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87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1:48

第73章 田二

  夜未深,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山間小路上只有斑斑駁駁的微弱星光。

  黃從貴得意洋洋,對身邊的黃瑋道:「我早就說過,這是手到擒來的小事,我忠州在這一帶縱橫多少年,幾十人出馬,還收拾不了幾個廂軍!」

  黃瑋陰沉著臉,由方主管扶著,一言不發。

  黃從貴又道:「那幾個殺才,也是狠人,都被射成刺蝟一樣了,竟還不死,反砍了員外一刀。員外,你這一刀不礙事吧?」

  邊說著,黃從貴轉身用誇張的表情看著黃瑋。

  黃瑋沉著臉冷哼一聲:「沒傷筋骨,死不了!」

  「哎呀,謝天謝地!要是員外出了意外,我們這一趟就是成了也是得不償失,我回去可怎麼向你兄弟交待!」

  黃從貴話裡貌似關心,可誰都能看出來他在幸災樂禍。

  兩夥人雖然合作,但根本上也不是一路人。黃瑋和黃師宓兄弟是廣源州儂家謀主,一切利益都系於廣源州身上。黃從貴則是本地土酋,與儂家沒什麼淵源,儂家真的在邕州坐大他也沒什麼好處。

  這幾年黃從貴一直活得滋潤,就是因為左江一帶的土酋在邕州官府、廣源州、交趾三大勢力的擠壓下,需要這麼一個人物替他們發聲。這些人幾百年來代代相傳做慣了土皇帝,對保持自己的獨立性看得最重。而三方大勢力不管哪一方佔據上風,都不是他們希望看到的。如今徐平在邕州擴展的勢頭太猛,土酋們便就向交趾和廣源州方向靠,使邕州官府沒有精力對付他們。

  作為大宋屬下的羈縻地方,土酋們不敢明著來,黃從貴這樣一個與徐平鬧翻的地方大族就顯出價值來。凡是與交趾和廣源州合作的事情,都由黃從貴出面,等到邕州官府問起來,土酋們可以推得一乾二淨。

  借著星光,一行人返回草市。此時草市裡還是人來人往,為了避免被人看出行藏,他們在鎮外上船,借貨船返回貨場。

  眾人上岸,方主管先扶著黃瑋在凳子上坐下來,急忙跑到房子前面,低聲問一直守著的兩人:「裡面有沒有動靜?」

  「沒有,裡面那個田二好像死了一樣!真是奇怪,一下睡這麼長時間,田二上一世沒睡過覺?不說吃飯喝水,便溺也能憋住。」

  一人說著,一邊搖頭。

  方主管臉色一沉:「不必管他!事情已經做完,你們兩個進去,取了田二這廝的首級,屍體扔到江裡去,免得洩露我們行藏!」

  聽見吩咐,兩人拔出帶的尖刀,不以為意地問方主管:「要殺怎麼不早殺?害我們白白在這守了半夜!」

  「原本怕出了意外,還有用到他的地方。現在沒用了!」

  方主管嘴裡說著,掏出門鎖的鑰匙交給兩人。

  取了鑰匙,一人當先上前抓住鎖,對另一人道:「門一開,你跟著就衝進去,乘那小子在夢裡了了他的性命!」

  說完,用鑰匙開了鎖,輕輕把門打開。門開到一半,對另一人點了點頭。

  另一人會意,提起尖刀舉步就要衝進去。

  正在這時,門上突然傳來一道很大的力量,猛地把門拽開。開門的人猝不及防,一下被拽倒在地。

  只見一個黑影從門裡閃出來,一腳蹬在倒地人的頭上,腿上用力,離弦的箭一樣衝出來,用肩膀把另一人撞翻。

  見再沒人再阻攔,衝出來的人不敢耽擱,拔腿向貨場外飛奔。

  方主管吩咐罷了,便到黃瑋身邊照看他的傷勢。亂箭把守衛的廂軍射倒在地,黃瑋以為他們已經斃命,迫不及待地上去查看庫裡貨物,不成想蠻人的弓箭力量不足,全靠上面塗抹的毒藥傷人,一時之間哪裡能夠取人性命?一個守衛沒中要害,突然發難砍死了黃瑋一個手下,又在黃瑋腿上砍了一刀。

  看著黃瑋腿上的傷口皮肉外翻,殷紅的血裡泛著白花花的肉,方主管直吸涼氣,暗道一聲僥倖。自己當時就在黃瑋身邊,好在挨刀的不是自己。

  正在這時聽見動靜,方主管抬頭,就看見一個人影從房裡出來,飛也似地奔向門口。夜色裡看不分明,方主管還要為是自己的人,沉聲喝道:「出了什麼事?慌慌張張地跑什麼!」

  不想那人影也不答話,頃刻間已到貨場門口。

  方主管回頭一看,房子門口有兩人正在地爬上起身,才反應過來,那黑影竟然是房裡的田二!

  這一驚非同小可,方主管猛地站起身,向黃從貴一夥厲聲喊道:「大事不好,快攔住出門的人!」

  回到貨場,黃從貴吩咐手下把劫來的貨物在馬上裝好,自己則和幾個親信坐在一邊,取了中午剩下的酒來喝。

  聽見方主管大喊大叫,黃從貴不耐煩地手中酒碗重重摜在地上:「你鬼叫什麼!要引人來查我們嗎!」

  方主管指著已到門口的黑影道:「那是田二,不是自己人,快去攔住!」

  黃從貴這才反應過來,把身邊的酒桶一腳踢倒,蹦了起來,對身邊的幾人道:「隨我去,宰了那跑出去的殺才!」

  等黃從貴帶人追,田二卻已經跑出了門。

  這一變故發生太快,眾人這才反應過來。

  黃瑋強忍著腿上的劇痛站起身,也顧不上罵那兩個進房殺田二的手下,只是道:「都不要愣著了,快上去把人追回來!讓他跑到提舉司去,我們今夜可都出不去了!」

  黃從貴就是人再混,也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不敢再與黃瑋較勁,當下帶了十幾個手下,跟著出了貨場。

  田二奔出貨場,長出了一口氣。轉身看了一眼,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天剛擦黑的時候他就醒過來了,本是要出門找口水喝,剛到門口,就聽到外面有人說話,聲音自己卻不熟悉。

  這本來是常事,這裡是貨場,常有不認識的客人來。那一刻田二卻不知怎麼福至心靈,在門口停了一下,略聽了幾句外面人的話,嚇得半死。

  原來外面的兩人在門外坐得久了,無聊之下,取了中午黃從貴那邊剩下的酒來喝著解悶,隨口說著屋裡田二的命運,無非是一個死字。

  聽見這話,田二哪裡還敢出門,只是不出聲裝作自己一直沒醒,實際上一直躲在門後等待機會。直到門打開,這才出其不意竄了出來。

  世間的事往往都是這樣,聰明的人以為自己算無遺策,老天爺卻偏偏要跟你開一個玩笑。黃瑋和方主管甚至姚主管從一開始都沒在意田二,直接就把他看成了一個死人,沒想到卻正是在這裡出了漏子。

  田二的那一步當然不是天什麼天意,實際上方主管帶黃瑋回來,他心裡已經下意識地感覺到了不對勁,只是自己也沒注意罷了。這些下意識的東西在睡覺的時候反而會變得清晰,一覺醒來,出於本能就門口等了一等。

  這一等,邕州就迎來了狂風暴雨。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1:50

第74章 埋伏

  夜漸漸深了,月亮緩緩地從東方爬出來,悄悄地在山頂上露出半個頭。街的行人開始減少,短暫的喧囂正在褪去。

  聽見門後傳來的腳步聲,田二左右看看,發現了不遠處酒鋪裡還亮著的燈光,猶豫一下,還是向那裡跑去。

  劉大虎這個渾人死了無所謂,丘娘子田二還是有些心癢,這次能拉她一把,說不定就能對自己以身相許呢。

  不等身後的人出門,田二拔腿向酒鋪飛奔。

  到了附近,田二卻沒從正門進去,而轉到了後院的小角門。他還沒有那麼高的覺悟,為了拉別人一把,冒被敵人給堵住的風險。

  飛腿踢開角門,田二風一般跑進酒鋪裡的後園裡,不顧方向,只管向著亮燈光的地方竄去。

  不幾步到了亭子前,住腳猛一抬頭,卻發現周圍的人都在看著自己。尤其是亭子邊的兩個徐平的隨身軍士,腰刀已經出鞘一半。亭子裡的高大全站了起來,雙肩搭在桌子上,像一隻弓起身的豹子。

  只有劉大虎喝得醉眼朦朧,隱約看清是田二,有氣無力地用手招他:「二哥來得好,過來也喝一杯!」

  田二懶得理他,見高大全帶了軍士在這裡,鬆了口氣,叉手道:「見過幹辦!貨場裡來了賊人,殺人放火,劫奪貨物!原來與我們一起開店的方主管和姚主管都是賊人內應,我怕劉大吃了他們虧,特意過來知會一聲。」

  「他們搶什麼貨物?」高大全沉聲問道。

  「聽說是金光頂那邊修路用的火藥。」田二猶心有餘悸,「我出來的時候驚動了賊人,他們尾隨追來了,我們還是先避一避,躲到提舉司再說!」

  聽見搶火藥,高大全的臉色刷地就沉了下來,這可是搶到他頭上來了。

  提舉司的火藥管制極嚴,原料都是分倉存放,等到用了才領出來拌到一起。配方管制更嚴,只有極少的幾個人知道,這幾個人從不外出,用的人領了原料到他們那裡配製,他們拌製完成再發出來。至於哪種原料多了外人並不知道,他們有專門的倉庫存放,時間到了再隨新入庫原料入庫。

  再嚴的倉庫也無法保證裡面的貨物不被冒領,但外人不知道配方,私下搞到原料也沒用,所以搶火藥,只能搶已經領出來將要使用的。

  高大全渾身緊繃,兩眼瞪圓,沉聲問田二:「他們有多少人?」

  「夜裡黑漆漆的,哪個能看清楚?不過看一大片人影,怕不是有百十人?那些人都拿刀拿槍,幹辦雖然勇猛,終究雙拳難敵四手,還是先走吧!」

  田二信口編著人數,只怕高大全不死心,只往多裡說。

  高大全略一沉思,叫過一個兵士來吩咐道:「你領著這些人,從前門出去一直過江去提舉司,記住路上不可停留!其他的人,隨我去綴住賊人,只等兵馬過來一起擒拿!」

  兵士叉手應諾,轉身去扶劉大虎。

  劉小妹被段雲潔拉著站起身來,對高大全道:「高大哥,賊人眾多,你還是與我們一起回去吧,調了兵馬再慢慢捉拿。」

  高大全勉強笑笑:「你不要操心這些事情,只管隨著回去,其他的事情我自有主張,不礙事的。」

  劉小妹還要說什麼,段雲潔悄悄扯了扯她的衣服,小妹只好住口不說。

  男人公事上的事情,最好等主動開口問了女人再說上兩句,不然會讓男人左右為難,進而心生厭煩。這個道理劉小妹還不明白,她只是擔心高大全,段雲潔世事練達,比她就明白多了。

  看著劉小妹跟幾個人一起隨著那個兵士向大門走去,高大全抽出腰刀對剩下的兩個兵士道:「隨我走,一切聽我吩咐。賊人眾多,能不動手最好不要動手,我們只要綴過住賊人即可。記住,小心一些,不要戀戰!」

