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124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17

第40章 清香白酒

  第二天一清早,徐平和李璋兩個剛剛洗刷罷了,就見到秀秀從外面匆匆回來。小女孩臉蛋紅撲撲的,看起來極是精神,滿臉的興奮勁還沒過去。

  行過了禮,秀秀好像有什麼話要對徐平說,見有李璋這個外人在,便強行忍住了。

  吃過了早飯,徐平對秀秀道:「今天我要去與大夥蒸酒,一天不得清閒,你在小院裡自己歇著吧。如果有空,煮點綠豆湯給大家喝。」

  秀秀答應了,徐平便帶著李璋出門。

  看看徐平到了門口,秀秀再也忍不住,在後面叫道:「官人且等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徐平轉身回來,李璋便要跟上,剛好看見秀秀一臉警惕地看著自己,醒悟過來這個小丫頭與自己還不熟,只怕心懷戒意,沒意思地站在了原地。

  見徐平過來,秀秀靠近他身邊,小心地取出一個小盒子來,興奮地打開給他看,話聲中帶著按捺不住的高興:「官人,我取到巧了!」

  徐平看那盒子裡,是一隻小小蜘蛛,在裡面結了一張網,很是精緻。知道這是女孩子的玩意,他也不知道什麼意思,但見秀秀如此興奮,想來是「女兒節」很重要的東西,口中道:「我家秀秀最是心靈手巧,自然是一求就得。」

  聽了徐平的話,秀秀小臉通紅,想來是興奮得厲害。跟徐平說過,分享了自己的喜悅,秀秀心情平靜了些,不好意思地道:「官人去忙吧。」

  說完,轉身跑進了自己房內。

  徐平直是搖頭,想不明白這有什麼好興奮的,與李璋一起出了院子。

  到了釀酒場地,徐昌已經把人集合完畢,都眼巴巴等著。

  多日心血,全在今天,徐平心裡也有些緊張,不知最終會得到什麼結果,合不合自己心意。

  站在眾人面前,徐平清了清嗓子,一時竟想不起來要說些什麼,也不知道最後蒸出來的是不是心裡想要的白酒。靜了一會,才努力平靜下心情,對眾人道:「該說的我早已說過,大家心裡都是有數的,今天不再囉嗦。我們為這幾缸酒,都是花了無數心思,成敗全在今天,諸位務必要仔細謹慎!」

  說畢,便先讓幾個莊客去刷洗準備盛酒的酒缸,其他人一起去起料。

  把埋在地裡釀酒的缸打開,一陣濃烈的酒香便彌漫開來。眾人聞了,都是精神一振。有這氣味,就是有酒了。

  高大全和孫七郎帶了幾個莊客小心翼翼地把缸從地裡挖出來,一起發一聲喊,抬到了準備好的蒸酒甑旁邊。

  高大全站到凳子上,依然負責裝料,孫七郎站在一邊,給他打下手。

  拌料用的穀糠早已蒸好晾乾,放在一邊。孫七郎用簸箕盛給高大全,高大全接過,緊緊盯著甑裡。

  莊客已經在鍋下燒起火來。這裡用的都是好煤,用不了多大一會,火就變得極旺盛,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音。

  李璋站在徐平身邊,好奇地看著這一切。上一次他雖然喝過了糟白酒,但卻沒見過是怎麼蒸出來的,這次有了機會,當然要一飽眼福。

  燒了好一會,鍋裡的水終於燒開了,淡淡的水汽在甑裡彌漫。

  高大全不敢怠慢,把端著的穀糠均勻地灑在甑底。

  僅僅一個呼吸之間,甑裡的水汽便就大盛。

  高大全道:「七哥,你可要在意,料給我不要太急,也不要太緩!」

  孫七郎應一聲,便把第一簸箕料遞了上去。

  兩個莊客在缸邊又給孫七郎打下手,接過空簸箕向裡面裝料。

  高大全在甑裡撒好一層料,便就吩咐停下,再灑一層穀糠。這是怕料的粘度太大,在甑裡粘結,蒸不出酒來。

  這一個大甑,直徑差不多五尺,高也有差不多五尺。如果一切順利,這一甑料,就要蒸出差不多千把斤酒來。

  一直裝了半個多時辰,才把料裝滿,高大全出了口氣,從孫七郎手裡接過甑蓋,蓋在了甑上。

  這次的甑蓋就是為了蒸酒特製的了,上面圓錐形,留了充分的空間讓蒸汽在裡面蒸騰,不是上次臨時湊合的可比。

  旁邊,徐昌早擺好了接酒的器具,遞過竹管讓高大全連上。

  這次接酒的地方,徐平特別讓人製作了一個錫製的冷凝器,裡面用冰涼井水給過來的蒸汽降溫。之所以用錫製作,一是錫比較軟好加工,再一個就是錫的導熱性能好,就算是在徐平前世,錫製的冷凝器也是白酒釀製的標準配備。

  當然不用冷凝器,也能接出酒來。不過那樣的話就會有很多散發在空氣中,降低出酒率,不那麼經濟了。

  把一切忙完,高大全和孫七郎都已經滿身大汗,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尤其是高大全,一是累,再一個被熱氣蒸著,從凳子上下來,幾乎虛脫。

  徐平上來拍拍他的肩膀:「今天你最辛苦,第一碗酒便給你喝。晚上莊裡殺了一頭豬,宰了一口羊,痛痛快快吃一頓!」

  高大全累得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頭。

  孫七郎在一邊有氣無力地道:「第二碗卻是我的!」

  眾人一起笑。

  莊客打了井水來給高大全和孫七郎洗了臉,眾人便一起聚精會神地看著出酒的地方。

  接酒是由徐昌在負責。下面是一個酒缸,站在一邊的徐昌手裡還拿著一個小壇,一臉嚴肅地盯著出酒口。

  過了好一會,終於有酒淅淅瀝瀝地從出口流了出來。徐平長出了一口氣,眾莊客也發出一聲歡呼。

  徐昌不敢怠慢,把手裡的小壇湊到出酒口,小心接著。

  這是酒頭,一般都有七十五度左右,是酒的精華所在。正常來說,酒頭是不適於直接飲用的,一是度數太高,再一個揮發物質過多,容易上頭。最好是陳一段時間,用來勾兌其它的酒。

  但此時徐平莊裡,嗜酒如命的酒鬼也有好幾個,哪裡會管這些。尤其是徐昌和高大全,連沒什麼味道的酒汗這種都能喝得下,更不要說香味濃鬱的酒頭了。要知道酒汗是煎酒時直接蒸出來的,雖然也算高度數的蒸餾酒,味道卻比徐平前世俄羅斯的伏特加都不如,哪有幾個中國人會喜歡。

  看看徐昌接了快有一升,徐平喊道:「都管,差不多了,住手吧。」

  徐昌小心把酒罈收回來,看從出酒口出來的酒嘩啦響著流進下面的酒缸裡,心裡鬆了一口氣。把手中的小酒罈放在鼻子下面聞了一下,酒味香氣撲鼻而來,不由滿臉陶然。

  高大全在那一邊早已看得眼熱,見了徐昌的樣子,不由喊道:「都管,第一碗酒官人已經許給我了!」

  徐昌抬起頭,勉強笑笑,拿著酒罈來到高大全身邊,口中道:「第一碗自然該是你的,我又怎麼會搶!」

  但那神情,怎麼看都是不情不願。

  早有莊客拿了碗來,徐昌給高大全倒上。

  徐平道:「這酒比以前的更加厲害,一碗就相於原來的一碗半,不要倒滿了,不然把高大全一下撩倒!」

  高大全道:「小官人又捨不得了,拿這話嚇我!」

  徐平笑著罵:「我一副好心,都被你這莽漢瞎想!這一壇終歸都是你們的,早一刻晚一刻到肚裡又有什麼區別?」

  旁邊孫七郎道:「怎麼會沒有區別?早一刻到肚裡早一刻心安!原先說好了,第二碗是我的!」

  徐昌無耐,又給孫七郎倒上。

  高大全在碗上深吸一口氣,仰起頭,一口就喝下了肚裡。

  這酒就不像以前的那麼沖鼻辛辣了,剛下口只覺得順口,等到了肚裡,一股熱勁從肚裡又湧上頭頂。

  高大全又熱又累,早已疲憊不堪,被這酒勁一沖,只覺得天旋地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口中喊道:「啊呀!這酒好厲害,著了道了!」

  旁邊孫七郎正準備入嘴,被高大全的樣子嚇了一跳。他的酒量本就比高大全差上不少,看了高大全,哪裡還敢莽撞,只是小口喝慢慢喝。

  徐平笑駡:「跟你說又不聽,活該你摔這一跤!」

  徐昌見了樣子,也謹慎起來,只是給自己倒了小半碗。

  他們三人酒量最大,地位又是莊客中最高的,倒沒人跟他們搶。

  李璋見了三人的樣子,舔了舔嘴唇,對徐平道:「哥哥,這酒真這麼厲害?來一點我也嚐嚐!」

  徐平搖頭:「你一個孩子,不能喝那種酒,酒缸裡的嚐一點就好。」

  李璋眼中滿是不屑。

  此時酒缸裡也接了不少酒,如果等到把這一甑全部蒸完,差不多要一個時辰了。徐平見莊客都眼巴巴地看著,便道:「好酒的,少盛一點嚐嚐就好,今天我們許多活要幹,誰要是現在喝醉了,晚上不要吃飯!」

  眾莊客哄然叫好,一起擁上去盛酒。

  徐昌端了兩碗來到徐平面前,交給他和李璋,口中道:「大郎你們也嚐嚐,這酒確實比以前的好了許多!」

  李璋早已得等得焦急,接了碗在手裡,就猴急地喝了一大口,咽下肚回味一下,口中道:「啊呀,頭有些暈了!這酒好力氣,又有香味!」

  徐平笑笑,端起手裡的碗輕輕嚐一小口,回味一會,才算徹底放下心來。雖然說不上十分好,但這卻是正兒八經的白酒了。說起來,這酒算是徐平前世的所說的清香型,類似於汾酒的味道,最適合中國北方人的口味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20

第41章 串香

  到了最後,徐昌依照徐平吩咐取了尾酒,單獨裝起來。尾酒雜質太多,就不能喝了,只能放進鍋裡水中再蒸,或者攙進其他料裡繼續發酵。

  這一甑蒸完,徐平上來看了甑中的料,裡面還有大量的高粱澱粉,發酵很不完全。便讓裝客把這蒸完的料放入一口新刷的大缸中,埋地裡繼續發酵。

  歇息一會,甑中再裝上一缸料,接著蒸酒。

  一直過了晌午,已經蒸了三缸料,徐平便讓停下。甑中的料就直接留在裡面,勉強算作要丟掉的酒糟了。

  前些天用甜高粱製的酒醅取來,把鐵鍋中的水取出,酒醅榨了,把酒漿倒進鍋裡代替清水,繼續蒸酒。

  這就是用串香法製低檔白酒了。出來的酒度數也夠,聞起來也香,高大全和幾個莊客好奇,用瓢舀了品嚐。酒喝到嘴裡,一個個只是搖頭,把剩下的酒又倒了回去。

  沒有比較就沒有區別,只有用這種低檔白酒對照著,前面蒸的真正高粱大麯才會顯出好來。白酒要想賣上價錢,一是要找準喜歡喝白酒的人群,再就是這樣真正分開檔次,才會有人心甘情願地把價錢提上去。

