽州城外江東驛那裡有朝廷准許的博易場,兩國商人在那裡貿易,官方抽稅。

  由於海路不便,且受天氣影太大,再者交趾和大宋交界處有甲峒這一大勢力,為了方便也想在陸上有貿易的地方。

  甲峒勢力不亞於廣源州,在宋和交趾之間地位重要,為了籠絡住這一勢力作為自己的助力,李公蘊把自己的女兒嫁給甲峒首領甲承貴,李佛瑪上臺後又把女兒嫁給甲承貴的兒子,兩家關係極為親密。

  有這一層關係,滿嘴胡言亂語的黃從貴的話才算有了點可信度。就算交趾不出兵,只要甲峒造出點聲勢來,這計畫就有了幾分的可能性。反正他們又不付出什麼,一旦成功不但有了貿易地方,劃過去的地盤也在甲峒治下。

  見黃知縣態度緩和,黃從貴就覺得剛才自己失了面子,又裝腔作勢起來:「對了,這還沒到吃飯的時候,你來找我幹什麼?」

  對黃從貴的話黃知縣一直半信半疑,這傢夥說的雲裡霧裡,一會兒天一會兒地,怎麼聽怎麼不靠譜。要不是現在實在沒辦法,而且黃從貴實實在在地與交趾那邊有聯繫,黃知縣早就把他趕出去了。

  今天到了關鍵時候,黃知縣生怕黃從貴在同僚面前說不出個所以然,失了大家的信任,連累自己。

  聽了黃從貴的一番話,黃知縣心裡仔細思量了一下,以交趾的國力,滅廣源州並不需要多大的力氣。與大宋不同,交趾到廣源州的路便利得多,又有一大堆地方勢力跟從,對付廣源州不過舉手之勞而已。大軍出動,滅了廣源州之後再順便從大宋撈點利益也是平常,這種偏僻地方,朝廷也不會為了幾個土州與交趾開戰。甲峒就更不用說,他那裡得利最大,自然會積極。

  心裡盤算過了,黃知縣覺得這事情說得通,才對黃從貴道:「幾個要緊地方的主官都到了,現在等在外面,我帶你去見他們。」

  「早就該如此了!你們這些人磨磨蹭蹭,我忠州的例子就擺在那裡,現在黃從富那個廢物空帶著個知州名頭,可有一件事他能說了算?想當年我阿爹在位,讓誰生就生,讓誰死就死,哪是這個窩囊樣子!忠州有今天,還不就是那個徐平的毒計,讓黃家的廢物故意陷害我父子,他以為能瞞一輩子呢!這個妖人如此行事,你們竟然還會幻想他會給你們留一條生路!」

  黃從貴把面前的柚子一推骨碌到地上,站起身來,口中兀自喋喋不休。

  他是把徐平恨到骨子裡了,第一次見面就被徐平折磨得生不如死,還沒等自己緩過神來,連祖傳基業都毀在這人手裡。

  此仇不共戴天,豈能不報!

  羅白縣衙的後院,韋知州和黃安明臉色陰沉,看著對面唾沫橫飛的黃從貴,不時瞪一眼坐在旁邊的黃知縣。

  怪不得羅知縣一直藏著黃從貴不讓自己見面,這要是先見過了,自己肯定不會巴巴地跑去找黃安明。黃從貴韋知州從小就認識,他們土官不好隨便出境,全靠這些小輩到處走動,取繫感情。以前的黃從貴不過是暴戾無行,幾年沒見怎麼學會了胡天胡地地說大話?

  這酒都已經喝過了數巡,黃從貴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天,具體的事情經過韋知州還是沒弄明白。惟一確定的就是黃從貴去過甲峒,把他招待得很不錯,不然他不會說一會就提一提在甲峒吃過什麼,玩過什麼,晚上陪著睡覺的女人長什麼樣都說好幾遍了。然後甲峒峒主甲承貴給了他承諾,只要在邕州屬下蠻地鬧出事情來,那裡就會配合,大家一起撈好處。

  可要鬧出什麼事情?怎麼配合?參加的人能得到什麼好處?黃從貴卻吱吱唔唔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傢夥的話能不能信?韋知州和黃安明對視一眼,暗暗搖頭。

  倒是另一邊坐著的上思州知州黃祥宗萬事不管,只管埋頭海吃海喝,一句話也不問。他治下地方藏在大山裡,反正「括丁法」他是反定了,能拉一個人一起當然是好的,管他黃從貴說的是真是假。

  韋知州和黃安明怎麼敢這樣?