  兩人應了諾,跟在高大全身後走向小角門。

  到了角門邊,高大全見原來的門已被田二踢壞,外面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有沒人埋伏,把地上壞掉的門板提了起來。

  角門不大,剛好遮住一個人的身子,高大全把它作為一面盾牌,擋在自己身前,提刀猛地衝了出去。

  「人出來了,射死他!」

  隨著一聲慌亂的叫聲,黑暗裡射出來的箭枝帶著撕裂空氣的聲音,叮叮噹當地紮到門板上。

  蠻人弓箭都是打獵用的軟弓,威力不大,別說射穿門板,有的甚至根本紮不住,碰到門板當地一聲就栽到地上。

  高大全沉住氣一聲不吭,略一辨別箭枝來的方向,連跨幾個大步,如同猛虎入羊群一般就到了弓手的面前。

  此時月亮初升,對面都看不清楚,只能認出一個大致的人形輪廓。

  高大全手起刀落,把自己面前的一人劈倒在地。

  一聲慘叫,劃破了夜空的寧靜,就再無聲息,就連箭雨也停頓下來。

  黑暗中的人嚇了一跳,高聲尖叫:「掌燈,掌燈!這殺才不怕射!」

  等燈掌起來,高大全已連殺三人,門板擋在身前,穩穩站住。

  「高大全,原來是你!」

  黃從貴站在煤油燈旁,瞪著眼睛張著大嘴,簡直不敢相信。

  高大全冷冷地道:「原來是黃衙內,你還是真是不知死!」

  黃從貴左右看看,自己這邊還有近二十人,膽氣又壯了起來:「今夜且看看是誰死!就算你如狼似虎,我這些人一人一口也咬死你!」

  高大全冷哼一聲,緩緩退到角門前,低聲道:「你們出來吧。」

  躲在門後的兩個兵士這才出了角門,一左一右站在高大全身後。

  「還有幫手!」黃從貴心突地跳了一下,跳著腳道,「放箭!放箭!先把那兩個跟班的射死了再說!」

  隨著話聲,他身後的蠻人又張弓搭箭沒頭沒腦地射了過來。

  燈光亮起,高大全看得分明,揮動手中門板只是掃了一掃,就把射來的箭枝掃到地上。偶有兩枝漏進來的,都被身後兩個軍士打落。

  這些軟弓的威力實在太小,與軍隊中的強弓硬弩相比一個天上一地下,根本形不成多少威脅。話又說回來,真是強弓,這些體質一般的蠻人也不能這樣沒頭沒腦地射,一兩輪也就乏力了。

  看清楚黃從貴身邊只有一二十人,高大全心中定下主意,低聲對身後的兩個軍士道:「我衝過去,你們緊隨在我身後,一定要跟緊了!」

  話一說完,高大全把門板舉在身前,暴喝一聲,猛地衝向黃從貴。身後的兩個軍士握緊腰刀,緊緊跟在他的身後。

  「啊呀,直娘賊,你個才殺又來衝我!」

  黃從貴怪叫一聲,猛地轉身躲到了手下人的後面,心猶咚咚跳個不停。

  第一次見面,就是被高大全猛地一衝,自己猝不及防,一舉成擒。那次經歷黃從貴刻骨銘心,尤其是後來被徐平和高大全折磨得生不如死。吃過那一次虧,黃從貴就下了決心,死也不能再落到徐平手裡。

  吃過一次虧,黃從貴豈能不長點見識?自一認出高大全,他就打起了十二分小心,高大全一動他就跑。

  軟弓射程只有一二十步,高大全步子又大,只是一眨眼就到了跟前。

  眼前不見了黃從貴,高大全抓住木板,向左斜橫在身前,猛地向前一推,右手鋼刀劈向身旁,一刀就劈翻了一人。

  與這些蠻人相比,身才長大強壯的高大全有如巨人,一推一劈,就已經把身邊的人全部清光。

  黃從貴在人群後邊看得心膽俱裂,勵聲喝道:「你們這些廢物,一個個牛皮吹得震天響,用到的時候怎麼都跟軟腳蝦一樣,連一個人都擋不住!」

  一邊說著,一邊緩緩後退,雙腿繃得緊緊的,隨時準備竄進夜幕裡。牙齒卻不聽話地上下不停地打架,黑夜裡聲音如此明顯,在黃從貴的耳朵裡越來越響,他快聽不到別的聲音了。

  兩個軍士緊跟在高大全身後,挺起手中鋼刀,對準被高大全放倒的蠻人,直向他們心窩裡刺去。兩人都是多年從軍,雖然沒經過戰陣,基本的訓練卻還是有的,不像黃從貴帶的人那樣沒有章法。

  只是幾個呼吸之間,人多勢眾,本來占盡優勢的忠州殘眾就已經被衝散。夜色裡有心眼活泛的偷偷溜走,有的躺在地上裝死,惟一剩下的七八個圍在黃從貴身邊,已經成了待宰的羔羊。

  黃從貴已經被嚇傻了,緊跟在他身邊的一個親信一直舉著煤油燈,好像夜裡的燈塔一般,指引著高大全追殺的方向,黃從貴竟然忘了讓他趕緊扔掉。

  涼風從左江上吹來,帶著柳枝清涼的氣息,吹到高大全臉上。

  月亮升起來了,許多星星羞澀地躲了起來,天幕上一下稀疏了很多。天地間卻變亮了,即使沒有燈光,也已經能看清人的面目。

  高大全站住腳步,深吸了一口氣。此時大局已定,黃從貴已經無力回天,雖說身邊七八人還有人數優勢,在高大全眼裡卻已不值一提。

  月光下,黃從貴想跑也沒那麼容易。

  「高幹辦,任你勇猛無敵,今夜卻已大勢已去,我勸你住了手吧。」

  正在這時,一個陰沉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高大全猛地轉過了身。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1:52

第75章 人質

  黃瑋沉著臉緩緩走出角門,招了招手,姚主管在前,緊跟著是劉大虎、丘娘子、段雲潔、劉小妹和秀秀,方主管帶了十多人走在最後。

  劉大虎受了傷,走路一瘸一拐,竟然還未完全醒酒,嘴裡罵罵咧咧的。

  方主管提刀架在劉小妹的脖子上,對高大全道:「幹辦,我知道這是你未過門的渾家,你若還不放手,我這一刀可就下去了!」

  劉小妹看著高大全,無奈地道:「高大哥,我們——」

  高大全擺手止住劉小妹,沉聲道:「不要怕,萬事有我!」

  劉小妹點點頭,歎了口氣,把頭低了下去。今夜,只怕是要連累高大哥了。自己或許真的不該跟著哥哥回來。最近這幾年,每次感念血肉親情,回到哥哥身邊,都會面臨滅頂之災。前幾次都得貴人相救,這一次呢?

  看看一邊還在迷迷糊糊的劉大虎,劉小妹的眼睛有些模糊。惟一可堪安慰的,這一次不是哥哥害自己,僅僅只是意外。可惜連累了其他人。

  高大全緊握鋼刀,看著黃瑋,沉聲道:「要怎樣你才肯放人?」

  黃瑋道:「簡單,今夜我們只是要貨物,並不想與你為敵。幹辦只要讓我們上船離去,人自然會放!」

  高大全道:「我怎麼知道你會守信?」

  「不守信,幹辦會放我們走?應該是我信不過你才是!」

  高大全看著黑著臉的黃瑋,沒有吭聲。

  秀秀一手牽著劉小妹,一手牽著段雲潔,氣憤地看著黃瑋。她並不怎麼害怕,或者說她已經忘記了害怕的感覺。自那一天她挾著小包袱進了徐家,在徐平身邊這麼多年,再沒受過半點委屈。她有一種感覺,即使天塌下來了,官人也可以一隻手托起來,把她護住,砸不到秀秀頭上。

  強忍著沒有出聲,秀秀是看到劉小妹和段雲潔不像自己這麼鎮定,自己要做她們的主心骨。劉小妹不用說,那副泫然欲滴的樣子,一看就知道她有多傷心。她不是為了自己,她是為了拖累自己心愛的人傷心。一向冷靜沉著的段雲潔雖然面色沒有任何變化,秀秀卻可以感覺到她的手在微微顫抖。在秀秀想來,這次段姐姐肯定也是怕了,惟有自己能做她們的定心丸。

  秀秀卻不知道,段雲潔怕的是她秀秀,怕她一個小孩子看見這些打打殺殺,不知會做出什麼來。與段雲潔相比,秀秀終究還是孩子。

  「好吧,我答應。」沉默了一會,高大全終於開口,「但你先把其他人放了,不然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誠意?」

  聽了這話,黃瑋笑了起來:「幹辦這話說的,不是把我當孩子耍?哪個知道你會不會大義滅親?只留下你未過門的渾家,你惱起來,不顧她的性命我們怎麼辦?漢高祖可是連親娘都捨得!」

  「你當我高大全是什麼人?」

  高大全的聲音低沉,黃瑋聽著卻像打雷一樣,雖然是在夜裡,他竟然覺得自己看到了高大全又目中射出的精光。不由心中一震,這個大漢竟然動了真怒,倒沒想到他對這個蠻人女子竟然動了真情。

  黃瑋勉強笑道:「幹辦自是情深義重,不過在下可不敢把命賭在這種事情上面。不過不放幾個人你也不答應,這樣吧,劉大虎和丘娘子——」

  說到這裡,黃瑋指著段雲潔道:「還有這一人,我先放了,如何?」

  高大全搖搖頭:「把那個小女孩也放了!」

  「放你的屁!這一個嬌滴滴的美娘子放了我就如心頭割肉一般,還想連這個秀秀一起放!你是木頭腦子?」

  黃從貴偷偷溜到黃瑋身邊,過了這一會終於平靜下心情。黃瑋答應把段雲潔放回去他就心裡起火,高大全竟然還敢要秀秀。

  段雲潔與母親阿申並不太像,眉目間只是略微有些相似。與阿申相比,段雲潔多了許多當年父親段方的氣質,溫潤如玉,實際上性子又剛強無比,與阿申那種溫婉如小鳥依人的氣質完全不同。

  黃從貴自小與阿申相處,又早已知道段雲潔是阿申的女兒,縱然眉目不像他也不會認錯。看黃瑋把人捉到,心裡早有了齷齪心思,要是不剛才生死之間的驚嚇,他根本不會答應放人。

  黃瑋聽黃從貴滿嘴汙言穢語,回頭瞪了他一眼,低聲罵道:「你是自己做死!快快閉上嘴!」

  回過頭來,對高大全道:「幹辦,明人不說暗話,我知道這個小丫頭是徐通判的身邊人,從開封帶到這裡,太平寨裡只怕沒一個人比得上她寶貴。她是我們這些人的護身符,無論如何現在不能放!」

  聽到這裡,秀秀高聲道:「知道我是誰,那你就把其他人都放了,把段姐放了,把劉小妹姐姐也放了。你放心,高大哥是不會傷著我的!」

  段雲潔拉著秀秀的手用了一下力,低聲道:「秀秀,不要說話!」

  秀秀道:「沒事,段姐姐,官人會救我的。這些人不敢怎樣我,不然官人一定不會放過他們!」

  黃瑋冷笑著看了看秀秀,轉頭對高大全道:「幹辦,你聽到了?這兩人先隨我一路,等我們上了船再放!」

  見高大全不說話,黃瑋冷哼一聲,向一邊的方主管使了個眼色。

  方主管心領神會,抽刀就向丘娘子砍去。

  一旁迷糊的劉大虎看見,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跳起來就抓方主管的刀,口中含混叫道:「好你個方主管,這些日子我們可曾虧待過你?竟然敢殺我娘子!來與我放對!」

