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65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42

第16章 難處

  徐平說完,看著高大全和景泰道:「對於此事,你們怎麼看?」

  景泰想了想,苦笑道:「不瞞節帥,下官覺得此事做起來只怕不容易。」

  「當然不容易!凡事向好處想,想到了十分,能做到六七分,就該很滿意了。」

  徐平當然不會認為自己說一說,找人寫幾句標語,事情就成了。要是如此簡單,是個人就能當名將了。不過還是那句話,凡事只要不寄希望於靈機一動,而是肯埋下身子,踏踏實實去幹,事情總是會向好的方向發展。只要一直堅持下去,或許會有一天,你轉身一看,當時認為千難萬難的事情,就在你踏踏實實苦幹的汗水裡真地成了。

  軍制必須要改革,一個月改不成便用一年,一年不行就三年,打仗之前改不完那就邊打邊改。如果不改軍制,即使一時僥倖打贏了,後世還是會面臨同樣的困境。

  這個年代不是沒有人認識到現在禁軍的軍制不適合打仗,實際上西北戰事未起,夏竦就上十策,其中有幾條就涉及到東軍作戰不力。

  不過認識到不行是一回事,能夠指點江山高談闊論的人多了去了,認識到不行之後再知道要怎麼去改又是另一回事。夏竦提出的對策無非還是老調重彈,將帥要專權,西北少用京城禁軍,而要多從本地招募。本地人熟知地理人情,而且家就在那裡,他們知道該怎麼打,也有作戰的主動性。當然還有一個更大的好處,本地招募的禁軍便宜得多,可以極大的減輕財政壓力。京城禁軍的俸祿高,而且移駐西北之後有家屬從軍,花費自然也高。

  知道怎麼去改之後,再肯埋下身子踏實苦幹的人就鳳毛麟角了。書生談兵,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認為出主意是多麼了不得的事情,天底下就他最聰明,只要別人得了他一句指點,從此就將無往而不利。卻不知道事情終究是幹出來的,而不是用嘴巴說出來的,世間最不缺的就是出主意的人。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並不因為書生多讀了幾本書,出的主意能夠引經據典,就比別人強到哪裡去。還是要經過實踐,實踐證明的才是好主意。

  哪怕是多了一千年的見識,徐平所想做的事情也未必就只有他自己想到了,他比別人強的地方就是肯踏實去幹。只要認準了,事實證明瞭,就百折不撓。

  軍改的實踐無非是打仗,只要打上幾場大勝仗,各種咶噪的聲音也該消失了。不過在此之前,需要的是軍中這幾位首領緊密團結,認同徐平的想法,勁向一處使,踏踏實實把軍制改革帶來的戰鬥力提升落實下去。軍改不是目的,提升戰鬥力才是目的。

  高大全道:「節帥說的盡有道理,不過現在最難的,是軍中識字的人不多。節帥安排下來的事情,多是要士卒識文斷字才行,急切之間哪裡辦得到?再一個,新招入伍的武舉等人只能安排到都一級——就是到都一級,屬下將士服也不服也難講。還有,都一級有了這些人,那麼上面的指揮缺的人怎麼辦?更上面的軍一級缺人怎麼辦?現在軍中雖然有景副都指,僚佐還是欠缺,這些人又從哪裡來?」

  景泰對高大全說的話表示贊同,就連李璋也連連點頭。建立職能機構,需要的人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其他地方無處可調,自己培養需要時間,不是短時間能夠完成的。

  徐平歎了口氣:「確實,無人可用是個大難題。這幾天我也在考慮,怎麼補足軍中所需要的人手。本來在京城中原先就開始軍改,現在就該有個眉目子,可惜那些時間白白浪費掉。識字的人倒不用太過擔心,三司屬下的公司三人抽一來了秦鳳路,他們之中識字的人多,可以徵募。而且先前在西京的時候,公司招人便會教人認字,用什麼書,怎麼教,他們都有現成的章法,可以拿來用。能夠讀懂軍令,領會主管意圖,並不需要多少字,只要學會千把個字就盡夠用了。按照公司教人認字的經驗,只要教學得法,半年左右就可以認識幾百個字,記帳算帳,日常應用勉強夠用。堅持下去,一年左右就可以自己讀些簡單的書,看懂信件,能夠自己學習了。」

  前世徐平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個同宿舍的同學來自沂蒙山區,因為他經常把女同學稱為「識字班」,引起徐平的興趣。瞭解過才知道,原來抗日戰爭時,沂蒙老區曾經廣泛組織過群眾的掃盲運動,去認字學習的就叫識字班。當時男人上前線抗日,後方多是女人,識字班裡以女性為主。而當地的年輕女性學習最認真,效果最好,堅持得最久,這個名字後來就成為當地未婚女姓的稱呼,算是一種歷史遺存。

  現在社會的組織力當然不能夠跟那個時候相比,就是軍隊也比不上當時的農村,哪怕那時村裡都是老弱婦孺。但那種做法還是可以學習,效果差就差了,總比沒有好。西京三司屬下的公司率先對招進的工人進行掃盲,沒辦法,沒有文化很難適應工廠化生產。他們當時的經驗,現在軍中可以借鑒,不需要士卒人人都能讀書看報,只要有幾成的人能夠讀懂軍令,瞭解各種政策,就足以支持現在徐平要進行的軍改。

  歎了口氣,徐平又道:「其實最難的,還是各級僚佐缺少合用的人才。要想做好這些職事,僅僅能夠讀書認字是不夠的,遠遠不夠。要管好軍中事務,他們要會算帳,要能夠看懂地圖,要能夠從地圖上計算行軍距離和行軍時間,等等諸多技能,都不是簡單能夠從書本上學來的。就是招識字的人到軍裡來,一樣要教他們,而且還不是教了就會。這樣,用十天的時間,你們從本軍裡,選忠誠可靠,能夠讀書認字的人。——只要會讀寫就行,不需要讀過儒家經典,詩詞歌賦——統一報到帥府。帥府抽出人員,進行教學,按照三中取一的原則,從這些學的人中選出優秀的補充所缺職位。他們不能夠驟登高位,一律以權攝的名義,先把缺的職事補起來。剛開始,這些僚佐的許可權不能給得過高,主要是做份內的事情為主。等到以後慢慢做事,能幹的任實職,升上去,不能幹的淘汰下去。等到有了戰事,自然按照軍功升遷。邊學邊練,邊練邊打,在學、打、練中把軍隊一點一點改過來。」

  不等高大全和景泰應諾,徐平又道:「除此之外,各級統兵官一樣要學。暫時按照這樣的原則,還是三人中抽一人,報到帥府來,由帥府統一教練。剩下暫時沒抽到的,一樣每天抽出兩個時辰,專門學習,帥府會派人下去教。留在軍中學的,當然一樣是認字,還有學軍令,學詔敕,學他們日常需要用到的。不能再跟以前的禁軍一樣,統兵官不認字,怎麼帶兵打仗?甚至有的做到了方面大將,還不認字,全靠手下吏人,會出事的。前保州防禦使楊延昭,便就吃虧在不識字,日常軍令政務全靠小吏周正,為其所騙。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種事情以後不允許在我們的軍裡出現!」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42

第17章 最難是缺人

  快速形成隊伍的組織力和凝聚力,最簡單的辦法無疑就是工作和學習。一邊工作一邊學習,在工作和學習中彼此熟悉,彼此配合,大家從陌生人變成親密無間的戰友。靠小恩小惠拉幫結派是無法達到這種效果的,小團體永遠無法形成整個隊伍的合力。

  徐平真正想做的,其實是以教導隊的形式對中下級軍官進行培訓,但現在軍中連中高級軍官都缺,更缺教官,教導隊都組織不起來。

  軍隊的官兵比例應該有一個合理的範圍,太高了財政壓力大,管理混亂,太低了則管不過來,很多該管的事情管不了。兩者同樣有害,都對戰鬥力有重大的影響。

  禁軍的管理方式,都頭一級才算軍官,是無品雜階,到指揮使才能算正規軍官,則官兵比例達到了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程度。

  後人常講宋朝的「三冗」,一般是說「冗官」、「冗兵」、「冗費」,實際這個時代講的三冗並不是如此,如宋祁說的三冗是不匣務官、廂軍和僧道。冗字的本義,首先是無用,其次才是多,多是次要的,無用才是危害。宋祁說的三冗,顯然是真正抓住了「冗」字無用的本義,後人論述總是從多上堆徹材料,就已經離題萬裡,不知所云了。

  最少在徐平所處的這個時代,從官民比例、官吏比例、官兵比例上來看,官員還遠遠說不上多,害處在冗,即有官而不管事的人太多。一方面是大量官員拿俸祿不做事,另一方面是大量的事務沒有人管,只能放任自流或者推給小吏,這才是冗官。

