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61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4:02

第36章 他鄉遇故知

  宣威軍和歸明神武軍外出演練,秦州城裡一下子變得靜悄悄的。雖然平日兩軍不駐在城內,但軍中來來往往入城買東西,讓市面上熱鬧了許多。再加上此次徐平也帶了大量帥府的人前往,秦州城裡突然一下子就冷清了許多。

  鄭主管很忙,這些日子他一直都很忙。兩軍演練回來,三司鋪子在秦州就要正式開張了。此時原來的秦州納質院裡,分門別類堆滿了各種貨物,偌大的院子裡,則正忙碌地在搭台架。此處的鋪子格局跟內地州縣不同,不但是三司在這裡發賣貨物,院子裡還是秦州預設好的集市,周邊軍民人等都可以在這裡賣貨,漢蕃百姓可以自由買賣。

  商業越集中越好,不要擔心有別的鋪子搶了你的客源,多開一家鋪子,招來的客人遠比被搶走的多。而且商業集中起來,也容易管理。

  蕃漢雜處,因為相互貿易產生的矛盾極多,讓他們在城裡到處交易,秦州州衙就要忙不過來了。而且不管官府怎麼裁處,蕃人總覺得官府向著漢人,自己吃虧,動不動就要聚眾鬧事。漢人則覺得官府怕蕃人鬧事,要自己吃悶頭虧,也同樣不滿意。處理這種事情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示之以誠,待之以公,關鍵就在一個公字上,不能和稀泥。官方越是和稀泥,雙方的猜忌越深,官方的信用就越低,是自取滅亡之道。這種事情上面不能耍小聰明,想讓漢蕃雙方猜忌爭鬥官府從中取利,是最愚蠢的。

  把漢蕃之間的貿易集中到這裡,有官府認定的牙人從中牽線,並進行價格管理,把交易盡可能擺到明面上來,對漢人、蕃羌和官府都好。

  在院子裡幾個固定的地方,還設有官方提供的公平稱、公平鬥、公平尺之類的度器衡器量器,用來消彌紛爭。此時天下的度量衡遠遠稱不上統一,朝廷做出很多努力,各地依然有自己習慣的地方標準。院子裡設的這些官方度量衡,同樣是以朝廷定的為準,旁邊有秦州地方慣用的作為參照。把地方度量衡納入到朝廷統一的體系中來,作為補充,而不是粗暴地強行廢除,才是切實可行的做法。不然會引起混亂,不但是交易的價格混亂,很多數代流傳下來的經驗也會混亂。就是徐平前世,市斤、市尺之類的也一直通用,只不過按照法定的單位進行了取整而已,是同樣的道理。

  喜慶走來走去,唱著說不上名字來的小曲,不時指點一下搭架的工人。他已經是個半大少年了,個子長起來,人也比以前更加開朗,生活中總是充滿有意思的事。

  三人正在向搭好的架子上拼接木板,見到喜慶走過來,開心地道:「這不是天津橋邊三司鋪子的喜慶?當年在洛陽城裡,日常經常見你!」

  喜慶看著三人,有些面善,卻想不起來他們是誰,搖了搖腦袋道:「三人哥哥也是洛陽來的?我在那裡時店裡人來人往,只是覺得你們面善,卻想不起名字來。」

  一個粗豪大漢笑道:「我們只是到店裡買貨的客人,你當然想不起來。我是羅紀,這一位是梁貫成,那一位是王學齋,都是洛陽城裡三司屬下公司裡的人。最近三司抽調人來西北,我們也到了這裡。因為大軍出去演練了,便來這裡幫忙。」

  喜慶高興得點頭:「這樣一說,我有些想起你們來了。那位姓梁的哥哥好喝酒,常到我們店裡買整壇的酒回去,是了不是?」

  梁貫成連連點頭:「不錯,不錯!小哥賣酒最是實誠,不似有的黑心店家,向酒裡摻水!」

  喜慶笑道:「我們是三司屬下的鋪子,又不是自己生意,一向都公平買賣。對了,你們搬來西北,不是應該到鳳翔府嗎?怎麼又到秦州來?」

  羅紀道:「因為軍中缺人,特別是缺會寫會算的書手,我們便應募來了。秦州帥府和三司商量好了,我們這些人到軍中,一樣算著在公司裡做事的年資,若是有軍功,也一樣升官發賞。做滿五年,不管仗打不打完,我們還是到公司裡去,這些都一起算的。」

  喜慶奇道:「參軍打仗,可是要流血死人的。你們放著公司裡好好的職事不做,怎麼到軍中還做這麼危險的事情?刀槍無眼,打仗可不是耍處!」

  羅紀歎了口氣:「打仗雖然危險,但也是個上進之階不是?軍中五年,我們回去就可以做個小主管,做得好了,說不定就能升上去。在公司裡哪裡有這個機會?不瞞小哥,我和梁貫成都是窮人家裡出身,官面上又不認識人,不來軍中,很難搏個出身。那位王學齋是當年到洛陽城裡的京東路災民,他是河南府發解的舉子,未過省試,到了軍中就做一營副指揮使,有他照料,不會有什麼大事。」

  王學齋性格有些靦腆,向喜慶點頭致意。

  聽說是位舉子,喜慶不由肅然起敬,向王學齋拱手問好。

  西北用人,今年參軍的落第舉子不少。到了鳳翔府後,有帥府安排在那裡的軍營,先入裡面集訓三個月,表現好的直接按排到營裡做副指揮使。

  這副指揮使是跟張亢和景泰兩人的職事對接,跟以前不匣務的副指揮使不同,是真正有職權的。利用這一條線,帥府實現對軍隊的掌控,不再靠各級的統兵官。統兵官專門負責軍中的訓練、行軍、作戰等等跟軍事直接相關的事務,其他一應後勤、組織、軍心等等全部交給副職。一軍領了軍令,是由正副指揮共同簽署作保,行軍作戰的時候,如果實際條件要求不按軍令行事,同樣要由兩人一起作決定,不管是功勞和責任也由兩人一起承擔。

  集訓之後不符合條件的,則到軍中擔任文職,抄抄寫寫,或者到軍法司和激勸司,做些文字工作。還有一些有一技之長的,則安排到參贊軍事司和機宜司等地方,那裡授的官職比起其他地方就高了。

  王學齋自小讀書,又做過難民,吃過苦,三個月集訓下來,被安排到了高大全軍中做營副指揮使。他和羅紀、梁貫成在一起生活了幾年,交情不淺,便順便帶摯兩人。

  把統兵官的職權從日常事務中剝離出來,讓他們專心帶兵打仗,是徐平軍制改革的核心之一。這樣做之後,對軍隊的掌控便就不再靠統兵官,而是靠制度和組織。大量讀書認字的人被補充進軍隊,便就是來填這些制度和組織的空缺。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4:03

第37章 階級法

  連續陰了兩天,雷都打了幾個,可就是沒有雨下來。空氣中好像要滴出水來,沒有一點風,站著不動都渾身大汗。渭河谷裡的秦州城,碰到這種天氣便如在個蒸籠裡。

  突然,遠處傳來雷鳴般的馬蹄聲,在這沉悶的天氣裡,好似打雷一般。

  果然就有人當成了打雷,一個瘦小漢子仰頭望天低聲道:「老天,快些把這雨下來,再這樣下去,身上就要發黴了啊!」

  旁邊的人不屑地道:「你耳朵壞掉了嗎?馬蹄聲都能聽成打雷!秦州兒女,自小騎慣了馬的,這都能聽錯?說出去白白讓人笑話!」

  不遠處,大開的城門處湧出一隊看城門的廂軍,把堵在城門裡吹過堂風的百姓驅散開來,口中高聲喝道:「演練的禁軍回來了,節帥回府,你們堵在這裡成什麼體統!」

  下了小隴山,進入谷道便就是這種沉悶天氣,跟涼爽的關山草原簡直是兩個世界。徐平騎在馬上,只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不由皺起眉頭。

  這次演練總體上還算成功,反映出來的問題也不少,禁軍還要進一步整改。最嚴重的就是新補進去的各種副職和僚佐官員受到原來統兵官的敵視,特別是中下層軍官,俸祿發放、後勤補給和物資採買從統兵官的職權中劃出來,怨言極大。至於其他的迷失方向、走錯了路、不能按時到達,甚至僅僅是行軍過程中就出了三十多人的死亡,傷殘更多,與軍中矛盾比起來,就顯得不那麼嚴重了。

