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21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29

第96章 移風易俗

  沉思良久,徐平抬起頭來,見在座的龕谷首領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他們的眼神中有期待,也有一絲不安。混跡在蕃部之中,行胡俗,說胡語,中原朝廷視他們為蕃胡,周邊的蕃胡又視他們為漢人,這些嗢末人兩頭受氣。但這種生活已經過了一百多年,從生下來他們就已經習慣了,重新改回漢人習俗,能夠適應嗎?特別是對這些首領來說,重新歸於中原王朝治下,是好事是壞事實在說不清,想回卻總是有些怕。

  輕呼一口氣,徐平沉聲道:「世間的事,有予就有取,有失總有得。重回朝廷治下,做回漢人,我可以幫你們,你們也要幫自己。朝廷可以為你們做事,你也要為朝廷做事。」

  一個鬚髮皆白看起來最年長的首領行禮道:「大帥儘管吩咐,朝廷但有所命,我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黨項人若是再來犯,我們點起族中兒郎,隨著官軍一起打他們!」

  徐平搖了搖頭:「不必要,上陣殺敵是官軍的事,怎麼讓你們冒此風險?王師北來,若是驅趕你們去填溝壕,我如何對得起你們被擄來的祖先?重回中原治下,並不需要你們上陣拼殺,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就是了。我允諾你們,三年之內,你們這些部族不稅不賦。朝廷不但不收你們錢糧,還會整修這一帶的道路,通溝渠,修城池,建市鎮,開商鋪。只是你們以後不能再以遊牧為生,而是要跟你們的祖先一樣,拿起鋤頭來種地。並且,還要並帳為村,括土為丁,郡縣其地,編戶齊民。你們要重新蓄髮為髻,冠帶右衽,說華語,習華俗。總之一句話,移風易俗,說回中原漢人的話,做回中原漢人的民!」

  老者一下子愣住,與邢化源對視一眼,小聲問道:「就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徐平點了點頭,不由地笑了起來。「你以為這樣做很容易嗎?我不妨告訴你,這比打一場仗還要難!中原的漢人雖然就是這樣過日子的,但你們要這樣做,卻彷彿洗筋伐髓,脫胎換骨!在剛開始的時候,你們會覺得事事不順,一舉一動都不如意。只有堅持過去,才夠適應下來,打回自己的祖先過的日子。有予有取,有失有得,你們想不到的好處朝廷都會給你們,但相應的,你們也要忍住剛開始時的諸般不便。數年之後,這裡依然是朝廷郡縣,你們自然也就是朝廷治下良民!」

  一眾首領聽了徐平的話,怎麼想也覺得這是白送好處給他們,這種好事哪裡去找?幫著修渠開路,起村落,建市鎮,什麼事情朝廷都幫著做,給錢給糧,只是要讓他們過回祖先的生活。他們想不通徐平是為了什麼,但也不相信徐平一路大帥會騙他們,一起歡呼。

  徐平是為了什麼?這些本來就要去做,能夠同時對人示恩,何樂而不為?占住土地只是開拓的第一步,而且是很小的一步,還要在這土地上住上自己的人,過上自己的人該過的生活,推廣開來自己的文化,這才能夠真正成為朝廷的土地。中原本身的強大,配合邊疆地區強大的向心力,才是穩定的基礎,兩者缺一不可。

  嗢末人本身是漢人後代,他們有意思有決心重新漢化,當然要幫他們一把。不管是從中原移民,還是同化周邊蕃部,代價都比讓嗢末人重新漢化大得多。而且道路、河渠這些投資,只要地方發展起來了,朝廷很快就能收回來。當然徐平敢做這樣的許諾,是因為他有便宜處置這些事的權力,哪怕下一任來了,同樣也要遵循。

  徐平許出去了這麼大的好處,席間的氣氛一下子就活躍起來,一眾首領紛紛敬酒。

  離了康古城,徐平到西市新城,沿著汝遮谷前往榆中城。西市新城其實是黨項新築的西使城,不過他們把名字訛稱為西市,加個新字跟舊城以示區別。

  不知時候天上下起了小雪,迎面吹來的風捲著撲到臉上,像是無數的冰粒沒頭不沒臉地打來,不大一會,便就覺得臉不再是自己的。為了擋風雪,徐平戴了一頂大氈笠,騎在馬上與桑懌和張亢等人同行。

  在路上歇了一宿,直到第二日中午,才到了把住谷口的榆中新城。

  南邊是大山,北邊是黃河,黃河的北岸依然是大山,山河夾峙間一條一兩里寬的谷道通向不遠處的蘭州。榆中城的所在是一處天然的關口,自秦朝在這裡設縣治,便把城池築在這裡。這裡不但是蘭州的南大門,而且掐斷了蘭州和會州沿黃河的聯繫。

  現在的蘭州城是隋唐舊址,城牆已經傾頹,遺址還在。但如果要說清蘭州的位置卻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為緊挨著榆中縣最早設的是子城縣,作為蘭州州治,後來在西邊又設了一個五泉縣,州治遷到了五泉縣去。再然後子城縣改名為金城縣,再然後金城縣廢棄,並到了五泉縣中,最終五泉縣改名金城縣,蘭州依然治金城,卻不是原來那個縣了。

  冒著風雪,徐平登上了榆中城的城牆。

  桑懌緊緊護在一邊,不住地道:「下雪地滑,臺階陡峭,節帥千萬小心!」

  徐平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走上城牆,對桑懌道:「秀才,當年我也是領過兵的。現在依然騎得了烈馬,開得了強弓,你不用如此小心翼翼!」

  桑懌歎口氣:「今時不比往日,現在你是一路邊帥,身上擔著天大的干係,容不得半點閃失!在我這裡出了意外,其他人豈能饒過我!」

  徐平笑著搖了搖頭,呵著手,走上前扶著女牆,眺望遠處的蘭州城。

  雪紛紛揚揚下來,飄飄灑灑,哪裡能夠看得清楚?只能看見不遠處的黃河和一片大山。

  徐平問桑懌道:「左近的黃河結冰了沒有?」

  「城附近是處峽谷,水流湍急,倒沒有結冰。我問當地土人,都說就是到了寒冬臘月也不會冰封。不過上游蘭州城一帶河面寬闊,已經開始結冰,只是還行不了人。」

  徐平點頭:「北方嚴寒,這裡的河比不得邕州,一到了冬天冰封起來,便就是坦途,大軍也可以通行。這一帶黃河上素無橋樑,我們把渡船一收,黨項便就無計可施。他們要來攻這裡,只能在冬天黃河冰封以後,從冰上過河。如此一來,黨項什麼時候來攻,我們只要注意黃河上冰能不能行人,便能把握個大概。」

  「節帥說得不錯,黨項蕃胡習性,不懂造船架橋,只能趁天寒過河。如果我們在黃河對面建一處小城,則管他千軍萬馬,也不敢輕易來犯!」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29

第97章 雪中論兵

  以大河作為天然屏障,據河而守,關健是要在兩岸都有據點,把河道截斷。蘭州這裡哪怕冬天黃河冰封,只要在對岸建一個小城,一樣固若金湯。大軍圍城,最怕被對手斷了後路,絕了糧道,再多的軍隊也只能作鳥獸散。

  徐平搖搖頭,對桑懌道:「在河對岸建城,是以後我們兵力足了占住蘭州之後的事,現在不去管它。現在我們只要守住榆中城,黨項來攻,只能屯兵於蘭州左近,隨時有可能被斷後路。而且守住這裡,所用兵力較少,最為合算。要守,我們就占榆中,要攻,我們才要去占蘭州城。現在斷了蘭、會兩州的聯絡,我們全力攻會州才是。」

  占會州攻西壽監軍司,利於速戰速決,直逼黨項的核心地區。占蘭州攻河西,則徐徐圖之,一點一點削弱黨項的實力。徐平現在頗有信心,傾向於速戰速決,迅速滅掉黨項。

  城頭上架了一副大的望遠鏡,觀察對面的情形,徐平湊上前,風雪中卻什麼也看不清楚。失望地抬起頭來,徐平對桑懌道:「乘著黨項還沒有派大軍前來,你要派人去詳查周圍的山川地理,每一個山頭,每一條河流,每一個渡口,全部都要了然於胸,包括對面的蘭州地區。等到戰事起來,要怎麼做,我們便條理分明。打仗千軍萬馬,靠的不是主將敢打敢衝,而是如何合理佈置兵力。借助天時地理,使我軍一個人當兩個人甚至數個人用,敵人幾個人當一個人用,這才是主將要做的事情。」