  到了太陽西斜,天氣不那麼熱了,徐平便讓徐昌高大全和孫七郎三人商量著把莊客分班。這裡的蒸酒不能停,要一直把前幾天釀的甜高粱酒醅蒸完,才算完工,不至於使酒醅酸敗。

  分班並不容易,這時不當班回去的人就要大吃大喝,讓誰留在這裡都不高興。三個押班許諾發誓,威逼利誘,在那裡吵吵嚷嚷。

  正在熱鬧的時候,看門的莊客尋過來,對徐平道:「官人,李提轄同了一個官人到了莊裡,正在前廳等著。」

  徐平便吩咐一聲,不管這些人,帶著李璋回了莊院。

  門前拴了幾匹馬,幾個人並沒進院子,坐在門前的大樹下乘涼。

  走上前,徐平發現原來是李用和與郭諮一同前來。

  上去見過了禮,徐平道:「世叔和主簿怎麼坐在外面,請到裡面用茶。」

  李用和道:「不必了,你拿些茶水出來喝就好。我和郭評事只是在你這裡歇歇腳,一會還要趕回中牟縣裡,去見下來的李防禦太尉。」

  郭諮雖只是中牟縣的主簿,這是差遣,帶的職卻是大理評事,從八品,在其他地方,這是正任知縣的職事。李用和帶職是右侍禁,不過正九品,還不要說文臣武將的差別。而且郭諮正榜進士出身,再一轉就進入六品,所謂有出身的超資遷轉,這是進士出身的官員在低層時飛速升官的制度保障。正常來說的話,李用和這種無出身的官員會飛也趕不上。所以在徐平聽起來,李用和的官職比郭諮威風多了,實際上兩人之間卻是有一道鴻溝,李用和與郭諮相對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放在一個比較低的位置上。

  聽見李用和急著走,徐平道:「怎麼會那麼急?中牟離這裡不過一二十里路程,諸位都有馬,多打幾鞭就好了。我莊裡今天新蒸了酒,世叔和主簿無論如何也要嚐上兩碗。」

  李璋在一邊插嘴:「今天的酒好,比以前喝的好太多!」

  李用和瞪了李璋一眼:「多嘴!這裡哪有你說話的地方!」

  罵完李璋,李用和轉身對郭諮道:「評事看要怎樣?」

  郭諮對徐平的印象不錯,笑著道:「既然小莊主說是有好酒,喝上兩碗再走也不遲。李防禦要到中牟縣城,怎麼說也得天黑時候了。」

  徐平讓兩人進去坐,郭諮卻無論如何不進去了,只說在外面嚐碗酒就好。

  徐平無耐,只好讓莊客在門口樹下擺了張桌子,煮好的肉上來一大盤,又讓人到蒸酒的地方裝了一大壇酒回來。

  給郭諮和李用和倒上酒,徐平道:「這酒是我莊裡新製,力道又大,喝起來也還順口,世叔和主簿嚐嚐。」

  郭諮喝了一口,笑著對李用和說:「這酒有些意思,提舉覺得如何?」

  李用和道:「我是個粗人,本就是愛酒的。只覺得這酒吃起來口滑,進了肚子又有酒勁,最喜歡這種。評事文人出身,只怕會嫌這酒太烈。」

  郭諮道:「也還好了。聽說李防禦最好喝酒,不如給他也帶上一壇,喝得高興了辦起事來也少找我們麻煩。」

  李用和當然沒有異議,讓徐平去裝了一小壇,一會帶給李端懿。

  見徐平離去,李用和又說:「不瞞評事,這一家與我是通家之誼。我年幼時落魄,若不是這一家的老主人,就病死溝渠了,所以交情不比尋常。上次因為公務過來一次,那回也有這種烈酒,只是沒這一次酒中的香醇。若像今天這種酒,一般的人也能喝上兩口。」

  郭諮點頭:「我雖然沒事時也小酌,但說不上十分愛酒。惟有今天這酒,喝時並不覺得辛辣,入口卻又讓人陶然,別有一番意思。這一家的小主人昨天我也見了,治理田園頗有章法,地裡溝渠都有條理,不是隨便弄的,是個人才。既然與提舉交情不比尋常,我以後多看顧他一番罷了。」

  徐平取了酒回來,與郭諮和李用和又喝了一會,便讓莊客去那邊士兵和差役那裡,每人一碗酒,兩大塊肉,讓他們吃飽喝足。

  這一頓吃喝下來,也花了一些時間,看看紅日西垂,李用和跟郭諮不敢再耽擱,告別了徐平,騎馬而去。

  這兩天桑懌家裡有急事,已經回去。朝廷裡派人下來整頓周邊的秩序,也不知道對自己有什麼影響,又沒個人商量,徐平心裡也是煩悶。

  李璋見老爹走了,出一口氣,跑回酒場那邊,看他們蒸酒。

  其他的莊客也分好了班。徐昌因為身份特殊,不能跟其他人爭,帶了幾個莊客值了頭班。

  徐平命莊客把今天蒸出來的白酒封了,放在個通風陰涼的地方陳著,只留下一缸在外面,放在莊裡大家享用。酒是陳的香,越陳越值錢。現在不過是剛剛開始,只拿那些串香出來的低檔酒出去賣,等什麼時候培養起一批白酒的忠實用戶,這些陳釀拿出去才能賣上大價錢。

  高大全和孫七郎今天忙了一天,都是累個半死。把徐昌留在酒場那邊,兩人勾肩搭背回到莊院,沒用多大一會,酒內擺上,便已是呼喝聲震天。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21

第42章 酒名

  七月甲午,初九。

  昨夜蒸酒直到大半夜。到了最後,酒糟已經沒有什麼味道了,蒸出來的酒幾乎沒了白酒特有的香氣,只好把後面的酒與前面的兌在一起。這樣雖然會導致酒的品質降低,在這個時代也無所謂了。

  一早起來,徐平便要到白沙鎮去送酒。

  原先買酒樓時剩下的酸敗的酒早已用完,酒糟蒸出來的糟白酒畢竟數量有限,根本不夠賣的,只好用酒樓裡的好酒來蒸了補充,徐正心疼得牙痛。

  李璋聽說徐平要去鎮裡,從床上一骨碌爬了起來,口中道:「好幾個月都沒有見過伯母了,我跟你一起去,給伯母問個安!」

  徐正一個月裡總要去京城一兩趟,張三娘自離了東京城,卻直到現在再也沒回去,李璋上次來又沒見到,確實是好幾個月沒見了。

  徐平也有意在這個半大孩子面前顯擺,便就答應了,讓他與自己一起坐三輪車,伴著牛車送酒去鎮裡。

  此時天熱,太陽還沒露頭眾人便就出發。

  徐平和李璋坐在三輪車上,高大全和孫七郎做動力,徐昌做司機。呂松在一邊趕著拉酒的牛車,還有五六個莊客伴著他在一邊走。

  昨夜忙完,徐平當場兌現了賞錢。這幾個莊客都是存不住錢的,要去鎮裡瀟灑一番。高大全和孫七郎也有這個心思,所以搶著蹬車。惟有徐昌現在有迎兒這個小媳婦管著,再沒有亂花錢的機會了,被兄弟們調笑一番。

  莊裡幹活,為了調動莊客的積極性,除了每月固定的工錢,有大活的時候徐平也會以現錢犒賞,有些類似於他前世的獎金。在這個年代這是通行的做法,其實相比徐平前世很多老闆連加班費都不發,還是有些人情味的。

  可惜的是莊客這個群體,大多都是無家的浮民,頗有些流民習氣,沒有存錢的概念,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天生與死,錢隨得隨散。很多人辛勞一輩子,還是一無所有,晚景淒涼。若到災荒年月,首先受到衝擊的便是這些人,宋朝廷又把這些人招入軍中,以免作亂。如此一年一年,在宋朝的廂軍和下層社會中這種流民習氣極其氾濫,影響深遠。

  徐平見得多了,也為他們的未來擔心。同在一個屋簷下,都算是一家人,莊客所承擔的義務,比工人對老闆承擔的多得多了。後來徐平想了個辦法,讓莊客可以把錢存在莊裡,隨用隨取,免得在自己手裡亂花錢,頗有些他前世銀行的意思。要知道這個時代存錢沒有利息的說法,一般還要收手續費的,徐平莊裡免費存放,算是一個福利。可惜應者了了,大家都懶散慣了。

  車邊的這幾個莊客就是最典型的,身上哪怕有一文錢,也是渾身不舒服,非要花得乾乾淨淨才會老實下來。這還是徐平嚴禁莊客賭博,不然的話昨天發錢,今天就會有人輸得精光。

  李璋坐在三輪車上,新奇得不行,東張西望,一刻都安靜不下來。

  剛開始徐平還給他耐心地解答一些問題,沒多大一會就煩了,讓他自己折騰,再不理他。

  等到太陽升起,剛剛褪去紅光,一行人進了白沙鎮裡。

  這三輪車已在鎮裡出現多次,大家都見怪不怪,沒人來圍觀了。當然也有家裡有幾個錢的主,想給自己也置辦一輛,都被徐平一口回絕。這車看起來不那麼起眼,技術含量還是很高,根本不是錢的事。

  到了酒鋪門口,主管陸攀出來接著。

  徐平問他:「陸主管,我阿爹不在這裡嗎?」

  陸攀道:「回小官人,主人這兩天都在酒樓裡,沒有過來。」

  徐平讓徐昌在這裡跟陸攀搬酒,帶著李璋來到酒樓。

  大清早也沒有什麼客人,劉小乙跟幾個小廝閒坐,見到徐平,急忙上來迎接,帶著向後院走去。

  到了後院,徐正和張三娘吃過了早飯,正在喝茶。

  到了屋裡,不等徐平講話,李璋先上去道:「見到徐伯父,見過伯母。伯母許久不見,想死我了!」

  張三娘眼睛一亮:「這幾個月沒你這孩子在身邊吵鬧,突然就覺得冷清了不少。過來讓我看看,你長高了沒有。」

  李璋走上前,張三娘拉著他左看右看。

  徐平上前,見過了禮,對徐正道:「阿爹,我前些日子說在莊裡釀的酒,今天已經拉過來了。」

  徐正一下站了起來,口中連道:「好!好!這些日子可愁死我了!」

  張三娘拉著李璋在自己身邊,對徐平父子說:「你們兩個只管去忙你們的,我們娘兩個在這裡說話。」

  徐平和父親來到酒鋪裡,幾個大酒缸已經卸下,在櫃檯一邊擺著。

  徐正走上前,把酒缸打開聞聞,對徐平道:「這一次的酒,比以前賣的還要烈上一些,是不是可以多賣一些錢?」

  徐平忙道:「阿爹可不要這樣想,你嚐一嚐就知道了,這酒只是聞著好聞,比酒糟裡蒸出來的還要難入口一些,只能賣得便宜。」

  徐正聽了這話,便有些不高興:「賣得便宜,那還有什麼意思?」

  徐平小聲說道:「阿爹,你也不想想,這酒是用荒地裡的蘆粟釀的,本錢幾乎沒有,說起來比水也高不到哪裡去,你想賣多少錢?」

  徐正看看兒子,有些狐疑:「我可聽徐昌說,你釀酒用了不少高粱,都是莊戶裡買來的,可不是蘆粟。」

  徐平把老爹拉到一邊,拿起一個小壇:「這才是高粱釀的酒,那些都是蘆粟製成,用了點高粱的味道而已。」

  徐正打開小壇,聞了聞,又嚐了一小口,眼睛一亮:「這個酒好,比前些日子賣的糟酒好得多了,可以賣上價錢!」

  把小壇仔細看了看,又問徐平:「只有這麼一點?能當什麼!」

  徐平道:「多著呢,這次釀的要是全部蒸完,怎麼也有十缸八缸,都在莊裡放著呢。」

  徐正道:「放在莊裡幹什麼?拉到鋪子裡來賣嗎!」

  徐平歎口氣:「阿爹,你賣了一輩子酒,怎麼不明白這個道理?好酒要賣給能買得起的人!你看現在鋪子裡,除了船夫苦力,就是禁軍營裡的大兵,哪個是有錢的?就是把酒拉來,不一樣也賣不出去?這酒不怕放,越是陳的越是香氣襲人。等喝咱們家燒酒的人多了,再賣給識貨的人嗎!」