  好不容易等黃從貴說完,黃安明陰著臉沉聲道:「黃知縣,這事情你到底怎麼看?就憑這樣一番話就讓我們反朝廷?你是讓大家陪你一起死!」

  「黃知州何必著急,黃衙內說的事情雖然不是多麼靠譜,但我們也要仔細想想能不能為我所用。聽黃衙內的話,我最怕的就是甲承貴隨口一說,讓我們鬧起來,他從中得利。但話說回來,他能這樣做,我們能不能順勢而為呢?」

  黃安明聽了黃知縣的話,想了一會道:「你有什麼主意?」

  黃從貴看看在座的幾個人,見沒人理自己,才明白過味來,騰地站起來叫道:「原來你們並不信我的話,那還叫我來!消遣我嗎?」

  韋知州回頭瞪他一眼:「閉上你的嘴!」

  罵完,韋知州向前探出身子,看著黃知縣,沉聲說道:「來的時候我們都看到了,從太平來的路已經修到你縣裡。這且不說,外面開土動工的據說是新建的軍營,過不久要有一指揮兵馬駐到你縣裡,是也不是?」

  黃知縣的臉一下黑了下來:「那個徐平惱我上次放走了黃衙內幾個人,一心要對付我,兵馬駐到這裡來,明擺著是要把羅白撤了!」

  「既然是這樣,這件事就著落在你身上,我們都出人幫你!你羅白已經是砧板上的肉,我們幾個可不是,現在抽身一走,依然還有太平日子過!」

  黃知縣咬著牙道:「怎麼說?」

  「既然太平軍把兵馬駐在你這裡,我們就在這上面動心思!只要做得小心,哪怕出了紕漏也賴不到我們身上。甲峒那邊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我們且暗中把事情做出來,看他們怎麼應對!」

  韋知州面黑如鐵,一雙眼睛卻明亮異常。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28

第91章 猛虎入狼群(九)

  「秀香住桃花徑。算神仙、才堪並。層波細翦明眸,膩玉圓搓素頸。愛把歌喉當筵逞。遏天邊,亂雲愁凝。言語似嬌螢,一聲聲堪聽。

  客房飲散簾帷靜。擁香衾、歡心稱。金爐麝嫋青煙,鳳帳燭搖紅影。無限狂心乘酒興。這歡娛、漸入嘉景。猶自怨鄰雞,道秋宵不永。」

  十五六歲的少女聲若黃鶯,腰似若柳,清脆的聲音伴著陣陣琴聲,和在濃郁的桂花香裡,直欲讓人沉醉。

  聽曲的人卻沒有興致,坐在凳子上,兩眼望天,面上毫無表情。

  柳三變自天聖八年進士登第,到兩浙去任個知縣,官當得怎麼樣沒人知道,填的詞卻是傳遍天下,太平縣這樣偏僻的地方,隨便哪個唱曲的,都能隨口唱上兩首。聽的人不管聽懂沒聽懂,聽完了都要贊上兩聲好。

  這些詞人寫的是風花雪月,愛戀情濃,隨著唱曲的女妓,詞中的那些京師風景、江南煙雨也傳遍天下。哪怕像是李道這種蠻人小衙內,對京師、江南一些景物也能如數家珍,心中嚮往不已,只覺得人一生去過那裡一趟才值了。

