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41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1:18

第11章 回莊

  中午的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徐平坐在交椅上,聽著身邊的徐昌報告著這一個月來莊裡的情況。他越來越接受現在的身份,真地感覺自己就是這個時代的一個小地主了。不過從管理手法上,徐平卻把自己放在前世的生產大隊長的角色上,於公於私,這都有說不盡的好處。

  莊裡養的黃牛犢已經長起來,過了年就可以參加春耕了。為了種水稻,又買了八頭水牛,都是壯年大牛,由於通過主簿郭諮的關係,每一頭的價錢雜七雜八算上都不到八貫錢,都不算貴。

  養的近千隻羊已經開始陸續發賣,由於臨近年關西北的羊成萬隻地被運到京城,此時的羊價不算高,一隻大羊不過五貫錢。徐平覺得有些不划算,便只讓莊裡把那些明顯已經不長了的賣掉,剩下的先養著,等過了年春天羊價起來之後再賣,反正有青貯的大量甜高粱和苜蓿乾草作飼料。

  牛是不能賣的,由於官府限價,一頭牛的價格與一隻大羊相差不多,根本就劃不來。此時開封府和京西路市場上的牛大多是從荊湖兩路販來,那裡都是半散養在山坡和草地上,成本差不多只是一個路費錢,價錢倒是不高。

  莊裡種的糧食只有沿河的幾百畝地,全部收成不足二十萬斤,莊裡現在上上下下加起來也有五十多人了,即使有節餘也不過十萬斤的樣子,全部賣出去也只能得兩三百貫足錢。以現在徐平莊上的收入規模,賣糧食已經沒有意義,全部都存到了倉庫裡。不管哪個時代,土地如果只是用來種糧食,都不會有很好的經濟效益,與種植經濟作物比起來差得遠了。

  除了莊裡的收入,莊子的規模也擴大了一些。自從宋老栓和田四海兩家起了房屋把家安在這裡之後,陸陸續續又有六家莊客把家遷來,在徐平莊院旁邊起了宅院。徐平要招攬人口,地基都是免費給他們的,甚至蓋房子的時候,也都是莊客去免費幫忙,莊裡還補助了他們一些糧食。

  靜靜聽著徐昌的彙報,徐平的心裡也有一些喜悅。一個繁榮的小村莊在他的手裡正現出雛形,一業興,百業興,再努力經營兩年,徐家莊或許會成為附件著名的富庶地方。

  把這些彙報完,徐昌又道:「大郎,你走之前吩咐的,莊裡利用農閒日子抓緊修路築渠。這兩天莊裡到田地的路已經修得差不多了,要種地的地方水渠也都已經修好,其他荒地現在修了也沒用。莊客們商量,從我們莊到白沙鎮上的路也不好走,要不就用年前這段時間整修一遍。不過這路不是我們一個莊上的人走,相關的其他幾莊我找人去說了,他們卻不願意。如果只是我們自己修,莊客要去幹活,莊上也要出糧食農具,成了其他莊子白白受惠,有些不划算,只好等你回來定奪。」

  徐平睜開眼睛,對徐昌道:「你先估算一下,如果把路修好,我們莊上要出多少人工,莊裡出的糧食和其他雜物,折合多少現錢,再報我知道。」

  徐昌應了。

  自前世而來,徐平比這個時代的任何人都知道路的重要。一過了秋收,他便組織人手修理從莊裡到田地的道路,雖然都是按照前世的鄉間機耕路的標準,並不是公路,更加不是水泥瀝青等硬路面,但也都平整寬闊,要求能夠讓兩輛牛車並排駛過。有了軸承,雖然不是橡膠充氣輪胎,莊裡用的牛車和獨輪車也比從前好用了許多,又有徐平這個機械專業的人指揮,莊裡製的車子絕對是緊湊好用,比原來的車子省力多了。

  溝渠是農田的根本,尤其是在這個沒有抽水機械的時代。不過周圍一帶都是沙地,治理溝渠比修路就麻煩多了。這個時代沒有水泥不說,周圍連黃泥都不容易找到,徐平只好用磚和陶片防滲,效果既不好,價錢又昂貴。燒製水泥的方法徐平也還記得,不過一是事情太多沒有時間,再一個此時這裡的自然資源也不合適,原料都要從外地運來,便就暫緩了。

  把這些事情交待完,徐昌又道:「大郎這次回來的時間剛剛好,明天莊裡還有一件喜事,恰好能夠趕上。」

  徐平一愣,急忙問道:「是哪一家?娶親還是生子?」

  徐昌道:「是莊上的呂松,他與白沙鎮上的一個寡婦李四嫂好上了,明天便要娶到莊上來一起過日子。」

  徐平點點頭:「這是好事!現在莊上人丁單薄,人越多越熱鬧。對了,莊裡給他起了宅院沒有?就是聘禮,也可以贊助他一些。」

  徐昌笑笑:「大郎想得多了,鄉下窮苦人家,哪裡有許多講究。李四嫂又不是第一次出嫁的,明天娶進門來,擺個宴席熱鬧一下也就好了。這也是呂松兩口子的意思,不想大操大辦。」

  「不管怎麼說,這是我到莊裡來之後的第一樁喜事,不能太馬虎了,顯得我們莊上小氣。對了,明天把我的馬給呂松騎著去迎親,莊裡再出兩匹好絹給他們兩口做身好衣服。」

  一個莊子,最重要的是要有喜慶跡象,給人欣欣向榮的感覺,這樣才能夠招攬莊客前來投靠。此時中原一帶最缺勞力,對於田莊,招攬人力從來都是第一等的大事,花些本錢也是應該的。

  徐昌見徐平大方,贊同地說:「大郎這樣想就好。那個李四嫂今年不過二十出頭,十八歲出嫁為人婦,不到一年丈夫就生病去世了。人精明能幹,長得又有幾分姿色,不知多少人家想娶她。呂松能夠得她歡心,也是她聽說了我們莊上這一年好生興旺,大郎待下人又好,才肯嫁到莊裡來。」

  其實還有一點,上次抓拿柯五郎一夥盜賊,呂松運氣爆棚,一槍刺死了頭領之一的二哥,從徐平這裡領到了十貫賞錢,手頭寬綽了不少。他又是個仔細過日子的人,便就能起房屋娶媳婦了。

  這些平凡的莊客的人生就是這樣,年輕的時候四處打工討生活,遇到一個能夠穩定下來的地方,便就攢錢娶妻成家過日子。浪漫的愛情對他們來說是奢侈品,也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更實在的是兩個普普通通的人住在一起,一起來面對生活的風風雨雨,讓兩人的下一代健康成長。

  不知不覺間,徐平的這個小村莊正在改變著許多人的命運。

  徐昌把莊裡的事情彙報完,兩人便一起去看新製的農具。

  大院裡,高大全和孫七郎已經等在那裡,兩人身邊是新製的幾輛車。

  一輛是新製的三輪車,比原來的小巧了許多,也緊湊了許多,與原來的比起來毫不起眼。這是徐平見了那些豪門大戶把自己的車改後的樣子特製的,這畢竟不是個人人平等的時代,不惹人注目是基本的生存哲學。車還是要用三個人駕駛,不過後排座位降了下來,不再高高在上。

  旁邊的兩輛車卻是新製的,與三輪車不同,這車只用兩個人,一前一後提供動力,前邊的人兼職操控方向。車輪都是鐵製,非常大,還都留了再插防滑板的洞。這是徐平新設計的,專門用來在水田裡運輸秧苗稻穀和撒肥用的。若是在徐平前世,做這種工作有專門的船式拖拉機,用於在水田作業。不過動力機械牽扯到的技術太多,超出了徐平的能力,只好用這種代用品。

  水田的機械化作業即使在徐平前世也是個難題,很多工作用機械代替人工都非常不容易,而且效率很成問題,徐平也只好做一點是一點。水田裡的運輸又是取難,由於地塊都小,牛車很長,用起來並不合適,只好用人力。

  見到徐平,高大全和孫七郎上來唱個諾:「見過小官人!」

  徐平點點頭,對他們道:「這新車騎得順了沒有?走上兩圈讓我和都管看一看?哪裡不合適也好即早更改。」

  高大全和孫七郎領命,兩人上了新製的水田運輸車。

  高大全在前,兼職司機,孫七郎在他身後,只是專心負責蹬車。

  隨著高大全一聲「起」,水田車緩緩動了起來,在大院裡走了兩個來回。

  車輪太大,走起來明顯顛簸,操控也不容易。高大全在車上緊握著把,一臉嚴肅,不敢稍微疏忽了。

  這是沒辦法的事,田裡多溝渠田埂,只有用大車輪才能越障。要想減小車輪降低重心行駛平緩還要有足夠的越障能力,就要用履帶了。作為農業機械的根本技術,徐平對履帶自然熟悉,甚至是新式簡易的三角履帶他也是一清二楚,不過以現在莊裡的技術能力,卻是達不到的。

  車子停在徐平身邊,高大全和孫七郎從車上下來。

  徐平點頭道:「勉強也能夠用了,不過騎行起來也還是困難。你們幾個找些頭腦靈活的莊客,讓他們多騎熟悉一下,等到春天好用。」

  徐昌三人一齊答應了。

  此時太陽已經偏西,金黃的陽光灑在牆邊的積雪上,映出七彩的顏色。

  秀秀和蘇兒在太陽正照到的牆邊,訴說著分別這一個月各自發生的事情,小姐妹自然有她們不被外人理解的情誼。

  秀秀把從城裡帶回來的玩物吃食,什麼糖人啊,泥老虎啊,都是徐平陸陸續續買給她的,一樣一樣掏出來擺在地上,一邊與蘇兒一起品評,一邊與蘇兒一樣一樣分著。

  冬日的午後,這個小村莊顯得平靜而又詳和。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1:20

第12章 煙花

  第二天一大早,徐平就被叫了起來,由秀秀伺候著盛妝打扮。此時林文思大多都是在京城裡準備過年,莊上就徐平地位最高,呂松的婚禮有很多事少不了他。呂松和李四嫂兩人都是從外地搬來,在本地沒有親屬,作為主家,徐平要充為兩人的長輩為他們主持婚禮。

  天不亮迎親的隊伍就已出發,呂松騎著徐平的馬,莊上又去中牟縣裡租了一頂轎子,由莊客抬著去白沙鎮上迎親。因為四時節慶要用,徐平莊上有鑼鼓嗩呐各種樂器,雖然並不齊全,一幫莊客也勉強湊出了一支樂隊。

  等迎親的隊伍走了,徐平帶著徐昌在莊門前佈置迎親的煙花爆竹。雖然還沒有達到理想的爆炸危力,此時莊裡製的爆竹也是能響的,只是還沒做成鞭炮,只是幾個大爆仗在門前擺成一排。煙花相對來說簡單,反正都是實驗品,二十多個分成幾排擺在一邊。

  收拾完畢,由秀秀伺候著吃罷茶飯,徐平便坐在正廳裡耐心等候。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徐平自己都沒有成親,按說是不能給別人主婚的,但鄉下地方,一切習俗都讓位給他這位莊主的權威。好在這次婚禮一切從簡,不然也夠徐平頭痛的了。

  李四嫂作為一個寡婦,第二次成親,本就不適於大操大辦,一切不過是求個熱鬧罷了。依此時風俗,寡婦並不難嫁,二婚也不會讓人看不起。反而因為是寡婦,男方納的聘禮少,女方的嫁妝反而多,婚禮簡單花的錢少,條件好的寡婦在民間還是搶手貨。

  宋時婚俗還是按古六禮來的,但已經向實用化發展。比如定帖一禮,就是世俗所謂的婚書,男方會在帖上明列自己的財產,女方的回帖則會明列出嫁時帶的嫁妝,頗有徐平前世婚前財產公證的意味。以後一旦離婚,就是此時官方所謂的「和離」,是要按此分割男女雙方的財產的。所以夫妻成親之後女方嫁妝在夫妻共同財產中占的比例越大,話語權就越大,與後世也相差無幾了。

  就在徐平在大廳裡喝了兩盞茶,等得有些心焦的時候,門外傳來鑼鼓嗩呐聲。莊上的莊客聽見聲音,一窩蜂都跑了出去,就邊秀秀也跟著去看熱鬧。這次婚禮與上次徐昌的婚禮不同,那次有徐正夫婦操辦,又由於一些特殊的原因辦得草率,這一次就正規多了。

  徐平作為此時家主,卻不能亂跑,只好一個人坐在大廳裡等候。

  隊伍到了大門前,徐昌指揮著莊客點起煙花爆竹。由於火藥的比例不佳,爆竹只是發出幾聲悶響,大白天的煙花也遜色許多。

  但這些都是此時的人們以前見所未見的,聽見響聲,看著煙花,一起哄然叫好。一起仰頭看著空中剩下的硝煙,回味無窮。

  一個婆婆把李四嫂從轎子上扶下來,對她道:「四嫂快看,這般熱鬧!遠近百里之內的鄉村,再沒一家有徐家莊這般繁華,你新嫁的郎君在莊裡又是有職事的,自此之後你就可以安心過好日子了。」