  現在最棘手的,就是徐平跟兩位前來監軍的宦官的矛盾。

  在軍中廣設副職和僚佐,徐平的本意就是分統兵官的權,把軍隊從統兵官個人控制轉變為帥府控制。這是破除軍閥化傾向的必須,軍隊不再單單是靠人,而是更加依賴制度化管理。不管是訓練還是作戰,不再單靠統兵官的個人武勇,也不再靠他們的作戰經驗和靈光一現,凡事有章可循,科學決策,按制度行事。但這樣做,副職和正職便就不再是界限分明,軍中不再是正職統兵官的一言堂,這就違反了宋朝軍隊的根本大法,階級法。

  階級法傳承自晚唐五代,基本精神就是軍中實行嚴格的等級制度,一級壓一級,上級對下級有絕對的權威,下級對上級要絕對地服從。階級法本來實行於禁軍,真宗大中祥符年間擴大到廂軍,上至廂都指使,下至最低級的軍官,都受其約束。

  在階級法之下,最低級的軍官可以任意凌辱、打罵士卒,為所欲為,士卒稍有違犯便就犯了階級法,非死即配。違犯階級法,禁軍上軍立即處斬,下軍及廂軍流配。軍官之間同樣如此,上級掌握著下級的生殺大權。因為階級法是嚴格區分一階一級,上一級的命令不可違抗,哪怕就是上級軍官作奸犯科,下級也不可以告發,不然先按階級法治罪。

  現在軍中的副職有了跟正職統兵官分庭抗禮的權利,階級法在他們這一層級便就廢掉了。這讓王守規和甘昭吉極度恐慌,認為徐平變了祖宗之法,在關山草原就發生了極為嚴重的爭吵。甘昭吉本身也在階級法限制之下,還有所收斂,王守規則直接要回京告狀。

  徐平很煩,一直在想解決的策略,再加上這惱人的天氣,讓他火氣上升。

  單從法律條文上看,宋軍的軍法極嚴,非常細密,在軍中動不動就犯了死罪。實際這樣嚴酷而細密的軍法並沒有可行性,要是真按著軍法殺下去,不用打仗,沿邊的從將帥到士卒,最少先要殺上個兩三成。就連徐平自己,可能真按軍法條文腦袋也得掛出去。在五代亂世,軍閥們對手下的軍士,一方面啖以厚利,另一面用嚴刑酷法,反正那時的人命也不值錢,殺剩下來的就是能跟著自己打仗的。現在到了正常的年代,再這樣怎麼可能?

  過於迷信暴力,認為暴力能夠解決一切的問題,本身就是不科學的。任何事務都有其自身的客觀規律,粗暴地不按客規律行事,終究是要碰得頭破血流的。根本原因,還是在於統治者沒有把軍事力量當作自己人中的一分子,而視其為朝廷爪牙,是馴養的野獸,必須用鐵鍊和皮鞭來進行治理。問題是歷史已經證明瞭,這是很可笑的想法,徐平怎麼遵從?

  一方面是嚴酷而細密的軍法,單從字面意義上來看,這應該是一支紀律嚴明、井然有序、令出如山、人人奮勇上前的強軍,從上到下,如身使臂、臂使指,指到哪裡,打到哪裡戰無不勝的軍隊。實際上每談起軍中的階級法,這也是宋朝君臣描繪的場景,仗打贏了就是嚴階級法的功勞,打輸了是階級法還不夠嚴,律條上殺的還不夠多。

  另一方面實際的戰績,除了太祖時期向南統一,到了太宗之後,哪怕就是打北漢,都遇到了不少挫折。後來跟契丹和黨項開戰,不但是不能對敵取勝,還連連出現主將畏懼不前、軍隊潰散的尷尬景象。放眼周邊,手捧最嚴酷軍法的宋軍,已經沒有能打贏的敵人了。

  最最好笑的,對外連戰連敗的君主,比如宋太宗和宋真宗,還不斷加嚴階級法,並向朝中臣僚解釋階級法的好處。只要軍中階級嚴明,軍隊就戰無不勝。

  嚴酷的軍法並沒有多少可執行性,和平年代就連待遇優厚的禁軍都逃亡不斷。如果真按軍法執行,並不用打仗,一支軍隊用個五六年的時間,沒有逃亡的也被自己殺光了。於是便不得不選擇性地執法,再加上太宗和真宗兩朝故意用下級軍官和士卒牽制高級的統兵官,這軍法便也只能停留在紙面上。

  法律要麼簡而刑重,要麼嚴而不酷,這樣才能有可執行性,才能實現預期的作用。又要嚴密,法律什麼事情都管,又要用重刑,動不動非死即殘,那就是秦法的後果了。

  在這個世界上,越是在紙面上看起來美好的東西,就越是不現實,強行推下去只能南轅北轍。沒辦法,我們的世界就是這麼不完美,追求完美就只能活在虛幻的世界裡。

  執行性強的法律必須有包容性,要麼約束得少,犯了就是重刑。要麼約束得多,什麼都要管,那刑罰必然不重。想兩者兼得,這法律有跟沒有就差不多了,或許還不如沒有。

  亂世用重刑,哪個亂世的法律是條文清晰、追求公平公正的?

  現在徐平面臨的問題,要麼是大規模地刪並軍法條文,要麼是減輕刑罰,讓統兵官不再一言不合就要砍腦袋。但現在,僅僅一個階級法,兩位宦官監軍那一關就難過。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4:03

第38章 軍法

  回到帥府,徐平在自己長官廳旁邊的小閣子裡喝了一會茶,叫過譚虎吩咐道:「去請承受公事王守規和都監甘昭吉到我這裡來,還有,讓桑懌、張亢、高大全和景泰一起來。」

  譚虎應諾,轉身去了。

  看著譚虎出去,徐平起身到自己內室,取了離開京城時趙禎賜的禦劍,拿在手裡看了一會,猛地抽了出來。這劍雖然更多的是裝飾作用,但劍本身是名家打造,用材精良,抽出來之後寒氣逼人。看著劍身上倒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徐平咬緊牙,把劍插了回去。

  這幾個月徐平忙忙碌碌地對秦鳳路的軍事力量進行軍改,王守規和甘昭吉兩人並沒有具體參與,如水中望月一樣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在他們眼裡,徐平很多的政策都跟以前的認知不合,只是不知道具體的內容,兩人一直隱忍。這次演練,因為一切都是按戰時軍法,又沒有瞞著他們,兩人才看出了端倪。特別是有幾個對新制不滿的統兵官,私下裡找到王守規和甘昭吉,向兩人報怨。得到了這些情報,兩個人自認為抓住了徐平天大的把柄,在路上就向徐平以難,被徐平用邊帥的權力強行壓了下來。

  回到秦州,王守規立即找甘昭吉商量,要和他一起密奏彈劾徐平。

  甘昭吉顯得有些為難:「閣長,徐節使此次帥秦州,朝廷給得有便宜行事之權,其中就有可以酌情對本部所轄軍隊重新編伍。現在節帥做的事情,也不知道有沒有超出許可權之外。」

  王守規眼睛一瞪:「你說的什麼鬼話?編伍是做什麼當我不懂嗎?現在節帥做的可不是重新編伍,而是擅自變更軍制,就連藝祖所定的階級法都不遵從了!變更祖宗法制,這還得了!甘都監,你速速與我一起上報朝廷,不然到時候怪罪下來,我也難免受到牽連!」

  甘昭吉點了點頭,想了想,又搖了搖頭:「閣長是本路的走馬承受,上奏邊情是職責所在。我不同啊,說到底我是帥府轄下的都監,彈劾本路都部署,先就犯了階級法。」

  「你怎麼如此糊塗?此次到秦州,難道官家沒有給你密奏之權?說沒有我可不信!」

  甘昭吉道:「閣長說的不錯,官家允我緊急邊情可以密奏,但此次的事情,還算不得緊急邊情吧?閣長,現在我們不滿的可是徐平,不是一般的邊帥,哪裡敢亂來!」

  王守規瞪著眼睛道:「徐平怎麼了?再是得寵,敢亂祖宗法制,也是大罪!我跟你說明白吧,讓你跟我一起上奏是給你個脫罪的機會,不然到時你也落個共犯!」

  甘昭吉猶猶豫豫,不敢答應。雖然徐平給人的印象一向平和,但真鬧翻了臉,他要拿自己開刀找誰說理去?徐平天子劍在手,部署以下可以先斬後奏,自己明面上的差遣不過是一都監,腦袋說砍可就被砍掉了,王守規能給自己變出來一個?走馬承受雖然名義上是隸帥府,實際上兩不相干,徐平奈何不了他,他當然可以不在乎。

