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22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21

第86章 不要放走黨項人

  桑懌站在城樓上,面沉如水,死死盯著前方的軍陣。站在軍陣前的那個人,就是此次前來進犯秦州的黨項軍將領細賞者埋,桑懌一定要留下的一個人。

  此時混亂已經漸漸平息,禹藏花麻帶來的蕃軍基本廢了,大部分人如同死魚一樣坐在地上,等著宋軍出城之後投降。但是黨項軍還在,特別是三千『步跋子』,在用負瞻強行鎮壓他們附近混亂的蕃軍之後,依然建制完整。

  細賞者埋目光陰冷,一樣在死死地盯著桑懌。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最後是這樣的結果。此次不與禹藏花麻同行,就是只有自己帶著萬把人來,都不會落到這個下場。宋軍都還沒有出城作戰,己方就已經全線崩潰,不但禹藏花麻帶的蕃落軍全完了,黨項的數千瞻負也搭了進去。細賞者埋清楚自己已經沒有了選擇,只有帶這最後的三『步跋子』,與伏羌城裡的宋軍決一死戰。如果僥倖殺敗了城裡的宋軍,也不指望占城,只要返回身來驅趕禹藏花麻的蕃落軍,沿著三都川北上,乘亂衝出谷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當然,他現在還不知道,劉兼濟帶的數萬德順軍諸軍,已經到了會川城下,早就已經把他的退路堵死。與此同時,曹克明帶的蜀軍也已經出了鹹河河谷,逼近西使城。

  正在這時,一個親兵快速跑到桑懌身邊,遞過一封公文:「副部署,帥府軍令!」

  桑懌接過公文,展開觀看,原來是徐平親筆寫來。告訴桑懌,行百里者半九十,切不可因為先前蕃軍自亂而掉以輕心。伏羌寨的守軍,一定要留住細賞者埋和他的三千『步跋子』,決不能讓他們衝出預設的包圍圈。不然擾動周圍蕃亂,會非常麻煩。已經失去戰鬥力的蕃落軍暫時不管,不要刺激他們,消滅掉黨項軍之後,從容收拾俘獲即可。

  徐平終於還是想明白了為什麼禹藏花麻帶的蕃落軍為何如此不堪一擊,不是他們不能打,而是一旦離開了本土蕃落,就只能打順風仗。如果這次不是把他們堵在了三都川,而是放到了渭河谷地裡,就是另一種局面。蕃落軍是以部落組成,合在一起各種矛盾,數百年的恩怨情仇夾雜在一起,誰看誰都不順眼。而一旦到了繁華的平原地帶,各個部落分開出去劫掠,就絕不會打得如此順利。即使打得敗他們,也很能予以殲滅。

  同樣的道理,這些蕃落軍守護本部落的土地時,也不可以輕視,他們善守不善攻。黨項元昊攻青唐唃廝囉數次大敗,並不能說明唃廝囉的軍隊就勝過了黨項軍,如果讓他進攻黨項,只怕局面會更加難看。禹藏花麻來攻,宋軍對上他可以摧枯拉朽,但如果他守在西使城不出來,宋軍進攻就絕對不可能如此,只怕還是一場苦戰。

  從這個意義上講,一旦離開了本部,蕃落軍的戰鬥力還未必比得上中原的流寇。流寇難以剿滅,是因為難以抓住他們,而不是戰鬥力強,蕃落軍也是同樣的道理。

  桑懌看罷公文,交給身邊的許遷,對他道:「虞侯,節帥嚴令,必須留下細賞者埋和他的『步跋子』。現在大水初過,地面還是泥濘不堪。候到過了午時,地面乾爽一些,你帶一千鐵騎,一千弩手,三千步軍,出去進攻細賞者埋。我帶其餘兵馬,在城裡給你押陣。」

  許遷叉手應諾,道:「如此說,渭河南岸的兵馬要過河了?」

  「立即過河!你出兵之後,輕騎散出去,先把谷口到渭河的這片土地掌控住。我們現在不動蕃落軍,可也不能讓他們四處逃竄,更要防備黨項軍被衝散後逃到山上。」

  宣威軍所部的兵馬已經擴展到了一兩萬人,只有不到五千在伏羌寨裡,其餘大隊在渭河南岸。此時渭河上已經架起了浮橋,通伏羌寨的南水門,大隊兵馬隨時可以過河。

  『步跋子』是步軍,利於山地作戰,他們來之前並沒有想到會遇到這種局面,沒有相互配合的重騎和輕騎,現在處境非常不利。兩軍對圓了硬碰硬,兵種的配合至關重要,在精銳的正規軍面前,單一兵種已乎必敗無疑。沒有硬弓強弩,沒有長斧大戟,一千鐵騎就可以把他們屠戳殆盡。從五胡亂華,到五代十國,中原大地打了無數的仗,步騎之間的對抗,從理論到實踐已經有了一定之規,並沒有什麼僥倖可言。只有兩軍精銳程度相差太遠的時候,才能創造奇蹟,黨項的軍隊還沒有這個資格。

  細賞者埋現在就心存僥倖。元昊為了讓黨項的人追隨自己叛宋,在國內故意貶低宋軍的戰力,給了黨項軍中很多人錯覺,認為宋軍在黨項精銳面前一觸即潰。實際上哪怕沒有徐平的軍制改革,歷史上黨項軍也沒有數量相當硬碰硬時吃掉宋朝禁軍的記錄,更何況是現在已經脫胎換骨的宣威軍。

  太陽滑過中天,北風從三都川谷吹過來,谷口的三千『步跋子』覺得背上一陣涼意。

  伏羌寨的城門緩緩打開,一千鐵騎魚貫出了城門,在城壕前列隊。他們的動作不急不緩,直用了半個多時辰,五千騎兵和步軍才最整好隊伍。

  細賞者埋鼓了幾次勇氣,想乘著宋軍列陣未穩,帶人上去拼殺,最終還是忍住了這一衝動。宋軍是列陣未穩,可黨項軍衝上去的時候部伍同樣亂了,如果這時宋軍騎兵來一個反衝鋒,黨項軍就是滅頂之災。

  許遷騎馬位於陣中,等所部列陣完畢,身後大旗捲起輕輕前點,全軍隨著鼓點,開始緩緩向細賞者埋的軍陣逼近。中間一千鐵騎,後邊是弩手和步軍,兩翼由跟他一起出城的輕騎保護,細賞者埋還是找不到機會。

  到了離黨項軍一箭之地,鼓聲戛然而止,宋軍停了下來。輕騎慢慢向兩翼散去,開始控制谷口和渭河之間的戰場,隔絕三五成群觀望的蕃落軍隊。

  許遷騎在馬上,看著對面的細賞者埋,不管怎麼強行平靜心神,心跳還是加快了。他本是殿直的東西班指揮使,趙禎禦延和殿試材武,許遷表現出眾,超遷供備庫使,被派到秦鳳路來為都監,又被徐平選為桑懌的右虞侯。三班殿直是隸屬於三衙的皇帝身邊最近的貼身衛士,許遷的升遷都是得自聖眷,他需要軍功來證明自己。

  對面細賞者埋的身份與許遷相當,本是元昊身邊三千鐵騎的十隊長之一,此次派到西壽監軍司來,同樣也要用軍功證明自己。只是命運弄人,他這鐵騎隊長,卻要帶著步軍面對重騎的衝鋒,這恰恰就是『步跋子』最怕面對的局面。

  與許遷一起出城的輕騎慢慢散去,他身後的大旗輕搖,一千弩手伴隨步兵弓手分為兩部分,慢慢張到兩翼。

  看著宋軍兩翼的弓弩手緩緩向前,像翅膀一樣張開,細賞者埋只覺得嘴裡發苦。這是中間重騎衝鋒前的標準動作,弓弩手射住陣腳,潮水一般的重騎兵就將呼嘯而至。

  對付敵軍衝鋒最有效的辦法,永遠是把握時機的局部反衝鋒,步兵對騎兵同樣如此。

  重騎人披甲馬具裝,防守嚴密的同時行動遲緩,威力巨大,但機動性不足。面對重騎兵的衝鋒,如果消極防守,不管怎麼排兵步陣,除非是步槍機槍,都很難守住。中國的精銳軍隊用血換來的教訓,對付重騎衝鋒,最有效的防守就是步軍小隊的反衝鋒。在衝鋒的重騎準備好進攻之前,就讓他們失去戰鬥力。

  從陌刀到棹刀到斬馬刀到大斧到鉤鐮槍,都是步軍用來反衝重騎的經典長兵器。他們不需要把重騎兵消滅,只要在重騎衝鋒的路上,把馬腿砍斷打折,讓重騎兵失去行動力即可。反衝鋒的精銳步兵可能傷亡巨大,但換來敵方的重騎失去戰鬥力,怎麼算都是值得的。

  面對持長兵器的步兵反衝鋒,重騎兵再強的防護都沒有用處,馬腿永遠是無法守住的弱點。中國沒有出現鐵罐頭一樣的重騎兵,跟這一戰術密不可分,不是中國沒有制出那種鎧甲的技術,而是在中國的戰場上那樣的騎兵沒有用處。不能發動反衝鋒的步兵才會被重騎兵砍瓜切菜,而面對那樣弱的軍隊,重騎兵也不需要那麼強的防護。中國戰場上的重騎兵,更需要的是隨身攜帶短兵器,攜帶弓箭,可以清理衝上來的長兵器步兵。

  重騎衝鋒之前,弓弩手在兩翼張開,是同樣的目的。利用強弓勁弩,射殺對重騎兵反衝鋒的步兵,清理重騎兵衝鋒的障礙。

  在這個時候,細賞者埋應該派出自己的騎兵去進攻宋軍張開的兩翼,打亂宋軍的既定部署。可惜,他手上並沒有騎兵可用。

  許遷眯起眼睛看著對面的黨項『步跋子』,自己進攻的隊形已經布好,對方還沒有任何應對,這一戰已經贏定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21