  徐正想想,點頭道:「你說得也有道理。可惜這酒鋪裡都是沒錢的,有好酒也賣不出價錢。要是在東京城裡——」

  說到這裡,長長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徐平道:「阿爹,如今我們這裡燒酒也有好幾種了,味道都不一樣,以後可得分開賣,價錢也拉開,這才能吸引人來喝。」

  「這些我自然明白,哪裡還用你來教我?我賣了幾十年酒了。」

  徐正想了一下又道:「若是分開來賣,就要取幾個不一樣的名字,才好區分。你看京城酒樓裡賣的酒,只要有一點不一樣,就有一個別樣的名字做花頭。我們要做這生意,名字就要取好。」

  徐平笑道:「名字我已經想好了,這蘆粟釀的最便宜的一種,就叫做燒刀子,意思是一口下肚,就像吞了一把燒紅的刀子下去,暢快淋漓。酒糟裡蒸出來的就叫糟白酒好了,簡單明白。至於最好的這種,既然是用高粱釀造,就叫高粱酒,一聽就懂。」

  徐正聽了這話,瞪起一雙眼瞪著徐平,罵道:「你這個夯貨,還是這麼粗淺,沒半分學識!虧得林秀才和我說了幾次,說你這些日子讀書有了起色,我和你媽媽著實高興了好一陣!你聽聽京城酒樓裡賣的酒都是什麼名字!什麼香泉膏露,瓊漿玉液,流霞瑤光,可有一個像你起的這樣粗俗?!人家聽了這名字,就是打發乞丐的,誰肯花錢來喝?」

  徐平沒想到隨口說的前世酒用的名字竟引起老爹這麼大反應,只好低下頭去,心裡卻還是有些不服,小聲道:「不也有羊羔酒嗎?」

  「那能一樣?那能一樣?」

  徐正本來對兒子起名抱了挺大希望的,沒想到最後竟是這個結果,怒不可遏,就差抄棍子打一頓了。

  徐平把記憶裡的東京酒樓賣的名酒名字想了一下,也覺得理虧。這點是自己忘了,這個年代崇尚浮華,又到處都講點文藝氣息,自己說的那些帶著濃厚鄉土氣的名字確實不合時宜。這樣看來,自己前世的風俗竟然還挺樸實的。

  想了一會,徐平道:「這幾個名字阿爹不喜歡,那就換換。最便宜的一種就叫酒鬼,好一點的叫酒仙,最好的叫飛仙。如何?」

  徐正唸了幾遍,點了點頭:「這還有些意思,怎麼個講法?」

  徐平道:「這幾種酒都烈,喝了便有飄飄欲仙的感覺。至於最便宜的一種,喜歡喝酒又不想掏錢,只好去做鬼了。」

  徐正笑道:「兩個仙酒名字取得好了,只是鬼聽起來不好聽。」

  徐平搖頭:「這就是阿爹想得差了,真正好酒的,都是想做酒鬼而不得。史上第一好酒的人是劉伶,不就被稱為天下第一酒鬼嗎?」

  徐正只是搖頭:「名字便就先說在這裡,什麼時候見了林秀才,我再與他商量。你的才學終究是有限,想不出什麼好名來。」

  徐平萬沒想到自己只是隨口把那幾種酒在前世的名字說了出來,竟然給老爹留下了這麼個不好的印象,直接懷疑起自己的能力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24

第43章 第一筆橫財

  回莊裡的路上,李璋坐在三輪車上一路都合不攏嘴,惹得徐平滿腹狐疑,問了他好幾次:「我媽媽給了你什麼好東西?」

  李璋每次都搖頭:「這個不能告訴你!」

  李璋越是不說,徐平越是想知道,被折磨得不行。

  此時天長,等看到莊子,太陽還在半天空。

  繞過莊前,只見門前樹上拴了一排馬,而且有幾匹馬的裝飾極其豪華,是徐平從來沒見過的。三個人坐在莊前的大樹下,吹著過堂風乘涼,還有十幾個兵士差役散在四周,有的在伏侍三人,還有的在閒站。

  三人中李用和與郭諮是徐平認識的,另一個中年官人沒有穿官服,一身錦袍,面容白淨,三絡黑髯,劍眉星目,那份氣度一看就知道是被人奉承慣了的。按說這人就應該是郭諮和李用和說的李防禦,徐平心裡卻不敢這麼猜。那是什麼人?大長公主的兒子,防禦使這種美官,再是徐平從前世帶來的等級觀念不強,也不敢相信這種人會來自己這鄉下小莊子上。

  到了莊前,掌把的徐昌把手一伸,喊一聲:「停!」

  高大全和孫七郎反著一蹬,三輪車穩穩停下。

  此時莊前的十幾個人都正看著這輛奇怪的車子,見了這一幕,更是滿臉驚奇,從沒想過世界上還有這麼神奇的事情。

  下了車,徐平和李璋來到三人身邊,李用和急忙站起來介紹:「這一位就是先前說起的這裡小莊主徐平,我李用和有今日,全虧了他家。旁邊的是犬子李璋,在這裡莊上閒住。」

  又對徐平道:「這裡是李防禦太尉,快快上來見禮!」

  徐平上前見了禮,心中疑惑,不知這人到自己莊上做什麼。

  李端懿看了徐平的樣子,笑著道:「昨晚喝了李提舉從你莊上帶的酒,覺得很是有味道。我是個好酒的,便來你莊上叨擾一晚,討些酒喝,明天一早去辦些群牧司的公事。主人家不會怪我不請自來吧?」

  徐平忙道不敢,答道:「我家裡是開酒樓的,莊裡的酒應有盡有。太尉能夠賞光,是我們求之不得的福氣。」

  郭諮在一邊說:「這家小主人是個妙人,奇思妙想層出不窮。這酒也還罷了,前些日子看他整治的這莊裡的田地,甚是得法。我回去想了兩天,越想越是覺得其中妙用無窮,本就想有了機會再來討教。」

  李端懿道:「管理田地是郭評事份內的事,與我和李提舉卻沒有關係,評事可以私下裡說。不過說到奇思妙想,我看小主人坐的這車也很有意思,是你自己製出來的嗎?」

  徐平答道:「不錯。我閒著沒事製出來坐著玩的。」

  他早看到李端懿一雙眼睛一直盯著三輪車看,明顯很感興趣。

  李端懿站起身來說:「小主人答得有趣。這車我可以坐了試試嗎?」

  他開了口,誰敢說不行?

  徐平道:「太尉儘管坐。不過這車騎起來有技巧,還要我三個莊客伺候太尉,他們已經騎得熟了。」

  李端懿道:「無妨。」

  走近車子,他手下的人急忙跑過來護住,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上去。

  在座位上一坐,李端懿的身子便就一沉,登時臉色就變了。

  徐平忙道:「太尉安心,這座位軟,是為了防顛簸的。」

  李端懿哈哈大笑,把自己的尷尬掩蓋過去,對掌把的徐昌道:「起吧!」

  徐昌喊一聲:「起車!」

  高大全和孫七郎一起發力,三車輪便慢慢啟動。

  徐昌作為自小在京師長大的人物,皇帝也見過幾回了。不過那都是隔著人山人海遠遠看著,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這麼一位皇室高官還是第一次,難免心裡緊張,牢牢把住車把,在莊門前的空地上轉圈。

  轉了兩圈,李端懿吩咐停下,三輪車便穩穩停在眾人面前,絲毫不差。

  從車上下來,李端懿又圍著車子看個不停,最後站住對徐平道:「小莊主的這輛車子我中意得很,不知道可肯割愛?我以五百兩白銀換它!」

  這個時代白銀還沒有成為通用貨幣,除了跟其它國家貿易用,大多都是朝廷賞賜群臣,再就是李端懿這種豪門貴族用來顯擺。所以銀價不高,此時大約一兩白銀值錢一千文。

  李端懿說得豪氣,實際不過是願花五百貫足錢而已。

  錢隨時可以賺,這輛三輪車卻是徐平花了不少心血製成的,當然不想以五百貫這種價格賣掉。但李端懿的身份在這裡,既然開了口,便不好回絕,只好轉身看李用和。

  李用和面沉似水,沒有任何表情。

  李端懿見徐平猶豫,不由失笑:「小莊主,莫非你嫌五百兩白銀太少?」

  徐平咬牙道:「不瞞太尉,若是平常要有人來買,即使給我兩千兩白銀我也不會出手!」

  至於你李端懿要買,自己看著辦吧。徐平是想要個高價,直接讓李端懿死了心,或者乾脆就撕下面具,強取豪奪算了,不要在這裡磨蹭。

  李端懿大笑:「小莊主好大的口氣!這樣一輛車,就想要賣兩千兩白銀!莫非是金子做的?」

  徐平也豁出去了,乾脆道:「太尉是嫌我要虛價了?要不這樣,我這車就借給你兩個月。太尉儘管去找高手匠人,如果能用兩千兩銀子的本錢依樣製一輛出來,我這輛也一起送給你!」

  李端懿見徐平說得認真,不由懷疑自己看走了眼,又走到車跟前去看。看了一會,把徐平叫到跟前,指著一個黃銅製的小零件似笑非笑地說:「小莊主,你這車有犯禁的東西啊!」

  這個零件是徐平實在覺得鋼製太麻煩,乾脆用黃銅代替,沒想到就被李端懿挑了毛病出來。

  宋朝禁銅,除了有限的幾種如銅鏡之類的器具,一切都禁,當然黃銅也在其中。這種禁開始是禁止買賣,後來更是禁止擁有,更禁止私造器具。前朝真宗皇帝時,曾有人到朝廷裡自薦,說是有技術可以用爐甘石點銅成鍮石。皇帝的回答就是,天下已經把銅和鍮石禁了,你點化了有什麼用?沒有理他。結果經過了這麼一出,連陝西開採爐甘石都限制了。這些日子徐平買爐甘石煉製黃銅就已經感覺到了這事的麻煩,好在鄉下地方沒人把這些禁令當回事,徐平也沒怎麼放在心上。

  徐平看著那個小零件,閉上嘴一句話不說。愛咋咋地吧,說破大天去,這不過就是罰錢的事。

  他早就看出今天不對勁了。

  面對李端懿,郭諮不卑不亢是正常的,他是正榜進士出身,從東華門唱名出來已經身份不比尋常。李端懿地位再高,也不過是一位宗室外戚,不值得一位正榜進士巴結。

  李用和的態度就不對了。他本就是靠著沾外戚的邊僥倖得官,又沒有什麼突出的才能,又沒有什麼大靠山,見了李端懿還不得使勁奉承?結果李用和今天就是不說不笑,雖然不失禮,但也不巴結李端懿。這怎麼正常?

