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66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30

第6章 書生張載

  再好的耐心,聽契嵩講了近一個時辰的道理,徐平也有些厭倦了。以前在朝裡,他最喜歡給別人講道理,但主要是討論,契嵩這種要乾講幾個時辰的架勢,徐平都沒有過。

  正在徐平和梁蒨都有些熬不住的時候,驛丞又來報,說是門外有人求見,並遞了名刺。

  接過名刺,見是一個名為張載的本地書生,聽聞新任本路帥臣是徐平,特來拜見。

  展開名刺來看,原來是官宦之後。籍貫開封府,祖父是真宗時給事中、集賢院學士張複,父親是殿中丞、知涪州張迪,客居在這裡。

  徐平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身份,便把名刺遞給梁蒨。

  梁蒨看了笑道:「這是本縣一個才學出眾的秀才,他父親張迪因病卒於涪州任上,這個張載和弟弟張戩因為當時年幼,無力回鄉,出川之後便就在本縣的橫渠鎮住了下來。這個秀才極有才華,自幼便飽讀詩書,深受鄉裡推重。元昊反叛,西鄙用兵,書生意氣,張載又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最近喜歡讀兵書,論兵法,常講要與志同道合的義士一起,參軍為國效力,平滅黨項之亂。雲行以書生為帥臣,他便尋上門來了。」

  「橫渠鎮?張載?」徐平猛地醒悟過來,終於記起了他是誰。

  生活在這個年代的學術大家,一小半徐平前世都沒有印象,如石介和孫複等人,包括李覯。到了這個年代,才知道他們從青壯年起便就名滿天下,學術思想為一派之祖,後世不可能籍籍無名。但也有一些人,因為在課本裡學過,還是有印象的,如鄭向的外甥周敦頤等人。而這個張載,則是因為他有四句話在後世特別有名,被徐平記住了。

  既然前世有印象,那就當然不可能是普通人,徐平忙叫驛丞把人請進來。

  不一刻,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衫,昂然走了進來。看了看徐平和梁蒨,知道坐在上位官位更高的是徐平,上前施禮:「學生張載,見過經略相公。」

  徐平點頭回禮,吩咐隨從設了座,指著契嵩對張載說道:「這位是契嵩法師,有道的高僧,不遠萬裡前來西鄙隨軍。他佛法精深,更兼通儒家典籍,聽梁通判說你在鄉裡以好學知名,正好與法師談論學問。」

  張載看了看契嵩,淡然說道:「學生讀的聖賢書,學的儒家正道,跟夷教有什麼好談的?」

  夷教兩個字正戳中了契嵩的痛處,一下子站了起來。不過高僧到底佛法精深,不犯嗔戒,只是拉住張載的手說道:「來,來,來,年輕人,我與你講,儒釋兩家本是一道,天下道本同源,只是用之不同。不是道不同,而是人用的方法不同。道行天下,釋家雖然在中原有些勢微,實際上在其他地方,佛法正是弘揚光大的時候——」

  聽了這話,張載不由笑出聲來:「法師還是多走些路,多去些地方,才不會平白說這種夢話。吐蕃早已經滅佛,西域正在滅佛,如今的釋家,也只有在中原之地還有根基。不過本朝以文治天下,名教正興,釋門勢微已經是明擺著的事情。」

  「西蕃怎麼可能滅佛?經略相公此次廣招僧人隨軍,正是因為蕃羌之人信我佛門!」

  張載連連搖頭:「法師想得差了,如今佛法在西蕃早已經勢微,只有河湟和河西之地因為近中國,慕華俗,才依然禮敬和尚。他們信的不是佛法,而是我中國風俗,等到教導了他們名教之禮,自然也會對佛法棄之如敝履!」

  契嵩一直都是在南方遊歷,最近才到北方來,對於遙遠西荒的事情哪裡知曉?只是從世傳的佛教典籍裡,知道西域吐蕃是佛法盛行之地,卻不知道那早已經是老皇曆了。

  吐蕃從松贊干布起佛法大興,但也沒有興盛多久,便就跟著中原唐武宗滅佛,在吐蕃本土對佛教斬草除根。西域則是隨著波斯勢力的西進,除步消滅佛國,勢力已達河西邊緣。

  現在真正佛法大興的,只有河湟、河西、黨項等地,成了孤島。他們能夠把這信仰保存下來,還是背靠中原王朝,有漢族先進的文化作給養,才能跟外來的文化入侵相抗衡。

  這消息大出契嵩意料之外,不由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張載又道:「隴右蕃羌之地,因為跟中國相接,自來便就傾慕中國風物,才依然禮敬佛法。經略相公請了你們這些和尚來,不讓你們去傳夷教,而是教中國風俗。法師,你要在經略相公帳下做事,要把弘佛法的心思放到第二位,傳中國風俗才是第一位。」

  契嵩主張的是儒、釋一家,把國家朝廷放到前面對他來說並不困難,只是有些接受不了佛家竟然已經衰落到了這個地步的現實。口中喃喃道:「蕃羌信佛,自然是因為佛家普渡眾生,慕中華風俗是不錯,但信佛卻不是為此——」

  張載笑道:「怎麼不是?如今吐蕃本土寺廟早已經拆盡,河湟的所謂僧人,其實完全不守戒律,一樣娶妻生子,只是有個僧人的名頭而已。河湟本是漢唐舊地,又近中原,習俗才與吐蕃不同。吐蕃本部例來是一妻多夫,兄弟數人共娶一妻,只有河湟河西的蕃人,才有一夫數妻,正是學的漢人風俗。他們敬佛法學的是漢人,只要漢人不信了,他們自然就不信了。所以法師此來,只有讓蕃人敬你是中原高僧,才能把佛法傳下去。」

  樞密院對周邊的情報搜集非常之差,秦州周圍的蕃羌到底如何,徐平也不清楚。聽張載說著周圍蕃羌的風俗,徐平也覺得新鮮。現在跟宋朝有關係的河湟和河西一帶的吐蕃民族,實際上跟本土的吐蕃有巨大的差別,他們治下的漢人胡化,胡人也一樣在漢化,界於吐蕃和漢地之間,又跟兩地都不相同。婚俗制度最明顯,吐蕃人的習慣一向都是一妻多夫制,家裡兄弟數人共娶一妻,在徐平前世一直沿襲到建國前。而跟宋朝有聯繫的吐蕃,則是一夫多妻制,只要有錢,可以娶很多個。如李立遵娶十二妻,唃廝囉有三妻。不過他們不分妻妾,是真正的多妻,又跟漢地不同。佛教也是同樣的道理,吐蕃本土已經滅佛,只有河湟和河西吐蕃和黨項族依然禮佛,實際上受到的是中原漢族的影響。

  這種局面對徐平非常有利。河湟吐蕃跟本土已經無關,實際上是新的部族,是夾在中原王朝和其他大勢力之間的孤島,對他們經略不用考慮其他勢力的影響,可以放手施為。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31

第7章 學以致用

  見契嵩和尚發窘,徐平笑道:「法師有道高僧,這些口舌之爭不必向心裡去。法師不遠萬裡而來,路上必然辛苦,來呀,帶法師前去歇息。」

  契嵩口宣佛號,謝過徐平,隨著驛卒到別院裡消息。他是有道高僧,跟張載談話哪怕一時有些困窘,也不會放在心上。只是乍聞一向佛法昌盛的西域之地釋家衰落,有些神傷而已。其實張載就是欺契嵩是個南方和尚,對於西北的事情不清楚,故意銼他銳氣。

  口中誦著觀音菩薩法號,契嵩有些黯然地離開。他到哪裡都背著一尊菩薩像,每天口誦菩薩法號十萬聲,這日常功課看著容易,實際上一天到晚有了空閒就要念。

  契嵩離去,徐平讓張載坐了下來,上了茶,問他:「秀才平日讀些什麼書?」

  張載拱手:「回經略相公,凡先賢之書,學生平日無不苦讀。近日有管勾國子監李祭酒的《潛書》、《平土書》二書,傳到西府,學生借自友人,正在研讀。」

  「哦,李覯的這兩篇文章就是這一兩年寫出來的,你也有讀過?說來聽聽。」

  張載端正了坐姿,侃侃而談:「李祭酒這幾篇文章,言天下不富,生民流離,皆因耕者無田土,有田土之人而又不耕。欲要天下大富,就當讓耕者有其田,不耕之人不能多占田土。正是因為如此,李祭酒倡言天下應重行周時井田之制。李祭酒言,此時學者言井田之利的人多有,但只言井田可以均貧富,使耕者自足。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古時井田之制,不獨欲使耕者有其田,使地無遺利,亦要使人無遺力。一手一足無不耕,一步一畝無不稼,如此則地利用盡,人盡其力,則田饒五穀,穀多則民富,民富則國強。」

  徐平聽著不由微笑,李覯的這幾篇文章不是他授意的,但卻經過徐平指導修改。徐平當然不會跟這幾位儒學大家一樣,一心要恢復古制,重劃井田,他只是托古改制而已。井田制拋開具體內容不談,實際上是一種農業的集體勞作制度。至於怎麼操作,當然是按孟子說的以意逆志,以我之意逆聖人之志,聖人怎麼說不重要,我要怎麼做才重要。