  李四嫂微微笑著,沒有說話。

  呂松因為做事謹慎,雖然沒當上押班,在莊裡也是個夥頭,一個月比普通莊客要多上五十文錢。現在莊子規模小還看不出來,照這個速度發展下去,幾年之後莊子發展起來,呂松也就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所謂水漲船高。

  見李四嫂下了轎子,一幫莊客圍著她和呂松喊著要攔門錢。此時到了最後一步,不是小氣的時候,呂松取出兩大把銅錢,朝著人群胡亂撒去。莊客一起都去搶銅錢,呂松用通心錦牽著李四嫂進了莊門。

  徐昌和送親的婆婆引著兩位親人來到大廳前,贊著拜了天地。這第一拜按此時規矩應該是拜祖宗,呂松是個浮客,也沒有祖宗可拜,只好拿天地作祖宗,勉強算數了。接著引到徐平面前,夫婦兩個向他拜了。這一拜原是拜公婆,呂松又是沒有,只好讓徐平這個主家勉強當了這個角色。按此時律法,主家就是一家之長,也還說得過去。此後新人交拜,便算禮成。

  這是鄉下地方,一切都不講究,李四嫂又是個二婚,原就是要從簡,其它的繁文縟節便都一切都省去了。

  行過了禮,呂松便引著新娘回到自己在莊外的小院裡,讓新娘子在那裡安歇。原本還有個撒帳的習俗,是新人娘家顯擺嫁妝的時候,佈置好了新房是由娘家人守著不讓別人進去的。李四嫂家裡只有她孤身一個,既無長輩,又有兒女等晚輩,也都省去了。

  把李四嫂送回新房,由秀秀和蘇兒兩個小女姟在那裡陪著,呂松便返回到莊院來,陪著一眾莊客喝酒慶祝。

  呂松雖然已經在莊院外面起了房子成家,但從根本上,他還是徐家莊的莊客,與徐平有主僕名分,並不算是分家另過。最起碼在法律的意義上,與徐家是同居共財,並沒有改換版籍,另定居頭。所有一切儀式,包括慶祝的酒宴,都還是在徐平的莊院裡進行。

  見到呂松進來,孫七郎從凳子上跳起來,叫道:「呂松,自今以後你也算是娶妻成人了!過來,與我們幾個兄弟喝上一碗!」

  徐平急忙止住:「先不急著灌新郎酒!送親的還在這裡,你們幾個都過來敬他們一杯,謝他們把新娘子送來!」

  孫七郎叫好,與高大全一左一右夾著呂松來到主桌,向送親的人敬酒。

  李四嫂沒有親人,來送親的是她家附近的兩個長者,一個家裡是開雜貨鋪的,人稱鄭官人,另一個是開書鋪的宋學究。書鋪不是賣書的,而是代寫書信以及各種文書,兼作各種民間契約的公證。還有一個媒婆一個牙婆,負責給李四嫂扶轎。這些人願來,一是李四嫂平時人緣不錯,再一個就是徐平的莊子此時在周圍的口碑很好,大家都願意來結交,更何況莊上還有喝不完的美酒。

  勘滿了酒,徐平端起碗來敬道:「一杯薄酒,不成敬意,多謝兩位長者和婆婆盛情,一路辛苦!」

  眾人喝過了酒,徐昌和高大全孫七郎三個莊上的小頭目也都上來敬過了,眾人這才開始吃喝。

  酒過三巡,鄭官人、宋學究和兩個婆婆便起身告辭。按此時風俗,女方的送親人員草草喝上兩杯酒便要回去,不能在男方家盡情吃喝。徐平便不多留,讓徐昌給他們每人都準備了一份禮物,無非都是酒肉果子之類,把這幾個人送出了莊門,再三致謝。

  在鄉下,要想做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除了天生的身份,要讓別人知道你,那便要麼做個惡人讓人怕你,要麼做個善人讓人敬你。以徐平的性子,惡人他也做不來,做努力做個善人了,在鄉鄰中賺個好口碑。

  把送親的人送走,莊裡再無外人,眾莊客便放開吃喝。此時臨近年關,過節的氛圍越來越濃,大家喝起來更無顧忌。

  孫七郎把呂松叫到自己和高大全和徐昌的桌上,按著腦袋先灌了三碗酒,口中道:「自今晚起,便有人給你暖床鋪了,我們兄弟幾個卻還是要乾熬!以後的日子且不說它,只今晚一定要把你灌醉了,讓你爬不上渾家的床上去,也出出我們心中的惡氣!」

  呂松喝了酒,對孫七郎道:「七哥,都管成親的時候你怎麼不這麼說?莫不是欺我老實?」

  孫七郎紅了臉:「你這個鳥嘴!都管是你能比的?他是主人家派在這裡管莊的,怎麼一樣?我們卻一般都是兄弟!」

  徐昌笑道:「七郎說話顛三倒四!我們幾個聚在一起就是緣份,有什麼區別?滿嘴胡言,快先喝上三碗清醒清醒!」

  幾個人鬧在一起喝酒,徐平在一邊卻有些無聊。

  他的身份在那裡,再是怎麼和藹可親,別人跟他在一起也放不開。這還跟前世的領導和下屬身份不同,他是主家,別人是雇來的,有著禮制上和法律上的約束。勉強喝了兩碗酒,徐平便托口酒量不濟,回了自己小院,讓莊上的一幫莊客在外面盡情享樂。

  到了小院裡,聽著外面的喧鬧聲,徐平覺得百無聊賴。此時的娛樂實在是匱乏得可以,尤其是鄉下地方,太陽一落山便沒什麼事情好做了。

  閒坐一會,徐平點起燈,取了隨身帶的書出來看。

  這是他前些日子在京城裡買的科舉制賦的集子,除了經書,便看這些科舉真題打發時間。

  此時的科舉還從唐制,主要是以賦論成績高下,其他幾項都以循規蹈矩不犯錯為主,很難區分好壞。賦既是韻文,能夠看出文采,又有一定篇幅,能夠寫出一定內容來,剛好合適。

  越讀這些賦,徐平越覺得這與自己前世的政治課中的材料題有些像。雖然出的題千變萬化,但不管怎樣,扣住的中心思想都是圍繞著幾大原則來的,大多不出儒家的幾條經典理論。徐平的任務,就是在下一次科舉之前,從這些真題中總結出普遍適用的幾條出來,作為自己以後參加科舉時的中心思想。便就像前世答題的辨證法,矛盾論,唯物論等等,不管出什麼題,答案總是離不了這幾條,總能扣上去。

  唐宋科舉雖然都以儒家思想為準,但並不是絕對,都曾經出現過其他幾家如道家法家經典裡的考題,死讀經書的作用並不大。而且此時考試時還有解題一說,就是考卷發下來後如果考生覺得考題沒見過,不知出自什麼經典,可以要求主考官解題,把題目來源意思解釋一下,再下筆答卷。

  此時準備科舉,重要的是理解其精神,死讀硬記並沒用。

  不知不覺夜深,外面的喧鬧還在繼續,呂松早已被灌得人事不知,送回了新房裡。

  秀秀和蘇兒兩人回來了,一起在院子裡借著燈光,擺著徐平制的那些不成熟的小煙花點著玩耍。

  有的亮不起來,只是在地上亂轉兩圈,兩個小女孩便一起嘻笑著罵兩聲,去點下一個。

  徐平在書房裡,拿著制賦的集子看著秀秀和蘇兒的玩鬧,突然覺得她們那樣快樂的時光已經離自己遠去了。這半年來,他做了很多事,突然就成熟了起來,成為了一個大人,失去了很多樂趣,多了很多煩惱,童年的快樂時光卻一去不復返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1:22

第13章 折支

  平平淡淡的日子一下就到了來年的二月,冰雪消融,迎面吹在臉上的風已經沒了寒意,河邊的柳樹也吐出了新芽。

  這是鄉村裡繁忙的時候,春耕,春種,一年之計在於春。

  不等出了正月,徐平就回到了莊裡,組織莊客修整田地,治理渠壩。圍繞著去年修整的水壩,開出了五百多畝地用來種植水稻,入冬前都已經深耕,此時要起壟平地。相應的甜高粱的種植面積減少,青貯飼料剩的還有很多。

  這一天徐平分派了各班的工作之後,在院子裡接待來提從莊裡買的農具的幾個員外。

  李雲聰一臉媚笑,對徐平道:「小莊主,你們莊裡還有沒有蘆粟的種子?我莊裡今年開的荒地多,也想種一點。」

  徐平看著他那一張黑臉就恨不得扇一巴掌,所有打交道的莊主員外裡,就數這個傢夥最奸滑。什麼開的荒地多?還不是徐平莊上做青貯飼料的事情傳了出去,周圍今年種甜高粱的莊子多了不少,種子也不好買了。李雲聰一向小氣,別人動作的時候他捨不得出手,等到開春看見徐平莊上乘著價高開始大量出售養的羊,賺了大錢又眼紅了。

  這些技術徐平也沒想藏著掖著,附近的莊子用各種方法從自己的莊客口裡套話的事情徐平知道,從來也沒去阻止。靠著前世帶來的技術吃獨食,這點出息能成什麼氣候?農業技術不比白糖,推廣了也礙不著徐平賺錢。

  不過李雲聰這種只會耍小聰明的小地主徐平還是看著討厭,沒好氣地道:「我莊上用高粱的地方多,最近又添了幾匹馬,自己用還不夠呢,哪裡有多餘的賣給你!去尋別家吧!」

  一旁的葉添龍興奮地對李雲聰說:「李員外,我莊上有!一鬥只收你二百文足錢,十足良心!你要不要?」

  李雲聰不住地歎氣:「葉胖子,你就搶錢吧!雖然這是個青荒不接的時候,但京城裡糧食也不到五十文一鬥,沒人吃的高粱你敢要二百文!還是足錢!你這樣黑心,不怕老天爺用雷打你!」

  葉添龍把嘴一撇:「愛要不要!還用雷打我,老天爺瞎了眼才保佑你這種人!種子,我賣的是種子,你明不明白?」

  相對來說,葉添龍比李雲聰大氣,從徐平莊上定的農具最多,甩開了膀子準備在新的一年裡大幹一場,緊跟徐家莊的腳步。這種大客戶,徐平就看著順眼多了,有滋有味地看他擠兌李雲聰。

  正在這時,白沙鎮上酒樓的主管譚本年從外面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對徐平道:「小主人,夫人從京城托人帶話來,說是老主人病倒了,讓你立即去京城,十萬火急,不要耽擱!」

  徐平吃了一驚,一下站了起來。

  老爹徐正的身體一向結實,但一年到頭也難免會得點小病,從來沒見母親緊張過。這次用了十萬火急的話,老爹必然病得不輕。

  自徐平來到這個世界,他的小家庭可說是父慈子孝,其樂融融。雖然老爹貪錢,母親要強愛面子,都有點小毛病,但從不做過份的事,都是心地善良的普通人。這是一個普通的小家,也正因為普通,才更加顯出親情的珍貴。

  把徐昌叫來,略吩咐了幾句,徐平便騎馬出了莊院。

  自白沙過中牟,一路沿著東西兩京之間的官道行走,到京城也差不多有八十里路。徐平上午出發,下午才到京城的家。

  一進門,徐平就發覺氣氛不對。保福和豆兒無精打彩,一個蹲在牆邊煎藥,一個在一邊擇菜。

  見到徐平,豆兒馬上放下手中的菜,飛一般地到徐正房裡,一邊口裡喊著:「夫人,小官人到了!」

  保福上來見禮,徐平問他:「家裡出了什麼事?」

  不等保福回答,張三娘已經從屋裡出來,還沒開口就掉眼淚:「我兒,你可算是來了!快來看看你阿爹——」

  徐平再顧不上理保福,隨著張三娘進了屋,見到爹爹徐正躺在床上,臉色臘黃,兩眼無神,直勾勾地看著房頂。

  徐平走上前去,輕聲問道:「阿爹,你是哪裡不舒服?這怎麼突然就病了?是不是最近乍暖還寒,得了風寒?」

  徐正扭頭看著徐平,長歎一口氣,只是搖頭。

  張三娘走上前來,推了丈夫一把:「你倒是說啊!我們兩個養大兒子,不就是要為爹娘出力?你這樣賴在床上,什麼時候是個頭?」

  話沒說完,眼淚又流了下來。

  徐正看著張三娘,又是長歎一口氣,卻還是沒有開口。

  徐平見這樣不是辦法,起身拉著母親來到外面屋裡,小聲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阿爹在外面受了別人的氣?」

