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43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10:05

第66章 心中無血,出師大吉!

  已經到了深秋,清晨的風吹在身上,冰涼刺骨。

  禹藏花麻在西使城旁邊的小山谷中走過來走過去,踩得腳下的枯草呀呀亂響,不時抬頭看一看剛露出魚肚白的東方天空,滿面都是焦急之色。

  野利遇乞低聲對他說道:「放寬心,一會必然會是個吉兆。我告訴你個消息,不要傳揚出去。前些日子已經議定,邈川首領一聲金龍將娶烏珠的另一女為妻,與你一起做本國附馬。而且不只是一聲金龍,流落在宗哥城的唃廝囉次子磨氈角也已經歸附本國,只要你這次取了秦州城,則隴右之地就盡歸你們幾個所有。到時守住隴山的關口,誰能奈何你們?」

  「哦——」禹藏花麻答應一聲,沒再說什麼,也看不出高興不高興。

  禹藏花麻的勢力在蘭、會兩州,因為跟河湟吐蕃各部族的關係比較疏遠,也沒有可能把勢力延伸到那裡,他關心一聲金龍幹什麼。現在黨項在蘭州到狄道去的馬銜山隘口築了兩座小城瓦川和凡川會,隔絕了蘭州與河湟的道路,兩者各不相干。

  正是有禹藏部的存在,黨項對唃廝囉用兵,走的是北線打犛牛城,而不是從蘭州發兵。

  瞎氈主動提出歸附大宋,磨氈角卻在這個時候陰附黨項,細究起來,其實都跟被黨項攻滅的西涼六谷蕃部的殘存勢力有關。廝鐸督帶六谷殘存勢力的大部依附唃廝囉,因為六谷蕃部跟黨項不共戴天,唃廝囉只能堅決反抗黨項,而與唃廝囉敵對的勢力便大多站到了黨項一邊。而瞎氈依附的是六谷中的龕谷蕃部,不管他的意願如何,反正是必須站在黨項的對立面,只能附宋。只有遠離湟水流域,黃河和洮河一帶的蕃部,才能在兩者中間保持中立。兩強對立,夾在中間的小勢力實力不夠,只能選擇一邊站。

  其實黨項的元昊又何嘗不是如此?夾在契丹與大宋之間,他的父祖都是左右逢源,從兩邊吃好處。能夠有這種局面,是因為黨項的勢力足夠強大,契丹和宋都用得到他。元昊連這種局面都不能接受,非要自己稱帝,那就看他有沒有這麼大的腦袋戴這頂帽子了。

  一道金光從遠方的山頭上崩射出來,天地間突然一下子就亮了。

  「時辰到了!」一個巫師打扮的人厲聲喝道,帶著兩個徒弟牽住了一腔羊。

  禹藏花麻和野利遇乞都緊張起來,緊緊盯著巫師的一舉一動,生怕錯過了每一個細節。

  牽住羊,巫師帶著兩個弟子乾淨利索地宰殺了,剝了皮,連內臟都一起掏了出來。

  巫師仔細看了羊的內臟,手拄木杖,對著太陽高聲喊道:「腸胃無礙,心中無血,出師大吉!此次出戰必然取秦州城,這是上蒼給大王的禮物,不能違背天意!」

  禹藏花麻長出了一口氣,與眾人一起歡呼。

  野利遇乞滿臉都是笑容,對禹藏花麻道:「天與不取,反受其咎,你還猶豫什麼!」

  禹藏花麻對著東升的太陽,張開雙臂,高聲道:「天意已降,哪裡還敢再有疑慮!此次我們並力出兵秦州,一定要萬眾一心,全力對敵。——如有違誓,有如此箭!」

  一邊說著,一邊取了一枝箭出來,一折兩半,自己收了一半,另一半交給野利遇乞。

  野利遇乞小心收了斷箭,高聲道:「大家合力伐宋,如有違誓,有如此箭!」

  說完,把手中的斷箭高高舉了起來,聚在小山谷裡的人一起歡呼,聲勢震天。

  蕃羌重巫蔔,在出兵之前選個良辰吉日,提前一夜焚香禱祝,在谷裡燒五谷彩布。第二天清晨宰羊,如果羊的胃道無阻,則表示出兵無礙,羊的心中無血,則表示出兵大吉。

  一直猶豫不定的禹藏花麻得了這個吉兆,再無疑慮,心中如放下了一塊大石一般。

  野利遇乞更是鬆了一口氣,慶倖自己終於完成了任務。黨項全國設十二監軍司,在邊境駐重兵,但由於應對的重心是大宋和契丹,面對西蕃的監軍司兵力較少。具體說,是防備契丹七萬人,對鄜延、麟府兩路五萬人,對環慶、涇原兩路五萬人,甘肅路駐軍三萬人防備西蕃、回紇。其餘駐紮於腹心一帶的重兵,是屬於機動的進攻力量。直面秦州的是天都山附近柔狼山北的西壽監西司,而蘭州附近卓羅城的卓羅和南監軍司,因為中間有禹藏花麻相隔,反而跟秦州無關,主要用來防備唃廝囉和河西。

  這是元昊稱帝的第一個年頭,秋冬時節必然有大戰,黨項抽不出多少兵力來與禹藏花麻一起進攻。西壽監軍司來三千人,已經是野利遇乞現在能夠調動兵力的極限了。那裡和在韋州的靜塞監軍司一左一右扼葫川,也不能真當涇源路的大宋重兵不存在。

  黨項軍制,每一正兵配三人左右的負瞻,漢人的說法就是雜役。這是蕃羌風俗,不但是黨項如此,契丹和吐蕃也是如此,是他們部落奴隸制在軍事上的反映。所以別看黨項動不動就出兵數萬數十萬,真正的正兵其實並沒有多少。

  元昊的第一次對宋大規模的軍事行動,還是放在了鄜延路和麟府路。他們對那裡已經做了長時間的軍事準備,摸清了地理人情,做了針對性的部署,又有橫山羌相助,是最適合發動大戰的地方。而且在元昊稱帝之後,大宋雖然加強了邊地州軍的軍事力量,卻沒有針對黨項的統一方略,有很多漏洞可抓。對鄜延動兵,黨項全境的軍事力量都被抽調,位於西側的右廂同樣也不例外,野利遇乞想幫禹藏花麻也無兵可用。

  黨項是全民皆兵,聽起來好像非常厲害,實際上這是建立在部落奴隸制基礎上的。正兵就是一個一個小的奴隸主,負瞻、寨婦等等雜役算是農奴,戰事起來,正兵拿著命去搶財貨人口,負擔則轉嫁到那些雜役之流身上。要知道即使正兵戰死,他們的地位也是由子孫承襲,農奴的地位幾乎不可能改變。即使不把這些雜役當人,壓迫得狠了,他們也總會起來反抗。所以必須打勝仗搶到財貨,來補充戰事的消耗,一旦打了敗仗,特別是核心主力被吃掉的話,則就有可能發生大亂。

  野利遇乞鼓動禹藏花麻進攻秦州,其實並沒有指望他能真地佔領那裡。到底黨項不是跟禹藏部一樣窩在山裡的土大王,這點見識還是有的,幾萬臨時湊起來的部落兵怎麼可能攻得下那樣的重城,宋軍就是不反抗,城門關起來任他們打也得打上幾年。野利乞遇的目的是借此牽制住西線的宋軍,並作為疑兵牽制宋朝的注意力,放鬆對東線的警惕。

  至於禹藏花麻失敗怎麼辦,野利遇乞管他們去死,他的勢力削弱了黨項就進佔西使城。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10:05

第67章 找盟友

  西使城雖然還稱作城,也不過是保存了個名字而已,早已經沒有了城池的樣子。城牆已經傾頹,亂糟糟地長著時草,城門更是不知道哪裡去了。城裡的多數房屋早已經成了斷牆殘垣,空地上亂七八糟地搭著帳篷。

  幾個漢人服飾的商賈走在街上,對身邊帶路的人道:「這城裡好似比前些日子熱鬧了許多,禹藏大王治理有術。」

  那人道:「現在秋後,牛羊肥壯,自然城裡的人就多了。」

  走不多遠,看見路邊一處商鋪,收拾得甚是整潔,鋪子前面人頭湧動。門前掛了個招子,看起來是賣雜貨的,一如漢地的風俗。

  「幾個月不來,這鋪子生意好似大了許多!」

  「那是自然,他們從秦州的三司鋪子販了許多新奇貨物來,周圍族帳的首領都到這裡來買。他們每日裡不知多少銀錢入帳,可不是生意做得越來越大了!」

  「原來如此!想不到林員外還有這等本事,從秦州販運貨物到這裡來。我先前與林員外熟識,他做得好了,自然該過去恭賀一番!」

  帶路的人有些不耐煩地道:「罷了,林員外賺了錢,早已經回鄉了。現在的員外是他老家的親戚,幾個月前盤了他的鋪子,不是你原來熟識的人。大王專等,我們不要節外生枝。」

  那官人連道可惜,只好打消了這心思,隨著帶路人一路向城裡走去。

  雜貨鋪裡,在前面照應生意的彭主管看著鋪子裡的人,眼角的餘光掃到外面路上的一行人,不由微微眯起眼睛。吩咐了身邊的小廝一聲,轉身進了旁邊一間廂房。

  不一刻,一個精明強幹的漢子進來,向彭主管躬身行禮。

  小心地看了看周圍並沒有異常,鼓主管對進來的漢子說道:「剛才街上走過去的那幾個人,我看著像是附近販私鹽的喬官人,領著他們的,是一個禹藏大王府裡的主事。這些販私鹽的現在到西使城,只怕與戰事有關,你出去查探一番。」

  那漢子應諾,轉身要走,又被彭主管叫住。

  「我們在西使城裡一舉一動都容易惹人注目,你萬事小心一些,不要漏了行藏。出去先到路盡頭的王家鋪子裡買一屜豆腐,再去買一隻羊,順便打聽。——實在打聽不到消息也沒有什麼,我們再別想辦法,只是千萬不要被人瞧出破綻!」

  漢子肅容答應,這才行禮轉身出了房門。

  三司鋪子在秦州大量批發內地來的各種新奇貨物,迅速改變了這一帶的零售業。本來各種雜貨鋪子、貨郎攤子就是內地的漢人到了這裡經營,機宜司與三司鋪子配合,在這個商業網絡中都安插上了他們的人。這些人平日就是正常做生意,兼收集消息,每天都有人把收到消息集中起來,利用販貨的機會送到秦州。這個時代,對於軍機大事的保密意識都沒有多強,這樣收集情報的活動根本就不被認為是間諜活動,沒有絲毫防範。事實是徐平對這些人定的各種規例過於嚴格,周邊蕃部對此根本沒有認識,當然這樣過於嚴格的限制保證了這體系的正常運轉,使秦州帥府一直牢牢掌控著周邊的勢力的動向。

