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77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11:14

第321章 丈人看女婿

  景祐五年十月,元昊聽從親信楊守素的建議,正式叛宋。定國號為「大夏國」,因拓跋氏被唐封夏州節度使而興,與三代的夏朝並無關係。元昊自號大夏世祖始文本武興法建禮仁孝皇帝,改元為天授延祚禮法元年,並遣使送還宋朝封賞他的旌節官告。

  樞密院在西北的情報系統早已完全廢棄,元昊已經反了,卻很久都沒有資訊傳到朝廷中來。甚至就連西北邊地州軍,一時也摸不清情況,不敢上報。

  正是在十月,徐平完成了三司編敕,正式上給朝廷,趙禎令頒行天下,著為令。

  這次的編敕跟以前的不同,不但刪並的法令成系統,而且在卷首正式提出三司料理錢糧是為天下謀公利,是天下之大義,錢糧為綱,四海安泰。這是用法令的形式肯定了新政的舉措,從公司到銀行,各種變革都成為了國家的長久政策,不再有試行的性質。

  也是在這一個月,司天監楊惟德上奏,下一次閏年在十二月,則第二年的正月晦日正好日食,請改閏的月份。趙禎不許,說閏所以正天時而授民事,豈能曲避。趙禎一向都不信天變這種事,上一次的閏年也有元旦日食,司天監說是人君之忌,要求移閏,趙禎一樣不許。對於軍事、經濟等事務趙禎或許不精通,但政治一向都是他的專長,後人所謂的百事不會做,只會做官家,正是說的他這個特點。年初天變,宋祁曾經上言,說趙禎不當把事情都交給大臣,而應自操權柄,趙禎只是看過就算。把事情都交給大臣處置,是因為趙禎自己對這些大臣的心思基本能把握住,雖有偏差,離得也不會太遠。

  秋高氣爽的日子,徐平在自己城外永甯侯府的後園宴請館閣官員。

  眾人落座,徐平舉杯說道:「最近朝中無甚大事,今日天氣晴好,請諸位到這裡來散散心。再者館閣為《富國安民策》做注,最近書成,也應該慶賀一番。」

  兼判館閣的宋祁笑道:「為書作注,本就是館閣官員該做的事情,何功之有?不過許久不曾喝到給事府中的美酒,有此機會來叨擾一番,正是美事。」

  聽了此話,眾官員一起大笑。這兩年徐平公務繁忙,不像以前任鹽鐵副使的時候,經常請館閣的清閒官員飲宴,他家裡的好酒好菜確實好久不曾到口了。

  開封府推官、直史館蘇紳道:「下官在崇文院,經常聽同僚們說起給事府裡美酒天下第一,只是自下官到了京城,卻無緣到得口裡。今日終於有了機會,端是幸事。」

  徐平看了看蘇紳,笑著點了點頭:「史館若是好酒,隨時可以來我府裡。」

  蘇紳連道不敢,不過面上卻忍不住有得意之色,有些向同僚炫耀與徐平系的意思。年初災異,上書最勤的就是蘇紳,頗有些銳意進取的意思。

  其實徐平跟蘇紳並不熟,對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對他友善,還是因為他有個好兒子。蘇頌是這個年代難得的又有學問,又對科學感興趣的,前幾年被徐平薦入館閣裡讀書,可以自由出入崇文院。徐平回京任官,仍然經常到徐府裡來請教,自是亦師亦友。

  盼盼經常纏著蘇頌一起玩,林素娘也蠻看好他的,有意把盼盼許給他,曾經同徐平商量過。徐平因為盼盼還太小,讓林素娘現在不要動這些心思,順其自然就好。

  見蘇頌跟在蘇紳身後,徐平對他道:「此次開科,你為何沒有應舉?」

  蘇頌上前拱手行禮:「稟給事,學生在館閣,深覺學問尚不足,正應當是潛心學習的時候,是以沒有發解。等過了這幾年,多讀一些書,再應舉也不遲。」

  徐平笑著點了點頭:「你有這點志氣是好的,不過中了進士一樣可以學嗎,所謂活到老學到老。年齡已經到了,下次開科,當中進士了。」

  蘇頌恭聲應諾。

  這有些老丈人囑咐女婿的意思,周圍的官員看著哄堂大笑,鬧得蘇頌漲紅了臉。

  儘管沒有挑明,徐平對蘇頌的看重大家都看在眼裡,而徐平的大女兒盼盼也慢慢地長大,其中的心思自然不言自明。蘇頌顯然也不排斥,算是已經被徐平預定在那裡了。

  盼盼今年十一歲,蘇頌十九歲,年齡差得其實還是有些大的。不過找這樣一個對自己胃口又大有前途的年輕人不容易,徐平也只好讓蘇頌多等幾年,男子三十娶妻,在這個年代也不是不可以想像的事情。少年時寒窗苦讀,中了進士再娶妻,是這個年代不少讀書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徐平當年都是如此,讓看中的女婿這樣做又有什麼。

  以現在徐平的地位,他看中的人,就沒有人會動心思了。政事上爭一爭,你來我往是官場上的常事,但私事上得罪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明擺著徐平前途遠大,又有李用和這樣的關係,在皇帝心裡的分量不一般,在私事上得罪他就是找不自在了。

  眾人落座,酒過三巡,徐平才道:「《富國安民策》是當年我在京西路,與本路官員眼見國事不易,錢糧艱難,同心協力所做治國安民之策。到如今行之有年,別的不說,最少可以說一句從此策行後國用不缺。年前河東路大震,三州受災民戶死傷數萬,牲畜就更加不計其數。三司有了錢糧,兩三個月間,就從東西兩京運了數十萬石糧米過去,讓災民衣食不缺。若是往年,這種大事朝廷要大力籌措,還不一定能籌出糧來。現如今,救一場這樣的災對國事根本無絲毫影響,以前哪裡敢想?運糧之前,聖上還特意手詔問三司,若是錢糧籌措不易,可從內庫撥錢出來。聖上仁心,為臣子的自該感激,不過這些錢糧,對現在的三司確實也不是難事,只好回絕了。」

  徐平說完,眾官一片讚頌之聲。這倒不是恭維,是真心實意的。自徐平回到京城執掌三司,朝廷財政便就發生了翻天地覆的變化,大家都看在眼裡。兩三年的時間,民間的苛捐雜稅幾乎全被取消,官府手裡的錢還分外充盈。就是這些官員也得到了不少好處,以他們的品級,以前俸祿僅折支就要去掉一小半,現在全部發實錢,相當於普漲薪資。而且徐平對各個衙門的公使錢放得比前寬鬆,數額多了,花起來也不像以前那麼麻煩。只要不把公使錢向自己家裡拿,基本個人的日常用度都可以用公使錢包了。當然,公使錢寬鬆是配合著審計司查得更嚴來的,按規矩用的方便了,向自己兜裡揣的卻被嚴管。

  在朝堂上做事困難重重,但在這些中下級官員眼裡,徐平卻是本朝第一能吏良吏。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11:15

第322章 齊魯豪傑

  酒過數巡,大家慢慢放鬆,氣氛活躍起來。

  幾年的時間,館閣官員發生了不少變化,有的人改為他任,有的人補了進來。最近一兩年特別是天聖八年和景祐元年的進士逐漸增多,有了許多新面孔。不過以徐平中規中矩的歷史知識來看,景祐年間的這兩屆進士明顯不如天聖年間的幾屆,除了司馬光,就再沒有自己前世記住名字的。想來也是,如同天聖年間那樣的人才濟濟,本就不該是歷史常態。

  此時館閣是天聖五年的進士當家,宋祁已經上表要求卸任,不出意外王堯臣會接替他判館閣,管理這朝廷育才之地。

  隨著徐平的同年在館閣佔據主導,把持住話語權,館閣官員對新政的興趣明顯濃厚起來。上一代的人傑已經老邁,天聖年間的進士想快速上位,就必須有與眾不同的地方,《富國安民策》正好提供了這個機會。

  本來按照歷史的軌跡,他們將分成兩派。一派以韓琦和文彥博等人為代表,在政治上左右逢源,注重政績,注重培養人脈,是實力派。另一派則以歐陽修等人為代表,主要把持台諫言路,以君子小人分党,利用道德文章鼓吹,思想對後世有深遠影響。

  現在隨著新政的順利推進,天聖進士的主流都參與到了徐平所引導的新政中來。善寫文章做學問的在思想上用功,注重實績的則利用新政為自己撈取政績。中進士十年,正是官員的仕途最緊要的時候,抓住機會的就此上去了,錯失良機的可能就此沉淪。

  新入館閣的石延年和張方平兩人坐在一起聊了半天,見徐平身邊終於沒什麼人了,才一起走了過來。三人滿飲一杯,便在大樹下面坐下。黃葉不住從樹上飄落下來,灑在幾個人的身上,頗有幾乎詩情畫意。

  石延年把身上的落葉撣掉,對徐平道:「不知不覺間,你我相識已有十幾年了。你在中牟時,我貪你家裡的酒好,時常叨擾。一眨眼間,當年懵懵懂懂的鄉村少年,已經成了國之柱石。每每想起往事,便就如做夢一般。」