第87章 我們投降

  「嗚——」低沉的號角聲響起,掃過寒風中的三都川谷口,如同喪禮上的哀樂。隨著號角聲,許遷身後的大旗展開,直直指向對面的細賞者埋。

  震天的戰鼓聲突然響起,聚在谷口的人,不管什麼身份,血液一下子就沸騰了。

  伴著鼓聲,許遷身後的一千鐵騎開始緩緩前進。他們的步伐並不快,整齊有力,與鼓聲相合,敲打著對面黨項軍的心臟。

  細賞者埋瞳孔緊縮,他甚至能夠清楚地知道對面的重騎什麼時候會加快速度,什麼時候會挺起長槍,舉起馬刀,哪一刻鐵騎就踏在自己身後的『步跋子』上。他也知道,自己應該什麼時候派出持長斧大戟的敢死隊,在宋軍鐵騎剛剛提速的時候,就把他們的馬腿砍斷。在敢死隊把對方的衝鋒隊形破壞,亂成一團的時候,自己的騎兵應該趁勢衝上去,收割人頭,徹底吃掉這一波衝上來的重騎兵。可惜他既沒有長斧大戟,也沒有騎兵,他現在惟一能做的,就是等在這裡,等待噩夢的降臨。

  當騎兵衝鋒過半,鼓聲驟然緊密了起來。隨著鼓點,騎兵衝鋒的速度突然加快。

  細賞者埋把心一橫,牙一咬,舉起手臂厲聲喝道:「當當遇貴,你部持長刀,候軍令!」

  一個面相兇惡的大漢高聲應諾,帶著一百多人出列,紛紛換了長刀。

  看對面騎兵離自己還有七八十步,細賞者埋閉上眼睛,又募地睜開,厲聲道:「當當遇貴,衝上去,砍翻宋軍的馬!」

  當當遇貴一聲暴喝,帶著本部一百多人,手持長刀衝向飛奔來的宋軍騎兵。

  一旦讓騎兵衝進本部軍陣,則就大局已定。細賞者埋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要遲滯宋軍騎兵的進攻速度。如果能讓騎兵在軍陣前降低速度,則就還大有可為。

  當當遇貴的一百多人剛剛離開軍隊,就聽見一片尖厲的嗡嗡聲,他還沒反應過來,身邊的一個「步跋子」就被勁弩射中胸口,「撲」在倒在地上。

  此時的距離只能放一輪箭,宋軍弓弩齊發,飛蝗一般把衝出來的賞項小隊籠罩在箭雨裡。箭雨後面的重騎絲毫都不停歇,翻滾的馬騎把被弓弩射亂了的賞項反衝鋒的敢死隊踩成肉泥,轟地撞進了細賞者埋的三千「步跋子」裡。

  城樓上的桑懌收起望遠鏡,輕輕出了一口氣。此戰大局己定,手持刀盾的步兵被重騎衝進軍陣裡,沒有任何還手的機會。現在只等著黨項軍陣被衝垮,旁邊的輕騎尾隨收割人頭就好。準備了半年的時間,三都川谷口的這一戰已近尾聲,最後卻沒有任何波瀾。

  安遠寨的望樓,高大全一樣在看著不遠處的禹藏花麻。他同樣收到了徐平的軍令,其他蕃部軍隊暫時不管,一定不能讓禹藏花麻跑掉。禹藏部是蘭、會兩州的蕃部大族,一旦跑了禹藏花麻,後患無窮。把在大山裡到處亂竄的蕃部軍隊堵在一處山谷裡,是最高效的戰鬥方式,錯過了這次機會,徐平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等來第二次。

  禹藏花麻沒有跑,他也跑不了。周圍到處都是亂跑亂殺的蕃部軍,都昏了頭,殺紅了眼,有仇報仇,有冤報冤,禹藏花麻根本控制不了。他只能收攏本族親兵,在一處三都川拐彎的地方,借著三面臨水的地勢,擺出陣勢,把自己守住。

  等到大部分蕃兵都沒了力氣,局勢漸漸平定下來,禹藏花麻更加不敢跑了,他知道自己已經被安遠寨裡的宋軍盯死了。

  高大全看看天色,對身邊的右虞侯王逵道:「虞侯,此時已過正午,太陽過了中天,直射不到谷裡,衝禹藏花麻的軍陣不會刺眼了。你點本部兵馬,出去把禹藏花麻擒了吧。」

  王逵叉手應諾,看看城外道:「賊酋身邊還有幾千兵馬,倒也不能小視。」

  高大全道:「人多又有什麼用?現在蕃賊膽氣已寒,士氣已散,沒有力氣衝殺了。你也不用猛打猛衝,多帶弩手,把他們逼進三都川裡就是。我們放的水反沖上來,現在他們的身後一大片爛泥,把蕃賊趕進爛泥河水裡,再從容收拾。」

  「鈐轄說得是!」王逵聽令,開始去點集自己本部兵馬。

  徐平來之前,秦州最強的軍事力量,是蕃落騎兵和駐泊禁軍的清邊弩手,現在都編入了桑懌和高大全屬下。歸明神武軍實力遜於宣威軍,幾千弩手還是拉得出來。

  禹藏花麻的軍陣三面臨水,防備亂了的蕃落軍衝擊自己當然是好,但也絕了自己的退路。背水一陣不是什麼人都能做到的,禹藏花麻有那個本事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高大全看準了剩餘的蕃軍已經沒有鬥志,猛打猛衝地刺激他們可能還會造成不必要的損失,乾脆直接用強弩。把他們逼到三都川裡,淹不死的到時抓起來就是。

  王逵帶著大隊弩手出了安遠寨,隨行輕騎護住兩翼。剛剛列好陣勢,準備向不遠處的禹藏花麻部掩殺的時候,就見到那裡衝了兩匹快馬出來。

  眯著眼睛,王逵讓本部兵馬暫時不動,看著那兩匹到了自己軍陣面前。

  一個軍將出陣,把那兩人攔住,高聲道:「來者何人?為何前來?」

  兩人一個鬚髮皆白,滿臉皺紋,一個二十歲左右年紀,乳臭未乾。

  聽了軍將的問話,老者上前拱手,苦著臉道:「這位將軍,我們大王自知大勢已去,願意舉族歸附。只求朝廷念他一時鬼迷了心竅,犯下大錯。」

  軍將愣了一下,這種大事他哪裡能夠作主?對兩道:「你們先等在這裡,我回去稟報虞侯,拿了主意,再做處置!」

  說完,一撥馬頭,回到了自己軍陣,只剩一老一小兩個蕃人在那裡忐忑不安地等著。

  王逵聽了軍將的稟報,皺起眉頭:「這些蕃賊已經是我們囊中之物,此時投降,倒是乖巧!什麼舉族歸附,天下間哪裡有這種好事!敗了就歸附,怎麼震懾蕃人!」

  正要拒絕,想起自己只是軍中右虞侯,不敢做決斷,對軍將道:「你到寨中,把剛才的話跟鈐轄再說一遍,讓鈐轄做了決斷,再來報與我!」

  軍將叉手應諾,轉身向寨裡跑去。

  王逵與許遷的經歷相差不多,本是諸班殿直中的散直都虞侯,一樣是趙禎延和殿中試材武,選中了派來秦鳳路,做了高大全的右虞侯。作為空降來的高級軍官,以徐平在朝中的地位,他可不敢太過招搖,被徐平拿來祭旗沒地方喊冤。

  秦鳳路改軍制,需要補入大量的中高級軍官,樞密院不可能任由徐平一味提拔自己的人。為了避嫌,徐平也不會那樣做,絕大多數還是要從中央禁軍中調來。趙禎最熟悉的軍官就是諸般殿直,還有御前忠佐司所轄,指揮使以上都是趙禎親自選過派來的。

  某種意義上講,秦鳳路的軍隊,制度和架子是由徐平定的,填充的軍官則大部分都是趙禎自己的親信。也正是因為如此,徐平更加能夠嚴格執行軍紀軍法。本來無私,也就不存在徇私情的問題,有敢告徐平黑狀的,趙禎自己都會覺得不好意思。

  高大全聽了軍將所報,沉下臉道:「這個時候了,禹藏花麻還敢用歸附兩字,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你回去,讓那個兩蕃人下馬,去甲,棄杖,到寨裡來見我!」

  軍將叉手應諾,翻身上馬,飛奔出寨。

  兩個蕃人聽了軍將的話,年輕的一個漲紅了臉道:「豈有些理!如此一來,我們豈不是還不如一個俘虜!我們蕃人,刀不離身,大不了拼死一搏!」

  軍將早已經得了高大全吩咐,手一擺道:「想要拼死一搏,你們只管自便!此時天色已經不早,我們鈐轄說了,快快打完,軍中好埋鍋做飯,不要讓軍中餓了肚子!」

  見軍將的態度堅決,老者忙道:「我們前來,是真心歸附,如何因為這種小事翻臉?這位將軍,我們只是兩個人,千軍萬馬中又能做出什麼來?你回去說一說,就如此去見鈐轄如何?不然地話,我們無顏回去見族人,更加無顏見大王!」

  「下馬,去甲,棄杖,非如此,你們敢前進一步,就亂箭射殺!鈐轄肯見你們,已經念上蒼好生之德,不想多做殺戳,還想得寸進尺,惟有一個死字!」

  聽了這話,年輕人額頭的青筋暴了起來,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腰間的鋼刀。老者急忙一把按住,低聲道:「大王的性命要緊,何必去爭這些閒氣?只要今日脫了此厄,我們受些委屈又如何?今天我們都死在這裡,禹藏部可就無容身之地了!」

  年輕人重重地呼了一口氣,手慢慢離開刀柄,沉聲道:「阿翁這樣說,那就且從了這些宋人。有朝一日,我非報此仇,洗清這一場侮辱不可!這一次我們粗心大意,不幸中了宋人的奸計,且看他們能夠倡狂到幾時!」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22

第88章 棄杖不殺

  高大全看著兩個蕃人,沉聲問道:「禹藏花麻要歸附,怎麼歸附?」

  老者躬身道:「將軍,我們大王說,只要朝廷讓大王帶本族的族人回去,便就如同其他熟戶蕃一般,願向秦州納質。朝廷但有差遣,必不敢辭。」

  高大全聽了不由笑起來:「那你們大王知不知道,現在秦州周邊的蕃部,想要送質子到秦州納質院,我們都不會收了?什麼熟戶蕃部,現在只有並帳為村!」

  老者一驚,與年輕人面面相覷,對高大全道:「老朽愚鈍,不知道將軍何意——」

  「我的意思很明白,別說是他被圍在了三都川裡,就是還在西使城,想要納質歸附秦州都不一定收他!——對了,有件事告訴你,朝廷兵馬已經由古渭出發,現在占住西使城了,地也不用他獻了!現在跟我講納質歸附,他的腦子裡裝的是什麼?!」