  張三娘小心看了看屋裡的動靜,才壓低聲音跟徐平說:「大郎,你記不記得年前宮裡從我們鋪子和買了兩萬斤白糖?」

  徐平點頭:「記得,是我回莊裡忙了些日子才備齊貨。不對,那時我就跟阿爹講過,小心被宮裡的內侍和勢力人家合夥欺負,阿爹都是說沒事,不過是正經生意。難道還是那批貨出了事?沒收到錢?」

  張三娘歎口氣:「一文現錢都沒見到!折支,折支,折來折去只給我們一堆陳年舊茶,都已經爛透了,老鼠也不咬上一口!就這,卻當作上好新茶折給我們,兩萬斤白糖白白送了出去!」

  徐平聽了一怔:「怎麼會有這種事?」

  怎麼不會有這種事?無論是什麼人,我大宋朝廷從來都不會痛快給現錢,就連官員的俸祿,大多時候也是半給現錢,半數折支,不然那麼多貨物都是由朝廷專營,賣給誰去?更何況一個生意人家。不知多少商家都是折支的時候被公吏上下其手搞得傾家蕩產,官家生意不得不依靠商行硬攤派。

  張三娘禁不住又抹眼淚:「一萬多貫錢,大郎你也知道你阿爹的性子,這不是活生生要他的命嗎?」

  徐平忙安慰母親:「錢都是外物,隨時都可以掙來,身子卻是自己的,你好好勸勸阿爹,只當是從來沒掙到,不要氣壞了身子。」

  張三娘苦笑:「到了錢字上,你阿爹是能勸動的?」

  徐平也是默然。自己這個爹什麼都好,就是對錢看得太重,精打細算把每一文錢都守得死死的。一下子一兩萬貫沒了,這可真是要他老命。

  不過躺在床上能解決什麼問題?想辦法把錢要回來才是正經。

  徐平問張三娘:「那鋪子也不是我們一家的,李家怎麼說?」

  「又能怎麼說?只是答應托人想辦法,但卻放出話來,這種事情太麻煩,根本不知道哪裡出了岔子,也不保證一定能把錢要回來。」

  聽著張三娘的話,徐平也考慮起來。宮裡買糖簡單,付款就麻煩了,涉及到的部門太多。按此時規矩,全給現錢是不可能的,官員俸祿、兵士的軍餉全發現錢還要皇上特旨,更何況是商家的貨款。但大多時候雖然折支,也並不會讓商家吃這麼大的虧,專賣品在朝廷手裡也沒用。正常來說,折支之後虧上個一兩成還說得過去,中間過手的官吏總要得點好處,大宋朝的公人世界又不是說說的,官員領折支的俸祿還經常吃經辦吏人的虧呢。但一下貪了兩萬多貫的錢,就絕不是下面經辦的公吏敢幹的,更何況還牽涉李家這種豪門。

  誰敢這麼幹?

  徐平一下就想到了馬季良。馬季良此時的正式職務正是提舉在京諸司庫務,折支的東西大多都是在他屬下的庫裡出來的。付款時的折支並不是一下子就說你多少錢我折給你多少東西,經常會折了又折。比如最開始付款的人說我用礬折給你吧,結果到了庫裡並沒有那麼多礬,便就改成折多少礬折多少香料,結果香料庫裡也不給你,再改成折多少茶。這樣折來折去,有的吃虧有的賺便宜,最清楚的就是經手的吏人,這也正是他們漁利的時候。

  昧下一兩萬貫錢這麼大的數額,沒有高官點頭怎麼行?

  以前牽涉到錢的事情,徐平大多是能忍就忍了,可這次不行。倒不是數額多少的問題,馬家找他們家的麻煩,這樣一次一次什麼時候是頭?更何況徐正的性子,不能把錢要回來他的病只怕是難好。

  想過之後,徐平對張三娘道:「媽媽,你只管去勸阿爹,貨款我去想辦法,總要把錢要回來,不能白白給人兩萬斤白糖。」

  張三娘一聽抬起頭來:「連李太尉那種身份都沒辦法,你又能怎樣?大郎,常言道民不與官鬥,你可不要惹出禍事來。」

  徐平道:「有時候並不是官大就管用,一物降一物,清平世界,哪裡有被白白搶錢的道理?只管放心,我自有分寸。」

  「你要怎麼做?」

  徐平實際上也沒什麼頭緒,但母親問起,只好答道:「我先去鋪子裡,看了折給我們的茶再想辦法。你們只管在家裡等消息就是。」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1:24

第14章 茶法

  徐平到屋裡又陪了父親一會,看看天色乘著天還沒黑,騎馬來到了州橋附近的白糖鋪子裡。

  劉小乙正在鋪子裡幫忙,看見徐平,急忙過來牽馬。

  進到鋪子,張天瑞看見徐平,急忙迎上來問:「小官人今天怎麼有空?」

  徐平沉著臉道:「我阿爹躺在床上幾天了,我怎麼能不來?」

  張天瑞看見徐平臉色不對,不敢多說,從外面叫了當值的主管鄭天林來到後面房裡,對徐平道:「想必小官人是來問那些陳茶的事情,這是鄭主管一手去辦的,有什麼話可以問他。」

  鄭天林上來見過了禮,徐平也沒讓他坐,只讓他把經過說清楚。

  其實鄭天林也是無耐,不過事情落在頭上,也沒有辦法,只好把那兩天去收錢的經過詳細講了一遍。

  因為白糖是宮裡用的,原則上是要由內藏庫付帳。內藏庫由太祖時期的封樁庫而來,開始以每年的財政盈餘和平定江南川蜀的繳獲為主,目的也是為了發生戰爭時充作軍費不必向民間徵斂,及作為後來收復幽燕時的經費。

  但作為皇帝的私人金庫,後來慢慢變味,開始有了一些固定的徵收科目,並慢慢脫離三司部門的掌控。直到前幾年丁謂任三司使時,覺得如此一大筆財賦完全遊離於中央財政之外,管理很不方便,才想辦法再收內藏庫的權。丁謂雖然是權臣奸相,其能力卻是不容置疑的,逼迫前朝真宗皇帝同意三司使和三司副使有對內藏庫儲存情況的知情權。要知太祖太宗兩朝崇尚節儉,內藏庫儲存了大量財富,被好大喜功的真宗皇帝揮霍一空,不得不從朝廷的正常賦稅裡抽成填充,他是很不想被外臣知道自己小金庫的詳情的。

  此時的內藏庫除了一些歷代的常例收入,比如開採出來的金銀,是山澤收入,歷朝歷代都算皇帝的私藏。比如各地的土貢,也入皇帝的私藏。比如市舶收入,皇帝私藏要抽走大頭。還有一項大收入是每年新鑄錢幣的分成,勉強可以算山澤收入,內藏也要抽走很大一部分。此時這些常例收入已不能滿足皇帝的胃口,還會把一些州軍的稅賦、大多絲織業發達地方的綢絹收入納入內藏。粗略算來,此時的內藏收入大約占三司財政收入的六分之一。由皇帝完全掌握這麼一大筆財富,使他可以對三司形成居高臨下之勢,進行強有力的制衡。

  內藏庫的支出大約有以下幾項,皇室人員的消費、文武群臣賞賜、很大一部分軍費、恤災,還有日常的助三司經費。實事求是地講,皇室消費不占大頭,大部分花銷還是賞賜、軍費和助三司。

  白糖鋪子這次吃虧的根源,就在最後一項上。

  內藏庫抽走如此巨額的財富,導致三司的收支常年不能平衡,向內藏庫借貸幾乎成了每年慣例。這種借貸往往都是有借無還,過幾年皇帝就要蠲免。皇帝也不勝其煩,到了前朝真宗皇帝天禧三年,決定內藏庫每年撥六十萬貫錢給三司,不許再借。然而現實情況由不得皇帝任性,每年六十萬貫的錢照常撥出去,三司仍然還是會向內藏庫借貸,一有天災人禍,這個數額就會大得嚇人。

  鄭天林那天隨著宮裡的內侍去內藏庫領錢,卻都說沒錢給他,只是批條子給他折成其它東西。兩天下來跑了不下十個衙門,最後全部折成了茶,讓他到三司屬下的庫裡去領,說是沖抵三司的借款。

  三司借錢哪有還的?跑了幾個地方,就領了一堆陳年舊茶回來,連帶裡面還有幾窩老鼠,一起進了白糖鋪子。

  徐平此時也已大致瞭解此時的制度,這時的三司就是個怪物,財政、審計、甚至官員的考核無所不包,比他前世的發改委權力還要大上很多。三司使被稱為計相,與中書、樞密院並稱三相,可想而知其權勢之盛。

  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出了這種爛事,說實話,想抗議你都不知道要去找誰,正常管道根本走不通。

  聽鄭天林講完,徐平問張天瑞:「都管,李太尉怎麼說?」

  張天瑞期期艾艾,不大想說,見徐平臉色越來越黑,才勉強道:「我說了小官人不要生氣,太尉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徐平冷冷地道:「誰沒有苦衷?這樣大的數目,對我們這種人家幾乎就是傾家蕩產!我阿爹氣得病到在床,出了意外我找誰去?!」

  張天瑞歎了口氣:「太尉的意思,暫時咽下這口氣,茶和三司開的憑條都留著,等過了風頭再去把錢要回來。」

  「什麼風頭?」

  此時朝政穩定,沒聽說什麼大事,難道李家有什麼特殊消息?

  張天瑞道:「小官人不知道,自從前年三司使李仲詢相公改革茶法,以貼射代替原來的三說法,好多茶商大賈失去了厚利,紛紛撓撓,要把貼射法廢掉。此時孫宗古學士不知為了什麼,攻擊貼射法尤為賣力。他是當今皇上的首席講經官,身份非他人可比,貼射法已是岌岌可危。我們此時鬧起來,就不知會被哪一派當了藉口。他們都是位高權重的,我們生意人家,何必得罪?」

  李仲詢即是李諮,字仲詢,此時任權三司使。孫學士即孫奭,字宗古,任翰林侍講學士,判國字監。這些人有名有權,沒一個是能隨便得罪的。尤其是孫奭別看官職不大,但德高望重,名氣尤其嚇人。他自端拱二年以九經第一人及第,受太宗真宗兩朝皇帝看重,新皇登位又被選為首席講經,連皇上在他面前都老老實實的,說的話特別有分量。

  徐平雖然不大關心朝政,這些大人物還是聽說過的。聽張天瑞講得嚴重,臉色才有些緩和,對他道:「都管坐下,把這些慢慢說給我聽聽。」

  茶的專賣所得是朝廷的大宗收入,又是關係民生的日常物資,牽涉到方方面面,幾十年間屢屢變更。

  真宗皇帝景德二年,由林特和李溥主持,改良了原來的交引法。具體的內容不須詳講,關鍵的一條是朝廷發行茶引作為一種代用券,換取大商人向京師和沿邊運輸錢糧。直接導致朝遷在茶上的收入銳減,而民間也受害,其間的利潤全部被大商戶和交引鋪瓜分,難以為繼。

  天聖元年,不得已之下再次改革茶法,由權三司使李諮和禦史中丞劉筠主持,樞密副使張士遜、參知政事呂夷簡和魯宗道參與,改交引法為貼射法也就是後來說的通商法。核心是茶商直接與茶園交易,官府坐收淨利,算是朝廷和民間兩得其利。但這樣一來,原來在中間上下其手收穫厚利的京城大商戶和專門販賣茶引的交引鋪就無利可圖了,而這些商家大多背後有豪門貴族支撐。自天聖二年起,這些人聯合起來,不斷攻擊新法。

  這裡面牽涉到的兩派不是豪門就是權臣,徐平聽了也心中嘀咕。不過孫奭這個經學大師攙和進去卻令他不解,這個人專心儒業,立身極正,是不可能有什麼利益牽扯的。

  其實不是每一個人的立場都是由利益決定的,這種專心經術的,往往不通具體事務,容易被人欺騙煽動。他們又自詡清高,經常看不起那些真正埋頭做事的,一牽扯進具體事務裡就容易鬧笑話。

  有宋一朝,士大夫內部關於改革與保守打得頭破血流,直至最後把整個國家的元氣耗盡,倉皇南渡。如果用利益解釋他們的立場是說不通的,雖然後人總是把這個問題庸俗化,說兩派各自代表了什麼人的利益。其實士大夫與皇上同是統治者,他們代表的就是統治階級,他們黨爭的核心其實是士大夫身份的矛盾。一方面作為統治者要以國家利益為主,另一方面作為儒家士大夫要堅持儒家的理想和倫理道德,這兩者有時候是尖銳對立的。表現在外面,便是貫穿始爭的「義利之辨」和「君子小人」之爭,以後會欲演欲烈,此時不過剛剛露出端倪而已。作為後人,往往是不能理解他們到底在爭什麼,對於此時的人來說卻是有人會拿命去搏的。

  徐平雖然也不能理解此時那些自詡為君子的保守派,但對爭論本身還是有一個大致中立的看法。在前世,國家也曾經歷過這樣一場事關全域的改革,說起來算是歷朝歷代最成功的,但也幾傾社稷,又怎麼能苛求此時的古人。