  徐平聽了不由就笑:「曼卿怎麼今日悲春傷秋起來?到底是詩人,見了滿天落葉,就生出了悲天憫人的胸懷。我是個俗人,卻沒有這些心思。」

  張方平道:「倒不是曼卿故做小女兒情態,實在是有感而發。前幾天有消息從鄆州傳過來,王沂公身體欠安。有人看到夜裡大星墜其寢室,此是不祥之兆,沂公但言一月之後自然明白星墜是何徵兆。剛才我與曼卿閒談,只怕沂公命不久矣。」

  徐平一愣,一時沉默不語。王曾前幾年離京的時候身體已經不太好,熬了這幾年,可能真熬不過去了。不但是王曾,當時與他一同被貶的蔡齊也身體欠佳,不知什麼時候就可能熬不下去。當年他們一起兌掉了呂夷簡和宋綬,為新政的推行鋪平了道路,徐平能夠有今日,全是靠這兩個人所賜。只是天意難測,他們自離了京城,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特別是蔡齊,雖然身體欠安,依然積極在穎州推行新政,是地方上支持新政的重要力量。

  說起來呂夷簡和宋綬與他們兩個人的年齡相差不多,可在他們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的時候,呂夷簡和宋綬倒是康鍵得很。前些日子,宋綬還進為資政殿大學士,成為沒有做過宰相而為大資政的第一人。世事無常,有的時候就是這麼無奈。

  一旦王曾和蔡齊的身體支援不住,呂夷簡便就沒了制約,會不會重回朝堂誰也說不清楚。在他們那一代裡,也只有王曾各方面讓人無話可說,事事都能壓住呂夷簡一頭,換另外一個人,誰能壓得住呂相公?李迪和陳堯佐兩人能在宰相的位子上坐穩,是有徐平管著三司,大部分的朝廷政務都由三司處理了,他們的壓力不大。一旦沒了徐平在三司給他們兩個人撐腰,李迪還好,陳堯佐只怕很難繼續呆在政事堂。

  這一點李迪和陳堯佐心知肚明,所以在政事上雖然也與徐平有爭執,特別是最近一兩年三司擴權太厲害,兩位宰相與三司不時鬧些小矛盾,但在大的方向上,還是三司新政的堅定支持者。一旦沒有徐平在三司推行新政,宰相需不需要他們做也就無關緊要了。

  歎了口氣:「吉人天相,但願沂國公身體能夠慢慢好起來,他年還未滿六旬,正是為天下做大事的時候,國家用沂國公的時候還多。」

  張方平微微搖了搖頭,不再談論王曾的事情,對徐平道:「最近我與曼卿談起他在諒州時的幾年,說起了幾個故人。曼卿在諒州時,正值朝廷開拓交趾之時,用人之處極多。曼卿曾在魯地任職,一時齊魯豪傑齊聚邕諒路,為朝廷開拓邊地,出力甚多。這兩年邕諒路那裡也慢慢平靜下來,這些人中多有不得意的,遠在異鄉,前程無路,甚是苦悶。」

  徐平一邊聽著,一邊連連點頭。其實最主要的原因不是邕諒路平靜下來,而是隨著石延年的回京,特別是去年範諷離開邕諒路回鄉守母喪,那些齊魯逸士沒了靠山。他們大多豪放不羈,為此時的士大夫主流所不容,哪怕是遠在邊地,還是要受到排擠。

  王曾離京的時候,曾經托過徐平照顧這些家鄉的豪傑逸士。徐平並沒有忘記囑託,這兩年也舉薦了他們中的一些人為官。但那是一個龐大群體,僅憑著徐平舉薦幾個官員解決不了他們的出路,大多數人還是沉淪。本來邕州軍回京,徐平建議在軍中設僚佐,就有從這些人選人充任的想法,最後卻出了變故,無疾而終。

  張方平十四五歲的時候,曾經一個人遊齊魯故地,跟這些人接觸頗多。後來他到應天府投奔舅舅嵇穎,專心學業,跟這些人就沒有什麼聯繫了。後來他連中茂才異等和賢良方正兩次制科,出身類比狀元,早早就進了館閣,才與石延年重新熟絡起來。

  嵇穎是徐平天聖五年的同年進士,張方平在他面前算是晚輩,又有石延年這一層的關係在,兩人算是走得近的。也正是如此,張方平才在徐平面前有話直說。

  張方平說完,徐平想了一會道:「此事也急不得,當為他們徐圖出路。西北不久之後必有大變,那些豪傑之士中,若有不想在嶺外待下去的,可以到西北尋個出路。世人若要博封妻蔭子,光大門楣,無非要麼科舉,要麼軍功,最主要的無非就是這兩條路。嶺南雖然也有博軍功的機會,但苦於一直沒有大將主持,有功也不得賞,卻是無奈。」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11:16

第323章 雅俗共賞

  其實何止是他們,徐平當年對交趾的戰績如果換成契丹或者黨項,封公不在話下,封王也有可能。但面對的是交趾,就只能落個郡侯。除了對手在朝廷眼中相對不重要,還有一個原因是參戰的基本沒有禁軍,更加沒有地位重要的武將。正常的年頭,還是要因人成事,沒有這些在軍事上有話語權的人物參加,同樣的戰功得到的封賞就大打折扣。

  事實就是如此,徐平也無奈,要想改變這種狀況,只能交給時間。對於徐平來說,年未過三旬,實際上仕途才剛剛開始。只不過他起跑的時候跑得太快,一不小心就離著終點太近了而已。只要再過幾年,把那批老人熬下去,他就是朝廷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那些齊魯豪傑大多不事科舉,西北戰事起來,才是他們用武的地方。又聊了一會那些東州逸事的近況,嵇穎走了過來。張方平急忙行禮,乖乖站到了舅舅的身後,閉上了嘴。

  應天府是前二三十年天下學術的中心之一,嵇穎出身世家,家學淵源,而且跟很多大人物有親戚故舊的關係。因為范仲淹的《嶽陽樓記》而在後世留名的滕宗諒是他母家的親戚,新近在宮裡得寵的張美人的父親曾在他家裡求學,就是范仲淹本人,未中進士前求學應天府也同樣跟嵇家有關。嵇穎本人中進士之後,便就被王曾賞識,多次辟他為通判。

  說起家世和際遇,天聖五年進士裡嵇穎無人可比,與王素不相上下。不過嵇穎為人剛正,又安於平淡,從不結交權貴,就連徐平升任高位之後,兩人的來往都不多。

  見過了禮,嵇穎對徐平道:「雲行自從入主三司,便事務繁忙,像今天這樣的日子,已經很久沒有過了。國事雖重,還是不要忘了交遊散心才好。」

  徐平一向敬重嵇穎,忙道:「朝中俗務,便如流沙,人陷其中,想出而不得出。只盼有一天這流沙退了,才能真地做個閒散之人。」

  嵇穎笑了笑,張方平給幾人倒了酒,便就飲了一杯。

  放下酒杯,嵇穎道:「最近京城裡傳唱嶺南顯靈夫人套曲,詞調俱佳,聽說是雲行讓人編輯出來的?自我們登科時相識,一向不知道你還精於此道。」

  嵇穎是音樂大家,而且跟柳三變玩俗音樂不同,他研究的是雅樂,對於音色音調及歷代音樂典制無不精熟。朝廷重定禮樂制度,他便是主持人之一。聽他說起最近的套曲,徐平在行家面前不由汗顏,口中道:「公實與我相知多年,在音樂上我就是一個外行人,你還不知道?那套散曲是由作詞的柳三變編排,我只是安了個故事進去而已。」

  嵇穎連連點頭:「你這個故事安得好!詩三百,最佳處在國風,這套散曲深得國風之遺意。曲詞除了娛人耳目,最重要的是教化人心,這套曲悅耳還在其次,難得的是教化!」

  教化,徐平更習慣把這稱為佔領意識形態高地,實際上意思有相近之處。他把劉小妹的故事編成套曲,確實有宣揚在邕州時的民族政策的用意,為將來西北戰事起來時的政策做輿論準備。嵇穎是正統派的音樂家,倒是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用意。

  不等徐平回答,嵇穎意猶未盡地道:「歌詩以言志,曲子詞最早本是言志之作,如李太白《憶秦娥》之類,意境深遠,詞意俱佳。偽蜀偽唐時君臣耽於安樂,詞曲越來越精,但意境一點也無,成為靡靡之音。本朝立國以後,才稍變其風。不過幾十字還只是能夠吟詠景物,至多一時情緒,故事無從談起。做成套曲之後,有了篇幅,便就可以講故事,在娛人耳目的同時,寓教化於其中,與以前的小令慢詞之類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徐平只是笑,詩詞的知識他也有,但真跟這些專業人士講起來,就難免露怯,不如專心聽嵇穎講。套曲一有了故事,便就能夠入到人民群眾中去,不再是文人雅士的玩物,不再只能在青樓妓館裡演唱,從而也就有了生命力,這一點他還是很清楚的。

  徐平前一段時間在說話和套曲上用心,正是要借用這些通俗的娛樂形式,把新政之類的觀念傳播到普能人之中。看來說話並沒有引起這些士大夫們的注意,套曲由於雅俗更賞的性質,出現不久就被士大夫關注到了。