  可今天柳三變的這首《晝夜樂》,聽進耳朵裡,卻怎麼也進不了心裡。

  「哥哥好雅興,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情聽人唱曲!」

  聽見聲音,李道睜眼看見田州小衙內黃楷快步走過來,隨手從身上摸出一副銀鐲子,扔給唱曲的兩人,把兩人打發走。

  看兩人離去,李道對黃楷道:「過來坐,我等你這麼半天,怎麼才來?」

  黃楷沒有回答,一直看著剛才唱曲的少女,口中道:「這個小娘子也有幾分姿色,哥哥沒問問她家在哪裡,晚上也有個歇腳的地方。」

  「江邊碼頭進去的巷子裡,全是這種人家,又不是什麼稀罕寶貝,哪個管她!」李道皺著眉頭,有點不耐煩,「我找你來不是嫖娘們的,還是過來坐下,我們說正事要緊!」

  「俗語有雲遠嫖近賭,好不容易來一趟太平縣,怎能不盡情地耍一耍!」

  黃楷一邊說著,一邊施施然在李道對面坐下,一副悠閒樣子。

  李道歎了口氣:「我們多少年的兄弟,你要何必逗我!我問你,田州這次向蔗糖務交了多少馬匹?」

  見李道真地急了,黃楷收起笑容,正色道:「不多,六百匹而已。」

  「我們波州才八十匹,這樣下去,這生意我們家就做不成了!」李道的臉色非常看,話一說完,眉頭緊緊地皺到一起。

  黃楷道:「你知足吧,要不是照顧波州,這次一千匹我也帶得過來。我們蠻人不好互相搶生意,要不然我們田州價錢一降,你那裡哪還有錢賺!」

  「我明白,你們黃家的這份恩情波州記在心裡!唉,廣源州與交趾的戰事一起,哪裡還有人從那裡販馬?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打完。」

  「你還有心情擔心這個?這場仗廣源州贏了也就罷了,以後你家的生意照做。要是交趾贏了,你家的這條財路就徹底斷了。」

  李道搖頭:「不會,廣源州那個地方,交趾人打下來也占不住,不過是換另一家,我們家的生意還是照常。交趾人貪財,不過是想搶些金銀,擄掠人口罷了,哪裡能夠占住不走。」

  黃楷知道李道說的是實話,交趾又不是沒占過廣源州,儂存福在那裡坐大就是鑽了交趾人打下來占不住的空子,儂家倒了自然會有另一家在那裡稱王。

  「喝酒,今天不說這個。」李道顯得心煩意亂,不想多談戰事。

  兩人喝過一巡,李道才道:「今天喊哥哥來,不談交趾,是問問邕州的『括丁法』,你們黃州到底是怎麼個想法?」

  「又不在我們田州和波州施行,管它做什麼?」

  李道聽了黃楷的話,哼了一聲:「你們真這麼想?別的地方都施行開了,憑什麼就讓我們逍遙?」

  「憑的廣源州還在!只要廣源州不倒,我們兩家就穩如泰山!」

  李道歎氣:「我就怕有一天廣源州不在了呢?」

  「你想什麼?就是真有那麼一天,我們兩個也活不到那個年紀!來喝酒,煩心的事不去管他!」

  李道向前探著身子,盯著黃楷道:「可你有沒有想過,徐平通剛找我們的時候,說是一年五百匹,剛過沒兩個月就翻了一番!為了什麼?我可是早就聽說蔗糖務裡原來用馬的地方,大多都替換成了黃牛!」

  「就算有馬,朝廷也奈何不了廣源州。就算知道是要對付廣源州,有錢我們也不能不賺。今朝有酒今朝醉,哥哥,你想多了,自尋煩惱!」

  左江道地區「括丁法」未行,卻已經攪動了所有勢力,暗潮湧動。徐平心知肚明,各方得來的消息每天他都有留意。幾個月的時間醞釀,已經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候,不能再等了,不然會適得其反。

  消息一出來,大家都熱情高漲,到處都在討論,都在想這事情是個什麼樣子,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改變。結果時間一長,只聽樓梯響就是不見人下來,耐心便會漸漸被磨光,很難再提起興趣來。

  天聖九年十一月,右江道地區「括丁法」的施行已到尾聲,交趾與廣源州戰事正酣,徐平正式知會下屬各土官,佈告各地,自十二月一日起,左江道全面施行「括丁法」。

  為了施行新法的過程中不發生混亂,徐平以提舉左江道溪峒事的名義,命各州、縣、峒主官在十一月二十五日齊聚遷隆峒,徐平將到那裡與眾人商議。

  十一月初二,提舉司衙門的後院。

  徐平坐在交椅上,看著面前左江地區的地圖沉思。他身前的桌子圍坐著七八人,對著地圖,整理著各種檔。

  這就是徐平戰事指揮部的幕僚團,從福建移民和退役廂軍中讀書識字的那人中選拔,徐平一一親自考察過。

  從前世帶過來的知識,徐平不相信這個年代的戰爭指揮方式,靠主將和幾個幕僚主觀判斷,腦子一熱就可能決定了大軍的軍事行動。

  命令死板,前方將領拿著一道可能他完全不清楚也不同意的軍令,順風順水還好,一遇挫折就束手無策。死按命令軍事行動就進行不下去,臨時變更行動主帥就會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前方主將承擔無數風險。