  井田制的宣傳是徐平為營田務的進一步擴大造輿論。經過包裝的井田制,實際上就是現在營田務的制度,也是徐平要在西北屯田的制度。西北各族雜處,土地條件又不好,一家一戶的小農經濟很難在這麼艱苦的條件下堅持下去,必須借助集體的力量。而井田制恰恰就是一種農業集體經濟,至於要不要跟經典裡說的制度一樣,那當然不需要。

  張載說完,徐平道:「李覯《平土書》對井田之制剖析得很深刻,確實比別人看得更遠一些。不過,中原腹地人戶密集,地方富庶,驟行井田之制多有不便。西北地廣人稀,又雜以蕃羌,倒是可以施行。行井田制,其實還有一個好處,秀才能不能說得上來?」

  低頭想了一會,張載道:「學生只是讀李祭酒的書,才覺得井田之制對現今之世大有用處,至於精微處,還沒有深思過。事情總要做了才能有體悟,學生準備這幾年在鄉裡買上些閒地,雇些客戶,真正用井田之制耕過試一試。」

  「你有這份志氣也是難得了。井田制還有一個好處,即寓軍令於內政之中,平時耕作編伍指揮一如戰時,拿起鋤頭種田,放下鋤頭拿起刀槍便是朝廷之兵。西北邊鄙之地,只有如此才能把閒田開為荒地,若有蕃羌來犯,禦敵於國門之外。」

  徐平前世的時候並不覺得周圍農村的組織有什麼特別,鄉、鎮到村,村到隊,隊再到組,只是覺得是正常的行政結構。到了這個世界真正經歷過民事與軍事,才醒悟過來,那種鄉、村、隊、組的組織形式,本來是半軍事化的。如果是備戰時期,可以很容易在這種組織結構中組織民兵,一旦戰事爆發,又可以抽調民兵補入正規軍中。甚至非常時期,行政組織可以快速地轉變為軍事組織,實現全民皆兵。

  那種組織,是為了世界大戰而準備的政治結構。當然世界大戰打不起來,就慢慢地開始廢棄了。但在邊遠或者特別不穩定的地區,依然不可替代。

  恢復井田制徐平沒有興趣,但用軍隊的組織體系屯田,寓兵於民,開拓蕃漢雜處的河湟地區,卻是徐平想做的。只有如此,才能夠抵擋住周圍的遊牧民族,甚至形成優勢。小農小戶的生產方式,還是必須依賴官方的軍事力量才能生存,並不合徐平的要求。

  張載低頭沉思,才發現一個井田制度,實際上蘊含了不少的學問,深究下去道理無窮。

  抬起頭來,張載對徐平道:「經略,此次來秦鳳路,是要在本路用井田制屯田嗎?」

  徐平笑著道:「正有這個想法。秀才,你要不要到軍中來幫忙?古人言,行萬裡路強過讀萬卷書。學以致用,一件事情真正做過,比讀多少書都強。」

  張載站起身來,拱手道:「學生敢不從命!」

  徐平與梁蒨相視而笑,對張載道:「從京城來的路上,我行得急了一些,尚有十天才到秦州與曹知州交接的時限。這些日子你可以在家裡安排一下,有什麼難處,只管跟梁通判講,他自會幫你。五天之後,隨我一起去秦州,在極邊之地做出一番事業來。」

  張載爭忙道謝,答應到時一定隨徐平前去。作為一路邊帥,徐平帳下用的人很多,也有自己征辟低級官員的資格,不管是在帥司還是在州衙,都能安排人。

  張載今年二十歲,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又自小心懷大志,又為朝廷為天下做出一些事情來。有這次機會,自然不會放過。

  重新落座,徐平詳細問了張載平時讀的書籍。郿縣處於交通要道,特別是出川的人大多經過這裡,蜀地文化發達,帶著這裡也人文興盛。不過科舉卻有些寒酸,鳳翔府的進士很少,名師也少,張載的心思多是用於學術上,對於科舉文章卻不怎麼在意。

  徐平吩咐譚虎,取了一套這些年國子監和三司刻的書的集子,送給張載。此次來到西北,徐平帶的書籍不少,除了聖賢之書,更有這幾年新政推行的書籍。除此之外,甚至還帶了大量佛經和技術類書籍,佛經給蕃羌,用宗教拉攏他們,技術書籍則是給地方的。

  鳳翔府是徐平預備的秦鳳路的大基地大後方,要在這裡建工商業中心,同時也要建學術技術的中心。帶來的書籍很多都要留在這裡,捐給州學縣學,實際上就是當作一個圖書館,培養起合格的人才來。

  此時西北的中心,自然是永興軍,也就是京兆府,後世的西安。因為特殊的地位和歷史淵源,一般京兆尹之類的虛職才用府名,而朝官知府事,一般用知永興軍,即軍額。永興軍是陝西路的首府,文化經濟比其他地方都要發達,但對秦鳳路來說,有些遠了。

  (備註:歷史上李覯的《平土書》寫於景祐年間,張載的井田思想受其影響很深。)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32

第8章 交接

  徐平去看過了鳳翔府駐地天興縣,以及渭河兩岸的幾縣,最後決定把秦鳳路轉運使司的一部設在郿縣。這裡是由川入陝的要衝和物資交匯處,又有斜谷造般務以及各種附屬場務的工業基礎,幾條渭河支流水利豐富,具有發展工商業的條件。

  第三天,郭諮帶了另一隊人馬到來,主要是從兩京抽調的公司裡的人員。徐平沒有時間在這裡詳細規劃,只是交待了郭諮大致原則,便就帶人西去秦州。

  敕令上是帶有時限的,在某年某月某日與前任某人交接,違限不到各有處罰。當然到早了也沒有意義,官員的磨勘年限在那裡,前任要湊滿日子。

  通判種世衡沒有在鳳翔府逗留,在徐平之前就趕到了秦州。他要清點秦州屬下的各種府庫,儲存的錢糧,以及編制人員,清查帳冊,不能留下一筆糊塗帳。

  此時正是春天,桃花水未發,渭河水淺,行不得船,只有上游放下來的木排在河裡順流而下。徐平一行穿行在渭河谷裡,沿著河邊新整修的道路而行。

  有了火藥,修路不知道容易了多少。橋道司前兩年組織人力,整修完畢了河谷裡的道路,此時已經可以通行大車。除了道路兩側山勢險峻了些,路的坡度太大了些,道路並不難走。雖然是在河谷,但這一段渭河的水流很急,上下游高差很大,坡度降不下來,到時候通行的大車只怕還是要另想辦法,平原地區的馬匹配置只怕拉不了。徐平所帶的拉物資的大車,是在進谷之後由一匹馬改成三匹馬,換成三套馬車拉著前行。

  穿過隴州,出了隴山,秦州監軍王凱早帶人迎到了州境。

  上前行禮,問過路上勞苦,徐平命王凱帶隊為先導,與大隊一起向秦州城行去。

  西北不比內地,州裡駐的禁軍頗多,都設有監軍。州監軍是地方官,與軍隊裡的監軍不同,是知州的屬官,與通判一文一武,協助知州守護地方。監軍的監字,意思是代表軍政主官知州監護地方軍隊,是知州的軍事助手,並不是監視的意思。

  真正監視路一級帥臣的,官位裡面反而沒有監軍兩字,比如有的路分鈐轄和都監,以及固定的路一級走馬承受公事。這是宋朝官制的常態,不能看字面意思,防範監視體制相當複雜。此時陝西路的監軍,是陝西路都鈐轄、入內副都知王守忠。路分鈐轄不一定是監軍,有的只是普通的地方將領,但王守忠以高級宦官出任此職實際上就是監軍。秦鳳路的原任走馬承受公事已經回京述職,這職務一年一回京奏事,新任的還沒有定下來。

  徐平以帥臣守秦州,屬官自辟,跟通判和監軍的關係與一般州府不同。這兩位屬官是他的手下,跟正常的通判和知州雙主官制不一樣,不管是種世衡還是王凱,都沒有其他州府的屬官那麼大的權力,雖然可以單獨上奏,但必須執行知州的命令。

  經過隴城縣歇了歇腳,用過了飯,大隊人馬沿著渭河,到了秦州駐地成紀縣。

  同州觀察使、秦鳳路都部署兼本路沿邊招討使、知秦州曹琮,帶著本州幕職官僚迎出城外,上前高聲唱諾:「琮與秦州僚佐,恭迎節帥!」

  徐平下馬,上前回禮,拉著曹琮的手道:「觀察累世將門,一代名將,守邊辛勞,在下怎麼受得你的禮?我們且回城裡說話。」

  曹琮正色道:「軍中有階級,節帥持旌節,位在曹琮之上,自當受禮。」

  徐平打個哈哈,與曹琮行禮如儀,並行到了秦州城裡。

  曹琮是開國名將曹彬之子,曾在秦州立下大功的曹瑋的親弟弟,現在的曹皇后的親叔叔,身份非一般將門可比。從李用和那裡論起來,徐平跟皇帝趙禎是平輩,那麼在曹琮面前就該是晚輩,雖然官位高過他,卻要以禮相待。

  秦州比不得其他地方,在這裡當知州的不是侍從大臣,就是一時名將。三都谷一戰曹瑋名震西蕃,借著兄長的威名,曹琮在這裡也深受蕃羌推服,對外開拓。曹瑋的時候宋朝完全控制的區域向西推到了伏羌城,曹琮又把勢力延伸到了古謂寨,深入蕃羌腹心。