  兩個蕃人聽了不由大驚失色,如果老巢西使城也被宋軍端掉,禹藏部哪裡還有跟宋軍討價還價的餘地?可宋軍明明都在這裡,他們如何肯相信這消息是真的。

  見兩人不住口地詢問是什麼人,什麼時候占住了西使城,高大全不耐煩地道:「朝廷的事情,又何必講給你們這些投靠黨項的蕃人聽?對於本朝來說,你們本就是叛賊,現在死到臨頭了,來講什麼納質歸附,惹人恥笑!回去告訴禹藏花麻,要想活命,就命谷裡的蕃人去甲棄杖,聽候朝廷發落。負隅頑抗,死路一條!」

  兩個蕃人還要爭辨,高大全擺手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且先把腦袋寄存在你們的脖子上!來呀,送這兩人回去!蕃兵不降,無論是誰,格殺勿論!」

  老者扯著嗓子道:「將軍,我家大王願納質歸附,不是已經答應降了嗎?」

  「納質歸附就是投降,你聽誰說的這個規矩?納質歸附是朝廷恩典,是你想有就有的?!要想投降,乖乖去甲、棄杖,聽候朝廷發落!」

  老者還不死心,叫道:「如此一來,我們不是生死都在你們的手中?引刀就戳,我們蕃人也沒有那麼傻的!將軍不允大王納質歸附,那就免不了一場死戰!」

  高大全冷笑:「死戰?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回去告訴禹藏花麻,投降可以不殺,這是朝廷軍法。如果他連朝廷都不信過,也就沒什麼好講的了,你們滿族兵馬,亂箭射死就是了!去甲、棄杖,這是包括禹藏花麻在內,你們惟一可以活命的機會,其他的不要想了!」

  說完,高大全揮手,命親兵把兩個蕃人架了出去,送出寨外。

  看著兩人離去,高大全想了想,寫了一封公文,讓人送到隆中族,報知徐平。

  那一老一少兩個蕃人,從安遠寨出來,到王逵軍前尋了自己的馬,也不再跟王逵打招呼,徑直打馬回到禹藏花麻陣內。王逵只是冷眼看著,也不理他們。

  有了這一個插曲,高大全命王逵再等一兩個時辰,在太陽落山之前發動進攻,一個時辰之內結束戰鬥。冬天日短,不要拖到晚上。

  其他地方的宋軍已經開始收攏俘虜,用騎兵隔成一小簇一小簇,各自分開。晚上每一小群蕃人都要點起火堆,讓一旁監視的宋軍看清情形。這麼多俘虜,必須有序收容,一起驅趕著離開三都川,很容易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徐平已經讓種世衡回到秦州,點起城中的廂軍到三都川來,把俘虜押回去。參戰的禁軍大隊,並不參與此事。

  徐平的帥帳已經前移,在離安遠寨十里左右的拐彎處。高大全只等了個把時辰,徐平的回復便就到了。

  高大全展開來看,徐平肯定了高大全處置得當,到了這個時候,所有蕃人,包括禹藏花麻在內,要降就降,不得提任何條件。同時徐平告訴高大全,不可以讓禹藏花麻拖到天黑,讓他派人明諭禹花麻,限時一個時辰投降,否則格殺勿論。此時曹克明已經帶蜀軍進佔西使城,不可能再讓禹藏部回到那一帶,不管降與不降,禹藏花麻都不許活著回到家鄉。

  收好公文,高大全輕吐了一口氣。喚過傳令親兵來,讓他吩咐王逵,到禹藏花麻陣前傳帥府軍令,一個時辰內,禹藏花麻部必須去甲、棄杖,向朝廷投降。否則的話,就令弓弩手前移,萬箭齊發,把他們箭死在兩河之間。

  禹藏花麻的帥幾裡,幾個首領依然在爭執不休。

  前去安遠寨中的老者是族中耆老,少年是禹藏花麻的晚輩,本來他們以為,答允向朝廷納質歸附,宋軍應該待之以禮才是。這是周圍蕃部的常例,禹藏部勢力龐大,占的地方也廣,又處在宋朝和黨項中間,他們從黨項倒向宋朝,宋便一下子佔據了在蘭、會兩州的戰略優勢。這種好事,哪怕現在禹藏花麻面臨絕境,宋軍也不該反對才是。

  萬萬沒有想到,對面宋軍的將領態度強硬,根本就不許納質歸附,要求必須棄杖歸降才行。降與附雖然只是一字之差,境遇可是有雲泥之別。納質歸附,禹藏花麻依然是威震一方的蕃落酋長,可以在西使城做他的山大王,只是主人從黨項換成大宋而已。而一旦歸降,生死就操之於敵手,別說回去繼續做大王,能夠保住性命就不錯了。

  禹藏花麻最得力的幾位首領,在兩位使者回來之後便就分成兩派。一派慫恿禹藏花麻戰鬥到底,自己這裡還有幾千人,而且是精銳中的精銳,宋軍要吃掉他們,怎麼也要崩下一口牙來。到時候打得狠了,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宋軍會答應更好的條件也未可知。另一派則讓禹藏花麻認清現實,此時自己一方已經面臨絕境,三面環水,前面被宋軍大隊堵住去路,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條。現在兩軍尚未開戰,宋軍沒有損失,投降了宋軍說不定會以禮相待。到時一旦打起來,宋軍殺紅了眼,那時想降只怕也沒有機會降了。

  禹藏花麻不想死,但若讓他就這樣束手就擒,把性命交到別人手裡,他也不甘心,是以一直猶豫不決。

  正在雙方爭論不下的時候,突然外面傳來嘹亮的高呼聲:「節帥軍令,限對面蕃賊一個時辰之內下馬、去甲、棄杖,依次前行投降!朝廷軍法,兩軍交兵,棄杖者不殺!如若一個時辰之後還執迷不悟,負隅頑抗,則萬弩齊發,一起射死在谷裡!」

  禹藏花麻一驚,猛地抬起頭來道:「如若宋軍並不上前交兵,只是用強弓硬弩,射殺我們,又該如何是好?陣前交兵,殺傷他們的人命多了,宋軍倒也可能允我們納質歸附。可如果只是費些箭矢,就把我們射殺在這裡,他們還如何願意——」

  跟周邊蕃部比,宋軍最不缺的就是錢糧物資,萬把枝箭他們還消耗得起。

  帳裡的眾首領,再沒有一個人敢吭聲。但凡有一條生路,誰又願意去死?

  老者歎了口氣道:「大王,我們還是降了吧。此次進犯秦州,從一開始我們就錯了。以前蕃部犯宋境,雖然也有挫厄,但終究不是什麼大的禍事。當年李立遵犯秦州,雖然在三都川被曹都護殺得大敗虧輸,他們宗哥族並沒有多大的損失,李立遵依然是河湟之地最大的首領。可是現在不同了,如今秦鳳路的這位大帥,跟以前的大帥都不一樣,有蕃部來犯境,這位大帥是要滅族啊!只怪我們眼拙,沒有早看清這位三司老子,闖下這場大禍!」

  旁邊的年輕人喃喃道:「我們就是降了,還不是要被滅族?」

  「我們降了,族雖滅,但人還在,一旦朝廷大赦開恩,說不定還能重立部族。但是如果堅決不降,則本族精銳,就要全都葬送在這裡了。看現在的樣子,宋軍只怕一個活口都不會留。人沒了,就什麼都沒了,世上再也沒有禹藏部了——」

  聽著老者的話,帳裡的人都如覺得胸口如同壓了一塊巨石,喘不過氣來。帳裡的氣氛沉重,好像空氣都凝固起來,成了一片死地一樣。

  怪誰?禹藏部認不清局勢,以為還是跟以前一樣,到秦州來劫掠一番,哪怕就是被宋軍殺敗了,自己本部的精銳還是能安然撤回。無非把跟從的部族犧牲在這裡而已,回去之後依然可以擴大地盤,好事壞事還是兩說呢。哪裡想到現在的秦鳳路主帥跟以前完全不是一條路子,要把進犯的所有蕃部留在這裡,還要占住他的部落。

  禹藏花麻現在恨死了唆使自己南犯的野利遇乞,如果不是他一力慫恿,如果不是他派了三千「步跋子」來助陣,自己說不定還下不了決心。而只要待在西使城,只有大宋去求著自己納質歸附。哪裡像現在這樣,納質歸附竟然成了天大的恩典,求之而不得!