  正在兩人臉給脖子粗的時候,譚虎找了過來。叉手唱諾,譚虎道:「承受,節帥請你到官廳議事。——甘都監也在這裡,節帥同樣也喚你過去。」

  甘昭吉答應,突然心中一驚,才想起來自己私下裡在這裡跟王守規商量,已經犯了忌諱。譚虎日常不離徐平左右,是他最親近的人,落在他的眼裡,只怕有些不妙。

  到了官廳,見桑懌、高大全等四人已經等在這裡,王守規和甘昭吉上前見禮。

  譚虎進去通稟,出來讓眾人進了官廳。

  徐平靜靜地站在那裡,面色沉重,一言不發。譚虎手捧禦劍,默默站立一邊。

  見徐平面色不好,甘昭吉心中一凜,急忙道:「節帥,末將先前在京城時跟承受多有交情,此次到關山去了有些日子,回來了坐在一起說些閒話。」

  徐平「哼」了一聲,猛地抬起頭來看著甘昭吉,沉聲道:「這裡是帥府,是你隨便說話的地方嗎?未稟先奏,該當何罪?」

  甘昭吉臉刷地白了,低下頭,掙紮了一會,才單膝跪地,叉手道:「凡在軍中,一階一級,皆歸伏事之儀。除帶遙郡以上者許以客禮相見,其餘將校皆受轄制——」

  徐平看著甘昭吉,冷聲道:「你管軍法司,這算是知法犯法了。——算了,你們都知道我一向寬大,若是因此就砍了你,難免讓人說我不容人,藉故報復你。今天你便就跪在那裡,心中默念軍法軍律,看看還有哪一個違反軍中律條!」

  甘昭吉高聲應諾,乖乖跪在那裡,不敢起來。只是片刻間,背上的冷汗就濕了內衣。

  此時官廳裡的人,桑懌、張亢和高大全皆是遙郡以上,景泰是左藏庫使,離著遙郡也已經不遠。惟有甘昭吉、王守規還有一個譚虎,屬於中下級軍官,真按軍法論起來,他們根本就沒有說話的餘地。哪怕王守規實際上不歸帥府管,名義上卻是都部署司的走馬承受公事,一樣受到軍法約束。正常程式,在秦州,徐平的面前根本就沒有人說話的餘地,一切都是他一言而決。有意見,那向朝廷提去,而能夠向朝廷提的也只有王守規、種世衡這幾個帶著憲職的人,其他人掉腦袋也得生受著。

  一個人的能力總是有限的,想把事情辦好,徐平一向都儘量淡化身份差別,讓每一個人都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制度上紀律要嚴,公事之外的氣氛要活潑,這才是健康的軍營面貌。而如果跟這個時代其他的軍營一樣,公事上陽奉陰違,遇到戰事互相推託,生活中卻處處嚴加限制,用這些可笑的手段來保持所謂上級的威嚴,這官徐平還當得有什麼意思?

  越是在小節上斤斤計較,便就把制度淪為一種形式,你讓我站著我就站著,讓我跪著我就跪著,什麼都聽你的不就完了?讓我打仗我不能打仗,讓我行軍我走不快,讓我駐防我就在城裡一動不動,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仗打成什麼樣子跟我有什麼關係?

  沒有尊嚴才會去用形式來維持尊嚴,如果淪落到要用這種低級手段來帶軍隊了,徐平還不如回到京城裡做個閒散職事,何必跑到這裡來讓人笑話?軍隊是打仗的,是要完成政治任務的,不管是訓練也好,軍法也好,都是為了這個目的服務。能夠謹守這些規矩又把兵帶好,把仗打好的不是沒有,但那樣的人鳳毛麟角。制度易於遵行才是好的制度,而不是用制度把人變成行屍走肉,沒有了靈魂,那樣只是樣子好看而已。

  王守規和甘昭吉覺得階級不嚴天就要塌下來了,那今天就先讓他們好好遵守一下。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4:04

第39章 按律當斬

  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甘昭吉,徐平看著王守規道:「承受,你到秦鳳路為朝廷耳目,凡邊軍一舉一動,你皆可以奏報朝廷。自你到秦州,帥府凡有事關軍政的議論,從來沒有瞞著你,只有你不來,沒有我不叫。但是,本朝有鑒唐朝監軍禍國之弊,對於走馬承受在地方上也有很多禁條,你且說一說,有哪些事不能做?」

  王守規愣了一下,看著跪在地上的甘昭吉,心裡覺得有些不妙,硬著頭皮道:「我是朝廷耳目,為朝廷親軍政、察邊事,奏報機宜文字。」

  徐平板起臉,沉聲道:「我是問你,有哪些事是走馬承受不當做的!」

  王守規畏畏縮縮,低下頭,就是不開口。

  徐平歎了口氣:「你還是要我說了。走馬承受初設只是奏報朝廷機宜文字而已,到現在朝廷賴以為一路耳目,你可以預聞軍機,察州郡守將不法,如有行軍戰事,可以觀陣並向朝廷奏報功過賞罰,這是你應該做的。但是,走馬承受不得接受州郡臣僚的乾請,不得干預軍事,不得收接地方上的詞狀,不得過問茶鹽等禁榷物,更加不得擅自決定獎懲。重中之重,是不得干預軍事!不然,你不就成了唐朝的監軍了!」

  王守規強辨道:「節帥,我可沒有干預軍事,你這是欲加之罪——」

  「那你先前在跟甘昭吉說什麼?剛剛從關山演練回來,你不到帥府來詢問奏報朝廷的事宜,跟帥府之下的都監私自商量,還不是干預軍事?作為走馬承受,秦鳳路的事情你可以奏報朝廷,什麼時候允許你可以指指點點了?有話憋在肚子裡,寫在奏章裡面,沒有人管你!膽敢擅發議論,動搖軍心,你當我腰間的劍不利嗎!」

  看著捧劍站在徐平身後的譚虎,兇神惡煞一般,王守規只覺得頭皮發麻。邊帥當然不能斬走馬承受,但趙禎給徐平便宜行事的職權太大,真給安上了一個惑亂軍心的罪名,王守規也不知道徐平會做出什麼事來。就是不斬,這罪名只要坐實了,王守規也要受到責罰。

  深吸一口氣,王守規抗聲道:「節帥,我雖然隸帥司之下,但承受公事歷來不受邊帥轄制,你不用嚇我!說我干預軍事,那要有證據的,不要誣賴好人,我自會上章分辨!」

  「要證據嗎?我給你證據!」徐平一聲冷笑,猛地高聲大喊,「來呀,把人帶進來!」

  話聲剛落,李璋帶了幾個軍士,推門進來,把三個五花大綁的人推在地上。

  王守規一看這三個人,只覺得眼前一黑,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三人都是對新的軍制不滿,而且平日裡驕橫跋扈慣了的人。還沒有回到秦州,在路上他們就偷偷找了王守規,向他抱怨徐平的做法是變更祖宗法度。並且慫恿王守規上奏朝廷,把徐平換掉,不然等到後邊惹出大禍,王守規也跟著受牽連。

  見王守規不說話,徐平對一邊的甘昭吉道:「甘都監,這三個人對帥府不滿,私下裡找到走馬承受王守規,編排主帥,亂議軍政!你領軍法司,怎麼處置,你按軍法決斷吧!」

  甘昭吉額頭冒了冷汗出來,結結巴巴地道:「妄議軍政,譭謗大帥,按律——律——」

  徐平瞪起眼睛,看著甘昭吉道:「怎麼,讓你領軍法司,連軍法都記不清了!」

  甘昭吉張了張嘴巴,強自平靜心神,道:「按律當斬!」

  徐平點了點頭,沉聲道:「自到秦州,我還沒有斬過軍中一人!為將帥者,時時當存仁慈之心,不可以因細故遷怒士卒。我做邊帥,是為了打仗,是為了保一方安寧,平定叛亂朝廷的逆賊,將校士卒也是一樣。身份雖然有別,都一樣是為朝廷做事。但是,軍中有軍法軍律,就是我一樣也要遵守。你們看到了這位走馬承受王守規,他說了,他就是要專門看著我這位邊帥的。不但是要看著,還要指點我什麼事做對了,什麼事做錯了。一個小小的供奉官,臧否大帥,真是膽大包天!肆意妄為!——你們看,我也一樣要守軍法,更何況各位將校士卒呢?我不想殺自己軍中的人,但就是有人要作死,有什麼辦法?!」

  張亢早就看王守規不順眼了,此時高聲道:「屬下將校生死,大帥一言而決!這幾個人作死,大帥請天子劍,斬了就是!人頭掛到轅門上,給其他的人做個榜樣!」

  徐平擺了擺手:「不可以如此魯莽!雖然他們編排我,但我並不想殺他們,作為一軍之帥,豈可以因為個人的喜怒而處罰屬下。——不是我要殺他們,是軍法要殺他們!」

  說完,徐平對甘昭吉道:「人命關天,即使是在軍中,也不可以妄殺一人!你既然兼領軍法司,便就交給你審理,是死是活,都由軍法決定。記住,一定要證據確鑿,讓任何人都說不出什麼來。他們找的是本路走承受,可不要讓承受為難,奏到朝廷說是我們軍中故意陷害他,枉顧軍法。甘都監,此事特許,可以由王守規參與,一定要讓他沒話說。」