  但那些國家大事離此時的徐平太遙遠,現實是他被坑了一兩萬貫錢,夠多少人富足生活一輩子的,老爹被氣得病倒在床,怎麼可能讓他理解那些大人物就這麼算了?大事由大人物去想,他只管現在把錢要回來。

  沉默了一會,徐平對張天瑞道:「都管,我不管你們怎麼想,我家裡是必須把錢要回來,而且越快越好。我阿爹病在床上,不定會出什麼事,一天也耽擱不了。這樣,如果李太尉不想辦法,我就自己來了!」

  張天瑞一愣,問道:「小官人想怎樣做?我先說好,茶法牽扯到朝裡多位執政,你報官是沒用的。」

  徐平冷笑:「那便不報官!從明天起,把收到的茶拉到門口,按照三司給的憑條寫好牌子,價錢也全按三司給我們的價錢。他們折茶給我們,便不能不讓我們用茶換錢!都管說對不對?」

  張天瑞無耐地點點頭:「小官人說得對,折支的物品朝廷是允許我們自己發賣的。不過,小官人想必也知道,你這樣一斤茶也賣不出去,又何苦?」

  徐平冷泠地說:「癩蛤蟆趴在腳面上,我不咬他,我噁心死他!州橋是全天下最繁華的地方,每天多少人來人往?我倒要看看,朝廷裡的袞袞諸公還要不要朝廷的臉面?大宋的臉面是不是值不了幾萬貫錢!」

  張天瑞歎了口氣,再沒說話。

  其實有一句話徐平沒說出來,提舉諸司庫的馬季良不但是這件事情的經手者,家裡還本就是大茶商,牽扯最深,鬧出去看看他怎麼收場。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1:26

第15章 擺攤

  第二天一大早,徐平就來到白糖鋪子裡,帶著鄭天林、劉小乙和幾個小廝把庫裡的陳茶搬到了路邊。

  店門前幾步遠的範圍內還是可以擺攤的,白糖沒有擺出來的必要,全部都擺上了茶葉,高高堆起像一堵牆。

  此時的茶基本分為團茶和散茶,團茶價高,鋪子裡領回來的就都是團茶。徐平看了印記,有的已經在庫裡放了近十年了。雖然同是茶餅,團茶可不是普洱,放久了就爛掉了,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黴味,哪裡還能入口。

  太陽升起,汴河邊的大路上人漸漸多了起來。此時正是春天,開封城裡百姓有沿河看柳的習慣,沒事就走到這條路上來。

  有人看見了鋪子裡擺出來的茶葉,便高聲調笑:「主人家,你這裡擺的是磚頭嗎?蓋房子卻還嫌酥了些!」

  鄭天林道:「不要胡說,這是無為軍上好團茶,六十八文一斤,三司官庫裡出來的憑由,童叟無欺!」

  一邊說著,一邊把抄好的紙條分別掛到相應的茶堆上。由於收到的茶太多,店的門前擺不下,徐平便只讓把那些所謂的上品好茶搬出來。這些茶價錢最貴,但一樣也都腐爛得不能用了。

  開封城裡的閒漢多,要不了多久鋪子前面就擠滿了人,指著那堆茶指指點點。此時消息已經傳開,都知道這鋪子是被三司給坑了,在這裡出氣。不過大家都是看個熱鬧,並沒有往其它地方去想。

  徐平只是在一邊冷眼旁觀。就在不遠的州橋上每天來來往往多少政府大員,這事情要不了多久就能傳遍開封城。此時的人們還是樸實,被欺負得狠了去敲登聞鼓的就有,想這種歪門邪道抗爭的就少了。

  正在大家圍觀得熱鬧,突然從茶堆裡跑出來幾個老鼠,吱吱叫叫著鑽進了人群。人群裡有女眷,立即響起幾聲淒厲的尖叫聲。

  一個閒漢道:「你這裡賣的茶,還是有老鼠的?」

  劉小乙正兒八經地道:「不要小看這窩老鼠,可都是三司庫裡的,平時不知吃了多少好東西!我們搬茶,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把它們嚇跑了,要知道以後再也沒有地方找到這麼金貴的老鼠。誰知道被你們一叫,全都嚇跑了。這可如何是好?主人家問起來我不好交待!」

  眾人哄然大笑。

  看看快接近中午,人越聚越多。徐平有點倦了,便想找個地方坐著喝茶。正繞過人群,正與石延年撞上。

  見過了禮,徐平問石延年:「石兄這是要去哪裡?」

  石延年歎口氣:「正是來找你。那邊有個茶鋪,我們過去坐著說話。」

  這茶鋪正臨著汴河,五六張桌子也都乾淨整潔。徐平和石延年坐了,隨便要了兩樣果子吃著。

  喝口茶,石延年才問:「兄弟,你在鋪子前擺出那麼大陣仗要幹什麼?」

  徐平笑笑:「原來這事!年前我鋪子裡賣了兩萬斤白糖給宮裡,結果一文現錢都沒見到,只是拉回來這一堆爛茶!天氣好,我拿出來曬曬。」

  石延年道:「你不知道,今天好幾位相公退朝經過州橋時都見到你這裡在鬧,想必大多都已經差人來把事情問清楚了。張相公因為我們兩個友善,特意讓我來問問是怎麼回事,還有沒有什麼其他隱情。」

  徐平見石延年說得認真,也不好再調笑,便對他說:「我們自己人,就對你實話說了吧。為了這一筆錢,我爹已經病倒在床,幾天不能下地了。我想來想去也沒有什麼辦法,只好這樣做,哪位貴人看見幫一把也就好了。」

  「現在是滿天下的貴人都看見了,不用出今天,連皇上太后也都就知道了。你倒真會選地方,一半的朝臣都要從州橋這裡走,想不看見都難。」

  石延年只是苦笑著搖頭。他的層次太低,並不能瞭解最上層那些官員的想法,但可以肯定是會被一些人做文章。張知白在宰執裡算是孤家寡人,無黨無派的,反而沒什麼其他心思,讓他來問問是看自己能不能幫上忙。

  徐平卻不在乎,自己遵紀守法,擺攤賣東西而已。至於哪些人會利用這件事情攻擊政敵什麼,跟他有什麼關係?

  卻說馬季良罷了朝,到官署裡處理了一些雜事,便回到自己在京城的家裡。他家裡有錢,現在官也不小了,在內城有自己的宅第。

  剛剛換上常服,正要叫茶,卻見一個貼身僕人過來,見過了禮對他道:「官人,州橋那裡出了事情,你有沒有聽說?」

  馬季良一愣,才坐下來慢吞吞地道:「什麼事情?說給我聽。」

  僕人道:「官人還記得徐家在州橋附近與李防禦家合開了一家白糖鋪子嗎?他們年前賣了兩萬斤白糖給宮裡,結果前幾天卻只收到了一堆爛茶,一文錢也沒有見到,正在那裡鬧呢!」

  馬季良皺了皺眉頭:「這與我有什麼關係?」

  僕人頓了一下才道:「官人,他們的茶全是從三司的庫裡出來的,可都是歸官人管著。現在滿開封城傳遍了,說是官人讓手下人刁難徐家,故意給他們爛茶昧他們的錢。」

  「什麼人胡言亂語!」

  馬季良騰地站了起來。一兩萬貫錢的茶,哪裡需要經過他的手,手續全了自然可以從庫裡提出來,跟他有什麼關係?天地良心,他連徐家跟宮裡的白糖交易都不知道,哪裡會動這些手腳。

  僕人見馬季良動火,小心地道:「官人,不是小的多嘴,我們家本就與徐家有舊怨,扯上這種事情,必定會有人亂說。事情的內情誰也說不清,那些嚼舌頭的一定事情都推到官人身上來了。」

  馬季良來回踱了幾步,臉色變幻。他商海官場縱橫這麼多年,怎麼會看不出這裡面的利害關係?徐家的茶朝裡沒人問也就算了,只要問起板子就會打到他身上來,都沒地方喊冤去。現在他就是回到衙門裡,把那天經手的人一個一個抓起來查清也無濟於事,朝臣彈劾得肯定還是他。

  現在最重要的是消除影響,最好立即派人把錢給白糖鋪子送去,把所有的茶收回來,再處罰幾個小吏,把事情胡弄過去。但一想起年前與徐平和張知白在一起時的情景馬季良就很不爽,自那一天後,所有人都知道那座酒樓是他從徐家手裡奪來的,時不時就會有人拿出來說事。

  最終,馬季良咬了咬牙,對那個僕人道:「你拿了我的名刺,去開封府讓他們把那間鋪子封了!此事我本不知情,怎麼好讓謠言四起?縱是有不對的地方,也要等衙門查清楚了再說,豈容他們鬧事!」

  僕人想說什麼,最終沒有開口,只是拿了馬季良的名刺出了門,上馬向開封府行去。

  他實在想跟馬季良說,開封府不是馬家開的,你讓他封鋪子就封鋪子?知開封府的那可是宰執的候選人,會把一個馬季良放在眼裡?更何況此時的權知開封府王臻,正是上一任的提舉在京諸司庫務,純粹為了避嫌,他不會插手這件事情。

  最近兩年馬季良這官當得太順了,腦子都昏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1:28

第16章 還錢

  王臻收了馬季良的名刺,連他手下的僕人都沒見,更沒一個字回復,就打發了出來。馬季良接到回報,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第二天,第一個站出來針對馬季良的是張知白,以中書的名義要求馬季良對三司庫以爛茶頂帳的事情作出回復。這道命令甚至沒有經過三司使,直接到了馬季良手裡。三司使號為「計相」,但其常務是中書屬下,人事也被宰執掌控,實際上還是中書門下的衙門。

  事情到了這一步,馬季良也豁出去了,回復因為茶法變更,官方收到的都是商人挑剩下的茶葉,官方的庫裡只有這種貨色。折支成茶跟他沒有關係,但讓他發茶就只能如此。

  回復到了中書,宰執就起了分歧。張知白主張派人查三司的庫,看馬季良說的是否屬實。魯宗道卻認為馬季良是故意鬧事挑戰新茶法,根本不需要費事去查,把這人趁早踢出京城去是正經。也不知他從哪裡打聽到宮裡買白糖是內侍閻文應主持的,直接上書彈劾這兩人內外勾結,以次充好,貪昧錢財,意圖栽贓新茶法。

  事情到這一步,就超出了幾位宰執控制的範圍。

  太后要回護馬季良,事情便就轉到了新茶法與舊茶法的比較上來。

  李諮是新茶法的主持者,上書詳列了新舊茶法的比較,但他腦怒中書直接越過自己去找馬季良,此時三司庫裡的存茶到底如何就略過一字不提。

  因為這一件小事,新舊茶法的議論再起,朝中大臣互相攻訐,再無寧日。

  自從把陳茶擺到了路邊,徐平沒事便到相國寺去逛。相國寺的書鋪為了搶生意,內容無所不包,像這種熱鬧的事件,朝中大臣的奏摺,最晚第二天在書鋪裡就有出售手抄本,極為快捷。沒人知道這些奏摺是從哪裡流出來的,但多年來就已如此,大家已經習已為常。

  看著一份份奏章,各個都是高屋建瓴,凜然大義,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不按他們說的馬上就要亡國一般。

  徐平卻越來越覺得有些不妙。

  隨著時間的推移,幾天之後,奏摺的內容全部都集中到了新舊茶法的攻訐上,而白糖鋪子收到陳茶的事情竟慢慢在奏摺裡消失了。新舊茶法如何,跟此時的徐平沒半毛關係,他只關心自己的錢什麼時候要回來。而一旦失去上層關注,他的小心眼也就沒了用處,幾個公人就能逼他把茶搬回屋子裡去。

  事情就這樣拖了十多天,眼看就快到三月了,茶雖然還擺在外面,但已經沒有人圍觀了。這十幾天裡,也賣出去了幾十餅茶。徐平心裡明白那都是什麼人買的,都是買了回去給自己主人看的。然而,在徐平買來看的朝廷奏摺裡,已經徹底沒人提起這堆陳茶了。

  徐平的心慢慢也涼了,只是等著看開封府什麼時候來人逼自己把擺在外面的茶收起來。事情沒有結果,徐正一直病在床上,請了很多名醫看,也說不上來什麼病徵,只是渾身無力,沒有半分精神。

  這一天徐平沒精打埰地來到相國寺的書鋪,這已經成了他每天的例行公事,看看有什麼新消息,等待那個最壞結果的到來。

  書鋪裡的主管童安遠已經與他熟了,看見徐平,笑道:「看小官人的樣子,再沒有好消息,要不了幾天也要病倒了。」

  徐平勉強地笑笑:「主管不要說笑!」

  童安遠手裡捏著幾張紙,對徐平揚了揚,笑著說:「我這裡有一劑良藥,小官人一看必定藥到病除!你要怎麼謝我?」

  徐平天天在他這裡買奏章看,童安遠知道他是州橋那邊白糖鋪子的小主人,當然知道是為了什麼事。今天既然這麼說,怕不是有了什麼好消息?