  被劉大虎一抓,方主管的刀砍偏了,也沒有力氣,砍在丘娘子的肩頭,並沒有入骨,只是破了皮肉流出血來。

  黃瑋抬起一腳,把搖搖晃晃的劉大虎踢倒,對高大全道:「幹辦早下決心,不要在這裡拖延,我要殺人了!」

  丘娘子捂著肩頭,強忍住疼痛,彎腰扶住劉大虎。今夜見這些持刀拿槍的狠人,她才看明白自己終究是一個弱女子,就是自己以前心底裡瞧不起的劉大虎,這個時候也比她強,甚至還能救自己的命。

  「好,我答應!你們上船後就放人,我不去追!如果不然——」

  聽見高大全鬆口,黃瑋道:「一言為定,我們上船必然放人!」

  說完,不再廢話,讓人押了秀秀和劉小妹,轉身向貨場走去。

  劉大虎被丘娘子扶住,搖搖腦袋,看見丘娘子肩頭流出的血,用手摸了摸,口中道:「咦,娘子流血了,有沒有事?」

  丘娘子勉強笑著搖搖頭:「沒事,一點小傷。」

  黃從貴邊走邊回頭看段雲潔,猶自憤憤不平,到了劉大虎身邊,抬腿踢了他一腳:「你個殺才,擋我的路,找死嗎?」

  劉大虎身子歪了歪,並沒有倒地,轉頭看見黃從貴,使勁揉了揉眼睛,急忙向一邊閃身子,口中道:「原來是小衙內,小的瞎眼,小的瞎眼!」

  「哈哈,原來是劉大虎你這廝,也有好幾年不見了,還有點想你。話說當年,要不是有你,我還學不會騎馬呢!哈哈!」

  黃從貴大聲笑著,看著劉大虎。想當年十幾歲的劉大虎被徵進黃家,有一段時間就是侍奉黃從貴這位小衙內,沒事了就當馬騎,想起來還真是挺有意思。本來一個純樸的山中少年,只用一兩年的時間,就被黃從貴生生折磨成了一個忘記尊嚴、沒有廉恥的可憐蟲。

  往事想起來真有意思。

  「哈哈,你這個混蛋如今也人模人樣了,這成什麼世道!哈哈,你去死吧!學會擋我路了,劉大虎越活越回去了!」

  黃從貴一邊笑著,一邊抬起一腳,把劉大虎踹倒在地,大笑著離去。

  高大全沉著臉,讓身邊的人上去招呼段段雲潔和劉大虎丘娘子,自己握緊鋼刀,緊緊跟在黃瑋一行人的後面。

  月亮爬到了半空,清冷的光輝灑向大地,江面映著月色波光粼粼。

  黃瑋登上了貨船,長出了一口氣,這條命自己已經撿回了半條。如今他的人和黃從貴的人加起來還有三十多人,硬拼他相信也能拼過高大全幾個。但提舉司與這裡只有一江之隔,只要動靜大了,時間一久,提舉司裡的兵馬過來,他們就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黃從貴罵罵咧咧,指揮著手下把馱貨的馬匹趕上船,全部趕到船後對去。

  前邊被高大全一嚇,黃從貴的魂都被嚇掉了半條,後來碰到劉大虎,心情才又緩過來。不住地回想原來在忠州的日子,劉大虎在自己面前像條狗一樣,略嚇一嚇,他竟然會把妹妹騙回來給自己。

  那時的日子真有意思。

  現在是什麼世道,他堂堂的忠州小衙內在外面奔波,喪家犬一樣這裡呆幾天那裡呆幾天,靠人施捨過日子,劉大虎這廝竟然在太平寨做了員外。

  忠州在黃家手裡傳了幾百年,何曾出過這種事情!主人不再是主人,奴僕不再是奴僕,什麼世道會是這個樣子!

  還有那個被自己從小欺負到大的堂兄弟,竟然搖身一變成了知州,那樣一個貨色竟然當了知州,知州的位子明明是他黃從貴的!

  好了,這次只要平安回去,邕州只要亂起來,且看徐平那小子還能在邕州呆多少時候。失去的終究還是要回來的,自己的終究是自己的。

  把人馬趕上船,黃從貴恨恨地轉到船頭,一眼就看見了秀秀和劉小妹。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1:53

第76章 血染清江水

  高大全緊握著鋼刀,甚至那扇角門的門板也依然拿在手裡,站在岸邊冷冷地看著船上的黃瑋一行。只是身後的軍士少了一個,只剩兩人跟在身邊。

  黃瑋自然也看見了,並沒在意。出了這種事情,高大全還不派人去提舉司求援才不可思議,這本就在黃瑋的意料之中。

  見所有的人都已經到了船上,高大全高聲喝道:「黃員外,何不就此放人?人不可言而無信!」

  黃瑋笑道:「幹辦心急了些,何不等我們起了錨?」

  「不放人,你們離不了碼頭!」

  高大全臉色陰沉,話語斬釘截鐵。

  黃從貴晃到黃瑋邊,看看一邊的劉小妹和秀秀,又伸頭看看岸上的高大全,對著啐了一口:「還嚇我?你已為現在還在岸上啊!上了船,哪個還怕你這傻大個!回去做夢吧!」

  高大全吐一口氣,手中鋼刀一振:「黃居士,你怎麼說?」

  此時月亮已經升起,卻不小心鑽進了烏雲裡,景物都開始影影綽綽起來。岸上的高大全如山一樣站在那裡,幾十步外只能看清一個輪廓,黑暗中卻透出逼人的氣勢,隔著江水,黃瑋依然覺得心驚膽顫。

  莫逼虎入窮途,黃瑋是讀過書參加過發解試的,比黃從貴清醒得多。雖然他不知道高大全會怎麼做,但卻真地相信這個大漢能讓自己走不了。

  狠狠瞪了黃從貴一眼,黃瑋高聲道:「幹辦安心,在下說話算數!你劃一隻小船過來,我把人放下去!」

  黃從貴道:「員外何必怕這殺才,現在順風順水,我們起了錨,一篙就到了幾裡外,他還能飛著追上來!這兩個小娘子留著,也是我們的護身符!」

  「閉上你的鳥嘴!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現在給別人一條生路,就是給自己日後一條生路!你跑,你能跑到哪裡?真把提舉司惹惱了,你以為那些土州土縣能保住你?他們連自己也保不住!」

  黃從貴冷哼一聲,對黃瑋的話不以為意。這也是個讀書讀傻了的,現在人質在自己手上,這幫攝鳥還不是任自己擺佈。只要出了太平寨,那就是天高任鳥飛。一個提舉司而已,又不是神仙,邕州不知經歷了多少官員,比徐平更狠的也有,一任做完,還不是回到老樣子。等上兩年這個徐平調走了,說不定自己還能回到忠州做知州呢,怕他個鳥。

  高大全對身邊的一個軍士道:「你劃條小船,去把秀秀和劉小妹接回來。記住,過去只管接人,其他萬事不管!」

  軍士應諾,問道:「他們不放人怎麼辦?」

  「你只管等在那裡,不放人我自有主張,讓他們跑不了就是!」

  軍士領命,轉身去了。

  小船入水,在左江上輕輕蕩著,向貨船緩緩靠過去。

  月亮入了雲層,再也鑽不出來,光線越來越暗了。不知不覺間起了風,從江面上帶來涼意,炎熱的夏日,竟有了冷颼颼的感覺。

  丘娘子回屋取來了燈,提著伴著劉大虎,靜靜地看著變成一漆黑一片的江面。人生中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應當珍惜當下的生活。

  小船到了貨船附近,高大全朗聲道:「居士,小船已經到了,請放人!」

  黃瑋看著高大全,看看身邊的秀秀和劉小妹,又看看不遠處的小船,出來一口氣,對身邊的人道:「起錨,放人!」

  說完,又高聲對高大全喊:「幹辦,我這裡起錨,然後就放人!」

  「好,我在這裡看著,居士吃齋唸佛,最好做個信人!」

  說完,高大全對身後的軍士低聲吩咐:「馬我已經吩咐人牽了過來,你過去騎上,只管追著這艘船。船再快,也跑不到馬前頭去,不要追丟了!記著點起燈,稍後我就跟上!」

  軍士低聲應諾,轉身離去。

  跟來之前,高大全就已命一個軍士先去把馬牽來,拴在暗處,只等秀秀和劉小妹一回來,自己便帶人追上,不怕這夥人飛上天。牽來馬之後,那個軍士才離去返回提舉司去稟報。

  風越來越大,吹得衣服獵獵作響,江上起了風浪,貨船左搖右晃。

  黃瑋強自平靜著心情,迎風站在船頭。他的心裡也緊張,拿不準放人之後高大全會怎麼做,自己後續的佈置有沒有用。

  一個漢子來到船頭,對黃瑋道:「員外,錨已經起了!」

  黃瑋出口氣,平靜下心情,對身邊的人道:「放人,用繩索把她們綴著放到船下去,不要耽擱!」

  說完,心裡暗唸佛號,但願高大全能夠讓他們平安一段時間,不要見人就死死纏上來。

  押著高大全的兩人一個是黃瑋帶來的,另一個則是黃從貴的親信,得了吩咐,黃瑋的人便去找繩索。

  黃瑋朗聲道:「幹辦,人我用繩索放下去,你的人接好了!」

  「好!」高大全回答得乾淨利索。

  開始起帆,風越來越大了,船慢慢開始移動,軍士劃著小船緊緊跟著。

  黃從貴在一邊冷眼看著,見黃瑋的隨從拿了強索過來,不住冷笑。

  秀秀出了口氣,拉著劉小妹的手小聲道:「姐姐不用怕,他們就要把我們放了。等我們回去,官人會找他們麻煩的!」

  劉小妹勉強笑一笑,對秀秀道:「我不怕,你也別怕。」

  「我才不怕呢!」秀秀驕傲地仰起頭。

  帆升起來,貨船的速度開始加快,丘娘子手裡的燈黑夜裡成了一個光點。

  黃瑋隨從拿了繩索過來,對秀秀和劉小妹道:「兩位小娘子委屈一下,繩子捆得結實,你們大概會有痛。」

  秀秀正要說自己不怕痛,就見到一邊的黃從貴飛起一腳,把拿繩索的人一腳踢翻。

  黃從貴收回腳來,嘴裡罵道:「放人,放人,放你的鬼!帆起經起來,這麼大的風,一下就到了幾裡外,我們還怕哪個!」

  罵完,轉頭看著黃瑋,見他正提起氣來罵自己,對著他啐了一口:「閉上你的嘴!這裡我人多,我說了算!你就是個軟骨頭,怕那個高大全!」

  見黃瑋氣得臉通紅,黃從貴得意地哼了一聲。什麼東西,這船出去就進入了蠻人地區,他黃從貴才在各處吃得開,一個廣州來的販黃金的經紀人,還真當自己是什麼大人物。這裡不是廣源州,哪個會像儂家高看他們兄弟。