  桑懌應諾:「節帥說的是。便如庖丁解牛,依乎天理,神乎其技,才能遊刃有餘。只是一味大砍大殺,就落了下乘,十萬兵只好當一萬兵用。」

  「不錯,秀才,說出這話,你便足以獨當一面了!這雪看起來越下越緊,只怕一時住不了,走,我們飲兩杯酒,一起賞雪!」

  細碎的雪花越來越大,飄飄揚灑下來,周圍星星點點的土黃色全被籠罩,天地間銀妝素裹,成了一個瓊玉世界。入眼都是白茫茫一片,再也分不清山川河流。

  榆中城新築,純是一個兵營,沒有園林,也沒有什麼盛景,在風雪中顯得格外肅穆。

  張亢吩咐軍中備了酒,點了一個火爐放在城頭,旁邊煮了一鍋羊肉,與桑懌一起請徐平。一邊喝酒,一邊賞雪,一邊說些雜事。

  看著雪越下越大,徐平飲一杯酒道:「想十幾年前,我還是白沙鎮種田的無賴少年,也是這種大風雪的日子,跟秀才去抓兩個在周邊做藥銀的落第進士。真是世事變幻,今天我們兩個在城頭飲酒,遠眺黨項叛賊,那兩個做藥銀的竟成昊賊座上之賓了。」

  「當時誰能夠想到有今天!」桑懌飲了一杯酒,把酒杯拍在桌子上。「當時做藥銀的那兩個進士,現在改了名字,一個是張源,一個是吳昊,在黨項甚是得意。昊賊用兵,國用缺乏,據說正重用這兩個人,為黨項斂財。當時早知有今日,便一劍斬了兩賊!」

  徐平笑道:「何必斬他們,讓他們替黨項人斂財,對我們未必是壞事。自從戰起,我們在陝西諸路低價賣細鹽,絕了黨項青白鹽銷路,現在他們的日子可是不好過。張源、吳昊又有什麼通天本事,憑空變出錢來?難不成還能給昊賊製藥銀?」

  張亢道:「黨項地瘠民貧,絕了青白鹽財路,他們還能從哪裡來錢?他們的富人用的茶葉、絹帛都是來自本朝,現在也沒有地方買去,看還能支持多久!」

  「所以昊賊才要讓黨項人恢復蕃羌舊俗,衣毛皮,髡發不戴冠,不然他們衣服都沒得穿!我們覺得打仗難過,其實他們的日子更難熬。張源、吳昊兩個人,幫著蕃賊生財,又能有什麼好辦法?無非是殺雞取卵,黨項難過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徐平說完,張亢連連點頭:「聽說張吳二人找了本朝逃到那裡去的兩個逃犯,就是在京城騙貸引出大案的,要學著本朝發行紙幣,也不知成與不成——」

  徐平舉起杯來,笑道:「成,他們一定要成!只要紙幣在黨項推行開來,一兩年間必然大亂,我們坐觀其成就好了。來,同飲一杯,祝這幾個人在黨項做出一番大事業來!」

  桑懌和張亢兩人對錢幣財貨之類不熟,並不明白徐平為何這麼說,不過徐平任三司使多年,造就了現在國用充足的局面。既然徐平祝黨項成功,那必然不是好事。

  三人飲了酒,看著周圍紛紛揚揚的大雪,徐平道:「其實要讓昊賊破敗,並不一定與他打打殺殺,只要麟府、鄜延和秦鳳、涇原東西兩線,各自做出架勢,引得黨項大軍來來回回奔波幾次,再斷了他們的財路,昊賊自然支撐不住。只是現在四路各自為戰,不能連成一體,很難協調得來。各自出兵,軍令一不嚴,就容易讓蕃賊各個擊破。」

  現在擺明瞭黨項大軍不在西線,徐平的兵鋒指向會州,也曾上書建議涇原路從鎮戎軍前出,向天都寨一帶佯動,看能不能引動黨項露出破綻。可惜夏竦嚴令曹琮涇原兵馬不得過鎮戎軍一線,生怕出現閃失連累自己,此事只好作罷。

  在草原大漠迷失方向也就算了,現在跟黨項交戰的地方,包括黨項國內大軍移動的路線,都是半耕半牧的地區。這樣還不能掌握黨項大軍的動向,畏畏縮縮,徐平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評價自己其他幾路的同僚。陝西四路的兵馬加起來,僅僅是禁軍就幾乎是黨項的兩倍,佔據絕對優勢。但一說出兵,每個方向都兵力不足,協調能力確實爛到極點。

  其實大宋並不需要攻到興慶府去,只要東線聚集兵力於夏州附近,跟黨項對峙,做出進攻的架勢,黨項就不得不救。同時涇原路大軍再前出,做出要出葫蘆川的架勢,黨項還是要過來救急。這兩地相距千里,黨項又不能分兵,一年兩邊各跑一次,就把黨項的錢糧耗光了。可惜徐平提出來,樞密院對自己軍隊的實力卻沒有信心,不敢實行。

  現在黨項西線空虛,涇原路不前出,徐平兵力不足,也不敢進攻黨項腹地。以三四萬兵馬去對黨項的兩個監軍司,還有附近能夠調動的蕃落軍隊,徐平沒有一點把握,只能坐視機會白白溜走。現在東線一片迷霧,西線平靜下來,那裡著實有些危險。

  張亢好酒,喝了幾杯,酒興上來,鬆開衣袍,迎著吹來的寒風道:「鄜延路的範節帥舉止失措,他的用兵到現在也看不出個章法來,只怕會被昊賊所乘。我們遠隔千里,又能幫得上他們什麼?等到吃上兩陣敗陣,朝廷自然就明白過來。那時我們兵精糧足,再與昊賊一決勝負也不遲!等到川蜀招兵回來,我自統兵,到時節帥讓我帶兵去攻會州!」

  「放心,那個時候,我們要數軍齊出,沒有哪個會閒著。手提十萬兵,與昊賊正面對決我們也不怵他,就不用再像今年這樣瞻前顧後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30

第98章 一起發財

  由於徐平堅持三都川一戰的遷官賞賜一次性給旨,免得招致軍中不滿,樞密院、三班院、審官院等衙門忙了一個多月,遷官的詔書敕令才到秦州。

  總的原則,凡是有功的普遷兩到五階,官低的遷轉的官階多一些,官高的少一些。徐平由陸海節度使、禮部侍郎改忠武節度使、兵部侍郎、臨汝郡開國公。桑懌落遙郡,為江州刺史。高大全和張亢同遷三階,帶遙郡雄州防禦史。景泰入橫班,為如京副使。

  遙郡不在本州系銜,大多都是取忠、康、雄、榮、吉等好聽的州名,員額不定。大致的規律是邊將用雄州、忠州,宗室外戚用榮州,醫官則用康州。如果詳細計算遙郡官的升遷次序,則達百數,不可能按部就班地升,這一階段實際相當粗略。

  楊文廣和賈逵兩人各遷五階,是這一戰升官最快的兩人。楊文廣由三班奉職升任西頭供奉官,賈逵則由散直升為左班殿直。就在不久之前,在延州的狄青剛剛因為戰功超遷四階,為右班殿直,反而落到了賈逵的後面。

  此時已入臘月,詔敕到了秦州,大家升官發財,歡歡喜喜地準備迎接新年。

  位於黨項腹地的興慶府,卻沒有多少年味。對於牧民來說,冬天是最難熬的時節,天寒地凍,一不小心就有牲畜凍死。到了來年春天,還不知道能剩下多少家財,哪有心思。

  張元帶著五六個隨從,身穿裘皮大氅,搖搖擺擺出了府第。此時大雪初晴,在地一片白色,踩在雪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到了城中最大的酒樓前,門前的小廝急急應上來,躬身道:「大人今天如何得閒?今天店裡新來了一種上好的烈酒,大人來得可是巧了!」

  張元跺了跺腳,把鞋上的雪花震掉,隨口問道:「酒可是從宋境來的?我們這裡釀的烈酒,只有一個烈字,沒有半分味道,可是吃不得!」

  小廝陪著笑道:「大人,酒是從汴梁城運來,真正上好名酒!」

  張元點點頭:「好,取兩瓶來,今天我要宴客。還有,選一間臨窗的閣子,周圍都要空出來,不許再有其他客人。做得好了,我自有賞賜!」

  小廝答應一聲,喚了另一個人來吩咐了,前邊帶路引著張元上樓。

  厲中壇和童大郎、病尉遲三人走在路上,見童大郎面色陰沉,對他道:「哥哥,我們只是從黨項人這裡求財,你又何必悶不樂?幫他們做些事,自領賞錢,又不是上陣對抗朝廷。」

  童大郎歎了口氣:「我在宋境犯下了殺頭的罪,來到這裡只是求個平安,哪裡會想到被你們再三拉攏。早知如此,便就不來這裡,哪怕事發了,也不過一刀下去碗大的疤。若是一不小心中了你們的圈套,給番人做事,豈不是埋沒祖宗!」

  「我們只是求財,又不替黨項人當兵打仗,哪裡就會埋沒祖宗!哥哥,異國他鄉,只有自己人靠得住,你就當為人做事賺些錢財不就好?黨項國裡,給番人做事的漢人多了去了,不少還做到高官呢,我們算什麼!」