  「不過,現在套曲只有一個相國寺書會編排新曲,除了一個柳三變,餘者都是市井人物。就是柳三變,做的詞曲也流於俚俗,登不了大雅之堂,有些可惜了。雲行,你有沒有想過讓朝廷裡的衙門來做這些事?教坊司現在只演練些歌舞助興的曲子,著實是大材小用了。如果他們能夠編些套曲出來,就與現在另一番模樣。」

  見嵇穎對此事如此感興趣,徐平有些不解:「公實的意思——這樣做是為什麼呢?」

  嵇穎歎了口氣道:「現在世間所用詞的曲子,多數源自唐中前期。那些曲子其實自有來歷,如《秦王破陣曲》,是宣揚唐太宗為秦王時的武功,其他如《梁州詞》等等,也多與對外族武功有關。如果將來有一日,西北戰起,本朝僥倖有前朝武功,可以仿前朝用套曲演講戰功,也算別開格局。而且不會再跟曲子詞一樣,只流傳下了曲子,當時演唱的故事卻蕩然無存,豈不是一樁美事?」

  徐平這才明白嵇穎的意思,其實還是要把套曲向雅樂上靠。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音樂作為禮儀的一部分,最大的兩個來源一個是祭祀,另一個就是戰爭。祭禮自有固定使用的樂,便就是嵇穎前一段時間重定禮樂的主要內容。戰陣之樂主要是鼓吹,當然這也是國家禮儀的一部分,能夠有完整的鼓吹樂隊,是國家文明的一部分。嵇穎的意思,是讓套曲跟戰陣之樂結合起來,在奏樂的同時,演唱戰場上的故事,別開局面。

  當然,這要跟前線的勝利結合起來,敗陣是無法鼓舞人心的。

  一直不與人合群,顯得有些孤獨的嵇穎竟然也覺察出戰事臨近了,看來對西北黨項將反已經成了中下層官員的共識。而且由於更多地參與了新政,見到了國家財力的壯大,他們比那些掌權的老臣要樂觀。在他們心裡,戰事起來,即使有波折,也不會失敗。

  嵇穎所想做的事情正是徐平所想的,他以前就吃虧在,事情做了很多,卻沒有人幫著大力宣傳。現在已經身居高位,就更加找不到幫著自己宣傳的人了,只能自己去做。從意識形態的角度上講,嵇穎比柳三變等人更合適執掌戲曲音樂的推廣,不只是身份差別,更重要的是他們在士大夫群體中的地位相差太遠。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11:16

第324章 黨項叛宋

  景祐五年十一月十八,庚戌日,冬至,趙禎率群臣祀天地圜丘,大赦,並從這一日起改元寶元,景祐年號正式終結。十一月二十六,戊午日,資政殿大學士、左僕射、沂國公判鄆州王曾去世,趙禎輟朝二日,贈王曾侍中,諡文正。

  真宗皇帝晚年身體不好,自感來日無多,在趙禎九歲那年即讓他行冠禮,出閣。古禮君王十二歲而冠,只有完成了冠禮,才能夠親政。當時真宗即有意讓九歲的趙禎以太子監國,定下來輔佐趙禎的,正是王曾。王曾在真宗晚年、劉太后稱制的時間、趙禎親政之後的初期在朝為宰輔,正是朝廷最動盪的歲月。最終大宋平安渡過了這一非常時期,王曾功不可沒。呂夷簡在趙禎繼位之後才進入政事堂,李迪的影響和作用與王曾相去甚遠,王曾是真正事三主的顧命大臣,他的離去,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終結。

  王曾的去世讓徐平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本來他想在黨項正式反宋之後,自己到西北去任職,一是用戰爭推動軍事變革,再一個也為自己積攢資歷。官做到徐平這個程度,再前進一步便就是宰執了,但徐平的資歷不足,擔任宰執會有非常大的阻力。前一段時間,趙禎本來想讓自己一向看好的宋庠做樞密副使,即遭到了強烈的反對,最終是做了翰林學士。徐平的資歷比宋庠缺得更多,做宰執只怕會招致滿朝反對。只有在地方再做一兩任,才能把資歷補齊。

  徐平一旦離開三司,在外有戰事,內部同時推行新政改革的情況下,李迪和陳堯佐兩人只怕很難保證朝政不出問題。徐平原來打的算盤,是在自己離開京城時,讓王曾回到朝堂來,與李迪搭檔做宰相。王曾的能力和威望,足以能夠保證朝政的穩定。

  今日徐平的地位當然決定不了宰相的人選,但以趙禎對他的信任,這一兩年三司新政取得的極大成就,這一打算實現的可能性還是非常大的。

  然而王曾的突然故去,讓徐平的打算成空,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在朝廷面臨重大變故的時刻,沒了王曾,還有誰能夠阻擋呂夷簡重新回到朝堂?呂夷簡再次入主政事堂,他對新政的態度如何可說不準,新政到了今天,出現變故就太可惜了。

  十二月初一,祀天地之後朝廷加恩百官,徐平永甯郡侯的食封數再次增加,已經離著進封開國縣公不遠。實際上郡侯的正式稱呼應該是開國侯,不過宋承五代之制,與唐朝系縣名不同,而是系郡名,所以一般稱呼郡侯。

  十二月初二,甲子日。徐平正在三司衙門長官廳裡整理年底決算統計的奏報,突然一陣猛烈的晃動傳來,徐平差一點就從位子上摔到地上。

  門外守著的軍將高聲喊道:「又地震了!省主,快快到屋子外面來!」

  徐平從位子上起身,搖了一下腦袋,才清醒過來,隨著跑過來的軍將,快步到了長官廳的外面。今年確實不祥,雖然徐平一向不信怪力亂神之類的說法,但西北將亂,一年之中多次發生地震,還是讓他的心裡覺得有些異樣。

  此時衙門裡的人已經全部從屋裡出來,站在三司的各處院子裡,議論紛紛。

  徐平穩定下來心神,對趕過來的譚虎說道:「你分派人手,到衙門各處去傳我號令。今日京師地震,不知後面還有沒有大的餘震,讓各司留下人在外面看住衙門,其他人先回家去,躲過地震明日再回衙門。還有,讓各司仔細查看,有沒有傷亡,屋子裡不要有人。」

  譚虎應諾,轉身帶著幾個徐平的貼身隨從去了。

  一時不知道三司受到了多大的影響,也不知道突遭天變朝廷裡有沒有詔令,徐平只好守在官廳外面,不好就此離開。擔心家裡人的安危,徐平又分派了隨從回家查看。

  剛剛吩咐完,徐平還沒有喘一口氣,就見到宮裡的小黃門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到了徐平面前,小黃門高聲道:「省主,官家口諭,立即入宮議事!」

  徐平有些奇怪,問小黃門:「閣長,地震的時候,你應該正在路上。怎麼,難道司天監這次預報了地震?不然地話,怎麼傳旨如此之快。」

  小黃門面色嚴肅,搖了搖頭:「司天監有沒有預報對地震小的不知,不過這次傳省主入殿議事,並不是因為京師地震。」

  「哦,那是為了什麼?地震之後,難免出諸般亂子,不是大事應該暫時壓後才是。」

  小黃門鄭重地道:「議的正是軍國大事!省主,黨項趙元昊反了!陛下特意咐咐,小的們傳旨的時候,要把此事跟諸位大臣請清楚!」

  「反了?黨項反了?!」徐平睜大眼睛,一時竟不相信自己聽到的消息。天天說趙元昊要反,甚至都有些想讓他快些反了,事情真正發生了,還是讓徐平覺得突然。

  小黃門不再說話,只是向徐平重重點了點頭。

  京師地震,可謂天變,這個時候傳來黨項反宋的消息,真是讓人印象深刻。

  徐平不敢耽擱,召了幾位副使過來,把衙門的事情略微交待,讓他們守在這裡,自己隨著小黃門火速入宮。以這個年代的效率,黨項造反應該有幾天了。樞密院和邊將如果盡責,用八百里加急傳遞消息,路上也要花費四五天的時間。如果趙元昊有心,利用這個時間差都足以打一場大仗了。情況緊急,一點時間都不能耽誤,朝廷必須儘快作出應對。

  直接穿過皇城,徐平自文德後閣到了垂拱門外,剛好遇到參知政事陳執中。

  兩人問禮,徐平對陳執中道:「參政,不知政事堂可有消息,元昊反宋是什麼時候的事情?西北可有大戰?若是需要,不知要不要三司立即向陝西路調撥錢糧?」

  陳執中臉色鐵青,對徐平搖了搖頭:「給事一心為國,聽聞此消息自然心急如焚。可朝中有的大臣可未必如此想,直把國事當作兒戲,連這種軍國大事,都敢隱瞞不報。今日鄜延路才上奏,黨項趙元昊叛宋,立偽國號大夏,並改元稱帝。問題是,這已經是兩個月之前,十月間的事情,今日才奏上來。荒唐至極!」

  徐平聽了不由愣住,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屬國背叛自立,這麼大事情,鄜延路竟然敢壓著兩個月不報,這已經不能用荒唐來形容了。兵貴神速,兩個月都足以打一場大仗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11:17