  以前在三司,徐平解決冗官的辦法是在新設的銀行、蔗糖務、營田務和公司等經濟類的機構中增設新的職務,讓不匣官有事情做。現在對於軍隊來說,這辦法就沒有用了,因為軍中的官不是多了,而是太少了。俸祿發放、後勤補給要依賴地方州縣官員,在京城同樣要依敕三司,不然官兵連口糧都不知道去哪裡領。軍事訓練、組織紀律、裝備保養、情報搜集等等對軍隊來說生死攸關的事情,全都靠一兩個統兵官,根本就管不過來,只能夠放任自流。說禁軍紀律鬆馳、訓練不足、打不了仗,板子不能只打到統兵官身上,他們又不是三頭六臂,一個人能管過來幾百人的吃喝拉撒、思想紀律。

  對於這支軍隊,徐平面臨到的最大問題,是缺軍官,極度稀缺。在前世,徐平記得一位偉人說過一句話,軍隊最寶貴的是幹部,只要幹部這個骨架還在,軍隊就能很快組建起來。而現在的禁軍,就是骨架已經被抽掉了,看似龐大,實則無力。

  僚佐官員的選拔、培訓,是為軍隊增加專業人員,把以前缺少的職能補充起來。對低級軍官的普遍培訓,是讓他們適應新的組織結構,為打仗做準備。僚佐官員補充進軍隊之後,大量的事務不再放任自流,統兵官的角色也不再是維持隊伍,而是要學會去打仗,特別是學會打大仗。禁軍現在最缺的,就是打大仗的能力。

  秦州治下蕃落眾多,情況複雜,但自立國以來,一直保持了良好的態勢。中間雖然小有波折,但朝廷一直牢牢掌控著局勢。原因當然有很多,但最重要的一點,只怕是因為治下蕃落雖多,但都各自為政,哪怕有反叛,也是小規模的戰鬥。小規模的戰鬥正是禁軍最拿手的,面對秦州治下的小蕃落,幾十年間幾乎沒有敗過。與黨項面對的禁軍比起來,幾乎是兩個世界。不是軍隊的戰力不同,而是面對的敵人不同。

  徐平要向外開拓,僅僅靠小規模的戰鬥是不行的,必須要有打大仗的能力。如果還是按照以前的組織結構,徐平付出再多的努力,也很難達到這個要求。

  戰爭是高度複雜的行動,對參與者的組織能力和紀律有很高的要求。科學的決策,是建立在大量的情報收集和經驗積累上,而不是靠讀了兵書之後的靈機一動。而要完成這麼複雜的任傷,必然需要大量的專業人才的參與,這就是徐平要向軍隊裡補充僚佐的原因。

  徐平向屬下的幾位將領苦口婆心地不知道講過多少遍這個道理,但觀念的轉變哪裡那麼容易?雖然他們堅決地執行了徐平的命令,但心裡還是不怎麼理解,甚至還有些不以為然。補充軍官,便就要給俸祿,多花錢,有這些錢多招一些戰兵不是更好?卻不知道,指揮能力達不到,招再多的兵來也是無用,無用之兵就是冗兵。不但無益,反而有害。

  看看高大全,又看看景泰,徐平道:「自到了秦州,你們一直待在軍營裡,或許覺得有些氣悶。我跟你們講,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要耐得住這段時間的寂寞。最重要的,從你們開始,一直到軍裡的每一個人,都要知道現在要做什麼。現在待在軍營裡,不是無事可幹,相反,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幾個月的時間根本不夠用,時不我待!」

  高大全道:「節帥這話說的極是,現如今軍裡是不有少人如此想。從京城到這裡千里迢迢,大軍行動不知道經歷了多少辛苦,又拋妻棄子,都以為到了這裡是要拓仗的。結果到了地方之後,便就一直在軍營裡面,日常除了練習弓馬陣列,便就是蓋房子,學識字,跟打仗完且不相干。長此下去,難免軍心浮動。」

  徐平對景泰道:「周卿,你是副都指揮使,我曾經講得清楚,現在軍裡的副指使,不再跟以前一樣只做都指揮使的備份,萬事都是軍主一個人說了算。軍中諸凡錢糧、紀律、人心甚至戰功和升遷、賞賜等等,副指使都要參與,特別是前幾項,要由副指使掌管。人心不穩,正是你應該去管的。為什麼補充的僚佐要能讀書認字?就是因為他們能懂軍令,善知人心道理。下級將校和士卒對如今要做的事情有疑慮,你要組織人手去給他們講清楚。」

  景泰猶豫了一下,才道:「節帥的話我自然記得,但要怎麼去講?這事有些難做。」

  「覺得難做嗎?無妨,等過幾天桑部署那邊有些眉目了,你再過去看一看他們是怎麼做的。舉個例子,我進軍營的時候,路邊立了不少木板,上面寫了一些詞句。那麼軍中的人,包括馬夫伙夫在內,是不是每一個人都知道那上面寫的是什麼字,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寫這些?寫了是要讓看到的人學到什麼?你有沒有組織人手下去宣講?這是最簡單的事情。再複雜一點,軍法和軍律有沒有組織人手向各級將校和士卒宣講?他們能不能認識軍法軍律的文字?知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知不知道在軍中哪些事情應該做,哪些事情不應該做?知不知道哪些事情做了會受賞,哪些事情做了會受罰?你看,不是沒有事情做,而是要做的事情太多,根本做不過來罷了。所以,軍中的僚佐將校還是太少,只能把該做的很多事情廢掉。這些事情看起來無關緊要,實際上軍隊戰力就是這樣一點一點沒有了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43

第18章 娛樂與學習

  覺得無所事事,正說明對自己該做的事情不瞭解,不是沒有事情讓你去做,而是你還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景泰進士出身,原來是鎮戎軍通判,因為在前線地區認定了黨項元昊必叛,自請由文轉武。轉為武職日子並不長,還在一心學著瞭解禁軍的運作,好為後邊做統兵官做準備,沒想到卻被安排了這樣一份職事,不免茫然無措。

  這是人之常情,不理解不會做沒關係,在工作中學習,在學習中工作,很快就會成長起來。鎮戎軍是涇原路的前線,正面對黨項沿葫蘆川南下攻宋的路口,治下又跟秦州一樣蕃部眾多。景泰在那裡做過一任通判,對邊疆事務不陌生,應該能夠很快適應新角色。

  安排了軍中的事務,徐平臉色和緩下來,帳中的氣氛也變得輕鬆。

  看了看李璋,徐平道:「今天帶李機宜一起來,還有一件事要跟你們商量。現在從鳳翔府到秦州運送物資錢糧,多是走渭河沿岸。那裡雖說整修過道路,能走大車,實際上因為山路陡峭,平地的馬車到了那裡要三匹馬拉,還要把車上的貨物卸掉將近一半,通行多有不便。說是用馬車,實際跟用驢馬來馱也差不多了。你們的駐地近清水河,清水河與隴州的汧水同發源於小隴山,兩河源頭相隔極近,恰有一處谷道相通。這一條連結關中和隴右的道路,自秦漢至隋唐,一直都是朝廷達隴西的主道,稱為關隴大道。晚唐五代離亂,這一條道路也荒廢了,雖然現在還有人行,不過比起前代冷清多了。本朝原來在秦州的駐泊禁軍,錢糧一向都是由秦州本地供應,並不依賴外運。縱有些少錢物運到秦州,也主要是靠人背馬馱,沿著渭河谷地運來。現在秦州有大軍駐紮,要想保證用度不缺,與關中特別鳳翔府的聯繫不可或缺,這一條關隴大道就要重新開闢出來。你們軍中派些人手,隨著李機宜去勘查一番,看看這條道路現在情況。如果要整修得能通大車,需要多少人工,多少時間,多少錢物,一一報到帥府。侯到秋後,秦州徵募人工,進行整修。」

  眾人應諾,景泰道:「下官以前在鎮戎軍,對當地地理略知一二。從關中到隴右,這一條關隴大道是最近便的路途,雖有荒廢,但道路的基礎還在,比整修渭河谷地的道路簡便得多。惟一不便的,前朝的關隴大道,是過定邊寨、弓馬寨之後,繼續西行,到隴城寨再西行到瓦亭川,沿瓦亭川過長山寨之後入秦州。現在隴城寨以西都是蕃落,西行的道路多有不便,如今要走這條路,當從弓馬寨沿清水河南行,過清水、太平監入隴城。這條路雖然比不了西行大道寬闊平坦,但勝在沒有蕃羌,沿路都是漢人,太平得多。」

  徐平想了想,點頭道:「如果能走清水河自然是好,我們初到秦州,不好驚動蕃落。但清水河谷地好不好整修,還要實地看過才行。隴城寨那個地方,三國可是大大有名。諸葛丞相初出祁山,第一次北伐,諸事順遂,已經佔據了隴西之地,只要關住了關隴大道,則從此隴右就歸蜀國所有。可惜所托非人,他派去守關隴大道的,是名實不符的馬稷,最終要道失守,蜀軍不得不退出隴西。隴城寨,就是三國時的街亭,只要守住那裡,則從此魏軍對隴西無可奈何。由此可以看出,最少在漢末三國之時,除了關隴大道,縱然關中還有路進隴西,也行不了大軍。當然,路嗎,走的人多了就是路了。如今時移世易,以前沒有的路,後人也都開拓了出來,加之地理變遷,現在到底是不同於漢末了。道路如何修,還是現場勘探過了才好決定,現在紙上談兵,終究做不得數。」