  更不要說有的文臣主帥對軍事完全沒有概念,好學前代那種儒帥的高人風範,紙上談兵自以為高明,閉門擬出一道命令來,還要執行將領立下軍令狀。

  下令的時候風範十足,戰事不利屁滾尿流。

  參謀制度的完善對人類戰爭的影響是革命性的,把軍事行動從玄學變成了科學。雖然看起來差不多,實際上參謀制度與幕僚有根本性的差別,幕僚只是主帥的補充,是主帥多出來的手和腳,參謀則是主帥大腦的一部分。戰前充分收集敵我各方的情報並進行分析,擬出多種行動方案,供主帥選擇。主帥決定行動方案後,把方案詳細分解成行動計畫,並針對各種情況定出預案,不讓參戰人員在戰場上面對突發情況手足無措。

  徐平對這一套參謀制度並不瞭解,但他不相信什麼高人風範,而是信奉不管什麼事情都要踏踏實實地做。做事情前要有計劃,做事情的時候要按計劃認真執行,事情完成後要認真總結,這幾個步驟他在工作中熟之又熟,順便就搬到了戰事指揮中來,他這裡便有了參謀部的雛形。

  不遠處,高大全和張榮帶著十幾個人蹲在地上圍成一個圈子,圈子裡地上擺著各種石塊,大家討論得熱烈非常。

  參謀制定計劃不能閉門造車,必須要讓指揮人員充分參與,這種互動越充分,制定出的作戰計畫越有可行性。

  與新成立的廂軍接觸過幾次之後,徐平就發現自己的想法在這些人中行不通,廂軍指揮人員已經習慣了單方向接受命令。

  說白了,此時的軍事系統就不允許這樣的事情,對此時的軍隊來說,打勝仗並不是朝廷的第一要求,不威脅到帝王的統治才是最重要的。

  明白了這一點,就會明白為什麼全天下無論官員百姓都知道老弱兵員留在軍隊中危害巨大,帝王卻絕不允許把他們提前淘汰掉,寧可花費巨大代價把這些人養到六十歲,再退到廂軍中發半俸養到老死。即使這樣做讓軍隊戰鬥力嚴重下降,也在所不惜。

  對於皇帝來說,軍隊戰力下降可以多招,但讓軍隊人員退出軍隊到地方則可能引起叛亂。外辱可以忍,內亂不能忍。

  好在徐平還要到了兩指揮鄉兵的編制。

  鄉兵是地方民兵,不歸樞密院管轄,完全由地方官掌控,徐平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在他們中貫徹下去。

  蔗糖務所屬鄉兵兩指揮,第一指揮的主官是指揮使高大全,第二指揮主管是指揮使張榮,全是隨著徐平多年的老人,可以如臂使指。

  天聖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提舉左江道溪峒事徐平將在遷隆峒招見屬下各土官,所有人都知道自這一天起遷隆峒的獨立地位將不復存在,睜大了眼睛看著徐平能不能成功,是以和平的手段還是流血的手段成功。

  而十一初,徐平已經做好了全部準備,各種預案也制定完畢。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29

第92章 猛虎入狼群(十)

  天聖九年十一月初八,羅白縣衙後院。

  從一大清早,黃安明、韋知州、黃知縣、黃宗祥就圍坐石在桌邊,面色沉重。除了黃宗祥有些懶洋洋,其他人都正襟危坐,一臉嚴肅。

  太陽升起,草地上的露水慢慢消失,夜晚的涼意被一掃而空。

  韋知州看看太陽,問一邊的黃知縣:「你可是搞清楚了?從縣裡來的那一指近廂軍要在今天入駐羅白?」

  黃知縣道:「沒有錯了,從前天開始他們便打點行裝,新建的軍營裡守著的人也把那裡打當乾淨。」

  黃安明看看韋知州,沉聲道:「事情是我們一起定下來的,黃知縣知道的我們都知道,你問來問去幹什麼?憑白攪亂人心!」

  「事到臨頭了,總是覺得有些心慌。」

  韋知州歎了口氣,皺起了眉頭。

  黃安明冷哼一聲:「事情定下來了,就不要瞻前顧後!你這樣婆婆媽媽的,能成什麼大事?十幾年的知州你是白做了!」

  韋知州無奈地搖頭。事前黃安明猶疑不定,是自己冒著風險把他勸到這裡來,沒想到事情定下來之後,黃安明的態度是最堅定的。

  或許這就是天生做大事的人吧,與這人一比,自己還真不是那塊料。

  太陽升到半空,熱氣開始起來,韋知州越來越覺得有些心慌。

  雖然已經儘量減少了知道事情細節的人數,但數州聯手湊起數百人,真地能夠保證消息不洩露出去?偷襲朝廷駐軍,這可是滅族的罪過啊!即使行了「括丁法」,自己還是一州主官,還有偌大的產業,還有榮華富貴,可這件事只要做了,不管成與不成,只要消息走露就再無活路。