第325章 系統性失職

  剛到崇政殿門外,就聽到裡面夏竦正在厲聲質問樞密院。軍國大事,遷延兩個月才上報,說得難聽一點,如果黨項的軍力強大,兩個月都足以讓他們兵臨兩京了。

  徐平和陳執中進了崇政殿。此時殿中已經亂成一團,連賜座都免了。幾位大臣圍住張士遜,高聲喝問黨項到底是怎麼回事,樞密院到底還壓住了多少重要軍情不讓朝廷知道。

  張士遜無奈地道:「樞密院與諸位一般,同樣是剛剛得到鄜延路送來的消息不久。邊將隱匿軍情,樞密院又如之奈何?我們也與眾人一樣是在京城裡,並不在邊地——」

  「滿口胡言!樞府掌機密,日常難道沒有眼線在黨項?元昊這些年刺探本朝軍情,無所不用其極,怎麼樞密院沒有任何防備?事事依賴邊將稟報,那要樞密院何用?」

  夏竦額頭的青筋都爆了出來,如鬥雞一般緊緊逼住張士遜,咄咄逼人。此次樞密院肯定要大換血,他的機會來了,能不能如願任執政,就看這一次自己的表現。

  張士遜低垂著眼簾,一言不發。最終還是沒有躲過去,黨項終於反了,自己必定要負責任,降職外任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此時再說多餘的話沒有意思,強行為自己分辨反而被人看不起,還不如就此任人宰割便了。

  向鄰邦派眼線,搜集情報,問題是從來就沒有這規矩,張士遜怎麼派?樞密院就是個政務衙門,想派手中也沒有人。所謂掌機密,只是收集各邊地將帥報上來的軍情而已,樞密院並沒有自己單獨的情報系統。邊將壓住情報不上報,樞密院確實是沒有辦法。

  為了防止引起地方官員的猜忌,朝廷是沒有情報組織的,實際上也不允許有。這個年代因言成事因言廢事太普遍,在地方上建立情報機構,地方官員還怎麼安心做事?

  此次元昊反了兩個多月,消息才傳到朝廷,主要責任是在地方官員身上。之所以在這個時間點報上來,是因為邊地州軍算著黨項的使節在年後就該到朝廷了,再不報擔的責任更大。元昊在決定反了的時候,便就派使節入宋,正式宣告。可知延州郭勸在看了元昊使節帶的信後,竟然說黨項尚稱臣,並沒有反意,同意黨項使節到京城,這才是離譜。

  郭勸進士出身,為政清廉,但能力實在不足以擔任邊地州軍的主官。黨項這幾年蠢蠢欲動,朝廷卻一無所知,跟他的關係非常大。再一個鄜延路鈐轄李渭,同樣缺乏該有的警覺,軍情本來武將應該為關注才是。結果文臣武將一起失職,文恬武嬉,不外如是。

  見張士遜裝死,夏竦又厲聲質問王德用:「西府失職,樞密是宿將,如果說張樞相文臣不通軍情,怎麼樞密也是一無所知?食朝廷之祿,豈能不為朝廷分憂!」

  王德用誠惶誠恐,拱手道:「內翰,前兩月延州上章,說是黨項使節言辭謙恭,國書中猶稱臣,並沒有反意。此事朝中人人知曉,本將知道的,也只是如此。」

  見夏竦要把樞密院的官員一一責問,李迪沉聲道:「為今之計,不是追究哪個失職的時候,而是要朝廷定下如何應對!夏內翰,先商量正事要緊!」

  夏竦這才停下,李迪帶領眾臣向趙禎見禮,趙禎賜座。

  趙禎直覺得腦殼疼,對眾臣道:「黨項已反,如何應對,眾卿可各抒己見。」

  禦史中丞孔道輔捧笏道:「延州知州郭勸,遇事不明,致使鄜延路拖延黨項謀反的軍情不報,壓了兩個月之久。此事責在郭勸,當下詔切責,降職別用!」

  趙禎想了一想,道:「前兩年郭勸曾為元昊官告使,到黨項的時候,元昊私下送他錢一百萬,郭勸卻而不受。再者郭勸為官一向清廉公正,直言敢諫,此次失職,當是一時無心失查之過。可落其天章閣待制之職,移往內地州軍任職。」

  李迪領旨,中書照此辦理。這就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了,郭勸在延州連出昏招,致使黨項叛宋的時候朝廷非常被動,他的責任最大。但這真的是他的能力和認識問題,其間並沒有私下的小心思,以前官聲又一直很好,重責並不合適。落他的天章閣待制之職已經是很重的處罰了,從侍從一下子降到庶官,最少相當於連降個十級八級。

  雖然已經在朝中任職多年了,徐平對此次事情的發生,發生之後的處理還是覺得相當陌生,甚對覺得有些可笑。這真地不是一兩個官員的問題,而是整個制度的系統性問題。

  明明知道西北黨項不穩,將來非常可能反叛,為什麼沒有做出針對性的預案?為什麼沒有針對性地收集情報?如果做好了預案,發生了什麼都有章可循,就不會出現這麼可笑的事情。軍國大事,竟然就靠一個知州個人的判斷。

  「元昊雖僭中國名號,然尚稱臣,可漸以禮屈之,願與大臣熟議。」正是郭勸奏章裡的這一句「然尚稱臣」,讓朝廷上下都以為黨項沒反。元昊驕橫狂妄,內外皆知,在國書裡有不恭敬的話並不讓人意外,看了郭勸的奏章,朝廷上下也只是以為如此而已。哪裡能夠想到,元昊這次不是不恭敬,而是真地反了。看了國書,見了使節,竟然還看不出來黨項是要造反,郭勸的書不知道讀到哪裡去了,真是讓人無語。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科學管理的一個重要原則就是對事情要做預案,一旦觸發了警報點,預案就會自動啟動。事情按部就班,什麼應該開始做,什麼應該停下來,一切都井井有條,而不是靠著幾個人的判斷。科學是系統性的處理事情,是有條理,而不是靠著哪個聰明人的靈機一動。靈機一動是做事情的時候的小聰明,但在科學決斷中是大忌,是靠不住的。因人成事不可靠,偏偏這個年代就是因人成事。

  徐平在三司並不僅僅是推出一些新的政策,同時也在推行這些管理方法,革除掉以前已經不適應新形勢的陋習。可惜這種做事方法沒有被樞密院學到,他們這種管理方法,就決定了這種事情的發生。不發生這件事,也要在別的事情上壞事。

  正是意識到這是系統性的制度缺陷,徐平並沒有興趣在處罰個別官員上糾結。前世讀歷史的時候,總是免不了想如果一件悲劇發生的時候換一個人,歷史會不會有不同。合適的位置用合適的人,確實會有不同的結果,但人力有窮盡,你永遠不能保證把合適的人安排到他適合的位置。實際上你無法防止發生什麼,但卻可以保證發生什麼,這是系統性有條理的做事方法可以做到的。徐平要改變世界的,正是做事的方法。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11:18

第326章 惟有一戰

  眾大臣落座,不再糾纏責任歸屬,反正這次黑鍋樞密院已經是背定了。

  經過商議,移知環州趙振知慶州,兼環慶路都部署。趙振是宿將,又在西北多年,熟悉邊情,有他在環慶路,當保那裡平安無事。

  延州在前線,而且黨項歷年從這裡入貢,對那裡的地理人情極其熟悉,必須有重臣坐鎮。商量了好久,才決定調廣南西路都轉運使範雍北上到延州,接替郭勸。又移原環慶路副都部署劉平到鄜延路,出任鄜延路副都部署,主管那裡的軍事。移原永興軍路兵馬鈐轄盧守勤到鄜延路,以代替失職的李渭。

  戶部副使張存升天章閣待制,出任陝西路都轉運使,代替任滿的李昭述。西北戰事一起,陝西路必設帥司,轉運使司的職權將大多被奪。此時的陝西路轉運使,實際上相當於戰時的隨軍轉運使,主要負責錢糧籌措和運輸,不再是平時的漕憲之職。張存作為三司副使,主管戶部司,業務熟悉,可以有效地向前線調運物資。戶部副使一職則由原戶部判官明鎬接任,此時正是新政的緊要關頭,三司的官員不好出現大規模地變動。

  又進保順軍節度留後唃廝羅為保順軍節度使,並賜其彩絹一千匹,角茶一千斤,散茶一千五百斤,命其邀擊黨項後背,以牽制元昊的兵力。

  宋和黨項的經濟聯繫暫時全部中斷,沿邊所有互市的地方悉數關閉。宋和黨項的經濟往來,貿易貨物對宋無關緊要,對黨項來說卻是重要的經濟來源。關閉雙方貿易,算是對黨項的經濟制裁,見效雖然慢,影響卻非常深遠。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白天又發生了地震,趙禎疲憊地道:「今天議事便就先到這裡吧,把黨項反叛的消息曉諭群臣,讓他們上書各抒己見。明天你們都好好考慮一番,到了後日再在崇政殿裡集議。除了剛才說的,為防黨項進犯,該如何調遣軍隊,邊地軍州如何部署,都要想到了。特別是禁軍如何向陝西路調動,如何管轄,要拿出主意。」

  李迪帶眾臣謝恩告退,一起出了崇政殿。

  事情太過突然,特別是被延州耽誤了兩個月,邊境軍情未知,大家也不能針對性地提出什麼意見。不過經過了樞密院的講述,眾臣知道黨項雖反,但軍事上並沒有異動,用邊將的話說,就是元昊還並沒有做好軍事準備,一時並不會發生大的戰事。