  李端懿見了徐平的樣子,回身看了看在一邊不說話的李用和,自嘲地笑了笑:「小莊主你這樣子,是說我用這個由頭詐你了?恁也看輕了我!我只是告訴你,你在鄉下可以不把這些當回事,等有一日到了京城,是要吃苦頭的!好在你用的鍮石是製的有用的東西,不是浮華奢靡,不然我也不會這麼放過你!兩千兩就兩千兩吧,我著人回去取銀兩,你把車收拾整齊了。」

  徐平聽了這話,一時怔在那裡,好像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啊。

  李端懿也不理他,回身道:「時候不早了,小莊主得了這麼一大筆銀兩,不擺個宴席請我們吃酒?」

  郭諮在一邊也覺得這事情奇怪,不過這種結果他也說不出什麼來。

  真正明白事情背後玄機的,也只有李端懿自己,還有李用和心裡也是多多少少猜到一些。出現這種事情,只因為李用和的身份太特殊了。

  李端懿自小被先帝養在宮中,就是大了,出入皇宮也像回自己家一樣,什麼樣的宮廷秘密能瞞過他?包括此時大宋朝最重大的國家機密。

  當今皇帝不是太后親生的,生母是劉太後身邊的一個宮女,正是李用和那個失散多年的親妹妹。正是因為生了皇帝,太后才會托人把李用和找出來,才會賞他個官做。

  劉太后權勢欲極強,把這個消息瞞得死死的,除了本朝最核心的幾個人,還有李端懿這種身份特殊的,就連皇帝自己都沒一點風聲。至於那位當今皇帝的生身太后,自先帝駕崩就被劉太后打發去給先帝守陵了。

  還是那句話,太后總是要去世的,皇上總是要親政的,這種消息最多也就是瞞到那個時候。母子親情,人之天性,如果讓皇帝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是這麼一個命運,會做什麼閉著眼就能猜得出來。

  說劉太后沒有做呂後武則天的念頭肯定不對,但說她把做武則天作為目標也言過其實,因為根本沒那個條件。士大夫容得她一言九鼎是因為她終是替姓趙的守著這個天下,但凡她露出要做武則天的苗頭,不用外地的兵馬來清君側,宮裡的宦官就把她拿下了。

  如今的朝政就維持著這麼一種奇妙的平衡,劉太后垂簾聽政,高高在上,但包括她自己在內都明白這天下終有一日是當今皇上的。所以她必須容得下另一個太后,容得下李用和,以免招惹身後之禍。

  知道這個秘密的,都給自己留一條退路,不敢緊緊靠住當今太后。李端懿有了機會,當然要與李用和結交。所以有人要借他收拾馬家,他不但不推辭,還欣然前來,順便把李用和拉上。因為他很清楚,時候到了或許只要一夜之間,他和李用和的身份差距可能就會顛倒過來。

  徐家是李用和的救命恩人,親如一家。得罪了徐家就是得罪了李用和,得罪了李用和就是得罪了那位淒風苦雨中守陵的太后,得罪了那位太后就把當今皇帝得罪死了,有多少條命都不夠折騰。

  就連馬家,再有仇怨也只敢把徐正逐出京城,不敢把事情做死。

  李端懿給徐平兩千兩白銀,實在是心甘情願。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25

第44章 白酒代言人

  李端懿和郭諮都是文化人,徐平便請了林文思前來相陪。

  通過了姓名,李端懿對林文思道:「原來林先生是住在這裡,以前常聽曹寶臣太尉講起先生,最通《春秋》三傳。若是有閒,還望不吝賜教。」

  林文思忙道:「防禦謬贊,愧不敢當。」

  諸科當中,九經和三傳最是麻煩,繁難程度不下進士科。科舉時除九經第一人與進士相當外,其他人卻都大大不如,所以專攻這兩科的人很少。林文思雖多次科考不利,但對三傳已是極為精通,在京城也小有名氣。或許從關羽傳下來的風氣,名將都喜歡讀《春秋》,此時又以曹瑋最著名,他癡迷《春秋》三傳,曾慕名請林文思談過幾次。李端懿與曹瑋熟識,也有耳聞。

  有了這麼一個由頭,酒宴便輕鬆了許多。

  新釀的酒取上來,李端懿問徐平:「小莊主,這酒就只有這一種嗎?」

  不管什麼酒最後都要賣,終究瞞不住,徐平便道:「這酒實際上是有四種,分上、中、下,還有一種是極上的,數量極少,就難得了。」

  李端懿指著桌上的酒罈問:「不知這是哪一種?」

  徐平道:「不瞞太尉,這是上品。」

  林文思聽了這話,暗中狠狠瞪了徐平一眼,責備他不會說話。這麼一個有身份的人在這裡,有好酒還不拿出來。不拿出來也就罷了,別說出來啊。

  李端懿裝作沒有看到,問徐平:「小莊主為何不把你那極上品的拿出來嚐嚐?我出得起錢!」

  徐平搖頭:「太尉誤會了。這些酒都是新釀,這種上品還好,極上品的那一種酒性太烈,酒品還在變化之中,喝了極傷身子,要陳上幾個月之後才能入口。倒不是不奉承太尉。」

  這個年代,話說得越玄乎越讓人信,徐平也有點學會了。

  李端懿聽了就笑:「小莊主這話說得可不合情理,大家都是搶喝新酒,沒聽說要特意喝陳酒的。酒放得久了豈不成醋?」

  徐平道:「酒和酒不同,這幾種酒再怎麼放也不會酸敗。哪怕就是這一種上品的酒,太尉拿回去放在陰涼地方,過上十年八年也只會變得更醇,就不要說極上品的了。」

  其實白酒也不是陳得越久越好,陳放只是讓酒裡發生反應,生成更多的有香味的酯類物質。過了一定時間這個反應也會停止,那樣只會讓放的酒度數越來越低,沒什麼好處了。但宋朝時候有誰懂這個道理?徐平只管敞開了胡說,說得越是神奇越好。

  李端懿只是搖頭,徐平也有意讓這麼個有身份的人物給自己的酒做宣傳,便讓莊客把各種酒都取了一小壇擺在桌上。

  指著桌上新拿來的三壇酒,徐平道:「四種酒都在桌上,太尉儘管一一品鑒。」特別指著最小一壇酒頭說:「這裡面的就是極上品,太尉有意,也只能小嚐一小口,委實這東西現在太過傷身。」

  李端懿只當是徐平故弄玄虛,昨天他已經喝過了李用和帶過去的高粱大麯,除了酒味香醇酒性極烈外,也沒有什麼意外。

  當下先從最下品的串香白酒嚐酒起。先聞了聞,眼睛一亮,等酒入口,微微搖了搖頭。這酒就只剩了個酒性烈,香味沒有多少。糟白酒入口,卻沒有說什麼。這是別一種味道,缺了香醇,多了清爽。

  最後拿起那小小一壇酒頭,聽徐平說得神奇,李端懿也有些緊張。在碗裡倒了一小口,仰頭喝下。

  酒一入肚,李端懿就眉頭一皺。緊閉著嘴沒有說話,眨眼之間,臉上便泛起了一小片淡淡紅暈,閉上了眼睛。

  回味了好一回,李端懿才把眼睛睜開,對徐平道:「我原以為小莊主在誇大言辭,沒想到竟還是收著說。這酒性之烈,氣味之醇正,當是天下第一了。不過確實不太適合飲用,一口下肚,就要醉倒,沒了喝酒的樂趣了。」

  徐平把酒罈蓋上:「關鍵還是傷身子。」

  李端懿把幾種酒都嚐過,才問道:「不知這酒有名字沒有?」

  徐平笑道:「我去送酒,我家裡阿爹也是問我,我起幾個名字他卻不滿意,要等我老師取了才算數。」

  李端懿道:「不妨說來聽聽。」

  「下品的,我起個名字叫酒鬼,阿爹嫌帶了個鬼字不好。中品的叫酒仙,上品的稱飛仙,極品的還沒取名字。」

  李端懿大笑:「酒鬼這名字如何不好?你道我為什麼要專門來嚐你這裡的酒?我在相國寺有個相識的有道高僧惟儼大師,佛家故事儒家典籍盡皆精通,他有個至交相好的朋友石延年石曼卿,酒名冠京城。石曼卿便就自號酒鬼,常常遺憾天下間沒有好酒能夠讓他醉個痛快,每每要到天上去取。我就是要取你這裡的酒送給他,讓他一嚐夙願!」

  徐平一愣:「石曼卿?」

  李端懿見徐平樣子,問他:「小主人也聽過這人名字?」

  徐平點頭。他不是在這個世界聽過,而是在前世。石曼卿是幹什麼的他不記得,只記得這是個天下間第一大酒鬼,在整個中國歷史上也排名前列。至於相國寺的和尚喜歡喝酒倒沒什麼,魯智深在五臺山耍酒瘋呆不下去,到了相國寺就相安無事,可見相國寺裡都是酒肉和尚。

  李端懿道:「既然如此,小主人的這幾壇酒便就送我,我轉給石曼卿,讓他給你取個酒名如何?」

  徐平忙道:「當然是好!」

  他正要找人做宣傳呢,由個著名酒鬼來取名是求之不得的。

  石延年仕途不順,前些年好不容易考中個進士,因為有落第的舉報那一科舞弊,皇上下令重考,他好死不死就被刷下來了。一身綠袍在身上還沒穿熱乎,喝著慶功酒的時候就被扒下來。

  皇上可能也覺得過意不去,便讓這班落第的補個三班奉職,算是有個官身,石延年覺得侮辱人格,堅決不做。要知道李用和剛當官也是這個職務,真不能怪石延年矯情,是真的不合適。還是張知白愛他才華,勸他就職。理由是母親老了要養,當官不能挑三揀四,這是中國傳統文化,石延年不能拒絕,由此入仕,這些年一直當個小官在京城裡瞎混。

  石延年才華是有的,尤其是詩開兩宋風氣,此時在京城詩名剛起。

  中國愛酒的文人,很多都是這種科場不利仕途失意的,此時京城裡不只一個石延年,還有一個柳永柳三變,多年科場失意,詞名卻是漸漸起來。

  但萬不要以為這兩人是一路人,其實是失意文人在這個時代的兩個方向的代表。石延年可以愛白酒,柳永很難。

  文人失意,往往走向兩條路。一條便如柳永這般,以自己的才學寫些清歌麗詞,流連於青樓妓館中,雖然當時不得意,也能在後世搏個盛名,留下許多才子佳人的傳說。這種場合怎麼可能喝白酒?別說這個時代,就是徐平前世,誰到娛樂場所也不會喝二鍋頭。

  另一條路,便如石延年這般。雖在底層蹉跎,心中志向卻不曾消磨,文事不得意,便向學術和武事傾斜,深研古籍,也嚮往疆場建功立業。沒有施展抱負的機會,便聚三五好友,以酒澆愁,說些古今故事,仗劍千里,呼嘯山林,這種時候怎麼能紅泥小爐溫黃酒。