  除了機宜司,王凱屬下也有情報收集的機構,多是利用流動商人、江湖郎中、各種僧人、甚至流動藝人的身份,到周邊打探消息。兩個情報系統並行不悖,互不干擾,也互不知情。收集到的情報互相印證,一是保證準確性,二是儘量保證沒有遺漏。

  喬官人一路到了禹藏花麻的帳裡,等不多久,便就被領進帳去。

  一進帳,便就見客位上坐了一位三十多歲的英武漢子,髠發禿頂,一幅黨項人裝束。

  主位上的禹藏花麻道:「喬官人,這一位是西壽監軍司的細賞者埋大人,快上前見禮!」

  能讓禹藏花麻如此重視,喬官人知道是黨項那裡的大人物,忙上前見禮,口稱大人。

  黨項的習慣,多稱高官為大人。自元昊建立法制,他們的文書中便就如此稱呼,也不知道是傳承自哪裡,可能是蕃羌舊俗。這習慣便就如同漢人稱官員為官人,相差不多,都是下對上,不知道確切官職的時候用的稱呼。

  黨項的官制主要是學自大宋,一樣設中書和樞密院,甚至在都城還設了開封府,一些官場的習慣也一樣。比如文官為尊,同樣級別的官員相處,文官在上。不過漢蕃官員在一起的時候,宋朝是以漢官為尊,而且是蕃官不論官階皆處漢官之下。黨項則反過來以蕃官為尊,官階有高低時以官高者為尊,官階相同時則以蕃、漢、降漢、吐蕃、回鶻排序。

  有這樣的官場習慣,細賞者埋便就顯得相當倨傲,對禹藏花麻道:「大王,我們議論的是軍國大事,喚幾個漢人的私鹽販子來做什麼?他們拿得了刀槍嗎?」

  禹藏花麻道:「都統大人莫要小瞧了這些人,他們在秦州附近販私鹽,在宋國可是違法犯禁的事,等閒人做不了。舞刀弄槍,他們都是好手。——不過這次召他們來,不是要他們幫著我們打仗,而是要代我們做些我們自己不好出手做的事。」

  細賞者埋冷聲道:「有什麼是我們做不了的?要他們去做!」

  這次出兵,要借重賞項的兵馬,禹藏花麻也不與細賞者埋計較,口中道:「古渭州那裡也有鹽井,一向出青白鹽,也是由這些人代賣的。秦州的三司鋪子賣細鹽,這些有鹽池的部族同樣損失不小,此次我們出兵,能聯絡他們一起舉事最好。」

  喬官人忙道:「大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三司鋪子初賣細鹽的時候,有鹽池的上丁族和青唐族確實多有怨言,不過很快三司鋪子便就答應收他們的鹽,安撫下去了。」

  「把鹽賣給三司鋪子,哪裡有自己煎鹽賣得快活?我不信他們就這樣咽下這口氣!」

  喬官人低頭想了想,道:「大家都買細鹽,我們一樣也斷了生路,這些日子一直在想辦法。青唐族的納支藺氈在族中說一不二,他對三司鋪子收買本族的鹽甚是滿意,我們無法可想。倒是上丁族——」

  禹藏花麻見有戲,急忙問道:「上丁族那裡有辦法?」

  喬官人沉吟道:「也不能說有辦法,只能去試一試。上丁族多年前向秦州納質,把幼子廝鐸氈送到了納質院裡。不想秦州新的大帥來了之後,把納質院裡的質子都放了出來,還教他們讀書識字。了個廝鐸氈學得極好,被朝廷賜了姓名,以後說不定就會有一官半職在身上。才首領便就想把廝鐸氈迎回族裡,接首領之位。如此一來,他的長子瞎廝鐸心便心懷不滿。我們有心,可以在瞎廝鐸心身上下些功夫。上丁族是古謂一帶的大族,特別是渭河以南的部族多聽他們的號令。如有上丁族相助,大王此次出兵便就成功了一半。」

  禹藏花麻聽了大喜過望:「我們此次出兵,在三都川谷口正對著開封來的宣威軍,那軍雖然人數不多,但據聞是禁軍精銳,小視不得!如果有上丁族起兵相助,則宣威軍就會腹背受敵,助力不小!喬官人,此次你如果能夠成功,我這裡必重重賞你!」

  細賞者埋雖然傲慢,到底是帶兵打仗的,聽到這裡,便就知道這喬官人助力不小,暫時收起倨傲,對他道:「你去對他個什麼瞎廝鐸心說,如果他能夠帶上丁族起兵相助,不但是禹藏大王會封賞他,我們黨項也同樣不吝封賞。等到打下秦州,古渭一帶可以全都交給他的族裡。另外是要金銀絹帛,牛羊馬匹,還是兵甲器杖,我們都可以給他!」

  喬官人面露喜色道:「有大人如此作保,此事就成了一半!不過,口說無憑,最好還是有個我信物我帶著,到時給瞎廝鐸心看,讓他知道我所言不虛。」

  「信物?」細賞者埋摸了摸自己身上,一時不知道該給喬官人什麼。最後解下腰上的寶帶來,交給喬官人。「這條寶帶,是我在烏珠身邊任鐵騎隊長時,烏珠親自送予我,一向都珍貴非常。這次你便帶著這條寶帶,還怕那個上丁族的人不信!」

  烏珠本是黨項語中青天子之意,元昊稱帝,自稱烏珠,意為中原皇帝是黃天子,他是青天子,平起平坐。用漢話講,烏珠就是皇帝的意思。元昊侍衛軍中有三千鐵騎,分為十隊,細賞者埋原就是十隊長之一,此次派到西壽監軍司來。

  喬官人收了寶帶,剛是黃金打造,上面鑲了不少寶石,確實珍貴非常。這種寶帶肯定不是普通人佩帶的,應該能夠唬住瞎廝鐸心。

  收了寶帶,喬官人又道:「有了信物,最好還有大人的書信,才好說到上丁族。」

  「這有何難!」細賞者埋招來隨行的文吏,幫著寫了信,自己用了花押,交付喬官人。

  喬官人接了信,笑著道:「大人如此信任在下,此事就成了七八分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10:06

第68章 軍民魚水

  趙珣、劉滬兩人吃著松子、花生,喝著茶水,悠閒地坐在帥府旁邊不遠的軍營裡,聽著臺上的說話藝人說三分。旁邊高大全、景泰、桑懌、張亢以及劉渙等幾個人作陪。

  最近軍營裡主講說三分,而且是跟本地的地理人情結合起來,用三國的故事,讓將校士卒加深對這一帶地形的印象。田況和柳三變兩人組織寫話本,徐平讓種世衡、石延年等對軍事熟悉的文人進行潤色,糾正他們地理和軍事常識上的錯誤。說三分不僅僅是軍中的娛樂,還是普及地理知識,進行戰前動員的形式。

  最先引起趙珣興趣的是正式說話前的引子。引子是說話藝人在正式說書之前,先講一段新聞時事、野史逸聞之類的小故事,先聚集人氣,讓聽眾的注意辦集中,古已有之。不過今天的說話藝人講的引子很有意思,說的是最近軍中發生的一個小故事。

  說是在一隊駐軍的營地附近,有一戶孤寡人家,戶主出外行商,被蕃羌所掠,從此不知去向,家裡只剩下一個老母和嫁來不久的新婦及一個不滿周歲的幼兒,艱難討生活。這些孤寡人家,都在軍營裡錄得有名冊,每到朔望之日,軍營便組織幫他們做農話,農忙時幫著他們耕種田地,收穫糧食。結果一個伶俐的小兵,一來二去跟這戶人家的新婦好上了。

  說到這裡,說話藝人一拍桌子,問面前的一眾將校士卒道:「你們猜最後結果如何?」

  徐平的軍中軍紀不如其他軍中嚴酷,但執行很嚴,禁止女性入軍營。這本來是軍法中的禁條,但大多數軍營都不執行,甚至有的軍中公然有女妓同行,秦州軍中這樣嚴格執行的非常少見。縱然是本州駐泊禁軍是帶家眷的,也只有休沐的日子才能回家團聚,京城禁軍則是孤身來到西北,一群大漢天天在一起,聽到這種故事格外興奮,紛紛起哄,讓說書藝人快說。就連趙珣聽了,也不由放下手中的茶,饒有興味地聽結果。

  說書藝人微微一笑,卻是把軍紀搬了出來,說那婦人的丈夫生死不明,按律法還不到三年,不當判和離。那小兵還好只是跟那婦人兩情相悅,沒有姦情,不然按律法斷,就應該是死罪了。最後軍中把那小兵調離了,進行懲戒,倒也沒有嚴懲。

  下面的軍兵一起起哄,道:「那兩人兩情相悅,軍中這樣棒打鴛鴦,豈不拆散了一段好姻緣?那婦人的丈夫被蕃人掠去,哪裡還有生理!」

  說書藝人道:「法律即是人情,依你們說,若是成了這一段姻緣,豈不是拆了那婦人丈夫的另一段姻緣?所以此事軍中處理的極是,若是兩人真個有情,候個三年,等到婦人可以和離了,再在一起豈不是好?三年若是都等不得,就罔論一世了!」

  聽了故事結局,趙珣笑道:「本是要聽段新奇故事,沒想到最後卻是一切依軍紀,好無趣!這說話藝人,豈不知道要不按常規來,士卒們才會喜歡聽嗎!」

  有些意興闌珊的張亢聽了這話,把茶放下,正色對趙珣道:「衙內,可不要把這說話只當作玩笑,說話藝人這麼說,是軍中定下來的,豈能由著他自己!」

  趙珣愣了一下:「怎麼,這些說話藝人的話本還要軍中審過嗎?」

  「豈止是審過,這本就是軍中找人寫出來的!」說起這些張亢終於來了精神,「這些說話藝人,說的本子皆是由軍中編寫,不管說什麼故事,都是有用意的。最近說三分,都是講蜀國北伐的戰事,便就是要借此讓軍中將校知曉本地的地理、軍事。引子說這樣一個故事,是借此宣講軍紀,可不是隨便亂說。京城來的禁軍駐秦州,不帶家眷,跟土著婦人發生愛情的非止一起,因此處斬的也有近十人了。」

  劉滬道:「若是如此,為何不讓說話藝人講那小兵跟婦人有姦情,軍中統兵官最後揮淚處斬,豈不是更能震懾人心?」

  張亢連連搖頭:「軍中用說話藝人做這些事,是寓教於樂,目的在一個教字,用的手段則是一個樂字。若是最後把那小兵處斬,便就沒了樂趣,這故事變了味道,跟整個軍中的氛圍不符。此是節帥方略,軍中軍紀森嚴,日日整訓,本就壓抑,若是再在這些放鬆娛樂的時候,還說些不開心的故事,便不妥當。凡是涉軍中事務,執法要嚴,日常事務,則要輕鬆歡樂,一張一弛才謂道。一味震懾手下,只會適得其反!」