  「降了,降了吧,總不能讓族裡的青壯全都死在這裡——」

  禹藏花麻說完,面色灰白,癱在了座位上。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23

第89章 搶佔要地

  戰事已經結束,徐平的帥帳搬到了安遠寨。這裡是三都川谷地最開闊的地方,寨子要重新修起來,作為拱衛伏羌寨北邊的門戶。而且安遠寨周圍良田不少,也要駐軍屯墾。

  安遠一寨,甘谷城一寨,整個三都川就都囊括在內,實行並帳為村,編戶齊民。

  帥帳裡,徐平和王凱、種世衡、甘昭吉、王拱辰等人共處一室,商量著三都川一戰的善後事宜,並準備上給朝廷的報捷奏章。

  雖然徐平一再戒部下濫殺,此戰還是斬五千多人,當然是死在宋軍手裡,還是死在蕃落軍自相攻殺上就無法深究了。臨陣殺死的敵軍地位最高的人是細賞者埋,其官告、權杖等物要隨著報捷奏章送到朝廷去。俘獲三萬二千六百多人,這個數字還在增加,因為還有逃到周圍山裡的,不時有周圍的蕃落解到秦州領賞錢。俘虜的人中,地位最高的自然是禹藏花麻,不久之後將由走馬承受王守規親自押送回京師,向朝廷賀新年。

  徐平廢掉了軍中按首級計功,但斬獲數依然是統計戰果時最重要的項目。按著不同的斬獲數字,會向軍中發放賞錢,以指揮為單位平均發放。斬一人五貫,俘一人五貫半,這一個月裡會有十幾萬貫發到士卒手裡。指揮使以上單獨計功,不在發賞之列。

  繳獲正在統計,報捷奏章中要條列出具體數目,方便樞密院計功。其中最有價值的是兩萬多匹馬,可以從中挑出七八千匹戰馬來,擴大騎兵的規模。

  兩軍對陣,重騎的突擊能力其實並沒有太大的用處,克制手段太多。但戰事開始,雙方的陣形扯動,騎兵可以利用自己快速機動的能力,抓住稍縱即逝的戰機,這是步兵比不了的。在關鍵時候適時投入騎兵,往往能夠決定一場戰事的勝負。主帥的親兵同時要扮演預備隊的角色,大量使用騎兵,可以起到出奇制勝的作用。

  更加重要的是,一過了黃河,就是大片的草原、沙漠,山地迅速減少。大平原地區要掌控戰場,軍隊的機動能力至關重要,騎兵的地位便就突顯出來。經略河湟,最重要的還是要打過黃河,直插黨項的腹心地區,徐平的手中必須要掌握大量的騎兵機動力量。

  種世衡兼掌帥府的賞功司,默算了一下需要發放的賞錢,對徐平道:「節帥,此役之後要向軍中發放四十多萬貫的賞錢,不知朝廷會不會撥下這麼多錢來?」

  徐平笑了笑:「放心,這點賞錢朝廷必定不會吝惜,只有多撥,不會少發。你不需要擔心朝廷少了軍中賞錢,我自然會跟中書和樞密院交涉。你需要特別留意的,是秦州一下子多了這麼多錢,如果物資不足,必然會物價騰貴,軍民皆受其害。」

  沿邊地區通貨膨脹,這個年代的人已經見怪不怪。特別是現在改了紙幣,三司手中有足夠的貨幣,也沒有運輸的壓力,對沿邊幾路特別大方。秦鳳路這裡因為徐平一直嚴格控制貨幣投放的數量,同時有鳳翔府生產的物資支撐,通貨膨脹並不嚴重,其他三路就不行了。臨近的涇源路因為戰事不多,通貨膨脹還不嚴重,鄜延和環慶兩路,現在的物價已經是戰前的兩倍以上,無論軍民,都怨聲載道。

  種世衡想了想,搖了搖頭:「這卻是有些難辦。錢終究是要發下去,物資也就只有那麼多,漲價只怕勢所難免。我們可以突擊從鳳翔府多運些糧布之類的來,保證秦州一帶吃的穿的價錢平穩,其他的就難以保證了。」

  徐平道:「通判,現在是冬天,不管漢蕃百姓,都需要棉衣。我會知會郭諮,讓鳳翔府多生產一些棉衣,這到秦州。只要棉衣的價錢壓住,糧價穩住,其他的當不會大漲。還有銀行也要利用起來,賞錢不要發現錢,先存在銀行裡,讓士卒自己去取。一看見秦州有漲價的苗頭,便就讓銀行限制一下每月取錢的數目。雙管齊下,儘量保證物價平穩吧。」

  種世衡稱是,現在也只能如此。打仗的地方哪有不物價飛漲的?只能控制規模吧。

  徐平看看王拱辰,道:「君貺,有一件事情我還沒來得及跟你商議,現在說一下。三都川谷地的戰事結束,我已經命桑懌率宣武軍北上,進取隋唐蘭州之地。自唐朝蘭州沒於吐蕃,其舊城已經廢棄,守之無益,故此次進軍,只占蘭州周邊,奪下其東面門戶。桑懌軍此番進軍,自西使城翻越馬銜山,要奪取黨項的康古城、西市新城和阿干城,在漢故榆中縣治築城而守。若是順利,則蘭州門戶洞開,隨時可以進佔。黨項大軍來攻,則據關隘而守。占了那裡,我們便是進可攻退可守之勢。不過大軍進駐,必須保證糧草無虞,接下來的一兩個月,你要準備充足的糧草,運往那裡。接下來魯芳所部橋道軍暫隸你之下,把從秦州到西使城,再到漢榆中城的道路修通。這是急務,不可耽擱。」

  見王拱辰有些茫然,徐平讓王凱取了地圖來,一一指給他看。

  從秦朝開始在蘭州一帶設郡縣,一千多年來這裡都是漢番反復拉鋸的地區,中原王朝或棄或守,地名不斷變幻。徐平讓帥府花了很大力氣才把地名沿革搞清楚,王拱辰以前接觸軍事不多,一時當然摸不著頭腦。

  每一個朝代設城都不是心血來潮,選址跟當時的局勢有關,也跟地理形勢有關,搞清了這些歷史上的地名所在,也就大致把握住了蘭州一帶的地理形勢。徐平要理清楚蘭州周邊的地名沿革,目的就是把握住那裡地理形勢,有時候這比地圖還有用得多。

  蘭州東南是一個比較大的谷地,也是秦朝初置縣的地方,稱為榆中。榆中故城在這個谷地到蘭州的出口,黃河和大山之間,山河夾峙,據險而守。桑懌所要進佔的,便就是這個谷地,同時在榆中故城的遺址上建立新城,守住到蘭州的門戶。

  以現在徐平手上的兵力,如果直接進佔蘭州,是守不住的。那裡是數路交匯之地,西北通河西四郡,西通邈川、青唐,向北可達黨項腹地,東連會州,進佔之後黨項必然會集中優勢兵力試圖奪回。徐平手上這五萬多的兵力,還要防守秦州腹地的廣大地域,蘭州周邊的關隘眾多,分散使用兵力之後,無力對抗黨項大兵壓境。只好先奪取地理上相對孤立的榆中谷地,打開進攻蘭州的門戶,等到兵力充足,再圖進取。

  徐平指著地圖對王拱辰說道:「這個冬天,你要開通這樣幾條道路。從秦州到唐時的渭州,而後沿鹹河谷道到西使城,這是一條。從秦州北上,沿瓦亭川谷道,經古略陽、平襄到西使,這又是一條。從西使城到秦漢故榆中縣,這又是一條。再有一條,是從西使城沿關川河谷,到會川城。會川是到會州的門戶,劉兼濟占了那裡之後,一樣要築城而守。」

  看著地圖,就一目了然,王拱辰點頭:「現在秦州錢糧充足,缺的只是人力,開通這幾條道路倒也不難。只是要保證糧草無缺,最好還是讓鳳翔府多制些大車來。」

  「可以。斜谷造船務已經停了大半漕船的製造,分到了內地州縣,現在那裡人手和物料都充足,制車不難。至於馬匹,這一帶滿山滿谷都是,只要有錢就好了!」

  東邊德順軍的籠竿城是唐朝牧監的東使城,加上新近佔據的禹藏花麻的西使城,這兩城連起來到渭河,便是唐朝大量放養官馬的牧監。唐朝的馬當然不在了,但其血脈分散到了蕃部放養的馬中,這一帶的馬不但數量多,而且品質高,這也是宋朝戰馬大量來自於秦州的原因。如今這牧馬地已經全部被徐平佔據,秦鳳路不缺馬。

  看著地圖,徐平對眾人道:「這次我們之所以如此順利,有一點格外重要,就是今冬黨項昊賊要大舉進犯鄜延、麟府路一帶。黨項號稱全民皆兵,兵即是民,民即是兵,召之即來,來之能戰。——哼,諸位在秦州已經近一年了,自然知道這只是說說而已,騙那些不懂軍事的人。大軍出動,千頭萬緒,豈能如此兒戲?更何況黨項是諸大族豪酋統兵,更加不是想東就東想西就西的。他們向東用兵,最少今冬是不可能調過頭來,一直到來年的春天,我們對面都沒有黨項大軍。可惜,我們秦鳳路的兵力也是有限,打開蘭、會兩州的門戶已經是極限了。再向前去,蘭州就對上卓羅和南監軍司,會州對上西壽監軍司,兩個監軍司,我們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是以,利用今冬黨項無暇西顧的空檔,蘭州方向搶築榆中城,會州方向搶築會川城,準備應付來年黨項的大舉進犯。」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24

第90章 發酒發肉

  黨項難不難打?三都川一戰之前,徐平的心裡也沒有底。前世的歷史上,各種文學影視作品中,這些叛亂的少數民族每一個都是能征善戰,首領英明神武,士卒悍不畏死。徐平從中得到的印象,要不是中原王朝借著地廣人多,早就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實際上如何呢?當然不是這麼回事。黨項的軍力面對陝西一路也一直處於劣勢。宋朝被黨項拖得狼狽不堪,一是指揮系統失去了戰略、戰役指揮能力,再一個是軍隊失去了機動能力,總是在局部形成被黨項以多打少的局面。宋朝不是被黨項打敗的,而是活活被自己坑死的。這種局面的形成有歷史原因,也有現實原因,非一句話能說清楚。

  重新估計雙方的實力,在徐平現在看來,完成軍隊整訓之後,自己手裡只要有十五萬兵就可以摧枯拉朽,橫掃黨項。元昊手中能用的機動兵力,在東線鄜延、麟府兩路約有十五萬人,包括橫山羌部,而在西線則只有十萬機動兵力可用。十萬中央軍加上幾個監軍司的駐泊兵馬,不過十六七萬人而已。以正規軍對部落軍,差不多的兵力,一攻一守,一兵一卒地對耗也能把黨項耗死。

  坐回位子上,徐平看著眾人笑道:「這次對禹藏花麻一戰,算是我們牛刀小試。各軍不要因為勝了沾沾自喜,而是要用接下來的閒置時間,仔細找一找自己的不足。佔據榆中和會川之後,我們面對的不再是蕃落軍,而是黨項正軍。此次來了三千『步跋子』,他們的大部實際上是被禹藏花麻的人坑死了,而不是被我們滅掉的,以後就沒有這種好事情了。正軍和蕃落軍的差別,從那三千『步跋子』身上大家已經看到了。最後四面包圍,我們以重騎衝殺,仍然死了四百多人,此戰陣亡的將士一大半都是在那裡。——當然,勝了就是勝了,戰功就是戰功,找自己的不足也不用心情沉重,打贏了反而讓將士不開心,那樣當然不行。吸取教訓,找自己不足的,只限於指揮使以上,以下官兵依照正常慶功。」