  徐平快步上前,一把那幾張紙搶過來,口中道:「哪天主管有閒,我請你飲酒。一色絕品好酒管夠!」

  這是一份新的奏章,來自一直沉默的呂夷簡的奏章。

  自新舊茶法爭論再起,作為參知政事的呂夷簡一直沉默,直到昨天才上了第一道關於茶法的奏章。

  把這幾頁紙看完,徐平有點摸不著頭腦。首先對他們家是好事,奏章裡說的第一件事就是事情的緣起,都是因為白糖鋪子收到了腐爛的陳茶,才發生了後邊那麼多事。這是第一份認真對待陳茶的奏章,說得明白,白糖是宮裡用的,三司以陳茶付帳,是不給皇上和太后臉面,必須予以嚴懲,三司使和提舉諸司庫務都難辭其咎。收到陳茶的商家,可以由三司把陳茶收回,由宮裡重新付帳,以示皇恩。至於新舊茶法,既然爭論激烈,那朝廷就再選人重議好了,這最重要的爭論卻被他輕輕揭過。

  徐平把奏章看了幾遍,迷惑不解。自己家跟呂夷簡有親戚?沒聽說過啊。但他這份奏章卻完完全全都是為徐家著想,能夠把錢要回來,至於最關鍵的茶政爭議卻相當於沒說。或許是李家托了他的關係?沒聽說李家這麼大面子,呂夷簡八面玲瓏,怎麼會跟宗室外戚這種只會壞事的套近乎。

  童安遠見了徐平的樣子,笑著問道:「小官人是以為這奏章是假的?」

  徐平搖了搖頭:「你們書鋪的信譽我如何信不過?只不過呂相公的這份大禮太重,我竟一時接受不了。」

  閒聊兩句,徐平告辭:「等到事情過了,請主管飲酒!」

  捏著這份奏章,徐平不回鋪子,直接回到自己在光化坊的家裡。

  此時快近中午,保福出去買東西了,豆兒在屋裡忙張三娘交待的活計,庭院裡一個人都沒有。

  到了屋裡,坐在徐正床頭的張三娘見到徐平,問道:「大郎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鋪子裡沒事了嗎?」

  徐平道:「鋪子裡能有什麼事?我今天給阿爹帶了劑良藥回來!」

  徐正無精打埰地道:「大郎的孝心我知道。可憐我這病卻是無藥可醫,一輩子辛苦,到老來竟是這個結局。」

  止住要說話的張三娘,徐平把奏章伸到徐正頭上,口中道:「阿爹看看這是什麼?」

  徐正搖頭:「我現在哪裡還看得了這些?」

  徐平便俯下身子,輕聲把呂夷簡的奏章讀了一遍。

  徐正聽完,愣了一會,猛地抬頭:「這麼說來,宮裡有可能會還我們錢了?大郎,不是你寫了來安尉阿爹的?」

  徐平笑道:「阿爹說哪裡話,這些日子我天天都到相國寺買朝廷的奏章,這是最新的一份。」

  徐正做了一輩子生意,當然知道有不少同行專門天天收集朝廷重臣的奏章,從裡面發現商機。徐平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他不信。

  把奏章拿到手裡,徐正湊上去看,多少日子吃不下喝不下,卻是頭暈眼花,根本看不清。便對徐平道:「我兒,扶我到院子裡陽光下看個清楚!」

  張三娘忙拿件衣服給徐正披上,口中道:「注意些,不要著了風寒。」

  語氣中卻是喜不自禁。十幾天了徐正都是病在床上,今天能夠下地了就是病要好了。

  由徐平扶著來到院子裡,徐正找個陽光好的地方坐了,拿著奏章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口中喃喃道:「這真要還錢了?幾萬貫啊!一輩子就賺這麼多。」

  徐平輕聲說:「這奏章上去,只要太后或皇上說個可字,錢就回來了。」

  呂夷簡的奏章裡把還錢和皇室的面子掛鉤,又不是多大的數目,沒有理由賴著不還,太后和皇上還不至於那麼沒臉皮。

  到了晚上,徐正連喝了幾碗粥,臉色也紅潤了起來,只盼著天亮,連床都不想上了,好像賴在床上十幾天的不是他一樣。

  天剛濛濛亮,徐正就把徐平叫了起來,對他道:「聽見沒有,外面喜鵲吱吱喳喳地叫,今天必有喜事!我們快去鋪子裡。」

  徐平看著天色,無耐地說:「阿爹,現在天還沒亮,外面連個行人都沒有,去鋪子裡有什麼用?再說你病倒在床多少日子了,好好養養身子,鋪子裡有我看著就行了,有什麼好消息馬上回來告訴你。」

  張三娘已經從屋裡出來,對徐正罵道:「老漢,你瞎折騰什麼?好好回屋裡躺著去!外面有大郎就夠了,你去有什麼用?」

  徐正被娘兒兩個說,不好再回嘴,只好道:「也好,大郎你早些到鋪子裡,有了消息回來告訴我啊!」

  被父親這麼一鬧,徐平也睡不著了,乾脆起來。洗漱罷了,豆兒卻還沒起來做早飯,想起外面有賣吃的,徐平便出了房門。

  此時天剛微明,路上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徐平到了汴河邊的大路上,慢慢走著到了州橋下面。

  州橋上卻已經很熱鬧了,路兩邊擠滿了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

  這裡大多都是伺候自己主人上朝的僕人,在這裡買點東西吃等主人下朝。還有一些沒有上朝資格的小官和公吏,禦街兩邊州橋以北擠滿官署,每天在這裡上下班的以萬人計,熱鬧非常。

  這個時代極有農耕民族的特色,早睡早起,上班絕早。京城裡第一撥喧鬧的聲音就是上早朝的臣子們,然後是去衙門裡的官吏。有頭有臉的人物上過了早朝,還要回到官署處理日常事務,也夠辛苦的。由於請病假躲早朝的人太多,前幾年還特別有旨意,凡是病假不上朝的都要有醫生證明。

  徐平有時候也在想,這年頭當個官,尤其是在京城裡當個朝官,得有多辛苦,到底有多大意思。怪不得有的重臣年老了都想到外地找個好地方養老,在京城裡伺候皇帝還真不是一般人幹的。

  到了州橋上,徐平到個餛飩攤子要了碗餛飩喝了,看看天邊的太陽已經冒出了個頭,但付了帳溜達到白糖鋪子門前。

  今天又是鄭天林當值,指揮著小廝開了鋪子,看見徐平站在外面,急忙上來見了禮:「小官人今天好早!」

  徐平道:「起得早,閒來無事,過來看看!」

  由於陳茶的事情一鬧,最近鋪子的生意不怎麼好,徐平與鄭天林坐在櫃檯後面閒談,一上午也不過賣出去幾十斤。

  看看快到中午,徐平讓在店裡招呼的劉小乙去買點果子包子之類的,給大家做個零嘴。此時不流行吃午飯,但人到了那個點總會覺得餓,要吃些零食。

  劉小乙剛走,店裡就來了一個小黃門,二十多歲,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除了沒有鬍子,看起來也是一個好男兒。

  問了小廝,小黃門來見徐平和鄭天林。

  雙方見過了禮,小黃門道:「在下石全彬,在宮裡皇上身邊使喚。這鋪子你們哪一個主事?」

  鄭天林道:「在下是這鋪子裡的主管,這位是我們鋪子的小東家。」

  石全彬看著徐平:「請問貴姓?」

  徐平拱手答道:「在下徐平。」

  石全彬笑笑:「主人家在這裡最好!你們鋪子裡年前不是有兩萬斤白糖賣入宮中嗎?我奉當今皇上之命來給你們付帳!」

  皇上兩字他咬得特別重,像是提醒徐平,這回付帳是皇上親自吩咐下來的,與太后沒有關係。

  想了多少日子的事情終於有了著落,徐平竟一時手足無措,連連道謝,最後問道:「那從三司庫裡領回來的茶怎麼辦?」

  石全彬道:「不用管它!只管堆在一邊,等他們領回去!」

  鄭天林在一邊道:「閣長到後面拜茶。」

  石全彬擺擺手:「不急,你們出來核對貨款,我好交差。」

  幾人出了門,才看見店外面停了一輛牛車,上面用布蒙著,旁邊站了幾個皇城司的軍士。

  石全彬道:「錢財之物,不好漏人眼裡,店家找幾個小廝搬進裡面去。」

  此時店裡也沒有客人,鄭天林讓幾個小廝出來,石全彬上前把車上的布掀起,讓小廝們一點點搬進店裡。

  車上都是珠玉象牙之類,徐平在一邊看得眼都直了。自來這個世界,他還沒見過這麼多寶物。

  指揮著小廝把滿車的寶物搬進內室,鄭天林大致估了價,償兩萬斤白糖的價錢還有餘,就在清單上寫了回執,讓徐平和自己一起都畫了押。石全彬收在懷裡,便讓來的軍士趕著牛車回去。

  徐平急忙吩咐鄭天林,給來的人都準備一份禮物帶上。店裡沒有別的,每人包了兩斤白糖揣在懷裡。此時的白糖還是獨家經營,一斤差不多要一貫足錢,這禮物也不輕了。幾個皇城司軍士笑嘻嘻地告辭。

  把石全彬請進內室,上了茶,徐平和鄭天林再次道謝:「勞駕閣長!」

  石全彬喝過了茶,才慢悠悠地對徐平道:「小主人,你可知道為什麼這次官家特意命我把貨款結給你們?」

  徐平可不好說自己已經看過呂夷簡的奏章,只好答道:「實不相瞞,這筆錢我們盼了許多日子了,數目太大,我阿爹為了這事臥病在床,到現在都不見好。有這個結果,多虧閣長周全!」

  石全彬道:「這事我不好領功,是呂坦夫相公有一道奏章說起此事,官家閱覽奏章的時候,我恰好在身邊伏侍,說了幾句你們店家的不易。聖上念你們店家辛苦,便讓我從內藏庫裡撥款把你們的欠帳結了。」

  徐平連忙稱謝。聽石全彬話裡的意思,這事有這個結果他也出了不少力的。話說到這裡,待會少不了給他個大紅包。

  石全彬又道:「你們也知道,這種大宗貨款,宮裡很少會以現錢償付。我特意給你們要了五百兩白銀,解解你們目前困苦。其它的珠玉象牙,各種香料之類,我也看過了,都是一色好貨,足夠償付所值了。」

  徐平和鄭天林再次道謝。心中卻有些含糊,這個小黃門這麼上心,過一會要多大的紅包打發他?至於那五百兩白銀,徐平早已看到,與自己家裡存的銀鋌一個樣式,果然是宮裡出來的。本來他還沒看上眼,白銀哪裡比得上象牙珠玉珍貴,沒想到這還是石全彬特意要來。再一想,與珠寶象牙之類比起來白銀是此時的硬通貨,他倒還是善意。

  又聊了一會,石全彬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要與徐平套近乎,讓徐平惶恐不安。自己這個身份,能給他帶來什麼?