  從鳳翔府到秦州,這一帶就是三國時諸葛亮北伐的古戰場,千年之後,彷彿猶能聽到當年的兵戈聲。蜀、魏兵馬在這一帶縱橫馳騁,留下了無數的故事和傳說。

  秦州城南邊,在西漢水源頭設有天水縣。天水縣沿著西漢水走不多遠是鹽官鎮,那裡附近就是祁山。諸葛亮北伐出祁山,就是沿著西漢水走祁山古道,進入隴右之地。佔領隴右,只要關上了關隴大道,則此處就為蜀國所有,進可以窺關中,退可以自守。

  韓綜整修的由川入秦州的道路,便是這條祁山古道,沿途主要是利用西漢水的水運便利。當年諸葛亮北伐,每每從這裡出兵,就是因為水運可以保障物資運輸。雖然蜀軍是遠道而來,卻賴水運之利,並不畏懼跟魏軍相持。而其他的出川道路,很難保障大軍跟魏軍對峙,必須速戰速決。兵少將寡的蜀漢,想對魏軍速戰速決,就過於冒險了。

  西漢水,顧名思義,曾經是漢水的一部分,漢時興州大地震,把水道阻斷,從此成為嘉陵江的支流。沿著這一條水道,可以把川蜀跟隴西聯結起來,自古以來就是戰略要道。

  不過,由於特殊的水文地質條件,這條水路要等到秋冬才好大規模運物資,遠水解不了近渴,徐平現在迫切需要一條聯結鳳翔府的道路。再者,秦鳳路的工商業基地設在鳳翔府,兩地的聯繫不可中斷,關隴大道的戰略價值就顯更了出來。

  說到這裡,徐平突然心血來潮,對景泰道:「去年在京城,三司屬下的伎藝人,曾經重編了《說三分》一套長篇說話,甚是受到歡迎。那些說話藝人,有不少隨著大軍來到了秦州,不妨讓他們在軍說這一篇說話,讓軍中將士閒時有個娛樂,聊解思鄉之情。再一個按著說三分裡的故事,讓將士們瞭解一下這一帶的地理,豈不是一舉兩得?譬如剛才說起隴城寨,那裡是三國街亭,正好對上失街亭這一篇。天水縣以南,是祁山故道出口,讓將士們知道為什麼蜀漢北伐要出祁山。伏羌寨以北,是蜀大將軍薑維出生之地,就知道為什麼諸葛丞相是在這裡收薑維。如此種種,不定就能引起他們的興趣。」

  高大全等原來的禁軍將士對說三分最熟,聽了徐平的話,不由笑道:「節帥這個主意真好!本來到了異鄉,人難免心中恐慌,做事都畏首畏尾,知道了這裡是自己熟知的故事中的地理,肯定就能好上許多。便如街亭這個地方,我在京城裡聽說話,每每聽到馬稷不聽勸告,把自己置之死地,都扼腕痛惜。但那個時候只是聽故事,並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死守住街亭,為什麼軍隊上到山去就不行。節帥一說,才知道那個地方原來就是附近的隴城寨,閒時去哪裡一看,不就什麼都明白了嗎?」

  景泰也連連說好,按照諸葛亮北伐的路線,就把秦鳳路的地理串起來了。在聽說話娛樂的過程中讓將士學到知識,比講多少道理都能讓他們明白,這確實是個好辦法。在緊張的學習和訓練之餘,娛樂活動不能少,不然會讓官兵厭煩和懈怠。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43

第19章 宣詔使臣

  正在徐平與幾位將領在軍營中到處觀看的時候,種世衡突然派人來報,京城派來的到青唐去的宣詔使臣到了,讓徐平立即回秦州。

  黨項一反,朝廷立即給唃廝囉加官晉爵,賞賜錢物,希望他從側後方牽制元昊。不過詔旨寫好,卻沒有到青唐去的宣旨使臣。本來有左侍禁魯經去過兩次青唐,這一次再讓他去,死活不去了。哪怕被貶到偏遠州縣去監酒稅,魯經也堅決不去,事情便就拖到現在。

  到了秦州之後徐平才知道,現在的唃廝囉根本就擔當不了牽制黨項的重任,元昊又不是傻子,反宋之前已經消除了側後方的威脅。雖然黨項沒有能夠吞併唃廝囉,但拉攏了邈川,佔領了會州和蘭州的要地,遮斷了青唐唃廝囉和朝廷的聯繫。而且有幾方反對勢力牽制,唃廝囉待在青唐已經不易,哪裡有餘力主動進攻。不過唃廝囉牽制不了黨項,卻可以配合徐平對隴西吐蕃的經略,封官賞錢也不算是無用。

  與李璋回到秦州城,見到宣旨的使臣,徐平一陣無語。來的宣旨使臣,是屯田員外郎劉渙。徐平初回京城的時候,因為郭皇后被廢,劉渙幾個禦史言官到他家裡大鬧,惹得林素娘大怒。事後徐平上章彈劾他們,劉渙就此被貶出京城。

  沒想到千挑萬選,最後選了這麼一個跟徐平有過節的使臣出來。想來劉渙這幾年不得意,也想乘著這個機會翻身,不惜冒著風險出使青唐。

  見禮畢,眾人落座,劉渙對徐平拱手:「數年之前節帥初回京城,因為郭皇后之廢對府上多有驚擾。當年事出非常,得罪之處,節帥莫怪。」

  徐平笑道:「事情已經過去了數年,你們鬧了,我也上章彈劾了,當然就此揭過。這樣的小事還要記一輩子,徐某還沒有那樣小肚雞腸。此事再也休提!」

  劉渙謝過,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出使青唐,必須有徐平這位邊帥配合,如果他一直記著以前的過節,事情就會非常棘手。

  請了茶,徐平問了劉渙路上的情形,以及自己的打算。

  劉渙道:「聽聞青唐道路現在不通,某攜詔出使,自家性命自然置之度外。只是朝廷賞賜唃廝囉的絹和茶,數量不少,不是一個人能帶在身上的,還要勞煩節帥。」

  蕃羌需要的是絹茶實物,這些東西在他們境內是有錢也買不來的,如果讓劉渙把絹茶換成金銀攜帶,就沒有意義了。所以賞賜必須送到,徐平要派人跟著他去。

  徐平問劉渙:「秦州的路現在也不好走,朝廷賞賜的絹茶不知有沒有隨著運來?還是由秦州準備,你帶著前去青唐。」

  「稟節帥,絹茶隨著我一同出京。不過到了鳳翔府之後,因為道路艱險,他們落後幾日,隨後就來。下官因為不知隴西蕃情,所以先行一步。——對了,節帥上奏朝廷要些橋道廂軍前來整修道路,他們隨我一起前來,現在與絹茶一起在鳳翔府。」

  徐平一喜:「哦,不知道來的橋道廂軍是誰帶隊?」

  「內殿崇班魯芳,帶了三指揮廂軍及相應的器具前來,不日就到。」

  徐平連連點頭,樞密院對自己還夠意思,讓老部下魯芳帶了人來。橋道司整修入秦鳳路的道路,韓綜到底是遠在萬裡之外,能把幾條幹道修了就非常不錯,秦州境內的道路就顧不上了。經略蕃部,最要緊的還是交通,只要路通了就一切好說。這半年的時間,徐平需要把到鳳翔府的道路重新整修,讓物資來往更加順利,作為秦州下一步動作的支撐。

  聽到魯芳前來的消息,徐平心情放鬆許多,連帶看著劉渙也覺得沒那麼討厭了。

  劉渙並不是對秦州一無所知的愣頭青,頭腦發熱就來了,他父親劉文質生前曾經兩次出任秦州鈐轄,小落門寨就是他建的。他的弟弟劉滬此時在渭州安化縣任瓦亭寨都監,劉渙對於秦州和涇源路的蕃羌並不陌生。出身將門,劉渙雖然是文資,但尚氣不羈,特別是臨事無所避,銳意進取,若不是如此,當年也不會到徐平的家門口去鬧。

  大略講了一下秦州周圍目前的形勢,徐平對劉渙道:「此去青唐,當由古渭西行,取前朝狄道之路。不過如今蘭州已經被黨項佔據,只能走河州。河州現在是由唃廝羅的長子瞎氈佔據,據聞他們父子決裂,瞎氈頗怨唃廝囉,所以那裡也並不好走。」