  甘昭吉叉手應諾。

  徐平又對王守規道:「承受,你覺得如何?案子你和甘都監一起審,我不冤枉你。」

  王守規閉上眼睛,一句話也不說,就像沒有聽到一樣。

  「好,那便如此吧。」徐平轉頭吩咐譚虎,「你帶禦劍跟在甘都監身邊,如果有擾亂審案,干預軍法的,先斬後奏!今天就如此,散了吧!」

  「且慢!」王守規突然叫住,向徐平拱手,「節帥,這三個人確實找過我,但我可沒有答應他們什麼。他們找我按軍法他們該死,但不是我找的他們,憑什麼說我干預軍政?」

  徐平上下打量王守規,沉聲道:「你知不知道他們找你不應該?」

  「知道。但是他們找我,怎麼處罰他們是帥府的事,跟我無關!」

  徐平冷笑:「既然知道不應該,為什麼不立即跟我講?路上不方便講,回到秦州你依然不說。我在帥府等了你這麼久,你倒是跟甘都監談起交情來了,因私廢公,是不是?!」

  王守規深吸一口氣:「我自然是要來帥府稟報的,只是恰好遇到甘都監,說一說閒話又怎麼了?這又不是緊急軍情,差得了這一時半刻!」

  「走馬承受回京奏事,都是立即入闕面君,不得跟任何人交談。哦,在軍中你倒是不知道這規矩了?」說到這裡,徐平一擺手,「不要跟我廢話了,有話你跟甘都監講,回到京城去講!案子你們給我審理明白了,若有不妥,小心你們的腦袋!」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0 14:05

第40章 軍令之外

  出了帥府,王守規垂頭喪氣,只覺得胸口壓了一塊巨石。他在宮中多年,知道徐平在趙禎心中的地位,不是一個走馬承受能夠撼動的。這次行事魯莽,被徐平抓住了把柄,端的是前途未蔔。奏報上去,單單只是降職責罰還算好的,就怕從此失了聖眷,再無出頭之日了。現在哥哥王守忠還能照顧他,等到哥哥不在了,宮中的日子可是難熬。

  走馬承受並不一定只是一員,也不一定是宦官,也可以用三班使臣。如果一路有兩名走馬承受,則用一位內侍,一位武臣,這是真宗朝開始形成的規矩。秦鳳路這麼重要的地方,趙禎就用了王守規一個人,是對他當年火災時的酬功,送給他的機會。本來他也非常珍惜,一直都非常守規矩,但當徐平變更階級法,一個立大功的機會就在眼前,他終於還是沒有耐得住性子。變更祖宗法制,真扳倒了徐平,王守規就一飛沖天了。

  走馬承受的官職不高,武臣的任職資格是三班院管的大小使臣,內侍的品級也與三班使臣相當,這是用小制大、以卑制尊之道。正是因為官職低微,一般的走馬承受都銳意用事,總想著搞出個大新聞來,立下功勞,得到升遷。王守規此次依然是犯了這個錯誤,立功的機會在眼前,便就什麼都顧不得了。

  經了帥府中這一次風波,甘昭吉連一句話都不敢再跟王守規多說,約了明日他到軍法司審案,便就跟不認識他一樣。走在路上,凡是帥府轄下的人,見到王守規都跟見了瘟神一樣,遠遠就躲開他。徐平說是一切按軍法行事,那三個私下裡找王守規的人,人人都知道死定了。有這麼三個人做榜樣,誰還敢王守規說一句話?

  看眾人的樣子,王守規欲發覺得心情沉重,在這悶熱的天氣中只覺得喘不出氣來。

  送走了王守規,徐平對張亢和景泰道:「今日斬了那三個私會王守規的統兵官,軍中必然噤若寒蟬,這不是我想要的。軍中不管大事小事,我都希望能夠群策群力,每個人都貢獻一份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如同木偶一般,只知道按令行事。古時行軍打仗,事前主帥必召眾將集議,用眾人智慧,查漏補缺。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古人誠不欺我。事後你們要跟軍中宣講明白,為什麼要斬那三個人。不是因為他們對軍中的制度不滿,不是因為議論我,而是因為在背後議論,特別是去找不相干的人議論。如果對軍中的制度也好,事務也好,有不同的看法,不拘什麼身份,哪怕是伙夫走卒,都是可以議論的,但一定要按定好的程式來。千萬不要主官問起來的時候一言不發,等到事後卻勞騷滿腹。這樣做動搖了軍心,是要砍腦袋的。有話,當面講,即使錯了也不會處罰。如果有所發明,提出的主意真地有用處,則帥府必不吝獎賞。」

  張亢有些不以為然:「軍中士卒,只管知道執行軍令即可,他們又懂得什麼?若是人人議論紛紛,軍令一出就受人質疑,那豈不是亂糟糟的!」

  「軍令必須要執行,這不能打任何折扣!但是,軍中不是只有軍令,還有很多其他事務。如果事事都搞成軍令,則軍令必然也就嚴不起來,人人說一套做一套,那樣反而大大有害。公壽,要發軍令出去,就要先想清楚這軍令能不能做到,要怎麼樣才能做到。發軍令的時候謹慎一些,將校執行的時候便就容易一些,只有他們做得到的軍令,才會被認真地對待。本朝一向都講道理最大,怎麼到了軍中就忘了這一點呢?靠打靠殺,真地就能帶出強軍來嗎?我看未必見得。做事情不要怕麻煩,你多講一句,士卒便就多信你一分。」

  張亢道:「自古善治軍者,必然令出如山,不能打一絲折扣。節帥,我還是覺得不要對士卒下這麼多功夫,只要賞罰分明,聽令的重賞,違令者重罰,便就夠了。」

  見張亢如此堅持自己的意見,徐平不由笑了起來:「你還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軍中不是只有軍令,還有其他的吩咐、一般的命令、臨時指揮等等。軍令必須嚴格執行,這沒有問題,但軍中發出軍令的,是統兵官,你的軍中發軍令的是桑秀才,明白沒有?以前說的軍令過於籠統,上司的每個吩咐都視為軍令,這是不對的。一張一弛謂之道,要有軍令上的嚴格,就必須有其他事情上的活潑,兩者結合起來,能保證軍令不打折扣地執行。」

  張亢撓了撓腦袋:「節帥,我有些被你說的糊塗了。軍令怎麼還要分門別類,怎麼還有些不是軍令了?那些士卒頭腦簡單,搞得如此複雜,他們的腦筋怎麼想得過來?」

  「不糊塗,只是因為我們現在軍制粗立,很多事情沒有細化,你才會如此覺得。你有沒有發覺,自到秦州,凡是跟作戰、訓練、行軍等與軍事直接相關的事情,都是由帥府的參贊軍事司擬文,機宜司發給你們?」

  張亢看看其他幾人,搖了搖頭:「是如此嗎?倒是沒有注意。」

  「參贊軍事司便就是帥府的司令衙門,只有他們才能夠發出軍令,而且必須注明。其他衙門發到你們那裡的,只是普通公文,你們不用當軍令對待。以後你們的軍裡也是照此辦理,軍令只能由一個衙門發出去,而且必須由統兵官發出去,其他的當作公文對待。參贊軍事、擬定軍令的便是司令衙門,從帥府到你們,都必須設立,職責明確。至於最下面到哪一級,我也沒有想好,你們一起幫著出主意,結合這次演練,務必想得周全。剛才讓你和景泰跟將校士卒宣講,他們可以提意見、出主意的,便就是這些不是軍令的。所以我一再講,軍令的執行不能打任何折扣,但軍中不是只有軍令。」

  張亢這才算是明白徐平的意思,便如朝廷的命令也有許多種,有的是不管同意不同意都必須立即執行,但有的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見。軍中則不是這個樣子,一級壓一級,上級的命令下級不能打任何折扣,不然就算是違抗軍令。違抗軍令當斬,但現實是屬於軍令的太多,很多根本就沒有執行的可能性,這一條軍法就執行不下去了。於是就只能夠選擇性地執法,成為上級收拾下級的工具。看誰不順眼了,安排一項根本完不成的任務,然後按照軍法砍掉他的腦袋。到了真正要嚴格執法的時候,比如臨陣逃跑,畏懼不戰,因為選擇性執法習慣了,反而因為有人包庇受不到應有的懲罰。