  到了最後,送石全彬離開的時候,鄭天林包了一大包寶物給他,反正有徐平在這裡,能夠做得了這個主。

  石全彬卻隨手取了一顆珠子在手裡,口中道:「我若是一物不取,主人家也心裡不安,這顆珠子取了回去給小輩玩耍。」

  最後對徐平一拱手:「小主人不要忘記今日之情。」

  看著石全彬離去,徐平和鄭天林面面相覷。這個石全彬什麼意思?若不是徐平穿越而來頭腦清醒,簡直要以為自己是什麼大人物的私生子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1:30

第17章 回聲

  午後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慵懶而又愜意,徐平站在汴河邊的柳樹下,看著在鋪子那裡一會進去一會出來的父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一得到宮裡還錢的消息徐正就趕了過來,渾身的病好像一下就好了。到了鋪子裡,看著堆成一堆的寶貨先是站在那裡傻笑,半天都合不攏嘴。笑過勁了之後走上前去,用手把那堆寶貨一件一件地摸遍,誰說話他都聽不見。一件一件摸完,徐正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仰頭看著房頂傻樂。

  徐平本已為這樣父親就把這些天的怨氣發洩完了,上去把他扶起來,到門前汴河邊找個陽光好的地方放把交椅讓他坐了。誰知剛剛坐下,徐正便又蹦了起來,飛也似地奔回房裡,把那堆寶貝又好好看了一遍。

  看完便自己回到汴河邊,在交椅上坐下,對徐平道:「還是大郎有辦法,東西都是真的,我果然不是在做夢!」

  徐平要去給父親倒茶,卻發現他又跑進屋子裡去了。

  從那裡起,徐正便就這麼出來進去地瞎折騰。

  徐平心中暗歎了口氣,父親的這個脾氣可不適合做大生意,數目大了一驚一乍地早晚折騰出個好歹來。有心把這個白糖鋪子轉讓算了,得了錢全家一起回鄉下做個地主,雖然利潤沒這麼多,好在穩定。這還是農業時代,和平年代再沒有比地主更旱澇保收的了。

  但他也只是心裡想想,現在白糖鋪子利潤這麼大,以徐正的脾氣,怎麼可能捨得放手?錢一要回來,他馬上就忘掉前些日子是怎麼受罪的。

  看看太陽要落山,徐正總算才安定下來,坐在交椅上閉目瞑想,也不知道在盤算什麼。

  天一擦黑,徐平便帶著父親回家去,任他怎麼不願意,也不讓他呆在外面。現在晚上的風還是涼的,徐正病了這麼多日子吹不得。

  兩人走在路上,徐正喋喋不休地向徐平說著那堆寶貨裡有多少東西,有多少顆南珠,多少根象牙,多少斤香料,一共要折算多少錢,一會說是能夠賣出兩萬一千貫,一會又說是能賣出兩萬五千貫。就像過年得了壓錢的孩童吧,不知疲倦地數著得到的壓歲的那幾個銅錢。

  徐平微微笑著,不時附和上一兩句。這是第一次,徐平真切地感覺到父親已經老了,不再是那個挑著酒桶在東京城裡沿街叫賣為了生活打拼的小販,而成為了一個隻想安穩生活的老人。

  從這一天起,他要挑起徐家的擔子了。

  回到家裡,張三娘特意吩咐豆兒加了幾個菜,有雞有魚,徐正還特意和兒子喝了兩杯。

  飯桌上,徐正仍然是不厭其煩地念叨著得到的那堆東西,向張三娘一樣一樣掰著指頭數著。張三娘聽得煩了呵斥了幾句,卻依然澆不滅徐正的熱情。等張三娘明白過來兒子為什麼一直順著徐正的話說,才想起來他臥床十幾天,巨大的心理壓力需要現在釋放出來,才住口不說。

  又在城裡呆了一天,第三天徐平便就要回鄉下去。此時春忙,耕種都離不開人,不是萬不得已,莊子裡也離不開他。

  徐正終於恢復了常態,便要騎馬送兒子一程,順便一起去看看住在西城外面的李用和一家,也聽聽段老院子對這次白糖事件的看法。

  看著兩人上馬,張三娘對徐平道:「大郎,過不了多少天就是三月初三了,城西金明池開放,全天下的人都可以進去遊覽。到時你也來京城遊玩,順便看看你爹娘!」

  徐平急忙應了,告別母親,與父親打馬出了城。

  今天正是假日,李用和呆在家裡,徐平父子到的時候,正與段老院子兩個坐在院中亭子裡喝茶。亭子旁邊一株大柳樹,已是一片碧綠,遮住亭子。不遠處還有幾株花樹,一棵玉蘭和一棵桃花一紅一白開得正豔。

  小廝把馬牽去拴好,李用和已經迎到門口,對徐正行禮:「哥哥怎麼今天有空?」

  徐正道:「大郎要回鄉下,我送他一程。正好順路,我們兄弟也多日不見了,就來你這裡走一遭。」

  徐平看看家裡再沒其他人,問道:「那兄弟兩個呢?」

  段老院子在亭子裡道:「二郎一早瘋了似地鬧,非要吃相國寺的糖人,我老胳膊老腿走不動了,只好由家裡新婦帶著兩個孩子進城。」

  過了一個年,李璋老成多了,李用和不常在家,段老院子老了,弟弟又太小,他也成了家裡的頂樑柱,經常幫著母親做點事。

  李家的小女婢上了茶,四個人便在亭子裡坐了下來。

  李用和問徐正:「前兩天去看哥哥,還在床上病得厲害,怎麼一下就好了?怕不是吃了什麼靈藥?」

  徐正不好意思地笑笑:「兄弟知道我這個脾氣,那都是心病。前天宮裡來人把年前白糖的帳結了,我的病自然也就好了。」

  段老院子聽見,問一句:「宮裡來人結帳?怎麼一回事,說給我聽聽。」

  徐平正要聽他意見,便道:「我把茶擺在汴河邊的大路上,段爺爺和世叔都是知道的。」

  段老院子歎口氣:「你這辦法我是不贊成的,不過知道的時候你都擺了好多天了,多說無益,也就沒跟你提起。」

  徐平便接著把自己如何天天去相國寺買朝廷奏章,終於見呂夷簡的奏章,以及第二天宮裡就來人把帳結了的事說了一遍。

  段老院子聽完,沉吟一會問道:「宮裡來的是什麼人?」

  徐平道:「是個小黃門,二十多歲,長得蠻精神的,說是叫石全彬。」

  「石全彬?」段老院子默念了兩句,「我想起來了,是故石知顒提轄的孫子,托他爺爺的關係入宮的。他們家多少代都是內侍出身,熟悉朝裡的各種掌故典章,做事最是乖巧。」

  聽見這話,若不是已經瞭解此時的情況,徐平會以為這是說的哪一個武將世家,而不是一個內侍世家。其實現在皇宮裡的內侍,尤其是那些有頭有臉混出名堂來的,很多都是這樣一代傳一代的世家,其中有不少是從五代時期傳承了一兩百年下來的。雖然都是養子,卻一代傳一代,香火不斷。

  想了一會,段老院子又道:「這個人,年紀輕,心思精巧,知進退。不過他爺爺去世得早,在宮裡又得罪過人,父親沒混出名堂,在太后面前一直不怎麼受賞識。倒是聽說當今皇上蠻親近他,由他出面結帳,只怕真的是皇上的旨意,此事並沒有經過太后。」

  聽老院子這麼說,徐正心裡又有些忐忑,急忙問道:「段阿爹,沒經過太后沒事吧?宮裡不會把錢又收回去吧?」

  段老院子聽了直笑:「一提到錢你就上心!一兩萬貫錢,在我們是不得了的大數目,在宮裡就是九牛一毛。皇上已經成年,雖然太后抓著朝政不放,這麼點事還是能自己做得了主的,你儘管安心,錢到手不會飛走了。」

  徐正聽了出了一口氣,他確實被前些日子的事整怕了。

  段老院子想了一會才說:「倒是呂夷簡相公這個時候上這道奏章讓人奇怪,大事又不提,只是替你們家裡把錢要回來。」

  徐平急忙插上一句:「白糖子鋪子不是我們一家的,還有李家。他們是外戚,地位尊貴,呂相公是不是受他們家之托?」

  段老院子搖搖頭:「朝裡現在這些宰執,現在有哪一個沾外戚的?以前劉美活著的時候,丁謂還去巴結他,丁謂倒臺之後,再沒人冒這個險了。」

  劉美是太后前夫,關係不比尋常,丁謂巴結也得了不少好處。太后的這點事全天下都知道,先皇都不忌諱,老百姓更是當茶餘飯後的消遣。

  又想了一會,段老院子對眾人道:「想來想去,這次白糖的事情很可能跟閻文應有關。呂相公為什麼幫你們說話,我也大致心裡有數,總之不是壞事,你們就當不知道好了。至於朝廷大事,我們小民也不用多操心。」

  徐正聽了這話,才說道:「段阿爹說得一點不錯,我昨天讓劉小乙帶了一份重禮去呂相公府上致謝,卻連門都沒進去。看來他也不想與我們有牽連。」

  段老院子直搖頭:「你小生意做久了,頭腦轉不過來。呂相公身為宰執,怎麼可能收你的一點禮物!這事以後忘掉就算了。」

  李用和在一邊只是偶爾附和一句,沒說什麼意見。心裡卻明白,呂夷簡的面子大多還是賣給他的,不過不能說出來吧了。

  幾人又聊了一會閒話,看看天色不早,徐平便告辭上路。

  自白糖鋪子的帳被付了之後,關於茶法的爭論也戛然而止。

  陳茶由三司拉回了庫裡,馬季良因為監管不力,被逐出京城。第一次說是知越州,被繳還詞頭,改知明州。越州知州例帶兩浙東路安撫使、馬步軍都總管,為一方大帥,太后本想把他調出京城升上兩級,被宰執頂了回去。馬季良第一次任親民官即是明州鄞縣知縣,這算又回到了老地方,不過作為正任職州,他還是升了一級官。

  朝廷又組織了幾位元重臣重議茶法,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只是走個過場,廢新法行舊法已經是勢在必行。

  茶法與徐平無關,只是馬季良的新職務是個麻煩。

  此時天下的蔗糖,以兩浙和川蜀產的為優,廣東番禺(今廣州)品質最差,而徐平前世白糖的最大產地廣南西路此時幾乎不產蔗糖。到底是因為甘蔗品種問題還是氣候原因徐平搞不明白,但事實卻是如此。而京城裡的白糖鋪子,由於運輸方便,用的全部都是兩浙的蔗糖。兩浙蔗糖的最大產地,恰好是四明,也就是馬季良的新任職地,明州。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1:32

第18章 春忙

  春天的風從河邊吹來,吹在人臉上暖洋洋的,像少女的手輕拂臉頰,帶著楊柳新芽的清香。

  秀秀和蘇兒並排站在一起,看著徐平帶人攪拌一盆盆石灰水。春天的陽光照在她們臉上,她們的臉龐晶瑩而顯得有些透明,輪廓帶著淡淡的光芒。

  秀秀滿臉都是好奇,蘇兒卻不時搖一搖小腦袋,並歎一口氣。

  看著徐平帶人把選好浸過的稻種倒進石灰水裡,蘇兒忍不住道:「秀秀,我跟你說,官人這麼做肯定是亂來!我是水鄉人家,從小就看人家種稻,從來沒聽說過還要用石灰泡稻種,那不都燒死了?」

  秀秀不服氣地道:「官人是有道理的,你什麼時候見他錯過?你們水鄉人家也不一定就會種稻了,官人說我們這裡幾百年前也是種稻的!」

  蘇兒嘟起嘴:「你聽他哄你!要不是先帝推廣占城稻,連兩淮現在也是不種稻的,更何況是這裡!」

  秀秀扭頭不理她:「偏你知道得多!」

  蘇兒搖著小腦袋:「我聽宋大伯說的咯,他種了一輩子水稻,有什麼不知道的?官人從小連水稻長什麼樣子都沒有見過,就瞎指揮,誰肯信他?哦,除了你,一天到晚在他身邊轉,才會被他唬了!」

  秀秀轉過身子,賭氣不再理蘇兒。蘇兒搖頭晃腦,卻是得意得很。

  徐平是從來沒有種過水稻,但從前世帶來的基本知識還是有的。水稻不容易發芽,種子需要處理。此時已經有選種、曬種、浸泡的程式,但選種是靠人工用簸箕把不實的挑出來,他改成了用黃泥水浮選,在他前世,這是很多作物通用的選種方法。

  宋老栓從來沒見過有人用過這法子,打死不從,徐平沒辦法,必須要尊重他這個專家的意見,確立他的權威,不然以後就會亂套,便自己帶了人,劃了幾十畝的實險田,使用自己的方法。

  其實苗田裡已經種了兩畝地的秧苗,用宋老栓的傳統辦法,徐平拿來作訓練用的。此時莊裡幹活的莊客已經達到了七十多人,在莊院外面成家的都已經有十三戶,但種過水稻的只有六個人,最權威的還是宋老栓。

  徐平怕到了起秧插秧的時候這幫沒見過水稻的北方漢子把事情搞砸,特意種了兩畝地的秧苗作訓練用,先把他們培訓得熟練了,到了那忙得連飯都吃不上的時節才好派上用場。

  人多了徐平本來想依然按照自己先前那軍隊的方法組織,實行半軍事化管理,既省心,又提高效率。結果被林文思訓了一次,這個時代,帝王最怕的就是底下臣民造反,私人訓練軍隊是極犯忌諱的事,嚇得他趕緊改了,借鑒保甲法管理莊客,只是保留了一支二十人左右的巡邏隊,由莊客輪差。

  選完種,浸好,徐平又提出用石灰水消毒。因為水稻的病害很多是由種子一代代傳播的,消毒可以有效防止病害的發生。這種方法宋老栓更沒見過,而且石灰水的腐蝕性也使他心生恐懼,徹底與徐平分開作業。

  從選種開始到水稻苗育好要一個多月的時間,徐平也有意把育期拉長一些,一是壯苗容易成活,複青更迅速,再一個也是為了以後稻麥兩作準備。位長育苗期,小麥提前種在水稻行間,此地的氣候可以實行一年兩熟。

  其實水稻的育苗移栽技術成熟推廣到此時並沒有多長時間,應該是在中唐時期才在江南大規模應用,以前還是以直播種植為主,此時直播卻已經基本消失了。而在徐平的前世,直播技術卻又再次興起,因為插秧機械化的效果極不理想,直播可以提高效率節省人力。但在這個時代,種子技術、肥料以及其他基礎科學都差得太遠,直播完全沒有優勢,並沒有推廣的必要。