  中國以酒聞名的詩人,當數李白和石延年,朱熹批李白詩裡多酒和女人,而石延年作品幾乎無一字涉及女人,可想而知這是個什麼樣的人。

  石延年這一班底層文人,聚得多了,也曾經鬧出動靜,所謂「東州逸黨」,在北宋政壇曇花一現。

  讓這麼一個人做白酒的代言人,那是再合適不過了。不但是他愛酒,他還有名氣,還有一幫志趣相投的朋友。

  李端懿儒學精通,兼習佛老,與惟儼這位儒僧有很多共通語言。而惟儼又被後人劃為「東州逸党」之成員,可見與石延年關係匪淺。

  這些自然是徐平不知道的,只是作為閒篇講出,把事情說明白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27

第45章 白砂糖

  酒席是擺在徐平的小院裡,除了酒,還已經上了幾個小菜。分別是糖拌番茄、醋泡花生米、油炸花生米、涼拌土豆絲。

  李端懿吃了一口番茄,猶豫了一會才問徐平:「這上面白的是砂糖?」

  徐平點頭:「太尉說的不錯。」

  李端懿忍不住彎身去看,搖著頭道:「我家裡也有宮中賜下來的砂糖,卻從來沒見過如此雪白的。小莊主從哪裡買來?」

  徐平對這砂糖顏色是不滿意的,沒想到先是驚住了一個李璋,現在又震住了一個李端懿,實在想不明白他們奇怪在哪點,糖顏色變淡了又不會變甜。口中道:「這糖也是從外面買來,我只是洗過褪了顏色而已。」

  李端懿哪裡肯信:「就是這麼簡單?」

  徐平道:「本來就是這麼簡單。太尉以為多複雜!」

  李端懿看看徐平,見他答得認真,心裡卻還是將信將疑。此時蔗糖已經流行,也有了所謂的砂糖,至於用草木灰讓糖顏色變淡的方法還被作為秘術,製出的糖作為貢品,珍稀異常。這樣的糖也有人稱作白砂糖,更有人竟敢形容其潔白如雪,也不知這樣說的人色盲到什麼程度,因為實際的顏色是淡褐色,比徐平前世的紅糖顏色都深。就是這樣的糖,也只有李端懿這種身份尊貴的人才能常常見到。

  徐平見李端懿沉默不語,便勸道:「太尉試試這道醋泡花生,這種炎熱天氣,吃這個最消暑了。」

  李端懿夾了一粒在口裡,點點頭:「確實不錯。」

  花生也只是花生,再好吃難道能比杏仁白果好吃,在徐平前世流行的原因還是因為便宜,對李端懿來說也就是醋泡的味道有點特別。

  見了李端懿的反應徐平有點失望,這可是自己的穿越福利,莊裡今年種了不少,他還指望著發筆橫財呢。

  李端懿把筷子放下,對徐平道:「小莊主,你還有這種白砂糖沒有?能不能拿出來讓我看看?」

  秀秀還在那邊炒菜,實際上那個煤球爐也吸引了李端懿的注意,但顯然白砂糖在他心裡更有地位。

  徐平只好自己起身,到廚房裡拿了一個小罐出來,遞給李端懿。

  李端懿打開罐子,先是搖著仔細看看,看完又聞,最後撚起一小撮放進嘴裡仔細品嚐,最後才把小罐子輕輕放下。

  「小莊主,你這個洗糖的法子能不能傳給我?」

  看著李端懿的表情,徐平哪裡還不知道意思?他搞了那麼多發明創造,真正能帶來的財富必是這個自己不當一回事的白砂糖了。其實原因很簡單,睜著眼說瞎話把紅糖說成潔白如雪,可見此時的人是把真正的白砂糖當成極珍貴的物品,據說只有遠方的國家進貢來才有,也只是傳說。反正宋朝說唐朝時候有遠國來貢這種珍品,唐朝又說是漢朝的事,誰知道真假!

  而且這個時代所說的砂糖,其實雜質還是很多,粘粘糊糊的,哪裡能跟真正的砂糖比。

  徐平看著李端懿,似笑非笑地說:「太尉自己以為呢?」

  李端懿哈哈大笑:「我只是說笑罷了,小莊主不必當真!不過我只問你一句,你真有這個法子?這糖真是你製出來的?」

  徐平指著小罐:「東西在這裡,太尉還不信?」

  李端懿道:「此事當不得玩笑!小莊主,我們明天去群牧司辦事,三天後回來,如果你再製出這樣三罐,我便信了你!」

  徐平問他:「我製出來又如何?」

  「好吧,我們打天窗說亮話。天下進貢的砂糖,我都在宮裡見過,沒一家比得你製的這樣粒粒如砂,潔白如雪。如果你真有辦法製出來,我便獻到宮裡去,一年僅宮中使用,便能讓你家財萬貫!京城豪富之家,哪一家不是學著宮裡的樣子競相奢侈,一年要買多少?這帳你自己也算得出來!」

  徐平見李端懿認真,沉吟道:「我一介草民,怎麼敢跟宮裡打交道?」

  李端懿道:「所以這事,你一家也做不成。跟宮裡做生意一切有我,那幫買辦的內侍雖然橫行霸道慣了,還不至於欺到我的頭上來!」

  徐平也些心動。李端懿買三輪車的時候雖然情形有些古怪,但終究是沒有坑自己,應該有合作的餘地。更重要的是今年他試種了一些作物,製了一些機器,下年就想大規模地鋪開,也需要本錢。

  想到這裡,徐平先看了看林文思,見他沒什麼反應。君子罕言利,林文思瞭解李端懿的為人,只要不反對就是同意了。再看李用和,見他微微點頭,做生意是徐家的本行,能發財當然發財。

  決定下來,徐平問李端懿:「太尉要怎樣合作?」

  李端懿道:「我如果讓小莊主把所有的白砂糖全部賣給我,其餘一切不管,想來你也不會同意吧?」

  徐平點頭:「不錯,那樣會生出無數麻煩。不賺錢也就罷了,不過白忙一場。如果真是賺了大錢,必有勢力之家看著眼紅,他們不敢找太尉,就會找到我的頭上,給我招來禍事。」

  李端懿並不避諱:「小莊主想的不錯,這一節想得周全。而且還有一樣事情,要想開起鋪子,大大方方地去賣,就避不開京城的糖行,你的身份也說不動他們。如果讓他們轉手,那大多的錢就只好給他們賺了。」

  糖行壟斷市場,而且有官府撐腰,行頭更是又有錢又有勢,絕不會允許隨便什麼人都進這個市場撈一筆,道理簡單明白。

  徐平知道這是事實,行會把持市場,要不然他也不會一直沒有賺大錢的機會,乾脆地對李端懿說:「話已說到這裡,本錢我們一家一半,有了利息也是對半分,鋪子一起管理。太尉以為如何?」

  李端懿大笑:「小莊主年紀雖小,氣魄卻有,將來必不是等閒人物!你既然乾脆,我再婆婆媽媽就惹人恥笑!乾了這碗酒,事情便就定下來!」

  眾人把酒一飲而盡,又親近了許多。

  這個年代做生意股份制已經很普遍,雖然並不叫這名字,但也有法律保障。本來還有一種辦法,就是李端懿出本錢,一切讓徐家經營,只是借他的名字,就像徐平前世投資人的角色,按照常規利潤也是對辦分。但一是徐家並不是拿不出本錢,再一個那種合作身份不對等。李端懿本是要拉攏李用和的,沒必要使用這種手段得罪徐家。

  此時氣氛熱烈,秀秀也把熱菜端了上來。

  先是一個清蒸桂花魚,李端懿嚐一口說:「這魚爽口,有些江南口味。」

  林文思道:「太尉說得不錯,在下是蘇州人,我這個學生有心,這莊裡的口味倒是隨了我。」

  秀秀最近多是跟蘇兒學著燒菜,嫌棄徐平教得粗俗,越來越清淡了。

  然後又是一道大煮干絲,這是徐平教的,蘇兒進行了改良。然後都是蓮片炒肉這類清淡的菜。

  談了生意李端懿心情大好,他雖生在富貴,但花錢也如流水,日常交往的不是宗室外戚就是高官,那場面都是用錢撐起來的。俸祿雖高,但也常常覺得錢不夠花,有了外財自然就舒心許多。

  吃喝了一會,李端懿心中一動,放下筷子問林文思:「林先生,你覺得這菜真的合江南人口味嗎?」

  林文思笑笑:「廚中的事我一竅不通,都是小丫頭們自己琢磨,當然說不上多麼正宗,也還過得去罷了。」

  李端懿道:「林先生誤會了,我是問江南人吃這種菜習慣不習慣?」

  林文思道:「以我來看,當是能夠習慣的。」

  李端懿聽了,轉身問徐平:「你家裡是開酒樓的,有沒有想重回京城?」

  徐平覺得奇怪:「太尉為什麼這麼問?」

  徐家從京城被趕出來,當然無時無刻不想回去。徐正幾乎天天念叨,現在酒樓裡又有好酒,又有好菜,如果在東京城裡,錢要像流水一樣進來。可惜白沙鎮這個巴掌大的地方,多少才能也施展不開。

  見了徐平的表情,李端懿笑著說:「如今京城裡,多少來自江南的士子官人,歷代所無,卻沒有一家酒樓能做出江南人的口味,這些人都苦惱不已。我吃你這裡的菜,實話實說,口味也只是一般,但貴在清淡,江南人應該喜歡。我也看了,秘訣當是在那個爐子上,不用大火燜煮,所以清淡。如果我們用這手段開個酒樓,說不定也有好生意。」

  徐平隨口接了一句:「太尉說得是。」

  這怎麼可能是因為爐子,明明是因為用油炒菜,可以快速出鍋。不過他可沒心情跟李端懿解釋。賣酒也就罷了,賣菜就太麻煩,他從前世帶來多少可以發財的路子,只要有了門路,哪裡還有耐心去開什麼酒樓。

  李端懿想了一會,搖了搖頭:「這事現在可以想想,做起來卻有諸多難處,且從長計議。」

  宋朝由於酒的專賣制度,酒樓要出名第一靠好酒,其次才是菜色,偏偏江南人是不喜歡喝烈酒的。而且大的酒樓,往往後面有官宦人家做後臺,不是想買就買的,更不是想開就開的,只能慢慢等機會。

  徐平更不會把這放在心上,隨便一個精製白糖就有天大的市場,他身上還有無數的路子,哪會費這個心思。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29

第46章 收割機

  七月丙申,十一。

  郭諮一個人先回來了。群牧司的事情涉及到中牟縣的地方不多,他不想與一群大兵呆在一起,便先回了徐平莊上。

  到了莊前問了莊客,說是徐平正在地裡試驗機器,並不在莊裡面。郭諮心中好奇,便由莊客帶著,來到了地裡。

  依然是上一次的那些人,隨著徐平在甜高粱地裡試驗收割機。高粱比苜蓿長得高大粗壯,種得也稀,割刀的速度便有不同的要求。如今已是七月,快到收穫的季節了,徐平一天也不敢耽擱。

  李璋隨著到地裡,嚼了根甜稈解饞就厭了,自己找了個小水塘捕魚。

  郭諮到了地頭,見徐平幾人跟著黃牛在地的中間正在收割,兩行割倒的高粱齊齊地倒在收過的地裡。

  彎下腰看了地上割倒的高粱,郭諮也被驚在那裡。農業效率的提升,就是從純靠人力到借助畜力,再到使用動力的過程。郭諮這幾年做官,大多都是與農業相關,當然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撇下莊客不管,郭諮急步進了田地,跟上徐平一行人。