  此時樞密院的信用已經破產,他們姑妄說之,大家也就姑妄聽之,都不敢當真。此時元昊的使節還在路上,預計要到年後才到京城,剛好賀正旦。由此判斷,陝西路短時期應該還打不起來。雖然說兵不厭詐,但黨項實際上是部族聯盟,元昊再是奸詐,也不敢拿著有實力的部族首領高官的生命開玩笑。而且元昊稱帝自立,心中還是存了幻想,萬一大宋就同意了他的請求呢,借著這個政治資本,他可以進行內部力量的整合。

  出了大內,徐平回到三司衙門看了看並沒有特別事情,便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裡。

  幾年前就說元昊要反,現在元昊真地反了,自己該如何應對,徐平一時有些茫然。

  西北是一定要去的,但什麼時候去,徐平拿不定主意。現在去,可以在戰爭一開始的時候就參與進去,從容佈局,培養自己的班底。但戰爭初起,大宋文的武的都還沒有做好準備,只怕會打得比較難看。特別是禁軍,不經歷血的教訓,想改革也無從改起。而等到戰爭打一段時間,前方戰事不利的時候去,自然可以獲得眾望所歸的效果,一舉扭轉戰局能夠獲得更大的聲望。但那時收拾殘局,沒有自己班底,對禁軍邊打邊改,存在著很多不確定的因素。迫不得已,那時就要更多借助人的因素,一個不小心出了意外,想再找挽回的機會只怕不容易。總之各有利弊,徐平躊躇不定。

  第二天一早,黨項反叛的消息傳遍朝堂,群臣譁然,早朝紛紛上奏,吵吵嚷嚷直過了午時才罷。與樞密院的謹小慎微不同,群臣的信心十足,異口同聲認為元昊不過是跳樑小丑,朝廷大軍一到,即可成擒。他們不接觸軍事,這兩年政通人和,國用充足,對於國力充滿了信心。至於禁軍戰力堪憂,在他們眼裡也不是問題,中國地大物博,只要有錢,總能挑出能打的來。用錢糧堆,也把黨項小邦堆死了。

  大朝會只是聽一聽群臣的意見,一般並不能決定什麼,只是輿論動員。真正決定國事的,還是大臣們的集會,那時候才能擬出具體意見。

  在朝堂一片喊打聲中,只有新入諫院接王堯臣職務的吳育發言另類。說元昊雖名為藩臣,實際上一文錢的稅賦都不交,又遠隔大漠,不需要嚴格對待。他已經僭越稱帝,向國裡蕃邦豪酋誇耀過了,要他自己削掉是不可能的。不如順其自然,仿立國之初太祖對南唐的態度,順勢而為,黨項鬧不下去了自然就歸順了。

  徐平聽得連連搖頭,自己這位同年真是讀書讀傻了。太祖對南唐緩和,是因為下了決心要吞併它完成統一大業,在對付其他勢力的時候,而施的緩兵之計。現在對黨項緩和圖的是什麼?豈不是正中元昊下懷?

  退了朝,李迪招徐平等人在政事堂集議,對吳育的發言路上連連搖頭:「人人都說吳諫院有失心風,今天看來果然如此。現在講這一些,真是不可理喻!」

  眾人紛紛贊成。吳育在營田務輔助李參這兩年,就被說是為人迂腐,沒想到進了諫院之後更加嚴重了。往輕了說,是不通俗務,往重了說,就是不稱職,只是活在那些故紙堆裡,而對現實的政務沒有認識。當然,不贊成對黨項開戰的吳育是如此,那些極力主張出兵平了黨項的也有不少人同樣如此。說起來引經據典,就是對現實狀況不熟悉。

  到了政事堂,眾人落座,李迪開門見山地道:「徐平,從幾年前你就一直說黨項元昊必反,今日果然反了。依你看,朝廷是和不戰?該不該出兵?」

  徐平起身,拱手道:「相公發問,下官不敢不言。黨項原是朝廷之地,自趙繼遷起,每隔十年二十年就有不臣的舉動。朝廷因為清剿不易,一直姑息,直至今日釀成大禍。依下官之見,此次元昊之反,如果不能出重兵剿滅,則周圍蕃邦必將都蠢蠢欲動,從此再無寧日。所以,黨項之反,惟有戰這一條路,而且越快越好!」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11:18

第327章 攻守三策

  李迪緩緩點了點頭:「今日早朝你也見到了,群臣多是主戰,而且都相信一戰必勝。但是,執掌軍政的樞密院卻不這麼看,他們對軍情機密知道得多,必然有他們的道理。元昊之反拖延了兩個月才報到朝廷,樞密院難辭其咎,今日張樞相已經上表請辭,西府接下來只怕會有大的變動。唉,這個時候換人,也非朝廷之福啊——」

  陳執中道:「樞密院出了這麼大的漏洞,不懲不足以警示朝臣,換人是應該的。為今之計,最重要的是選得力人手趕赴西北,至於調哪些禁軍前去,可以等新樞密上任再說。」

  政事堂不涉軍情,能夠提出的意見也只有人事建議了,其他大臣紛紛同意。

  今天是中書門下系統的官員自己商議對策,明天崇政殿集議的時候好統一口徑,在座的沒有樞密院官員,也沒有禦史台的官員,更沒有翰林學士等等內臣。有宰相坐鎮,氣氛相對融洽了許多,即使私下裡有矛盾,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表現出來。

  公吏上了茶來,眾人喝了茶,晏殊道:「在座的大臣,曾經經過戰陣的,只有三司省主徐平。天下太平數十年,我等對軍政不熟,除了足錢足兵,也難想出其他的對策來。我看不如這樣,先讓徐平說一說自己的意見,我們再討論如何?」

  陳堯佐點頭:「便是如此!從數年之前,徐平便說黨項元昊必反,對西北事務必然有自己的見解。先說一說,我們的心裡也好有個底。」

  這個時候也沒什麼好謙虛的,中書系統的官員統一了意見也是好事,不要議論紛紛徒添煩惱。而且由於新政的關係,徐平跟中書系統的官員也好說話。

  站起身,徐平讓公吏取了政事堂的黑板過來,立在眾人之前。

  取了粉筆,站在黑板前,徐平道:「黨項反叛,必須重兵平亂!只要平定了黨項,則西北平安,不然地話,本朝受制於此一跳樑小丑,西有求於吐蕃,北怕契丹乘機發難。而且不只如此,西域諸國入貢的道路被黨項阻斷,就此與本朝隔絕,不是小事。黨項位於本朝北部各勢力的中心之地,元昊有今日,借著地利左右逢源出力不少。現在他僭越稱帝,不只是本朝不允許,而且同樣開罪了契丹。本朝與黨項開戰,契丹必然坐觀成敗,視戰況而動果本朝旗開得勝,戰況進展順利,契丹定然不甘心失去黨項這一牽制本朝的力量,只怕會施加壓力,把黨項保下來。當然,契丹想來不會因為黨項與本朝開戰,只是會對其行策應而已。所以,西北一旦開戰,最好是兵貴神速,在契丹反應過來之前,就滅掉黨項!」

  陳堯佐拊掌道:「就是這個道理!所以明日集議,當請朝廷調集禁軍,一舉擊敗元昊的精兵,直搗興慶府!只要一鼓作氣,契丹就只能乾看著!」

  徐平歎了口氣:「相公說的不錯。但是,這一切都要建立在禁軍能打上。現如今國用充足,錢糧不缺,三司又早做了準備,一旦開戰,可以保證西北禁軍有足夠的錢糧。但有了錢有糧,禁軍能不能打勝仗,實話講,下官的心裡是沒有底的。」

  陳堯佐殺氣騰騰地道:「食國家之祿,便當忠心國事!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禁軍平日裡花費了朝廷歲入的大半,現在打仗了,有怯懦不戰的斬就是。殺上幾個,我看還有什麼人敢不盡心竭力!黨項在本朝面前如同螞蟻一般,若是還打不贏,必然是前線將士不用力!」

  「不得不殺時,當然要痛下決心,但殺人終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如果只要給的錢足夠,敢下手殺人,軍隊就能打勝仗,這世上的事情就好辦了。可惜,不是如此。」

  說到這裡,徐平沒有更深地講下去。跟一群沒有帶過兵的文臣,說了也沒什麼用。

  跟宋朝禁軍比起來,周圍國家的軍隊都是叫花子,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種說法不適合這支軍隊。也不要以為文官帶兵不敢殺人,實際上文官將帥的軍法更加嚴酷,八殺十殺五十殺,按軍法動輒就要掉腦袋。有錢,軍法也嚴,但就是打不了勝仗,這就是禁軍。

  紙上談兵說什麼根子在以文制武,文人懦弱,所以宋朝老打敗仗,這樣的認識其實還不如歷史上真正帶兵的文臣呢。禁軍是從軍制上帶來的不能打仗,特別是不能打大仗。如果用後世的軍事學術語來說,在戰鬥一級他們的表現並不差,甚至多數時候優於對手,到了戰役級別表現就一落千丈,而上升到戰爭級別,表現就一塌糊塗,慘不忍睹。