  不考慮可行性的法律和規章制度不如沒有,令出如山、雷厲風行首先要求決策過程的科學,不在決策上下功夫,一味地強調執行力,非但是愚蠢,更是故意作惡。定出一大堆執行不了的規章制度,什麼事情都是軍令,紙面上看起來是從嚴治軍,實際上卻是把規章制度廢掉了。每一條規例,必須是能夠執行的,這才是正確的態度。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09:35

第41章 中間派

  禁軍的管理比較粗放,平時管理的軍法不多,主要就是階級、逃亡、擅興這幾個方面的內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階級法和擅興律,階級法給予統兵官幾乎無限的權力和對下級絕對的權威,擅興律則是對統兵官權力的約束,他們沒有用兵的權力,發兵必須經由樞密院。這種管理體制下的士兵逃亡是必然,逃亡法便是針對士卒逃亡的懲罰。

  統兵官一方面是對下屬絕對的權力,軍中管理的所有事務都委託給了他們,一方面是作戰時用兵動輒得咎,大部分人寧可選擇消極避戰。這是問題的一體兩面,理論上講兩者相輔相成,不可能偏廢。對軍隊的絕對控制,就必須限制他們使用武力的權力,不然五代驕兵悍將擅自擁立的景象很難避免。處處限制就讓統兵官在戰爭中失去了主動性,對朝廷的命令消極應付,約束他們的是擅興律,消極避戰總不犯軍法了吧。

  軍隊終究是用來打仗的,為了嚴懲消極避戰的行為,又有了在軍事行動中才適用的罰條。宋朝軍法的細密嚴酷,主要是在罰條中體現出來。

  歷史上丁度和曾公亮編成的《武經總要》,收集的罰條一共七十二款,幾乎全部都是犯者即斬。背軍走者斬,詐病者斬,自傷殘避役者斬,期而後到者斬,不救友鄰者斬,聞鼓合發弓弩而不發者斬,違主將一時軍令者斬,惑亂軍心者斬,賭博涉及錢者斬,私議軍中事宜者斬,失去衣甲器械者斬,粗略例舉幾條,就知道到了幾乎無所不包的程度。

  平時的粗放式管理,對上戰時細密嚴酷的罰條,怎麼想都知道執行性極低。徐平前世的經驗,知道管理是科學的系統工程,管理要貫徹到每一個環節中。禁軍的這種平時粗放戰時高壓的管理方法,恰恰是最愚蠢的。

  這樣的軍隊,要想能戰對統兵官的要求極高。要麼是與眾同樂,大把的錢撒出去大家開心,平時好吃好喝同歡樂,戰時身先士卒帶頭衝鋒陷陣。要麼就是嚴於律己,從自己做起,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戰時一樣身先士卒。

  這樣優秀的統兵官,一百個中也出不來一個,打上幾十年仗,才能撞上大運。可禁軍的體制,國家財政根本支撐不了他們打上幾十年仗。這便形成了一個悖論,實際上無解。

  徐平一再向朝廷表示現在的軍隊是體制問題,必須改革軍制,才能夠應對戰事,但卻沒有人支持。朝廷中對黨項主戰的多是擁護舊軍制的,認為軍隊作戰不力,是軍法還不夠嚴酷,殺的人太少。只要嚴格按照軍法行事,把那些懦弱不戰,或者擅違軍令的誅殺,殺一儆百,自然就能夠人人奮勇爭先。要麼懦弱不戰,要麼擅違軍令冒進,統兵官要想把握其中的火候何其難也。相信徐平的多是跟隨他在三司事務中改革經濟的官員,但對於徐平軍制的改革並沒有把握。尷尬的是這些人多是主和派,認為不需要跟黨項一般見識,等到再發展幾年,朝廷錢糧充足,用錢砸也砸死元昊了。

  做官這麼多年,曾經任三司使主持天下錢糧,徐平的身邊是有一些人。但現在這個時候,這些人卻幫不上忙,他們不扯徐平的後腿就不錯了。

  向王守規和甘昭吉發洩了一通,徐平的心情不錯,對面前自己四位最重要的手下仔細分析著軍中的事務。告訴他們軍制為什麼要改,怎麼改。

  張亢就是擁護舊軍制的主戰派中的一員,聽了徐平的話,還是覺得無此必要,口中說道:「節帥,朝廷養兵,自生到死,讓他們錢糧無缺。觀歷代軍事,沒有哪一朝如本朝一般待士卒如此之厚。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到了戰時,只要這些人肯用死力,何怕西賊元昊!黨項小國,元昊不過逞一時之凶,只要將士用力,一戰可擒,何必費如許功夫!」

  徐平搖了搖頭:「你和景泰都做過鎮戎軍通判,對黨項並不陌生。說一說,在你們的眼裡,元昊跟他的父祖比起來如何?是現在的黨項更強,還是繼遷和德明時的黨項強?是現在的禁軍能打,還是太宗皇帝時的禁軍能征善戰?」

  張亢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

  這就是主和派和主戰派的兩個觀點,主戰的認為朝廷對黨項恩重如山,元昊反叛絕對不對饒恕。而且黨項終究是小國,只要發傾國之兵,必然能夠一戰而滅。特別是現在的黨項同時得罪了大宋和契丹,暫且不用顧忌北邊,可以全力對付黨項。主和派則認為此時的黨項強於前幾十年,而禁軍則不如前幾十年,太宗和真宗時沒有打贏的敵人,現在同樣沒有取勝的把握。主張用經濟手段壓迫黨項臣服,重新回到原來的軌道上。

  徐平是贊同主和派的分析,但卻是讓戰派的主張,兩邊不靠。他承認現在朝廷遇到的困難,但主張改革軍制,重新編練軍隊,邊改邊打,徹底消滅黨項。

  見張亢還是滿臉不服,徐平道:「公壽,我們都是讀聖賢書,考過進士的人。子曰,吾道一以貫之,忠恕而已矣。道之所以為道,一忠一恕,一體兩面,不可偏廢。如果只強調一面,便就失道,敗亡不遠。軍中只強調要士卒拼死上前,卻從來不為他們考慮,要怎麼樣才能做到奮勇向前,便就失了忠恕之道。我們這些讀聖賢書的儒生,怎麼談起兵來,卻跟暴秦的法家一個論調,你覺得可笑不可笑?」

  張亢腦袋一抬:「然而暴秦奮六世之餘烈,一統宇內,北逐匈奴,南驅百越,立不世之武功!若要談兵,自然還是學暴秦的好,難不成學那些被滅掉的幾國嗎?」

  「不學秦,便就要學那些敗亡的,這是個什麼道理?我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比前人更強不是應該的嗎?為什麼不能自己有所發明呢?秦一統宇內是不錯,但也二世而亡。本朝初立國,一統宇內,也如秋風掃落葉一般,現在呢?」

  見張亢依然不屈不撓,堅持自己嚴原來軍法的論凋,景泰道:「公壽,我們現在節帥屬下做事,只管按著節帥的吩咐去做就好。節帥不是說過,明瞭要去做,不明了同樣也要去做,有己的看法先留在肚子裡。現在爭之何益?前邊節帥雖然處置了王守規,也拿住了他的把柄,但他為本路走馬承受,必然還是會向朝廷密奏。還是先想想如何應對他吧。」

  張亢道:「我只是說說而已,該做的從來沒有推託過。至於王守規,不如——」

  看張亢眼中現出凶光,徐平道:「想什麼呢!我們如實上報,朝廷怎麼處置,由他們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09:36

第42章 動盪

  甘昭吉審訊完畢,三個私見王守規的統兵官被斬,徐平把案卷匯總,依正常管道上奏朝廷。與此同時,王守規密奏徐平在秦鳳路擅改軍制,亂祖宗之法,如果朝廷不能及時制止,恐怕闖下大禍。奏章發出去,甘昭吉便憂心忡忡地等到朝廷的回復。

  軍興以來,傳遞邊地州軍機要文字,一律使用急腳遞,日行四百里,夜行一百里。秦州雖然地處偏遠,機要文書到京城也不過四晝夜。

  到第十天,朝廷的回復便就到了,同時發到徐平和王守規的手中。

  朝廷的密令,是通過王守規傳遞的,這也是設置走馬承受這個職務的本意。直接發到徐平手中,表示這是公開的公文傳遞,並不涉及軍中機密。

  看了朝廷的公文,徐平的眉頭便就皺了起來。

  王守規因為干涉軍事,下詔切責,然後罰俸一年。這算是個什麼處理結果?正常來講最少也要把他召回去,不說砍頭,一頓脊杖是跑不掉的,然後發配到邊遠州軍當個監當官閒置起來。只是罰俸半年,還繼續讓他在秦鳳路,這不是相當於縱容嗎?