  江州不同於其他地方,離太平縣不過二十里路,就是自己知州不做了,也還可以憑著地利做個太平員外。

  值得這樣冒險嗎?事到臨頭,韋知州心裡越發慌亂起來。

  外面傳來馬嘶聲,有人喊叫,越來越近。

  「來了!我們上去看看!」黃安明一拍桌子,長身而起。

  其他人紛紛起身,沿著梯子上了不遠處寨牆上的望樓。

  新修通的從太平縣到羅白縣的大路上,一隊兵馬正遠遠行來,路上的行人攤販紛紛躲避。旌旗招展,旗上大大的「忠銳」兩字格外顯眼。

  看見這兩個字,黃安明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轉身厲聲喝問黃知縣:「你不是說駐紮這裡的是本州靜江軍?怎麼外面來的是新招的忠銳騎兵?」

  「我——我怎麼知道?無論官府文告,還是我打聽來的消息,一直都說是原駐太平寨的靜江軍,誰知道會換成忠銳軍!」

  黃知縣一下手足手措,苦著臉在原地轉圈。

  「莫不是消息走露了?雖然我們沒告訴調來的人是幹什麼,但只要有人說漏了嘴,有心人也能猜出來。現在徐平發兵來打我們,這可如何是好?」

  韋知州本來就心慌慌,突然見了這一變故,急得要哭出來。

  「亂說什麼?派兵來打羅白縣會是這個樣子來?」倒是一直不說話的黃宗祥依然沉著,瞪了韋知州一眼。「這些兵馬明顯是行軍,不是來作戰的。你也做了這麼多年知州,沒帶兵打過仗!黃知州說你做不了大事,還真是不錯!」

  說完,黃宗祥對黃安明道:「雖然不是來討伐我們,但駐軍現在換成了騎兵,我們計畫的事也做不成了。只有一百多人,再是死士,對上這些人也是雞蛋碰石頭!其實就是原計劃的步兵,也只能趁亂殺幾個人,鬧鬧事罷了,還要靠羅知縣這裡出力才逃得掉。現在這些人有馬,跑哪裡去?」

  黃安明歎了口氣:「事情不能做了,還是想想怎麼善後吧。就是沒動手,消息洩露出去,徐通判會放過我們?」

  說完,在原地來回踱步。

  外面的忠銳軍已經到了新建的軍營,並沒有解鞍,只是下馬在軍營裡做飯。行軍都是天不亮就出發,天亮之後埋鍋做飯,吃飽之後趕路,要到下午紮營之後才吃晚飯。一天兩頓,行軍的時候與尋常人也沒什麼區別。

  沉思良久,黃安明停下腳步,看著其餘幾人道:「事已至此,諸位,黃從貴留不得了!」

  羅白黃知縣嚇得一哆嗦:「什麼意思?莫不是想——取了黃衙內性命?」

  黃宗祥冷聲道:「黃知州說得夠明白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殺黃從貴還等著他給我們惹禍嗎?這幾年來,沒有我們這些人照顧,他有一百條命也死絕了!保他這麼多年,也對得起我與黃承祥的交情!」

  黃宗祥話裡的殺氣讓黃知縣渾身發冷,不敢再說話。

  黃安明歎了口氣:「不是我們心狠,平白要取黃從貴的性命,實在是不得不這麼做。開弓沒有回頭的箭,你以為我們把人撤回去就能萬事大吉?沒在邕州鬧出事來,甲峒不會放過他,好吃好喝好玩的白招待他了?他不回甲峒,早晚落入官府的手裡,『括丁法』施行,我們再也護不住他。而他只要到了徐平手裡,黃知縣,你覺得他能不能守口如瓶,不把我們供出來?」