  出過了這口氣,黃從貴才轉頭對劉小妹道:「幾年前,你哥哥劉大虎就把你賣給了我,都怪那個徐平多事,從我手邊滑過去了!今天還不是落在我手上,還搭上了一個徐平的身邊人,這生意我也不虧!哈哈!」

  說完,暢快地搖頭晃腦:「你們這幾個撮鳥費盡心機,到了最後還不是全落到我手裡!哼,自小在忠州,我什麼場面沒見過,還想擺佈我!」

  「你——」

  秀秀漲紅了臉,正要罵黃從貴,被劉小妹一把摟住,捂住了她的嘴。

  風吹著帆,帆帶著船,在江面上輕輕劃過,駛向遠方的黑暗中。

  劉小妹看看岸邊,丘娘子手裡的燈只剩一下豆大的光點,岸上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就是緊跟在後面的小船也只剩一下模糊的輪廓。

  「秀秀,緊緊抱住姐姐。」

  劉小妹在秀秀耳邊輕聲道,一邊說,一邊摟得她更緊了。

  說完,劉小妹猛地一扭身,抱著秀秀撲向船頭,向船下跳去。

  秀秀猝不及防,張大了嘴巴,任劉小妹抱著自己,說不出話來。

  「你個賤婢,竟然想跳船!」

  黃從貴一直打量劉小妹,見兩人突然向水裡跳去,伸手就捉住劉小妹的裙腳,死死扯住,把劉小妹吊在半空。

  劉小妹在秀秀耳邊輕聲道:「秀秀,別再孩子氣了——」

  說完,手突然鬆開,把懷裡的秀秀丟到江水裡。

  岸上什麼都看不清,可劉小妹明明看見了高大全高大的身影在岸上,隨著船一路跑著,步子越來越大,一步快過一步,奔向自己。

  劉小妹輕輕歎了一口氣,猛地折起腰來,在捉著自己裙腳的黃從貴手上使勁撓了一把。

  女孩家腰軟,這一下大出乎黃從貴的意料,手上吃痛,猛地一甩。

  劉小妹脫了束縛,被這一甩卻沒一下就掉下去,在空中滯了一滯,才向江裡墜落。

  黃從貴暴跳如雷,看著劉小妹的身影猛地一刀砍下。

  秀秀在江水裡,傻呆呆地看著劉小妹的身體落下來,很慢很慢,就像一根羽毛一般輕飄飄的,蕩在自己身邊不遠處。殷紅的鮮血像花朵一般,在水面上慢慢散開。

  秀秀已經感覺不到自己在那裡,只是覺得一飄,自己就到了劉小妹身邊,傻呆呆地看著她:「姐姐,你怎麼了?」

  劃著小船緊跟的軍士借著船上燈光隱約看見,急忙向岸上喊道:「幹辦,賊人把秀秀她們直接從船上扔下來了!我去救人!」

  岸上緊跟著船奔跑的高大全猛地停下腳步,看了江中一眼,一陣涼風從江面吹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心中升起。

  呼了口氣,高大全沒猶豫,一頭跳進了江水裡。

  從小長在梁山泊邊,當過運糧廂軍,高大全的水性極好。本來他想的一是讓軍士在岸上騎馬追,自己則等賊人放了劉小妹和秀秀後從水裡上船,不管怎麼樣纏住他們,卻沒想到等來了這個最壞的結果。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1:55

第77章 訣別

  不知不覺間,烏雲已經佈滿天空,月亮不見了,星星也不見了,整個天地都沉浸在了無邊的黑暗中。

  風從江面吹來,帶著涼意,帶著濛濛霧氣。

  劉小妹靜靜躺在高大全懷裡,一動不動,只有淡淡的氣息表明生命還沒有離她遠去。她的身上有血跡,黑夜裡看不清楚,血的腥味與左江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很淡很淡。

  秀秀像個木偶一樣坐在一邊,傻傻地看著漆黑夜裡的左江,偶爾江面上會泛起一點星光,使人忘記了哪裡是天,哪裡是地。

  劉小妹只覺得自己身處黑暗中,正向不知名的地方沉淪,生命如同清晨的霧靄,如夢如幻,慢慢消散。

  直到一點光亮出現在了她的眼睛裡,好像帶來了溫暖,給了她力量,她努力試著睜開自己的眼睛。

  出現在眼裡的高大全的面龐,滿是悲傷與關切,甚至壓下了那幾乎要從血管裡爆出來的憤怒。

  「小妹醒了?」丘娘子提著燈站在高大全的背後,好像看到了劉小妹的眼皮動了一下。

  高大全沒有說話,只是緊緊盯著懷裡的劉小妹。

  秀秀聽到了丘娘子的話,突然轉過頭來,如同鬼魅一般,看了看劉小妹依然緊閉的眼睛,又木然地轉過頭去,看著漆黑一片的江面。

  好像感覺到了高大全的關切,劉小妹眼皮又動了一下,緩緩爭開了眼睛。

  「你醒了。」高大全用儘量溫和的聲音問道,「感覺怎麼樣?身上的傷口還痛不痛?」

  劉小妹卻明明聽出了高大全聲音中的火花,感覺得出他現在就像他平時用的火藥一般,隨時就會爆開來。

  「高大哥,我身上的傷不礙事了,就是感覺有些冷。」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你去追那些賊人吧,不要讓他們逃了。」

  高大全的神情有些猶豫,皺著眉頭道:「我再陪你一會。」

  「不用了,有秀秀和丘娘子陪著我,你儘管去做自己做的事。」

  高大全使勁看著劉小妹,好像努力看清她的一切,一直看她心裡去。

  劉小妹神情平靜,笑容雖然有些勉強,卻一直掛在臉上。

  「好,我去追賊人,為你報仇!」高大全終是點了點頭,「你在這裡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

  「我等著你——」

  劉小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特殊的溫婉味道。

  高大全把劉小妹放到蹲在一邊的丘娘子手裡,沉聲道:「拜託丘娘子,照顧好小妹,我去去就來。」

  丘娘子點頭:「幹辦安心去,這裡有我。」

  高大全起身,這才看見秀秀已經轉過頭來,直勾勾地看著劉小妹,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順著高大全的目光,劉小妹才看見秀秀,對她輕聲道:「秀秀,你怎麼了?剛剛在水裡有沒有受傷?」

  「我沒有事,我一切都很好。」秀秀搖搖頭,動作好古怪,還是像木頭一樣僵硬。「姐姐你醒了,我好開心,我後悔害了你!」

  秀秀說著開心,眼淚卻流了下來,她像沒感覺到一般,就那麼悄悄地流滿了一動不動的秀秀的臉。

  劉小妹看高大全停了腳步,用虛弱的聲音道:「高大哥你去。」

  高大全歎了口氣,對一邊那位先前劃小船的軍士道:「你守在這裡,不得出任何意外!官人帶了兵馬來,你就說我已經追上去了,順著江邊追就好。」

  軍士應諾,立在劉小妹身邊兩步遠的地方,警惕著四方。

  高大全拽開大步,走去牽馬匹,不大一會,馬蹄聲響起,消失在黑夜裡。

  劉小妹看著黑夜,好像看見了高大全離去的背影,看著他奔向遠方。

  歎了過氣,劉小妹轉過頭來看著秀秀,輕聲道:「秀秀你怎麼了?樣子這樣古怪——」

  「我不古怪,我很好,我一點事都沒有。姐姐,我害了你,我好悔!」

  秀秀好像忘記了其他的話,只是這樣重複著,眼淚不住地流。

  劉大虎一腳高一腳低地終於趕到這裡,遠遠看見燈光下的秀秀,高聲喊道:「謝天謝地,你們可是回來了!我妹妹呢?」

  丘娘子扭頭道:「小妹在這裡,身上受了傷。大虎,你能不能不要一驚一乍的,小妹身子不好,受不了驚嚇。」

  這是丘娘子第一次叫「大虎」這兩個字,劉大虎聽到不由一愣,繼而大喜過望,連聲道:「娘子說的是。」

  走上前來,劉大虎看見丘娘子抱住的劉小妹,燈光下臉色慘白,沒有一點血色,眼睛裡有一種前所未見的光彩,卻給人一種虛幻的感覺。

  劉大虎嚇了一跳,彎下腰來看著妹妹,問道:「怎麼這個樣子?是誰傷了你?跟哥哥說,哥哥替你出氣!」

  「黃從貴!」

  秀秀的聲音清脆,但卻像刀一樣,帶著寒意劃破黑夜。

  劉大虎嚇了一跳,這才注意到秀秀,臉色發白,正直勾勾地看著自己。

  「你去殺了他!」

  秀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話裡帶著絲絲寒意。

  劉大虎縮縮脖子,沒敢接秀秀的話。開什麼玩笑,他這一輩子就是毀在黃從貴手上,那個人就是他命裡的惡魔,自己的筋骨早在多年前就被他抽走了。

  蹲下身子,劉大虎看看妹妹,也沒見傷勢在哪裡,小心問道:「你身上的傷到底礙事不礙?唉,這次又是我害了你!」

  劉小妹的臉上依然帶著笑容,可這笑容正在淡去。

  「哥哥,多少年了,我都沒喊過你哥哥了,這也是妹妹最後跟你說了。以後把性子收起來,好好做人吧。我不行了,可我今天還是開心,終究不是你害了我。你把我養大,下輩子再報答你。」

  劉大虎嚇了一跳,瞪著眼睛道:「你說什麼渾話!明明還是好好的,小妹你好好養一養,很快就好起來的!」

  劉小妹微微搖了搖頭,看著秀秀:「秀秀,告訴高大哥,我等不到他,先走了——」劉小妹的神情有些恍惚,心裡歎了口氣,也不知道奈何橋上能等幾年,能不能在那個世界等到他。

  秀秀看著劉小妹,臉上動了動,卻怎麼也做不出表情來,只有眼淚無聲地流下來,使勁地點頭:「我會靠訴高大哥!姐姐,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高大哥,我好悔,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怎麼是你害了我呢?你本來也是為我好,為了我們兄妹見一見面。只是秀秀,以後姐姐不能陪你說話了,以後不要孩子氣,你總要長大。」

  「我長大了!」秀秀使勁點頭。

  劉小妹眼神開始渙散,氣若遊絲:「好懷念小時候,再是吃不飽穿不暖,一家也是快快樂樂的,什麼事哥哥都護著我。可自從他被黃家徵去,回來就像變了個人一樣,我懷念以前的日子——」

  「秀秀,姐姐求你件事。你跟官人說一聲,我們這些山裡的蠻人,以後也要跟外邊的漢人一樣,不要有的人一生下來就要給別人做奴做僕,讓別人使喚,任人打罵,求天不應,入地無門。我是個早就該死了的人,第一次是官人救了我,第二次是高大哥救了我,這些我日子我好開心,我真的開心——」

  秀秀使勁點頭:「我告訴官人,人不一要一生下來就給人做奴做僕!」

  烏雲罩滿了天空,月亮不見了,星星不見了,連風都已經停了下來,整個世界都被這烏雲壓住,喘不過氣來。

  徐平站在岸邊的柳樹下,看著丘娘子懷裡已經氣絕的劉小妹,還有一邊滿臉淚珠木偶一般靠在段雲潔懷裡的秀秀,聽著身邊軍士報告今夜發生的事情。

  不遠處,韓綜和譚虎靜靜站著,他們的身後是黑壓壓的數百軍士。

  隨著報告軍士的話,徐平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已經變得鐵青。

  全部聽完,徐平呼了口氣,轉身對譚虎道:「帶二百人,全部騎馬,沿河追高大全,追上之後你們兩人商量,不許放走黃瑋和黃從貴!他們不過是一艘貨船,總不能比馬快,而且下游就是邕州,我不信他們敢逃到邕州城裡!」