  禁軍紀律鬆弛,戰力不足,人人皆知,也被痛批。公認的應對辦法,是從嚴治軍,統兵官要敢打敢殺,鎮懾住手下。像徐平這樣,在軍中設藝人,儘量說些開心故事,放鬆官兵情緒的極是罕見。卻不知不管是將領還是小兵,都一樣是人,一樣有七情六欲,在軍事上對他們管的嚴了,必然就要在生活上讓他們放鬆。一味高壓,總會讓人崩潰。更何況禁軍的實際情況是紀律鬆弛存在,因為受不了軍中的高壓士卒大量逃亡同時也存在,豈是喊打喊殺能夠解決問題的?如果能狠起心來殺人就能帶好兵,禁軍也就不會潰爛成這個樣子了,統兵官有幾個是菩薩心腸的?事實是因為士卒不斷逃亡,導致統兵官不敢管,由此導致紀律渙散,紀律散了想再緊起來加倍困難,一管逃亡更多,便就只好潰爛下去。

  對於帶兵的人來說,除了少數一些腦子不大靈光,或者心理有些不太正常的,對這個道理還是明白的。所以這個年代好的將領,便就是一手嚴肅軍紀,另一邊嚴於律己,同時凡有賞賜,都大多都分給手下的人,以此來讓部下保持戰鬥力。話是好講,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就鳳毛麟角了。做不到怎麼辦?那就只好對部下一邊實行高壓,一邊在軍中安插自己的親信,借此掌控軍隊。這些親信要靠得住,軍紀只好就對他們無效了。

  軍事上要嚴肅,生活上要活潑。作戰、訓練嚴格按軍紀執行,任何過犯必須處罰,而在日常生活上,要讓將校士卒吃得飽、穿得暖,過得舒心,這是徐平對自己屬下的兩支大軍的要求。桑懌和高大全軍主要管從嚴訓練,張亢和景泰就要扮演慈祥的大家長。

  趙珣和劉滬聽得甚有興趣,他們自然知道這樣對軍隊戰力的保持最好,但要做到,他們現在軍中是不可能的。軍隊是一個體系,意志要靠制度和跟制度配套的人員來完成,不是喊一句話就可以的,他們現在恰恰缺乏這樣一個體系。

  聽張亢講著秦州軍裡的制度,劉滬突然問道:「難道剛才說話藝人說的,你們軍中把軍營周圍的鰥、寡、孤、獨都立名冊,每逢朔望都去探望,幫著他們做活計也是真的?」

  張亢點頭:「自然是真的。若沒有此事,官兵豈容他瞎講?」

  「這有什麼用?軍營中每日多少事做,哪裡還有餘力做這些閒事?」

  「閒事?」張亢搖了搖頭。「這可不是閒事。我們邊地州軍的官員時常上書朝廷議論禁軍,說東軍西來,與本地駐泊禁軍相比戰力不足,甚至與蕃兵比起來都多有不如。其中一條便就是,禁軍不比他們,家眷不在此處,不是生在這裡長在這裡,遇戰事不能死戰。那怎麼辦呢?難道在哪裡開戰,便就用哪裡的兵嗎?我們要打到黨項去,難不成還要招黨項人從軍不成?所以,如果只講士卒要用當地人,沒有半分用處,不可能的事情。史上秦滅六國,按照這說法根本就打不了仗嗎,秦軍到六國去離家萬裡,還打什麼?」

  徐平安排這些的時候,張亢跟劉滬現在一樣,覺得不理解,多此一舉嗎。當時徐平便就這樣跟他分說,為什麼照顧當地的鰥、寡、孤、獨,為什麼要幫著地方修橋鋪路。總而言之一句話,駐軍以軍營為家,把周圍的鄰居當成家人,他們才會把你看成自己人。

  張亢接著道:「其實啊,認真說起來,軍中做這些事情,並花不了多少功夫。但如此做了之後,就跟駐紮的地方連在一起了。人有七情六欲,接觸得多了,總會有些感情,特別是禁軍離家萬裡,更容易有一種家的感覺。而做了這些事,地方上也會念著恩情,對駐軍另眼相看。客軍西來,這樣做一些閒事,不就有了跟土軍一般的鬥志?節帥說過,百姓如水,軍兵如魚,如果嚴守軍營,讓士卒跟地方百姓隔絕,便就如魚了水,自然也就沒了活力了。日常說禁軍西來,作為客軍不能死戰,不就是這個道理?」

  趙珣和劉滬兩人聽著,不時點點頭,又搖搖頭。這道理聽著好似有道理,但也只是好似而已,他們不信做這些無用的事,作客的禁軍就會如同本地土軍一樣死戰了。

  當然只是做這些事是不行的,任何事情孤立起來看都會讓人產生疑問,只有把整個體系聯繫到一起看,才會看得清楚。秦州軍做的這些是不是多餘,還是要到戰場上去證明。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10:08

第69章 財帛動人心

  夜涼如水,瞎廝鐸心一個人坐在月夜下,傍著一堆篝火,喝著悶酒。酒是伏羌寨新開的三司鋪子裡賣的烈酒,一入口便就如一塊火團,一直滾到肚子裡。那裡也有賣好酒,瞎廝鐸心買過,覺得味道太過綿軟,不如這最便宜的烈酒喝著爽快。

  伏羌寨以西,已經完成了並帳為村,反應再遲鈍的人也看得出來,這動作很快就要沿著渭河向西推進,說不定下年上丁族這裡也要並帳了。

  蕃落對此反應不一。有的看著並帳為村之後的首領得了大筆賞賜,天天在秦州城裡無所事事,吃香喝辣,滿心羡慕,盼著自己族裡也早點並帳。有的則認為並帳之後,蕃人就不是蕃人了,跟一般漢人無異,激烈反對。倒是底層的蕃落民眾滿心盼望著早一點並到自己這裡來,東邊秦州附近這一年的日子他們看得清楚,向朝廷交的稅賦比蕃落頭人收的少了許多,日子一下子就好了起來。誰不想過好日子?

  老首領是反對本族並帳的,不過他很理智,知道大勢來了,擋也不擋不住。只好一邊恫嚇本族蕃民,說朝廷稅賦收得少只是暫時給點甜頭,以後加稅誰又能擋得住?一邊加緊準備迎甲寒回族,有他在族裡,並帳為村的時候能夠多爭取一些好處。

  這個時候,沒有人問瞎廝鐸心怎麼想,他已經被人遺忘了。甚至他本人的小家庭,也已經搬離了上丁族聚居的那處山谷,來到了十幾裡外的一處小谷地裡,渡過難熬的冬天。

  瞎廝鐸心猛地灌了一大口酒,把酒瓶重重按地在地上,站起身來,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突然發出一聲厲嘯。阿爹年輕的時候也是附近有名的猛士,沒想到老來哪此窩囊,如此沒用。恫嚇本族蕃民有用嗎?朝廷並帳減稅賦哪怕是暫時的,也有甜頭吃到嘴裡,再是加稅也不可能比本部落的首領收的多。更不要說首領們本就占了最好的牧場,養了最多的牛羊,一旦並帳為村這些就不歸自己獨有了。

  秦州城裡那些得了賞賜之後,日子過得滋潤無比的前首領,對瞎廝鐸心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人總是對未知的世界充滿了恐懼。那些都是虛的,現在的生活才是真實的。

  正在瞎廝鐸心一個人在外面喝悶酒的時候,他的七歲的長子摸索著走了過來,道:「阿爹,帳裡來了一個漢人,說是找你有要事商量。」

  瞎廝鐸心重又坐到地上,一把抓住地上的酒瓶,沒好氣地道:「什麼漢人敢到我的帳裡來!讓他快走,惹得我性起,一刀砍了他的腦袋!」

  小孩不走,就在瞎廝鐸心身邊轉來轉去,不斷嘟囔著讓他回去。

  瞎廝鐸心不耐煩,飛起一腳把兒子踢到一邊,怒喝一聲:「滾!不要在這裡礙眼!」

  那孩子一向都是憊懶性子,今天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麼藥,吃了這一腳還是不走,只在瞎廝鐸心轉悠,不時唉喲兩聲,捂著屁股。

  瞎廝鐸心心頭火起,本來還要動手再打,見了兒子的樣子,終究是下不了手。一聲大喝,從地上一躍而起,順手抽出了腰刀,口中道:「來的什麼鳥人,一刀剁了他的腦袋!」

  一邊喊著,一邊風一般地衝回自己的帳裡。

  一見帳,就見到以前在附近販私鹽的喬官人坐在客位上,身邊是他幾個伴當。

  見衝進來的瞎廝鐸心面色不善,喬官人笑著長身而起,拿起身前的一匹彩絹道:「小軍主怎麼現在才回來?害我們好等!些少禮物,不成敬意!」

  看著遞上來的彩絹,瞎廝鐸心滿腔的怒氣很快消散,手中的刀不知不沉就又插了回去。

  接過禮物,瞎廝鐸心口中道:「官人難得來我這裡一次,怎麼還帶這麼重的禮?太過見外了!——快坐,我們喝茶!」

  口中說著,手中把喬官人遞過來的茶絹和禮盒一一接過,遞給一邊忙碌的妻子。

  喬官人坐下,心中暗道,還好帶了禮物來,不然看剛才的樣子,這夯貨不定會對自己怎麼樣。蕃羌愛財貨,這話果然不錯,在蕃地行走,只要有茶絹,就一切好說。

  分賓主落座,瞎廝鐸心的長子從帳外鬼鬼崇崇地走了進來。喬官人看見,招手讓他到自己身邊,摸出幾樣細巧點心給他吃。這孩子剛才癡纏瞎廝鐸心,原來是貪這吃的。

  得了禮物,瞎廝鐸心剛才的不快早就飛到了九宵雲外,連口讓妻子準備酒肉。

  作為放牧牛羊的牧民,瞎廝鐸心家裡肉是現成的。不用宰殺,平時各種意外死去的牛羊,吃不完時都做成各種肉乾肉脯儲存起來。婦人得了瞎廝鐸心的吩咐,忙從帳外取了幾條肉乾進來,一邊撕著,一邊指揮著兒子煮茶。

  瞎廝鐸心看見,附手拿起面前的一塊乳酪扔過去,口中罵道:「這婆娘好沒眼色,喬官人是我至親的人,又帶了這麼多禮物來,怎麼只拿肉乾來吃!快去宰只活羊,我們下酒!」

  婆娘被乳酪砸了一下,不敢頂嘴,帶著兒子出去,找羊來殺。

  看著婆娘出去,瞎廝鐸心對喬官人道:「官人莫怪,這婆娘沒見過世面,怠慢了!」

  「哪裡,哪裡,我們到你帳裡望你,多承蒙她接待。」說著,喬官人讓身邊的隨從取了幾瓶酒來,「我們路過伏羌寨,看那裡新開一間鋪子,賣的有好酒,順便買了幾瓶。與小軍主多日不見,今夜我們敘敘別情,一醉方休!」

  一邊說,一邊接了喬官人遞過來的酒,拍開一聞,便就知道是鋪子裡賣的上等好酒。

  說來也怪,買不起這酒只能喝最便宜的烈酒的時候,瞎廝鐸心覺得必然是因為這酒太綿軟,不合自己脾性才不喝它。現在一聞,卻又覺得這是極品好物,剛才喝的也能叫酒?