  徐平到秦州代曹琮,曹琮則調到了涇原路任副都部署,並由秦州防禦史升為了同州觀察使。因為此時的都部署是由各路帥臣兼領,差遣算是平調,官階升了一級。秦鳳和涇原都是曹家兄弟建功立業的地位,他和兄長曹瑋都多年在這一帶為官,地理熟悉,周圍蕃落也都知道他們的威名,地位別人很難代替。

  到了帥府,曹琮殺牛宰羊,大酒大肉款待前來接任的徐平一行。

  沒發家的時候,徐平便有幸認識了曹瑋,曹皇后入宮,兩家勉強又算是有點親戚,兩人關係比別人親密。徐平向曹琮轉交了趙禎賞賜的禮物,便不再提公事,一起歡飲。

  讓譚虎搬了幾壇家裡帶來的好酒,叫過李璋來,徐平對曹琮道:「當年我們家裡惡了章獻太后姻家馬季良,沒奈何搬到中牟鄉下去,在鄉下釀酒為生。那時李國舅正提點在京倉草場,李璋正是少年,時常到我莊上玩耍。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因為家裡釀的烈酒,有幸結識武穆,不知不覺就過去這麼多年了。在這極邊之地見到觀察,不覺就想起往事。這幾壇是我家裡釀的好酒,當年武穆常到莊裡飲用,今天我們一醉方休如何?」

  說完,李璋給兩人倒上了酒。

  曹琮捧起酒來,對徐平道:「節帥家裡好酒兩京聞名,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說完,與徐平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下面的將士和屬官放開,各自找人喝酒。徐平跟曹琮一起,一邊喝酒一邊說些陳年舊事,不禁唏噓。徐平認識的這個年代第一位名將就是曹瑋,他鎮守西陲,三都谷一戰擊破李立遵和唃廝囉的進攻,從些吐蕃對宋朝再也沒有任何威脅。大戰將起,斯人已去,放眼朝中武將,竟再無一人有曹瑋當年的武略。曹琮為人謹慎,禦軍嚴整,統軍雖無過錯,但也未建大功,算是不得不失。但在這個年代,不得不失竟然就已經鶴立雞群。

  李璋是第一次隨軍出征,邊地禁軍跟京城禁軍大不一樣,讓他深有感觸,不住勸酒。

  曾經在歷史上留名的西軍此時還未具雛形,自然也無名號,大家常用的兩個字是「東軍」,或者「關東之軍」,特指來自京城的禁軍。大戰未起,東軍已經有了不能打仗的說法。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33

第9章 變夷為夏

  徐平與曹琮交接完畢,正式接過秦鳳路的軍政事務,已經到了二月下旬。

  一年之計在於春,春種了秋才能收,此時壓倒一切的事務,便是耕種田地。王拱辰在郭諮之後帶著大隊人馬趕到,徑直到了秦州,暫時在都部署司安置下來。

  在營田務數年,一手發展起來,王拱辰對於營田是輕車熟路,並不需要徐平指導種地的事情。但秦州是朝廷西邊的極邊之地,與內地不同。蕃漢雜處,熟戶生戶眾多,周圍的土地所有權複雜,而且荒地熟田也非常雜亂,必須先要理清哪些土地能種,有哪些閒田是無主之土,可以開墾。徐平交給種世衡帶著秦州的幕職參官,與王拱辰一起措置。

  從兩京遷來的大量公司和營田務人員,除了郭諮留在鳳翔府經營場務的人員,其餘都隸王拱辰之下,分佈在適宜耕種的秦、鳳兩州和鳳翔府。各地的營田,都是由通判與營田務一起負責,經略司定得有獎懲條款,耕、種、管、收,分階段進行考核。

  秦州地氣晚於中原,三月開始耕地,一直到五月都可以下種,反正種得晚的無非是一年一季。徐平定了一個大致原則,凡是新開墾出來的閒地,一律種植苜蓿養地,兩年之後再改種經濟作物。苜蓿是豆科植物,根系有固氮的能力,可以增加土地的養分,而且根系很深,能夠一定程度上疏鬆土壤。民諺有雲,一季苜蓿,三年好地。除此之外,耕種的熟地,有條件的地方要在冬麥收了之後種一季豆類,不拘大豆黑豆,以養地為主。種植糧食作物五六年以上的,同樣改種一季苜蓿,之後再種糧食作物。

  這一帶雖然自然條件適宜農耕,但為了支撐軍事,還是以半耕半牧為宜。營田務的牧自然不能是遊牧,而只能是圈地牧養,種植牧草就是應有之意。

  除了苜蓿之外,還在秦州附近圈出一片地來種植高梁,以徐平從中原帶來的甜高粱為主。高粱是用來釀酒的,白酒由於特殊的工藝,少了高粱就少了味道。而甜高粱本身也可以作為牧草,也可以用來制食用酒精,然後利用好酒的酒糟調製便宜白酒。

  邊地的糧食稀缺,全部使用糧食釀酒太過浪費,也不是廣大的蕃羌牧民所能消費得起的。利用高粱稈釀酒,低廉的成本可以大量發賣,作為與蕃羌交易的大宗物資。

  王拱辰和兩州一府的官員怎麼配合,怎麼雲安排人手,怎麼開荒種地,徐平就不去管了。在營田務做了這麼多年,王拱辰足以獨當一面,用不著他去指手畫腳。

  三月上旬,春光明媚,秦州城從裡到外都忙忙碌碌,一片熱鬧景象。營田務忙著開荒種地,三司鋪子忙著在城裡尋找合適位置,建立商業機構,並建造倉庫開始屯貨。現在周邊的情況還不熟悉,三司鋪子沒到正式開張的時候,徐平要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

  乘著春光正好,這一天徐平叫了種世衡和張載來,在府衙不遠的一處建築前會面。

  到了地方,張載見徐平和種世衡已經站在那裡,急忙上前見禮。

  見禮畢,徐平對張載道:「秀才,這一路上你跟契嵩法師爭執不休,現在還爭不爭了?」

  張載道:「不是學生要爭,是那和尚纏著人不放,奈何?他非要天天纏住我跟我講什麼儒、釋本是一家的道理,只要不附和他的話,便就不放你。學生活了二十年,還沒有見過這麼固執的和尚,真真是沒有辦法!」

  徐平和種世衡相視而笑。契嵩能夠聲名遠播,被很多人推服,是那麼好對付的?初次見面張載憑著年輕氣盛,又比契嵩瞭解西蕃事務,占了上風。哪裡想到和尚的耐心早已經超出常人,不但不著惱,還盯上了張載,頗有點要點化他的意思。拿出每天口誦十萬句觀音菩薩法號的毅力,契嵩天天與張載同吃同睡,已經讓他快要崩潰了。

  讓張載發了一會牢騷,徐平對他道:「你們一路同行,吵吵嚷嚷大家都看在眼裡。秀才我問你,知不知道我為何要帶著你們,一起為邊事效力嗎?」

  張載道:「學生讀的是聖賢書,此來自然是教化人心,教蕃人知禮儀,為朝廷子民。」

  「那和尚呢?」見張不回答,徐平禁不住想笑。張載被契嵩折磨得不行,恐怕沒有心思考慮這個問題。當然,契嵩往常也沒有見過這麼難說服的人,跟張載耗上了。

  徐平道:「用和尚隨軍,讓他用佛法教化蕃人,正是現在朝廷的政策,以夷制夷。順著蕃人的喜好,遂他們所欲,為朝廷所用,為本朝蕃籬。至於你嗎——」

  張載靈光一顯,脫口而出:「經略莫不是認為以夷之策不可靠,而要化夷為夏?」

  「不錯,孺子可教!」徐平點頭,「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河西河湟本來是漢唐故地,今之所謂蕃羌,百年之前多是漢人,入夷狄而忘中國之禮儀而已。晚唐司空圖《河湟有感》詩:一自蕭關起戰塵,河湟隔斷異鄉春。漢人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則知自安史亂起,唐室無暇顧及河湟之地,數十年間漢人已化作胡兒。現如今朝廷欲要用兵西鄙,以夷制夷,讓這些蕃羌作朝廷藩籬是一策,重新化他們為朝廷子民,勠力同心與朝廷一起剿滅亂賊又是一策。」

  徐平前世講歷史,經常講民族的融合,其中一句常被提起的話便是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話的源頭出自韓愈,當然韓愈本來也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後來蒙古滅宋,為了製造合法性,把這句話重新發揮了。儒家是講夷夏大防的,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是有的,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最少這個年代還沒有那個想法。入夷狄則為夷狄,這就是現在朝廷對於西蕃部族,不管來源是什麼,一律以蕃羌視之的理論依據。

  民族的交流與融合是雙向的,兩漢對外開拓是漢化,而唐朝對外開拓則是胡化。到安史之亂時,淮河以北已經是胡風盛行,這也是那場平叛戰爭打得那麼辛苦的社會基礎。當然對於後人,不管漢化胡化都是民族的大交流大融合,當然也不算錯。正是這樣的社會基礎,才出現韓愈的那個說法,當然他說的是諸侯進於中國而不是夷狄進於中國。