  聽了厲中壇的話,童大郎冷笑搖頭:「高官?是說張元那廝嗎?他不過是幫著元昊攬錢的忠犬而已,也敢稱高官!」

  厲中壇嚇了一跳,左右看看,周圍並沒有行人,才小心地對童大郎道:「哥哥,番人雖然並不怎麼講避諱,但你如此肆無忌憚亂說,是要惹來麻煩的!」

  說完,生怕童大郎再說出什麼犯忌的話,乖乖閉上嘴,不再交談。

  為黨項發行紙鈔的事實際並不需要童大郎參與,他雖然幫著別人管了許久的公司,實際上只是傀儡,能夠粗略看懂帳目而已。只是現在張元和吳昊在元昊面前得寵,特別是張元,攀上了在黨項握有實權的張家,炙手可熱。跟他們合作,厲中壇生怕自己被坑,拉上孔武有力的童大郎好歹心裡踏實些。

  到了酒樓,由小廝領著到了張元訂好的閣子,厲中壇向張元行禮道:「大人最近氣色不錯,想來必然是正得聖寵,前途無量!」

  一邊的童大郎冷哼一聲,不屑地道:「我們漢人,阿爹才稱大人,你這是認賊作父麼?」

  厲中壇滿臉尷尬,連道:「入鄉隨俗,哥哥何必在意這些小節!」

  雖然這樣說,卻也不再稱張元為大人,只是稱相公。

  元昊立國,官制大多仿自宋朝,文班歸中書,武班歸樞密,凡三司、禦史台、開封府等等一樣照設。張元此時被元昊任為中書令,專門執掌印製紙幣,年後就要發行。

  中書令是很大的官,本為丞相之職,宋朝已經只存其名,不再除授。但在黨項可不是如此,名義上這是中書長官,文臣都歸中書管轄,實際上卻不是這麼回事。元昊只是仿宋制初設了這些官位,國家制度根本不可能隨之變過來,真正管事的人是他另外任命的。中書令黨項人也稱宰相,稱相公,那是學著宋朝人叫的,其實際職事是沿自原來夏州節度使的令史,只是管理文書的中下級官員,張元連跟元昊一起議事的資格都沒有。

  張元可不管實際如何,他日常以國相自居,特別是對熟識的人,擺足宰相的架子。只是此時用得到童大郎,雖然他一再冷嘲熱諷,張元也只當沒有聽見。

  分賓主落座,張元吩咐倒了酒,舉起杯來道:「這是從大宋開封府來的上好烈酒,在這裡價比黃金,等閒人可是喝不到嘴裡。我們情誼不比別人,且飲一杯!」

  童大郎聞到酒味就有些忍不住,聽了這話,也不客氣,一口喝乾,自己拿起壺倒滿。

  喝過幾杯,張元對童大郎道:「童大,你也聽說了,我受國主所托,要在黨項這裡發行紙鈔。這一年軍興,花費巨大,大宋又斷了邊榷,只有如此攬些錢財,仗才能打下去。」

  童大郎道:「你現在做了番人的官,不正是升官發財的機會?自己去做就是,何必來找我們?我一個該死的囚犯,哪裡懂得這些!」

  張元不以為意,笑著道:「我再是不懂,也知道單單只是印鈔,無非從民間斂財。黨項比不得中原,地瘠民貧,對民間稍微刻薄一點,便就民聊生,要鬧出大亂子來。按著大宋的做法,應當還要開起公司來才行,這種事只有你最懂了。童大,不管你怎麼想,對我們來說這都是個發財的好機會。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看在黃白物的份上,你且放下心中成見,把真金白銀賺到手裡才是真的。只要支撐兩三年不出亂子,就一世富貴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36

第99章 壞事總容易

  在黃河九渡匯入葫蘆川後,黃河出峽口,河面變得寬闊,水流平緩,為這一地區帶來了豐沛的水源和肥厚的土壤。北面高大的賀蘭山擋住了寒風,山下的這一片水土豐美的平原,是塞外荒漠中難得一見的適合農耕之地。「黃河百害,惟富一套」,興慶府所在,正是後世被稱為「塞上江南」的河套平原。

  正是有了這一片灌溉平原作為根本,黨項才有了自立的本錢。

  不過此時的興慶府,還沒有後世稻桑遍地的景象,唐朝對此地的開墾,在五代亂世中大多已經荒廢,此時不過剛剛恢復而已。自橫山、翰海以北的黨項地區,中原王朝之所以屢占屢棄,其中原因之一就是沒有穩固的農業基地,中原政權很難在遊牧地區生根發芽。

  從涇原路和秦鳳路出發,越過馬銜山和天都山進攻黨項的戰略優勢,便就是這條路線上有一系列的農業盆地,一直到黨項腹心的興、夏兩州平原。

  興慶城外的唐來渠邊,一處寧靜地漢地風格的小院,童大郎和病尉遲兩據著一張小桌相對而座。旁邊一個小爐,煮了一鍋羊肉,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飲一杯酒,病尉遲放下手中的杯子,咂了咂嘴,道:「還是我們大宋的酒好喝,黨項這裡的烈酒,只是沖頭,沒有半點滋味!」

  童大郎看著手裡端著的酒杯,一動不動。病尉遲再去倒酒,童大郎把杯裡的酒一口喝乾,杯子按在桌子上,沉聲道:「兄弟,你覺得今天張元那廝說的事如何?」

  病尉遲道:「諸般都好,只是為番人做事,辱沒了祖宗。」

  童大郎重重點了點頭:「我也是如此想!但張元在黨項攀上了權貴,若是不從他,只怕會來加害我們。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的腦袋長著不易,也要愛惜。」

  「哥哥莫不是真要幫著張元那廝搞什麼公司?莫要說黨項這裡無工無商,根本就搞不成,就是搞得成,我們幫著番人做了事,難道一輩子就不再回家鄉去?」病尉遲端酒的手停在半空,不解地看著童大郎。

  童大郎歎了口氣,道:「不回家鄉又如何?兄弟,不回家鄉也能幫著番人做事啊!我們到黨項這裡只是躲禍而已,難道還要真地變成番人!」

  見病尉遲滿臉疑惑,不解地看著自己,童大郎又道:「現在黨項蕃酋都隨著首領到邊地去了,張元那廝權勢大得很,要想活命,就不得不與他虛與委蛇。我的意思,我在這裡跟他們搞公司,反正也做不起來,敷衍一下罷了。你帶著金銀,到宋地去,找邊地有權的官人通融通融看一看,若是我們把錢獻上去,能不能免了死罪。」

  說完,童大郎把一包金銀放到桌上:「這是我們從宋境帶出來的,除了這些時間的花銷之外,都在這裡了。兩國開戰,我們當年的罪也未必非死不可。」

  病尉遲看著金銀,略一思索,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湊上前小聲道:「哥哥,你若是真有這個心,未必就要把錢獻出去。我聽從宋境販東西的人說,現在延州那裡,大宋開出了賞格,正招攬張元這廝呢。不如我們把他拿了,解到宋境,不是一了百了?」

  童大郎聽了,笑著搖了搖頭:「兄弟,哪裡那麼容易。張元在邊地遊蕩數年,哪裡是那麼容易就能拿住的。自去年不就是有人要招攬他,結果卻是他家裡的人被解往內地,換成懸賞他的人頭。現在招攬,也不過是鄜延跟那裡自作主張罷了。」

  這事情說起來病尉遲就有些不痛快,張元、吳昊這兩個忠心為黨項做事的,在大宋反而被高看一頭,答允他們一旦回到大宋,給官給錢。而自己這些堅決不跟番人合作的,卻無人問津,也不知道做這決定的邊帥是怎麼想的。

  愣了一會,病尉遲道:「若是如此說,我們就不能往延州去了。到了那裡一問,我們跟張元那廝一向熟識,一定不信我們,一個不好還拿我們的人頭——」

  「不錯,不要去延州,到秦州去。我們當年在洛陽,就是徐經略主事,方方面面看起來他做事靠得住。而且公司、銀行這些,本來就是徐經略在大宋搞起來的,跟他說才有用處。你只要在那裡討到口信,我們回到宋境不問前罪,年後我也到那裡去就是。」

  病尉遲想了好一會,才道:「這位經略我們是打過交道的,多少知道一點。哥哥,不是我說,拿著金銀到他那裡只怕用處不大。要讓他免了前罪,只怕要有其他好處才行。」

  童大郎抬起頭,看著冬日裡無垠的夜空,天上佈滿繁星,如同鑲滿寶石一般。冷風從黑夜裡竄出來,撲在臉上,一片冰涼。

  沉默許久,童大郎才歎了口氣:「其他好處?若真是如此,無非是我跟張元一起搞什麼銀行、公司,給他搞垮了就是。打仗沒錢,黨項能支撐多久?這好處夠不夠?」

  自元昊繼位,連年對外征戰,國力消耗巨大。現在跟大宋戰事起來,花錢便就如流水一般,支撐起來分外艱難。本來靠著青白鹽,走私到宋境能換不少錢回來,現在大宋在陝西路低價賣細白鹽,絕了這條財路。不但是絕了黨項走私的財路,現在還反過來,黨項的沿邊地區很多都開始使用走私來的大宋細鹽,就連興慶府裡好的酒樓都用大宋細鹽,對黨項的財政更是雪上加霜。番人在財政上不精細,元昊等首領對這些事不放在心上,非到舉國皆反,他是不會承認戰爭讓國內民不聊生的。但童大郎這些人總是接觸過經濟,卻看得出來,這樣下去,只要兩三年間黨項連出征的軍糧都湊不齊。