  「可——可他死了,我們不就得罪了交趾?」黃知縣還是猶豫。

  「我都不怕,你羅白縣離交趾遠著呢,操什麼心!」

  話說出口,黃安明見黃知縣還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深深歎了口氣:「唉,說起來我也是與他父親自小相識,若不是實在沒有辦法,哪裡下得了這個狠心。黃知縣啊,現在提舉司裡兵強馬壯,我們的腦袋都在人家刀底下,不敢有絲毫馬虎啊!」

  聽到這裡,黃知縣已經明白黃從貴這次必須死了。從忠州逃出來,黃從貴逍遙這麼久全是因為土官們覺得他有用,現在成了累贅,那是再無退路了。

  黃知縣跟黃從貴沒什麼交情,看著也不順眼,之所以猶豫不決,是被黃安明和黃宗祥嚇著了。需要合作的時候就稱兄道弟,轉頭就亮刀殺人。本來守著一縣之地,黃知縣覺得自己怎麼也算是一方之雄,今天與這兩比起來,才覺得自己以前的想法多麼可笑。

  上思州和思明州在明江上下游,一頭一尾各自坐大,把夾在中間的遷隆峒壓得死死的。要不是兩州成二龍奪珠之勢,遷隆峒早就被吞併了。這樣兩州的主官,豈是羅白黃知縣這種窩裡橫的貨色能比的。

  韋知州也覺得心涼,與這兩尊神混到一起,後悔得要死。自己還巴巴地跑到思明州去勸黃安明,想想就覺得可笑。

  「咦,他們怎麼又要走?不是駐紮這裡嗎?」

  一直不說話的黃宗祥突然出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向外看去,只見吃罷飯的忠銳軍已經全體上馬,繼續前行。

  「他們去哪裡?再向前走沒有大道,全都是山間小路了啊?」黃知縣迷惑不解,看著韋知州說道。

  黃宗祥猛地一跺腳:「直娘賊,他們這是要去遷隆峒啊!我們還在這裡想著算計徐平,那個惡賊卻要直搗我們老巢!」

  說完,轉身看著黃安明,沉聲問道:「怎麼說?」

  黃安明看著寨外正在前行的忠銳軍,不但馬匹配備整齊,還有不少馬跟著馱運物資,粗略一算,竟是大約兩人三馬。要知大宋缺馬,就是禁軍裡面有的騎兵都達不到一人一馬,空占編制而已。卻沒想到太平軍如此闊綽,對手下的廂軍也下這麼大的本錢。

  黃安明只覺得頭一陣發暈,用手扶住額頭,緩緩開口:「遷隆峒一失,提舉司就控扼住了要害,我們兩州成了砧板上的肉,只有乖乖聽話了——」

  說到這裡,黃安明猛地手一揮:「不行!我思明州數代傳承,才有了今天的基業,怎麼能夠如此葬送!天可憐見,讓我們在這裡看到,不然的話這些騎兵一到,什麼都來不及了。天意如此,那就——」

  說到這裡,黃安明抬頭與黃宗祥對視一眼,兩人都重重點了點頭。

  深吸一口氣,黃安明轉身對韋知州和黃知縣道:「兩位看見了,提舉司的大軍已經出動,必然是直擊遷隆峒。徐平口口聲聲二十五日招見各州主官,還佈告全境,告示在白壁上貼得到處都是。搞得跟真的一樣,卻在今天出兵!所謂兵不厭詐,他才多大年紀,就學得如此狡猾!」

  韋知州和黃知縣異口同聲問道:「那怎麼辦?」

  「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既然被我們看見,他這條計也就破了!我們蠻人跟官府周旋了多少年,這種事又不是沒有見過,不用怕。不過我和黃知州不能在這裡呆了,必須馬上回去佈置。」

  黃安明說到這裡,緩和了一下語氣,又道:「我們離去之後,這裡的事情就交給兩位,小心應付。」

  聽見兩人要走,黃知縣又是慶倖,又是有些心慌,現在他真覺得自己做不來這種大事。

  想了一下,黃知縣問道:「那我們到底該怎麼做?」

  黃安明道:「我提個建議,兩位斟酌。黃從貴先不急著殺,忠銳軍既然已經開拔去往遷隆峒,這裡的軍營想必還是靜江軍駐紮。等他們來了,如果遷隆峒沒被占住,或者忠銳軍還在行軍,兩位可以按先前計策行事。如果遷隆峒已經在提舉司手裡,那麼——」

  說到這裡,黃安明看著兩人,加重了語氣:「你們一定要留下黃從貴的性命,讓他永遠開不了口。這是關係我們身家性命的事,半點意外也不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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