  俗語說家財萬貫,帶毛的不算,即使是首領的兒子,瞎廝鐸心手裡的錢也不寬裕。他家裡牛羊多,皮毛多,甚至金銀也有不少,平時族裡也盡有青壯供他使喚,但真正能換來錢的東西卻不多。牛羊、馬匹,賣一口便就少一口,金銀更加不禁花,但是酒卻是每日都要喝的,茶也是每天都要喝的,時常去買,錢就像流水一樣不斷從手裡出去。

  處於商品經濟體系之外的人,想得到一文錢都是千難萬難,家裡看著財物充盈,一要換成錢就完蛋了。你越想賣的貨物,越不值錢,能換錢的東西少之又少,花錢的地方卻無窮無盡。真要論貨幣購買力,瞎廝鐸心未必比得上秦州城裡一個做小生意的。

  進入商品經濟的時代,農村相對於城市會變得異常脆弱,不要說小農,就是地主面對從事工商業的也會處於絕對劣勢。一不小心,土地就會被商人吞走,更不要說瞎廝鐸心這種還處於半部落奴隸狀態的小首領。

  幾個人喝著煮好的茶,等不了多久,外面把肉煮熟,送了進來。

  擺好幾碟細鹽,瞎廝鐸心請喬官人吃肉,自己先灌了一大口酒到肚裡。

  喬官人帶著幾個伴當,一邊喝酒吃肉,一邊與瞎廝鐸心隨便聊幾句閒話。

  酒至半酣,喬官人見那婆娘帶著孩子在一邊懨懨睡去,向同伴使了個眼色。一個伴當站起身來,托口肚子有些不好,出了帳外,看住那裡。

  瞎廝鐸心喝酒晚得口滑,根本沒有留意,只顧不住口地向嘴裡塞。

  喬官人咳嗽一聲,對瞎廝鐸心道:「小軍主,最近過得可還得意?」

  瞎廝鐸心使勁把口裡的肉咽下去,嘟囔道:「得意什麼!秦州在搞什麼並帳為村,讓我們這些放牧牛羊的蕃民沒了活路,看看就到我們這裡了。可恨我阿爹被嚇怕了,不敢說一個不字,只想著把我那秦州城裡做質子的弟弟招回來,給族裡掙些好處。我哪裡還有活路!」

  喬官人湊上前來低聲道:「那小軍主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不想辦法?」

  「有什麼辦法可想?族裡的事情都是我阿爹作主——這且不說,現在我們族裡周圍駐的有大軍,若是稍有異動,就會被他們夷了族帳!大軍當前,怎能不低頭?唉——」

  「大軍?」喬官人神秘地笑,「若是朝廷的大軍沒有了呢?」

  「說笑!那可是成千上萬的大軍,哪個對他們有辦法!」

  「這周圍的蕃落當然對付不了大軍,但是,如果是北邊來人呢?」

  喬官人湊到瞎廝鐸心身邊,壓低了聲音,抬手指了指北方。

  「北方?北方什麼人?」瞎廝鐸心隨口嘟囔一句,見喬官人緊盯著自己,猛地警醒過來。「官人是說,北邊的黨項人?他們遠在會州,怎麼會到秦州來?」

  喬官人微微笑道:「我這此次,就是要送給小軍主一番天大的富貴!」

  說著,從懷裡掏出細賞者埋給的寶帶來,放到瞎廝鐸心身前。

  瞎廝鐸心看著面前這寶帶,純金打造,上面還鑲了為知多少各色寶石,在燈光下流光溢彩,煞是好看。這樣一條寶帶,最少能賣幾十貫錢吧,能買多少酒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10:08

第70章 蜀兵入隴

  太陽剛剛升起,秦州西城門便就傳來隆隆的馬蹄聲,大隊人馬湧出了城門。

  春狩秋獵,古以有之,國君以此觀武。秦州邊塞之地,作為這裡的太守,徐平選在這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前往三都川秋獵。同時招集附近蕃部,進行檢點。

  秦州到伏羌寨的渭河谷道極為險峻,不利通行。此次出行徐平並沒有沿著渭河,而是沿著渭河的支流洋水西行,到朱圉山附再北上,進入伏羌寨。

  到了朱圉山腳下,已經天黑,徐平吩咐紮營,在這裡歇一晚。

  看著周圍的士卒在忙碌,徐平對身邊的曹克明道:「這條洋水,便是當年諸葛武侯出祁山之後進軍天水郡的道路,正是在離此不遠的木門道,伏殺了張郃。」

  曹克明點頭:「不錯,此次我帶蜀軍北上,路上不少武侯北伐遺跡。」

  「你現在人馬駐於祁山一帶,過一段日子,禹藏花麻一出西使城,你便帶本部人馬沿當年武侯舊道,入伏羌寨,而後沿渭河西進,進駐古渭。那一帶朝廷的堡寨不少,我已在啞兒峽寨安排了糧草,足夠你使用。古渭地方有幾個大族,你要仔細謹慎。」

  曹克明想了想,有些為難地道:「我帶的兵馬不多,只有一萬人,不知道能不能震懾住那些大族蕃部。蜀兵不善戰,對上這些蕃羌,心裡總有些不踏實。」

  徐平笑道:「當年武侯出祁山,帶的難道不是蜀兵?哪個敢說他們不能打!就是未與曹魏大軍正面對陣之前,也只是說他們稍弱於魏國的精銳,天水本地的邊軍可不是他們的對手。等到祁山與司馬懿正面交鋒,斬獲頗豐,就連曹魏的精銳都不是他們的對手了。千年過去,怎麼到了現在,能不能打就反過來了!」

  曹克明苦笑:「武侯一世英傑,豈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能比的?」

  徐平連連搖頭:「不能這樣說,我們比不了武侯,只是說做不到以川蜀一隅之地,能夠威逼隴右,不落下風。但如果說帶的蜀兵,就比秦隴這裡的蕃部兵差了,那只能怪我們太過無能!三國之時,不管是魏是蜀,隨便一隻偏師就可以橫掃諸羌,到了我們這個時候竟然認為蕃羌善戰,還要借助他們的兵威,說起來真是讓人汗顏!子孫不肖,連帶著祖先都蒙羞,都護,不能這樣啊!一千年蜀兵能做的,沒道理我們就做不到了。」

  曹克明只是苦笑,又能夠說什麼?一千年前確實是這樣,但現在的現實就是,西北的兵比中原的兵能打,而且是越西北越能打。其中必然有道理在,不過這道理他還想不清楚。

  徐平看著不遠處的朱圉山,歎了口氣道:「大軍交戰,不是街頭潑皮相互廝打,要的不是力氣大,而是萬眾一心,令行禁止。一千年前的蜀兵能戰,是因為諸丞相用了九年的時間,把那支蜀軍練成了一支鐵軍。我們呢?還在斤斤計較士卒能披多重的甲,能開多少石的弓,唉,這之間差的不可以道理計。打仗靠的是弓弩刀槍,又不是比拼力氣,縱然身體差上些許,兩軍對壘的千軍萬馬之前,又能有多大用處?都護,等到這次回去,你從軍裡十人中選一人,送到秦州來整訓。我在京城建的新宅頗大,周邊多有空地,曾經在地裡種過西瓜。當時請去下種的人,據說便是從川峽一帶流落過去。他們在地裡做活,都用薅鼓田漏,做起來極是有秩序,極是整齊,便如行軍打仗一般。漢人不能打仗?極是可笑!不是漢人不能打仗,而是現在我們帶兵的人不會打仗了!漢人相比蕃羌,天生守秩序,應該是最合適的兵源才是。這一點反過來,只能說我們相比一千年前,沒有半點長進,軍制退化到了一千年前蕃羌的地步!」

  這些日子曹克明在秦州見到了這裡駐軍的樣子,跟以前自己帶的兵完全兩個面貌,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千年前中原王朝軍隊的樣子,但比自己帶的兵能打是確定的。

  軍事制度和文化的退化並不稀奇,不管是怎麼發生的,反正就是這個結果。最近徐平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比較多,也不由得他不多用心思,自己對軍制的改革畢竟還沒有經過實戰的檢驗。思考來思考去,還是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按照前世學來的知識,與漢朝大致同期,歐洲是羅馬帝國。羅馬帝國崩潰於蠻族的入侵,但公認的,沒有人認為蠻族比羅馬更加強大。在蠻族入侵之後,歐洲實際上發生了同樣的事情,軍事文化和制度大幅度退化。騎士制度的崛起,笨拙的戰鬥過程,極端強調個人武勇,散漫的軍紀,一樣是那個時代的主流。與之前羅馬軍團清晰而近於藝術性的戰役指揮,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歐洲的軍事革命,火器固然是一個標誌,從散漫的近似於部落兵的軍隊,轉化為紀律嚴明依賴整體作戰的近現代軍隊,才是其根本。

  同樣的事情在中國又何嘗沒有發生?安史之亂算是一個標誌性事件,從那以後軍事文化和制度都發生了重大改變,強軍的標準也慢慢轉到了武將和士卒的個人勇力上。這種文化甚至到徐平前世還是依然興盛不衰,論起這一千年軍隊能不能打,還要去執著於比較披多重的甲,開多少石的弓。在千軍萬馬之前,那有多少用處?