  能夠用戰鬥決定戰爭勝負的時候,禁軍還是能夠表現出強軍的氣質。但當需要精細的配合,需要軍隊隨著指揮官的意圖執行戰役動作的時候,那就一定會出亂子。

  後人看歷史,總是會發現實際上兩軍對陣的時候,宋軍特別是常年打仗的軍隊,並不弱於對手,按人頭算戰力的時候,一點也不弱。但到了最後,總是由於這種原因那種原因把戰爭輸掉了。後人大罵哪個導致戰敗的關鍵點的將領,說一旦如何如何,這戰爭便就不會輸了。實際上並不是那麼回事,這裡不出問題,另外的地方也會出問題。禁軍的指揮體系根本就沒有進行大戰的能力,出問題是必然的,不出問題才是偶然的。

  正是認識到了這個問題,徐平才對西北的戰事擔憂。不然地話,僅看紙面上,那就跟現在樂觀的大多數官員一樣,大宋隨便動動小指頭,就把黨項蹍死了。

  在黑板上大略畫了陝西路的地圖,徐平朗聲道:「本朝與黨項接境的路分,不過只有陝西路和河東路而已。從東到西,依次是麟府路、鄜延路、環慶路、涇原路和秦鳳路。秦州孤懸隴右,有吐蕃為屏障,受黨項進攻的可能極小,真正可能打起來的,是其他四路。大致說來,可以分為東西兩段。東段麟府路和鄜延路,以鄜延路為重,黨項歷年入貢經過此處,地理精熟,而且直面關中。西段環慶路和涇原路,而以涇原路為重。環慶路地理支離破碎,即使土著,也難組織大軍行進。涇原路又以鎮戎軍為重,那裡是秦漢蕭關之地,自古以來就是西北胡族進犯關中的要道。針對這地理,下官有攻守三策。」

  李迪要聽的就是這些,示意徐平接著講下去。

  「一曰西守東攻。即西路固守鎮戎軍,堅壁清野,讓漢人民戶和蕃胡熟戶全部內遷到鎮戎軍以南,以一兩萬禁軍固守鎮戎軍。一城之地,後方可以保證錢糧不缺,即使黨項出數十萬大軍,也無可奈何。同時東路以延州為中心,集中大軍,並於一路,鐵錘砸開硬胡桃,其他一概不管,全力向興慶府進軍。以現在三司佈置,可以支援這一路二三十萬禁軍出動,集中起來,與黨項決戰。蕃兵再強,元昊把黨項的男丁全部都招入軍,也無法抵擋本朝二三十萬禁軍的攻勢。只要攻戰興慶府,則可一戰定乾坤!」

  集中兵力,強行決戰,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純粹以勢壓人。軍隊的組織力不行,調度、配合什麼都說不上,只好用笨辦法。以前用不了,是因為幾十萬大軍的後勤在那種地理條件下無法保障,現在經過三司的努力,已經可以用了。

  李迪聽得連連點頭,笨辦法雖然笨,但最可靠,正對他這些老臣的胃口。

  徐平接著道:「第二策,是東守西攻。即西路以延州為中心,高築城,廣積糧,屯重兵於此一城,同時策應麟府路。同樣堅壁清野,遷民戶入內地,讓黨項來野無所掠,只能頓兵於堅城之下。西路則以永興軍和鳳州為支撐,依託涇水和渭水的水運,可以在涇原路支撐二三十萬大軍。大軍並為一路,出鎮戎軍,循秦漢討胡故道,直擊黨項!」

  第二策其實與第一策基本一致,只是換了攻守方向而已,大的原則不變。

  「兩策比較起來,當以第二策為上。因為若是從東路進攻,還要提防契丹在關鍵時出我軍側背,策應黨項。若用第二策,吐蕃對本朝一向恭順,並無此憂。」

  陳堯佐道:「這兩策有些道理,不過,為何不兩路齊出?則黨項必顧此失彼!」

  徐平搖了搖頭,只說了三個字:「做不到。」

  不說兩路同時出動二三十萬戰兵,大宋沒那麼多兵可以用,關中的物資調運也支撐不了。這幾十萬可是戰兵,並沒有計算輜重兵和民夫,此時天下只有大宋有這個能力做到。

  實際上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指揮系統負擔不了兩路同時進攻,能夠把一路的軍情理清楚就非常不錯了。陳堯佐問的完全是廢話,能出動百萬大軍,還能五路伐夏呢。徐平提的建議的關鍵,是進攻的那一路要有擊破黨項傾國之兵的絕對實力,而另一路要能防住。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11:19

第328章 下下之策

  見徐平住口不說,李迪道:「你先前說有三策,這才二策而已,還有一策呢?」

  徐平歎口氣:「第三策就是無奈之舉了。二十萬大軍並為一路,說起來容易,實際上做起來並非易事。以前伐遼,十萬軍隊已經指揮不易,陝西路地理破碎,只有更難。要想贏得穩健,只有不惜錢糧,分成幾隊,互相支援,徐徐推進。要麼就乾脆沿路修寨堡,花上幾年的時間,一路平推過去。主持此事,必須要精於戰事的重臣,朝廷下定決心,絕不能半途而廢。如果這兩策朝廷覺得沒有把握,那就只能第三策。東路西路一起防守,預先做好部署,哪裡當守,哪裡當棄。儘量集中兵力守在堅城,周圍堅璧清野,一定要讓黨項攻來掠奪不到人口和財物,而只能攻堅城。黨項兵馬俱都是來自境內豪酋,攻城不力,這樣做正是以我之長攻敵之短。然後派一大臣主秦州,全力經營河湟,先吞吐掉吐蕃。河湟地區本是漢地,唐朝安史之亂後抽調那裡的戍兵入內地平亂,被吐蕃佔據。那裡的人半數本為漢人,只是被蕃人占得久了,習胡俗,說胡語。朝廷入主之後施以教化,一二十年之間他們就能做回漢人,地方穩固。然後從河湟進佔蘭州,拊黨項側背,從此無憂。」

  李迪聽了,沉默了一會道:「唃廝羅對本朝一直恭順,擊河湟師出無名,非仁義之舉。」

  「拯本國子民於水火之中,弔民伐罪,天下大義!唃廝羅恭順,朝廷進佔之後崇之以高位,厚其祿賜足矣。不可因小仁而失大義,黨項滅後,吐蕃本來就當納入本朝!」

  李迪點了點頭,與陳堯佐對視一眼,一時沉默了下來。

  禁軍組織不力,紀律不強,配合不佳,那就只能結硬寨打呆仗,以絕對的實力壓倒對手。連正常的戰鬥紀律都難以保證,還想出奇謀,用妙計,那是自尋死路。這種情況下如何打,歷史上其實有成攻的例子。徐平前世國軍曾經用過的滾桶式推進,把大軍分成幾個戰鬥集團,保持緊密的聯繫,一部被攻,全體反擊,實力遠遠超過對手的情況下,基本可以保證必勝。以現在禁軍的組織度,進攻行軍只能如此。要麼就是用曾國藩攻太平天國時用過的,結硬寨打呆仗,死拼消耗,黨項的國力支撐不了一兩年。

  徐平現在所講的,是針對禁軍的現實情況而言,他們的軍事體系惟一所能夠採用的戰法。如果組織度紀律性上來了,自然不用如此麻煩,不管是一路還是幾路,元昊又不是真地英明神武,硬碰硬也能把他打垮。

  從唐朝中葉之後,中原王朝的軍事普遍使用了遊牧民族的軍事制度,除了開國打出來的強兵,和平幾十年之後都是禁軍這個狀態,再也不能複現秦漢時候吊打周圍的盛況。之所以如此,制度斷代是原因之一,從五胡亂華之後北方數百年都受到胡族影響。還有一個原因,一盤散沙的軍隊更加容易控制,對皇權的威脅降低。

  在中原王朝一家獨大,周圍都是弱小蕃國的時候,這種制度也沒有問題,大不了以大欺小,用實力硬堆死就是。但當中原王朝自己提供不了巨大的實力,敵方又比較強大的時候,這種制度就非常坑了。要說社會矛盾,漢末也不比其他朝代強多少,但軍事上一直能夠壓制周邊蠻胡,根本原因還是制度上比周圍先進得多。當唐朝主動胡化,在中原引入遊牧民族的軍事制度之後,先進性就蕩然無存,中原王朝被周圍蠻胡壓著打了。

  學習異族的制度和文化並不容易,一不小心,就會出現學軍制的這個問題,好的沒學到,壞的倒是全學來了。真正要讓學來的東西對自己有用,必須跟本民族實際相結合,如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就是只吸收對自己有用的東西。但歷史常態是劣幣驅逐良幣,有能力的人處處謹慎,而又蠢又壞的人野心勃勃,總是能夠把正確的路線廢掉。不是學嗎,我看不懂哪個對自己好哪個對自己壞,不知道怎麼學才好,還不會把自己的全部拋棄什麼都學嗎。便如初唐,讓整個華北胡化就好了,漢人全部變成胡人,把能夠威脅皇權的世家大族淹沒在胡化的汪洋大海裡,看他們還能翻出什麼浪花。最終的結局,也正是如此,白馬驛之禍,世家大族被胡化了的軍閥拋入到滾滾黃河,完成了李唐皇室根除世家的心願。當然,緊接著軍閥就順手把李唐給滅了,對他們來說或許只是個小意外。