  劉渙問道:「不知他們父子因何決裂?此事偶有傳聞,具體如何不知。」

  徐平歎了口氣:「秦州這裡知道得也不確切,只有個大致消息。據說是這樣,唃廝囉離了宗哥李立遵,到邈川依亞然族溫逋奇而立,在那時又娶了一妻喬氏。喬家是青唐吐蕃的大族,這個喬氏又有些姿色,頗得唃廝囉歡心。而且喬氏精明強幹,依託本家勢力手掌重兵,在唃廝囉那裡地位舉足輕重。唃廝囉跟亞然族鬧翻,殺溫逋奇後前去青唐,便就是靠著喬家在那裡的勢力。喬氏得寵,唃廝囉前兩位妻子都是李立遵的女兒,自然失勢,唃廝囉讓她們出家為尼,安置在廓州。蕃羌情薄,因為唃廝囉的長子和次子是李氏所生,被他囚禁起來。誰知不知怎麼出了意外,被李氏和兩位兒子聯絡了宗哥族首領李巴全,一起逃了出來。現如今他的長子瞎氈佔據河州之地,次子磨氈角據宗哥城,都與唃廝囉作對。所以從秦州前去青唐的道路已經不通,要去對唃廝囉宣旨,當想個萬全辦法。」

  秦州去青唐,出古謂之後西行是沿自古就有的狄道之路。過狄道之後,沿洮水順流而下,之後要麼到蘭州逆湟水而行,要麼直接逆黃河走河州、廓州,別無道路。如今蘭州是黨項的勢力範圍,大酋禹藏花麻已降,娶了元昊的女兒,則蘭州之路不通,只能走河州。

  劉渙想了一會,問徐平:「此去青唐,不知節帥有何主意,可以在蕃羌之地通行無阻?」

  徐平道:「辦法是有一個,不過你要在秦州略待上些日子,等一切準備妥當。」

  「此事重大,不急在一時,等上一等也無不可。」

  「好,那便就如此了。我到秦鳳路來前,因為蕃羌重佛,曾經廣招僧侶隨軍。有一位契嵩法師不遠萬裡而來,目前正在秦州城裡。這是位有道高僧,我已經上奏朝廷,給他賜紫衣法號,單等朝廷賜下來,便就深入蕃羌之地宣講佛法。蕃羌重佛,只有僧人可以在他們那裡各族間自由行走,不會被拘留。到時你委屈一下,扮為契嵩的弟子,隨他去青唐。」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44

第20章 西行

  契嵩穿上朝廷賜下來的紫衣方袍,背上依然背著那尊菩薩像,看起來有些怪異。他是個苦修慣了的人,一向都是破舊僧袍腳踩芒鞋,突然間穿得這麼好,覺得渾身不自在。

  徐平笑道:「當年玄奘法師西去取經,還有禦賜的紫袍金缽呢,法師此去給蕃羌宣講佛法,自然也要穿得隆重一些。人靠衣裝,佛靠金裝,西蕃比不得中原,那裡的僧人都是綾羅綢緞,在本地極有權勢的人,法師此去,免不得入鄉隨俗。」

  西遊記的故事此時也已經有了雛形,不過極為粗糙,而且話語低俗,不堪入耳。到了西蕃這個地方,徐平讓田況和柳三變帶人重新整理了幾個故事,弄得文雅一些,作為對蕃羌教化的說話故事。說三分雖然受人歡迎,但也不能天天說三分,總得有其他故事。

  劉渙上前,對契嵩法師行禮:「師父,此次西去,我便是你的大弟子。為了讓蕃人不起疑心,橫生枝節,請師父為弟子落髮。」

  契嵩連連搖手:「這如何使得?你是朝廷的命官,為蕃邦宣詔的使臣,怎麼能夠落了鬚髮?你做我的弟子只是為了遮人耳目,虛應故事而已,帶個僧帽便了。」

  劉渙執意不肯,此次事情重大,不能因為這點小事把事情搞砸了,只管催著契嵩拿刀。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輕意不得毀損,這個年代落髮可跟徐平前世的意義不一樣。劉渙又是個文官,能夠做出這個決定相當不容易,讓徐平也不由刮目相看。

  拗不過劉渙,而且此次西行意義非凡,不能有半點馬虎,契嵩最終拿起刀來,替劉渙落了鬚髮,真地收他做了弟子。穿起僧袍,劉渙跟著契嵩學佛門禮儀,甚是認真。

  徐平對一邊的魯芳道:「劉屯田甘願落髮扮作僧人,你怎麼辦?」

  魯芳笑道:「屯田是文資,猶如此俐落,我一個武臣又說什麼?一般落髮為僧,給法師做個二弟子便了。隨從裡再挑一個小沙彌,隨行侍奉法師,其他人便做帶禮物的挑夫。」

  此去青唐,給唃廝囉宣詔是一,打探蕃情,熟悉沿路地理人情,為將來經略蕃羌作準備才是最重要的。人情自然有劉渙去熟悉,沿途地理則要靠魯芳了。他在邕州時就跟著徐平,到中原為官又一直在橋道廂軍,堪查地形,繪製地圖這些做起來最拿手。特別是應該從哪裡修路,哪裡架橋,有多大的運輸量,看過一遍基本就心裡大致有數。

  跟契嵩和劉渙前去的隨從,全是從魯芳帶的橋道廂軍裡挑選出來,原來就是做地圖測繪一類的事情。這一次如果順利,等他們回來的時候,河湟一帶的情形就該摸清了。

  眾人圍住契嵩法師,落髮的落髮,學習佛門知識的學知識,一時熱鬧非凡。

  徐平把魯芳和劉渙召到旁邊的官廳,把種世衡、桑懌、高大全、張亢、景泰和李璋等人一起叫了過來,對他們道:「我們自到秦州,苦於周圍的蕃情不熟,一直忍耐。此次去青唐,把周圍的蕃情搞清,意義極是重大,容不得半點馬虎。我們商量一下,特別要注意哪些事情。沿途地理哪裡重要,需要詳查,哪些蕃落要格外留意,都早做好準備。」

  說完,讓李璋展開一張地圖,掛在一邊的牆壁上。

  徐平指著地圖道:「這張地理圖是我按著前人留下的各種地圖,還有一些零敲碎打的消息讓帥府繪製出來,只是那一帶的概括,肯定有跟實際不符的地方。沒奈何,我們先按著這地圖來說,劉屯田和魯指揮到了路上再根據遇到的實際作調整。」

  說完,徐平示意李璋把那一帶的大致情況跟大家說一下。

  李璋指著地圖道:「開國之時,本朝在秦州能管到的地方是西邊夕陽鎮。後來因為採伐秦隴大木,設了采木務,尚波於部來爭,藝祖頒《安撫詔》,尚波於部獻地納質。至曹武穆守秦州,向西開拓頗多,建伏羌寨和永寧寨,深入蕃地。後來又修寧遠寨,秦州的買馬務便就建在那裡,算是朝廷管到的極西之地了。古渭雖然朝廷也能管到,但尚未有堡寨,朝廷掌控不嚴。曹武穆在秦州築十寨,凌壕三百八十里,所以凡是有堡寨的地方,都可以保證通行無阻。過了古謂寨之後,便當小心,那邊現在的蕃情如何,帥府也不知曉。」

  徐平對劉渙道:「蕃情如此,你西去一定要小心留意。雖說蕃羌不扣押僧人,但你們帶著茶絹,難保沒有人見財起意,不守規矩。此去的挑夫隨從都是橋道廂軍裡的人,記得帶上利刃。如果真有人來劫,能敵得過就殺上一陣,實在敵不過,只好任他們扣留。記得派人回秦州抱信,點上大軍去搶奪回來。此事不是兒戲,卻記!」

  劉渙應諾,表示堅決不辱使命。

  徐平對李璋道:「好了,講過蕃情,再說地理。此去河湟山川縱橫,交通不便,只能夠順著河谷而行。從哪裡走,路上該注意哪些,留意什麼地方,你也大致講一下。」

  李璋拱手應命,指著地圖道:「過了古謂,沿著渭水谷道而行,到了渭水源頭,過抹邦山,有谷道通狄道。這是古時通河湟的大道,道路應該還在。狄道臨洮水,順洮水而下一段路,便不再沿水道行進,轉而西行,可到河州。河州有一座國門寺,是蕃羌上奏朝廷而建,當時還賜得有金箔財物。法師身上帶著朝廷公文,到國門寺去宣講佛法。你們在國門寺修整一段時間,順便瞭解當地河州的地理人情。之後到黃河,沿著黃河逆流而上,經過廓州,此後有道路到青唐。那一帶是蕃羌腹地,具體情形如何,帥府也不清楚。不過要特別提醒一下,北邊邈川是亞然族地,溫逋奇被唃廝囉殺了之後,他的兒子一聲金龍因為與唃廝囉有殺父之仇,據聞暗通黨項,千萬小心,不要到了他們的地方。南邊是河湟的河南之地,首領是唃廝囉的兄長紮實庸嚨,與唃廝囉也有舊怨,同樣去不得。」

  劉渙和魯芳暗暗點頭,把李璋說的這些記在心裡。

  唃廝囉現在是眾叛親離,四面皆敵,對大宋最有價值的,是他是蕃羌眾多勢力之中對朝廷最忠誠的,而且身為贊普之後,有很高的聲望。秦時兼併天下,就已經展示了開拓應該遠交近攻,河湟現狀越是如此,唃廝囉就越是徐平要爭取的力量。