  「此時臣僚論兵,不離口的就是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然而觀之史書,從來沒見過說兵將不相知是什麼重大的弊病的。漢武帝經略西域,大將軍衛青和冠軍侯霍去病兩人立功最多,他們跟屬下的兵將難道相知嗎?兩人俱出於外戚,因為衛子夫驟然拔至高位,按照現在人說的,他們兵將不知,應該喪師失地才是。結果呢?」一邊說著,徐平一邊連連搖頭。「為什麼一千年後我們會認為蕃羌的兵能作戰,漢人反而孱弱不堪戰?因為我們自己去用蕃羌部落的辦法帶軍隊,用他們的辦法去作戰,可不就是這樣嗎?衛霍能建功,是因為強漢當時兵制健全,主將軍令能夠順利的轉變為軍隊的行軍和作戰,現在還做得到嗎?」

  曹克明隱隱猜到了徐平為什麼今天反復說這個問題,試著問道:「節帥要用蜀兵?」

  「不錯!樞密院前幾日行文下來,說最近鄜延、環慶兩路報,黨項今年秋冬可能在那一帶大舉進犯,調往西北的禁軍,只能優先撥往那裡。我們秦鳳路要用兵,只能從川峽四路的駐泊禁軍調來。打禹藏花麻,我們現在的兵力是夠的。但一旦進佔西使城,進逼蘭會二州,則就會直面黨項,兵力就不夠了。我們現在的兵馬,連你帶的一萬人算上,順德軍的兵馬算上,將將到五萬人而已。這還是已經整訓了秦州的駐泊禁軍和廂軍、蕃兵,再沒有別的兵力可用。要想在蘭會兩州與黨項正面放對,沒有十萬人怎麼算都不太夠。」

  徐平也不想跟這個年代的傳統觀念作對,只要有辦法,何必惹這個麻煩呢?但現在到了這個地步,不得不調普遍認為不能戰的蜀兵入隴,去跟黨項作戰。西去的蕃羌部落倒是還有兵源,但徐平卻不想用。無他,以蕃治蕃,風險太大了。羅馬亡於蠻族雇傭軍,開元盛世結束於胡兵胡將,徐平可不想有朝一日被自己手下的人給賣了。西涼潘羅支也是一代英傑,結果卻被同盟的黨項羌誘殺,死得實在窩囊。

  只要恢復到強調紀律性,強調整體作戰,強調戰役指揮的舊路上來,就沒有漢人不善作戰的說法。與遊牧的蕃羌比起來,漢人天生守紀律,就連種田也大多有軍法。

  徐平在秦州大半年的軍隊整訓,已經初見效果,宣威和歸明神武兩軍面貌一新。做事情最怕的就是無章可循,現在制度已經立了起來,編新軍就容易多了。徐平前世軍隊的新兵期才多久?三個月到半年而已。相對於他們用的武器的複雜程度,現在編練新軍用半年時間怎麼也夠了,只要有老兵作骨幹,戰力應該不會相差太多。

  還是那句話,不是漢人不善打仗,而是這種落後而怪異的制度下漢人不善打仗。

  曹克明想了想道:「節帥,要調蜀兵入隴並不容易。本來川峽四路兵馬就不多,那裡又徭蠻聚落不少,不敢把駐泊禁軍調撥一空,能入隴的沒有多少人。」

  徐平道:「募新兵吧。讓蜀地州軍招募良家子從軍,不刺字,可以許他們五年之後解甲歸田,入當地的營田務。如果有軍功,則在營田務裡安排同樣職級的差事。這件事我已經報過中書和樞密院,他們已經同意,只是要我們最好拿著蘭會兩州做個投名狀。候我們這裡戰事結束,便就從各軍抽得力人員為招兵使,前往蜀地。由州縣幫著編成隊伍,到了秦州之後我們再整訓。具體方略,到時再議。」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10:09

第71章 戰場

  徐平站在三都川谷底,看著魯芳帶人測河水。

  西北一帶山川破碎,山是土山,溝是深溝。春夏耕種,秋冬作戰,不僅僅是為了適應農業生產,還有這裡地理限制的原因。這種地形大部隊行軍只能沿著川谷,只有平襄道等少數幾段路段是在山嶺行進。川谷行軍如果河裡水多則難以前進,遇上一場暴雨,山洪暴發,更是毀滅性的災難。秋天雨水減少,依然不是適合作戰的季節,一是河裡的水多,限制行動,再一個經過夏季雨水的浸泡,谷底和兩岸的土壤鬆動。少數人行走沒有什麼,大部隊行軍就會出各種意外。禹藏花麻屬下的部落軍是本地土著,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不到谷裡土地乾燥,他們是不會南下的。

  今年的雨水較多,依徐平估計,大戰爆發約是在初冬季節。如果在雨水較少,天氣乾燥的年月,最理想的作戰時間約是九、十月間,冬天可能會有大雪,同樣對行軍有不利影響。遇到今年雨水下得多,戰事就只能推後,適合作戰的時間視窗只有一兩個月的時間。

  如果出了大山,到黨項境內,不再受川谷的制約,則就幾乎全年都可以作戰了。

  天時地理,是無法克服的困難,只能夠適應。

  此次到三都川秋獵,一是在伏羌寨檢點附近蕃部,予以震懾,讓他們在戰事起來時不敢作亂。再一個便是到三都川來,親自檢驗王凱帶人制定的作戰計畫。

  測過水文,魯芳上前叉手奏報:「節帥,谷中水流已經平緩,且水已不深,預計再有半個月的時間,就可無礙大軍通行。」

  徐平點頭,指著兩側道:「你派人到兩岸去,看一看有沒有鬆動。」

  魯芳應諾,派人去谷中兩岸看崖壁是否堅實,利不利於攀爬。

  王凱拿出一幅地圖,指給徐平看,口中道:「節帥,前方不遠的西岸,有一處崖壁比較平緩,若是士卒身手敏捷一些,可以從那裡下到谷裡。」

  徐平看那處緩坡,說是平緩,其實只是堪堪能容人從上面下來而已。這一帶都是黃土高原的土山,溝谷被水流年深日久切得非常深,兩岸陡峭。兩岸伏擊,免不了從山上衝到谷裡切割包圍敵人,能夠上下的緩坡每一處都要標記。

  掏出望遠鏡來,徐平對著那處緩坡看了好一會,才道:「那地方有些風險,若不是非不得已,還是不要安排士卒從那裡上下。——這些上下的緩坡,你要訂個甲乙丙丁的次第出來,如甲級的可以通行無礙,次一級就有些風險,最下一級則非萬不得已不要用,讓統兵官有所選擇。到時候按著戰部,再決定利用哪一些。」

  王凱應諾,把徐平的話記下來,準備再次詳查。

  望遠鏡徐平早就讓人制了一大批放在秦州的甲仗庫裡,不過只有桑懌、高大全等少數高級軍官用過,其他人還不知曉這種東西的存在。要等到戰事開始前的十天半月,再突擊發下去,進行練習。在秦州周圍山地望遠鏡的作用其實不大,等到出了大山,面對黨項境內平坦的沙漠草原,望遠鏡才能發揮最大作用,沒必要現在大量使用讓黨項有了準備。

  一路沿著三都川逆流而上,看著谷裡地形,重新檢視王凱等人做的戰役計畫。包括桑懌、高大全和曹克明等一眾高級將領,對計畫做最後一次的檢查。

  兩岸多是樹葉落光的樹木,枝椏橫生,亂糟糟的,比不了附近秦嶺和小隴山多是高大的松柏之類。這種樹林軍隊通過極其困難,也不利於人馬掩藏,要想在兩岸擊,要花些功夫和心力。碧玉關以下,三都川谷道約長一百里,禹藏花麻軍馬前來,在谷中行軍的時間就要有兩三天。利用黑夜的機會,移動佈置伏兵,相對要容易一些。

  行到一處支流匯入的地方,地方平曠,王凱說道:「這裡原來有一處小寨,現在已經廢棄了。沿著匯入的小河逆流而上,是隆中族蕃落。高都指提出,若是帥府同意,可以預先佔據隆中族的地方,在那裡埋伏兵馬,到時沿著這條河道殺到三都川來。」

  隆中族是個小蕃落,已經納質歸附,昨天徐平在伏羌寨檢視,他的首領也在。不過他們居住的地方相當偏僻,秦州還沒有官員去過。

  徐平想了一會道:「既然如此,那就安排讓歸明神武的大隊人馬駐在隆中族,到時戰事起來,我的帥帳也設在那裡。——不過要謹慎行事,不要洩露消息。劉直院,你在帥府多領些錢出來,厚賜他們的首領和族裡的人,千萬不能讓他們心生不滿。一旦跟他們的首領談妥,歸明神武軍即派大軍進駐,他們族裡的人許進不許出,防止走漏消息。」

  劉滬和高大全叉手應諾。

  徐平看看周圍,又抬頭看看天色不早,對眾人道:「今夜便就歇在這裡吧,明天一早我們再動身,要在天黑前到青雞川左近,返回秦州。規度戰事,不但是要熟悉地理,按照地形把戰事的每一步每一處小戰場都條列出來,更重要的,是要按著地理分清關節。做事情最重關節,把這一場大仗,用關節分成一場一場小仗,條理清楚。每一軍、每一指揮要參與哪些小仗,完成哪些關節,必須預先定好。便如這處小河匯入的地方,我們沿著谷口上溯了數十里路,就數這裡平曠。毫無疑問,戰事起來,這就是一處重要的戰場。歸明神武軍如果插入禹藏花麻帶的人馬裡,占住了這處地方,緊急紮起營寨來,便是三個關節。收到號令出擊,到達這裡是一個關節。擊潰敵軍占住這裡又是一個關節,立起營寨又是一個關節。王監軍,你擬定作戰軍令,便就當按著這些關節來,讓統兵官對戰事一目了然。」

  王凱應諾。

  徐平又道:「作戰最怕亂,一方先亂了,那就占敗了一半。自碧玉關到谷口,綿延一百里,分成的戰場數十個。如何做到井井有條?單靠士卒傳軍令是遠遠不夠的,必須擬定的軍令條理清楚。每一個小戰場參戰的統兵官都清清楚楚,自己要到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趕到,到了那裡之後做什麼,怎麼做,做到什麼程度是完成了軍令,條理清清楚楚。只有做到這樣,我們這一百里的谷道,參戰的兩三萬兵馬,才能聯成一個整體。萬萬不能跟以前禁軍作戰一樣,數十營的軍隊出來,呼啦啦向一個地方湧過去,茫然沒有頭緒。」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10:10

第72章 三個關節

  第二日一路逆流而上,到了山谷的最南端,將將天黑。徐平吩咐紮下營來,第二日折向東,沿青雞川入瓦亭川谷道,返回秦州。在青雞川順便巡視藥家族等一眾蕃落,完成自己今年巡視蕃部的任務。