  另一道宣命是給徐平的,倒也沒有讓他停止軍制改革,只是要上章說明,平息朝廷內外的疑心。大敵當前,擅改軍制,如果由此引起戰事不力,徐平要承擔這個責任。

  秦州僻處隴右極邊之地,對朝廷的動向並不清楚,按照這兩份回復來看,應該是有人在朝廷中支持王守規。但支持他的人應該也不是皇帝趙禎,不然就不會讓徐平上章解釋改革軍制的目的了,在京城的時候徐平已經跟趙禎講過無數遍了。

  一個人在官廳裡想了大半個上午,徐平大致理出了一些頭緒,事情應該還是出在樞密院那裡。王德用是武將,做樞密使畏首畏尾,應該是有其他人給他出難題。徐平上章解釋過了之後,樞密院還是要做決定,一旦秦州出了意外,王德用可能就要被換掉。

  想不明白的事情,徐平乾脆就不想,只要趙禎那裡支持自己的決心還沒有變,事情就可以繼續做下去。至於朝中的紛紛擾擾,徐平現在也懶得理他們。

  自從入仕,徐平便就不靠任何一派,換句話說,他是自成一派。後果就是不管做什麼事情,他都是頂在最前面披荊斬棘開路的那一個人,事情成功了,帶著跟自己做事的一幫人一起升官。直到現在,那些跟在徐平身後的人還是只能夠搖旗呐喊,借不上力。

  靜下心神,徐平展開紙墨,寫解釋自己軍改目的和內容的奏章。這些東西他都早已經爛熟於胸,寫起來倒並不艱難。最難的,是兩個時代思想的衝突,他得讓人看得懂。

  正在伏案疾書的時候,譚虎突然進來稟報,新任的經略司判官到了。

  隨著戰事越來越多,沿邊帥府繼續增加人手,徐平帳下多了一名判官的編制,除此之外秦州增設一名通判。通判徐平上章請讓石延年來,判官則就讓朝廷選派了。

  頭也沒抬,徐平問譚虎:「不知新來的判官是哪一位?以前認識嗎?」

  譚虎叉手道:「稟節帥,是前些日子出使青唐的劉屯田。」

  「嗯,怎麼是他?」徐平猛地抬起頭來,想了一想,「快請他進來,我在客廳等候。」

  劉渙有一個都快被忘掉的身份,他是外戚,而且是出身於整個兩宋輩份最高的外戚之家,太祖祖母劉皇后的保州劉家。這份親戚關係實在太過久遠,按照正常的外戚,就應該不算數了。但劉皇後輩份太高,趙宋皇室的所有皇帝都是他的後人,所以直到現在,幾任皇帝一直都還是認這一家親戚。現在派他來,趙禎的態度就非常明顯了。

  此次出使青唐,劉渙做得非常成功,為國家立下大功,超遷職方員外郎。因為入殿奏對稱旨,再遷一資為屯田郎中。官場就是這樣,運氣來了,升官便跟坐火箭一樣。

  劉渙進了客廳,向徐平躬身行禮如儀。徐平笑道:「此次帥府增設一名判官,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是你去而複來。短短時間在京城和秦州奔波,一路上你也辛苦了。」

  「朝廷正是用人際,些許旅途勞累,又算得了什麼。」

  見劉渙倒是看得開,徐平忙賜座,讓上了茶來。

  請了茶,徐平對劉渙道:「前些日子走馬承受王守規私會統兵官,我已經上奏朝廷,處分已經下來,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此時京城什麼情形,你何以教我?」

  劉渙想了想,拱手懇切地道:「節帥問起,我便有話直說,如果有不妥當的地方,節帥一笑置之便了。這種事情本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徐平道:「以後你我同府共事,正應該坦承相見。」

  「王守規密奏節帥在秦鳳路變更祖宗法制,怕引起大禍,請朝廷妥善處置。這份奏章聖上並沒有秘而不宣,而是交付中書和樞密院共同處置。李相公認為節帥曾經在邕州以一州之地破交趾一國,現在所謂變更軍制,不過是當日邕州舊法,並沒有什麼不妥。陳相公卻以為階級法是本朝軍事之本,絕不可以妄動,動則必亂。樞密院王太尉沒有主見,對此不置可否,但新任的樞副章相公,卻以為陳相公說得有理,應當謹慎行事才對。正是因為如此,朝廷才下宣命讓節帥上章說明,再行決定。」

  徐平想了一會,突然笑了笑:「在這中間,陳相公和章相公,就真的是因為為了朝廷著想,才反對我在秦鳳路做的事?就沒有動換一換宰執的心思?」

  劉渙有些猶豫,最後還是道:「下面的話,是下官心裡亂猜的,對與不對,節帥聽聽就好,不必深究。自從節帥離開京城,三司分拆,中書不再像以前一般,輕易不過問三司的事務。中書對三司事事插手,程學士何許人?跟中書的衝突不斷。在這中間,因為審計司的鄭戩多附和李相公的議論,又與陳相公起了衝突。前些日子,陳相公便就與李相公鬧得不可開交,從而建言朝廷重新請許國公回朝為相。此時朝廷事多,李相公性子粗疏,不能掌控大局,還是用元老重臣才妥當。這次秦鳳路的事情,當與此有關。」

  徐平點了點頭,不再說話。王曾已經去世,緊隨之後蔡齊也去世了,呂夷簡終於還是耐不住寂寞,想重新出山了。朝廷的黨爭,不可能不波及秦州,自己的日子難得安生。以後只能儘量不管朝廷事務,讓他們不要牽扯到自己身上。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09:37

第43章 賜姓

  數日之後,徐平的奏章得到答覆,同意他在秦州繼續推行自己的政策,但務求謹慎。

  王守規還是留了下來,不過又派了一位武臣走馬承受,李昭亮的長子李惟賢來。

  李家既是將門,也是外戚,是到這個年代為止最成功的外戚將門。其祖李處耘在太宗年間議定的太祖從龍功臣中居首,後一代李繼隆又是太宗年間無役不與的重要將領,雖然有君子館之戰的敗績,但總的算起來還是勝仗居多。特別是晚年最後一仗澶州之戰,為大宋換來了數十年和平,契丹也從此不敢輕易南下。

  因為太宗李皇后牽涉到了太子之爭,謀廢真宗,真宗登基之後李家受到了牽連。不過在李皇后去世之後,李家又重新得到重用。李昭亮在父親李繼隆去世之後,主動投靠劉太后,李家再次興旺起來。當劉太后年邁,李昭亮又及時主動離開京城,避過了趙禎繼位清算太后時權臣的風波,繼續得到趙禎的信任。

  以李惟賢的家世,一般不會來當邊路走馬承受這種容易引起爭議的職事,不過趙禎一向重用外戚,他既然把李璋都派來了,再派一個李惟賢來也不算什麼。在心裡,他還是相信徐平能把秦州的事情處理好,帶摯這些外戚帶些軍功在身上。

  得到了朝廷的答覆,徐平重新啟動了秦州軍改,核心還是放在訓練、作戰、指揮以及後勤等的專業化上。不僅僅是設置專業人員,而且定下規例,編制操典,務求每件事情都有章可循,真正把禁軍變成一支職業化、專業化的軍隊。

  在禁軍進行整訓的同時,秦州的經濟和政治改革終於開始,三司鋪子正式開張。

  七月流火,暑氣開始漸漸退去,早晚的天氣涼了下來。一隊蕃人騎著快馬,乘著早晨涼爽的天氣,到了秦州城外。看見城門前人頭湧頭,在壕溝外早早便下了馬。

  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看著秦州城門,對身邊的人道:「許多日子不來州城,看起來還是跟以前一樣嗎,只是人多了一些。」

  張香兒笑道:「城門能看出什麼來?你要裡面去,才知道秦州跟以前大大不同了!」

  幾個人一邊說著,一邊牽著馬向城裡走去。

  到了城門處,幾個守城的兵丁看見幾人牽著的馬甚是神俊,對他們喊道:「兀那幾個羌人,你們的馬不可以在城裡私售,要賣牽到三司的鋪子裡去,那裡有買馬的牙人!」

  張香兒奇道:「自十幾年前,不就不許私自賣馬了?聽你的意思,若是我們的馬差上一些,還能夠在城裡賣不成?」

  兵丁指了指城門旁邊,口中道:「帥府新規,不合作戰馬的,可以在城中售賣,不過只能在三司鋪子裡的市集那裡賣。那裡寫的有馬格,旁邊有馬樣,你們的馬一看就是中格能做戰馬的。似這等馬,只能賣與帥府,敢私自售賣的一律治罪!」