  見到郭諮,徐平吃了一驚:「主簿怎麼到地裡來了?這裡面高低不平,高粱茬尖利異常,容易傷人,我還是陪你到莊裡歇著。」

  郭諮擺手道:「不必,我正要看看你是如何種地的。」

  這種超越時代的機器,徐平當然不想被別人看了去,但也不至於心驚膽顫地怕人發現。說穿了,從原理上來說,收割機也沒多麼神奇,還是模仿人割作物的動作,並不會被這個時代的人物當成妖怪。真正的技術其實都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比如刀的形狀和轉速,刀刃的角度,動力的轉換和傳遞,這些模糊說起來在古代都有跡可尋,但具體的資料非經長時間的實踐不可。

  徐平所掌握的,恰恰是這些不起眼的地方的精確資料,說出來剛好就對了,讓人無話可說。其實徐平前世帶著新式農機下鄉推廣,圍觀的農民也經常會說原來就是這麼回事,甚至能說出一大堆自覺更好的方案來,真正用起來才會發現總是差了點什麼。真正讓農民一見就驚為天人的,基本都是無人飛機全自動控制這種一看就是高大上的,然而實際上他們又用不上。

  人們不會對自己能看懂的東西覺得神奇,只是會覺得這東西其實很簡單,只是自己恰好沒向那個方向想而已。而農機又大多都是如此,根本上還是模擬人類的動作,因為人天然是自然界最高端的科技,生產中自然而然就會找出最優的動作,農機只是把一種比較優的動作固定下來持續進行。

  如果沒有那堆黃銅製成的齒輪,不要說郭諮,就連高大全這些莊客都會覺得徐平只是腦子轉得快些,齒輪箱才讓他們覺得有些神秘感。

  跟著在地裡走了一個來回,到地頭停下,郭諮問徐平:「這種農具也是小莊主製出來的?我在其他地方從未見過。」

  徐平道:「是啊,我這莊子地方太大,莊客又少,只好製些農具出來節省人力,不然哪裡種得過來。」

  郭諮道:「小莊主能否讓我仔細看看?」

  徐平又哪裡能說不行?

  郭諮彎下腰,把整台機器仔細看了一遍,指著封起來的齒輪箱說:「這農具其他地方我都看得明白,惟有這個鐵箱裡面不知道是什麼道理。而看起來這農具之所以能用,奧秘全在這鐵箱裡面了。」

  徐平看他的樣子,不把齒輪箱看個明白是不死心了,便讓孫七郎上來打開,乾脆讓郭諮一次看個夠。

  孫七郎取個扳手,上來起出箱蓋上的黃銅螺栓,動作簡潔熟練,已頗有些老工人的派頭了。他與高大全的分工,這些工作都是他來做,或許是天生的性情,他也喜歡做這些。

  扳手和黃銅螺栓又讓郭諮眼睛亮了一下,不過沒有說什麼。

  看著齒輪箱裡黃澄澄的一箱齒輪,郭諮呆了一下,問道:「這鐵箱裡面的都是鍮石製成的?」

  徐平臉色變了一下,對郭諮道:「主簿不會說我私制禁物吧。」

  郭諮笑道:「朝廷禁銅,只是為了抑制奢靡之風,確保鑄錢用銅不缺。小莊主用來製農具,農是天下根本,誰又會說什麼。不過我是好奇,你是怎麼想到把這用到農具上的。」

  徐平鬆了口氣:「齒輪在水磨上能用,怎麼就不能用到農具上了?」

  郭諮直起身來,歎了口氣:「小莊主心思巧妙,是我不及了。」

  齒輪在中國早就出現,到了宋朝,就是人字齒輪和齒輪系也已經不稀奇,多是木製,鐵製和銅製的也很常見,但基本是鑄造的。郭諮本就擅長發明,對這些東西見得多了,也不認為是多麼神奇的事物,只是對徐平能想到把這種機構搬到農具上覺得想得巧妙。

  徐平這些齒輪有技術的不在結構,而是用黃銅精確壓製,使傳動相對平穩,黃銅的機械強度勉強能用。再一個用蓖麻油潤滑,大大降低了磨損。要知道蓖麻油是自然界中最好的潤滑油,徐平前世最高端的潤滑油裡也大多還是要添加不同比例,有著極好的潤滑效果。

  這一台收割機,在郭諮眼裡,單獨拿出哪一個部分來,他也不覺得有什麼神奇,並沒有超越時代的技術。但組合到一起,就達到了他想也想不到的效果。所以雖然說不出來,總是覺得怪怪的,想來想去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徐平這個小莊主果然是心思精巧無人能及。

  又看著割了兩行,郭諮問徐平:「小莊主,你這農具如此精巧,省人力極多,有沒有想過獻給朝廷?或許就能換來一個官身!」

  徐平斷然搖頭:「不想!」

  換來官身,換個什麼官?三班奉職?還是中牟助教?三班奉職不用說了,李用和剛當官的時候徐平知道是個什麼慘樣。至於助教麼,這也算個官?此時東京城裡,梳頭磨剪刀的人人都稱助教,不讓人笑死!

  向朝廷獻技術,大宋朝廷一般會給兩樣賞賜,一種是直接給錢,一千貫兩千貫也不少了,但徐平不會自己賺嗎?更何況朝廷很少給錢,遇到要給百姓出錢的時候,大多都是給個身份。錢少的時候給和尚道士身份,錢多了就發你幾套空白官身了事,這種官前面已經說了,並沒多少作用。

  除非特殊情況,如向朝廷獻浸銅法的那一家,給了官身,還讓他們家負責銅礦的管理和技術。但這也不是徐平想要的,想做官就中進士去。

  郭諮見徐平答得堅決,知道他志不在此,也就住口不說。不願意獻出農具,官方也不會強迫,自然還有其他辦法讓你發揮作用。

  這個朝代雖然對民間管理嚴密,終究還算不上苛刻。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31

第47章 生意

  第二天,徐平正跟郭諮和桑懌在那裡討論收割機。

  郭諮問徐平:「小莊主,你地裡種那麼多蘆粟是要作什麼用?」

  徐平隨口答道:「養牛養羊啊。」

  郭諮怔了一下,問道:「就是用來養牛羊?」

  「怎麼了?不行嗎?」

  養牛羊的效益高,別說這個時代一畝地就產那麼個一石兩石的,就是徐平前世一畝地一兩千斤的產量,也比不過養殖業啊。

  郭諮聽了只是搖頭。這周圍都是荒地,有多少牛羊放牧不了,要去專門種牧草,這話聽著都缺心眼。

  徐平想的可不一樣,如果市場不大,搞牧業肯定是不划算的,可如今京城周圍羊肉缺的厲害。宋朝以羊肉為貴,不但皇宮裡基本只用羊肉,就是京城裡的官員,除了俸祿之外每月還有口料羊呢。牛羊司雖然牧羊數十萬,也還遠遠滿足不了需要,每年從西夏和契丹要進口數以萬計。徐平莊裡就是養得再多,也不愁賣不掉。

  桑懌是昨天回來的,對徐平的話也不以為然,農業當然以糧為本。問道:「對了,你這收割的機器能不能收稻麥?」

  徐平想了一會,才道:「那要試試才知道。」

  按說這種收割機是不行的,但宋朝種的稻麥品種與後世不同,種植技術也大不一樣,此時種的稀疏很多,就說不好了。

  三人正在瞎聊的時候,有莊客進來稟報,李端懿和李用和回來了。

  把人迎進莊裡,因為天熱沒有進屋,只在院裡通風的地方喝茶。

  徐平把新製的三罐白糖交給李端懿,對他道:「這些都是這兩天新製出來的,太尉可放心了吧。」

  李端懿看看,笑道:「小莊主果然有這手段,事情就好辦了。只是不知道你一天能製多少?」

  徐平道:「那就看有多少糖了,其實洗起來也快。」

  徐平只告訴李端懿糖的顏色要洗,至於怎麼洗就不能說了。

  說過了白糖,徐平又問起那夥盜賊的事情。

  李端懿卻不想說,問徐平:「你關心這些幹什麼?」

  徐平便說前些日子莊子周圍鬧盜賊,搞得自己這裡也不安定,並把桑懌介紹給李端懿。

  李端懿看看桑懌,有點驚奇:「聽林士奇學士提起過你,說是最善捕盜,有意向朝廷舉薦。原以為是位高大壯漢,沒想到也只是平常人。」

  林士奇就是林特,字士奇,雖然是當今皇上為太子時的舊臣,但因為依附丁謂,此時被貶為許州知州,依例帶京西路安撫使兼本路兵馬巡檢。桑懌活動的地方正在他屬下,而且離許州不遠,因此竟也聽說過。

  桑懌自己也吃了一驚,沒想到自己的名字已經進了這些高官耳朵,急忙上來相見,謙虛幾句。

  見了桑懌,李端懿才提了點盜賊的事情。他此次的任務是整頓群牧司廂軍的秩序,那夥盜賊雖然聽說過,但卻沒有見到,當是隱藏起來了。這是地方上的事物,自有開封府界提點司去管,他不會插手。

  聽了李端懿的話,徐平和桑懌對視了一眼,兩人知道這事情只怕還有反復。此時的開封府界提點司依然在京城裡,對地方上並不怎麼上心。

  李端懿並不想多談這件事,喝了一會茶,便與郭諮和李用和一起告辭離去,同時帶走了新製的三罐白糖和那輛三輪車。銀兩他早已讓手下人回開封取了過來,都是五十兩的銀鋌,有皇宮的印記,當是不知什麼時候從宮裡賞賜下來的,絕對地足質足量。

  這三人是要回中牟縣商量公事,之後李端懿就回開封。他的身份尊貴,下來定下大的方向,其他小事自然有手下去辦,不會耗在這裡。郭諮與李用和當然沒有這個待遇,還要忙上些日子,李璋便在莊裡呆著沒走。

  兩千兩白銀放在手裡太過扎手,徐平讓桑懌和高大全與自己一起,帶了送到白沙鎮上父母那裡,而且與李端懿合作的事也要商量。

  三輪車已經賣掉,徐平只好騎馬,高大全和桑懌兩人騎驢,白銀分成三份,分別在馬和驢上馱著。桑懌倒還罷了,高大全身形高大,騎在一頭小驢身上便有些可笑。

  此時正午剛過,正是一天裡最熱的時候,又沒有一絲風,三人都被曬得臉上出油。尤其是高大全跨下的小毛驢,一個勁地出長氣。

  徐平看了也是好笑,問桑懌:「聽說關中產驢,比其他的地方都高大,幾乎不弱於差一些的馬,秀才有沒有聽說?」

  桑懌搖頭:「從未聽過,驢就是驢,怎麼能與馬比!」

  徐平心裡暗歎一口氣,他前世的關中驢可是著名的大驢品種,如果這個時代有就好了。驢耐粗飼,而且負重耐勞,比馬好用多了。

  到了酒樓,三人已是汗透衣裳。徐平讓劉小乙帶桑懌和高大全去喝一碗酸梅湯解暑,自己找一個小廝跟自己把銀兩抱入後院父母房裡。

  徐正夫婦正在歇涼,見徐平弄了幾個大包袱進屋,張三娘問道:「大郞,你又弄了什麼玩意來孝敬爹娘?」

  徐平把小廝打發走,才笑道:「這次我帶來的,是阿爹最喜歡的東西。」

  說著把包袱一個一個打開。

  徐正和張三娘傻愣愣地看著那一堆白花花的銀子,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張三娘才一把把徐平拉到身前,小聲問他:「我聽說最近這裡有燒煉白銀的方士,大郎,你是不是與他們做了交易?我跟你說,你阿爹雖然愛錢,但我們可不能做這犯禁的事!」