  唃廝囉第一次被封授高官,是在邈川跟溫逋奇一起的時候,所以他的官稱裡「邈川大道領」,此次的詔書裡依然如此。不過實際上邈川現在並不在唃廝囉掌控之下,而且與他是死敵,劉渙此次西行,要特別注意不要進入邈川亞然族地,不然就真是犯了大忌。

  南邊是唃廝囉的哥哥,中間是唃廝囉的兒子,全都跟唃廝不對付。不過他們跟黨項沒有關係,而且與唃廝囉也沒到生死仇敵的地步,是惟一能走的道路。

  朝廷為了籠絡蕃羌,他們每每上奏要修建佛寺,往往都賜予錢物和金箔,有的還賜有匾額。有這一份香火情在,最好是沿途都找佛寺,反而能夠順利一些。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45

第21章 舊人

  曹琮在秦州是以本路都部署兼沿邊招討使,不帶經略安撫使,官署設置跟徐平有很大不同。本路置經略,機構設置跟以前就有了很大改變,連帶帥府衙署也進行了擴建。

  不知不覺,徐平到秦州已經一個月了。西北地氣晚於中原,此時才百花競豔,桃李芬芳。初來時附近的山丘還一片土黃,雜著斑斑點點的綠色,此時已經一片青翠。

  這一天帥府改建完成,徐平帶著一眾屬官搬進了新官衙。

  秦州是節度州,徐平的帥府正式建置包括經略司、安撫使司、都部署司、節度使司和觀察使司,稱為帥府五司廳,沿用唐時舊制而已。節度和觀察的幕職官實際上已經成了州府的官員,只存虛名,職權併入了其餘三司內,所以五司真正管事的只有三司。

  徐平名義上是陝西路的經略副使,在秦鳳路分司治事而已,所以經略和安撫兩司沒有副職,只有都部署司有桑懌任副職,分廳治事。帥府以下,徐平設了各司負責具體職事。

  機宜司管情報、與周邊蕃國往來和與朝廷的機密文件奏報管理,由主管機宜文字李璋負責。這是帥府最要害的部門,所有機密都在這裡,帥臣必用自己親信的機構。

  參贊軍事司,由秦州監軍王凱兼管,負責軍隊的日常訓練,軍隊的移駐和佈防,作戰計畫的擬定和作戰命令的下達,各種與軍事行動有關的事務。這實際上是秦鳳路駐軍的司令部,王凱作為徐平軍事上的助手,直接對徐平負責,執行的是徐平的意志。

  賞功司,由秦州通判種世衡兼管,負責秦鳳路軍兵的獎懲、升遷、貶謫等事務。

  軍法司,由即將到任的秦州都監甘昭吉兼管。賞功針對的是不涉及違犯軍法軍律的事務,涉及軍法,則由軍法司處理。甘昭吉由英、韶兩州巡檢使調來秦州,作為宦官,他雖然名為都監,但敕令裡並沒有說管軍隊的哪些事務,實際上是秦州真正的監軍。徐平乾脆讓他兼管軍法,監軍就有個監軍的樣子,事情擺到明面上來,省得大家私下裡互相猜疑。

  錢糧輜重司,由秦鳳路轉運使王拱辰兼管,負責軍用物資的生產、徵集、運輸等事務。

  激勸司,由經略司判官田況兼管,柳三變為副,負責激勵軍隊的作戰士氣,以及平時的娛樂,替將士書寫家信等等雜事。

  還有一個親兵司,由譚虎負責,職責很簡單,就是保障帥府的安全。這是徐平作為節度使的特權,是由自己的官職帶來的,而不是差遣帶來的。入宋以後,鑒於晚唐五代軍中將領往往選驍勇壯健者為牙兵,隨在自己左右,百般拉攏,惹出無窮事端,宋太祖嚴禁軍中將領在身邊置牙兵。換句話說,現在的將領在戰場上身邊是沒有親兵保護的。也正是因為如此,與黨項開戰,多次出現主將被殺被俘的事情。將領要想在戰爭中冒出頭來,自己必須能打,不然多參加幾次戰鬥可能小命就沒有了。歷史上是慶歷年間,韓琦見此種狀況太離譜,建議將領按照級別不同選親兵,才有所改變。此時戰事剛起,還沒經過大戰,徐平覺得不對,也無法提建議修改,總得打起來吃過幾次虧才有人聽得進去。

  這些職事現在的沿邊各路帥府不能說沒有,但職責不清,相對混亂,徐平只是把帥府事務條理清楚,各責以專人。軍隊訓練打仗就那麼多事情,大的方面古今中外大致相差不多,差的只是專業化、制度化的程度而已。

  便如遇到戰事的作戰計畫和指揮,此時計畫根本談不上,沿邊各路的鈐轄、都監往往互不統屬,一有探子來報敵人進攻,便一窩蜂各自帶著人趕了過去,生怕不出兵被告個懦弱不戰的罪名。一下了出去這麼多人,又沒有計劃安排,趕過去敵人就不見了蹤影,大家純粹趕一場熱鬧。如果被抓住了破綻,就會出現孤軍出戰,被敵人優勢兵力包圍的局面。

  後勤補給也是如此,隨軍轉運使把錢物運到各駐泊鈐轄、都監處,他們自己安排。沒有統籌,沒有調度,完全是一團亂麻。

  帥司是有,但往往只是淪為事後追究責任的人,作戰計畫和指揮基本談不上。還是那句話,宋軍從制度和組織結構上就沒有打大戰的能力。一個鈐轄和都監能夠面對的戰鬥還能打得似模似樣,一旦涉及到多軍協同,就誰也無法知道結局如何了。

  此次到秦鳳路,趙禎給了徐平很大的便宜行事之權,包括軍制和帥司組織制度的有限變更。只要事後把機構設置和人事安排上報,樞密院和政事堂便不會干涉。

  至於桑懌的宣威軍和高大全的歸明神武軍,是帥府直轄的機動軍隊,他們那裡同樣設立相應的機構與帥府各司對接。作為統兵官,他們並不在帥府兼職,也不能在這裡兼職。

  坐到自己新的長官廳的案後,一眾屬官僚佐行禮如儀。徐平儀式性的說了幾句話,便讓他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官廳,熟悉一下新環境和自己的新下屬。

  眾人離去,徐平順手拿起了案上的公文,隨便看了兩眼。把公文放下,徐平突然又拿了起來,展開仔細看,不由笑了起來。

  前些日子他上奏朝廷,為了保障由川蜀入隴西的祁山道的安全,希望朝中派一人來擔任鳳、成、階三州都巡檢。這封公文便就是回復徐平所請,人選已經定下,不日就到秦州拜會徐平。讓徐平意外的是這次派來的竟是一位熟人,禁軍裡的右侍禁趙滋。

  當年徐平還在中牟釀酒,這廝時常到他家的酒鋪裡去,還跟自己鬧過一點不愉快。不過這廝雖然自大了些,人倒還不錯,跟徐平比較冷淡,但跟桑懌和高大全的關係不錯。

  徐平認識趙滋的時候,他因為父親戰歿補官不久,僅是三班奉職,十幾年過去,也做到右侍禁了,升了三階。武臣五年一磨勘,無過則升遷,看來這幾年他是無功無過,按照常規程式升遷的。不過當年在白沙鎮裡的徐家酒鋪相識,趙滋已經是個小軍官,徐平還是白身,頗有些瞧不上徐平的意思。十幾年過去,徐平已經貴為節度使,一路帥臣,趙滋小使臣的路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上去,雙方地位天差地遠。

  把手中的公文再仔細看了一遍,徐平笑著搖了搖頭。十幾年前中牟莊裡的往事浮上心頭,彷彿就發生在昨天一般。一眨眼之間,竟然就這麼多年過去了。

  此時徐平已經建節,到了武臣的頂峰,與趙滋的地位相去甚遠,當年的一點不愉快早就沒有計較的意義了。只是不知道趙滋會如何想,能為能面對現在的徐平。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45

第22章 清路

  帥府後衙,徐平對趙滋道:「巡檢遠來辛苦,且飲一杯酒。」

  趙滋起身,捧起酒杯一飲而盡,叉手道:「謝節帥賜酒!」

  徐平笑著擺手道:「坐,坐,坐下說話。今天我們幾人敘舊而已,不需要拘謹。你我雖然官職有別,職事不同,但終究當年有數面之緣,不算外人,私下裡不需要執禮了。」

  趙滋坐下,一邊的高大全道:「當年一別,我們也有多年未見了。回到京城,我還曾經到萬勝鎮禁軍大營去找過你,卻只聽說你已經換了兵職,不知調到哪裡去了。」

  「唉,快不要說,我白白蹉跎了這幾年!當年你還在節帥莊子上做工,桑秀才剛剛落第,十幾年過去,你已經位至橫行,桑秀才更是到了遙郡,我卻還是做個小使臣!」趙滋一邊說著,一邊連連搖頭歎氣。「當年若是我也跟了節帥去邕州,跟交趾一戰立下些功勞,今天怎麼會這樣?不說跟你和桑秀才比,大使臣總是跑不掉的!」