  現在朝廷在西北的總的政策是「以夷制夷」,即用西北蕃羌對付黨項元昊,作為朝廷的藩籬。但徐平到了這裡,卻覺得這未必正確,或許變夷為夏更合適一些。

  用和尚籠絡蕃羌各部是「以夷制夷」,而用書生施以教化,移風易俗,就是變夷為夏。

  張載明白了徐平的意思,看了看前面緊閉的大門,道:「經略有心,只是不知到這裡何意?這處地方,莫不是有特殊的用意?」

  徐平點頭:「不錯。這裡是秦州納質院,周圍蕃羌數百族帳,有眾多質子關在這裡。欲要變夷為夏,便從這個地方開始。」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34

第10章 秦州納質院

  自宋立國,對周邊的少數民族有一個總的原則,即是「以漢制蕃」。蕃官不管是官職多高,差遣多麼重要,手下帶著多少人,敘位都是在漢官之下,受漢官管轄。除非特例,如麟、豐、府三州的折家和楊家等,因為立有大功,本地又納入朝廷的統治體系,實際上是按照漢官敘位。但他們作為藩將,依然不能入三衙為管軍。

  總的原則如此,各地按照實際情況,又有不同的政策。西南和川峽地區,通行的是羈縻制,如徐平初仕的邕州,土官只受朝廷冊封,朝廷不插手他們治下的具體事務,他們也不負擔兵役和勞役。西北等地又不同,蕃羌分為熟戶生戶,生戶與朝廷沒有關係,熟戶才在朝廷治下。對熟戶的統治方式,是一種半自治的形式,一般族內事務他們自己決斷,有了爭執則由地方官派人過去秉公處理,雙方同意,稱為和斷。如果有戰事或者興作大的勞役,這些熟戶則按照一定的比例抽丁參加,參加戰鬥自備弓甲器馬。

  實際認真論起來,蕃羌熟戶相當於隋唐的府兵制,蕃兵有點類似於府兵。

  正是認識到了西北的統治體系跟邕州不同,徐平才有了變夷為夏的想法,因為這些蕃落熟戶實際上已經在朝廷治下,完全不同於邕州地區的蠻族土民。

  在「以漢制蕃」的大原則下,蕃落熟戶受到很多限制。比如他們不適用朝廷法律,按照曹瑋在秦州定下的規則,蕃民和蕃民發生衝突,則派官和斷,如果有一方是漢民,則按朝廷律條處理。比如蕃兵不管身份如何,地位多麼重要,不許娶漢民女子為妻。當然,蕃民更加不許蓄漢民為奴婢。各種各樣的歧視,無處不在。

  最重要的,便是蕃落熟戶要納子弟為質,關於納質院。質子制度,是針對熟戶的。

  自宋立國,太祖乾德年間劉熙古守秦州,便就取蕃部豪酋子弟為質,從此,質子制度便就一直延續了下來。到景德三年,因為不少質子自被關押,終生禁錮,真宗皇帝憐而憫之,對大部分部族恭順的質子,放了他們回家。當然,這是讚美皇帝的說法,這事情之所以報上去,是因為歷年關押的質子太多,消耗的口糧地方上有些吃不消了。

  曹瑋守秦州,再次對外開拓。特別是三都谷一戰,打散了吐蕃主要的政治勢力,秦州以西河州、洮蘭甚至直到邈川,再次大規模納質為熟戶,一次納質者即有七百五十六帳。

  為了安排這些質子,曹瑋在重修秦州城的時候,同時修了一座納質院,用來關押入質的蕃落豪酋子弟。徐平等人面前的,正是秦州納質院。

  見張載有些不明白,種世衡笑道:「節帥的意思,質子無不在秦州多年,如果連這些人都不能變夷為夏,那何論外居於山野的蕃羌夷人呢?」

  徐平對張載道:「還有一點,曹武穆守秦州的時候,蕃羌納質者近千帳,再加上近些年陸續入質的,納質院現在關押的人數眾多。這麼多人,光給他們提供糧食填飽肚子,秦州就有些不堪重負了。現在朝廷用兵,國事艱難,怎麼可能養閒人?我對這些人的要求,是讓他們自食其力。在秦州附近找一塊閒田,讓他們耕種,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質子有的是以族為單位,但還有很多是以帳為單位,遊牧民族的帳,基本相當於農耕民族的戶。秦州熟戶蕃兵三萬五千人左右,一帳出一兵,算一算關在這裡的入質的有多少人?哪怕大部分不是以帳入質的,還有很多熟戶不入質,這納質院裡也有一兩千人之眾。

  秦州向來號稱沿邊數路第一富庶的州府,白白負擔這麼多人的飲食,也覺得有些吃不消。在徐平眼裡,這麼多人有手有腳,還大多都是青壯,哪裡有吃白食的道理。秦州周圍閒田眾多,隨便劃一塊地出來,讓他們自己種去,勞動才最能改造人。

  見張載還是一頭霧水的樣子,徐平對他道:「你不是深感李覯的《平土書》說的井田制有道理嗎?現在就給你這些人,給他足夠的地,來試井田制。學本於行,到底你認為的道理是不是道理,就用這些人做個實驗,看看如何。再者你自小攻讀聖賢之書,不妨對這些人施以教化,讓他們知廉恥,守禮儀,變夷為夏。」

  張載有些猶豫地道:「經略有吩咐,學生自該奉行。只是,這些人入質秦州,必然都是怙惡不悛之輩,對他們施以教化,這——」

  「秀才,你想得差了。違法作過,因而被關於納質院的是有,但少之又少,絕大多數還是本族本帳送來的。人之常情,要送子弟入質,那些桀驁不馴之人怎麼可能被送長輩送過來?長輩要送,他們也不來啊。所以關在這裡的,大多都是在族裡不得寵,或者忠厚老實之人。變夷為夏,在這些人身上是最容易的。」

  看看大門緊閉的納質院,張載雖然心裡沒有把握,但年輕人到底有一股衝勁,咬牙對徐平拱手:「經略吩咐,學生敢不從命!這院裡的質子,學生必用心教導!」

  徐平點頭:「你有這份志氣就好,此事也不全都是委託給你,人數太多,你也管不過來的。還是由種通判提舉,你在旁協助。耕種的土地,已經安排在太平監左近,離太平監不遠別築城堡。現在正是春天,你跟這些質子一起到那裡,一邊耕種土地,一邊建寨,這幾個月要辛苦一些。話說回來,再是辛苦,對這些質子來說,也比在納質院裡好過。」

  一入納質院,就大門緊鎖,除非放回家,再不許出門,有的人一輩子就關在裡面。自耕自食雖然辛苦一點,到底是有了行動自由,生活也得到改善,總比做囚犯好。

  張載道:「經略,這些人終究是質子,出了城之後,難保不會有本族兵馬來搶奪。沒有城池依託,遇到蕃羌鈔掠又該如何?」

  「自京城來的歸明神武軍大部駐於清水縣,太平監也有他們的兵馬駐紮,蕃羌兵馬天大的膽子敢來攻打。此事你不必操心,我早已做了萬全佈置,真有羌兵來,有來無回!」

  張載拱手道:「既然經略已經做了萬全準備,學生願往!」

  到了秦州,桑懌兼了秦鳳路兵馬副都部署,實際管理本路禁軍。高大全則兼了秦鳳路的兵馬鈐轄,管理秦州一帶的禁軍,是桑懌的屬下。按朝廷的原則,部署帶兵萬人,鈐轄帶兵五千,都監帶兵三千,他們的本部自然沒有這麼多人,還要兼管秦州的本地禁軍。

  清水縣離秦州不遠,有鐵礦,以前就建有冶鐵堡。徐平需要在那裡冶煉粗鐵,然後運到鳳翔府精煉,用於新建的工商業,所以在那裡佈置重兵。

  秦鳳路有本地禁軍四十多指揮,分佈於各州縣,加上眾多的廂軍和蕃兵,各地足以自保。桑懌和高大全帶來的京城禁軍,全部都部署在秦州的周邊,周邊的蕃落部族沒有抗衡的力量。打出去的情況不明,但在秦州自保卻沒有任何問題。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35

第11章 德政

  納質院的大門緩緩打開,譚虎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帶著隨從緊緊圍住徐平。裡面蕃羌納質而來的人,有的已經關了幾十年,沒人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來。徐平倒沒有那麼擔心,這裡一直有吏人管理,對這裡動心思,他當然是已經查探明白了。

  前院裡有人打水,有人散步,大門一開,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好奇地看著進來的人。納質院裡是個小社會,多少年不與外面交流,看著什麼都新奇。