  幾個蕃人有點尷尬,官府的佈告,除了上面的大紅朱印能約略猜出來,上面其他的字誰知道是什麼意思?不過只要有馬格馬樣,並不耽誤將來賣馬。

  張香兒到城裡的次數最多,對兵丁說了這是自乘的馬,並不售賣,幾個人進了城。

  過了城門,張香兒對身邊的濃眉漢子道:「阿廝鐸,我們去看一看賣馬的地方,如果一般的馬這裡也收,過幾天趕上幾十匹來賣。最近秦州城裡商賈多了起來,有不少的新奇貨物,把馬賣了換些回去也好。」

  阿廝鐸道:「我也正有此意,只是不知道那個什麼三司鋪子在哪裡,剛才也沒有問一問。」

  一邊的瞎廝鐸心道:「三司鋪子便就是原來的納質院,我們蕃人,還有不知道那個地方在哪裡的?幾十年前,你們藥家族不一樣納過質子。」

  「原來是那裡,我知道了。」阿廝鐸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田仁朗任秦州都巡檢的時候,對周圍蕃部殺戳甚重,周圍但凡大一點的蕃部,都不得不向秦州納質。後來黨項趙繼遷反叛,出於利用蕃部對抗黨項的目的,才對蕃羌改為籠絡為主。後來好幾任知州都曾放過一些年邁或有病的質子,藥家族便就是那時候不再納質了。

  秦州城不大,幾人走了並沒有多遠,便就到了納質院前。見到那裡人山人海,幾個人不由吸了一口涼氣,面面相覤道:「這裡怎麼變成這樣?如此多的人!」

  剛到門前,就有兩個排軍走上前來,攔住幾個人道:「要賣馬嗎?你們的馬只合賣給帥府,其他人一律不得收買。如若違例,且到秦州牢城裡走一遭!」

  張香兒忙道:「這是我們自己騎的馬,不賣,不賣的!」

  排軍仔細打量了幾個人,有認得他們是附近大族的頭人的,才道:「中馬格的馬一律不得私賣,不然被人首告了是重罪!你們切記!」

  幾個人答應著,才進了三司鋪子的門。

  院子裡是搭好的台架,三司鋪子租給到這裡做生意的人。每個攤位一天十文錢,象徵性地收一點,防止爭搶攤位惹出矛盾。這些都是普通商人,售賣的也都是以前秦州城裡都有賣的貨物,並沒有什麼稀奇。不過這麼多貨物聚在一起賣,還是讓這幾個驚奇不已。

  一個鬚髮花白的老人驕傲地道:「我的兒子甲寒曾經給族裡寫信,說原來的納質院改成了三司鋪子,裡面售賣各種珍奇貨物。不過好物不在院子裡,在裡面那些房子裡。那裡面才是三司鋪子發賣貨物的地方,天下各種奇珍,應有盡有,跟開封府一般!」

  阿廝鐸道:「據說你兒子學字是最快的,他能寫信也信得過,但你能看得懂?」

  老人道:「前些日子有個商人到我族裡,是認字的,我請他唸給我聽。」

  眾人點頭,話題不自覺得就轉到了甲寒身上。

  自從納質院搬到城外,開始教書識字,甲寒是最用功也是學得最快的。就在前幾日納質院進了第一次的全體考評,甲寒無論是考試成績,還是平時表現,均位列第一。徐平特意上奏朝廷,對他賜姓名。本來納質院定的規矩是姓從百家姓中拈鬮,但因為甲寒是第一個得到這種待遇的,趙禎特例賜予趙姓,既是國姓,也是百家姓中的第一姓。

  雖然徐平定的規矩是質子賜姓名只及自己,與部族無關,但還是被他的部族當成極大榮耀。瞎廝鐸心父子此次到秦州,便就是為慶賀此事而來。他們族中比較重要的人物,幾乎全部一起到了秦州。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09:38

第44章 細鹽

  一邊議論著甲寒的表現,幾人一邊向納質院裡面走去。

  瞎廝鐸心聽眾人盛讚自己的弟弟,不知怎麼心裡有點不舒服。弟弟的未來會怎樣?他想像不出來,不過聽說朝廷定的是與本來的部族無關,才讓他安心一些。否則的話,以現在甲寒的聲勢,如果回到部族,十之八九未來會接首領的位子。

  說了一會甲寒,張香兒問阿廝鐸:「你是不是聽說甲寒被賜了姓名,才要把藥廝哥送到納質院去?現在的納質院好是好,不過進去之後,可就跟本來的部族無關了。你一向都要藥廝哥接你的位子,他進納質院,你豈不是還要另選別的人?」

  阿廝鐸笑道:「我早就已經打聽過了,入了納質院後也不是不能回本族,不過要舉族奉迎,全族歸順。到時我們藥家族把他迎回來說是,別人能說什麼?」

  聽見這話,瞎廝鐸心的父親忙回頭問道:「還有這種事嗎?那我們族裡豈不是也可以把甲寒迎回來?不知道朝廷有沒有說,回到族裡之後可不可以不做首領。」

  「不做首領你們迎回去做什麼?他在朝廷做事,有品級俸祿,不是更好?」

  「說的也是。」老者點了點頭,低頭想著心事,不再說話。

  瞎廝鐸心的心裡猛跳,突然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父親的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想把弟弟迎回族裡?如果甲寒真地回去自己怎麼辦?還能順利接首領之位嗎?

  其他人並沒有注意瞎廝鐸心表情的變化,依然興致勃勃地討論著各自的兒子在納質院的表現。張家族的戍奈因為不是張香兒的親兒子,不可能被迎回去,反而灑脫一些。反正秦州不追究他用義子冒充兒子納質,現在對戍奈好一些,將來真有出息了對本族也有好處。

  這些質子不說將來做大官,哪怕就是在秦州當一個公吏,對本族都有極大的好處。你在官府裡有人,便就可以比別的部族得到更多的關照,不管是賞賜還是貿易,隨便從官府手裡露點好處出來,都受用不盡。

  看看快到走到房子那裡的時候,張香兒突然道:「咦,這裡還有賣鹽的?這鹽好細,怎麼又白得跟雪一樣,跟以前秦州賣的鹽不一樣啊!」

  鹽是很敏感的物資,幾個人湊上前去,圍著擺著的幾盒食鹽看了又看。

  這幾盒是樣品,真正要買要到另一邊堆成大堆的那裡,是以他們這裡倒不擠。

  看了又看,瞎廝鐸心看了看父親,問一邊站的吏人道:「不知這鹽什麼價錢?」

  那吏人看了看幾人,道:「這是上好精鹽,無泥無沙,最有鹽味,一斤十文足錢。」

  聽了這話,瞎廝鐸的臉色一下變得鐵青,悄悄拉了拉父親的衣袖,小聲道:「這裡賣的上好細鹽,一斤十文。這樣下去,我們族裡鹽池出來的鹽還有誰買?」

  先前陝西沿邊州軍食鹽實行入中法,按運送糧草物資道路的遠近,各地鹽價不同。秦鳳路高於鄜延、環慶、涇原諸路,給商人的價錢是每斤十八文。但這是官府給商人的優惠批發價格,招攬商人的,真正的解鹽的市價則要三十多文。而從古渭鹽池和黨項、吐蕃來的青鹽,一般售價為每斤十五文,所以秦鳳路的居民,實際上大多吃的是走私來的青鹽。

  為了打擊走私,朝廷的做法是按人戶強行攤派食鹽。如陝西路中部和東部的永興軍和同州、華州等地,強行攤派給人戶的食鹽價格是近五十文。這件事情的邏輯是這樣的,解鹽跟走私的青、白鹽比沒有價格優勢,朝廷又要鹽利,又要打擊走私,單憑經濟手段無法做到。強行把食鹽攤派下去,你反正有了高價鹽了,總不會再買走私鹽吧,一舉兩得。食鹽實行強行攤派制度,實際上就變成了稅,一種變相的人頭稅。

  沿邊的幾路,因為作戰和安撫戰區百姓的需要,不實行食鹽攤派,只是嚴厲打擊走私而已。所以秦州的食鹽,官價是三十多文,私下裡賣的走私鹽則基本是十五文。

  徐平把鹽價定在每斤十文,使黨項運過來的走私鹽完全無利可圖,他們的運費就不止十文了。而附近的古渭周圍和疊、宕兩州的蕃部私鹽,賣十文還是難夠賺錢的,但跟三司鋪子賣的細鹽相比,品質就差了許多,同樣失去了競爭力。