  說到這裡,徐平對種世衡道:「通判,你先從帥府支十萬貫錢出去,不做別的,只換酒肉,這一個月讓參戰將士吃好喝好。酒肉怎麼分配你要安排好,每一個士卒,哪怕是做飯餵馬的,也要保證每天有一大碗濃肉湯喝。出了偏差,惟你是問!」

  種世衡應諾,想想道:「十萬貫錢買酒肉,會不會讓秦州的牛羊價格上漲?」

  「漲一漲好。眼看著就是冬天了,蕃羌牧民越冬養不了那麼多牛羊,我們不買,價錢必然會跌下來,這是每年的慣例。我們來了,這一年對秦州周邊的蕃部騷擾不少,並帳為村,編戶齊民,更是讓許多人心懷忐忑。在他們難的時候,示之以恩才難收攏人心。俗語說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我們現在大量收牛羊,就是雪中送炭啊。除了軍中收買,由帥府出面,撥出錢來,再敞開收牛羊。趁著冬日天寒,醃了做成鹹肉,賣到中原去。或者直接等些日子渭河結冰,用大冰塊運鮮肉到中原。讓中原人吃上便宜的肉,秦州賺到需要的錢,豈不是兩全其美?牧守一方,不要只想著讓治下百姓做什麼,還要想一想能給他們做什麼。有了百姓衷心擁護,仗打起來就容易許多。」

  說到這裡,徐平對眾人道:「常說論功行賞,仗打完了,打了勝仗,現在就是論功行賞的時候。你們不要掉以輕心,一定要把這件事做好,這仗才圓圓滿滿。各軍的副統兵官尤其要在這上面下功夫,哪個做得不好,帥府要找他麻煩的!」

  講到論功行賞,眾人的心情都放鬆下來。這是對黨項開戰的第一場大勝,依照常規來說,朝廷也必然予以重賞,在座的每位官升一兩階是最起碼的。

  這個時候種世衡肩上的擔子最重,他管帥府的賞功司,同時還是秦州的通判,軍政兩方面都要兼顧。說到發賞,現在徐平手裡的錢足夠,但種世衡不敢直接灑錢出去,洛陽時他就在徐平的轉運使司做事,經濟上的概念很清楚。一下子大量發放貨幣,必然會造成物資短缺,引起物價飛漲,好事做成了壞事。

  怎麼樣做才能既讓參戰的將士滿意,又要儘量減小對秦州地方經濟的影響,種世衡要拿捏其間的分寸。對他來說,這場仗才是剛剛開始。

  徐平讓親兵上了茶來,讓大家閒聊,排解一下這幾天壓抑的情緒。

  從幾個月前知道了禹藏花麻要進犯,秦州便就按部就班的開始準備,由於徐平的高度重視,每個人都覺得肩上挑了千斤的擔子。到了最後,決戰卻近似於一場鬧劇,沒有什麼大戰便就收場了。現在再回想起前幾個月的日子,每個人都覺得好笑。

  喝了一會茶,徐平對王拱辰道:「君貺,這一次俘獲蕃人不少,戰俘我們是不會放回去的,免得以後再生事端。你營田務裡還缺不缺人?若是缺人,挑些身體強健,態度恭順的補進去。若是不缺,我就全部解到南邊去運糧了。」

  王拱辰道:「還是讓他們去運糧吧,營田務裡都是漢人,一切都有了一定之規,補進些蕃人來,不定惹出什麼事端。真缺人,還是從川蜀幾路招募,我們省許多麻煩。」

  徐平點頭:「這樣也好。這一仗打完,周圍的很多地方都空了出來,營田務缺的人手極多,只能從川蜀地方招募。此次凡是參戰的蕃部,哪怕沒有到三都川來的那些人,一樣要夷其族帳,態度恭順的並帳為村,不恭順的,只好發往各州牢城,或者到南部運糧。他們部族的地便就空了出來,你派人去各地查看,適合營田務屯墾的,便就隸營田務。」

  王拱辰笑著答應了。這一帶適合耕種的田地多是在山谷裡,並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適合營田務,太過細碎的地塊只能建村子,給營田務會賠錢的。營田務的地是變動的,有的地方變得不合算了之後,會被營田務放棄,把地賣出去。特別是在中原地區,營田務把地開墾出來,變成熟地之後,很多會放棄,成家立業的營田務人員直接成為地方編戶。

  生產力的限制,當人口增多,每個人耕種的田地小到一定程度之後,營田務的管理成本上來,再繼續這種形式就不合算了。營田務真正適合的,還是在邊疆屯田。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24

第91章 大勢

  崇政殿裡,趙禎與李迪和晏殊聊著最近向陝西路撥運的錢糧。因為上次堅決反對徐平對禹藏花麻一仗的方略,陳堯佐已經被罷相,晏殊進位集賢相。此時的兩府,已經是主戰派的天下,只分積極進取和穩紮穩打兩派。晏殊在政治上一向小心謹慎,從不出頭,任集賢相備位而已,大的方略基本不拿主意。

  正在這時,小黃門來報,樞相呂夷簡在垂拱門外求見。

  讓小黃門去吩咐呂夷簡速速進殿,趙禎對李迪道:「此時許國公來,想必是秦州詳細的奏章已經到京。依徐平戰前所上的秦章來看,這一仗必然斬獲不少!」

  李迪捧笏道:「徐平到秦鳳路一戰大勝,足見陛下英明,用人得當。這是對黨項的第一場大勝,朝廷當不吝賞賜才好,以激勵人心。」

  趙禎點頭,心裡暗暗琢磨給徐平的賞賜。以職換武之後,徐平已經為節度使,升也無非是小藩換大藩。本官禮部侍郎,升的空間還大得很。侍郎有超遷,而尚書左右丞之上就必須一級一級向上升了,到吏部尚書還有漫漫長路,使相就更是要當了宰相之後才有。徐平在秦鳳路任職,以後因為軍功升官的機會必然多,現在跟不上的是他的爵位。

  並沒有等多久,呂夷簡進殿,行禮如儀,取出徐平新到樞密院的奏狀道:「陛下,此次三都川一戰詳細戰報,秦鳳路已經送到樞密院!」

  趙禎命小黃門取了來,卻放到案上並不觀看,問呂夷簡道:「樞相,具體戰況如何,便勞煩你講一講,中書也好知曉。下一步徐平要如何,也一起說說看。」

  呂夷簡捧笏,把徐平奏章中所寫的斬獲數,繳獲的馬匹、器甲等大略說了一遍。

  聽完,晏殊道:「斬獲頗多,繳獲馬匹也有不少,只是強弩器甲少了一些。」

  呂夷簡笑道:「這一仗打的是禹藏花麻,他那裡又有什麼強弩器甲?若不是如此,這一仗也不會如此順利。依徐平奏章裡所說,此戰除了最後對黨項的三千『步跋子』,再沒有什麼苦戰。西蕃部族戰力不濟,這一戰已經露了底,看來我們以前對唃廝囉估計過高了。」

  李迪道:「唃廝囉還是不同。依秦鳳路先前所報,唃廝囉手下戰兵主要來自河西六谷蕃部。他們雄距河西數百年,與周邊征戰不斷,當不是禹藏花麻這種蕃部能比。」

  趙禎點頭:「宰相說得不錯,唃廝囉當不是其他蕃部可比。不過,現在徐平所部與蘭州只有一山之隔,如果下了蘭州,秦鳳路兵馬就可以直逼河西,也不需要青唐策應了。」

  這是徐平給趙禎的奏章中提到過的,秦鳳路兵鋒直指蘭、會兩州,與黨項的西線戰略形勢已變,青唐唃廝囉的地位降低,朝廷不需要對他恩寵太過。

  說起了西北局勢,呂夷簡取了一軸地圖出來,道:「這是徐平隨著此次詳細戰報一起送到樞密院的地圖,畫出了秦鳳路以北的山川地理,及黨項與本朝的兵馬所在。蘭州是西北樞紐,此城一下,後兩年的戰事必然轉到那裡,陛下先看徐平方略。」

  趙禎興致勃勃地讓小黃門掛起來,離開幾案,與位宰執一起觀看。

  三都川一戰剛結束,徐平便就命快馬向朝廷報捷。只是那時候戰果沒有統計清楚,趙禎和宰執只知道徐平打了勝仗,到底是多大的勝仗,今天詳細戰報來了才清楚。而此戰的意義,只有對照著徐平送上來的地圖,大家才會有清楚的概念。

  在徐平去西北之前,朝中上下對與黨項交界的地方山川地理一無所知,甚至是哪裡是戰略要地都模模糊糊。哪怕是太宗、真宗兩朝跟黨項打了幾十年,銀州、夏州是從大宋手上丟掉的,這種情況都沒有改變。從關中到黨項,大家只是約略知道有那麼幾條道路,但這幾條道路能過多少大軍,補給運送困不困難,樞密院並不是非常清楚。

  現在對照著徐平送來的地圖,便就一目了然。

  要從東線進攻黨項,出發基地實際上不是關中,而是河東路。關中與黨項隔著綿延無際的黃土高原,山川破碎,道路極為難行。即使有黃河的支流洛水、清水能夠利用,也只到橫山地區,而翻過橫山,接上的水道是無定河。如此便就不如直接從無定河下游逆流而上,利用河東路的水道,比從關中出發近便得多。更重要的是,沿無定河進攻黨項,只能夠經略夏州一帶,與黨項腹地興慶府還隔著大漠,大軍行動極為不便。黨項南下,可以利用河套和橫山蕃部,大宋卻沒有這樣的便利。從山川地理上看,把對黨項的軍事重心放在鄜延和麟府兩路,就是採取守勢。