  徐平與種世衡一起進了納質院,看著面前的人。這些人衣飾不一,有的完全是漢人衣冠,而有一些還是蕃羌服飾。衣服有的新,大多都早已破敗不堪。

  吩咐主管的吏人去把人全部集中前院裡,徐平便靜靜地站在那裡。

  正在大家都不說話的時候,一個正在提水的十六七歲少年突然把手裡的水桶放下,走上前來,向徐平施了一禮道:「小民廝鐸氈,來自啞兒峽上丁家,不知官人什麼身份?」

  見到有人上前,譚虎就一陣緊張,手已經握住了刀柄,聽了這少年的話,就要上前喝斥。徐平輕輕咳嗽了一聲,向譚虎使了個眼色。

  譚虎心領神會,語氣緩和下來,對少年說道:「這是新來主管秦鳳路的經略相公,這一路不管蕃漢,不論軍民,都在相公管下。」

  少年歪著頭想了一想,又問道:「官與以前管這裡的曹太尉一樣大嗎?」

  譚虎看了看徐平,轉頭對少年道:「都一般是朝廷派到秦鳳路的帥臣,曹太尉管的事情經略相公司都管——曹太尉不管的事情,經略相公也會管的!」

  聽了這話,周圍一陣議論紛紛,關在這裡的質子不由猜測徐平的身份。曹太尉不管是指曹瑋,還是剛剛離開的曹琮,在這些蕃羌心中都有極高的聲望,代表著大宋朝廷。特別是真宗時帥秦州的曹瑋,三都谷一戰懾報諸蕃,對周圍蕃落恩威並施,在蕃人心中就是神一般的存在。徐平的許可權還要高過曹瑋,不由讓這些人感到好奇。

  徐平比曹瑋和曹琮的官銜多帶了經略安撫使,軍政民政自由處置的許可權更大一些。當然這是次要的,各種帥臣的正規許可權相差不大,名義上還只是限於處理常規事務,遇到大事需要上奏朝廷裁決。帥臣權力真正的不同,是在便宜處分之權,這才是要害所在。帥臣出守,常規都會有便宜行事的權力,這在任命的敕書中只是「許便宜行事」五個字,但卻是帥臣處置邊事的真正許可權所在。朝廷會有明令,帥臣便宜行事的許可權包括哪些,人人不同,而且經常針對某些事情而設,事畢明令收回。帥臣權力再大,都是臨時的。正是通過收發自如地便宜行事之權,朝廷牢牢控制著邊路帥臣,不使晚唐五代的藩鎮亂命之事重演。

  趙禎派徐平到秦州,一是確實懷了借此平定西北的希望,再一個也要借機讓徐平建功立業,在朝廷中建立威望,為以後入朝執政鋪平道路。所以徐平的便宜行事之權,是諸路帥臣之冠,除非發起大規模的戰爭,都可以先斬後奏。帥臣都帶天子劍,但這天子劍斬的下屬武將的級別是不同的,徐平是路級都鈐轄以下,凡違軍令皆可未奏先斬。

  譚虎不好說徐平的官職在秦瑋之上,便委婉地說管的事情更多。

  那少年不由有些彷徨,口中喃喃道:「難道秦州又要亂了嗎?突然間派了這等大官來這裡。原先秦太尉應允我等,三五年族裡恭順,便就放回去,這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了。」

  徐平見這少年性子直率,並不惹人生厭,對他笑著道:「怎麼,秦州不好,想回家嗎?」

  少年撓了撓頭道:「秦州自然是比我們族裡好,諸般好物應有盡有。但天天關在納質院裡,等閒不能出去,總是讓人悶得慌。若是能夠時常回族看一看,那就好了!」

  「這有何難?就是你們不便回族裡,也可以讓族裡的人來看你們。」

  聽了徐平的話,少年不由笑道:「相公莫不是在消遣我們?一入納質院,就等閒不能離開,有在這裡關了幾十年的呢!秦太尉允我三五年離開,不知道多少羡慕!」

  種世衡沉聲道:「經略相公何等身份,如何會說閒話?從今以後,你們不必關在納質院裡,出去跟秦州百姓一樣過日子,只要對朝廷恭順,便跟常人一般!」

  此時得了主管的公吏咐咐,納質院的人都紛紛聚到前院來,聽見種世衡的話,一下子便就像炸了鍋一樣。為什麼要納質?就是讓納質的部族投鼠忌器,如果有異動的話,先把質子的頭砍了祭旗。可以自由活動,如果跑了怎麼辦?朝廷真能這樣做?

  納質子是上古時代傳下來的風俗,特別家國一體的春秋戰國時代,非常盛行。當家與國的聯繫不再那麼緊密,這種行為也就沒有多大意義了。宋朝要求屬下部族納質,一是蕃羌部族主要是以家族為單位,再一個是為了跟周邊強力政權爭奪勢力範圍。黨項等強勢政權會要求附屬的蕃落納質,宋朝的行為很大的原因是為了應對他們。對於朝廷來說,主要還是靠制度等方法統治屬下蕃部,納質的作用沒有想像的那麼大,管理就很粗糙。這些質子既然作用不大,在秦州官員的心裡便也就沒什麼地位,一關了之。

  並不依靠這些質子統治屬下蕃部,那又何必關著白白浪費糧食?這種沒有好處的事情徐平不想做。有黨項在一邊虎視眈眈,放又不能放,那當然就要讓他們自食其力了。

  質子本來有兩個作用,一是讓納質的部族投鼠忌器,再一個是利用質子干涉他們的內部事務。讓下屬部族有所顧忌的作用不大,他們未必會怎麼在意這些關在這裡的人,秦州也不依靠這種手段,那作用就應當在干涉蕃落內部事務上了。而關在納質院裡,從此不聞不問,便就失去了這作用。徐平要對外開拓,當然要把這些質子利用起來。

  見人已到齊,徐平讓納質院的人整了秩序,朗聲道:「自秦州已西,直到西域,本是漢唐故地,中原天子轄下。晚唐中原動亂,不幸陷入吐蕃,從此不聞中原禮儀,部下之民習蕃俗,說蕃語,至於今日。事已如此,朝廷要安定西蕃,不得已要求熟戶納質,把你們關在這裡。關你們是不得已,朝廷不想如此,不願如此。真宗皇帝時,天子聽聞有在納質院關了數十年不得出的,心中甚是憐憫,大多已經放還。但西鄙未寧,蕃落叛服不常,歷年下來,還是關了這麼多人。如今本官奉朝廷之命出守秦州,不想因為部族的關係,你們在納質院裡坐困終生,欲要放你們出去。蕃落不寧,納質之制不可廢,所以不能把你們放還本族,還是要在秦州安歇。從明日起,本州種通判暫時提舉納質院事務,在秦州城外劃出一片地來,讓你們居住。你們在那裡或耕種,或放牧,一如你們在本族一樣過活。朝廷會派官員專門管理,只要你們安心過活,不惹是生非,便就一切無事。秦州會定出法則,對於居住其中的質子各有獎懲,如果做得好,主管官員保舉,則不吝獎賞。」

  蕃民重財,一聽到個賞字,就有人的心眼睛亮了起來,高聲問道:「不知相公說的獎賞是什麼?會給錢嗎?還是放還本族?」

  徐平臉上露出笑容,看著院子裡黑壓壓的人群,沉聲道:「錢算什麼?只要平時幹活賣力,聽話恭順,賞錢隨時發放!本官說的獎,可跟錢無關,那是平時應得的。如果真有人做得好,眾人推服,主管官員保舉,則賜姓名,封官爵,按時支俸祿,都可以!」

  徐平話音落下,一時鴉雀無聲。

  夷人無姓,不管是什麼身份,只是有名而已。比如唃廝囉,實際上是漢語「佛子」的意思,他是吐蕃贊普之後,用來作為自己的名字。如宗哥前首領李立遵,聽著像漢人的名字,實際是蕃語的音譯,遵是「僧人」的意思。

  秦州周圍的很多部族,從族名上看是有漢姓的,甚至有可能就是胡化的漢人,比如大馬和小馬族,上丁和下丁族,大石和小石族,安家族等等。本著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的原則,一樣視之為夷狄,這姓用來作族名可以,作人名不行。給蕃落夷人賜姓,是朝廷的賞賜之一,只有立下功勞,奏過朝廷才行。

  有漢姓,朝廷封官,對秦州周圍的蕃落是極大的榮耀,一旦得到,不但在本族會有極大的聲望,就是在周圍部族也高人一頭。為了得到這種榮耀,有的蕃落頭人不惜舉族納地歸附,有的跟著朝廷對外討伐以搏軍功。徐平對質子做出這種承諾,誘惑大得難以想像。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36

第12章 知己知彼

  已經三月,遼闊的草原開始變得鬱鬱蔥蔥,天上蒼鷹在翱翔。山坡上的牛羊悠閒自在地吃著青草,牧人騎著馬在一邊緩緩而行。近處開墾的耕地已經下種,還沒發芽,反而看起來有些荒涼,然而這荒涼下面,卻孕育著秋收的希望。

  徐平與種世衡和李璋騎著馬慢慢前行,譚虎帶著人馬散在四周,時時警惕。

  看著前面慢慢露出的輪廓,李璋不解地對徐平道:「節帥,納質院是秦州的事務,為什麼要喚我來?莫不是怕屬下部族來劫質子,要帥府派兵守護?」

  徐平搖了搖頭:「清水縣全為漢人,並沒有蕃落,人放在這裡,怕什麼有人來劫。喚你來不是守護這裡,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說完,徐平轉頭對種世衡道:「我們到秦州,初來乍到,地理不清,人情不熟,切忌輕舉妄動。所以這幾個月,一切如舊,除了納質院,不要變更曹太尉在時的法度,免得引起周邊人心浮動,反為不美。現在最要緊的是兩件事,一是種地,手中有糧,心口不慌,二一個就是要儘快弄清周圍的蕃情。自明道元年邈川出了亂子,唃廝囉殺溫逋奇,舉族遷往青唐起,便不復朝貢,與朝廷的關係斷絕。現在古渭以西,商賈不通,沒有音迅,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朝廷並不知曉。蕃情不明,我們在秦州就什麼都做不了。而要弄清蕃情,最快捷的有兩條路,第一條自然就是利用這些質子。雖然有蕃落用族人冒充家人糊弄朝廷,但這些質子口的大部分人,都是附近蕃落裡的重要人物,周知地理人情。只要他們能夠誠心歸附朝廷,勝過派出無數探子。所以此事,要有李璋參加,重在搜集蕃情。」