  徐平哭笑不得:「媽媽說哪裡去了!這都是十足紋銀,還有皇宮裡的印記呢,怎麼可能是假的!」

  徐正走上前,用手摸著桌上的銀鋌,一一仔細看過,才長出一口氣:「果然都是真的!我也活了幾十年,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多白花花的物事!大郎你實對我說,這都是哪裡來的?」

  徐平便道:「是京城裡一個高官李太尉,有公事路過我們莊子,看上了我前些日子製的那輛車,用兩千兩白銀買了去。」

  見父母還是不信的樣子,便把賣車的情形詳細說了一遍。

  徐正吸了一口氣:「那輛車子,值兩千兩白銀?你實話對我說,製那輛車你花了多少本錢?」

  徐平想想道:「大約也有百十貫錢。」

  「那我們還開什麼酒樓!」

  徐正的眼睛都瞪了起來:「乾脆我們把這裡酒樓賣了,一家三口回莊裡去製車子去!省得你媽媽整天念叨你不來看她!一輛車子就能賺差不多兩千貫錢,我們一年只要製出個十輛八輛也就夠了。」

  徐平見了老爹的財迷模樣,笑著說道:「阿爹說的不錯,一年十輛車子我們倒是能製出來,只是就怕一年遇不上一個像李太尉這樣,願意掏銀子的傻子!那我們製了車子又有什麼?」

  徐正聽了這話冷靜下來,歎了口氣:「原來這生意只能做一次的。」

  「這生意不做,還有其他的呢。」

  徐正聽了這話,轉身看著徐平:「我兒還有其他生意?」

  徐平便把自己與李端懿商量的白糖生意說了一遍。

  張三娘不信:「那糖我也吃了,並沒甜到哪裡,怎麼會有人出大錢?」

  徐正卻道:「婦人家終究竟是見識有限,只知道吃甜!我卻覺得這個李太尉說得有道理,真正的大富之家,哪裡還管甜是不甜,只管要東西好看。我聽說宮裡皇上吃菜,一大桌都是看的,誰去吃它!」

  徐平道:「我們不管這事行不行得通,行不通我們也少了什麼,那都是李太尉要去操心的。只說如果行得通的話,阿爹做不做這生意?」

  徐正想回京城都快想出病來了,當然是千肯萬肯。

  至於本錢,由於白沙鎮的酒樓開了沒多久,本來是很緊張的,但有了兩千兩白銀在手,也就差不多了,了不起再去借一些。宋朝限制高利貸,借錢的年利大約是百分之十至百分之二十,再高官府就不管這種債務了。而且不管怎麼利滾利,最後還的最多只是借的錢的兩倍。只要有抵押有保人,錢並不怎麼難借,所以本錢也不用操心。

  與父母商量了一會,這事情也就定了下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33

第48章 現場演示會(上)

  自那一日後,李端懿又來要了五十斤白糖去,說是要送入宮中,至於其他的,讓徐平安心等消息。市場不是一下就能打開的,急也急不來,徐平也沒有辦法。好在李端懿沒有白拿,給了一鋌二十五兩的銀子算是他買的。

  此時的東京城裡,平時哄小孩吃的飴糖約是一文錢一塊,珍貴的砂糖一斤要賣到兩百文以上。李端懿也托人說了,徐平製的白砂糖他準備賣到一貫足錢一斤,現在算成本兩家分擔。

  徐平自然無所謂,這個價錢他已經有得賺了。

  此時到了收穫季節,莊裡忙得不可開交,徐平也沒有心思再管這些。

  八月辛酉,初六。

  徐平在麥場裡,指揮著徐昌與一眾莊客把收回來的甜高粱用鍘刀鍘成細段,收到旁邊的大窖裡青貯。

  之所以種甜高粱,就是因為這是一種適合青貯的優質飼料,可以保證牛羊到了冬季也食料不缺,不至於像現在其他的養殖戶那樣,到了冬天只好乾看著牛羊掉膘。別家沒的賣了,徐平自己莊上的才好賣個好價錢。

  正在忙的時候,看門的莊客來找徐平,告訴他縣裡的郭主簿又來了,而且還帶了不少人,都騎著大馬在莊院前等著。

  徐平一聽心裡就煩了。這是什麼時候?秋忙秋忙,時間一刻也不等人!高粱在穗粒成熟的時候含糖量最高,等下去品質就一天不如一天。他還要把高粱從地裡收回來,還要乘這個時候釀酒,還要青貯,雖然有收割機幫忙,高大全和孫七郎在地裡也忙不過來。自己分身乏術,哪有心情伺候這幾位官人!

  可人家身份擺在那裡,徐平也沒辦法,只好吩咐了徐昌,轉到莊前來。

  郭諮正與兩個人說著什麼,身邊還站了二十幾個人。其中有七八個穿著綾羅綢緞,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其他人都是布衣,像是下人。

  徐平上來見禮,對郭諮道:「不知主簿前來,有失遠迎。」

  郭諮笑道:「小莊主,你這裡收穫莊稼,怎麼不跟我說一聲?」

  徐平一愣,我地裡收莊稼跟你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告訴你?

  郭諮看了徐平的表情,也不以為意,指著自己周圍的人道:「這裡都是中牟縣屬下的大戶人家,每家都種得有一千畝以上的田地。我把他們叫到你莊上來,是讓他們看看你是如何種田地的,回去也好學習。我身為本縣主簿,正該盡這勸課農桑的本份。」

  徐平看著郭諮,像看一個怪物一樣。這丫的是到自己莊上來開現場演示會來了!這可是徐平前世的老本行。可為什麼不通知自己?就這樣說來就來了?憑什麼?這一二十號人,誰管吃?誰管住?

  來的人中有腦子聰明的,知道徐平是主人,急忙上前來打招呼:「在下李雲聰,在汴河邊上也有個莊子,莊裡兩千多畝田地,還請莊主不吝賜教!」

  徐平看這個人,五短身材,膚色微黑,兩撇小鬍子,下巴上一顆黑痣,看起來不像個地主,倒像個狗腿子管家。

  徐平「嗯」了一聲,也懶得理他。

  有人開了頭,就有人跟上,又上來一個道:「在下葉添龍,莊子比李員外的還要大上一些。哈哈,其實李員外的莊子很多地還是買得我的呢,地太多了種不過來,哈哈。小莊主什麼時候到我莊上去指點一二。哈哈!」

  徐平看著他一張白淨的胖臉,心裡暗罵,哈哈你妹,我吃飽了撐的去你莊上指點!不知道我一天百貫錢上下!

  看其他人都要圍上來,徐平心裡煩躁,來到郭諮身邊,小聲問他:「主簿,你找了這麼多人來我莊上,請問我有什麼好處?」

  郭諮愣了一下,心道你要什麼好處?我這麼看得起你,不就是好處嗎?沉默了一會才道:「免你莊裡下年錢糧!」

  徐平就有些急了:「我這處莊子,這幾年本來就免了錢糧!主簿,你帶人下來,縣裡難道沒有經費?還要我管吃管喝?」

  這麼大一個主簿,在徐平前世也是副縣長財政局長級的人物,又有級別又有實權,就這麼甩著袖子下來辦事?徐平一個辦事員,開個演示會還請人家喝紙盒裡裝的白酒,管上一頓豬頭肉呢!

  郭諮聽了徐平的話,也尷尬在那裡。這確實是他的職責,但縣裡也確實沒有這筆經費,總不能自己掏錢安撫徐平吧。宋朝官員俸祿是高,便他也要養一大家子啊,這也自己花那也自己花還養不養家了?而且宋朝對官員貪汙公款管得很嚴,處罰極重,幾十貫就要掉腦袋。雖然說是宋朝不殺大臣,一般不會真殺人,但削職為民還是跑不了的,一二十年後的蘇舜欽的例子就擺在那裡,那還是共犯就一擼到底了。

  看了郭諮的樣子,徐平歎了口氣:「主簿,我也知道你要為民辦事,可也不能坑我啊!要不你再想想,有什麼辦法?」

  郭諮看看周圍的人群,心裡也不痛快起來,本來辦的是好事嗎,怎麼就又來這麼一出?對徐平道:「小莊主,做人不可斤斤計較!你配合朝廷辦事,朝廷不會忘了,日後總有好處給你!」

  又是空頭支票,徐平心中都要罵人了,這人官是怎麼當的?你沒有經費,可你有權啊,你能管得了人啊,這都是好處啊!就只會這麼幹叫!

  平靜下心情,徐平對郭諮道:「主簿,你帶來的人我也看了,十個中倒有八個是員外官人,走到哪裡都要有人服侍。現在什麼季節?搶田裡的莊稼如同救火一般,我莊裡人手本來就不足,誰去照顧他們?」

  見郭諮還是不明白,徐平乾脆把話說明瞭:「這些員外,哪個自己莊子上的人手不比我這裡多?我這裡種的蘆粟,所以莊子上忙,他們莊裡可不忙。如果每個人前來都帶上五六個莊客,幫我莊裡做些農活,不就兩全其美了?他們看到了該看到的,而且還自己動手幹過,不比乾看著好!」

  郭諮聽了,臉上的烏雲漸漸散去,對徐平道:「小莊主說得也有道理。」

  他本就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透,先前沒有想到,只是這個時代不流行這些手段罷了。身為一個當官的,你不能貪汙,你還有權呢,什麼事不好辦?