  如果,斷了黨項想靠紙幣攬財的路子,他們還靠什麼支撐戰事?別的邊帥說不好,在秦州的徐平是一定能看出這一點的。童大郎本來在黃河邊燒窖,過得開心快活,莫名其妙捲進賭案裡,發配充軍,從此人生走上了另一條路。當年處置他的,就是徐平,而到洛陽犯下大案,京西路的都轉運使還是徐平。兩人身份懸殊,沒有接觸的機會,但童大郎感覺得出來,這樣的機會送到徐平面前,他一定會抓住的。

  想做成一件事難,但想搞垮一件事就容易多了。現在張羅著銀行、公司的張元,實際上沒有接觸過這些,大宋開始這些改革的時候,他正在陝西路沿邊裝神弄鬼呢。厲中壇只想賺錢,金山銀山擺在面前,他連親爹都能賣,更何況張元、吳昊。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37

第100章 南來歸宋

  西使城由朝廷新賜名定西城,此時已經成了秦鳳路的軍事基地,曹克明部和劉兼濟部的軍隊分批到這裡來整訓。此時鎮戎軍的通判已經由田京接任,原通判範祥調來秦州,種世衡改換軍職,為劉兼濟軍的副都指揮使。與曹克明搭檔的副都指揮使,則是原涇原路都監張昇。張昇也是進士出身,黨項反叛之後,以文改武,來到西北。

  已近年關,到處都是一副熱鬧景象,好像空氣裡都滿是酒肉的味道。走不多遠,就看見路邊支著大鍋,裡面熱騰騰地煮著牛羊肉。

  此地原來的蕃部基本被一掃而空,凡是參與禹藏花麻南侵的部族,全部被夷族帳,青壯解到南部幾州和利州路去運糧,婦孺配入營田務。這些部族的牛羊,全部成了秦州軍的繳獲。用來繁殖的先由新設的牧馬司挑選,剩下品相好的被營田務挑走,其餘的發賣,發賣不完的,只好宰了吃掉。蕃部被滅,大群牲畜聚到一起,冗餘無用的太多。

  此時秦州境內牛羊肉的價格降到了歷史低點,帥府和三司鋪子雇了很多人製作鹹肉和肉乾,並且從渭河裡起大冰塊向中原販運,還是消化不了。

  病尉遲隨著一個兵士走在西使城的街道上,看著路兩邊熱氣騰騰的景象,有一種荒謬的感覺。一路南來,黨項境內死氣沉沉,跟這裡比,簡直就像死地一般。

  此時太陽還躲在遠方大山的後面,天邊只有一抹嫣紅,夜晚的涼意沒有退去,地上的寒霜白花花的,像是下了一場雪一般。

  到了新設的帥府外面,帶著病尉遲的兵士看看天邊,道:「天時還早,李機宜只怕還沒有視事,我們且等一等。這麼冷的天氣,看你也凍壞了,走,我請你喝一碗熱湯。」

  說著,帶病尉遲到了不遠處路邊的一個大棚子。棚子前面支了一口大鍋,裡面熱騰騰地翻滾著羊肉,旁邊案上是堆得山一樣的大餅。

  到棚子下面的桌旁坐下,兵士高聲道:「主管,來兩碗肉湯,裡面切些好肉,我要請客人!再來兩塊餅,好酒也來一碗,去去寒氣!」

  裡面一個廝答應一聲,飛快地跑到大鍋邊,拿了一個粗瓷大碗盛湯。盛了湯,又在案上取了煮好的羊肉,切了放在碗裡。

  湯放到桌上,兵士道:「我夜裡當值,身上沒帶錢,且記在帳上,一會便送過來。」

  病尉遲聽了,急忙從身上摸了一枝銀釵出來,塞在小廝的手裡,口中道:「此來多有打擾哥哥,怎麼還敢要你費錢?這枝釵子,該值酒肉錢了!」

  兵士把小廝手裡的釵子一把取了過來,塞給病尉遲,笑道:「軍中規矩,這個時候卻不能吃你酒肉。若是今日順利,你出來再請我,那才另算。」

  病尉遲哪裡肯收?使勁把釵子向兵士的手裡塞。

  兵士道:「軍法森嚴,我若真是吃了你的酒,軍中必然有責罰。兄弟,我們這裡公事私事要分明,我現在當差,不能吃你的請。若是真有意,事後請我,那是另一回事。」

  病尉遲聽這兵士說了兩次事後請他,哪裡還不明白意思?知道可能軍中真有這樣的規矩,事後補請便就不在限制了,便收起釵子,不再堅持。

  從興慶府到西壽監軍司,黨項官方規定的驛路里程是十五日,病尉遲走了十八天,等到西使城,又費了十天,此時已是臘月中旬了。到了西使城,他被巡邏的兵士截住,一問是從興慶府來的,便就交到了李璋所轄的機宜司這裡。刺探軍情、巡捕細作,這些事情都是機宜司在管,現尉遲知道這消息,自然加意籠絡這個當值的兵士。

  餅和酒上來,因為當值,兵士並不敢飲酒,只是讓病尉遲喝了去寒。吃飽喝足,看看天邊的太陽探出頭來,兵士才帶著病尉遲進了帥府,去見李璋。

  秦州的政事徐平已經放權給石延年和範祥兩位通判,自己把帥帳移到定西城,專心處理軍事。清早起洗漱完畢,正要到曹克明軍中巡視,就見李璋急匆匆地進來。

  向前行禮,李璋叉手道:「節帥,今日從興慶府來了一個人,說自己原是宋人,因為犯了案才逃到黨項避禍。他知道些張元的事情,我不好自己作主。」

  徐平看看窗外,太陽剛剛升起來,並不急著出門,便道:「好,你把人帶過來,我問一問。張元正在給昊賊開銀行呢,我這裡可是一直盼著他把銀行快些開起來。」

  李璋應諾,轉身出去,不大一會帶了病尉遲進來。

  一進帥帳,病尉遲跪在地上行禮,口中道:「小民拜見經略相公。」

  徐平看了看李璋,對病尉遲道:「你倒是乖巧,沒有認錯人。起來說話。」

  病尉遲起身,口中說道:「小民是河南府人氏,自小長在洛陽城。經略相公在京西路做轉運使,小的在路旁見過,是以認得。」

  徐平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元昊為人狡詐,向大宋境內派了不少細作,雖然徐平以後世的眼光來看,這些間諜活計做得相當粗糙,但在這個年代,卻讓宋朝非常頭痛。

  此時東線黨項的攻勢已經開始,延州的門戶金明寨,便被元昊以間諜混入攻破。對於黨項來人,不查清底細,他們說的一個字徐平都不相信。

  吩咐兵士上了茶來,讓病尉遲喝了壓驚,徐平坐下,讓他說清來意。

  扭捏了一下,病尉遲道:「小的以前在洛陽城廝混,日常只在天津橋那裡混口飯吃。後來不合白日裡搶了張相公的家人,被發配充軍,認識了童大郎。後來遇赦,因為童大郎的窖口被人奪了,沒奈何,回到洛陽城裡。因為河南府孫通判的家人要虛開公司,便認了童大郎作本家,應付官面上的人。後來事發,小的與童大郎捲了些金銀,放了一把火,一走了之。我倆犯了死罪,只好逃到黨項,想著好歹混一世——」

  聽到這裡,一直眯著眼的徐平猛地睜開眼睛,看著病尉遲道:「龍門鎮那一場火,是你們兩個放的?當時到處找不見人,沒想到你們是逃到黨項來!」

  病尉遲不知道徐平的意思,一下跪在地上:「是小的們放的,當時無知,犯下死罪!」

  徐平笑道:「你不用怕,當時你們沒傷及無辜,事情過去就過去了。起來說話!」

  病尉遲戰戰兢兢地起身,站在一邊,偷眼看徐平,還是有些忐忑。此次南來,關係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童大郎的生死,都在徐平的一念之間。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38

第101章 抽血

  看了看病尉遲緊緊絞在一起的手,徐平道:「既往不咎,龍門鎮的案子已經完結,我不可能在千里之外還算舊帳。你說瞭解張元的事,便就從怎麼認識他說起吧。」

  病尉遲強行平靜心神,理了一下思路道:「小的兩人到了黨項,輾轉到興慶府。在今年年初,又有一個從開封府到興慶府避禍的,住處離我們不遠。我們兩個遠在異鄉,想知道大宋的一些消息,自然就跟這人走得近了一些。」

  見徐平不再說話,李璋問道:「那人叫什麼名字?犯了什麼事?」

  「那人叫厲中壇,是在開封府結識了一位官人,從新開的銀行裡騙貸出來——」

  聽到這裡,徐平歎了口氣:「又一個,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在大宋開假公司騙錢的幾個,全都聚到一起去了。這樣說來,倒是張元成了門外漢。」

  偷眼看看徐平面色不變,病尉遲小心道:「經略相公說的是。其實各路亡命逃到黨項避禍的也有不少,只是這厲中壇犯的案子與我和童大郎相仿,才走得近一些。厲中壇到黨項的時候,剛好跟張元、吳昊兩人同路,經過他,我們才認識。」