  徐平和桑懌不由一起笑了起來,經過了這麼多事,趙滋也知道謙虛了。如果當年他真地去了邕州,應當是跟桑懌差不多的職位,怎麼可能只做到大使臣?就連當年蔗糖務裡的魯芳都做到大使臣了,巡檢張榮今年都升到遙郡。

  文臣升官最快的是館閣詞臣,武臣升官最快的則是軍功。只要身上帶了軍功,不要說多了許多越次升遷的機會,就是正常磨勘,別人升一階你升兩階,很快就拉開距離。歷史上跟黨項這幾年的戰爭,打得並不漂亮,也拔升出了一批武將。就像狄青等人,不到十年就由最底層的小武官升到刺史,與之相對比的楊文廣,少年就因為父蔭補官,人到中年因為討伐張海之亂才升到殿直,差的不可以道裡計。

  三人一起喝了一杯酒,桑懌對趙滋道:「邕州的事已經過去,提也無用。如今西北戰亂將起,仗必然不會少,只要你在節帥屬下好好做事,將來升遷的機會還多得是。」

  「但願如此!此次西來,我是必要立下些功勞在身上,不然實在沒有顏面回京城!」

  趙滋一向心高氣傲。不說徐平,那是正榜進士,立過滅國之功的,就連當年還在徐家莊裡種地的高大全,官職都比自己高了一二十階,沒軍功這輩子都趕不上,他的心中憋了一股氣。當然這怨不得誰,機遇這東西,抓住了就抓住了,溜走了後悔也無用。只能寄希望於徐平還像在邕州時那麼神勇,多立幾次大功,把失去的時間補回來。

  說了一會閒話,趙滋主動問徐平自己的職事。經略蕃羌,戰場當然是在秦州,他卻被派到了秦鳳路的南邊,心中難免有些擔心,怕自己撈不上仗打,那西北就白來了。

  徐平道:「往年秦州駐泊禁軍不多,廣銳、神虎、保捷和清邊弩手,全部加起來不過六七千人而已。秦州周圍土地肥厚,又有渭水和瓦亭川、清水河之利,錢糧不缺,足以支持本州軍馬。如今又移了宣威軍和歸明神武軍來,除了本部兵馬,朝廷允許在陝西路和川峽四路再增招一倍人手,則秦州駐軍就比前多了一萬多人。多了這麼多人馬,再靠著本州錢糧支撐就不可能了。關中要支援陝西其他三路,提供不了錢糧,只好從川峽運糧來。祁山道自興州逆西漢水而上,仇池山之後多是蕃落之地,不能不小心謹慎。你到南部三州,與川峽四路曹都護一起,趁著現在未到秋冬,把祁山道清理一遍。沿路蕃落,一律要他們納質歸附,否則即行討伐。之後在祁山道沿線,該設置寨堡的便設置寨堡,多用土兵,保這條入秦州路線的安全。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此事不可小視,做得好了,我上奏保舉你!」

  趙滋忙起身來,叉手道:「節帥抬舉,末將敢不遵命!此去定然把事情做好!」

  徐平讓趙滋坐下,對他道:「好,你有這份心氣此事就成了大半了!南部三州的原有兵馬,鳳州保捷二指揮,成州三指揮,階州一指揮,成州因為有入秦州的另一條道路,兵馬動不得,就沒有多餘兵馬供你使用了。此次前去,我調秦州的清邊弩手二指揮加保捷二指揮,再把駐泊禁軍惟一的騎兵廣銳軍一指揮隸你麾下。你有這些兵馬,那一帶的蕃落無人可敵,不要說勝敗,只看贏得漂不漂亮!」

  趙滋叉手應諾,保證完成使命。

  鳳、成、階三州多是山地,特別是成、階三州人口稀少,蕃羌也沒有大的部族。與之相鄰的疊、宕二州是吐蕃之地,不在朝廷管下,但那裡同樣沒有吐蕃大的勢力。掃蕩那裡最難的不是戰鬥,而是行軍和控制局勢。那裡有陰平道入川,三國時鄧艾伐蜀的道路,一直有商賈通行,又有食鹽之利,比其他地方的蕃羌富裕一些。所以趙滋此去,最重要的是讓那一帶的蕃落歸附,保證太平即可。郡縣之地、變夷為夏,現在還輪不到那裡。

  趙滋來之前,徐平已經讓李璋收集了那一帶的情報,瞭解得還算細緻,並沒有特別困難之處。而且按新的組織結構,此事也不能全由趙滋負責,帥府會派人跟他一起,保證戰略、戰術的落實。將要專權,指的是指揮作戰,不是亂七八糟什麼權都要專。

  主將的使命是完成帥府交給的任務,其他是次要的。保證指揮官完成任務,靠的是組織和制度,什麼軍令狀在徐平眼裡沒有半點用處。需要主將立軍令狀,那就說明這支軍隊暫時脫離了帥府的掌控,這樣一場道路沿線清場的戰鬥,徐平怎麼可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趙滋初來,對秦鳳路現在的組織制度尚不熟悉,現在也沒有必要多講,讓他在秦州先待一段時間,自然就什麼都知道了。

  喝過幾杯酒,徐平對趙滋道:「巡檢,秦鳳路這裡跟其他地方不同,跟禁軍也不同,軍制多有變更。我話說在前面,此次你到南部三州,帥府會有詳細的作戰計畫給你,相應的各方面策應也都會有。當然計畫只是計畫,做的時候難免會有變更,此是常情。但是,每一次跟給你的作戰計畫不同的行動,你必須把為什麼這樣做講清楚,如果來得及,先報帥府同意之後再行動,如果來不及,許你便宜行事。跟計畫不同,要講清楚為什麼,回師之後帥府會做裁量,合理不合理。相應的,計功也會不同。」

  趙滋道:「末將來西北之前,已經聽說過節帥治下與他路不同,我遵從就是。」

  徐平點了點頭,又道:「師出之功,首先看的是有沒有完成交付的任務,再看其他。任務沒完成,其他一切無用。總而言這一句話,這裡的軍隊,第一是服從,第二是讓你自己有能力服從!服從了命令,完成了任務,才是合格的將領!」

  每一個隸到徐平麾下的將領,徐平都要跟他們交待這一句話。作為軍隊,主要的使命是完成交予的政治任務,凡是跟任務有衝突的,一切不許。軍人第一要求的是服從,第二是努力使自己有能力服從,其他多餘的東西徐平這裡並不需要。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46

第23章 探望的日子

  納質院搬到城外已經兩個月了,徐平做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決定,允許各族各帳前來探望。而且由秦州發出公文,通知到所有的納質歸附的蕃落。

  這決定讓附近的蕃落一時不知所措,有人欣喜若狂,有的茫然不知所措,更有心懷鬼胎的惴惴不安。送到秦州的質子,大部分要麼在本族不得寵,要麼根本就是普通族人,族裡把他們送出來,就當沒有這個人了。現在突然讓他們到秦州探視,探視什麼?

  質子們得到這個消息,也是各種想法都有。不過這兩個月的學習和勞動沒有白費,心態上健康了許多,一早便就換上新衣,按規矩列隊等在新住處的院子裡。

  統一的衣服,整整齊齊的隊伍,每人背著一個小交椅,由各個小頭目整隊,規規矩矩地排好隊伍。張載抬眼望去,面前黑壓壓的人群,比普通的軍隊還整齊。心中暗暗歎了口氣,自己廢了不少心力,可兩個月的時間,這些蕃羌質子又能學會什麼東西?絕大部分都認不到一百個字,最傑出的也只能勉強認到七八百字,連百家姓都沒有人能夠背下來。倒是徐平對質子們的狀態很滿意,雖然知識學到的還不多,紀律意識是初步建立起來了。

  傳令官讓質子們坐下。眾人取下背上的小交椅,放到地上,整整齊齊坐好。

  張載朗聲道:「從今日起,州裡知會了你們各自族裡,來到此處探視。按照先遠後近排序,今日是古謂一帶的族帳,其他族帳依次向後排。如果有其他地方的族帳今日來了,因為是第一次,不必過於拘泥,一樣安排會面。不過,那些不按序來的族帳,你們去見面的時候要告訴族裡的人,以後不可如此了,一定要按州裡排好的日子過來。否則的話,不講規矩不但不允見面,還要受到懲罰的!好了,那邊已經貼出今日見面族帳的名字,你們自己整隊過去看。上面有名字的,便留在院子裡,沒有名字的,各回住處,聽候吩咐!」

  眾人應諾,傳立官喊了起立之後,由各個小頭目整隊,依次向旁邊貼著族帳名單的揭榜行去。小頭目都是認字比較多的人,連蒙帶猜,加之古渭附近就那麼多蕃落,一般不會認錯。到了榜前,見到有自己隊裡的人所屬的族帳,便就讓他們離開隊伍,回到院子裡等著,其他人並不停歇,直接帶回住處去了。

  廝鐸氈那日從箱子裡摸名字的時候,運氣爆棚,摸到了排位第一的名——甲寒。他覺得這是上天對自己的恩賜,將來必能有一番作為,說不定還能為朝廷立下功勞,搏一個封妻蔭子。這些日子在營裡表現得格外積極,不管是學習還是幹活,都拼盡全力,成功得到了一個小隊長的頭銜。周圍相鄰的幾個部族的質子,都把他視為當然的領袖。