  林文思閒著沒事,沿著南河兩岸欣賞了一會風景,便與林素娘一起站在一邊看宋老栓帶人浸稻種。徐平的想法太怪異,林文思欣賞不來,只是一邊看宋老栓忙一邊說著閒話,懷念在舊鄉的少年時光。

  把稻種處理好,還沒有到中午,眾人在河邊坐了休息一會。

  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微風吹過的河面閃著銀光,偶爾一隻翠鳥被驚起飛速地穿過柳枝,明媚的春光讓人沉醉。

  秀秀和蘇兒手拉著手一個一個看過浸著稻種的石灰水盆,裡面的稻種顆粒分明,水也清澈,一齊道:「這也跟清水沒什麼不一樣!」

  徐平走到林文思身邊,行過了禮問他:「老師,再過五天就是三月初三了,金明池龍船競標,我們一起去遊玩不好?」

  「好,我也約了幾個好友。」林文思臉現笑意,「不知不覺,來到這裡也快一年了,時光飛逝人易老。對了,你最近學業如何?你最近事情太多,我也沒有督促,不要荒廢了。」

  徐平恭敬地答道:「都在看書,不曾放下。石曼卿最近要放外任,正在選官,沒有什麼事情,我也多向他請教。再者說了,去年殿試取的人不少,今年只怕不會再開科了。」

  林文思淡淡地說:「話雖然如此說,學業卻不可放下。讀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一日也不可荒廢!」

  這種道理徐平前世不知聽了多少,不想再談這個事情,便問旁邊的林素娘:「三月初三,你隨不隨我們進城?」

  林素娘看看父親,小聲說:「只怕不太方便。」

  林文思笑著搖搖頭:「有什麼不方便?我要去會友,你們兩個作伴就好了。晚上我們在京城裡都有住處,擔心什麼?」

  林素娘微微紅了臉,小聲道:「那我也隨你們一起去。」

  蘇兒拉著秀秀悄悄湊了上來,聽到這裡,急忙問道:「那帶不帶我們去?都說那個日子多麼熱鬧,我還沒去看過呢!」

  林文思道:「都去!都去!在這鄉下一年了,都去散散心!」

  說會閒話,徐平見許多莊客都躺在草地上,在懶洋洋的太陽下快睡著了,不敢再歇,一會只怕都不想動彈了,便對林文思道:「你們在這裡看柳,我去招呼莊客去地裡,地要再整,有些農具也要再試試。」

  林文思點點頭,微眯眼迎著春風看著河邊的兩排綠楊柳。

  把莊客招呼起來,徐平對高大全和孫七郎道:「你們兩個把新製的車帶上,我們到地裡試試,別到用的時候出問題。」

  兩人應諾去了,徐平與徐昌帶著莊客到了水壩旁邊的水田裡。

  此時田裡放了水,正在灌地。因為是鹽鹼地,第一次種植要多灌排幾次,洗去鹽鹼,最後再蓄水種稻。所以現在的水都是過兩天要排出去的,然後再耕耙整齊。

  等高大全和孫七郎帶了幾個莊客把水田的運輸車抬來,徐平讓他們放到水田裡,捲起褲腿到地裡看鐵輪陷進泥裡的情況。

  推動一下,發現還可接受,徐平便對高大全和孫七郎道:「你們兩個去坐著,我再看看!」

  兩人坐上去,徐平見並沒陷下多少,便道:「好了,動起來走兩步!」

  泥地裡啟動比路上又艱難了許多,兩一下憋紅了臉,徐平急忙對其他莊客道:「幫水推一推,泥地裡動起來太難!」

  幾個莊客搭手使一把勁,車子便動了起來,在泥地裡緩緩前行。動起來之後便輕鬆了許多,高大全和孫七郎兩人便能騎著前行了。

  徐平是個莊客坐到車上,一人上去車子前行便已吃力,再上去一個人,高大全和孫七郎便瞪起了眼珠,動不大了了。

  徐平心中暗歎了口氣,看來這車子也只好運秧苗了,施把指望不上。好在收稻的時候田裡的水會放乾,運收的稻穀應該也可以。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1:35

第19章 遊園

  金明池開鑿於太平興國年間,原是開封水軍訓練的場所,後來軍事意義漸漸減弱,娛樂成了主流。池子與瓊林苑隔順天門外的大道相對,實為一體,為開封城的第一勝景,每年自三月初一至四月上旬開放遊覽,無論什麼身份,官方不禁進入。這一個多月的時間,也是滿城百姓遊春的時候。

  三月初一,皇帝帶群臣駕臨金明池看水軍表演。這一天熱鬧是熱鬧,但由於滿朝權貴都集中在這裡,普通老百姓就不能盡興。到了初二,官僚士大夫們有了空閒,呼朋引伴到處飲筵,看著也是鬧得慌。像徐家這種平頭百姓,更喜歡從初三開始進入金明池,這時官方活動大多結束,是真正百姓的節日。

  林文思在京城裡也有一幫屬於士大夫的相知,自二月底就帶了林素娘和蘇兒住到了京城裡。徐平因為莊裡農事繁忙,直到了三月初二安排了莊裡的農活,才帶著秀秀和一大幫要看熱鬧的莊客來到了開封。

  順天門的大路直通新鄭,所以民間多稱為新鄭門,正是徐平來的方向。他們到的時候已是傍晚,未到城門,已是看見滿天遍野的人群帶著酒具桌椅之類浩浩蕩蕩的回城。這種壯觀場面,徐平在前世也沒有見過。

  此時楊花飛舞,暖風拂面,葉綠花紅,正是一年裡最好的時光。天下承平數十年,奢靡享受之風漸漸開始取代宋初的勤儉節約,整個社會彌漫著一種浮華風氣,又以首善之地的開封府為最。

  徐平要躲開人流,又要與李用和一家打聲招呼,便繞開回城的人流,渡過汴河上的浮橋,從萬勝門進城。

  這兩天李用和公務出奇地繁忙,李璋便憋在家裡與段老院子一起看弟弟,已經快要瘋了。見到徐平如同見了救星,不管不顧,隨著他一起回到了徐家在光化坊的新家。

  把帶來遊完的莊客找客棧安頓下,徐平回到家裡已是天黑,李璋正與秀秀和豆兒兩個在做遊戲,見到徐平,喊道:「哥哥,明天我們什麼時候一起出城去?先去金明池還是先去瓊林苑?」

  徐平忙了一天已經累得不行,隨口答道:「到了明天再說,今天晚上萬事不管,吃飽睡好,養足精神!」

  吃過了飯,秀秀去豆兒房裡睡了,李璋擠到徐平床上。

  這兩天滿城都不賞春的人,其他的所有事似乎都停了。李璋家正好在城外汴河邊上,看得心癢癢。明天自己就要出去玩了,晚上怎麼也睡不著,一個勁在徐平耳邊咬鬧。

  徐平最近忙得不可開交,又趕了大半天的路,哪有心情跟他鬧?不耐煩地說了他兩句,讓他早點休息。

  李璋坐在床上沉默了一會,突然重重歎了口氣:「哥哥,自去年你們家出了京城,我覺得你是一下就長大了,再沒心思與我玩鬧!」

  徐平沒好氣地道:「人總是會長大,難道能玩輩子?」

  李璋再歎一口氣:「可不是!在去年,我還挺羡慕你大了,什麼事都能自己作主,盼著自己也快長大。誰知轉過年來,我長大一歲,段爺爺和阿爹果然就不怎麼管我了,然而一做事情,自己也沒心思玩了!」

  徐平躺在一邊怔了一會,才道:「人到了什麼年紀有什麼活法,你還是趁著這兩年年幼,把自己想玩的都玩了,過兩年就沒機會了。好了,明天還要早起,好好睡覺吧。」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大早,李璋天不亮就醒了,把徐平推起來。

  徐平也是無耐,低聲嘀咕:「昨夜我睡了你還沒睡,起來地又這樣早,果然小孩都是不用睡覺的?」

  吃罷了早飯,諸人都已收拾妥當。

  今天全家出遊,連徐正這個樂趣全在錢上的,也放下了白糖鋪子的生意,穿上新衣新鞋,早早等在廳裡。

  豆兒和秀秀早就準備下了酒菜,有的是她們兩個一大早趕出來的,還出去買了幾個菜,一起放在食盒裡,另一個籃子裡放了幾瓶酒,由保福挑著。

  出去遊玩,喝白酒可是不合適,徐平本來想只帶兩壇上好的黃酒的,想起今天不定會遇到誰,還是又帶了兩小壇白酒。

  等到出門,太陽已在城頭露出半個腦袋,頂著漫天紅霞。

  徐正喜道:「好,今天是個豔陽天,可以盡興玩一天。」

  過了州橋,全家上了通新鄭門的東西大路。走不多久,路上就已是熙熙攘攘,全都是出城遊玩的。殷實的人家,都是由僕人挑著擔子,裝著酒菜,一般的普通人家,也都挎著籃子,裡面裝著吃的喝的。更有那種富貴的,騎著馬坐著車,更是熱鬧非凡。所有人都是一身新衣,不少人鬢邊還插著時令鮮花。

  徐平看得有些目瞪口呆。他的前世可沒有這種全民盛況,就是長假時間也沒到這種程度,而且大男人戴花,也讓他覺得有點錯亂。

  出了城門,徐正道:「我們先到瓊林苑去看花,等到了中午,再去金明池邊擺下酒茶,好好享受。」

  眾人一起叫好,進了大路南邊的瓊林苑。

  此時正是春天最好的時光,百花爭發,萬物復蘇。瓊林苑作為皇家園林裡的佼佼者,更是美不勝收。

  可惜徐平不是文藝青年,看這些風景有些牛嚼牡丹,只是紅的綠的看個熱鬧,遠不如其他人驚呼連連那麼為春色捧場。李璋在他身邊,原還很熱烈地跟他討論哪朵花開得好,哪棵樹長得奇,徐平隨口應付,沒幾次李璋就沒興趣了,與秀秀和豆兒兩個湊到一塊討論去。

  轉了一圈,重要回到園子的北門,大家都有些累了。

  徐正道:「太陽快到頭頂,再走就覺得熱了。我們到金明池去,找個僻靜的地方飲酒,吃些果子填填肚子。」

  張三娘一直與丈夫走在一起,見徐平的興致不高,便問:「大郎,怎麼見你怏怏不樂的,這裡風景不好嗎?」

  徐平搖了搖頭:「風景好是好,不過我最在意的是這園裡種的到處都是椿樹,此時芽正嫩,沒人采了回去吃嗎?」

  張三娘罵道:「沒出息的,就知道吃!這是皇家的園子,哪個不長眼的敢亂采!看看也就罷了,不要亂想!」

  徐平倒是不以為意,這園子好確實是好,不過說破天去也只是個公園罷了,正是因為皇家的才顯得神奇,惹得老百姓年年都要來上這麼一回才心安。

  張三娘看著徐平又道:「大郎,每次皇上宴請新科進士也是在這園子裡,等到朝廷開科,你去中個進士,那時進來才是風光!」

  徐平笑道:「托母親吉言,如果今年朝廷開科,我下年就給你掙個進士回來,讓你也風光一次!」

  眾人一起大笑,都知道今年是不可能開科的,去年取了那麼多進士,怎麼也得再隔上一年,徐平也就是說著好聽罷了。

  穿過新鄭門的大路,便到金明池門前。這裡不比瓊林苑,才是真正專門為了百姓遊玩設置的地方。大門結著彩樓,奢華無比。

  進了門,遠遠就傳來鑼鼓之聲,那是金明池裡天天都有的水軍表演,還有各種水上班子的水戲,包括各種傀儡表演。仔細聽,還有斷斷續續的管弦之聲,伴著婉轉清麗的女聲歌唱。

  此時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士帶著女妓出遊是風氣,沒錢財有文才的文人更是以陪著名妓出遊蹭吃蹭喝為有面子的事。當然這時的女妓大多指的都是文藝工作者,與徐平前世請女明星小模特陪著玩有異曲同工之妙,真正的名藝與他前世的大明星一般,不是光有錢就能請到的,古今傳承這些事並沒有什麼改變。

  除了私人請的女妓,官府還在園子裡搭了不少彩台,讓官妓在上面獻藝,日日都有,天天不歇,算是這個時代的公益演出了。

  自要了錢回來,最近這些日子徐正的心情舒暢,路上走著,看著到處在表演的妙齡女郎不由兩眼放光。張三娘早就防著這一點,只是在徐平和李璋兩個孩子面前不好說什麼,只是拖著徐正離那些綺麗場合遠一點。

  金明池周長近十里,地方極大,雖是滿城的人都來這裡,也並不顯得擁擠。進門沒有多遠,還沒見到池水,就先見到了池裡的大龍舟。這艘龍舟是吳越王奉歸宋時所獻,長二十多丈,上面樓臺數層。前世的徐平是長於北方的土包子,沒見過水裡的大場面,這時見了龍舟也驚歎不已。