  見郭諮明白了自己意思,徐平便道:「其實這些人出去,喝個酒都要帶幾個莊客服侍,讓他們出幾個人來幹活根本沒有什麼。而且這麼多人到我莊子上來,必須有個準備,不然會搞成一團糟。要不這樣,主簿管著來的人,不要讓他們惹出事來。哪裡能到,哪裡不能到,哪些該看,哪些不該看,預先說明白了。我去約束自己莊客,讓他們也有規矩。」

  郭諮看看徐平:「小莊主說得有道理,凡事必須有規矩。」

  當然有道理了,徐平前世專門就是幹這個的,呼啦啦招一幫人來,不把規矩定得嚴一些,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出給你看。

  郭諮把那一幫莊主員外招在一起,讓他們派人叫莊客來幹活。

  李雲聰苦著臉道:「主簿,我莊裡也是忙得不可開交,委實是抽不出人手來。是不是讓其他幾位員外多帶幾人?」

  郭諮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你莊裡忙成這樣,你還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回去一起忙?不要說我擾亂農時!」

  葉添龍在一邊附和:「主簿說的是,讓李員外快回去!」

  他們都是聽了郭諮說的收割機的神奇,特意跑來學的。此時周圍荒地到處都是,有了節省人力的農具,就能迅速擴大耕地。而且朝廷為了鼓勵開荒,不但開出來的地屬於墾荒者所有,而且有年數不等的免賦稅優惠。葉添龍和李雲聰兩人的莊子緊挨著,你家開得多我家就開得少,此時正是對頭。

  有了郭諮這句話,再沒人敢出言反對,當時定下每家出五人來徐平莊子裡幫著幹活,當然也保證他們都能看到自己想看的。

  到了中午日頭正毒的時候,莊裡的農活也停了下來,徐平把莊裡的人都招集到一起,說了郭諮帶人來參觀的事。商議定了,釀酒的地方是嚴禁任何外人看到的,這也不屬於郭諮說的範圍。至於其他的農具,則沒有必要保密,儘管讓這幫地主老財看去,能學到多少是他們本事。依徐平估計,他們還是要到自己莊子上來買,剛好給冬天農閒季節找些活幹。

  眾莊客也沒有異議,今年雖然活多,但一次次的賞錢發下來,收入比往年兩年還多。錢落到手裡,也沒有人嫌累。

  惟有這麼多人來,吃住是個大問題。吃還好說,無非是多蒸幾籠饅頭,住就有些麻煩了。

  南房雖然三十多個莊客住著很寬裕,但卻容不下這麼多人。商量來商量去,還是在外面搭些草棚,反正此時天熱,也不怕凍著了身子。

  徐平也想到,自己莊裡下年肯定是要再招人的,必須起新的房屋,不過現在沒時間,只有等到秋收忙完之後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1-2 11:35

第49章 現場演示會(下)

  八月初的晚上,天氣依然熱得很。徐平拿把蒲扇搖著,光著腳踩著旁邊的凳子,趴在桌上看《孟子》。

  桌子的另一邊,秀秀正在練字,兩人的中間是那一盞精緻的酒精燈。

  秀秀偶爾抬起頭,看見徐平的樣子,皺起眉頭想了想道:「官人,你讀書和樣子太不雅致了!」

  徐平頭也沒抬:「讀書還要有姿勢嗎?」

  秀秀道:「那是當然。我也見過林秀才讀書,都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有時候還要焚香呢。哪是官人這個隨意樣子!」

  徐平搖著手中蒲扇道:「等什麼時候官人我去中個進士,看你怎麼說。」

  秀秀「噗嗤」笑了出來:「官人這個樣子可不像個進士。」

  徐平也懶得理她。自己前世讀過多少書,哪是現在的書生能比的,做起題來沒白天帶黑夜地做,能正襟危坐才見鬼了。

  這些天徐平對《孟子》發生興趣,還是因為前些日子上課的時候與林文思的對話。兩人偶然談起李端懿,從他身上轉到儒釋道三家思想的融合。這在徐平看來簡直是自然而然,在他前世是常識嗎!意外的是林文思對佛家極為排斥,並說出了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儒道法墨,四家都是治世之學,互相之間有所借鑒都很正常,惟有釋家是出世之學,對治世沒有助益,不能混談。

  聽了這話,徐平愣了很久。法家墨家不說,早已勢微,儒家道家什麼時候成了治世之學了?不都是談個人修養的嗎?反正在他的前世那些國學大師都是這麼說的,與宋儒的說法有點大啊。

  然後林文思就讓他讀《孟子》,讀熟了再與他談。

  這個話題引起了徐平的興趣,竟真地把這本《孟子》讀進去了。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這句話徐平還是記得的,當然沒敢隨隨便便就說出來,一直憋在心裡。因為他沒從書裡讀出這句話的邏輯關係,也不理解那位大宋末代狀元心裡是如何看待這句話的,文天祥的行為在徐平看來只是愛國主義的情操,與子曰書雲連起來還是有些難。

  他用功讀書,只是要找出宋儒的邏輯來,以免無話可談。

  夜已經深了,秀秀伸個懶腰,對徐平道:「官人,我們歇了吧,明天你不是還要有許多事做?」

  徐平把書合上,歎了口氣:「歇吧,日子還長。」

  宋朝讀書人口中的那個「儒」徐平還是沒一點眉目,不知還要經過多少夜苦讀才能找到。還好有秀秀這個小丫頭陪著,讀書並不那麼寂寞。

  第二天一大早,郭諮帶著那十幾個莊主員外和他們帶來的莊客浩浩蕩蕩來到了徐平莊上,到了莊前先吃了一驚。

  只見十幾件農具一字在莊前擺開,每件都操洗的鋥亮,旁邊立個牌子,說明這件農具的原理是什麼,有什麼功用,能達到什麼效果,有多高的效率。

  徐平穿得乾淨整齊,坐在旁邊喝茶,旁邊站著清清爽爽的秀秀。

  見到郭諮到來,徐平上來見過了禮。

  郭諮指著那些農具道:「小莊主這是何用意?」

  徐平道:「主簿不是要這些莊主來我莊上學我如何種田嗎?今天我便給他們講解這些農具,明天後天到地裡親自演示,務必使每個人都清清楚楚。」

  郭諮似懂非懂:「小莊主有心了。」

  這都是徐平前世玩膩了的套路,既然答應了別人來學,那就做得光明正大一點,按照前世組織演示會的路子來。他也算好了,有個三天左右的時間,有近五十個壯勞力幫手,莊裡的活也差不多也忙完了,兩不耽誤。

  把來的莊主員外集中起來,徐平講了這次活動的流程。

  那些土財主哪裡見過這種陣勢,見徐平坦誠,都被驚住,再說不出話來。

  徐平讓徐昌高大全和孫七郎三人把這些人帶來的莊客領走,秘密吩咐,這三天的時間把人都看好了,不要讓他們跟主人見面,省得別出事端。不用客氣,好吃好喝管著,往死勁了用。

  三人把人領走,徐平才讓抬了一張大桌子出來,上面放了茶水瓜果,讓來的莊主們慢用。

  李雲聰有些奸詐,心裡打的都是小算盤,生怕吃虧,對徐平嚷道:「小莊主快開始吧。吃喝我們莊裡都有,哪會巴巴地跑到你這裡來!」

  徐平笑笑,對眾人道:「你們隨著我來。」

  先到了犁子面前,徐平往講解牌旁邊一站,秀秀便到了另一邊,唸起講解牌上的內容來。

  小姑娘跟著蘇兒和林素娘混了幾個月,大方了許多,加上長得清秀漂亮,口齒清楚,讓人聽著就舒服。

  有的地主老財心思就不放在犁子上,看著秀秀眼睛轉個不停。

  秀秀講完,徐平道:「諸位都聽清楚了?有什麼不明白的可以問我。」

  李雲聰走上前來,一雙小眼在秀秀身上先轉了一圈,才道:「這套犁子也沒什麼特別。小莊主,不是我說,跟我莊上的也差不多,不出奇。倒是你身邊的這個小丫頭長得伶俐,比犁子寶貴。你多少錢買的?」

  一眾莊主聽了,一起大笑起來。

  郭諮站在一邊,臉已經快黑成了鍋底。

  徐平笑吟吟地看著李雲聰,朗聲道:「常聽人說有以文會友,以武會友,咱們諸位都是種地的,今天就以農具會友!這位李員外說他莊上有與這差不多的犁子,想來也是有巧妙在其中。不如這樣,便讓李員外回莊子把他的犁子取來,放到一起大家品評一番如何?也是互相學習!」

  見站著的人臉上變顏色,徐平看著郭諮提高聲音道:「郭主簿組織大家一起來,花了多少心思,官府花了多少精力!這次一定要辦得圓滿,一點缺憾也不能留下!我們到那邊喝些茶水,等李員外取來再說豈不是好!」

  說完,領著秀秀徑直走了。

  李雲聰站在那裡,傻愣愣地看著大家。

  葉添龍從一邊跳了出來,猛地拍了一下李雲聰的腦袋:「你個蠢貨要逞能,還不快回家扛你的犁子過來?讓我們眾人在這裡乾吃日頭嗎!」

  李雲聰又雲看郭諮。

  郭諮知道徐平是借個由頭噁心李雲聰,瞪了他一眼:「你還不快回去?正午不能趕回來,你就不用來了!」

  李雲聰苦著臉道:「我不來,我帶來的莊客怎麼辦?」

  郭諮道:「忙完了活,這裡的莊主自然會打發他們回去!難道留在這裡白白吃飯!」

  李雲聰看看周圍,一起來的人意沒一個人幫自己的,不敢再說什麼,到旁邊牽了馬,飛一般地回自己莊子去了。

  這幫莊主員外雖然日子過得養尊處優,論見識比徐平前世打交道的農民差遠了。人家天天電視看著,收音機聽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哪是這幫土老冒能比的。有人跳出來搗亂,徐平巴不得拖時間,留他們的莊客在莊上多幹活。

  李雲聰不回來,不管誰說徐平都堅決不開始。理由自然冠冕堂皇,事情辦了就要辦好,也給郭主簿爭個面子。

  等李雲聰帶了個莊客扛了犁騎馬回來,太陽正升到頭頂上,簡直能把人烤化了一樣。

  反正現在也不流行吃午飯,徐平帶著秀秀依然上來講那具犁的功能,主要是說在農田裡開溝的好處。

  講完了自己莊裡的犁子,徐平又讓李雲聰上來講他帶來的犁子,務必要講細了,講的明明白白。

  這種犁子哪個莊裡沒有十具八具的,這幫莊主再也受不了了,紛紛要求暫歇躲躲太陽,等到下午再開始。

  徐平道:「我們莊戶人家,時間一時一刻都像金子一樣寶貴。不過大家如果真是熱不過,那就到一邊乘涼。這都是大家情願,可不是我拖延時間。」

  葉添龍仰著一張曬出油來的胖臉道:「小莊主說哪裡話!就是開封城裡皇上在朝堂見群臣,到了中午也得休息躲這暑氣!」

  徐平看著他正色道:「葉員外這話說得誅心!我們一介草民,怎麼能跟皇上大臣比?罷了,我們還是開始吧!」

  李雲聰按住葉添龍的腦袋:「不會說話就閉上你的鳥嘴!皇上九五之尊,是你這個種地的死胖子能提的!」

  眾人一哄散了。

  隨著徐平回了小院,秀秀一直皺著眉頭。徐平看見,問她:「秀秀,怎麼是上午太陽曬得不舒服嗎?」

  秀秀搖搖頭,低著頭好一會才說:「官人,下午不要再讓我去了。」

  徐平問道:「怎麼了?你講的很好啊!」

  秀秀嘟著嘴道:「我一個小女孩兒,怎麼好這麼拋頭露面!」

  徐平一怔,他倒是沒想到這茬,只想著學前世那些氣派的廠家,找個小姑娘講解有派頭。這也不全怪徐平,這個時代,又是在鄉下,本就沒什麼男女大防的意識。倒是秀秀受了林家薰陶,覺得不自在。

  知道了秀秀的想法,徐平當然不勉強,道:「下午你在院裡歇著好了,我一個人應付得來。」

  秀秀看看徐平,小聲問道:「官人你有沒有嫌棄我?」

  徐平笑著拍拍她腦袋:「瞎想什麼!」

  等到太陽西斜,曬在身上不那麼難受了,徐平才重要開始。這次再沒人瞎問什麼,就是為什麼秀秀不出來了都沒人問。

  講到太陽快要落山,才說到中耕鏟那裡。

  郭諮和這幫員外們是不住徐平這裡的,他們近的便回家去,離得遠的要麼去白沙鎮,要麼去中牟縣,找個客棧舒服歇著。

  看看天色不早,郭諮便讓徐平停了,約好明天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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