  見到有自己部族的名字,甲寒讓副小隊長把剩餘的人帶回,自己到院子裡,身子站得筆直,單等前面負責安排的吏人喊到自己,便到前面與族人相見。

  吹麻城張家的戊奈來到甲寒身邊,小聲對他道:「哥哥,不知道我們族裡會不會派人來。」

  甲寒信心滿滿地道:「你們家裡兩代都是蕃官,怎麼可能不來人?你安心等就是!」

  「就怕——」戊奈搖了搖頭,沒有接著說下去。

  戊奈並不是現在張家族的首領張香兒的親兒子,只是堂侄而已,張香兒因為只有一個獨子,捨不得送來做質,便收了戊奈做義子,送來了秦州。認真論起來,這是糊弄朝廷的欺君之罪,說大可大,說小可小。以前關在納質院裡不聞不問,秦州不知道這些貓膩,或都根本也沒有心思深究。現在到了城外營地,管理嚴密,這種事情哪裡還能瞞得住?不過徐平吩咐不追究,他根本就沒想用這些質子來控制蕃部,這樣控制也沒有意義,送來的人是什麼身份有什麼關係?等到這些人真地利用起來,有那些玩弄小心思的部族想哭的時候。

  一會下丁族的庚化也到甲寒身邊,三人站在一起閒聊。

  古謂一帶最大的勢力是青唐羌族,三個人剛好是來自那裡最大的三個部族,各種各樣的親戚關係盤根錯節,平時走得也近。上丁和下丁據說源自同一個祖先,只是蕃羌對家族親屬並不重視,分開便就成了兩族,跟其他部族的關係也沒有什麼不同。張家則是在真宗皇帝時破了宗哥族李立遵所立的文法,舉族歸附,並在三都谷一戰中立了大功,本族首領張小哥被封順州刺史,從此他們家便就做了古謂一帶渭河經北的蕃官。

  其實從這三族的族名看,很可能是最近一百多年蕃化的漢人,只是朝廷政策,入夷狄的為夷狄,一律被當作蕃羌看待。這些人也已經習慣,不當自己是漢人了。

  不到半個時辰,院子裡黑壓壓的人群就已經散去,只剩下一百多人還留在這裡。古謂已經是秦州控制的極西之地,多是按族入質,那裡蕃落雖多,質子卻少,跟秦州附近很多按帳入質的比不了。他們人雖然少,地位卻更加重要。

  太陽升到了半空,陽光灑下來身上暖洋洋的。此時已經是五月天氣,百花爭發,就連小麥也已經開始慢慢成熟,再有半個多月就該開始收割了。

  院子裡的質子們漸漸有些不耐煩,開始焦燥起來,要不是旁邊有官吏看著,說不定就會鬧出事來。等人的時候最難熬,人多了更容易發生事端。

  終於,張載安排公吏開始叫號,分批出去與族人會面。

  見一連出去兩批都沒輪到自己,庚化有些氣憤地道:「是我們族裡還沒有來人,還是那些吏人故意坑我們,把我們排在後面。哥哥,你在他們前有面子,不妨上去問一問。」

  甲寒低聲道:「安心等著就是,這是第一次安排我們與族人會面,最忌惹事!你難道還沒發現,我們在這裡,管的官吏最看重的就是守規矩。必須要守規矩,不然必有禍事!」

  庚化努了努嘴,不再說話,只是臉上明顯變得焦急起來。他是家裡長子,送到納質院來本來以為就此在秦州一輩子,沒想到有了這種變化,又能跟族裡聯繫上。而且據管的官吏說,如果表現好了,還可能賜姓名送回族裡。如果真能有那種造化,那麼便不單單是返回族裡,甚至繼承族長的位置也有很大可能。

  得賜姓名,有朝廷封賞,回到族裡便會被人另眼相看,聲望一下就有了。作為長子庚化的心思難免活絡起來,對回族繼承族長蠢蠢欲動。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47

第24章 嫉妒

  看著三個年輕人從裡面出來,穿著同樣樣式的布衣,腳穿芒鞋,收拾得清清爽爽,乾淨俐落。再看看自己幾個人,綾羅衣服,頭戴氊帽,雖然衣料華貴,但跟幾個年輕人一比起來,總有些沐猴而冠的感覺。衣服不只是看料子,穿在身上的效果更重要是看做工。這些質子的衣服雖然全都是用的棉布,但從洛陽城裡來的裁縫,隨便縫一縫也不會差到哪裡去。蕃羌部落裡能有什麼好裁縫?族長們的衣服料子再好,穿在身上的效果就遠遠不如了。

  張香兒看看身邊的下丁族族長,再看看身邊甲寒的哥哥瞎廝鐸心,不由暗暗搖頭。以前的印象裡,質子到了秦州,便就如牛羊入圈,從此不能正眼看了。這幾個月在族裡只聽說秦州來了新邊帥,改了質子的政策,卻沒想到只是兩個月的時間,改變便就如此之大。

  戊奈上前,向張香兒深施一禮:「多年不見,孩兒給阿爹問安。」

  張香兒連連點頭稱好,一時竟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是蕃官,雖然繼承了父親的官位為內藏庫使,但見了漢官,還是只有問安的份,連個座位都沒有。這些漢人的禮儀,一向都沒有機會去學,戊奈過來問安,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再者西北一向都稱呼父親為老子,戊奈稱呼一聲阿爹,張香兒覺得就像叫的不是自己一樣。

  西北自陝西到黨項到秦州附近蕃羌,稱父親為老子,也稱有身份地位的人為老子。如現在的陝西經略使夏竦,因為出任邊帥之前為龍圖閣學士,便就被黨項人稱呼為「龍圖老子」,就連元昊在國內也是如此稱呼。徐平年剛滿三十,來之前是三司使,也被有些人稱為三司老子。徐平有時聽人講起,自己都想笑。

  甲寒上前,一樣向瞎廝鐸心行禮:「哥哥安好?阿爹可好?族裡眾人安好?」

  瞎廝鐸心同樣手忙腳亂,嘴裡只是道:「都好,都好,族裡一切都好!」

  庚化一樣上前問候了父親,張香兒道:「今日難得我們三族齊聚,聽說秦州城裡的酒樓最近幾日出了一種烈酒,非常有力氣,我們到那裡飲一杯如何?」

  甲寒道:「張家阿叔,這卻有些不好。我們出來會見族人,只有兩個時辰的功夫,雖然官裡沒有說不許四處走動,但離開營地總是不好。再者說了,營裡不許飲酒,如果我們醉醺醺地回來,豈不是讓人說閒話?」

  張香兒擺了擺手:「飲兩杯酒有什麼打緊?聽說新來的大帥對我們蕃落甚是照顧,哪裡會計較這些小事?我看其他族裡的人,都到外面去飲酒了,我們也去!」

  其他人一起鼓噪,甲寒沒奈何,只好隨著幾人一起出去。不過臨離開之前,他特意去問了看守的吏人,打過招呼,才放心地出了營門。

  納質院已經被徐平劃給了三司鋪子,賣烈酒的新酒樓便就設在那裡。這幾個月三司鋪子一直在儲備物資,除了這兩天新開的賣烈酒的酒樓,其他生意都沒有開張。他們的生意太大,一旦開張對附近會有不小的衝擊,其他倒還罷了,食鹽因為徐平定了低價,會嚴重影響古謂一帶幾族的鹽池生意。那幾族靠著食鹽發財,不定會發生什麼事端。在瞭解了周圍的蕃情,定下經略計畫之前,徐平不想發生任何意外。自秦州向西向南,鹽池不少,很多蕃落的強大就是靠佔據的鹽池,一旦鹽價被打壓下來,必然會有部族衰落,同時有新的部族興起。這一興一衰之間,就容易發生衝突,徐平不希望脫離自己的掌控。

  到了酒樓前,裡面早已經滿滿當當,多是附近進城的蕃羌族人。蕃人好酒,而且地理人情的緣故,特別好烈酒。以前釀的水酒便就是秦州城的重要財源,現在推出烈酒,周圍的蕃羌部族更是趨之若鶩。為了給這些來的蕃人騰位子,這幾天徐平特意吩咐所有的軍人不許飲酒,秦州所有駐軍戒酒幾天。自徐平到來,秦鳳路所有軍營禁酒,全國軍營是獨一份。最初文官因為少了財源,武將少了助興之物,群起反對,被徐平強行壓了下去。

  鄭主管親自在店裡招呼,位子不夠,便就把桌椅擺到納質院空出來的院子裡,來者不拒。徐平親自派人來吩咐,這幾天蕃落前來探望質子,酒樓敞開供應。同時門外有王凱親自帶人看著,一有趁酒鬧事的,立即出動鎮壓。