  黨項反了徐平也很矛盾,不讓禁軍吃幾次敗仗,碰幾次釘子,很難對軍制做出根本性的改革。而不改革軍制,這次勝了,以後還會面臨歷史上宋朝的局勢。

  這種軍事制度,有時候被稱為軍閥作派,實際上漢末的軍閥並不是這種作派,根本上是遊牧民族的軍事組織形式。就是遊牧民族入主中原之後,保持原來的制度不變,其戰力退化的速度比漢族王朝還驚人。用了這種軍事制度,從此中原王朝對外就是屢戰屢敗,亡了兩次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在第三次亡國的危機關頭,終於還是清除掉了。

  經濟決定政治,政治決定軍事,話是如此說,但如果強行讓軍事與政治分離,其反作用會大得驚人。徐平的新政從經濟開始,進而改變政治,再改革軍事才算圓滿。

  減小軍隊對皇權的威脅,本來有兩種辦法,一是用嚴密的組織和鐵的紀律,輔以堅強的政治性,讓朝廷牢牢控制住軍隊。可歷史的事實卻用了相反的辦法,削弱組織度和紀律性,軍隊完全不講政治,以致正規軍隊還不如流寇,結局當然悲劇了。

  要改軍制,就要讓禁軍吃敗仗,讓朝廷嘗到軍隊不能打的苦頭。可面對黨項這樣一個跳樑小丑,泱泱大國敗給他們實在是窩囊。雖然下了改軍制的決心,徐平還是覺得矛盾。

  徐平說完,李迪又問起三司對陝西戰事的準備。徐平道:「中書安心,從年前開始三司便就整修通往陝西路的道路,現在已經基本完成。以能運到陝西路的物資來算,支撐五六十萬的大軍不成問題,如果前出進擊黨項,也可以支撐二三十萬大軍向前。黨項小邦,如此軍力足以滅其國!要是做不到的話,那就是軍隊和將帥的問題了。」

  黨項就是集中全國壯丁,能戰之兵最多就只有十萬。如果不算戰力,只清點人頭,倒是可以拉出四五十萬人來。不過這樣的軍隊只能壯聲勢,戰陣上起不了多少作用。

  此時除了樞密院以外,朝廷眾臣對戰事比較樂觀,普遍認為十萬大軍,就足以滅元昊小丑了。徐平回答三司準備了支持三五十萬人的運力,讓李迪非常滿意。

  中書政事,大半在三司,其他衙門主要管的是刑獄和人事。剩下的官員除了表示自己的態度,對西北戰事並沒有什麼認識。政事堂統一自己系統的意見,其實主要是問三司的看法,徐平講完,其他官員只要表一表決心就可以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11:19

第329章 私下奏對

  黨項反宋,樞密院失職,張士遜請辭出知外州。出乎意料的是,趙禎沒有另外選人掌樞密,而是升王德用為知樞密院事,以代張士遜。

  這種關鍵時候,用武將主政樞密院,與漸漸形成的軍政軍令文武分掌的習慣不合,引起朝臣反對。武將如果深得軍心,又在三衙長時間管軍,則主政樞密院後有可能把統兵和調兵的隔閡打通,重演五代軍頭的廢立故事。和平年代關係還不大,一到關鍵時刻,就可能出現重大變故。歷史上狄青以武將任樞密使,平平安安當了五年都沒事,仁宗的身體一出問題,他又沒有親生兒子繼位,文官集團立即集中攻擊狄青。用什麼藉口無所謂,真正的用意是在皇位更替的時候,不允許武將擁兵干涉皇位繼承的可能性存在。

  戰事將起,用王德用為樞密使,便犯了忌諱。開封府推官蘇紳首先上書,說王德用泰寧坊的家風水太厲害,宅枕乾綱。他的面貌又奇特,臉黑而脖子以下很白,傳說太祖皇帝便就是這種相貌,所謂貌類太祖。這道奏章讓趙禎極為厭惡,留中不發不說,還把蘇紳改為京城之外任職,出知河陽。這任命之迅速,讓徐平想挽救一下都沒有機會。

  不過也讓徐平見識了一下這個年代官員的想像力,前世只知道文官用類似藉口攻擊狄青,沒想到之前蘇紳已經預演了一遍。這種做法讓徐平覺得很噁心,有話就堂堂正正地說出來。開戰用兵,覺得用武將掌樞密不妥,或者用武將為樞密,也不用曾經在三衙做過管軍大將統過禁軍的,那就明白說出來好了。為什麼要這樣拐著彎,用噁心人的藉口來達到目的。要不是看好蘇頌,徐平真想對蘇紳落井下石一番,這個先例開得太惡劣了。

  王德用自己亦不心安,請求帶兵去打黨項,被趙禎委婉拒絕了。

  隔日崇政殿裡再次集議,果然出現了徐平最不想面對的情況。中書和台諫言官一起主戰,要求朝廷發大軍,迅速平滅黨項。而樞密院主守,包括王德用在內,都覺得不可以草率發兵,而應該首先鞏固邊防,求不敗然後再求勝。學士院受剛剛離開的夏竦影響,也一樣主守。特別是曾做過七年樞密副使的夏竦,回顧了太宗和真宗年間對黨項的戰事,以自己的父親不幸戰死為例,說明輕兵冒進的危害。

  繼遷窮蹙,對比元昊富厚,先朝累勝之軍,對比如今關東之兵,興國習戰之師,對比現在緣邊未試之將,繼遷逃伏平夏,對比現在元昊窟穴內外。總而言之一句話,大宋此時的軍隊比不了太宗時候的精兵強將,而元昊則比繼遷強了太多,那個時候出征黨項,最終勞而無功,現在要想戰而勝之,憑的什麼?朝廷多錢糧,那就更應該嚴守邊境,只要過上幾年,黨項自己堅持不下去,必然會去帝號繼續稱臣,天下太平。

  軍事終歸是樞密院在管的,又有王德用這種強將,夏竦這種辨才站在對立面。徐平再是據理力爭,也無法挽回,他上的攻守三策,最後果然還是選了下下之策第三策。哪怕就是選第三策,樞密院還特意強調,正要借助唃廝羅的勢力牽制元昊,不同意向西開拓。

  集議一直到下午,終於定了下來對策。三司立即啟動原來西北戰事的預案,開始向那裡運輸物資。沿路州軍按照三司的計畫,開始招募人手,以新成立的郵寄司為主,負責軍用物資和錢糧的運送,原則上不再使用讓商人入中的政策。樞密院提出京城禁軍調往陝西路的草案,要調多少軍隊,哪些番號,上報趙禎。

  出了大內,徐平心情複雜,不知道這個結果是好還是壞。雖然在意料之中,但自己的努力沒有起到作用,還是覺得有些失落。

  夏竦則意氣風發。意見被採用,再加上樞密院出缺,一隻腳已經邁進政府了,這些天來的上躥下跳力氣沒有白費。張士遜確定離開,除了剛補進來的杜衍,盛度和韓億很大的可能也會被換。這麼多名額,輪也輪到自己身上了。

  回到三司衙門,徐平一個人坐在案後發呆,不知道後邊該怎麼辦。按照現在朝廷定下的方向,並不想對黨項開戰,而是用非戰的方法逼著元昊去帝號,回到原來的軌道上。但徐平所做的準備,是與黨項大打出手,傾國之力不滅掉黨項不甘休。這一下彷彿用盡全身力氣打出去一拳,卻落到了空處,被閃了的滋味有些難以接受。

  不知不覺天黑了下來,譚虎進來提醒徐平,是時候回府上了。徐平不走,三司衙門裡他直屬下的官吏也不敢走,會引起怨言。

  站起身來,歎了口氣,徐平摘了官帽拿在手裡,讓譚虎去牽馬。

  正站在院子裡等著的時候,石全彬突然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對徐平道:「給事,官家召你入宮,天章閣奏對!」

  徐平愣了一下:「現在?」

  石全彬點頭:「正是現在!官家已經等在那裡,專候給事!」

  有的話,眾人面前不好講,看來趙禎要跟自己交底了。

  王德用嶄露頭角,正是隨著父親王超出征黨項。當時表現極為出色,王超贊他:「王家有後!」用王德用主樞密院,趙禎的心裡只怕不是白天崇政殿裡定下來的那樣,他還是想打的。不過這個年代不是皇帝一個人下決心就可以了,必須在朝廷中統一意見,不然下了決心要打也執行不下去。想來也是,哪個皇帝願意這麼窩囊?

  長出了一口氣,徐平吩咐牽馬過來的譚虎,立即隨自己入宮。

  石全彬小聲道:「官家此時召給事,必然是問西北戰略,給事可有應對?」

  徐平的心情好了一些,輕鬆地道:「應對自然有。本朝對黨項,是以有道伐不臣,先占住了大義的名分。實力上又是以大欺小,以強凌弱,只要上下同心,黨項就是土雞瓦狗一般!最怕的,就是聖上決心未定,邊將各有主意,如此什麼戰略都沒有用處。」

  石全彬連連點頭。這一次西北戰起是徐平的機會,石全彬也很關心。到了徐平這個地位,已經一隻腳踏進了政府,只要在西北再立下功勞,宰執就握在手裡了。兩人相交這麼多年,如果說以前主要是友情,那麼以後就要相互扶持了。在外朝有宰執支持,石全彬在宮裡地位同樣不可限量,內侍的升遷,外朝可同樣是要過問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19 11:20

第330章 你去西北吧

  到了天章閣,行禮如儀,趙禎道:「你在中書所講的攻守三策,甚有道理。若是決意滅元昊小丑,則自鎮戎軍出兵似較為妥當。本朝大國,錢糧廣有,人力不缺,中路出兵直擊黨項的腹心之地。而且自鎮戎軍可沿葫蘆河北進,抵黃河後沿黃河而下,直擊興慶府,道路便給。若以渭州、鳳州為根基,支撐二三十萬大軍,黨項覆手可滅!」

  徐平心道,現在你倒是明白了,白天在崇政殿怎麼不說?現在說給我聽,又有什麼用?