  真正以關中作為戰略基地,進攻黨項的道路,只能是涇原路的葫蘆川谷道。由葫蘆川入黃河,直逼黨項的腹心之地,戰略重心轉到這裡,就意味道宋軍由守轉攻。

  為了防備宋軍從葫蘆川谷道進攻,黨項在谷道兩側設了兩個監軍司。西側是柔狼山北天都山附近的西壽監軍司,東側是韋州的靜塞監軍司。這兩個監軍司都有便道進入葫蘆川谷道中,宋軍從這裡進攻,就有可能被這兩個監軍司截斷後路。其中又以西壽監軍司威脅最大,從天都寨出發可以直接插到鎮戎軍附近,甚至可以繞過鎮戎軍,直下秦州和渭州。

  消滅了禹藏花麻,秦鳳路的兵鋒直指蘭州和會州,便就繞到了西壽監軍司的側後。如果打掉了西壽監軍司,則宋軍以關中為戰略基地進攻黨項的路線便就打通,雙方攻守易勢。

  同時,蘭州北邊一二百里便就是卓羅和南監軍司,這是守住河西之地的門戶,同時控制河湟地區的蕃部。打掉了這裡,便就斷掉了黨項一臂。

  呂夷簡指著地圖道:「徐平上奏,秦鳳路現在兵力不足,無力進佔蘭州和會州。三都川一戰之後,桑懌所部宣威軍已經進佔秦漢榆中城,打開蘭州門戶。劉兼濟所部進佔了會川城,以後可以沿祖勵川南下,進攻會州。蘭州一下,威脅河西之地,會州一下,可以直逼黨項西壽監軍司。蘭、會兩州俱處黃河岸邊,連成一體,我們與黨項就攻守易勢了。」

  千言萬語都不如一幅地圖簡單明瞭,趙禎和幾位宰執雖然不曉軍事,從地圖上看也一目了然。轉過年來,宋朝和黨項必然把軍事重心轉到西線,全力爭奪和蘭州和葫蘆川谷道的控制權。誰能夠控制住這兩地,誰就掌握了戰爭主動權。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25

第92章 可以招兵

  趙禎沉吟一會,道:「秦鳳路兵力不足,但若是從其他幾路抽調,又怕出意外——」

  李迪戴上老花鏡,仔細看著地圖,聽了趙禎的話搖了搖頭:「其他路調不得!徐平的奏章也一再說,今年黨項必然向東邊鄜延和麟府兩路大舉用兵,也正是要向那兩路用兵,才造成黨項西部空虛,被秦鳳路抓住了空檔。戰事集中於涇原和秦鳳兩路,再怎麼說是來年的事情,今年防黨項進犯,還是在鄜延和麟府兩路。」

  從興慶府到橫山地區,中間要過大漠,對黨項來說這樣的調動也不是易事。此時黨項的主力實際上已經集中到東線,只是還沒有大舉進犯而已。元昊急需速戰速決,在東線打一場勝仗,對宋朝造成壓力,然後來看揮兵向西,全力爭奪葫蘆川谷道周邊要地。

  趙禎點頭,想了想又道:「不錯,鄜延和麟府路的兵調不得,難道要再調京城禁軍?」

  呂夷簡道:「京城禁軍已經抽調大半,不好再調了。再者說,沿邊除了秦鳳路外,其他幾種都說京城禁軍不能戰,花費又大,讓地方駐泊禁軍不滿。補充秦鳳路的兵力,還是另行招募吧,現在朝廷錢糧充足,再招一二十萬人,還支持得住。」

  聽到招兵,趙禎就覺得有些肝顫。黨項一亂,這一年間軍隊規模快速膨脹,真宗天禧年間天下禁軍不足四十五萬,其中三衙直屬禁軍三十八萬。而到了現在,天下禁軍加起來已經過了六十萬,三衙直屬的禁軍則不足三十萬了,大量的兵力調到了西北。再招上一二十萬,就直奔著百萬禁軍的規模去了,這個數位實在有些嚇人。

  李迪道:「陝西沿邊四路兵馬,計二十二萬人。鄜延、涇原兩路各七萬,環慶五萬,秦鳳路原有員額不足三萬,徐平整訓部伍,直隸禁軍的也只有三萬五千餘人。如果下年戰事轉到秦鳳和涇原兩路,則秦鳳路必須增加兵力,最少也要比照涇原路,到七八萬人。重新招募也好,現在三司錢糧足以支撐,用兩三年的時間打敗黨項,才是長治久安之計。」

  與黨項開戰,契丹虎視眈眈,也必須向河北和河東兩路增兵。現在禁軍的大部分,其實還是在防備契丹,偏偏那裡是不能動的。京城禁軍已經調出大半,確實無法再調。

  形勢擺在這裡,趙禎也沒有辦法,道:「最近一兩年招兵不少,再行招募,只怕北方幾路也沒有那麼多閒散人員。而且沿邊幾路的青壯,即使不隸軍籍,也為鄉兵弓箭手——」

  呂夷簡明白趙禎的意思,傳統的幾處兵源地都位於邊地,從那裡招人,實際上就是變相削弱了當地的防守能力。現在這種時候,應當非常謹慎才可以。

  見李迪不說話,呂夷簡道:「陛下,徐平提出來從川蜀招軍。那裡人口密集,地方又富足,招上一二十萬人當不致於引起地方人力稀缺。」

  一直不說話的晏殊搖了搖頭:「蜀地的人孱弱不堪戰,如何能招入軍中?」

  「人都是一般的人,怎麼就有哪個地方的人不堪戰之說?只要按著兵樣招人,身材中式的才招入軍中,又有河北和陝西的兵有什麼不同?」

  李迪道:「樞相,話不是這麼說。本朝招兵向來是用河北、河東和陝西沿邊三路,少一些的是京東和京西路,川峽四路和江南各路都極少禁軍。那裡的人不但身材瘦弱,而且不習兵戈,入軍中只怕也是湊數而已,徒費錢糧。」

  呂夷簡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曹克明帶蜀兵入隴,徐平驗過尚可。從川蜀招兵,也是秦鳳路自己提出來的,他們自己打仗,應不是信口開河。」

  北宋的地盤雖然不小,實際上兵源非常狹窄,主要是沿邊三路。禁軍世兵世將,也跟這招兵政策有關。沿邊三路本來人口就不多,又有大量的人力招入軍中,直接就造成這幾路人口增長緩慢。徐平要從川蜀招兵,不但是那裡離隴右近,招兵方便,也有意借此打破傳統的招兵格局。只從沿邊三路招兵,軍中關係盤根錯節,想改革阻力太大。

  各地人口的身材差異自然是有,但以此來限制兵源地,就不過是藉口而已。從五代時起,中原政權的軍隊主力就是從後唐的沙陀政權脫胎出來,形成了自己的軍隊文化。其他地區兵源不適合入禁軍,與其說是身體原因,不如說是與這種獨特的軍隊文化有隔閡。

  禁軍的軍事文化,與傳統的中原王朝軍事文化是有區別的,帶有強烈的胡化色彩。北宋傳統上的將門,要麼本身是漢化的胡人,要麼是與胡族有淵源,曾經胡化的漢人,包括楊文廣出身的楊家將。在北宋文士出身的軍人極難融入禁軍系統之中,以及非世代從軍的人很難在禁軍出頭,都跟這獨特的軍事文化有關。

  不能夠從這種軍事文化中掙脫出來,禁軍就不能脫胎換骨。徐平在軍中的改制是一方面,改變軍隊的來源又是一方面,他自己的軍隊就很少再用沿邊三路的兵源。

  見李迪和晏殊兩人還是不同意,趙禎道:「徐平做事有條理,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在。他要從川蜀招軍,想來是考慮得清楚,這種事情可以由他。」

  「陛下聖明!徐平最近所上奏章,多講當年諸葛武侯北伐故事。當年武侯所帶的便是蜀兵,與魏軍對陣並不落下風,可見蜀兵也不是不能戰。」

  趙禎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他信任徐平,但徐平到底能不能打仗,僅憑對禹藏花麻的一場大勝還不能夠給他充足的信心。曹瑋三都川大勝收穫了無數榮眷,那是他出身曹家將門,有無數的親朋故舊為他鼓吹,軍中一片讚揚。徐平則恰恰相反,勝了禹藏花麻,在趙禎身邊說話的將門世家,都說的是蕃部不能戰,這一場大勝說明不了徐平能打。還都特意提醒趙禎,不能因為這樣一場水分極大的勝利,就把軍權放給徐平,以免將來鑄成大錯。

  本來趙禎因為這樣一場勝利,欣喜自己用對了徐平,對黨項勝利在望。一直被身邊的人灌輸這勝仗不算什麼,時間長了,自己的心裡也打鼓。

  李迪看罷地圖,取下老花鏡道:「從徐平上的山川地理圖來看,下面黨項必然重兵跟本朝爭鎮戎軍以北地域。秦鳳路是其左翼,戰事必然不少。徐平所部三萬餘禁軍,其實只有歸明神武軍原一兩千人是京城禁軍精銳,其餘新招禁軍實力如何著實不好說。既然他要從川蜀招軍,也不好違他。這樣吧,除了從川蜀招兵,再允他以本地漢蕃人戶,選青壯為保捷、保毅指揮。那裡土著善戰,是沿邊諸將都提到的事,以防意外。」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26

第93章 王師北來

  西使城到榆中縣,包括這中間的大片山區,是漢武帝所設的勇士縣轄地。此後一千多年間漢番在這片土地上來來往往,很多城設了廢,廢了設,興廢沿革已經淹沒在了歷史裡。

  徐平自西使城出發,過西漢管理匈奴事務的治所滿福,翻過山梁進入河谷,出了谷口就到了康谷城。這城已經不知道築於何年,黨項佔據之後增築。從狄道翻馬銜山到蘭州的道路和自西使城到蘭州的道路在這裡交匯,是一處交通要地。

  桑懌和張亢早早就帶人等在城外,遠遠看見徐平儀仗,鼓樂齊鳴。

  徐平催馬慢行,看著周圍的景色。前幾天剛剛下了一場小雪,地上還有星星點點的白色,周圍一片枯黃,滿眼都是冬日的蕭條景象。

  蘭州是戰略要地,但大宋的勢力未到這裡之前,並不受黨項的重視。南邊的河湟諸蕃部,黨項已經控制了邈川,宗哥的磨氈角也已經臣服,又有禹藏花麻做藩屏,對黨項沒有任何威脅。河西諸郡已入黨項版圖,要防備那裡作亂,軍隊需要西移。東邊的葫蘆川谷道佈防,更合適的地方是西壽監軍司。蘭州夾在幾個軍事要地中間,反而成了空白。