  上丁族最大的財源就是鹽池,與之相比,放牧的牛羊馬匹反而不重要了,剛剛還因為聽說秦州開始允許蕃部賣馬有些開心,此時瞎廝鐸心父子心中一片冰冷。

  見瞎廝鐸心面色鐵青,不定就要做出什麼事來,他父親拍拍他的手,低聲道:「此事我們回去再商量,這裡是秦州城,不要惹出禍事!」

  張香兒和阿廝鐸站在一邊冷眼旁觀,他們族裡沒有鹽池,平時對上丁族靠著食鹽發財眼熱不已,也沒少鬧矛盾。秦州低價賣上好細鹽,他們樂觀其成。自己也是要買鹽的,三司鋪子的做法對他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見瞎廝鐸心父子默默站到一邊,張香兒對阿廝鐸道:「這上好細鹽,才十文錢一斤,這次回去要派人來買幾百斤回去,莫要來得晚了。」

  阿廝鐸道:「幾百斤怎麼夠?我們都是族帳眾多,最少也要買幾千斤!甚至幾萬斤!現在秦州城裡又讓私下賣馬,價錢必定比以前好了不少,隨便賣幾匹就夠買鹽了。」

  張香兒連連稱是,與阿廝鐸圍著賣食鹽的地方轉來轉去。

  瞎廝鐸心的父親心裡五味雜陳,朝廷賜了兒子姓名他感激不已,只想著無論如何也要報答朝廷的恩典,沒想到接著就迎來這當頭一棒。族裡最大的財源就是鹽池,普通的族人還好說,鹽池再賺錢跟他們也沒有關係,但對首領和隨著來這些重要族人,這就是斷了他們的財源啊。佔據著鹽池,這錢簡直就跟白揀來的一樣,放牧多少牛羊才能比得上?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09:40

第45章 安撫

  徐平正與王拱辰閒坐喝茶,商量著今年營田務開墾的土地預計的收成,劉渙急匆匆地找了過來,對徐平道:「經略,剛剛上丁族的首領找到帥府,說是在三司鋪子看見我們發賣細鹽,價錢極低。這樣的價錢,他們族裡鹽池出來的鹽都沒有人買了。」

  「怎麼,難不成他還要秦州幫他向百姓抑配?」徐平示意劉渙坐下,「自本朝禁絕了黨項沿邊的諸處榷場,元昊最重要的財源便就是向本朝私賣青白鹽。沿邊賣細鹽,是為了斷絕黨項的這項收入,其他幾路早就開始了,我們秦州已經是最晚的了。」

  劉渙道:「道理是這個道理,但蕃人哪裡理會得那麼多?他們只知道從此周邊都會向朝廷買鹽,他們自己的鹽賣不出去了。少了這一財源,他們族裡必然怨氣不少,恐出亂子。」

  徐平點頭:「這倒也是。對於周邊蕃部,只要不附黨項的,我們還是以撫綏為主。這樣吧,我們一起想個辦法,看看能不能兩全其美。——先說好,低價細鹽不可能停!」

  劉渙以經略司判官兼秦隴路招安蕃落使,朝廷的本意是只有他去過青唐,給他這個官職以籠絡唃廝囉,所以官職帶的是並不存在的秦隴路,而不是秦鳳路。但徐平在秦鳳路的政策不再是以夷制夷,而是以我為主,變夷為夏,他管的事情也就變了。秦州轄下蕃落的並帳為村,設寨堡之類的事情,現在是劉渙在管。

  王拱辰道:「其實在官面上,本朝本就不允許朝廷轄下的地方用蕃落私鹽,以前只是撫綏蕃部,睜一眼閉一眼不管他們罷了。運到這裡之後,解鹽味道寡淡,泥沙也多,百姓才喜歡蕃部的青白鹽。現在朝廷革除了這些弊病,有上好的細白鹽,誰還會吃蕃部私鹽?既然本來就是不允許的事情,又何必理會蕃部的人怎麼想!」

  「話是如此說,但蕃部少了鹽池這項收入,必然對朝廷心生怨恨。蕃羌愛財,如果我們置之不理,可能就會生出亂子來。朝廷給他們出路,他們如果不從,叛亂我們去平定是師出有名。否則,就是我們做事不力。不教而誅謂之虐,本朝以仁義治天下,不能那樣做。」

  徐平一邊說著,一邊心裡合計。大的方略其實他心裡有數,但具體到上丁族那裡,詳細該怎麼安排還是要仔細考慮。仁義治天下只是大口號,定下一個這樣的原則,如果事事當真這麼想就是迂了,徐平還沒到那種程度。蕃部的事情,終究是要恩威並重。但怎麼做才能既對他們示恩,又給予足夠的威懾,就要仔細拿捏。

  邊境地區愛買青白鹽,也並不是因為解鹽的品質不好,只是運到這裡之後不好。以前讓公吏和廂兵運鹽,因為路上有損耗,再加上他們偷偷克扣,為了湊夠數量,便向裡面攙泥沙。離著解州越遠,鹽裡攙的泥沙越多,等到秦州這裡,就成了帶鹹味的泥沙了。徐平改由郵寄司運鹽,而且使用木箱密封,斷絕了偷鹽的事情。運輸的過程中又定了合理的損耗,不再把這合理的損失轉嫁到運鹽的廂軍身上,鹽的品質就提了上來。現在三司鋪子賣的細鹽既好又便宜,周圍蕃落不管怎麼做都不可能獲得以前的利益。何況他們的制鹽技術本來就比較落後,大宋不利用食鹽收人頭稅了,他們自然比不過。

  這是針對黨項的經濟戰爭,周圍被波及的只能自認倒楣。

  劉渙明白了徐平的意思,試著問道:「要不,蕃落的鹽由秦州收買,定一個數額如何?」

  「可以,我們收了他們的鹽來,再製成細鹽出售,也是一樣的。」徐平點頭,「不過官府收鹽,不可能再按以前他們賣的鹽價,官府不能賠錢。要麼他們就把鹽池獻出來,由秦州在那裡置鹽監,每年抽出一些錢來給他們,或者一次性付錢收買。」

  劉渙也覺得這是惟一可行的辦法了,問道:「若是官府收買,每年定多少數額?一斤多少錢合適?收了他們的鹽,解鹽運到這裡的就要少了,不知三司願不願意。」

  徐平笑道:「三司怎麼會不願意?你以為現在一斤細鹽十文,還有多少利息可賺嗎?解州運到這裡近千里路,賣的鹽價能夠運費就算不錯,說不定三司還要賠錢進去。至於每年的數額,可以通算一下秦鳳路幾州的人戶,全部收了他們的鹽也未嘗不可。不過,數額不能定得過高,防止蕃人貪財,把黨項的青白鹽混在裡面賣給我們。最好的辦法,還是他們把鹽池獻出來,朝廷那裡立鹽監。作為補償,可以一次性付錢給他們。」

  王拱辰道:「這樣倒也可行,蕃羌愛財,只要真金白銀給他們,未必不願意。」

  劉渙道:「好,那便就如此!幾種辦法擺出來,讓他們自己去選!對了,現在他們的首領還等在我那裡,最好定一個價錢,讓他們自己回去合計。」

  「價錢可不好隨便亂定,官府統一收買,把價錢定死,以後必然會出現向運來的鹽裡攙泥沙的事情。這樣吧,如果他們願意,便就由三司鋪子出面,看看一斤能制出多少細鹽來,用這個做標準,分作幾等,各定價錢。總的原則,三司鋪子不賺不賠,只是幫著他們製成細鹽發賣。這話跟他們講清楚,朝廷的大政方針不會變,他們也要學著適應。」

  徐平說完,王拱辰道:「以前周邊賣的青白鹽都是一斤十五文,這些蕃落賣給販鹽商人的時候,無非七八文錢,又能高到哪裡?三司鋪子重制細鹽,加上販賣請的人,估計按五六文收鹽也就差不多了。算來算去,比前也差不到哪裡去。而由朝廷收買,可沒有任何風險,不再是違法犯禁的事情,這些蕃落只要腦子正常,便就不應當拒絕!」

  徐平搖了搖頭:「君貺,如果只是照顧這些蕃落,怎麼做都可以。但是不要忘了,我們定這樣的鹽價,是為了禁絕黨項的青白鹽。有鹽池的蕃落即使同意了,黨項的鹽賣不過來了他們如何甘心?我現在擔心的不是這些蕃落鬧事,而是黨項,還有以前從黨項走私青白鹽獲利的部族。鹽又不會長毛,黨項每年向本朝賣那多的青白鹽,怎麼來的?會州附近的那些部族,很多都參與販運私鹽,他們才是最有可能鬧事的。」

  劉渙急忙道:「經略說得極是。渭河北邊多是生蕃,本來就不安生,這次斷了他們販運私鹽的財路,只怕要鬧出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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