  不等徐平說話,趙禎又歎了口氣:「集二三十萬兵容易,可惜無將。」

  徐平想了一會,才道:「陛下以為,王樞密如何?」

  「王德用少年成名,智勇俱佳,可惜從未帶大兵作戰過。數十萬大軍出擊,遠入敵境千里,跟數千人行軍大大不同。我問過王德用,他自己也沒有把握。可惜如今朝廷除他之外,就更加沒有合適人選了。你這一策雖好,現在卻用不了。」

  這也是實情,有能力帶二三十萬大軍進攻敵境的,還真找不出這樣的將領來。禁軍中後勤、組織、情報、行軍等等一切都沒有,極度依賴將領的個人能力,和平了幾十年,哪裡有這種人才?二三十萬人攻擊前進,日常的調度、協調、組織非常複雜,絕不是命令一下大家就能到達預定的地方。哪怕路上不作戰,就單單是走路,能夠按照要求在規定時間內走上幾百里路,不出亂子,已經超出現在的禁軍能力之外了。

  徐平道:「陛下若是擔心進軍的速度過快,路上會出意料之外的亂子,不如築堡緩緩推進。如今到陝西路的道路已通,郵寄司正在廣招人手,以三司的準備,在那裡支撐幾十萬人打上幾年,還是做得到。一路築堡,到了黃河,再與黨項決戰,也未為不可。」

  「誰可為帥?」趙禎搖了搖頭,「本來我是看好你,對策是你提出,又在邕州帶過大軍與交趾作戰。黨項雖然強過交趾,但此次不是以一州之地,而是發傾國之兵,你若到那裡手中的兵力也不是邕州時可比。唉,可這兩年你一是要改軍制,再一個因京師銀行被人騙貸的事情,惡了禁軍。私下裡我試過口風,京城裡的禁軍大多都不願受你的轄制。兵者險事,將帥不和是兵家大忌,這就沒有辦法了。」

  徐平不由愣住,自己想改軍制,結果沒有成功,還把禁軍嚇到了。確實沒有辦法,制度不健全,軍隊就高度依賴各級統兵官的配合。徐平得罪的不是一個人,而是禁軍中從上到下各級統兵官對他都沒有好感,想換人都沒有辦法。

  趙禎又道:「現在兵卒不精,將不習戰,冒然開戰確實風險太大。從現在起一兩年的時間,西北以守為主。一求穩妥,再一個是乘此機會選拔出得力的將帥之才。你在中書提的攻守三策,只能用那最下下之策,兩路主守,開拓河湟。想漢朝初立國的時候,對匈奴也是敗多勝少。文景二帝修養生息,到武帝奮然崛起,先取河南之地,再戰漠南,至盡取河西入漢,匈奴已是強弩之末。到元獰四年,大將軍衛青統大軍直擊漠北,以武剛車陣破單於,冠軍侯霍去病封狼居胥,一戰定鼎。四戰而敗匈奴,後人只知大漢軍威宣於塞外,卻不應該忘記,戰河南之地前,漢軍多敗。正是先前的這些敗仗,讓漢軍鍛煉了軍隊,選出了將帥,也試探出了虛實。所以對黨項之戰,急不得,開始縱有些少敗績,也不應過於在意。關鍵的就是,要從這些敗仗之中,學到要學的東西。」

  徐平起身躬身道:「陛下深謀遠慮,微臣哪裡能夠想那麼遠。」

  趙禎笑道:「你不用恭維我,為人君,當此大戰關頭,當然要習知史事,為今所用。不過,想是這樣想,能不能做到,還是要靠前線的將帥。」

  說到這裡,趙禎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可以不惜錢糧,不惜民力,不惜士卒,用兩三年的時間去試探黨項,放手讓前線將帥去打。但是,最怕的就是兩三年後,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依然是士卒不精,大將不習戰,那奈之若何?」

  說完,趙禎的神情有些落寞。他是皇帝,也只會做皇帝,打仗是不會的。如果前線的將士不能打,趙禎不管怎麼想,都只能束手無策。

  歷史上仁宗是主戰派的最大後臺,韓琦能夠飛速升遷成為一方大帥,跟他的鼎力支持分不開。可惜,最後進攻的結果,是還沒有打出去,便就遇到了三大敗,主戰派從此偃旗息鼓。如今國力與歷史上已經不可同日而語,已經不需要再等那麼久,要換成徐平去了。

  讓徐平坐下,趙禎道:「現今朝廷佈置,是按你的第三策來。麟府、鄜延、環慶和涇原路我會別選大臣坐鎮,你到秦鳳路去,恩威並施,為朝廷收回河湟之地。以前在邕州的時候,你曾經在那裡括土為丁,雖然有些小亂子,總地來說成效卓著。漢武征匈奴,是以收復河南地為發端,從此漢軍征北無往不勝。衛青、李息擊河套,自雲中千里迂回,在大漠中率大軍幾十日間行軍千餘里,一擊破敵。你平定吐蕃之後,可以出擊蘭州,切斷黨項跟河西之地的聯繫,斷其右臂,同時拊黨項側背。這是你在對策中已經說過的,不需要我再贅述。惟一我要叮囑你的,前漢強軍,雖然離國數千里,大漠中依然可以千百里追敵,這是現在的禁軍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你一直要改軍制,現在我把隴右交給你,軍國一切事務由你專斷。賜你天子劍,違軍令者立斬!只是兩三年後,當朝廷大軍北向,你要還給我一支能在大漠中不說行軍千里,最少要奔襲幾百里,直擊敵軍的強軍!」

  說到這裡,趙禎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夜色,沒有再說話。

  徐平忙起身躬身行禮,恭聲道:「臣謹遵聖旨,必不負陛下所托!」

  過了好一會,趙禎才道:「幾十年間,吐蕃一直受黨項壓迫,攻伐不止。因此,他們對本朝一向恭順,唃廝羅雖屢敗元昊,但對本朝則禮數周到。你這次去,要收河湟,對他過於寬容了則無法做事,過於嚴厲了則失蕃胡人心,當要注意分寸。」

  「稟陛下,對於蕃胡,無非是示之以公,待之以誠。忠心本朝的,崇之以高位,啖之以厚祿,朝廷可以優待其子孫。如果據地不降,堅決不肯歸附的,則臨之以刀兵,古人所謂執干戚而舞,蕃胡不得不服!其間要訣,在於一個公字,一個誠字,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冠軍侯在河西故事,舍服知成而止!」

  趙禎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一個公字,一個誠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又何其難也!」

  「確實是難。人終究是有私心的,有七情六欲的,佛家所謂知見障,總有這裡那裡做得不完全到位的地方。只要臣謹記初心,不囿於成見,總能克服困難,報效陛下!」

  民族關係最難處理,特別是河湟之地又是民族關係最複雜的地方。說那裡是吐蕃和羌人的地盤,其實人口最多的卻是漢人,而這些漢人又胡化一百多年了。反過來,那裡的蕃胡又不同程度地漢化,跟其他地方的蕃胡並不一樣。特別是上層,無論從習俗到文化已經跟漢人無異了。到了那裡之後怎麼跟他們打交道,哪些需要拉攏,哪些需要打擊,很不好拿捏。千萬不要以為胡化了的漢人就比蕃胡更加好說話,那也未必,實際上是要看各自所屬的部族,看頭領,分別對待。漢、藏、羌三個民族本是同源,又這樣一兩百年混雜在一起,是一個跟其他地方都不一樣的群體。

  徐平有在邕州的經驗,知道處理這些問題最重要的是實事求是,歷史上的事情是個什麼樣子就是個什麼樣子,該讚揚就讚揚,該批判就批判。千萬不能為了討好哪一些人,就不問是非和稀泥,甚者是顛倒黑白,那樣哪怕是有一時的效果,也會留下無窮後患。在他前世是有教訓的,本來是出於一種補償心理,對少數民族優待,最後卻成了不問是非。

  凡是歷史上講到少數民族,一定要講受到中原王朝的壓迫,少數民族領袖一定是英明神武,中原王朝的帝王和文武官員一定是昏庸無能,這幾乎成了一種政治正確。甚至一些歷史上沒有任何正面貢獻,一心分裂國家,滿手血腥的野心家,也被洗白。

  你既然竭力鼓吹歷史上的分裂者,塗脂抹粉打扮成英雄,那現實中的人為什麼還要心向中央?阻止少數民族分裂的不能稱為民族英雄,因為怕傷害某些人的感情,殺人盈野的分裂者劊子手卻被捧上神壇,不允許有一點抹黑,這不就是鼓勵現實中搞分裂嗎?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waterkcl

LV:9 元老

追蹤
  • 353

    主題

  • 55497

    回文

  • 3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