  到了院子裡坐好,張香兒興奮地拍著桌子道:「店家,上你們最烈的酒來!還有,店裡有什麼好菜好肉,只管上來,我們一起算錢!」

  見張香兒動作不雅,甲寒小聲道:「阿叔,這裡是秦州城裡,比不得我們蕃落。若是要酒要菜,喚過小廝來吩咐就是,這樣大喊大叫有些不妥當。」

  瞎廝鐸心總覺得現在的弟弟跟以前不同了,讓他混身不自在,聽了這話,不由趁勢喝斥道:「阿叔是長輩,又是渭河以北的蕃官,身份何等尊貴!如何輪到你教訓!」

  哪裡想到戊奈卻道:「阿哥,廝鐸氈現在官家賜了名,叫甲寒。他在我們營裡,識字最多,做活最勤快,管著的官人不住口地誇他。若是不出意外,他是要被賜姓得朝廷的賞賜的人,不能跟一般人一樣看待。他說的話,確是有道理,聽著也好。」

  不等瞎廝鐸心再說,一邊的庚化也隨聲附和,說甲寒與眾不同,是秦州最被看好的質子,將來前途無量。他說張香兒這樣不好,那便是不好了,照著做就是。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瞎廝鐸心沒想到弟弟現在竟然有了這種地位。特別是說甲寒將來會被賜姓封爵,讓瞎廝鐸心警惕起來。如果真地被賜了姓,封了官,那時候甲寒回到族裡,地位將非尋常可比,非常可能族長之位就落到他手裡。族長有姓,全族有姓,只要過上些年月,就跟平常漢人沒了區別,對這些蕃羌之民非常有吸引力。

  真面對這種情況,自己怎麼跟弟弟競爭?想到這裡,瞎廝鐸心看著甲寒的目光不由有些不善。看來秦州這裡的情況,自己以後要多上心,不要真被這弟弟翻了天去。

  張香兒卻只是興奮,戊奈不是他的親兒子,沒有回去爭奪族長之位的問題。他在秦州官府有了地位,自己族裡也跟著沾光。張家在青唐羌數族裡風光起來,便是始自他父親張小哥當年頭腦清醒,破了宗哥族李立遵所立的文法,歸附朝廷。立了戰功被授刺史,封為那一帶的蕃官,讓張家對其他部族有了絕對的優勢。如果戊奈也能得到朝廷封賜,回去再吞併幾個小部族,讓他去別立一族開枝散葉,張家就將更加壯大。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47

第25章 你不明白

  帥府,徐平靜靜地聽著種世衡講這幾天各族帳來探視質子的情形,偶爾點一點頭。

  種世衡講完,徐平問道:「這也是秦州的第一次,有什麼特別的沒有?」

  種世衡遲疑了一下,才道:「聽屬下的蕃落有人講,對秦州城裡的質子現在朝廷恩賞太過,讓不少族帳覺得不安。這些質子被賜了名,又識字讀書,學了漢家禮儀,一旦朝廷放他們回到族裡,族主也不好管他們。——節帥,恕下官冒昧,依我看來,節帥如此對這些質子,只怕是真存了把他們放回去爭權的心思。這樣確實會對朝廷有些利處,不過更可能的是引起秦州所屬蕃落的不安,別生事端。現在黨項已叛,再動搖了蕃落的軍心——」

  徐平看著種世衡,突然笑了笑:「你怎麼知道我想讓這些質子回去爭權?」

  「若不是如此,又何必對他們用這麼多心思?蕃羌自有他們的習俗,由著他們就是。」

  徐平搖頭:「通判,你這樣想就不對了。吾土吾民,我們代朝廷牧守一方,便就當對治下之民施以教化,導人向善。縱然是蕃落,也是朝廷治下百姓,不當在化外。讓他們依著本族的習慣,族主治事,只是沒奈何的權宜之計。只要有可能,還是要施以教化,移風易俗。我沒有那麼勢力,做了事情一定要有好處,沒好處的事情就不做。這些質子,現在讓他們讀書識字,編伍訓以紀律,移其風俗,只是讓他們真正做朝廷治下的百姓而已。除非蕃羌族帳舉族奉請,不然帥府是不會放他們回到族裡的,就讓他們在秦州好好做個百姓吧。」

  種世衡不由愣住,過了好一會才道:「節帥若是這樣想,那又何苦費如此力氣?讓這些質子如以前一樣留在納質院裡,除了費些錢糧,省了多少麻煩!」

  徐平正色道:「為官不要怕麻煩,只想著輕鬆,不如回家做個富貴員外!我們為秦州長貳,朝廷給的職事裡就有勸諭民情,怎麼能夠不做?秦州治下蕃落眾多,人心不定,我們還暫時做不到把他們括土為丁,化夷為夏,這些質子卻能做到。大處著眼,小處著手,通判,這件事跟蕃落無關,就是秦州變夷為夏自質子起而已。孟子雲,只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河湟河西之地,千年來皆為漢地,一百多年間夏變於夷,曠古未聞。要變夷為夏,因為夏俗君子之德,夷俗小人之德,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風過草偃。到底我們能不能做到在蕃落變夷為夏,這些質子就先做個榜樣。」

  種世衡不知道徐平說的這些是真心還是假意,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在他的印象裡面,徐平不是一心唯讀聖賢書的腐儒,書裡的道理有用則用,沒用就當沒看見過,怎麼這次真用儒家道理來治理地方了。

  卻不知道徐平要在河湟河西變夷為夏不是說說,是真地要這樣做。羈糜對於朝廷來說只能是權宜之計,不然中唐時把唐初對外開拓的土地全部丟掉不算,還搭上了大量原來邊疆自古以來的漢地,就是榜樣。西北的河湟、河西,東北的幽燕、遼州、營州,甚至包括河東的北部,自秦漢之前就是漢地,到唐末已經完全胡化。秦州西南數百里才是秦國發家的地方,這個時候卻已經是蕃羌腹地了。

  宋初對周邊夷狄的政策是「置於度外,存而勿論」,化外之地不是天子治下,蕃羌同樣不是天子之民,保持個名義上的正統就可以。黨項的反叛,說明瞭這種政策的危險,一旦條件許可,這些化外之地就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以前趙繼遷、趙德明跟大宋的戰爭,只是邊疆衝突,他們並沒有如元昊這樣直接反了稱帝,跟這次有根本的不同。

  種世衡是個好的邊疆將領,但卻沒有認識到現在的戰爭跟以前的不同。宋初數十年的休養生息,大宋從五代戰亂中緩了過來,周邊的夷狄政權同樣緩了過來,他們即將開始對中原新一輪的撕咬。沒有對西北蕃羌黨項的政治解決,單單是軍事上打敗元昊並不能徹底地解決問題,幾十年後再出一個瘋子就是了。

  用秦州的質子影響周圍蕃落的心思徐平當然有,但卻絕不是讓質子回到自己的部族裡去奪權,徐平想徹底廢掉的是部族制度,怎麼可能多此一舉?

  只要部族的制度還在,理論上夷狄蕃胡就存在著出現一個傑出的領導人迅速整合的可能。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本就是部族制度的特點。一段較長時間的穩定,加上風調雨順的外界條件,部落中會很快決出一個領導人對外擴張。黨項是從趙繼遷起,數十年的內部整合,雖然跟宋打了幾次仗,但沒有傷筋動骨,到元昊積攢起力量來了。把黨項積攢的這幾十年的力量釋放完畢,他們自然就會老實,但以後還是會繼續作亂。

  要想長治久安,以夷變夏是不得不走的路,暫時的妥協只能換來一時的安寧,積攢下來的矛盾終有一天會更加暴烈地爆發出來。

  見種世衡有些迷惑,徐平對他道:「通判,此次聖上讓我到秦州,崇之以高位,付之以大權,不是讓我來暫時安撫羌人,求個一時的風平浪靜。而是郡縣其地,括土為丁,讓這一帶從此置於朝廷治下。要這樣做,我們只能走堂堂大道,那些小心思小把戲暫時要收起來,不是不能用,而是要儘量不用。質子在工營裡讀書學習,候個一年半載,真地學有所成的人,秦州當量才而用。或者到各場務裡去做幹,或者到軍隊裡面去,從此之後他們跟本部族就沒有什麼關係了。當然家人還是家人,但他們不再是蕃落之民了。」

  種世衡一直認為徐平是想教練質子,時機成熟了回到本部族奪權,幫著朝廷掌控周邊蕃落,沒想到徐平竟然不是這樣打算的。他還是不明白,這樣做有什麼用,在這些質子身上花了這麼大的精力,就只是為了這一兩千丁口?秦州雖然僻處西北,治下的編戶百姓也有數萬人丁,何差這一兩千人?

  徐平臉色緩和下來,對種世衡道:「通判,你的眼睛不能只盯著那一兩千個質子,而是要多想一想那一處管他們的營地。為了編練這些質子,讓他們讀書識字,學習華俗,我們在那營地裡連官吏帶將校、士卒,也佈置了近千人。在編練這些質子的過程中,這些人也總結出了章程,學習到了經驗,以後再做這種事,就駕輕就熟,容易許多了。」

  種世衡一驚:「難道那處營地不是臨時設置的,節帥想一直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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