  此時剛剛進入九月,秋意濃了,晚上的風也欲發冰涼刺骨。

  徐平在自己的營帳前點起一堆火,宰了口羊烤了,招集幾位高級軍官過來飲酒。

  羊肉烤好,切了分在盤子裡,譚虎吩咐親兵擺到每人面前,滿上了酒。

  徐平舉杯道:「行軍打仗不當飲酒!不過我們此行名為秋獵,實際上是巡視戰場,順便檢點蕃部,算不得行軍打仗,大家飲一杯酒去去寒氣。」

  眾人舉杯,笑著與徐平一起飲了杯中的酒。

  把酒杯放下,徐平對高大全道:「軍中不能飲酒,在外帶兵作戰,更加要滴酒不沾。高大全,這大半年聽說酒癮小了許多,能不能做到?」

  高大全起身叉手高聲道:「某若違禁酒令,砍我的腦袋就是!」

  徐平笑著搖搖頭:「為了飲酒就砍腦袋,我軍中的軍紀還沒有那麼酷烈。不過腦袋能夠留住,其他苦頭總是免不了的。」

  酒是必要時候的興奮劑,徐平也不是絕對禁止軍中飲酒。不過有章程,什麼時候可以喝,要經過哪些人同意,有什麼程式,都訂得清清楚楚。就像高大全軍中,飲酒基本是景泰說了算,高大全反而沒有那個權力。

  酒過三巡,徐平看著手下眾將說道:「古人言,做事要從大處著眼,小處著手。此次禹藏花麻來犯,我們在大處要藐視他。不過部落蕃兵,在我們數萬禁軍面前,便如土雞瓦狗一般,不堪一擊!此次擊潰禹藏花麻不算成功,甚至斬了他的首級都不算,要全殲來犯之敵,讓秦州和蘭、會兩州之間各蕃部一掃而空,我們進軍再無障礙,才算大功告成!」

  眾人一起高聲應諾,聲震荒野,附近山林裡撲楞楞地飛起一群夜鳥來。

  劉兼濟道:「節帥,此次除了禹藏花麻,還有從會州來的近萬黨項軍,委實不可大意。」

  徐平點點頭道:「確實如此。前些日子人西使城傳來的消息,黨項主兵右廂的野利遇乞到了那裡,與禹藏花麻協商良久,而且一起參與了宰羊巫祝。機宜司再三打探,確認黨項是從三都山左近的西壽監軍司派三千『步跋子』正兵,還有數千負瞻來。現在不清楚的就是到底是總共來九千人,還是三千正兵加九千負瞻。黨項的『步跋子』向稱精銳,據說是在山地縱躍如盡,特別適合山地作戰,輕鬆不起來啊。所以說小處著手,這手擔子可不輕。」

  劉兼齊點了點頭:「黨項軍到底放在哪裡打,還要帥府早拿主意。」

  「你們都建議由德順軍你們的兵馬,在會川寨以下的祖勵川設伏,我想了又想,還是覺得這樣不妥當。三都川這處谷地我們走了一趟了,大家也都看到,這處谷地裡,來再多的兵馬也是無用,平地不多,無處施展。所以為穩妥起見,來的黨項兵馬,還是讓他們與禹藏花麻會合,一起放到三都川谷地來,聚而殲之!劉都監,你統德順軍三寨兵馬,在黨項軍出祖勵川與禹藏花麻會合之後,便銜枚急進,乘虛進佔會川城。會州一帶黨項兵馬並不多,撥出三千正軍來,那裡也就沒有餘力派兵與你作戰了。」

  劉兼濟道:「如此一來,大股敵軍都由秦州軍兵對付,如何過意得去?」

  徐平笑道:「與敵對壘,但求殲敵獲勝,過意不過意得去就無法計較了。此次秦州兵馬誘殲敵軍於三都川,你們德順軍和川蜀來的曹都護兵馬,乘虛分別進佔會城和西使城,是既定的方略,不能動搖。實在過意不去,與他們幾位統兵官飲一杯好了。」

  劉兼濟笑著帶趙珣和劉滬站起身來,倒滿了酒,向桑懌、張亢、高大全和景泰敬了一杯。他們坐下,曹克明站起身,一樣向那四位統兵官敬了酒。

  眾人落座,徐平道:「大處著眼,事情要想做成,終究還是要從小處著手。這一百里的谷地,我們都已經看過,回去之後帥府再重定方略,查漏補缺。——王監軍,三日之內完成,交給各軍。你們各軍拿了軍令之後,借著禹藏花麻還沒出兵的這段日子,安排各統兵官帶人親自到谷裡探視,與軍令做對照。合適不合適,有什麼不同的想法,都要在半個月之內報上來。過了半個月,軍令就不允許再有變更,各部按令行事!」

  王凱和眾人應諾。徐平又對桑懌道:「秀才,我估計黨項來的三千正軍,極有可能做前鋒,給禹藏花麻的人馬壯膽。若是如此,你那裡要與他們正面對陣,你萬事謹慎!」

  桑懌起身叉手道:「林林總總加起來,我一萬七千兵馬,若是無法滅掉三千黨項的『步跋子』,還有何面目回秦州!節帥安心,人必完成軍令!」

  徐平點頭,讓桑懌坐下,又對高大全道:「你的人沿路設伏,要提前把人馬佈置到谷道兩岸,又不能讓人發覺,千萬小心!」

  高大全應諾之後,徐平對人群後面的楊文廣道:「楊將軍,此戰有三處大關節,一是在谷口的宣威軍那裡,他們打起來,其他軍才可以行動。再一個是在我們白天看的那處兩河匯流的平曠地方,還一個就是所在的甘谷城。我今天看了,那城你們修的極好,大的框架都已經起來,不過沒有壕溝,沒有城門,城中也沒有材料。想來你已經打好了主意,敵軍一來你們便棄城到附近山上去,戰事起來再把那城占住,把城修繕,是也不是?」

  楊文廣起身叉手:「節帥說得是,末將正是如此想的!」

  「好。不過有兩點我預先提醒你,一定不能讓來的敵軍占了那城之後修成,黨項的三千『步跋子』做前鋒,他們的瞻負雜役則極可能落在後面,不定就是他們占城。據我所知道的,黨項的每名正兵帶三名雜役,一人持鐵鍁,一人持鐝頭,專門築壘紮寨,你可要早做準備。再一個等到你出來把城占住,一定要方便把城修成。谷口的戰事起來,敵軍必然拼命向後逃路,甘谷城正好扼住他們的去路,將是一場死戰!」

  楊文廣高聲道:「末將明白,必然不會誤了節帥方略。若有差池,甘領死罪!」

  徐平道:「我還是那句話,不想殺自己人。你們各自用命,完成軍令為上!」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10:11

第73章 報信的嗢末人

  這一夜徐平睡得並不踏實,總覺得帳外傳來拼殺之聲。幾次都是剛剛合眼,便就從睡夢中驚醒,睜開眼睛,卻又發覺周圍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從到邕州時不足二十歲的年齡,到現在已經過去十多年了,徐平的心境慢慢變化。這不只是年齡的差別,更多的是閱歷帶來的改變。那時候沒有覺到肩上的擔子有多重,敢打敢衝,沒有顧慮,破交趾也只是意外之喜,並不是自己有意為之。

  現在不同了,一路邊帥,掌管數州軍政,手下數萬大軍,一言而決人生死,權力也同樣帶帶來了責任。黨項不是交趾,交趾不過是癬疥之疾,而黨項卻是腹心之患。歷史已經表現得明明白白,這個西北小邦,最終給中原王朝帶來了巨大的禍患。

  經濟發展可以帶來軍事力量的飛速發展,卻不一定就能帶來軍事力量的飛速發展,歷史上多少經濟繁榮的勢力,都是被周邊本來不起眼的落後小勢力所滅。是經濟繁盛了軍事一定會衰落?世上哪有那個道理。大多還是出於政治人物的私心,要麼把自廢長城,把武力廢掉,要麼就是為了個人野心引狼入室,玩火自焚。

  世上沒有能管一千年的制度,徐平所做的只能是把眼前的威脅滅掉,並把合理的軍事制度留下來。中間縱有反復,只要這制度還在,制度的原則還在,中原王朝的武力就在。

  正在徐平輾轉難眠的時候,譚虎突然在外面高聲唱諾。

  徐平坐起身來,問道:「夜已經深了,有什麼急事?」

  譚虎高聲道:「稟節帥,營地除近有蕃人徘徊不去,似有所圖,末將把他抓了來!」

  聽了這話,徐平猛地坐了起來。這次對禹藏花麻,就是有心算無心,如果他有警覺事情就難辦了。來的如果是禹藏花麻的探子,不管是有沒有探聽到有用的情報,都是非常大的麻煩。他派人來,本就說明對秦州起了警惕之心,這可不是蕃部作戰的作風。

  披衣起來,徐平在裡面道:「你把人帶到我的帳前面——還有,去喚王凱和李璋來!」

  譚虎應諾,轉身去了。

  徐平收拾停當,到了前帳,就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被自己的親兵押著。那漢子一副典型的蕃羌打扮,滿面風霜,十之八九是放牧牛羊的牧民,正好奇地看徐平。

  在帥位坐下,徐平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那漢子,慢慢理著思緒。

  不一刻,譚虎帶了王凱和李璋進帳,一起向徐平叉手行禮。

  讓王凱和李璋分立兩側,徐平沉聲道:「譚虎已經向你們兩人說過了?」

  兩一起叉手:「稟節帥,已經說過了!」

  徐平點頭,看著面前的漢子,沉聲問道:「你實話說,是什麼人?從哪裡來?因何會到這裡?為什麼深夜來窺我帥帳?從實招來,若有一句不實,軍棍伺候!」

  那漢子抬起頭來,看著徐平,好長時間不說話。直到徐平有些不面耐煩,才道:「看你年紀輕輕,真的是朝廷派到秦州來的邊帥?」

  譚虎厲聲喝道:「節帥問你,老實作答!不許問東答西,肆意亂來!」

  徐平抬手示意譚虎,對那漢子道:「我就是秦鳳一路邊帥,答我的話!」

  那漢子本來被譚虎扔在地上,趴在那裡,聽了這話,突然身子一直,跪了起來,向徐平拱手道:「回大帥,小的章狗兒,是龕谷蕃部章家族人。前些日子,西市城的蕃酋禹藏花麻傳箭立文法,要約周邊蕃部南下犯秦州。我們章家族是河西嗢末,如何肯跟著這些蕃羌做背叛朝廷的事?族裡聽說大帥在秦州一年,好生興旺,讓小的間道來秦州,報知蕃部即將進犯的消息。早做防備,不要被這些蕃胡打個措手不及!本來小的是到了秦州,誰想一問才道大帥出城秋獵,並不在城裡。軍情緊急,小的不敢耽擱,一路問著尋到這裡。」

  聽了章狗兒的話,徐平的臉色緩緩放鬆下來。龕谷作為河西六谷之一,以嗢末部族為主。龕谷嗢末部族裡確實有章家族、邢家族、懶家族等漢人部落,黨項進佔蘭州之後,他們一部分翻過馬銜山到了狄道北邊,也就是接納瞎氈的那些部族,還有一部分依然留在蘭州附近。這些部族與禹藏部勢力犬牙交錯,禹藏花麻起兵倒是瞞不過他們。