  種世衡拱手道:「下官謹遵經略吩咐,必不辱使命!」

  說完,又對李璋道:「衙內但有所需,只管跟我講,秦州必竭力相助。」

  李璋是屬於帥府的人員,秦州地方事務與他無關,需要種世衡幫忙才行。

  徐平又道:「還有一條途徑,就要借助那麼位契嵩法師了。自此向西,直到西域,多是信奉佛法的地域,外鄉人只有和尚才不會受到拘留,可以自由行走。現在秦州城裡先為契嵩法師建寺,宣講佛法,讓周邊蕃落知道有這麼一位有道高僧。我會上奏朝廷,賜契嵩法師紫衣及法號,高出周邊僧人。等他有了名聲,自然就會受邀到蕃地寺院去講佛法,那時再派得力人手落髮成僧人,跟在契嵩法師身邊。到了蕃地,把周邊蕃落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形查清楚。只有知道了蕃情,我們才好定下來以後怎麼做。」

  不打無把握之仗,哪怕是政治鬥爭,也要做到知己知彼,不能盲動。到了秦州之後徐平很謹慎,大的動作基本都放在鳳翔府,秦州這裡只是規劃土地,儲備物資,就連三司鋪子都還沒有開張。營田務開地,也都是占的確定了的閒地,或者從清水、隴城、成紀三縣的漢民手口買地,然後吸收人進營田務。清水縣開鐵礦,也是在漢人的土地上。

  明道年間吐蕃出現了一次重大叛亂,就在朝廷封唃廝囉為甯遠大將軍、愛州團練使之後不久,他跟邈川亞然部族首領溫逋奇發生衝突,殺溫逋奇之後出走青唐。從那之後,古渭以西的蕃羌部族情況便就不明了,加上黨項勢力的滲透,情況非常複雜。

  除唃廝囉外,吐蕃最大的勢力便是宗哥部族和亞然部族,各擁眾數十萬。唃廝囉最早到這一帶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勢力,最早依附宗哥族的李立遵,後與李立遵起衝突,出走到了邈川的亞然族,投靠溫逋奇。這兩個最大的部族,為了借助唃廝囉贊普苗裔的身份發展勢力,爭相控制他。最後出了意外,被他反殺逃到青唐。在唃廝囉到青唐的時候,黨項剛好攻破了河西吐蕃,大量的河西蕃人歸附唃廝囉,他的勢力趁機發展起來。

  溫逋奇跟李立遵一樣,名字帶有宗教含義,但這宗教卻不是佛教,而是吐蕃人原始的苯教。換句話講,吐蕃最大的兩個部族,不但有世仇,而且有宗教衝突。而唃廝囉又跟這最大的兩個部族,全部結仇,現在日子並不好過。

  徐平手裡掌握的情報,只到唃廝囉殺溫逋奇出逃青唐,其他一概不知。因為唃廝囉贊普之後的身份,在河湟吐蕃中有特殊的影響力,最好能夠借助他的力量。但現在周邊蕃情一無所知,不敢輕舉妄動,一不小心讓人群起而攻,事情就棘手了。

  首先從納質院入手,因為這些質子的處境已經是最壞,徐平的舉動是示恩,不會引起亂子。這些人在本族的關係錯綜複雜,能夠得到他們相助,有利於儘快搞清楚周圍的情況。

  聽了徐平的話,李璋才算明白了現在舉動的目的。自到秦州,除了安排帶來的禁軍的駐紮地,徐平對帥府的事務基本不聞不問,讓眾人有些摸不著頭腦。帶大軍前來,當然是先向周圍蕃落宣揚武力示威,然後一切就都好談了。卻不知道在徐平心裡,任何軍事行動都要有政治意義,哪怕是演練巡視,也要政治目的明確。現在周邊情況不明,連政治目標都還沒有定下來,軍事行動當然無從談起,一切以完善自己為主。

  離得近了,便發現納質院裡的質子正在秦州官吏的管理下,自己動手修建房屋。西北相對乾厚少雨,黃土層深厚,適於築牆。雖然周圍產煤炭,但運輸不易,煤炭本身是不值錢,但運輸到秦州附近價錢就上去了,燒制磚瓦有些劃不來。這些質子閒著也是閒著,便分成兩撥,一撥出去耕種田地,一撥在駐地蓋房,每日輪流。現在天氣轉暖,他們住在臨時搭建的草棚裡也沒有問題,只要趕在夏秋雨季來臨之前,住進蓋好的房子裡去就好。

  三人騎馬在附近的小山上看了一會,徐平對李璋道:「從明天起,你到守護這裡的軍營裡去,不用什麼身份,就當是代表帥府在這裡看住就好。平日多跟這些質子說話,內裡幾個身份重要的讓種通判把名單給你,著意籠絡。跟他們熟了,從他們的口裡瞭解一下周邊的蕃情。記住,任何事情如果只能從一個人的口中得到消息,那便要存疑,不可以當作確論。只有幾方面印證確鑿之後,才能當作帥府的機宜之事。另外,趁著現在帥府無事,你選些人手,不拘是屬於是帥府還是屬於地方,跟在你的身邊。過些日子,等到帥府的各司衙門新建成之後,別立一機宜司,由你執掌。凡是周邊的地理人情,蕃落頭人,各有多少帳多少人丁,多少馬匹,都要一一查探明白。凡遇戰事,最怕的是茫然無頭緒,沒頭蒼蠅一樣出去亂打一氣,僥倖贏了不知道怎麼贏的,贏了有什麼用,輸了更是稀裡糊塗。機宜事重,你千萬要謹慎行事!我們在秦鳳路,萬不能犯那樣讓人笑話的錯誤!」

  李璋應諾,知道徐平要真正開始把他納入秦州的軍政體系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38

第13章 諸事要請示

  正在搬石夯土的一眾蕃落質子好奇地看著緩緩而來的徐平一行,目光中既有好奇也有感激。在納質院裡面雖然無所事事,但吃不飽穿不暖,還不能離開那處院子,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在納質院待久了,要麼會發瘋,要麼心如死灰,像個木頭人一樣。現在雖然從睜開眼睛開始,一天便不能閒下來,但總是真能感覺到自己還活著了。

  其實給這些人安排的活並不重,但卻不讓他們有空閒,哪怕是拔草灑水掃地,總之有不能停下來。人一閒下來就會胡思亂想,胡思亂想教的東西就學不進去,對他們的教化就事半功倍。把他們的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一兩年的功夫就能跟換個人一樣。

  面帶微笑,徐平與種世衡從忙碌的質子們面前經過,對他們表示善意。

  到了新搭的茅屋前,只見屋前已經擺了一排桌子,張載指揮著幾個吏人,正在忙忙碌碌地發東西。新生活,新面貌,帥司出錢,給納質院的人統一做了新衣。新衣用的布料是三司鋪子從洛陽帶來的棉布,此時在西北還是很珍貴的東西。

  西北蕃羌尚白,特別是對白絹有種特別的喜愛,就是在徐平前世,這種習俗也還有遺留,會送給尊貴的客人哈達。他們每每對朝廷表忠心,便是心白,一心忠於朝廷。但是真正實用的布料,穿在身上的衣服,還是要彩絹,這是朝廷賞功的重要物品。在內地由於棉布的推廣,絹帛的價格已經降低,但還是比棉布的價格貴得多。乘著這個價格比還沒有傳到這裡,用棉衣籠絡人心,惠而不費,是徐平最喜歡做的事情。

  下了馬,徐平與種世衡走上前,看張載帶人發新衣。經過排隊的質子身邊,突然之間人群發出一聲歡呼,把眾人嚇了一跳。

  徐平微笑致意,到了隊伍前面,看著吏人把衣服發完,讓張載把人集合起來。

  這些質子是分隊編排,各有各的安排。這邊發完了衣服,按照安排應該去整理新搭的棚屋,換另一隊來。徐平突然讓把集合起來,讓張載有點緊張。

  站到眾人面前,徐平朗聲道:「剛才我到這裡來,你們盡情歡呼,應該是對這幾天的安排滿意了。心有所感,發乎於情,歡呼是人之常情,沒有什麼錯。但是,我在這裡必須要講明白,從納質院到了這裡,你們便就有了另一條命,跟以前完全不同了。我說過,在這裡做得好,眾人推服,主管的官員保舉,可以賜姓名,封官賜爵。要得到這些,僅僅不做錯事是不夠的,遠遠不夠!在這裡,不做錯的事情僅僅是最低的要求,要得到我剛剛說的那些,更重要的是做正確的事情。什麼是正確的事情?主管的官員要求你們做的事情才是正確的事情。便如剛才歡呼,雖然不能說錯,但卻不正確!」