  龍舟是皇上的遊船,普通人只能看,不能靠近。不過在水裡泡裡幾十年沒有修整過,這龍舟現在已經有些敗壞了,皇上也只是在上面擺個場面,並不能再像先帝那樣真正在龍舟上觀看水軍交戰。

  靠近大門附近的池邊人最多,還有官府搭的彩台表演各種節目,到處都擠滿了人,販賣吃食的小販穿棱其中。自太祖朝起便張榜全國,這種提籃挑擔販賣的小民不收稅,所以東京城裡的流動小販螞蟻一般多,這兩天滿城百姓出城遊春,他們便也隨著人流行走其中。

  要找個安靜的地方享用酒茶,徐平一家便沿著湖邊的路向西走去。走不多遠,前面一個小沙崗,稀稀落落地栽著幾棵花樹,只有三三兩兩的遊人。

  徐正看了喜道:「那裡清靜,我們便去那崗上休息。」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4 11:39

第20章 送行

  到了山崗上,一家人找個稍微平坦的地方,讓保福和豆兒攤開一張毯子,把帶來的酒菜擺下,圍著坐了下來。

  剛剛喝了兩杯,便聽見不遠處有絲竹和女子清麗的歌聲傳來。

  徐正眼睛微眯,享受著春日溫暖的陽光,遠處女子婉轉的聲音直唱到他的心裡去,不禁陶然。

  張三娘見了徐正的樣子,再聽聲音,不由心中生氣,恨恨地罵道:「什麼人這麼沒臉皮,連個清靜的地方都不給人留。」

  不大一會,那邊一曲唱完,響起一陣叫好聲。

  徐平聽見,對父母道:「怎麼那裡有聲音聽著熟悉?」

  徐正夫婦自然知道,此時的官宦士大夫最喜歡帶著女妓出來遊玩,自己的兒子也讀過幾年聖人書,作過兩首詩詞,說起來也是讀書人了。

  互相看了一眼,便對徐平道:「大郎不妨過去看看,要真是熟人呢?」

  徐平心裡好奇,便站起身來,向父母告辭,順著聲音尋過去。

  這處山崗原來是個半島,金明池水圍過去,那邊有更廣大的水面。離著山那邊的水邊不遠,有一大片平地,種著桃樹杏樹,繁花盛開。

  在花樹掩映之中,散落著幾堆人。眾人的中間,有七八個年輕的女妓,有的彈琴,有的吹笛歌舞,還有兩個在一邊彈著琵琶。

  徐平眼尖,一下就看見了石延年與幾個人陪著兩人坐在一邊。主位上一個是張知白,另一個是個中年人,看起來三十多歲,雍容華貴。與石延年陪坐的還有一個和尚,白白淨淨,面目清秀,也看不出年紀。主位上的兩人顯然身份顯貴,身後站著好幾個僕人和兵士,小心伺候。

  還有三人稍微離開一點,其中一個正是林文思,他的身邊兩人一個老年一個少年。這幾個人明顯地位低得多了,身後只站了兩個老僕。

  離開得更遠一點,則又是一大堆人,行令飲酒,最是熱鬧。其中一個人徐平認得,正是有過一面之緣的柳三變。看他們的樣子,當是一群文藝圈的。

  徐平繞過山崗,先到了林文思那裡,行過了禮。

  林文思看著徐平問道:「你怎麼來到這裡?」

  徐平道:「今天日光好,我們一家也出來透透氣。」

  林文思點了點頭,也沒問徐家的其他人在哪裡。在場的都是讀書人,徐正一個賣酒開店的不適合這個場合。

  指著身邊的老者林文思對徐平道:「這是石官人,與我多年相識。石官人雖是進士出身,但尤精三傳,義理精深。」

  徐平上來行過了禮,林文思把他的身份價紹了。

  老者道:「老夫石丙,這是犬子石介,你們年齡相當,正可親近。」

  徐平與石介相見過了,便也在旁邊坐了下來。那邊石延年雖是舊相識,但他陪著的明顯不是一般人,沒有招喚不好過去。

  坐下之後,徐平便問林文思:「老師,這裡怎麼聚了這麼多人?周圍也沒什麼特別的風景。」

  林文思笑道:「說起來是一樁趣事。最近有一位湖州的讀書人張先張子野遊到京城,這人也是以善治新詞出名,與柳三變兩人在京城一見如故。今日兩人攜手出來遊金明池,走到這裡,卻遇到了去年一位及第的進士張先。兩人同姓同名同字,算是天大的緣分,便在這裡擺了個宴席聚會。柳張二人都是當今的絕頂詞人,我們便也在這裡湊個熱鬧。」

  徐平向那邊看去,果然柳三變身邊有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白面無鬚,一身青衫,長得極是瀟灑。前世就是這一點好,書本裡正經的歷史人物記住的不多,文藝明星卻是重點要記住的。張先這個名字徐平恰好有印象,與柳三變一樣都是宋詞發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尤其是他八十歲納妾,蘇軾調笑他的那一句「一樹梨花壓海棠」,流布極廣,實在是千古名句。

  不過現在的張先只是三十出頭,與柳三變一樣都是布衣,甚至連湖州的發解試都沒過,只是來京城遊歷的,還沒那麼從風流趣事。

  至於別一個張先年齡就要大一些,而且長相魁梧,面色微黑,就沒另一位那玉樹臨風的氣度了。但他出身將門,爺爺是曾任過樞密副使的張遜,自己又在去年高中進士,論身份可就高貴得多了。不過是附庸風雅,與那兩個人聚在一起,與一群妓女唱兩位詞人的新詞。

  喝了兩杯酒,徐平又問:「那邊與石延年和張相公坐一起的又是哪位?」

  林文思小聲道:「那是知審官院的晏同叔學士,最近因了張相公取薦,石曼卿改了文職,正要放外任。張相公的面子,想選個好一點的地方吧。」

  徐平不由多看了那中年人兩眼,晏殊字同叔,此時以翰林學士知審官院,沒想到此時的宋詞三大家,今天竟然就這樣莫名其妙碰在一起了。不過宴殊一生富貴,不會沒事跟一幫女妓混在一起,這種調調人家家裡有最好的家妓,想唱歌就唱歌,想跳舞跳舞,關起門來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讓人看見笑話。跟官妓糾纏多了要受彈劾,買回去的家妓想怎樣都沒人管。

  石延年原是武職三班奉職,還不如李用和,升遷之類歸樞密院管,改文職則關係就到了審官院,整個組織關係都全變了。宋朝以文為尊,當然這個時候還不如後來明顯,但以武改文也是了不得的事,全靠了張知白給石延年周旋。

  喝了幾杯酒,說一會閒話,張先和柳三變那邊傳來一陣叫好聲。幾人扭頭看去,原來是一個彈琵琶的女妓正喜滋滋地從張先手裡接過一張紙,當寶貝一樣仔細收了起來。此時妓院飲酒,稍有名氣的詞人都會被女妓索詞,尤其是名字。要到了的女妓歡天喜地,從此身價倍增。如果沒要到,有的就免不了心生怨氣,背後嚼舌頭說壞話。徐平自從上次半抄半改了一首詞之後對這玩意就敬而遠之,應情應景地作詞難不難且不說它,關鍵是他不解音律。這個時代詩化的文人詞才剛剛興起,並不流行,當著一大堆人的面瀟瀟灑灑寫出來,結果一個小姑娘拿到手裡說你這唱不了啊,那該有多尷尬。

  拿到新詞,一堆女妓調管弦,撫琵琶,不一刻就唱了起來:

  「朱粉不須施,花枝小。春偏好。嬌妙近勝衣。輕羅紅霧垂。

  琵琶金畫鳳。雙條重。倦眉低。啄木細聲遲。黃蜂花上飛。」

  原來是一首《醉垂鞭》,由小姑娘唱出來,婉轉清麗,伴著明媚的春光,實在是花也醉人,人也醉人。不得不佩服還是文人有品味,這個調調可比徐前世在娛樂場所漫天胡吼有格調多了。

  那個得到詞的小姑娘看起來只有十歲出頭,明顯沒有發育,還只是個孩子,與蘇兒和秀秀年齡也相差不大。徐平看著三十多歲的張先,實在難以理解怎麼會對這樣一個小孩生出那麼多思緒來,只能搖頭。

  一曲唱完,眾人又是歡聲叫好。

  石延年看那邊唱詞,一轉頭卻發現了徐平,想了一會,便對張知白和晏殊告罪:「那邊有學生的一個相識,我去打個招呼,去去就來。」

  張知白見是徐平,笑著對晏殊指著徐平說:「同叔,那邊的少年人便是前些日子引起茶法糾紛的徐平,一向讀書,也能作兩首詩詞,多有可取。」

  晏殊點點頭:「既然相熟,不如喚來同飲兩杯。」

  石延年應了,起身來到徐平這一邊。

  徐平急忙站起來應上。石延年與林文思和石丙見過了禮,對徐平道:「那邊兩位相公請雲行過雲飲兩杯酒。」

  徐平怔了一下,才問道:「你們喝得什麼酒?」

  石延年苦笑:「是最好的羊羔酒,我喝起來卻沒什麼味道。」

  徐平想了一下,把面前帶過來的一壇白酒遞給石延年:「你還是喝這個吧,那些酒喝起來不是受罪?」

  張知白已經年老,晏殊更是生在富貴,注重養生,白酒是喝不慣的,只有石延年性格放蕩不羈,好喝烈酒,無醉不歡。讓他陪這麼兩個人喝酒,也著實是難為了他。

  石延年把小小白酒罈放到袖子裡,帶著徐平回到席前,向兩人介紹過了。

  徐平見過了禮,張知白笑道:「你前些日子鬧得好大動靜,朝裡宰執,甚至太后和皇上都被驚動了。怎麼,錢要回來沒有?」

  徐平知道是張知白第一個在朝裡提起自己家的事,忙道謝:「還沒有謝過相公援手。錢都給過了,是皇上命宮裡的內侍送來的。」

  張知白笑著點點頭,示意徐平與石延年一起坐下。

  石延年從袖子裡取出那一小壇白酒,對宴殊道:「學士,雲行家裡是釀酒的,尤其是這燒酒算是京城一絕,您也嚐嚐。」

  說完,取過一個新碗,給宴殊倒了小半碗。

  宴殊端起碗來,在鼻端聞了一聞,微微笑道:「這酒我也有耳聞,曹寶臣太尉尤其推崇,常讓家裡人給他帶到任上去。不過我不勝酒力,卻喝不來。」

  說完,把碗放在一邊,並不喝。

  石延年尷尬地笑笑:「那學生只好自飲了。」

  喝了兩杯酒,晏殊便問起徐平所學。徐平滿肚子的知識,基本都是跟農業和工業有關,這個時代的詩詞歌賦只是略有瞭解,真正用功的地方也只是應試科舉的內容,其它雜學幾乎是一竅不通,哪裡能說上什麼?問了幾句,晏殊心中已是微微失望,說了一句你還年輕,只要好學,便不再說什麼了。

  至於農業稼穡,宴殊自入仕,基本是任清要館閣之職,基本一無所知,對徐平怎麼種地的事情也沒什麼興趣。倒是張知白久經宦海,長時間擔任親民官,是走的宋朝宰執正途,還興致勃勃地與徐平討論起種稻的事。

  石延年憋了許久,有了白酒沒一會就喝得精光,漸漸有些上酒。

  張知白對石延年道:「曼卿仕途不順,在京城十年蹉跎,好在其志不改。此次轉了文職,又有宴學士一力主持,外放金鄉任知縣,官職雖微,但是實實在在的親民官,切不可馬虎了。百里之縣雖小,民事軍事卻是齊備,只要盡心盡力,有了治績,才是今後你仕途的根本。」

  石延年起身道:「聽相公教誨!」

  他這麼多年來只是在京城裡做個下層武官,說是不委屈是假的,如今終於柳岸花明,難免心中激動。又想起如果自己當年不出意外,以進士出身出仕,一開始就遠超此時的官職,此時只怕已摸著知州的邊了,不由感慨萬千。

  徐平見自己在這裡已經有些多餘,便舉起酒杯對石延年道:「祝石兄此一去鵬程萬裡!」

  石延年謝過,仰頭把酒喝了。

  徐平與他相對,卻見石延年的眼裡隱隱有些淚花。仕途如海上行船,波詭雲譎,不知什麼時候陰,不知什麼時候晴,也許一不小心,一個大浪打來就會粉身碎骨,並不是那麼輕鬆愜意。

  比在坐的人多了一世的見識,徐平更加知道世途的險惡,看著石延年悲喜交加的樣子,不由心中感慨。

  又倒上一碗酒,徐平道:「石兄以詩聞名京城,我班門弄斧,便以一首七絕送你去京東任職。

  碧水無波臥老龍,微呼騰浪露崢嶸。

  知君此去一千里,展翅鯤鵬舉世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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