  譚虎高聲應諾,回身點齊人馬,沿河追去。

  徐平又對韓綜道:「太平寨和邕州之間大碼頭是駝盧峒,用我的印,快馬行文駝盧知峒,只要黃瑋和黃從貴一行進入境內,絕不許放走!如果這兩人從駝盧峒逃出去,知峒以下官員以通敵叛國論,斬!」

  韓綜吸了一口涼氣,恭聲答道:「是!」

  徐平點頭,韓綜轉身離去。

  安排完畢,徐平轉身看著彷彿睡著了一樣的劉小妹,歎了口氣。這個蠻人小姑娘雖然天天與秀秀在一起,但與徐平接觸的並不多。在徐平的印象裡,這是個對生命充滿熱愛,心地善良善解人意的女孩兒,與高大全相親相愛,徐平還為高大全高興。與這樣一個女孩成親,是男人的幸事。

  萬萬沒想到,到了最後竟然是這樣一種結局。

  段雲潔隨著先前回去報信的軍士搶先一步回到了太平寨,現在才隨著徐平回來。沒料到再見劉小妹已經香消玉殞,秀秀性情大變,原先的活潑任性蕩然無存,整個人如同木頭一樣,慘白的臉上毫無表情,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

  突然一聲驚雷撕裂了天上的烏雲,豆大的雨點劈頭砸了下來。

  驚雷帶來了暴雨,也震散了雲層,黯淡的月光從雲後又透了出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1:57

第78章 劉小妹的願望

  雨一陣急,一陣緩,一會嘩啦啦啦,一會淅淅瀝瀝,一直下個不停。

  秀秀和劉小妹住處的廳堂裡,徐平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門外,看著雨滴從天上落下來,落進竹叢裡,打到芭蕉葉上,不疾不徐,連綿不絕。

  廳堂裡面,劉小妹躲在一張床板上,安詳而寧靜,好像睡著了一般。

  劉大虎和丘娘子坐在一邊,互相靠在一起,正在打磕睡。妹妹離去,劉大虎整個人都亂了方寸,全靠有丘娘子在一邊扶持著才不至於鬧出笑話。

  另一邊,段雲潔坐在那裡也睡著了,今夜她也受了不少驚嚇,再也支持不住。而且她與劉小妹雖然熟識,卻並沒有什麼特別深的交情。在徐平這裡,段雲潔大多時候還是忙公事,小女孩的嬉笑玩鬧並不適合她。

  段雲潔的旁邊是秀秀。她整個身子都蜷縮在椅子裡,抱著膝蓋,腦袋歪在肩頭,一直看著床板上的劉小妹。徐平也不知道秀秀現在是清醒著,還是睡著了,還是睡一會清醒一會,她現在的樣子很讓人擔心。

  劉小妹並沒有什麼身份,即使與高大全定了親,高大全也只是徐平的手下,沒道理徐平過來守夜。但徐平實在擔心秀秀,只有陪坐在這裡。

  秀秀現在的樣子很嚇人,一直不吃不喝,沒有表情,像個木頭人一樣,偶爾說句話,也全是劉小妹臨終前託付過她的。

  惟一例外的,就是她會很認真地對徐平說:「官人,我長大了。」

  十年,二十年,人從蹣跚學步的孩童,長成大人的樣子,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人從小孩變成大人,往往就是在一夜之間。

  徐平看著秀秀成長,比誰都瞭解她,不用她開口就知道她想說什麼。但今天晚上,徐平卻怎麼也想不清楚秀秀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自己摸不到她的心思了。

  這個時候,徐平知道,秀秀真地要長大了。

  燈光搖曳,屋內透著一種很奇怪的氣氛,悲傷而又詭異。屋外的雨突然又急了,劈裡啪啦響個不停。

  這個院子裡曾經栽滿了花,養了各種小動物,樹上跳的猴子,草地裡奔跑的小鹿,河岸上爬的螃蟹和烏龜,到處都是,是秀秀曾經的小夥伴。自從劉小妹到來,秀秀慢慢把那些小動物又放回了它們的家。

  小動物們都已經離去,花還在,正在經歷著外面的風和雨。

  惟有那匹一到邕州就陪著秀秀的果下馬還在馬棚裡,搖著尾巴看棚外的大雨。它已經老了,秀秀卻長大了,再不會騎它。

  天地還是那個天地,卻早已經物是人非。

  徐平又想起了秀秀轉述的劉小妹的話,希望以後人生下來不要註定為奴僕,最少,人們要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要有與悲慘的命運對抗的權利。這句話給了徐平很大的震動,他沒想到一個歷盡悲苦的山中女孩臨終的願望會這樣的,這一切都已與即將離世的她沒有關係,惟沒有關係了才顯出其偉大。

  不要說劉小妹這種自小衣食無著、受盡欺壓的人,就是平常人在吃飽喝足之餘,也感歎一句上天不公,自己為什麼沒有別人那樣好。但當生命已如風中殘燭,世間一切都已與自己無關時,又有幾人會為別人說這樣一句話。

  徐平猶記得第一次見到劉小妹,那一雙對世界滿是好奇的眼睛,那對生活充滿了希望的笑容。當對她來說這一切都成為泡影,她把這個希望留在了世界上,把對美好生活的向望留給了族人。

  自來到這個世界,徐平還沒想過自己一定要完成什麼事,他只想平平安安地過一生。過好日子要賺錢,他就想辦法去賺錢,不受人欺負要當官,他就考進士來當官,實際上平平淡淡。

  劉小妹的話驚醒了徐平,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原來還可以做這樣的事,改變無數人的命運。甚至是在這邕州一隅,改天換地。

  私人奴婢在宋初基本消失,真宗朝明令雇人必須訂明期限,雇的奴婢不再是主人的私人財產,而同樣是國家的編戶齊民,受朝廷法律保護。

  這種政策當然不是皇帝或是哪個大臣良心發現,而是經歷了晚唐五代漫長的演變,統治者只是順應了這個潮流。

  當然,能夠順應進代潮流也需要勇氣與魄力。

  五代軍閥混戰,武夫們雖然貪蠻殘暴,但也無法無天,視一切傳統、道德、倫理如無物,別人不敢做的他們敢做,包括砸爛政治、經濟、社會的一切傳統,只要對自己有利就行。

  這種無法無天,才造就了宋朝初年活潑向上的社會狀態,遠不是和平時期任何一個天才改革家所能達成的。

  而空前的人身解放,人身依附的奴僕制度被掃入歷史的垃圾堆,便是那個亂世留給宋朝的遺產。

  徐平這個年代,實際上在整個北宋時期都還有官奴婢,雖然數量已經極少,但零零星星的還有出現,主要是叛亂首領的家屬。要到南宋初年,官奴婢才徹底消失,在中國,可能也是全世界,第一次出現了這麼一個完全不問出身的年代,一個人不分主子奴才的時代。

  這種制度沒有推廣到所有的蠻人地區,尤其是很多羈縻州縣,包括邕州這裡,土州土縣都保持了他們原來的制度,治理不依朝廷法律。

  讓人不再世代為奴,把家丁變成朝廷治下的編戶齊民,是劉小妹臨終前的願望,徐平決定幫她實現這個願望。

  雨幕中傳來了腳步聲,門被推開,兩人大步走了進來。

  見到高大全和譚虎,門口站著的軍士高聲通稟。

  「進來吧。」徐平收回思緒,回到現實中來。

  高大全衝進屋裡,向徐平草草行過禮,便來到劉小妹的身邊,傻傻地看著床板上靜靜躺著的劉小妹。

  片刻之間,已是天人之隔。

  徐平來到高大全身,歎了一口氣,低聲道:「人死不能複生,節哀!」

  高大全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眼睛裡閃著兩點淚光。

  秀秀無聲無息地從椅子上下來,走到高大全身邊,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

  高大全轉過身,看見秀秀奇怪的樣子,輕聲道:「秀秀,你——」

  「高大哥,劉小妹姐姐托我告訴你,她等不到你,先走了。」

  秀秀的樣子很認真,一字一字說得很清楚,像是在做一件很神聖的事。

  高大全默默點了點頭,心亂如麻,說不出話來。

  秀秀又道:「姐姐很想等你的,可沒有辦法,黃從貴砍到了她的要害,在江裡姐姐要我不跟你說的。」

  「我拖累了姐姐,我很後悔——」

  秀秀還是沒什麼表情,只是靜靜地看著劉小妹,眼淚悄悄地流了出來。

  看了一會,秀秀突然轉過身,走到徐平身前,抬頭看著徐平認真地說:「官人,劉小妹姐姐托我告訴你,她們山裡的蠻人也不要一生下來就做奴做僕,不要任人打罵欺凌,你答不答應?」

  「我已經答應過了,秀秀,答應的事我一定會辦到。」

  「就像秀秀和高大哥這樣,跟在官人身邊,如果你打我們罵我們,我們就不跟著你了。官人你從來沒罵過我,我也從來沒想過離開官人。」秀秀輕聲像是自言自語,又抬頭道:「官人你答應我了,你從沒騙過秀秀。」

  「我不會騙你,答應的我一定會做到。」

  秀秀點點頭:「謝謝官人!我去陪姐姐。」

  說完,秀秀又回到椅子上,抱著膝蓋看著床板上的劉小妹。

  徐平歎了口氣,拍拍高大全的肩膀:「在這裡多陪陪劉小妹。」

  然後示意了一下譚虎,來到了門口。雨變小了,雨絲隨著風飄蕩。

  譚虎跟上來,低聲道:「譚虎見過官人。」

  徐平沒有轉身,沉聲問道:「追到賊人沒有?」

  「沒——沒有——」

  徐平猛地轉過身,看著譚虎:「怎麼回事?他們長了翅膀會飛?」

  譚虎不敢抬頭,低聲道:「賊人乘船並沒有行多遠,在七八里外的一個小碼頭靠了岸,然後騎馬逃遁。我追到那裡的時候,高大全在那裡留了一個兵士,自己則追著賊人。我追上他已經到了羅白縣境內,天下起大雨,賊人的蹤跡不好追尋。不知怎麼羅白縣裡得了消息,知縣帶人來纏著我們寒暄,稍一耽擱,賊人就不知跑哪裡去了。我和高大全托羅白黃知縣幫忙追蹤,卻再沒什麼消息,這種天氣,我們只好回來了。」

  徐平冷冷地道:「也就是說,羅白縣可能和賊人有勾結?」

  譚虎沉吟一下才道:「屬下說不好,確實是因羅白縣帶人纏住我們才失了賊人去向,但他們也很熱情,積極地幫著找了,只是沒結果。」

  徐平沉默不語,過了一會才道:「羅白是不是有路去忠州和遷隆峒?」

  「有的,離羅白不遠有個三岔路口,一去忠州,一去遷隆峒,一去上思州。不過都是山間小路,馬隊也只能勉強行走。」

  「我明白了,你下去吧。」

  譚虎告退,徐平一個人站在門口看著外面的雨。看來,自己還是低估了這件事情的嚴重程度,參與的恐怕不是一家兩家。

  不過,有什麼關係,不想過平日子,那索性大家都不要過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1:58