  三都川一戰之後,桑懌立即帶所部宣威軍北上,急行軍翻過馬銜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佔據了秦漢時的榆中縣。這裡正處於黨項卓羅和南監司和西壽監軍司的結合部,兩個監軍司互相觀望,一直都沒有派兵干擾桑懌,任由他佔據各處要地,築了城起來。

  會州臨黃河,州城周圍的谷地很小,也不是交通要道,不利於大軍作戰。來年黨項如果要爭這一帶,大的戰事只可能蘭州附近,特別是榆中縣,而不是在會川。在桑懌把榆中縣牢牢占住之後,徐平決定到這裡來看一看,對來年的戰事心裡有個底。

  漸漸走近小城,桑懌和張亢兩人迎了上來,行禮畢,恭請徐平入城。

  馬隊緩緩前行,徐平突然發現在城門前面,聚了大片的本地蕃民,齊齊跪在那裡,前面擺著香案,並有慰勞軍隊所用的食物酒水。

  徐平對身邊的張亢低聲說道:「我這次來榆中,不想大事張揚,你怎麼還找百姓迎出城來?我們在這裡與黨項交戰,爭的不只是地盤,還有人心,不可騷擾地方!」

  張亢搖了搖頭道:「節帥這可是冤枉我了,這些人不是我們找來,是自願迎出城的。」

  徐平哪裡肯信,兩軍交戰,再怎麼控制屬下,地方百姓也要受苦,有誰會心甘情願地迎其中的一方。所謂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大多數時候是地方首領或者有名望的士族,出於各種目的組織人來的。真正讓百姓從心裡愛戴,自己的軍隊還達不到那種程度。

  不過這種時候徐平也不好責備張亢,只好向周邊的百姓示意,繼續向城裡去。

  走不多遠,突然一個蕃人抬起頭來,興奮大叫道:「大帥,我是章狗兒,到秦州去報過軍情的!龕谷百姓,迎王師入城!」

  跟著這聲音,跪在地上的百姓一片歡呼,聲勢震天。

  徐平愣了一下,仔細看才認出來,那個大叫的人正是三都川一戰前,夜裡偷偷跑過去報信的嗢末人康狗兒。當時徐平讓秦州把他軟禁起來,戰事結束之後查清他確實跟禹藏花麻無關,便就賞了一筆錢,讓他回了自己部族,沒想到又在這裡見到。

  張亢見徐平有些疑惑,低聲道:「節帥,這處康古城本來應該是龕谷城,其他的族人不知道意思,以訛傳訛,傳成了康古城,名字流傳下來。」

  徐平恍然大悟:「這裡就是龕谷?河西蕃部六谷之一?」

  張亢點頭:「應該是。不過龕谷部族流落周邊,人數最多的並不在這裡。我們占住這裡之後,才有不少蕃部從其他地方搬來,重新聚集起來。」

  河西六谷蕃部聯盟,最東邊的一谷就是龕谷,主力是嗢末人部族。在黨項佔據河西和蘭州之後,他們中的大部翻過馬銜山,到了狄道北部,唃廝囉長子瞎氈就是依附他們。為了隔絕蕃部重回蘭州的道路,黨項人在馬銜山築了兩座小城瓦川和凡川會,斷絕了從狄道入蘭州的道路。桑懌佔據榆中之後,那兩座小城也被宋軍佔領,道路重新開通。

  從狄道過馬銜山入蘭州,是青唐通中原的故道,瓦川和凡川會兩城築成,唃廝囉便就再沒有入貢過,直到劉渙又走通了南路,才又聯繫上。這條谷道宋朝稱為汝遮谷,當然前朝所稱的汝遮谷,實際上是從這裡開始沿清水河到榆中故城的谷道,同一個名字,不同的地方。蘭州周邊這種同名異地的地方還有很多,是歷史上隸屬關係混亂的反映。

  徐平上前,下了馬來,扶起最前面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道:「天寒地凍,大家起來說話。從今以後,你們就是朝廷的編戶齊民,你們不負朝廷,朝廷也必不負你們!」

  眾人一片歡呼,紛紛站起身來。老者從旁邊的案上端起一碗酒,敬給徐平道:「我們龕谷部族,大多都是中原遺民,自晚唐離亂,淪陷番部一兩百年。大帥北來,眾部得已再見王師,便如漫漫長夜,再見天日!這飲一碗酒,謝大帥讓我們族人撥雲見日!」

  徐平接過碗,向老者點了點頭,把酒一飲而盡。

  酒是土釀的水酒,放了許久,已經冰涼,早就沒了味道。徐平喝下肚下,卻覺得腹中一股熱氣升上來,化作滿腔豪氣。北風從不遠處的黃河吹來,捲著河水中的土腥氣,迎面撲在臉上,如同刀割,卻給人一種痛快淋漓的暢快。

  河湟多是蕃部,但黃河以北,特別河西諸郡卻多有漢人。雖然早已蕃化,成了嗢末部族,但他們終究還是留著中原王朝的記憶。中原王朝的勢力再次回到這裡,他們重新束起髮髻,恢復右衽,說回已經不太流利的漢話,幾十年之後,便就與中原的漢人無異。

  徐平西來,並沒有想借用這些嗢末人的勢力。蕃化的漢人也是蕃人,一廂情願地認為他們會跟自己一條心,一不小心就會築成大錯。這種誤會是有前車之鑒的,黨項的文化制度便就是借助於那裡的漢人,他們也不會歡天喜地迎大宋王師。更不要說北宋末年,宋軍一廂情願地以為幽燕漢人會喜迎王師,最終鑄成大禍。

  正是不借助嗢末人的勢力,他們對中原王朝真摯的感情才讓徐平感動,這種歡迎是出於內心,不帶有任何功利目的。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便就是如此吧。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26

第94章 春狩防秋

  康谷城很小,一提馬韁眨眼間就能穿城而過。這座城純是為了扼守交通線而設的軍事要地,城中民居和商鋪都極少,黨項崛起之後,中原通西域的交通線大多都荒廢了。

  看著冷冷清清的街道,徐平對桑懌和張亢道:「秦朝始皇帝派蒙恬北擊匈奴,沿黃河築四十四城,最西邊一城便就是榆中。這城築起來之後,西域商隊入中原的一條大道就是走這裡。從西域入青唐,到狄道之後沿汝遮谷到這裡,再折向南走西使城,直達關中。黨項佔據河西之地,中原與西域的商路斷絕,這城竟然荒廢到了這個地步,一個商人不見。」

  張亢連連搖頭:「現在哪裡還有商旅,周邊都是放牧牛羊的蕃羌,沒個生意人。」

  徐平道:「沒了商賈,市井便就冷清,對一座城來說,就少了人氣。我們占了這裡,唃廝囉又對朝廷恭順,你們可以留意一下,能夠招攬商人把這路開通了最好。」

  一邊說著,一行人進了康谷城的城主府。這處城主府是原來黨項駐軍主將的駐地,桑懌大軍一翻過山來,他們便就聞風而逃了。黨項人遊牧為主,住的地方相當隨便,這處城主府破破爛爛,他們也沒有修繕,看起來非常破敗。

  張亢道:「自翻過山來,軍中便就全力修谷口處的榆中故城,沒有得閒修茸這裡。節帥住下,只好受些委屈,是我等不恭敬。」

  徐平笑了笑:「首先做正事,這些閒務才是可有可無。如果你們把這裡修得光鮮,谷口的城卻沒有築起來,我是要治你們的罪的,現在才是正好!」

  進了城主府,把徐平讓到上位坐了,張亢吩咐親兵上茶。

  飲過了茶,徐平道:「吩咐人今夜擺個筵席,請城裡及周邊部族的耆老來,敬他們一杯酒,問一問周邊民情。這裡既然是龕谷,嗢末人聚居的地方,不當與其他番地相同。」

  官員到了地方,置酒請父老,問民情,是官場的慣例。但是這慣例只用於內地,邊疆蕃部並不適用。徐平在康谷城設酒,實際上是把嗢末人視為漢人,使用內地成例。

  張亢起身去吩咐了親兵,重新落座。

  徐平對張亢道:「此次到榆中來,還有一件事要告知你。我們秦鳳路在陝西沿邊四路中兵力最少,戰事移到蘭、會兩州來,現有兵力便不能支持。朝廷已經同意,讓我們到川蜀路新招兵員,以七萬為額。此次前去招兵,你為正任招兵使,經略司判官田況為副。宣威軍副都指揮使的職事,由原陝西路轉運使明鎬接掌,他十天之內就到,你準備一下。」

  張亢愣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喜道:「節帥的意思,我去掌兵?」

  「不錯,你一直不是想做統兵官嗎?這次便就遂了你的意。新招兵員之後,自然不能全部放到宣威軍和歸明神武軍之下,要另設一軍,由你任統兵官,田況為副。兵員招來之後,我們秦鳳路齊裝滿員約有十二三萬軍隊,分為五軍,桑懌的宣威軍,高大全的歸明神武軍,你一軍,曹克明一軍,劉兼濟所部劃到秦鳳路,別為一軍。」

  路之下的軍是徐平規劃的戰役兵團,人數太多就超過了戰役的規模,應當維持在三萬人到五萬人的規模,之下再設一級輔助的戰役兵團,將一級。五個戰役兵團,沿著黃河擺開,基本就能應付黨項的大舉進攻了。黨項的軍事實力也沒有那麼神奇,只有一年發動一場大戰的實力,今年他們集中在麟府和鄜延兩路,蘭州的戰事要等到來年春天,徐平有一年的時間進行準備。這一年一邊整訓軍隊,一邊佔領各個軍事要點,時間差不多夠了。