  徐平有自己的消息來源,章狗兒帶來的消息並沒有多大用處。不過徐平還是讓章狗兒站起身說話,並讓譚虎派人給他取了一盞茶來壓驚。

  嗢末部族雖然是以漢人之後為主,但一向都被視為蕃部之一,蕃化的漢人,朝廷已經不再視為漢人,不是自己治下子民了。徐平也不會天真地認為他們是漢人之後,便就會心向朝廷,漢人翻做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在西北一帶平常得很。

  徐平對河西蕃部的信賴,不管是他們裡面的嗢末人,還是吐蕃部族,主要是他們跟黨項有深仇大恨。本來河西六谷蕃部裡,族帳部落以非嗢末居多,當吐蕃蕃落和黨項羌聯合起來,便就改變了初期嗢末人在上層佔優勢的局面,後來的首領是潘羅支為首的吐蕃族為主。當黨項向西開拓,元昊拉攏了河西六谷蕃部裡的黨項羌,這些黨項羌設伏誘殺了首領潘羅支,河西六谷蕃部就此分散,黨項佔領了西涼和蘭州。有這些恩怨,河西的吐蕃部族和嗢末人跟黨項仇怨極深,也正是他們南下河湟,使元昊遲遲無法吞併這一帶。

  等章狗兒喝過了茶,徐平問起禹藏花麻立文法聚集蕃部的事情。

  章狗兒道:「我們章家族如今分成許多聚落,我所在的部落族帳不多,禹藏花麻只是派了個人去傳箭,並不怎麼當一回事。現在馬銜山一帶風聲很緊,禹藏花麻封鎖消息,小的知道的也不多,只知他們要在今年秋冬犯秦州。」

  徐平點頭:「有此消息就夠了。你且在秦州放心安歇,我自會安排迎戰禹藏花麻,不需擔心。——譚虎,安排這位章狗兒先隨著你,等回到秦州城,再交由種通判安置!」

  譚虎應諾,章狗兒卻道:「這如何使得?大帥,既然消息我已經送到,便該趕緊回到族裡,報知族裡的人知道。等到禹藏部發兵,我們族裡可以從後掩殺,助朝廷破敵!」

  徐平擺了擺手,溫言道:「行軍打仗,自然是朝廷的事,不需勞動你們。你們嗢末部本是漢人之後,偏處隴右,不得不與蕃羌為伍,說起來是朝廷對不起你們。現如今黨項昊賊叛亂,朝廷要經略隴右,你們只管緊守本部,等候朝廷兵馬就是。等到回歸中原治下,重新說漢話,習華俗,認祖歸宗,依然是朝廷治下良民。」

  章狗兒聽了,撲地跪在地上,朝徐平行禮:「小的們日盼夜盼,只想著有朝一日能夠回歸中原,做回漢人。小的們祖上也是朝廷良民,不合被吐蕃所掠,習蕃俗,說蕃語,只是為了活命而已。若是能回歸中原,誰想如此?現在這副樣子,著實辱沒祖宗!」

  「快了,只要再忍上些日子,大軍北上蘭州,你們自然可以回歸中原治下。」

  徐平說著,示意譚虎把章狗兒帶出去,好生安置。

  等到譚虎和章狗我出去,李璋道:「節帥,這章狗兒帶來的消息並沒有多少用處,並不需要對他過於施恩。蕃羌無廉恥,謹防其得隴複望蜀。」

  徐平道:「我們經略河湟一帶,總要有些自己人,總不能把所有蕃部殺戳一空。不說能不能做到,殺戳過多也有傷天和,不是長治久安之道。打仗啊,就是要把自己一方的人變得多多的,敵人一方的人變得少少的。所以一定要記住,我們的敵人是黨項,凡是願意幫著我們打黨項的,都是自己人,幫著黨項打我們的,就是敵人。章狗兒雖然帶來的消息不值一提,但他甘冒風險到秦州來報信,就說明視黨項為仇寇,是我們的人,給他恩惠理所應當。再者,我們滅了禹藏花麻部,還是借助當地的這些部族安定地方。」

  王凱道:「既然節帥要利用這些部族,何不派章狗兒回去?他們那些蕃部雖小,如果能聯合起來,乘著禹藏花麻出兵,後方空虛,當能造成些亂子。」

  徐平看著王凱和李璋兩人,沉默了一會道:「實話說,我不敢就此信了章狗兒是來自章家族,就是來給我們報信的。如果他是禹藏花麻派來的人,假託這一套說辭,放他回去會造成不小的麻煩。所以人要留在秦州,等仗打完,到了西使城是真是假自然一清二楚。再一個,此次我們跟黨項作戰,這些願意歸順朝廷的蕃部,報一報信還可以,儘量不要用他們打仗。本來我們打敗了黨項人,是救他們於水火,讓他們幫著作戰,味道就變了。到時給他們再多的恩賜,他們也是認為理所應當,不利於以後治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10:13

第74章 請君入甕

  十月十二,立冬,就在這一天,徐平悄悄隨著高大全的軍隊,帶著帥府與軍事有關的屬下離開了秦州城。西使城傳來的消息,禹藏花麻已經開始集結蕃落軍隊,即將南下。而從西壽監軍司來的黨項軍隊,則到了會州,沿著祖勵川提前出發了。

  草木搖落露為霜,秦州周圍的樹葉野草已經枯黃,踩在上面吱啞作響,不遠的大山上已經開始飄起雪花,不知不覺間,冬天就來了。

  秦州跟三都川谷道之間交通不便,徐平要隨時掌握戰局,就不得不到附近指揮。當然作為三軍主帥,他不會直接上戰場,而是在定好的隆中族那裡掌控全域。

  軍隊作戰是一個整體,不同的職位有不同的任務,做好自己的本職,就是對戰事最大的貢獻,而不是不管什麼人都一窩蜂地湧到戰場上去。不但是徐平不會上戰場,就連桑懌和高大全,徐平也嚴令他們不許直接到交兵的戰場去。在戰場上作戰的,是營、都一級的統兵官,戰役指揮要掌控戰場全域,而不是去衝鋒陷陣。

  隆中族是個小蕃落,此時已經被高大全的部下控制起來,一起安置在谷中一處臨時搭起來的小院落裡。徐平吩咐對他們的族人好吃好喝招待,不許出院子,更不許打聽這裡來了多少人,有什麼人住在這裡,戰況如何。他們族裡的首領一家被請到徐平帥帳附近,一樣臨時建了個院子安置,偶爾徐平還會跟他們一起吃飯,以安人心。

  帥帳並不是帳篷,因為要在這裡待些日子,徐平也不習慣住帳篷,便提前讓譚虎帶人來這裡搭了些草木屋。等到戰事結束,這些屋子就留給隆中族,作為他們的住所。那個時候這一帶也該並帳為村了,不遠處支流匯入三都川的平曠地方自然重建安遠寨,隸於上游的甘谷城之下,這個地方自然就是安遠寨下轄的堡。城下轄寨,寨下轄堡,堡下轄村,並帳為村大的原則如此,這也是秦州附近原來寨堡設置的原則。

  太陽升起來,照在附近掛滿寒霜的樹木上,稍微有些暖意。徐平步出自己的住所,對譚虎道:「去召隆中族的首領來,一起吃早飯,今天是個好日子啊——」

  譚虎應諾,轉身離去,不大一會便就帶了隆中族的首領來。

  老首領鬚髮皆白,自己族裡被秦州大軍占住,又把抗不得,這幾天都睡不好覺,顯得有些憔悴。上前行禮,好首領向徐平問安。

  徐平笑著還禮,對他道:「長者為尊,老軍主不須多禮。」

  說完,徐平讓譚虎把早飯搬到院子裡,與老首領分賓主落座,隨口說些閒話。

  一邊吃著飯,徐平隨口問道:「老軍主,去年收成如何啊?」

  老首領道:「托大帥的福,放的牛羊無病無災,這谷地裡種的糧食也有收成,過得去。」

  「過得去就好。我看谷裡你們也開了不少地,不知道種的什麼,一畝地能產多少糧食?」

  「可憐哦,我們蕃人不似漢人那麼會種地,只是撒下種子,有些收成罷了。秋天剛好有到我們這裡賣雜貨的,我托他們估了一下,一畝不過五六鬥罷了。」

  徐平看看周圍,有些可惜地道:「你們谷裡土地平曠,也算得上肥沃,有河流過又不缺水,一畝地怎麼產那麼少?學著漢人那樣種地,若是開成水田,一畝一兩石也能收啊。」

  「不會哦,黍粟我們都種不來,哪裡還會種水田啊——」

  徐平點頭沒有說話,在西北地方,這些近河的谷地是上好的良田,種得這樣粗放廣種薄收有些可惜了。等到並帳為村,要想辦法把這些土地利用起來,就不用依賴外路的糧食。

  正在這時,李璋急匆匆地過來,到徐平面前壓低聲音道:「節帥,剛剛得報,前天禹藏花麻所統人馬已到者谷和達谷,昨天應該已經到了閉門關。」

  徐平點了點頭:「知道了,你先到帥帳,我稍後便到。」

  李璋離去,徐平對老首領道:「老軍主慢用,我有些事情,不在這裡陪你了。」

  「大帥儘管去,我一個無用的人,怎麼敢耽擱大帥的功夫?——說起來,老朽雖然年老眼花,但腦子沒糊塗,知道大帥到我族裡來,必然是有大事。朝廷的事,我們隆中小族幫不上忙,只能不儘量給大帥惹麻煩了。」

  辭別了老首領,徐平緩緩回到自己帥帳。此時太陽已經從群山的束縛中跳了出來,紅彤彤地掛在東邊的天空,把夜晚結的寒霜一掃而空,照得天地暖洋洋的。

  帥帳裡面,王凱、李璋、種世衡和甘昭吉等人早已等在那裡,見徐平進來,眾人見禮。

  徐平到了案前,看著前面掛著的巨幅地圖,問王凱:「依你估計,現在禹藏花麻所部和會州來的黨項兵馬應該到了哪裡?指給我看!」

  王凱手裡拿著各色小旗,分別插在地圖上,黑色小旗代表禹藏花麻所部,綠色小旗則代表來的黨項軍,而秦州的軍馬則用紅色小旗。

  「昨天禹藏花麻所部到了者谷、達谷,在此之前黨項軍已經沿祖勵川谷道提前兩天到了那裡。想來是禹藏花麻得到了黨項軍到的消息,才放心前進。現在兩軍會合,昨天應該到閉門關。我們在那裡眼線,只是還沒有消息傳回來。」