第79章 我和你們講道理

  蔗糖務提舉司裡的長官廳裡,徐平正襟危坐,面色冷峻。韓綜在一邊作陪,一樣的嚴肅。

  在門口立著譚虎,全副戎裝,手按腰刀。門外則是八個軍士,手持短槍,分成兩排而立。

  客座上,是附近幾個州峒的主官,見了這個陣仗,都有點膽戰心驚,在位子上也不敢坐實了,虛坐懸著半邊屁股。只有一個黃天彪,大馬金刀地坐在那裡,左顧右盼,沒有半點緊張,這個渾人也根本沒感覺出來廳裡的緊張氣氛。

  「人齊了嗎?」徐平的聲音平淡,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急忙站起來,向徐平行禮:「稟上官,家父偶染風寒,下不了床,卑職代父前來。上官恕罪!」

  黃天彪聽了,忍不住道:「前天放生罷了,我還和申峒主一起吃酒,怎麼一下就病了?他年紀大了,身子骨真是不禁折騰!」

  韓綜輕喝一聲:「非上官問話,不得喧嘩!」

  黃天彪聽了這話可有點不服,這韓綜跟自己平時也是稱兄道弟的,怎麼今天就拿根雞毛當令箭,不給自己面子。

  轉頭正要與韓綜理論,正對上徐平看過來的目光,冷冰冰的像刀一樣,嚇得把頭一縮,再不敢說半句話。

  他跟這位元上官認識的時間可久了,比誰都明白,徐平出來這副表情,那就是殺人的心都有了。黃天彪渾歸渾,可不是傻子,怎麼會觸這種黴頭。

  見黃天彪不再說話,徐平轉過頭來看著申承榮的長子申安祿,注視了他一會,點點頭:「申峒的事情這些年來多是你打理,作得了主,坐吧。」

  申安祿出了一口氣,急忙謝過,在位子上坐下來。

  韓綜這才對徐平道:「稟上官,人到齊了。」

  徐平自己長著眼睛,哪個來了哪個沒來自然清楚,不過今天不比平常,故意製造點緊張氣氛而已。既然這些人中的一部分不想過太平日子,以前那些綏靖手段也就沒必要再用了,讓他們先感受一下。

  掃視了眾人一遍,徐平道:「前天夜裡,有賊人搶劫金光頂那裡修路的火藥,然後從江對岸上船逃走。江對岸那邊,提舉司和太平寨一向不曾插手,委令你們共同管理,輪流當值。這是朝廷對你們的信任,也是給你們的恩典,你們當盡忠職守,小心謹慎,卻鬧出這麼大的事來。」

  徐平的聲音不高,但語調平緩不帶感情還是讓在座的心裡發寒。

  「前天晚上誰當值?!」

  徐平的聲音突然提高一階,目光也變得冰冷。

  「是,是下官——」

  江州韋知州站起身來,小腿微微打顫。

  江州是離太平寨最近的土州,除了知州駐地附近的那片小平原,其他地方民眾早已控制不住。但正是由於離得近,江州也是靠著太平寨發大財的地方。

  韋知州快要哭出來,對徐平道:「稟上官,前天晚上下官一直都在江那邊衙門裡沒有走開,但委實沒有聽到任何動靜,也沒有人來報官。搶劫的案子下官是昨天才聽說的,詳細情形也還沒瞭解清楚。」

  「晚上巡邏的人呢?」

  「下官問了,江邊碼頭那裡晚上本就冷清,他們也沒聽到動靜。」

  徐平冷笑一聲:「那就是不關你們的事了?」

  韋知州硬著頭皮道:「這種大案,賊人又狡猾,我們確實束手無策。」

  徐平看看他,又掃視眾人一圈,沉聲道:「韋知州這麼說,聽起也有道理。你們其他人怎麼看?」

  聽見徐平鬆口,各土州縣主管都出了一口氣,紛紛附和。什麼土丁來自各州,又沒俸祿,也就查個毛賊,這種案子怎麼插得上手。

  徐平聽罷,對韓綜道:「既然各州縣都這麼說,想來他們幹這差事確實勉強。做不了那就不要做了,你吩咐下去,明天起,著太平寨差人巡邏江對岸的草市,無論訴訟、稅算,全歸寨裡統管。原來招募的土丁,全部罷去,讓他們全回自己的本州,江對岸的衙門也不用設了。」

  韓綜恭聲稱是。

  各州縣的主管卻心裡暗暗叫苦,那處草市油水不少,這一下全交出去很多人都肉痛。但形勢逼在這裡,也不好直接反對,面面相覷,只盼別人出頭。

  黃天彪縮著頭暗暗得意,徐平這一安排正合他的心意。與其他蠻人的土酋不一樣,他沒有地盤,也沒幾個族人了,這塊油水撈不上。他的收入主要來自於各種生意,還老是被別人佔便宜。衙門撤了一了百了,反正他有官在身,還跟提舉司裡的上下人等都熟,怎麼算都不吃虧。

  徐平原就沒想在這件事上糾纏,見沒人吭聲,直接轉過話題,讓韋知州坐下,看著他身邊的一人道:「黃知縣,前天晚上賊人從你境內逃走,至今杳無蹤影,你如何說?身為一縣主官,保境安民,怎麼讓賊人來去自如?」

  黃知縣嚇了一跳,沒想到話題一下轉到自己身上,急忙站起來道:「稟上官,那天夜裡譚殿直和高幹辦與下官是在一起的,下著大雨,又是夜裡,賊人馬快,我們追之不及啊!」

  「賊人去了哪裡?」

  黃知縣一驚,忙道:「下官哪裡知道?事過之後,我帶人搜過全境,確實沒找到敵人蹤影。」

  「你知不知道來的賊人是誰?」

  「聽高幹辦說,是前幾年忠州走脫的黃從貴。那人如此膽大包天,被官府明文緝拿,還敢到太寨裡來做案,定要儘快捕拿歸案才是!」

  徐平看著他,見他一直強自鎮定,只是目光有些閃爍,緩緩問道:「我問你,你與賊人有沒有勾結?」

  「上官如何問出這種話來?我家守羅白縣數代,自太祖時候納土,幾任對朝廷都是忠心耿耿,怎麼敢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來?」

  「真的沒有?」

  「絕無此事!上官如有證據卑職跟賊人有關聯,甘領死罪!」

  徐平看著黃知縣一副慷慨激昂的樣子,微微笑了笑:「既然沒有,那就坐吧。朝廷待你不薄,切不可做對朝廷不利的事。」

  黃知縣坐下,心咚咚跳得利害。他沒有直接參與黃瑋和黃從貴的行動,但暗地裡早有聯繫,那晚確實是有意讓他們逃脫。只是萬萬沒想到事情會鬧這麼大,深深後悔事前沒問清楚他們要做什麼案子。

  「在提舉司駐地,公然搶掠,殺人之後逃脫,事情非同小可。這些賊人膽大包天,如不能捉拿歸案,難免人心惶惶。諸位都是本地土著,地理熟悉,你們說一說,那些賊人會逃到哪裡去?」

  聽了徐平的問話,眾人低著頭偷偷看別人,卻沒一個回答。

  誰都猜得出來,這種事情必然是交趾或者廣源州牽頭才有人敢做,但這話誰敢說出來?這些勢力鬧到太平寨來了,事情比徐平說的更嚴重。

  徐平看看眾人,見沒人開口,又道:「我給你們一個月的時間,把進太平寨搶劫殺人的黃從貴找出來。這些年來,我聽說他一直都在邕州屬下的各州峒活得好好的,別說你們都不知情。找出他的蹤跡,州裡自會派人捕捉,如果你們誰能夠把人捕獲,無論生死,加官晉爵,我給你們做保!」

  黃天彪聽到這裡,眼睛一亮,挺一挺腰杆,馬上又垂下頭去。加官晉爵這種好事他饞得不得了,如今有錢了,就想弄個更威風的官身。可再一想,與其他各州峒比,自己就是孤家寡人,這種好事哪能輪到自己頭上?

  羅白縣黃知縣見大家都不開口,小心翼翼地問道:「上官,如果一個月我們找不到黃從貴的蹤跡呢?」

  徐平看著他冷冷地道:「那便跟江對岸一樣,做不到就別做了!朝廷讓你們守一方土地,是要你們保境安民,為朝廷出力,不是讓你們在那裡做威作福的!結果讓朝廷重犯來去自如,要你們何用!」

  黃知縣小聲嘀咕道:「上官,做情可得講道理。我們是土州土縣的當地土官,不是朝廷派下來的流官,當初都是納土歸順朝廷,答應我們世代相襲。上官這話裡的意思,可跟我們的身份不相配。」

  「道理?今天我在這裡就是跟你們講道理。不管土官流官,都是朝廷治下官員,當然要為朝廷效力。這麼一點小事,捉一個無根無底的逃犯,如果一個月還抓不到人,憑什麼說是給朝廷效力的?不為朝廷效力的官員要了何用?」

  黃知縣道:「上官這話說的,土官跟流官怎麼一樣?我們又不領朝廷俸祿,怎麼能用這些規矩約束我們?」

  「不領俸祿?你治下的賦稅哪裡去了?朝廷不收錢糧,你們收上來難不成不是相當於俸祿?覺得這規矩不好,那好辦,以後錢糧照收,朝廷便發俸祿給你們,如何?」

  黃知縣不再說話,這位上官少年人就愛亂說大話,收錢糧,發俸祿,那不跟流官一樣了?哪個敢這樣做?對他們這些土皇帝來說,那真是要了命了,這官做得還有什麼意思?

  徐平看著低著頭的黃知縣,緩緩開口:「一個月後,你們給我黃從貴的消息,這就是今天我跟你們講的道理,而且是講的你們的道理。如果做不到,下一次就要講我的道理了。你們想清楚!」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7 12:00

第80章 起風雷

  邕州的雨季,不是下雨,就是陰天。天上的雲層不厚,灰灰白白佈滿了整個天空,從早晨起太陽就沒有出現過,天地間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左江邊的酒樓裡,江州韋知州卻心情暢快,笑聲一直沒斷過。

  仰頭把杯中的酒喝完,咂著嘴回味了一下,放下酒杯說道:「這烈酒還是京城裡的好,蔗糖務裡出的那白酒什麼味道,能喝嗎?」

  羅白黃知縣道:「你不知道,聽說京城裡最好的烈酒出自徐家,就是我們那位通判出身的徐家啊。他家裡的釀的都是好酒,到了這裡,卻故意弄些沒滋沒味的酒來糊弄我們蠻人。呵呵——」

  「我們這位上官啊,少年高中,一路高升,順風順水的,這幾年官做下來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少年人,什麼大話都敢說,上次把我們招去可是把我嚇了一跳,一個月要捉住黃從貴,不然的話——」

  韋知州在桌子上探著身子,板著臉學當時徐平的樣子,看了眾人一遍,回身仰天大笑:「哈哈,嚇得我呀,這一個月吃不好睡不好!我呸,現在都快兩個月了,還不是屁事沒有!」

  說完,把倒滿杯的酒一口喝完。

  黃知縣道:「這次他把自己的話吞回去,看以後還有沒有臉來對著我們大呼小叫!唉,就是可惜了這處地方——」

  韋知州也是恨,咬著牙說:「不錯,以前我們管這裡,一個月怎麼也得幾十貫錢使用,現在全歸了太平寨,想起來就是氣憤!總有一天,這位少年官人在這裡撞得頭破血流,這裡還是我們的!」