  最近一年大家在興慶府的生活病尉遲簡要略過,最後道:「自今年叛宋,大宋絕了跟黨項的邊榷,又斷了他們青白鹽的財路,昊賊要用兵,難免捉襟見肘。不知張元是怎麼跟黨項當權的張家勾搭上,建議昊賊學著大宋開銀行印紙幣,如此一來便用度不缺。最近兩三個月,張元一直在忙碌此事。前些日子,這廝找到我們兄弟,說是只開銀行,印了紙幣無非是從民間斂財,想讓我們兄弟幫著他搞些公司出來。」

  徐平微笑道:「那你們有沒有幫他們?」

  「我們兄弟是漢人,不得已到黨項避禍,渡此餘生罷了,怎麼能夠幫著番人做事?只是現在張元勢大,若是一口回絕了他,難免殺身之禍。我們兄弟商議,由童大郎先在興慶府虛與委蛇,我到宋境來,面見經略相公,討個主意。」

  徐平抬起頭,看著病尉遲道:「那兄弟兩個,是怎麼想的?」

  病尉遲被徐平看得心慌,期期艾艾地道:「童大哥的意思,若是經略相公有意,便就給張元把此事做壞,黨項沒有了錢,還怎麼打仗?若是有些許功勞,希望能免去前罪。」

  「不管有沒有功勞,你們只要忠心為朝廷做事,都可以不究過往,這一點我可以答允你們。不過,認為把事情做壞,黨項就沒了錢打仗,就有些玩笑了。若是如此容易,朝廷又何苦在陝西路集中數十萬大軍,甘冒奇險。好了,你先下去歇息,到底在你們在興府府要做什麼,過後再告訴你。放心,一定比你們想的容易。」

  徐平說完,示意李璋把人帶下去,先安排住處讓病尉遲住下來。

  出去安置妥了,李璋又回到徐平這裡,道:「節帥,依我所見,童大郎和病尉遲既然跟張元混在一起,在黨項頗見信任,不如就讓他們幫著做些事情。」

  徐平讓李璋坐下,對他道:「那你覺得,這兩人可以幫著我們做什麼呢?」

  李璋略一沉吟,道:「便如童大郎說的,把黨項的銀行和公司搞砸了也好。今冬東邊西邊各一場大戰,黨項要耗不少錢糧,絕了他們的財路,來年少費不少手腳!」

  徐平搖搖頭,笑道:「兄弟,你想的差了,或者說被童大郎的想法帶偏了。在黨項,你首先要明白,他們掌權用人,是有次序的。第一是土著番人,第二是土著漢人,再後來才是吐蕃、雜羌等番人,最下一等的,是投降黨項的漢人。黨項的武事,是掌控在他們境內的土著番人手中,如野利、嵬名等族,相繼掌軍隊大權。而黨項的文事,則多是那裡土著的漢人在管,其中又以張姓權勢最大,如主謀議的張陟、張絳、張文顯等輩。張元一個投到那裡的四等漢,有現在的權勢,是靠著投了土著的張家。銀行、公司等事務如果真對黨項那麼重要,怎麼可能交給張元打理?這事做砸了,對黨項根本就毫髮無傷。」

  李璋主管機宜司,對黨項國內的情勢非常熟悉,知道徐平說的不錯。

  黨項不是純粹的番胡政權,而是一個番漢雜處的政權,不過漢人對軍事參與的少,才讓宋朝對他們境內漢人的勢力不那麼關注。番漢摻雜,是唐之後北方遊牧政權的常態,不管是契丹,還是後來的女真、蒙古,甚至更後來的滿清,都繼承了這一傳統。國內按照民族分等,但又不絕對,土著的漢人實際上地位僅低於主體民族,實力相當龐大。但後來投過去的漢人,卻處於最底層,是不可能真正掌握實權的。銀行、公司等事務交給張元,正說明瞭實際對黨項不那麼重要,以為把這事情辦砸黨項就沒錢,純粹是想多了。

  李璋皺起眉頭:「這樣說來,童大郎和病尉遲兩人對我們也沒有什麼用處?」

  「不,他們把事情辦砸就沒有用處,真要辦成就有用處了!」

  「節帥,這是什麼意思?銀行、公司辦成了,昊賊手中有了錢財,豈非更加難打?」

  徐平拍了拍李璋的肩膀,笑道:「有錢,他手中的錢從哪裡來?銀行、公司本身並不能生錢,它們只是讓民間的錢活起來而已。我們大宋靠著這兩樣國用充足,那是因為民間本來就錢財無數,用這兩個手段把存錢盤活。黨項地瘠民貧,本來就沒錢,就是把銀行、公司辦起來,又有什麼用處?鵪鶉膆裡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想收上錢來,只能刮地三尺,錢財還能無中生有?用銀行為昊賊斂錢,是要讓黨項國內大亂!」

  銀行、公司是配合工商業的,只有工商業到了一定的規模,才有正面作用。黨項國內的工商業基礎為零,用銀行斂財,那是要把黨項的老百姓骨頭裡榨出油來。

  其實大宋斷了兩國邊榷,斷了青白鹽的財路是對黨項第二位的害處,第一位的是它國內無錢可用了。黨項境內規模最大的工業是制刀槍弓弩等軍器的,民間僅有的工業是零星的制鋤頭、鐮刀的小作坊,商業也少得可憐,全國商稅加起來不如大宋一個中等州。以前黨項都是用的宋朝銅錢,自己鑄錢技術不行是一,商業流通規模過小鑄錢不划算也是重要的原因。沒有了青白鹽收入,現在兩國邊境的走私,錢幣流通方向是反過來的,大量金銀銅錢從黨項進入宋境。元昊要設銀行制紙幣,斂財其實是次要的,最緊迫的是要用紙幣填上流通貨幣的缺口。這事情要是做起來,就相當於宋朝拿著大管子從黨項抽血。

  童大郎參與此事,對宋朝最大的價值不是把事情做砸了,恰恰相反,是要把事情做起來,做的規模越大越好。只要黨項敢通行紙幣,徐平就官方組織向黨項境內走私各種奢侈消費品,先把它民間的血放光了再說。

  徐平最怕的是黨項趁戰時把國內的商業全部消滅,那就無從下手了。結果他們竟然還敢想搞金融,那是把宰人的刀主動交到了自己手裡。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39

第102章 幫一把

  「幫著番人把——把銀行、公司都做起來?將軍,真不是消遣小的?」病尉遲看著李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話都說不利索了。

  李璋道:「放心,朝廷讓你們做的事,只要做成了,就是大功一件。如何應對,節帥自有方略。番人建起銀行、公司,對本朝無甚用處是一,再一個也是不讓你們冒險。你此次回去,只要與童大郎一起,把看到、聽到的事情報回秦州,帥府相應採取方略,就是為朝廷做事。與番人作戰,朝廷自有大軍,怎麼可能讓你們這些平民冒此風險?能夠打聽到消息,讓朝廷早作應對,就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病尉遲只覺得腦子發脹,實在理解不了李璋如此安排的用意,喃喃道:「將軍,小的此次前來,與童大郎一起都抱定了粉身碎骨以報朝廷的心思。可——可——怎麼只讓我們做這些小事?只是打聽消息,隨便派幾個小販去就可以了啊——」

  李璋笑著道:「哪裡那麼容易。很多事情,你不與他們一起做,是探聽不到的。你與童大郎只要與張元一起全力做好銀行公司,把做到的事情、聽到的消息傳回就好。對了,你們如果真做得好了,說不定秦州帥府還會與你們一起在黨項開公司。反正是賺錢,黨項人的錢賺到朝廷手裡自然更好,這之間也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病尉遲使勁搖了搖頭,還是無法接受李璋給自己安排的角色。那夜跟童大郎商定,病尉遲是報了必死的心回到宋境的,秦州帥府真安排他取了張元的腦袋,他也和童大郎一起去幹了。哪裡想到,最後讓自己去做的,就是安心做事,賺錢,發財。

  見病尉遲一時接受不了自己給他安排的角色,李璋溫言道:「要開銀行、公司,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僅靠著厲中壇和童大郎幾個人,只怕難以成事。這樣吧,你在定西城住上些日子,等到了年節,黨項那裡防備鬆懈的時候,再回興慶府。這些日子,我從秦州找幾個精於此事的人,向你講一講這些事情要如何做,你學一學,回去不致於沒有章法。」

  病尉遲木然地點了點頭,只覺得這一切都是像在夢裡一樣,世間怎麼可能有這樣荒唐的事情?自己鐵了心要坑黨項人的,結果秦州帥府卻又讓好好回去幫他們。

  見李璋轉身要走,病尉遲猛地站起來,焦急地問道:「將軍,我們如此做,算不算是幫番人做事?我和童大兩個,就是不想幫番人做事,才甘冒殺頭的風險,也要回到朝廷治下!」

  李璋轉過身,想了一會道:「算,就是為番人做事!」

  見病尉遲聽了臉色發白,李璋忙道:「不過,這是朝廷讓你們做的,是朝廷讓你們幫著番人做這些事情。說到底,是為朝廷做事,為朝廷做事總是對的!」

  病尉遲茫然地點了點頭,看著李璋走出去,木頭一樣地坐了下來。自己和童大郎就是怕替黨項開起銀行和公司來,讓大宋的仗打起來更困難,才到秦州來討主意,怎麼到了最後還是要回去做呢?而且還生怕自己做不好,帥府要派人來教自己。

  李璋到了院子裡,抬頭看著天上的太陽,過了好一會,猛地打了個噴嚏,使勁搖了搖頭。別說病尉遲拐不過這個彎來,李璋也同樣沒有把整個事情理順,只是按照徐平的吩咐做而已。他自出仕,便就是在宮裡一直隨在趙禎身邊,外面徐平的經濟改革動靜再大,他沒有參與其中,很多事情也不理解。跟這個年代的很多人一樣,李璋也認為銀行和公司是能夠生財的,徐平所主導的錢糧爆增,不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嗎?