  閉門關就是碧玉關,是隴右東西大道的重要關口,自漢時就在那裡設關。不過晚唐隴右陷於吐蕃以後那裡的關城就荒廢了,只剩下個地名而已。閉門關離青雞川不遠,徐平已經讓高大全派了軍隊去支援藥家族,不許來犯之敵從那裡轉往瓦亭川谷道。閉門關到青雞川雖然距離不遠,但道路狹窄難行,可謂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禹藏花麻沒有提早拉攏藥家族,那條路是走不通的。

  至此一切都在預計之內,等到戰事起來,駐藥家族的軍隊去襲占閉門關,就把能來犯之敵牢牢關在三都川谷道裡,插翅也難逃。

  看了一會地圖,徐平問王凱:「劉兼濟所帶的德順軍人馬出發沒有?」

  「劉都監所帶的兵馬已經提前進駐治平寨,我們這裡一得到黨項軍到者谷、達谷的消息,便就發去軍令,讓他們沿谷道前往祖勵川。」

  曹克明所帶的蜀軍,已經提前到了啞兒峽寨。那裡離唐時的渭州極近,只要三都川谷口桑懌一與敵軍接戰,便就派快馬通知他北上,乘虛沿鹹河水道進西使城。

  徐平把所有的敵軍大隊人馬都放到三都川來打,地形有利是一,再一個實在摸不清其他兩支軍隊的戰力。按說兩路帶軍的都是宿將,但禁軍的戰力實在讓人估摸不透,在你認為十拿九穩的時候,他們往往就會給你造個大新聞出來,一點辦法沒有。但凡有可能,作戰要萬事操之在我,不可心存僥倖,換句話說就是不打無把握之仗。是以徐平寧願秦州軍辛苦一點,也不容許意外發生,讓那兩支軍隊去搗空門,總沒有做不到的道理。

  直起身來,徐平指著地圖上自己和曹克明之間道:「現在就怕這裡的蕃部出事了,雖然我們已經做到了最細,但蕃羌行事,還是讓人難以捉摸。」

  王凱道:「這一帶是青唐族、張家族、者龍族和默星族的地方。默星小族,怎麼做都無關緊要,可以拋開不論。青唐族跟唃廝囉總是有一份香火情在,最近大半年唃廝囉極是恭順——其實也不容他不恭順,如今在宗哥的磨氈角已經陰附元昊,一聲金龍要迎娶元昊之女為妻,他的處境非常不好。唃廝囉部下兵馬主要來自河西蕃部,有廝鐸督在,也不容他投靠黨項,不然跟黨項有殺父之仇的廝鐸督容不了他。唃廝囉恭順,青唐族的納支藺氈同樣沒有任何異動,加之曹都護大軍在他附近,應該沒有意外。者龍族來自六谷蕃部,是被黨項攻殺之後無處容身,來到秦州投靠朝廷的,沒有道理信不過。張家族則是來自河州的蕃部,跟周邊土著一向不相能,有者龍族和青唐族看住,張香兒沒那個膽子胡鬧。」

  徐平吐了口氣,轉身看了看眾人,道:「好了,該想到的我們都想到了,現在就安心等著禹藏花麻部入谷,痛快廝殺!你們看還有什麼遺漏,說出來好查漏補缺。」

  呂夷簡入主樞密院後,朝廷裡風向突變,全力支持徐平在秦州的行動,走馬承受王守規和主管軍法司的甘昭吉兩人極是尷尬。雖然他們可以直接向趙禎密報,但得到了樞密院支持的徐平又怎麼會被趙禎猜疑?

  徐平一問,兩人率先叉手道:「節帥思慮周密,該想到的都想到了,哪裡有遺漏?現在我們大軍已經埋伏在三都川,單等禹藏花麻等賊酋入甕!」

  看看其他人也都點頭同意,徐平想一想,確實自己已經做到了最細,道:「好,那我們就請禹藏花麻入甕吧!」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10:13

第75章 弑父

  閉門關扼關中通蘭州、河西的黃河以南要道,自漢時設關,近千年裡一直是隴右有數的雄關。如今沒入蕃羌近二百年,這座雄關早已被雨打風吹去,只剩下了斷辟殘垣。

  關下的空地上,細賞者埋對坐在火前烤肉吃的禹藏花麻道:「大王,兵貴神速,我們已經到了這裡,很難再對秦州隱瞞消息。如今應該點起兵馬,銜枚急進,打秦州的宋軍一個措手不及才是。在這裡磨蹭,可是白白貽誤軍機!」

  禹藏花麻聽了大笑:「都統大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何必著急?這裡前邊不遠就進三都川河谷,我們不進谷,宋軍不知道我們前來,進了谷才會洩漏行蹤!」

  細賞者埋皺著眉頭道:「大王為何這麼說?」

  「二十年前曹都護在秦州做大帥,宗哥的李立遵因為求贊普之號,宋廷怎麼都不難肯他,一怒之下率兵進犯秦州。都統大人,那時候他跟我們走的路一樣,都是從這裡進三都川谷道。宋廷吃了一回虧,怎麼還會吃第二次?先前我已經打探清楚,秦州派兵在這谷裡的要害地方建了一座城,我們一進去,不是正好撞見?」

  細賞者埋一驚,急得跺腳:「你怎麼不早說?現在如何是好!三都川谷道地形險峻,我們就要打秦州一個措手不及,他們若是有了防備,這仗還怎麼打?谷道裡修好城,我們攻下來就不知道到猴年馬月,這仗沒法打了!」

  禹藏花麻大道:「都統大人怎麼如此沉不住氣!我部下的兵馬是本族根本,我既然帶著來了,自然是早已經做了安排,豈能被一座小城擋住去路!」

  細賞者埋強行壓下胸中怒氣,問禹藏花麻:「你做了什麼安排?」

  「宋軍到谷裡修城,已經幾個月了,但跟佔據那裡的心波三族鬧彆扭,這城遲遲都修不起來。我早就探聽清楚了,那城只立了四堵土垣起來,城門壕溝一切皆無,就是個花架子,怎麼能夠擋住我們大軍的去路!」

  細賞者埋氣得牙癢癢:「你又不早說!既然如此,我們更應該一氣殺進谷裡去!」

  禹藏花麻神秘地搖了搖頭:「不急,我這裡還暗中布下了一著妙棋,到時必定要讓宋軍首尾不相顧,我們乘勢殺他個天翻地覆,把秦州周圍搶掠一空!我們在這裡等一等,便是派人去把那一步棋發動起來。不然地話,我們進了谷,跟宋軍一交手,消息必然傳出去讓秦州知道。到時我們一出谷口,剛好跟宋國大軍撞上,當年李立遵被曹都護殺敗,就是吃虧在這上面,我怎麼能夠重蹈覆轍!」

  細賞者埋是從心裡不相信這個土大王還能布出什麼妙棋來,不過他不走,自己也不能帶兵先行,只好問道:「不知道大王是做了什麼佈置?」

  「不能說,不能說,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禹藏花麻連連搖頭,只顧吃肉。

  納質院裡,甲寒坐得端端正正,聚精會神地聽前面的張載講《論語》。自從賜了姓,甲寒的前途一片光明,學起來更加起勁了。他已經能讀寫近兩千個字,跟十幾個學習最好的質子一起,結束了起蒙階段,開始跟著張載學論語。

  只有學了這些聖賢經典,才能算是真正的讀書人,只會讀書寫字可還算不上。本來徐平並不想讓這些人學這些,而是讓他們學農書之類,學些實用的知識。哪裡想到這引起了質子的強烈不滿,認為徐平在心底裡認為他們是蕃人,不配學聖人典籍,瞧不起他們。

  徐平哭笑不得,自己本來是好意,哪裡會想到竟然引起這種誤會。無奈之下,只好讓張載教他們《論語》等聖人經典,學到多少看他們的造化了。

  書屋裡傳出朗朗讀書聲,正在大家學得入神的時候,管納質院的一個公吏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在門外對張載道:「先生,大事,且停了教書!」

  張載摸不著頭腦,放下手中書本,到了門外,問那公吏:「讀書是何等事,豈能胡亂打斷!你說說看,到底是出了什麼大事,非要來這裡擾我教書!」

  公吏看著張載,傻愣了一會,突然大喘了一口氣:「先生,不是我有意作亂,是真地出了大事,非來不可!上丁族的瞎廝鐸心作亂,他們族裡的人找到納質院來了,非要見甲寒不可。如今經略和種通判都不在,我又能如何?」

  「作亂?」張載猛地一驚,「你細說一說,到底怎麼回事?瞎廝鐸心如何作亂法?」

  「聽來找甲寒的人說,瞎廝鐸心欲投黨項蕃賊,老首領不答允,那畜牲喪心病狂,竟然弑父奪權!現在他正招集族眾,要傳箭周邊蕃部,起兵反叛朝廷!」

  張載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弑父奪權,非人,非人!怎麼會有人做出此種事!」

  公吏急得快要哭出來:「先生,現在不是評鑒瞎廝鐸心的時候,當要立即拿一個主意出來。如今經略不在城裡,種通判不在城裡,石通判又去了長山寨,如何是好?」

  張載慢慢平定下來,對公吏道:「你且不用急,帥府還有劉直院在,他是秦隴路招安蕃落使,正管著蕃落。你現在去把上丁族來的人喚過來,我穩住他,你去帥府找劉直院。」

  有人拿主意就好,公吏出了口氣,轉身去了。張載回到書屋,吩咐今天就到這裡,讓眾人離去,獨把甲寒留了下來。等眾人散去,張載對甲寒道:「你族裡出了事情,我現在說給你,萬不可亂了方寸!你也是讀聖賢書的人,當有泰山崩於前面不變色的氣度!」

  甲寒拱手行禮:「先生但講無妨,甲寒讀了聖賢書,受了聖人教誨,自然會有分寸。」

  張載深吸了一口氣,才對甲寒說道:「你族裡面來了一個人,說是你的兄長瞎廝鐸心欲要投靠黨項,背叛朝廷,你父親不允許,瞎廝鐸心就——」

  甲寒心裡一沉,急忙問道:「他怎麼做了?難道帶人撇下族裡自己跑了?」

  「唉,他做出了禽獸不如的事情,弑了老首領,要奪權叛亂!」

  甲寒張大嘴巴,看著張載,怎麼也不敢相信這消息是真的。瞎廝鐸心最近心有怨言甲寒是知道的,但一家人過日子,總能免磕磕碰碰,怎麼就突然做出弑父這喪心病狂的事情來?蕃羌是不如漢人重親情,但父子骨肉,怎麼下得去手!更不要說蕃落重首領權威,瞎廝鐸心是瘋了嗎,做出這種天怒人怨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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