  黃知縣點頭稱是,與韋知州碰了一杯。

  旁邊坐著的申承榮看了一眼悶著頭的黃天彪,搖了搖頭。他們兩個跟韋知州和黃知縣不同,與徐平關係更深,徐平吃癟,他們也不好受。

  黃天彪一直悶頭喝酒,聽韋知州和黃知縣越說越放肆,忍不住道:「你們兩位不要在背後議論上官,要是傳了出去,只怕要吃苦頭。」

  「他——給我們什麼苦頭?」黃知縣看著韋知州誇張地道,「難不成是再把我們叫去嚇一通?好嚇人,嚇死我了!哈哈——」

  兩一起大笑。

  韋知州對黃天彪道:「黃縣尉,你多年前就認識了徐平通判,與他的關係不比我們這些人,這兩年賺了不少錢,可不要去告我們啊!」

  黃天彪悶聲道:「今天你們說得開心,有一天事情到了頭上,可別說我沒提醒你們。我認識通判多年,還沒見過他說過空話,不信這次例外!」

  韋知州和黃知縣兩人搖著頭只是笑,哪裡理黃天彪。

  蔗糖務提舉司裡,徐平坐在交椅上,靜靜地看著手裡的文卷。

  文卷是編於天聖七年的國家法令,以唐律令為本,分出修改後現行和不改廢止的條文,加上現在解釋,到今年才印刷頒行天下。

  這是中國第一部印刷發行的律法,後世稱之為《天聖令》,意義重大,標誌著宋朝不再沿用唐朝法律,也標誌著法律上的良賤之別基本消失。

  徐平不知道手裡文卷的歷史意義,裡面的條文也沒什麼新鮮,絕大多數早已施行,現在不過是把諸多分散的內容匯總成一本書罷了,方便官員學習記憶。通判任上結束,回到京城考的最重要的內容就是法律條文,徐平不知道哪個混帳制定的這規矩,也不清楚這樣的意義,通判任上主要管錢糧,任滿了卻要考律令,難不成是為了當知州做準備?那知州上任前考好了。

  不理解也沒辦法,徐平還得老老實實背誦學習。

  這文卷對徐平的另一個意義,是印刷時使用的活字印刷術。自他用活字編同年小錄,對這技術就沒保密,後來乾脆就獻上去了。朝廷用著方便,這幾年大多文書都已通用這技術,朝廷這個時候才想起來應該給徐平獎勵,無非是加上一階官。結果徐平憑自己的政績年年晉升,再加官有點刺眼,便加到了徐平的父親徐正頭上。徐正補官比徐平還早,這麼多年總算靠兒子升了一階。

  不遠處,段雲潔帶著秀秀正在排版。徐平和韓綜一起從新版律令裡摘了一些條文,主要是日常經常會用和與本地關係密切的,準備印本小冊子發下去。

  秀秀還是那個樣子,整個人木呆呆的,很少說話,眼神裡沒了光彩,經常看著一個地方發呆。晚上經常做噩夢,突然一下驚醒,就像木頭一樣做在床上,一坐就能坐到天亮。

  怕秀秀出事,段雲潔搬過去與她住在一起,這才發現晚上連秀秀是睡是醒都搞不明白。每到睡覺的時候,秀秀就老老實實地躺到床上,有的時候睜著眼,有的時候閉著眼,但閉著眼有的時候是醒的,睜著眼有時候睡的。

  沒有人在身邊,秀秀就會一個人傻傻坐著,一個姿勢能坐很久,直到有人來招呼她,就木木地站起來,別人吩咐做什麼她就做什麼。

  段雲潔試著陪秀秀聊天,她就靜靜地坐在那裡聽著,也不知聽進去沒有,表情都沒有變化。偶爾蹦出一句話來,也是天馬行空,不著邊際。

  最後段雲潔才發現要給秀秀不停地安排事情做,不能讓她閒下來。有事情做的時候秀秀很認真,好像能夠完全忘記外面的世界,有的時候甚至能說出兩句正常的話來,比如問一聲:「姐姐,這個應該怎樣?」

  當然大多數時候她還是自己琢磨,一個字找不到她能把所有地方翻遍,找上大半天也不會不耐煩,就一直那麼找下去。

  別人問一聲:「秀秀你在找什麼?」

  秀秀就木呆呆地回答,我在找什麼字,怎麼就是找不到呢?

  別人就答:「秀秀那個字在用過的版裡,其他地方沒有了啊。」

  秀秀就哦聲點點頭,去舊版把那個字取下來,接著做事。

  以前的秀秀徐平也有點煩,多少次了想好好管教管教她,總是抽不出時間。其實徐平也不知道怎麼管教,沒時間只是內心裡給自己找的藉口。

  徐平把一卷律令看完,拿了另一卷在手上,正要翻開看,卻見韓綜從外面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到徐平面前行禮,韓綜道:「通判,上個月的奏章朝廷批復了,中書行下文來,一切照準!」

  聽見韓綜的話,徐平一下從交椅上站了起來,接過韓綜遞來的文書,仔細看了一遍,拿在手裡。

  一個多月過去了,黃從貴不見蹤影,徐平也沒有任何動作,外面難免起了風言風語,嘲笑徐平不知天高地厚。這些話也傳進徐平耳朵裡,他就當沒聽到,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好像自己一個月前什麼都沒說過一樣。

  徐平在等自己這道奏章的答覆,為了不被駁回,他甚至還給宰相呂夷簡寫了一封私信,詳細說明瞭事情的經過,邕州的情況,這樣做的後果和好處。還給自己的同年中比較熟悉的去了信件,讓他們幫著造勢。天聖五年的進士,除了狀元王堯臣,其他還有幾個已經嶄露頭角,比如韓琦,比如文彥博,比如王曾,這些人合起來說話也已經有了份量。

  諸般努力,終於等到了全部照準的消息。

  這個結果全靠呂夷簡一手主持,壓下了所有反對聲音,以至於在很多人眼裡,徐平已經成了呂夷簡的人,實際上兩人並無私交。

  奏章的內容,主要有以下幾條:

  一是徐平和知州馮伸己的分工,明確了徐平兼提舉左江道溪峒事,馮伸己兼提舉右江道溪峒事,分管羈縻州縣事務。曹克明任知州的時候兼提舉整個邕州的溪峒事,馮伸己則兼了邕欽廉三州巡檢,沒帶這一職事,現在明確。此時徐平的本官已不在馮伸己之下,通判的職事基本由判官代理,徐平只是掌著印畫押把握住本州大事,這樣分工也不會讓馮伸己為難。

  二是仿淳化年間馮拯在端州故事,邕州左右江兩道,除了田州和波州及其周邊的幾個小州小縣外,全部行「擴丁法」。自今以後,土著酋長屬下的部曲、家丁及提陀百姓,全部入朝廷編戶,奴僕只能雇傭,掠人為奴者斬。民間訴訟凡杖刑以上,由州縣寨朝廷官員決斷,土官不再有這一權力。土州土縣屬下民眾有對審判不滿的,允許至上一級的州縣寨投告,土官不許阻攔。

  第三太平寨改為太平縣,由原管勾蔗糖務公事段方為知縣。新設的太平縣屬下戶口數萬,直接為上縣,同樣是知縣,段方已不是在如和縣的時候可比。

  第四太平縣境內增廂軍兩指揮,福建招募,三個月後到邕州,所需錢糧由蔗糖務以飛票撥福建路。

  第五太平縣增鄉兵兩指揮,從本地壯丁中徵集,鄉兵役可代替差役。這兩指揮鄉兵贈番號,建旌旗,州縣教閱。

  第六設太平軍,統管屬下兵馬,提舉蔗糖務徐平兼太平軍使。

  徐平出了口氣,抬頭看看天上,雲層已經厚了,又起了風,雲的形狀千遍萬化,只等一聲驚雷化成雨落下來。

  備註一下:宋朝的軍分兩種,一是與州平級,主官為知軍,統管軍政民政,相當於下州。再一種與縣平級,主官為軍使,主管軍政。知縣或縣令除非帶兵馬巡檢之類的官,是不管正規軍隊的。兩種軍北宋前期統一都稱為軍,到了仁宗朝中期以後才區分開來,與州平級的稱軍,與縣平級的稱軍使,一般由知縣兼軍使。書裡因時代關係,還是統稱為軍,由更高一級的官員兼軍使,而不是知縣兼。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0:56

第81章 祭奠

  韓綜見徐平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小聲問道:「通判,自上月命太平寨屬下各州縣捉拿逃犯黃從貴,至今沒有消息,外面起了風言風語。這道奏章要不要揭榜曉示地方,以止眾人之口。」

  徐平回過神來,對韓綜道:「不必了,你去和段方依奏章裡安排,做好諸般準備。這些事情做起來千頭萬緒,不是一下就能做好的。當然如果有人問起來,那就直言相告,也不用藏著掖著。」

  韓綜點頭稱是。

  徐平笑笑,又道:「你去到處揭榜,會讓人以為我多麼在意那些流言,一有消息就要去平息。我堂堂一個七品官員,如此行事不讓人笑話!」

  「下官疏忽了,沒想到這一層。這便就去找段知縣商量。」

  韓綜沒想到徐平是這樣想法,倒是顯得自己想得太多,告別匆匆離去。

  徐平是不願費那心思,在他看來,這種事情當然是兵馬壓陣,強行先拿下各地方的土官,再跟底層民眾講清楚才有意義。跟土官們宣揚,那不是與虎謀皮嗎,打這種嘴炮會有什麼結果。

  在徐平前世,那種社會條件下,翻身農奴把歌唱也不是田園詩,與其指望著與奴隸主談擴丁,還不如把力氣留下來應付接下來的麻煩。

  韓綜離去,徐平在交椅前輕輕踱步,考慮著後續的事情。

  這種天翻地覆的變革,絕不可能靠一道旨令就完成,要想砸碎成千上百年形成的奴隸制枷鎖,就要做好迎接各種困難的準備。

  對上層要準備好對付他們的雷霆手段,對社會下層必須要有足夠的耐心,還要有足夠的力量去保證這種耐心。上層奴隸主必然會反撲,下層民眾不會一下就意識到這種變革對他們的意義,很大一部分人會被煽動。

  好在徐平負責的是左江道地區,面對的困難少得多。

  與右江道和靠近宜州的其他地區相比,大宋朝廷對左江地區的經營要深入很多,自太宗時候就劃分為四寨,各州縣峒都納入管轄。一個多月前徐平招集的地方土官就是原太平寨管下的,只有申峒是例外,原屬古萬寨,後來因為與蔗糖務關係緊密才劃到太平寨治下。

  四寨當中遷隆寨因為地方偏遠,交通不暢,管理成本太高,真宗朝實際上已經放棄,那裡的土官自治性最高,也註定了是徐平要頭痛的地方。

  再一個自這裡的土官納土歸順,朝廷逐年增加了許多州縣峒,導致大的勢力越分越小,不成氣候。這種手段中央王朝的官員們駕輕就熟,自漢朝削藩就被熟練運用,現在已純熟無比。日久天長下來,蠻人勢力被分成一個一個小山頭,難以組織起能與朝廷對抗的力量。