  徐平一再跟他講,錢本身並沒有用處,有用處的是各物資,錢的作用只是讓這些物資更有用處,生產交換更加有效率。黨項本身的產出並沒有增加,而且由於連年戰事國內已經疲弊,這個時候建銀行發行紙幣,只能是更加快速地搜刮國內的物資,破壞生產。生產一旦被破壞,比如牧民把母畜小畜都賣了,農民把種子都賣了,來年必然更加難過。

  「唉——」李璋歎了口氣,決定不再動這個腦子。此時大宋國內,隨著經濟新政的威力開始發揮出來,也只是一些文官開始對新政進行研究並補足理論基礎,理性的認識還遠沒有擴散到社會的普羅大眾之中。這方面,李璋跟一個普通百姓並沒有什麼區別。

  回到官廳,剛坐下沒多久,便就有親兵來報,秦州通判範祥等三人來見。

  把人請到客廳,分賓主落座,李璋道:「今日請通判來,是節帥吩咐,一點小事要勞煩通判幾日。前天從興慶府來了一個人,據聞是要幫著昊賊建銀行、公司,以補國用。節帥的意思,是通判和鄭主管、劉主管一起,跟這個講一講銀行、公司該怎麼做。」

  鄭主管嚇了一跳:「唉呀,黨項人要做這些事情,我們還跟他講,不是通敵嗎?」

  「胡說什麼!」范祥瞪了鄭主管一眼。「節帥安排,怎麼可能通敵!以我之見,黨項現在建這些,只怕是飲鴆止渴,對他國內沒有半分好處。機宜,不知是也不是?」

  李璋道:「通判說的是,節帥也是一樣的意思。鄭主管,劉主管,你們只要按帥府的吩咐做就是了,別的不要多想,一切由範通判主事。還有,你們各自從本司屬下挑兩個忠心信得過,做事可靠的人,來定西城。這些日子跟這位從黨項來的人多多親近,以後黨項的銀行和公司開起來,有可能要派他們去幫手,趁機做些生意。」

  鄭主管管三司鋪子,劉主管則管的是秦州的銀行,聽了李璋的話,兩人面面相覷。

  範祥進士出身,雖然一直在地方為官,但對經濟事務頗有專長,格外關注這幾年的經濟新政。在他們這一批官員當中,對商品經濟已經有了朦朧的概念,不但是對這幾年的經濟政策進行了深入研究,還在理論上進行探索,思想高度不是鄭主管和劉主管這些具體辦事人員可比的。李璋一說黨項要建銀行、公司,範祥直覺就是做不成功。

  思想意識是由社會存在決定的,而不是反過來,徐平這些年的經濟新政,現在到了推動思想變革的時候,一批年輕官員慢慢湧現出來。經濟新政正在被一些地方官員細化,形成一個系統,鋪開深入到社會的方方面面。很多細節,已經超出了徐平的意料。

  見範祥一下就能理解徐平的用意,李璋出了口氣,有這麼個明白人主導,省了自己許多口水。如果要讓自己安排鄭主管和劉主管,實在沒有底氣向他們說清楚。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40

第103章 官兵要分明

  病尉遲捧著搪瓷大碗,步出營房,到伙房吃飯,心中忐忑不安。一邊的鄭主管和劉主管的臉色也不好看,不時歎口氣,並肩走在病尉遲的後面。

  怎麼開銀行、公司是幾天能夠講清楚的?病尉遲洛陽城裡潑皮出身,認識童大郎開起空頭公司之後才粗識幾個大字,就更加不用提了。要不是範祥一直成竹在胸,讓兩位主管只管按部就班地教,鄭主管和劉主管都要放棄了。

  看病尉遲走得靠前一些,劉主管低聲道:「罷了,我們只管按範通判的吩咐,有多少教多少,這廝能學到什麼就看他的造化了。帥府不是讓我們各選兩個忠誠可靠的人?無非到時讓這幾個人一起到興慶府去,從旁協助就是。反正只是到那裡開店賺錢,又不用為朝廷作間,不會驚動黨項人。多給些賞錢,他們也樂意去。」

  「只好如此。我們盡人事,聽天命吧。」鄭主管歎著氣,不住地搖頭。

  只有五天就要過年,病尉遲在定西城待不了幾天了,對於真正的銀行和公司還是一頭霧水。有時候教的時候範祥會在一邊,就指點一下,病尉遲心思通透,慢慢悟出了門道。

  真學那些理論與制度病尉遲是不可能學會的,除非在鋪子裡幹上幾年才會入門。但通過範祥的指點,病尉遲看出來,這位通判對自己真學會那些也沒有興趣,他最需要自己學會的是通過銀行和公司斂財。教他真正的銀行、公司知識,不過是回黨項之後,跟人談起來,讓別人信他而已。借著銀行和公司的名頭斂財,這手段病尉遲有些生疏,但童大郎那是熟得不能再熟,他在洛陽龍門鎮當時就是幹這個的。有了這個認識打底,病尉遲雖然心裡忐忑,但該吃就吃,該睡就睡,讓學就學,學到多少他自己也不在乎了。

  張亢和田況入川之後,從那裡招的川蜀新兵已經開始陸續到秦鳳路,全部集中到定西城來。定西城位於山谷裡,地勢開闊,周圍各種地形齊全,是訓練新兵的好地方。徐平的帥帳進駐之後,這裡已經成了秦鳳路最大的軍事基地,也是新兵訓練中心。

  帥帳裡,徐平吩咐上了茶,對面前的明鎬道:「你到榆中縣也有一個月了吧,感覺如何?」

  明鎬想了想,搖了搖頭:「下官也說不好,只是覺得與以前所見的軍兵都不同,戰力如何不知,但有其他軍兵所沒有的一種精氣神。僅此一點,經略已經超出同輩。」

  徐平點頭:「世間萬事萬物,都有其神在,得其神,就算登堂入室了。所謂戰力,不只是一刀一槍地拼殺,從你拔營起軍,每一步都是戰力的一部分。你初到秦鳳路,時間長了會慢慢習慣這些。前幾年你知同州,設清邊軍,頗有戰績,幾年間清邊軍就遍設邊地。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招你來做宣威軍的副都指。至於改換武職,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已經上書朝廷,等到戰事完結,你再去任其他職事時改回文資就是。」

  明鎬道:「以文換武,下官倒覺得沒有什麼,左右是為朝廷效力。」

  「如此就好,心裡沒有芥蒂,做起來便就順利許多。你到軍中熟悉了一個月,接下來的兩三個月,大部分時間都要留在定西城,學習軍事。這是秦鳳路的規矩,你要明白。」

  明鎬沉默了一會,道:「不瞞經略,下官閒時也讀兵書,以前在地方任職,也曾經帶過兵。不敢說多麼熟悉軍事,最少也是略知一二,再到定西城來——」

  徐平聽了,不由笑道:「覺得自己不需要學了,還是怕學不到東西?」

  明鎬顯得有些為難,頓了一下,還是答道:「軍中的事,下官應該一切明瞭,至於行軍打仗,用計破敵,多讀兵書就是。經略要下官來學,實在不知道要學什麼。」

  「化基,世間的事,最難的就在這一個學字上啊!你不知道要到這裡來學什麼,說到底是因為你還不知道行軍打仗要懂什麼。排兵佈陣?騎射技擊?」徐平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那些不需要學的,只要照著做就好,最多算練。你進士出身,自幼熟讀詩書,我便以我們小時練字來講好了。小時候我們練字,多是先摹,後臨,再學,到了最後才能自成一家,有自己的神韻。雖然不是每一個人的字學成了之後都能夠寫得好看,但總是與其他人不同。摹、臨、學,這便就是練字的階梯。摹是斷然不能稱為學習的,臨只能算是初登門戶,只有過了這兩步,才能算是開始學寫字。打仗也是一樣,同樣有三個階梯。」

  明鎬倒沒想到徐平真能講出一番道理來,肅然道:「下官願聞其詳。」

  「跟學字時先摹歷代書家之作一樣,初習戰事,自然是先懂排兵佈陣,如何行軍,如何紮營,弓要如何開,刀要如何砍,槍要如何刺。定西城這裡,習這些不叫作學,而只能叫作訓練。習騎射刀槍,擒拿技擊,訓練的是士卒,習排兵佈陣,行軍紮營,訓練的則是低階統兵官,營指揮使以下。再向上的軍官,就必須要學了。學什麼?排兵佈陣,要知道為什麼這樣排兵佈陣,行軍紮營,要知道為什麼這樣行軍,這樣紮營。未戰之前,就應當從機宜等收來的情報裡面,推斷出來敵要如何作戰,我要如何應對,料敵先機。」