  見眾人一片茫然,徐平轉頭看了看張載和種世衡,繼續說道:「在這裡跟納質院大不一樣,納質院裡只要你們不出門,就一切不管,這裡不同。簡單地說,這裡做事、吃飯、睡覺等等生活的一切事情,都比擬軍營在管。你們要歡呼,應該報過主管的官員,他們同意了才可以。除了要求你們做的,一舉一動都要主管的官員的同意,這是原則,你們最好牢牢記在心裡。只有按照這要求做,才可能賜姓名,封官爵,早早回到族裡去。只是不做錯事,而不時時注意守這裡的規矩,想回去就難了。」

  說到這裡,徐平笑道:「給你們發新衣,安排新住處,吃喝都有人管,帥府和秦州費了不少心思,花了不少錢物。我和種通判來到這裡,如果你們默然處之,心裡難免失望。你們歡呼一聲,讓我們二人知道心思沒有白費,你們知道什麼是對你們好。你們有這心思我們會記在心裡,時時想著為你們做事,以後會讓你們過得越來越好。只是記住,往後不管做什麼,記得向主管的官員請過才可以做。好了,大家這幾天做事勞累,一會讓帥府送過幾隻羊來,再備幾壇酒,好好慶賀一番!」

  話說完,一眾質子剛要歡呼,突然想起剛剛徐平說的,紛紛眼巴巴地看著旁邊的吏人。

  廝鐸氈乖巧,率先對人群前的張載高聲問道:「官人,我等覺得經略相公說的甚是鼓舞人心,想要歡呼慶賀,不知道可不可以?」

  張載略一思索,已經知道了徐平的意思,對廝鐸氈點頭:「可以,允了!」

  一眾蕃落質子這才高聲歡呼,穿上了新衣,又吃到了鮮肉,日子好像從此要好起來了。

  徐平對種世衡和張載微微點頭,低聲道:「這個上丁家的質子有些意思,孺子可教!」

  教這些蕃落質子讀詩書,知禮儀,學中原風俗,進行教化,實際上他們真正學到多少知識又有哪個在意?最關鍵的,是在這個過程中讓他們學會守規矩,按照主管官員的命令做事,進而形成習慣。等到這種習慣成為本能,徐平不介意用官方的力量把他們送回到本部族去,接掌族裡事務。

  僅僅靠納質,經濟誘惑,武力逼迫,讓附近蕃落接受朝廷統治是靠不住的。黨項已經佔領了會州,築會川城,逼近古渭寨周邊勢力,與朝廷爭奪這帶的蕃羌勢力。不少蕃落實際上是在宋和黨項同時納質,兩邊稱臣,同時接受好處,也兩不得罪。甚至有的蕃落送到納質院的名為質子,實際上只是普通族人,對宋只是虛與委蛇而已。

  以前一入納質院,便大門緊閉,有的一輩子就老死在裡面。這固然說明秦州給這些質子的待遇並不好,但也同時說明他們本部族對這些質子同樣不在意,一樣失了這些質子的心。徐平現在務守安靜,在秦州高築牆,廣積糧,便就是為以後的大動作蓄力。而如果能夠得到這些質子的忠心歸附,以後對蕃落的動作就有了抓手,多了很多選擇。

  示之以誠,廣結恩義,臨之以威,徐平需要在幾個月的時間裡把這些質子理出個頭緒來。配合帥府對周圍蕃落的情報掌握,制定經營周邊的政策。

  質子們領了新衣,並不能立即換上,徐平已經說過,不管做什麼事都要問過主管的官員才可以。一隊領完,便繼續去做事,換另一隊來,輪流發放。

  一直過了晌午,新衣才發送完畢。今天是帥府是秦州州衙前來視察的日子,徐平讓張載早早收工,好好慶賀一番,也為這些人加油打氣。

  勞動最能改造人,從今天開始,他們要同吃同住同勞動,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40

第14章 賜名

  本地釀白酒的作坊還沒有開起來,酒仍然是水酒,但對這些質子來說,依然是興奮不已。蕃人本就好酒,又在納質院裡關了多年,輕易得不到酒水,現在酒入口,便就如同喝到了仙液瓊漿一般,不由大喊大叫。

  徐平讓種世衡派了人出去,四處巡視,凡是飲酒失態的,第一次警告,第二次站立聽從教誨,第三次杖五下。示之以恩的同時,處處要讓這些人守規矩,不能順著他們。要不然養成了習慣,驕縱慣了,那個時候再講規矩反而徒惹怨恨。

  曹瑋守秦州,曾經上書朝廷說過治理蕃羌的策略:「蕃戎之情,不可專行恩惠。宜先加掩殺,使之畏懼,然後招撫,則悠久之利也。爾者秦州蕃部,本因張佶力取之地,使無粒食,以致侵擾。今或量給曠地,俾之耕作,實綏懷之策也。」

  張佶大中祥符年間代李浚知秦州,當時正值黨項趙德明作亂,張佶到秦州之後到處設立堡寨,凡不服朝廷所管的一律征討,殺戳極重。又在古渭寨附近設立采木場,周圍蕃落主動避讓,張佶也沒有進行任何補償安撫。秦州蕃羌對這個煞星極是憎恨,糾結起來搶掠作亂,又被張佶主動出擊,打得大敗虧輸。就連朝中提出的厚結宗哥部族首領李立遵,以牽制黨項的政策,也被張佶反對,最後不了了之。

  秦州的蕃部,多是張佶用武力征討來的,周圍蕃民對他恨是恨得要死,但也怕到了骨子裡。景祐年間,他的兒子張宗象以龍圖閣直學士知秦州,靠著父親的餘威,依然能讓周圍蕃部服服帖帖。秦鳳路設立,正是從張宗象管勾五州一府的駐泊兵馬開始的。

  曹瑋知秦州的時候,實際上殺戳也不少,但與張佶比起來,到底是恩威並重,真立了功勞,他不吝賞賜。而且對於蕃族首領,能夠結以恩義,讓他們為朝廷出死力。有張佶這個殺星在前面比著,曹瑋就成了大善人,蕃羌之民到現在依然對他念念不忘。

  之所以要恩威並重,目的不是要周圍的蕃羌害怕,雙方實力相差太遠,他們怕與不怕朝廷並不在乎。施以恩惠同時臨之以威的目的,是讓蕃落明白朝廷的恩惠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是他們天然應該得到的,得到了好處要知道感恩,要知道為朝廷效力。單純靠施恩養不來自己人,人心不知足,越是只給好處越是容易養出仇家。

  曹瑋的政策被朝廷接受,不過真宗皇帝心軟,還是讓曹瑋不要過多殺戳,以招撫為主。

  從把這些人從納質院放出來,徐平給他們好處的同時,時時不忘立規矩,不守規矩的嚴加處罰,也是同樣的道理。這裡與西南川峽不同,朝廷對這些蕃落的要求,不僅僅是不鬧事,不給朝廷添麻煩,還要替朝廷出力,與正規軍一起,與黨項作戰。

  一場飲宴結束,已經日薄西山。由於有人彈壓,倒也沒有出現爛醉之後爭鬥打鬧之類的醜事,大家都還清醒。歡慶就是歡慶,不是放縱,守住度不越界是對他們的要求。

  讓種世衡把人集中起來,徐平到人前朗聲道:「從今日起,你們領了新衣,便就要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不能再跟從前一樣。只要在這裡做得好,心念朝廷,就是朝廷的人,這一片蕃落之地,終究是要交到你們的手裡。循教化,知禮儀,你們就跟從前不同了,用蕃名多有不便。酒宴結束,重新編伍,各自按定好的編伍到安排好的房子去住。為了方便,給你們新起漢名,以後凡在軍中,一律不得再用蕃名。各自來自哪個族帳,來自哪裡,也不需要再提起。安心在這裡做事,學習,以後會有無窮好處。」

  話音未落,就有人驚呼出聲,被周圍彈壓的吏人嚴厲喝斥住了。

  無功不受祿,賜漢名按說是朝廷的賞賜之一,怎麼得來得這麼容易,讓這些人覺得不真實。質子對秦州和蕃落來說都是無用之人,以前被輕視慣了,甚至還因為消耗糧食被秦州看押的官吏苛待。徐平一來,待遇突然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徐平知道這些人因為什麼而吃驚,高聲道:「你們不用喧嘩,這次賜的只是名,並不是姓,只是為了軍中叫著方便,也讓你們熟悉中原風俗。要想真正賜姓,還是要在這裡好好做事,立了功勞,稟過朝廷才可以。——本次賜名,以天干甲次和《千字文》編排,《千字文》自『寒來暑往』起,『捕獲叛亡』止。『寒來暑往,秋收冬藏』,讓你們知道務農嫁穡是天下之本。『誅斬賊盜,捕獲叛亡』,讓你們知道有些事情不可以做!好了,新起的名字在我身邊的大箱裡,你們依次上前,每人抽取一張字條,上面寫的就是你們的新名字!」

  說完,徐平示意種世衡,開始整理隊伍。

  現在的編隊,是按照自願的原則,互相結合到一起的。這些人在納質院裡,當然也有朋友有敵人,關係好的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軍中管理當然不允許這樣做,以後會鬧出無窮事端,而且也不利於他們之間的關係。前面幾天為了安定人心,讓他們自願結合是權宜之策,現在情況熟悉了,需要打亂重新編組。不這樣做,管理會很困難。