  現在黨項的大軍集中於東線的夏州一帶,麟府路小戰不斷,將要發生大戰的態勢非常明顯。包括徐平在內,很多大臣都上書要求嚴密防範,特別是不要只注意麟府路,鄜延路與麟府路以黃河為界互為表裡,也要特別注意。可惜範雍從年初開始不斷鼓動屬下兵將掩殺周邊蕃部,上朝請功,把那裡的蕃部得罪遍了。現在黨項大軍來了,他又沒了主意,對元昊的情況一頭霧水,舉止失措,形勢非常不樂觀。前世的歷史上知道,這幾年宋軍對黨項有幾次大敗,徐平估計今年只怕在鄜延路就會有一次。但具體經過他又不清楚,只能數次上書讓鄜延路加強戰備,結果如何只能聽天由命了。

  遙遠的東線徐平管不到,有心無力,只能在西線給黨項造成足夠的壓力,把他們的主力吸引到自己這邊來。下年一切準備就緒,強攻蘭、會兩州,元昊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到東線去了。打掉卓羅和南監軍司,河西必然生變,先斷黨項一臂。打掉西壽監軍司和靜塞監軍司,葫蘆川谷道就暢通無阻,黨項腹地門戶洞開,東線可能再無大戰。

  向桑懌和張亢兩人分析著局勢,兩人連連點頭。打仗最怕是沒頭蒼蠅一樣亂撞,只要戰略清楚,佈置得當,敵人想抓破綻也沒有那麼容易。而一旦形成硬碰硬的局面,黨項騎兵多機動力強的優勢就被抵消,勝負手逆轉。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思考,接下來對黨項的戰略徐平心中已經慢慢清晰,對兩人道:「將來一年,我們重在練兵,防秋之前各軍要整訓完成。朝廷年年講防秋,下年我們不但要防秋,還要春狩。來年春天,以宣威軍和歸明神武軍為主,將對周邊黨項以及歸附黨項的蕃落部族,獵於他們的土地上。春天是牧民最重要的季節,繁殖幼崽,護養冬天存活下來的牲畜,錯過了這季,他們一年的生計就沒有了著落。那裡黨項無力集中大軍,我們的大軍趁勢前出,不占土地,只是破滅各敵對蕃部,搶奪他們的牛羊馬匹。哪怕搶不到手裡,也要殺死,斷了他們一年生計。春狩防秋,一攻一守,是我們對周邊蕃部的策略。」

  張亢笑道:「節帥如此做,可是對蕃部的絕戶計!」

  「不絕他們的戶,他們就騷擾不休,有什麼辦法?在宣威軍和歸明神武軍春狩時,其他各軍整訓部伍,也可以派出小隊隨兩軍前出,以訓練為主。能戰的兵才是兵,湊數沒有任何用處,用春夏兩季時間,各軍要把招來的兵變成戰兵。」

  徐平又道:「對於黨項的方略,大的方向是西邊對蘭州圍而不打。現在我們占住了榆中這處要地,進可以攻,退可以守。如果黨項派大軍守蘭州,我們就前出以優勢兵力聚殲敵人。如果他們不守,我們也不攻。留著蘭州,則邈川、宗哥就與我們阻絕,暫時不用對付他們,沒必要為唃廝囉火中取栗。集中大軍,準備秋天攻會州、西壽監軍司!」

  蘭州是處戰略要地,但並不是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裡最有價值。那裡四通八達,周邊道路多,關隘也多,占了之後要用大量兵力防守,現在並不划算。集中優勢兵力,借機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才是正確的做法。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28

第95章 垂釣黃河

  說到這裡,徐平停頓了一下,接著道:「轉過年來,等到川蜀的新兵招到,帥府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訓練新兵。榆中縣這裡,以宣威軍和歸明神武軍駐守。宣威軍駐原黨項西市新城——黨項舊名不可再用,當稟過朝廷之後別賜新名。自西市新城到榆中秦漢故城,舊汝遮谷段,是宣威軍所管。歸明神武軍駐李諾平寨——一樣也要朝廷賜新名。歸明神武軍同時兼領阿干城,扼阿乾河谷到蘭州的道路。如果來年黨項大軍進駐蘭州,則由宣威軍正面對敵,歸明神武軍沿阿乾河谷進擊蘭州。阿乾河入黃河的地方,北面是山,山河夾峙間是一處天然關口,占了那裡,就把黨項軍關在蘭州城裡了。今年冬天,趁著農閒無事,你們兩軍要在這些地方建起城堡,駐防大軍,同時整修道路。」

  桑懌應諾,明白徐平這樣佈置的意圖。榆中這一處小盆地中間是山,把盆地分成了兩部分,這兩部分向著黃河方向收縮,最後收成了一個出口,就是秦漢榆中故城所在。黨項要從蘭州方向進攻,只能強攻榆中故城。阿乾河是盆地西邊的一條黃河支流,李諾平寨附近有道路與河谷相通,道路修整之後可以沿河谷出擊,切斷蘭州城的西邊退路,就把來犯的黨項軍隊關在蘭州的谷地裡了。當然蘭州向北還有道路,但要過黃河,這個年代黃河可不是那麼容易過的,有渡船一天也過不了多少人。

  徐平的佈置,不是立足於死守榆中縣地,而是要借機殲滅來犯的黨項有生力量。對遊牧民族作戰,占地盤的意義不大,最要緊的還是要殲滅其機動力量。傷其五指,不如斷其一指,打掉了其精銳主力,其部族聯盟自然也就散了。

  張亢道:「依節帥如此佈置,便如在黃河邊下鉤釣魚,蘭州城便就是餌了。那裡西連河西和青唐,北通黨項腹地,昊賊想不來咬都不行。」

  徐平搖了搖頭:「這你就錯了,昊賊雖然算不上雄才大略,狡猾陰鷙卻是天生,我猜十之八九我們這個餌是白下了。只是我們現在手上兵力不足,也只能如此佈置。要想以圍點打援消滅敵人,則必須攻敵不得不救,蘭州對黨項還遠沒有這種地位。來年黨項出兵,保葫蘆谷道安全是不得不做的事,怕的是他們不從我們這裡下手,而是從谷道東邊出兵。」

  對相鄰兩路的宋軍,徐平實在沒有信心。黨項只要試過蘭州這裡不好打,很可能會從環慶路和涇原路下手。環慶路慶州、環州在一條道路上,直通韋州的靜塞監軍司,那裡逼住黨項大軍,才能逼他們不得不來攻蘭州。但他們做得到嗎?

  桑懌道:「節帥說得是,我們這裡如此佈置,黨項輕易不會來蘭州對陣。下年戰事只怕還是在環慶和涇原兩路的可能性多,昊賊豈會輕易鑽進這圈套裡來!」

  「說到底,自己手裡兵精將足才是根本。等到我們新招的兵練得精熟,也就不用靠著地理與黨項對敵。到時我們攻下會州,直逼西壽監軍司,就不由不得黨項人了!」

  徐平正說著,桑懌親兵來報,外面的酒筵已經擺好,請的周邊耆老都到了。

  徐平起身,對桑懌和張亢道:「走,我們出去請耆老一杯酒!自來西陲,久不行這些朝廷禮儀,都快要忘記了。過了黃河,多是嗢末部族,漢人就多了,你們要約束部伍,注意行止。王師北來,若是連這些中原遺民的人心都籠絡不住,我們就愧對朝廷了!」

  張亢站起身來,搖了搖頭:「這也有些不好做,他們說是漢人,其實跟蕃羌一般。對他們恩禮重了則得隴望蜀,難以滿足,又引蕃部不滿。恩禮輕了,又心生怨恨,生起二心。」

  桑懌沉聲道:「世間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不遜,遠之則怨,無非如此!」

  徐平笑道:「孔子還有一句話,吾道一以貫之,忠恕而已矣。忠於事而恕於人,你們把握住了這一點,相處起來其實也不難。事關軍機政事,則把他們看作蕃部即可,心中切不可存一絲僥倖,這是忠於事。非關軍機政事,則多示之以恩,如內地州縣百姓一般待之以禮,這是恕於人。要選陽關道還是獨木橋,就只看他們了。」

  三人說著,到了前面客廳,一眾等在那裡的蕃落首領一起行禮。

  說是請耆老,實際上來的都是大小蕃落首領,既算不上望重,更配不上德高。嗢末雖然多是漢人之後,但他們來到這一帶就是作為吐蕃奴隸,中原的禮儀制度早已經沒有了記憶,組織形式學的是周圍的蕃羌部落。不能改變他們的經濟基礎,他們就很難改變成中原地區的政治制度,政治和文化不改變,僅一個漢人之後還不足以讓徐平把他們看成自己人。

  眾人落座,徐平起身舉杯道:「這裡本是秦漢故地。秦統一天下,初設郡縣就是在秦州之地,將軍蒙恬北逐匈奴,沿河築四十四城,榆中這裡就是極西第一城。晚唐離亂,這裡陷入蕃胡,中原無暇西顧,你們與蕃羌雜處,受了苦楚。這一杯酒算作中原欠你們的!」

  說完,舉杯一飲而盡。

  一眾嗢末蕃部首領急忙站起來,陪著飲了一杯酒。

  一個面容白淨的中原人向徐平拱手:「我們嗢末人與中原隔絕百年,不聞德音,未慕王化,習胡俗,說胡語,與蕃胡無異。大帥西來,稟王命,統王師,重新郡縣其地。願大帥布恩德於這秦漢故土,使我等再浴華俗,腥膻盡去,芝蘭吐芳!」

  徐平看著中年人,沉默了一會,問他:「讀過書?叫什麼名字?」

  「小民邢化源,少年時曾經跟人行商,到過關中,讀過兩年書。」

  原來是刑家族的,龕谷蕃部的大族之一。因為年代久遠,很多嗢末部族的族名已經不是原來的漢姓,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來歷,以訛傳訛成了其他的字。如邢姓訛為刑家族,懶家族就更加不知道原來是姓賴還是姓藍還是其他的什麼字。他們的祖先被擄來河西,作為奴隸沒有文化知識,也分不清這些。嗢末跟中原漢人的聯繫,只剩下血緣了,而沒有文化作紐帶,血緣實在是很靠不住的東西。如果不是機緣巧合,形成了嗢末部族,他們這些人血緣的記憶只怕也早就消失在了歷史的風塵裡。

  嗢末部族是蕃落,但他們的人並不是蕃胡,如何對待他們,徐平也覺得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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