  明鎬看著徐平,突然展顏:「經略的話,我這樣講不知道對也不對。士卒習技,低階統兵官習術,高階統兵官則要習道。」

  跟聰明人講話就是痛快,徐平一拊掌道:「不錯,也可以稱作技、術、道。韓非子論取士,言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這話不錯,可總有人解偏。宰相起於州部,而不是取自小吏,起於卒伍的是猛將,而不是一軍之帥,為何?打仗不是街頭潑皮打架,身強力大十人八人時用處巨大,到三五百人時就不如勇猛敢拼了。所謂猛將,是臨陣時敢衝敢殺,能夠衝鋒陷陣的。三五百人時猛將有用,到了成千上萬人,只是敢衝敢殺,就沒有大用處了。此時更加有用的,是知道從哪裡衝,從哪裡殺。而這些,衝殺上一輩子,也是學不到的。真正的一軍之帥,都是善於學習,把這些道理明白於心。」

  量變會引起質變,這道理簡單明白,但就是有人不相信,非要在簡單粗暴的路上一走到底。軍隊中的官和兵有不同的職能和定位,絕不僅是階級和待遇不同,而是他們面臨的任務和要做的事情有根本的區別。一個好兵未必就是一個好軍官,而一個好軍官也未必能當好一個兵,這個道理本來很淺顯,卻偏偏好像沒人知道了一樣。如今的禁軍,實際上就是用士卒的標準來要求軍官,你要把軍官的教育單獨另列出來,反而成了另類。

  武舉重策論,說明定這些制度的人腦子沒有糊塗,在將來及以後,軍官的教育從來就是這個路線。但怪異的是,重策論選出來的武舉卻與軍隊格格不入,沒有用處。於是便有官員說策論那些理論無用,將校選拔,還是要從士卒中挑勇武有力的來。不但是這個年代有人這樣認為,怪異的是千年之後還有人這樣認為,全然不看看全世界的軍官是怎麼培養的。按照正確的路線選拔的武舉不能成為軍隊的中堅,只能說明軍事制度出問題了,反過來認為選擇機制有問題,那就真地讓人猜不懂這種思路是怎麼來的。

  自五胡亂中原,到唐朝安史之亂前胡人徹底主導天下的軍事力量,改變的不只是中國的軍事制度,還有軍事文化。戰爭的組織、策劃等等精細操作被廢棄一空,對軍事的評價成了個人的勇力、膽氣這些細枝末節,能打好仗才怪。對於農耕為主的中原來說,組織能力才是一切的根本,沒有了這一點,就只能任人宰殺了。

  這一點不只是對漢人,進入中原的其他民族軍事力量也是一樣。軍事終究是政治的延伸,政治來自於以經濟為主的社會基礎,並不是你想不變就可以不變的。歷史上契丹被女真打敗了,說是因為他們漢化了,女真又被蒙古打敗了,又說女真被漢化了,好像不能打的軍事力量只要推一個漢化就可以了。還有人一本正經地研究崇尚儒家怎麼造成了女真軍事力量的衰弱,渾然忘記了歷史上第一個獨尊儒術的帝王打得這些異族像狗一樣滿世界亂竄。最後一個進入中原的異族,拼死保持著他們的八旗制度不變,結果八旗的軍事力量衰弱得比那些漢化的民族更快。只能說,這種異化了的軍事文化還深深影響著一千年後的人。

  沒辦法,從宋朝之後的軍事制度其實與遊牧民族已經沒有大的區別,而對於很多人來說,除了制度和文化他們也就想不出其他影響實力的因素了。

  通過與黨項的戰爭,徐平要做的,就是把這被扭曲了的軍事文化和軍事制度重新走上原來正確的軌道。做到這一點,才是讓中原王朝不再被遊牧民族動不動打爛的根本。

  重新定義軍官和士卒的不同,把缺失了的組織體系重新建立起來,把建立在這個組織體系上的軍事文化再次發揚,才是徐平軍制改革的根本。

  正是因為軍官和士卒從職責、能力要求這些有了根本上的區別,才不需要等級森嚴的階級法。而制度上分不清軍官和士卒,才需要森嚴的等級制度,這就是辨證法。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40

第104章 多賣酒

  見明鎬不再執著於自己需不需要到定西城來學習的問題,徐平暗暗點頭。

  有的時候,徐平感覺那些在歷史上留下偌大名聲的名臣學者並不好用,反倒是像李參和明鎬這種,歷史上沒什麼名聲,實際踏實肯幹的合作起來愉快得多。後來想明白了,那些青史留名的人,往往都有自己的主見,而且有些偏執,對於自己超越時代的思想本能地有一種抗拒,這也是他們在歷史上成功的原因之一。反而一些不那麼有名的人,實際上做事的能力未必差了,只是少了思想上的成就,在歷史上就泯然眾人了。

  喝了一杯茶,徐平對明鎬道:「等明後兩天,曹克明、張昇、劉兼濟、種世衡等人都會到定西城來,到時我們聚在一起,共同學習如何打仗。」

  明鎬奇道:「經略也要跟著學嗎?」

  徐平不由笑了起來:「不學,你以為我就會打仗嗎?當然是一起學!世間事總有一個道理在,我現在只知道有這麼一個道理,但道理是什麼,卻說不清楚。我們一起學習,把這個道理找出來,以後不就會了?——只要用心,我們一定能夠找出來的!」

  明鎬愣了好一會,喃喃道:「我以為來學打仗,是經略要教我們——」

  「你想多了!我又不是生下來就會打仗的,怎麼能教你們!真正能教的,是我知道怎麼去學,知道學習的階梯。接下來的一年,我們學打仗,軍中訓練士卒。」

  不斷地拉張亢、景泰、明鎬等這些進士出身的文人進軍中,徐平也是沒有辦法。他不是對軍人有成見,而是因為軍中的識字率還是太低了,人才培養起來費時太久,現在等不起。軍事戰爭的決策、組織、安排都要遠遠高於地方政務,是要講科學技術手段的,一個大字不識的人,連軍令都看不懂,指望他去指揮一場戰役就是開玩笑。

  歷史上兩宋之交的中興諸將,最能打的嶽飛、韓世忠最後都能寫詩詞,庸碌無為只會扯後腿的劉安世、張俊等人倒是保持著粗鄙不文的傳統,更不要說嶽飛軍中是文人比例最高的。獨當一面的一方主帥,不能識文斷字很難想像。

  以軍事技能為主的士卒整訓叫訓練,以指揮能力為主的軍官整訓叫學習,在定西城成為秦鳳路的軍事基地之時,徐平已經定下了基本的原則。幾支兵團的正副都指揮使在管理本部的同時,也一樣要與徐平一起學習軍事指揮,學會怎麼去打仗。

  訓練必須要有教頭教,學習的軍官卻沒有老師。沒有辦法,軍事文化和軍事制度早已斷層,只能從實踐中再重新學回來。實踐中學習,實踐中檢驗。

  明鎬邊喝著茶,一邊想著徐平提出來的辦法,想來想去覺得也挺有意思的。

  徐平道:「這次我們不但是要完成軍隊的整訓,還要編出一部軍隊整訓的操典來。這次我們多吃些苦頭,多下些功夫,趟出一條路子來,後來人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如此最好!沒有典章規例,後來人只怕還是要跟我一樣,一頭霧水。」

  天上又飄起了雪花,風吹在臉上,好像冰刀撲面打來。雪花中遠方的群山朦朦朧朧得看不分明,天地間一片死寂,再沒有一點聲音。

  李璋和範祥把病尉遲送出定西城外,對他道:「今天已是初三,年已經過去了,我們這裡不好留你。我派兩個親兵,帶你從這裡向北,走蘭州繞到黃河西面,走鳴沙回到興慶府去。到了那裡之後,跟童大郎兩個好好幫著番人把銀行和公司開起來。等到有了些眉目的時候,我們會派人過去,一起開幾家公司賺錢。」

  病尉遲還是覺得心裡不踏實,問道:「將軍,朝廷真地讓我們如此做事?我們幫著黨項把銀行、公司開起來,真地是幫著朝廷做事?將來可不能治我們的罪啊!」

  範祥沉聲道:「你只管回去安心做事,不需要擔心這些!此事不只是李機宜,秦州一起參與,你擔心什麼!事情做好了,黨項境內開始開公司的時候,我自然會派人前去。不過你記住,我們開的公司你只要心中有數,幫著給些便利,容易賺錢就好,不要來往過密。」

  病尉遲連連點頭:「我明白,我明白,只是給些便利,別人知道了也無非是我們兄弟貪財而已。如果事事都在一起,反而讓番人疑心!」

  「你明白就好。此事做好了,你就是朝廷功臣,將來少不了你們兄弟的好處!」

  對黨項的經濟戰,徐平已經全權委託給了範祥,他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抽不出身來。或許道理上範祥想得不如徐平明白,但他敢下死手,做事更加果斷。