  秦州和帥府的官吏大多都不通蕃語,使用蕃名對他們多有不便,賜漢名方便他們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要讓這些人暫時跟原來的部族割裂開來,專心學習新的禮儀和風俗習慣。河西和河湟的蕃落跟一般的蕃胡不同,這裡是漢唐故地,一千年來就是漢人的地方,只是最近一百多年陷入吐蕃,才說蕃語,習蕃俗。對於這些蕃羌來說,對於漢族文化不但不排斥,還心中嚮往,樂於接受。也正是因為如此,朝廷允許他們用漢姓漢名才是一種賞賜,等閒得不到。給他們改名,是一種籠絡。

  其實不只是這些普通部族,就是蕃族的大首領,如李立遵、溫逋奇和唃廝囉等人,也以得到朝廷封賞為榮。三都谷一戰,直接誘因就是李立遵要求朝廷封他為贊普,沒有得到同意,憤而興兵。朝廷有意抬高唃廝囉的地位,壓低李立遵,更是起了催化劑的作用。作為贊普之後,唃廝囉按照唐朝的習慣,一向稱中原皇帝為「天子阿舅」。

  質子們已經慢慢開始適應徐平的要求,當下按照主管官吏的吩咐,排起隊伍,依次走上前來,從徐平身邊的大箱子裡抽取紙條。

  作為一種儀式,徐平身為本地的最高軍政長官,讓拿了紙條的人到自己面前展開,親自給他們唸取到的名,以示鄭重。如此做,意味著這名是徐平代表朝廷所賜,將伴隨他們一生。不過對徐平來說,唸一兩千人的名,可能會持續一兩個時辰,是項重體力活。

  編伍、賜名,從此之後這些人就將成為秦州屬下一支特殊的隊伍。他們的使命不是打仗搏殺,而是學習朝廷法度,漢家禮儀,中原風俗,作為種子,撒播到周圍蕃落裡去。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1:41

第15章 軍改

  在酒精的刺激下,得賜新名的眾質子都進到一種興備得發狂的狀態。

  徐平特意吩咐種世衡,這種時候尤其留意,讓所有的人都守規矩。萬事開頭難,剛開始的時候一刻都不難放鬆,要讓紀律意識成為這些人的本能。只有熬過了最開始的這段痛苦日子,以後才有放縱的本錢,現在不管什麼事情,什麼情緒,都不能由著他們自己。

  在營地裡轉了一圈,徐平讓種世衡與張載留在這裡,自己則和李璋到了附近的高大全的軍營裡。到達秦州之後,高大全的歸明神武軍駐清水縣和隴城縣,接鳳翔府、隴州和渭州,保障秦州的後路。桑懌的宣威軍則駐秦州駐地成紀縣以西以北,西到寧遠寨,北到安遠寨,主要監視秦州周圍的生熟蕃落。秦州原有的駐泊禁軍,全部劃到兩人名下管轄,秦州州衙之下管的軍隊,主要是廂軍,以及一部分蕃兵的步軍。

  景泰由原來的宣威軍都虞侯,改任歸明神武軍的副都指揮使。這是徐平一直堅持的原則,無論軍隊還是地方,都使用雙首長制。原來禁軍的體制過於僵化,一旦政出多人,便會產生混亂,所以邊地的將帥,一直強調將要專權。

  新軍的軍制要改,補充進指揮、訓練、組織、政治、後勤等職能機構,統兵官專權反而不便。以前在京城的時候,徐平想改宣威軍的軍制,引起禁軍將領反對,現在到了秦鳳路,終於沒有人咶噪了,當然要極早動手。

  按徐平的想法,要在最初的幾個月裡,要對秦州的禁軍進行整改,改組為以宣威軍和歸明神武軍為核心的兩個戰鬥集團,主要負責進攻,是秦鳳路的機動力量。廂軍和蕃軍則重新進行編組,與地方政權結合,主要進行防守。整個秦鳳路的政策,在這幾個月裡同樣重在守成,不做大的更張,務求安靜,先把周圍的人心穩下來。

  高大全和景泰兩人得了消息,早早就等在轅門,把徐平一行迎進軍營。

  一進軍營,便就感覺到了一種熱火朝天的狀態,與剛才的景象完全不同。這是歸明神武軍在秦州的常駐營地,一樣在蓋房子,不過他們的進度要快得多。軍營中央大道的兩軍新立了不少木牌,上邊寫著「有組織,有紀律,聽朝廷指揮」諸如此類的標語。

  徐平看了不由面露微笑,這是他讓田況和柳三變搞的,土確實是土了一些,但對軍隊確實有用。伴隨著這些口號的深入人心,新的軍制整改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軍隊裡的軍官士卒白天訓練、蓋房,晚上還要學習認字。軍中的紀律不再以嚴酷的刑罰來保證,而是以讓官兵理解為主,刑罰為輔。徐平要求軍中做到,犯了錯的官兵,首先要從內心深處感到羞愧,其次才是按軍法制裁,而不是對軍法的恐懼。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軍隊要的就是敢打敢衝不怕死的將士,如果為了讓這些人守規矩,用殘酷的刑罰動不動要打要殺進行約束,本來就自相衝突。首先是讓將士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以正確為榮,以錯誤為恥,才是真正為了打仗的軍隊。

  軍法對於軍隊的組織紀律只是輔助,組織紀律不能夠依靠軍法來維持,而應該要求軍中將士自覺遵守。在這個基礎上,嚴格的軍法才能保證鐵的紀律。如果到了必須要靠嚴刑酷法才能保證基本紀律的時候,那軍紀也就無從談起了。

  高大全隨在徐平身後,對這一切見怪不怪。他隨在徐平身邊十多年,對於這種做法早已經司空見慣。景泰卻有些不自在,在他眼裡,這支歸明神武軍總是看起來怪怪的,很多做法土得像廂軍,但嚴明的紀律又比禁軍有過之而無不及,總有一種詭異的味道。

  到了帥帳,徐平安坐帥位,高大全帶著手下將領唱諾。點卯畢,徐平讓眾將領各自退去,該忙什麼繼續忙去,把高大全和景泰留了下來。

  士卒上了茶,幾個人落座,徐平對高大全道:「來秦州有些日子了,感覺如何?」

  高大全道:「自到秦州,基本都是待在軍營裡,連秦州城都沒有去幾次,感覺其實跟在京城並沒有太大分別。而且這裡沒有其他禁軍說三道四,沒有三衙和樞密院指手畫腳,反而更加自在一些。不瞞節帥,現在的日子,比當年在邕州不知好了多少。」

  聽了高大全的話,眾人不由一起笑了起來。景泰說道:「當然在邕州,節帥只是一州通判,手中職權有限。而且當時軍主只是廂軍身份,當然跟現在不能比。」

  高大全搖了搖頭:「不只是如此,那時雖然身份卑微,但日子過得還是快活。特別是有七哥和黃金彪混在一起,日日飲酒歡樂,也是一種活法。」

  「是啊,現在身份不同,手下管的人多了,操的心事難免也多了。」徐平同樣感慨,「當年在邕州,你們並不是朝廷官員,肩上不用擔著重擔,自然諸事不愁。現在不一樣了,你手下管著幾千人,是方面之將,日子過得好了,心事自然也多了。」

  說過幾句閒話,徐平把話題轉到正事上來:「到了秦州,再無掣肘,以前在京城對宣威軍的軍制改變沒能做下去,現在我們要把事情重新拾起來。上一次試的武舉,因為三衙沒有職位安排他們,大多都到禁軍中做了最低級的統兵官,諸般不得意。此次西來,我上稟朝廷,把這些人要了過來。他們編隊而行,算算日子,也該到了。等這些人來,全部編入軍中的各都裡,做副都頭,職權類比周卿。」

  高大全和景泰一起叉手應諾。

  徐平又道:「古人談兵,往往都說要軍紀嚴明,千萬人如一人,主帥軍令一下,如臂使指。如今的禁軍,廂主管軍主,軍主管指揮,指揮管都頭,看起來層級鮮明,實際上一旦臨戰往往茫無頭緒。朝廷安排的原因當然有,駐泊禁軍都是按指揮駐紮,臨戰才匆忙編伍應敵,臨時指派主將,要做什麼大家心裡都沒有底。但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根子其實還是在軍隊沒有準備好打仗上。行軍打仗,千頭萬緒,怎麼可能主帥軍令一下,屬下軍隊便就按令而行?你讓他半天對面山上去,結果根本沒有路,非要走上三五天怎麼辦?遇到這種事情一旦戰敗,主帥可以推說是統兵官的責任,但下的軍令無法執行,統兵官又何其冤枉?主帥下令,不能靠著心血來潮,讓屬下將領做事,心中先要有數如何去做到。你讓他半天行軍三十里,則如何行軍,如何休息,吃飯飲水,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周全。人力有時而窮,要做到這一點,單單靠主帥一個人是不行的,所以必有僚佐,必有幕職。帥府是如此,下面的各級統兵官又何嘗不是如此?術業有專攻,職事各有職掌,所以每一級統兵官都必須有左右手,幫著做事,才能萬無一失。僚佐層層減少,到了隊一級,才可以說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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