  例為的是法外之地廣源州,朝廷勢力延伸不到那裡,儂家不斷吞併,勢力越來越大,獨立性也越來越強。

  以徐平前世而論,現在左江地區的土州土縣及與縣平級的峒,一般的都是一鄉一鎮之地,少數的幾個大州相當於那個時代的縣,當然是在那個時代來說是人口相當稀少的縣。還有為數不少的只相於幾個村子大小,完全不用考慮。

  面對一盤散沙的土官,徐平想的是不需要造勢,不要嚇他們,最好讓他們感覺不到即將到來的是怎樣一場狂風暴雨。等到時機成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解決,再從容處理遺留的各種問題。

  「官人,在想什麼呢?」

  聽到聲音徐平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見段雲潔站在不遠處,正微笑著看著自己。印刷時要與油墨打交道,她的袖子挽了起來,露出如白玉一般潔白的手腕,手中托著一小疊紙張。

  秀秀站在段雲潔身後,同樣拿著紙張,表情木然,看著遠方,也不知她心裡在想什麼,更可怕的是她可能心裡什麼都沒想。

  徐平笑了笑:「在想一些雜事。怎麼,印完了嗎?」

  「先印了冊出來,官人看看沒什麼要改的,便就照著印了。」

  徐平接過紙來,略看了一下說:「先放我這裡吧。再去印一套,給韓綜那裡也送過去,讓他也看一看。」

  段雲潔笑道:「還好我已經想到了,秀秀手裡拿的不就是。」

  說完,把秀秀手裡的紙張取了過來。

  秀秀乖乖地鬆手,等紙張離開自己的手,突然開口:「劉小妹姐姐離開四十九天了。」

  段雲潔聽了,無耐地搖了搖頭。這些日子秀秀經常這樣,你問她今天是初幾她不知道,自己時不時莫名其妙冒出一句,劉小妹離開多少日子了。好像自那一天開始,秀秀的世界裡不再有年月日,一切都從那天開始算。

  徐平聽了心中一動,對段雲潔道:「四十九天,那今天不是尾七?」

  「可不是,唉呀,我怎麼忘記了。」

  段雲潔拍了拍腦袋,有些懊惱。畢竟不是自己的親人,最近又有些忙,段雲潔再是細心也不能關注到所有細節。

  這種日子不用擔心秀秀會算錯,有的時候她報的時間裡都帶著時辰,那是分毫不會差的。她現在這個狀態,完全不知道她怎麼會記這麼清楚。

  徐平對段雲潔道:「你準備一下,一會我們去祭奠一下小妹。」

  段雲潔點點頭,拉著秀秀轉身走了。

  徐平想了一下,回到自己住處,到書房尋了筆墨,在書桌上展開紙張,皺著眉頭冥思苦想。

  過不了多少時間,段雲潔和秀秀尋到徐平房裡,見徐平在書桌前苦苦思索,想一會寫幾個字,看一會又塗塗改改。

  段雲潔道:「官人在這裡寫什麼錦繡文章?時間也不早了。」

  徐平在紙上添幾個字,出了口氣,把放下道:「為劉小妹寫篇祭文,她為蠻人求不生而為奴,自當為人紀念。」

  「官人說的是。」

  段雲潔走上前來,看徐平寫的祭文。

  徐平扔扔頭:「時間倉促,總覺得這文裡意思不到,你幫我改改。」

  他們兩人之間已經沒什客氣,改改文章是很平常的事。

  段雲潔看過,想了一會,點頭道:「有幾處改一下會更好。」

  徐平站起身來,讓段雲潔坐下,這才注意到跟在後面的秀秀。秀秀收拾得很整潔,渾身上下都仔細收拾過了,這是最近這段時間裡從來沒有過的事。秀秀的目光還有發僵,但此時多了一分凝重和認真。

  秀秀站在一邊,看著徐平和段雲潔兩個人忙碌,不言不語,動作也沒有變過,好像在等待一件神聖的事。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8 11:14

第82章 祭奠續

  徐平和段雲潔琢磨祭文的時候,外面傳來腳步聲,徐平一看是譚虎回來了,對段雲潔道:「祭品買回來了,我們走吧。」

  段雲潔點頭,收拾下,把祭文謄錄過了,拉著秀秀,隨著徐平出了房門。

  譚虎讓一個軍士挑著祭品,自己又帶了六個軍士一路跟著。自從出了上次的事,即使在太平寨的範圍內譚虎也謹小慎微。

  此時雲層已經厚了,看看就要落下雨來。

  結果剛出寨門,就聽天上一聲霹靂,豆大的雨點沒頭沒臉砸了下來。

  又轉回房檐下,徐平看了看天,苦笑道:「都說雷聲大雨點小,剛才的這一個雷地動山搖,想來這雨也不會下很久。」

  不管下多久,總是要去祭奠的。譚虎派了一個軍士回去取雨傘,說是略待片刻就好,雨具馬上就到。

  秀秀離開段雲潔身邊,站在層簷下,抬頭斜看著天空,一動不動。她也不說話,眼神好像在看著一個很遙遠的地方,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雨後的天空如同被洗過一樣,一片碧藍,讓人心醉。天地間都是清新的氣息,這連個季節難以擺脫的暑熱都被衝走了,整個世界好像都獲得新生。

  太平寨沒有城牆,三面被河水圍住,只是在惟一通向外面陸地的地方建了一道寨牆,設有寨門限制人員的出入。

  出了這道寨門不遠,左江的岸邊,有一片低矮的石頭丘陵,土地貧瘠不能種植作物,年長日久就成了墓地。

  劉小妹就葬在這裡,她的身份本就低微,蠻人也沒有回鄉安葬的風俗,當然她的家鄉也沒有屬於她的墓地,魂魄只能飄在異鄉。

  越走越是荒涼,人的心情也不由沉重起來。徐平看著旁邊滔滔的左江水,荒山上斑斑點點連不成片的野草,心情變得沉重。有前世的記憶,他更加知道這些底層人物生活的堅難與不易,也明白能夠從容面對生死,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把祝福送給與自己同命運的人,而一字不提自己的偉大。

  這是比他這個邕州通判,比一般官員更應該記載在歷史上的人,這樣的人不該被歷史遺忘。可惜史官的筆不會在她的名字上落墨,在久遠的歲月裡,她只會留下自己的傳說。

  走過一個小山包,是一片夾在兩山之間的平地,周圍的溪水從這裡匯入左江,溪水帶來的泥土使這裡比周圍都要肥沃,有茂密的竹林,有參天的大樹,有如茵的草地,竹林旁還有幾株野生的芭蕉在搖曳。

  劉小妹的墓背山面對江水,一抔新起的黃土,在一片綠色中格外顯眼。

  墓旁不遠處有一株兩三人合抱的大樹,樹下坐著高大全,靠在樹上,眼睛看著不遠處渾濁的左江水,發出隆隆的聲音,向下游奔去。

  他的身上已經濕透了,卻沒有感覺,他的眼中只有江水,他的心中只有那個墓中的人。

  徐平遠遠看見,本想招呼一聲,卻覺得自己不該破壞這裡的寧靜,輕聲吩咐一聲譚虎,讓他去把高大全叫住,一起祭奠劉小妹。

  譚虎快步到了樹下,走得近了,見高大全完沒有注意到自己,輕聲喊道:「高大哥,原來你在這裡,怪不得找不見你。」

  高大全從沉思中驚醒,轉過頭來看見譚虎,點點頭打聲招呼。他想站起來,卻像渾身沒有力氣了一樣,怎麼也起來,只好無奈地靠在樹上。

  「官人來祭奠劉小妹,你也一起來。」

  譚虎說著,上前把高大全扶起來,見他渾身濕透,像是剛從江水裡撈出來的一樣,歎一口氣:「你一直在這裡,剛才淋雨了吧。小妹是個好人,終究是已經去了,你也不要折騰自己。你好好活著,她在地下才會欣慰。」

  高大全只是歎了一口氣,任譚虎扶著自己。

  到了墓前,只見地上香燭凌亂,香灰渾在雨水裡在地上畫出奇怪的圖案。

  清早的時候,劉大虎和丘娘子也來祭奠過,加上高大全的祭品,卻不想被一陣暴雨沖得七零八落,也不知劉小妹有沒有享用到。

  譚虎扶著高大全站穩,指揮著軍士在墓前擺下供桌,放好香爐,香燭果品一應物事一一擺好。

  高大全過來給徐平見禮,徐平急忙扶住:「我們之間,不用在乎這些俗禮。看你的樣子像是病了,故人已逝,不可過度傷心,自己的身體也要緊。」

  「小的明白。」

  高大全說著明白,看他的樣子卻是說到未必能夠做到。

  徐平心中暗暗歎了口氣,這種事情勸解的效果也不大,只有回去之後讓孫七郎和譚虎多陪著高大全散心,讓他自己慢慢走出來。

  供桌和祭品擺好,一直不言語的秀秀走上前,一件一件又認認真真地擺了一遍,擺完就站到一邊,直呆呆地看著劉小妹的墓碑。

  點起香燭,段雲潔拉著秀秀上前行禮。

  秀秀乖乖地跟著段雲潔行禮如儀,眼睛卻一直看著墓碑,好像在她心裡,她的劉小妹姐姐正在墓裡看著她。

  眾人行禮過了,徐平才上前行禮。

  段雲潔遞過來謄錄好的祭文,徐平展開,低聲唸誦。

  「維天聖九年八月甲申,太常博士、提舉邕州蔗糖務、邕州通判徐平,攜四時肴果致祭劉小妹娘子在天之靈。

  ……

  餘遠涉萬裡,通判邕州,於今四年矣,有勞而無功。地方不靖,而有娘子之禍。上負國家,下愧黎民。

  ……

  娘子生於微末,身自耕織,煌煌乎立於天地。及殃時,無一語及於己身,惟願族人自今起不生而為奴……余代天子守一方土地,聞之豈能無愧,敢不遵命。以娘子之言,朝廷法憲,行於地方,治下自今起不再有法外之地。

  ……

  斯人已逝,其靈長存。臨終之言,福澤後世。娘子之德,千秋永記。

  嗚呼尚饗!」

  唸罷,譚虎上來點起焚燒了,化作一片飛灰。江邊吹來一陣微風,捲著紙灰在墳頭盤旋。

  高大全由譚虎扶著,靜靜站在那裡,看著劉小妹的墓前香煙梟梟,虛幻中彷彿又看見了那個常掛笑容的面龐,笑容伴著她去了另一個世界。

  (劉小妹的故事至此結束,讀者也能看出來,這個人是以劉三姐為原型的,不過從查的資料上來說,原始故事應該為劉三妹,電影改為三姐。劉三妹的故事流傳很廣,一些細節和故事結局都不相同,書裡取的是左江地區劉三妹的傳說,故事本身就是悲劇結尾。總是覺得寫到那個地方這個人繞不開,或許是我矯情了,但這個故事的廣泛流傳應該還是說明瞭一些東西。至於接下來主角在治下所進行的算是改革吧,歷史上應該是在狄青征南之後進行的,改部曲家丁為編戶,各地土官納入寨的管轄,土官見知寨如民見官,這是歷史上的記述。正因為狄青南征給那個地方帶來了翻開覆地的變化,所以直至現在歷史記憶也大多追溯到狄青身上。當然書裡不會照抄歷史,但總是有歷史的影子。)
本帖最後由 waterkcl 於 2018-11-8 11:1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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