  又叮囑了一些開銀行、公司的具體事項,李璋才和範祥讓親兵帶病尉遲離去。

  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風雪裡,李璋問身邊的範祥:「通判,你覺得這人能做成嗎?」

  「他?只怕不成!」範祥搖了搖頭,「這些日子他跟著鄭主管和劉主管學,我在一邊也看了,這人有些小聰明,但事情看得不通透。若只是靠他,番賊的銀行和公司有可能開起來,但規模大不了,對我們好處有限。費了這麼多功夫,把黨項搞得天下大亂才好。」

  李璋歎口氣:「聊勝於無吧,誰讓我們只有這麼一個人能用呢——」

  範祥笑道:「機宜,你這樣說就有些喪氣了,我們可不只是他一個人能用。你難道忘了他們是兄弟兩人,這個病尉遲就只是個跑腿的嗎?」

  「通判是說童大郎?那人有這個本事?」

  「當年在河南府,童大郎可是在經略的眼皮底下,做出了那一樁大案。雖然是機緣巧合,怪當年孫沔太過貪心,但他能做成,就說明這人沒那麼簡單。機宜,孫沔這些年在嶺南鬧出了好大的動靜,可不是個好相與的。童大郎當年能占孫沔的便宜,番賊那裡能跟他鬥的人並不多,我們只要在背後加一把力,說不定他就能把興慶府鬧個天翻地覆!」

  李璋來了興趣,對範祥道:「若是如此,我們也要好好準備一番。通判,你說我們向番賊那裡賣什麼東西好?又要賺他們的錢,還不能夠資敵。」

  「人無非是七情六欲,只要在吃喝玩樂上面下手就是了。首先一個是酒,今年秦州收了不少高粱,再破費上些陳麥,釀成烈酒賣到黨項去。其他的,無非是綾羅綢緞,三司鋪子裡諸般好玩的,好吃的,使勁賣就是。讓黨項人吃到肚子裡,玩鬧了,我們賺錢!」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41

第105章 大敗的消息

  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晚,眼看著就要出正月了,還是一副天寒地凍的樣子。

  定西城裡,徐平正在認真地寫著自己昨天的學習心得。學軍事指揮沒有老師,這個年代只怕也已經沒有懂得的人了,大家只能從歷年戰例中自己總結,互相討論,配合沙盤推演和軍隊的實際演練來進行驗證。每天要寫學習心得,進行交流,是徐平定下的規矩,他自己當然不能違反。這個學習的過程很艱難,並不輕鬆。

  陽光從窗外灑到書桌上,徐平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正要吩咐外面的譚虎去端盞茶來,休息一會,李璋從外面快步跑了進來。

  到了房裡,向徐平叉手行禮,李璋沉聲道:「節帥,延州敗了!」

  徐平閉上眼睛,沉默了好一會,才向李璋伸出手去,低聲道:「拿來我看。」

  自從進入乾燥涼爽的秋季,元昊便就帶了黨項的主力集中到了東線,在麟府路和鄜延路對面的夏州,不斷尋找作戰機會。

  開始元昊的進攻目標實際在麟府路。麟、府、豐河外三州是河東路伸到黃河西岸的突出部,有這三州在,河東、陝西兩路就連成一體。如果黨項佔據此三州,則就把宋朝的勢力向西壓過了黃河,佔據了黃河天險,同時獨佔橫山地利。

  河外三州實行一種既不同於內地州郡,也不同於沿邊羈糜州的制度,類似於唐時的藩鎮。府州折家、麟州楊家、豐州王家,自五代起便就把持當地軍政大權,入宋之後三州知州依然由其子弟世襲。楊文廣便就是麟州楊家的同族,不過從他祖父楊業起,就開始領兵在外,世守麟州的是楊業的兄弟一支,到他父親楊延昭,實際就跟麟州的並系不大了。

  此次讓元昊最終放棄了進攻麟府路的是府州知州折繼閔,今年剛剛二十三歲。本來繼位的是他堂哥折繼宣,因為施政暴虐而撤職,由折繼閔繼任。雖然年輕,折繼閔卻多謀善斷,心思敏銳,沒有露出破綻,元昊最終轉頭向西。

  在東線麟府、鄜延、環慶三路試探了幾個月,最終在正月中旬,眼看著春天將到的時候,被元昊在延州抓住了戰機。他先向範雍詐降,使範雍放鬆了戒備,然後沿洛水谷道攻保安軍,而後沿渾州川攻延州。扼守此路的金明寨都監李士彬號稱「鐵壁相公」,以善守著稱,嚴陣以待。元昊派依附自己的羌族詐降入金明寨中,李士彬建議全部遷往南方,範雍卻說「討而禽之,孰若招而致之?」全部安排到了李士彬寨中。最後被黨項裡應外合攻破金明寨,打開了進攻延州的大門。此時在延州的範雍驚慌失措,連招環慶路的劉平和鄜延路的石元孫一起急救延州,劉平輕兵冒進,帶禁軍精銳一萬餘人被包圍於三川口。

  到了這個地步,單盯著戰場上哪個力戰,哪個臨戰脫逃意義已經不大了。幾個月的時間,黨項大軍在鄜延路北部來去自如,山川地理比宋軍還清楚。元昊未必有攻破延州的實力和決心,一直在尋找的機會,只怕就是要殲滅宋軍主力一部。圍點打援,經典戰術。

  三川口一戰,以宋軍的徹底失敗而告終,劉平、石元孫兩位主將陷於敵中。此時戰敗責任的官司還在打,徐平也不能瞭解具體戰鬥經過,但帶來的惡劣影響已經可以想得到了。

  三川口之敗,宋軍真正損失的人數並不太多,數千人而已,讓朝野震恐的,是兩位主將沒了,此其一。再一個是參與此戰的幾乎全部是京城禁軍的精銳。主力是步軍副指揮使劉平所帶的步軍司神衛軍,「上四軍」之一,禁軍中最頂尖的軍隊。配合的是殿前司都虞侯石元孫帶領的殿前司虎翼軍,僅略次於「上司軍」的精銳之軍。輔助他們的,則是馬軍司龍衛都虞侯王信所帶的龍衛軍騎兵,同樣是「上四軍」。而最讓人覺得可怕的,是這些禁軍精銳中的精銳沒有表現出應有的鬥志,主力神衛軍戰沒者也不到兩成。如果人人死戰,元昊雖然以數倍兵力進攻,也未必能奈何得了這一萬多禁軍。

  這是一場京城禁軍成建制參與,由其本來的統兵官帶領作戰的敗仗,一次就失陷了兩位管軍大將,這才是對大宋朝野最具衝擊力的。曾經被視為天下精銳的禁軍,在這一戰中神話徹底破滅,太祖時南征北戰削平諸藩立下無數戰功的禁軍,最後一抹餘暉消失在了三川口。從此之後,京城禁軍就將徹底失去對外作戰中的主力位置。

  看過了手中的朝報,徐平輕吐了一口氣,問李璋:「具體的戰報還沒有下來?」

  「鄜延路都監黃德和言劉平、石元孫降賊,而其軍中又說劉、石二帥是力戰而歿,雙方各執一詞,現在正打官司。具體的戰報,卻不清楚。」

  徐平擺了擺手:「他們怎麼打官司我不管!你親自上書樞密院,讓他們把劉、石二軍各自如何行軍、如何紮營、如何接敵、最後如何失敗的,詳細一點移到秦鳳路。我們要借著這一戰瞭解清楚黨項作戰是如何習性,將來如何應對。仗打敗了,不趕緊總結教訓,卻對戰事的過程都搞不清楚,都盯著去打什麼官司,是等著再敗嗎?」

  黃德和是宦官,名為都監,實際上監軍,不然這官司也打不起來。徐平對戰爭中誰負多少責任興趣不大,一萬多人參與的大戰,大部分的人都了活下來,有人能夠顛倒黑白是無法想像的。不管誰真誰假,都只能矇騙一時,很快就會真相大白。徐平感興趣的,是雙方具體的戰鬥過程,通過分析這一戰例,提高自己軍中的指揮水準。

  把朝報還給李璋,徐平坐到桌後,看著窗外出了一會神,歎了口氣,對李璋道:「僅僅就是現在我們看到的,這一戰失利,十分錯處有八分要算在指揮無方上,最多一兩分算到前線將士不能死戰上。戰沒者兩成,神衛軍沒有潰散,黨項也不敢銜尾而追,他們勉強當得起精銳了。最讓人覺得惡劣的,是他們撤回來了,卻把主將送給了番賊。」

  李璋道:「現在朝中上下,都在責備神衛右廂都指揮使劉興等人,主將未退,就自己引兵遁歸。若是他們能夠死戰,兩位管軍大帥必不至沒於黨項軍中。」

  「劉平,石元孫,管軍大將軍啊,竟然離陣上前衝殺!荒唐!他們可是十幾萬大軍的統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以為自己是營指揮使嗎!兩人就是萬人敵,衝上去又有多少用處?主將一沒,全軍潰敗,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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