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47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09:51

第56章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歷史上宗澤守開封,嶽飛在其麾下屢立戰功,宗澤召見,授以陣圖。沒有受過當時正規軍事訓練的嶽飛觀陣圖之後,說了一句話:「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這句話非常有名,以至於徐平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但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卻說不上來,只是覺得很厲害,雖不明但覺厲而已。真正地一次又一次地觀看了這個年代的作戰形式,把現實與歷史結合起來,徐平才有些摸到了這句話的脈絡。

  宗澤給嶽飛的陣圖,當然不可能是「一字長蛇」、「八門開鎖」之類的演義陣式,而只能是脫胎於「平戎萬全陣」的宋軍作戰的正規軍陣。

  戰爭沒有那麼多花裡胡哨,有其本身的客觀規律在,即使宋太宗制「平戎萬全陣」,也是按照戰爭的客觀規律來的。這陣圖當然是優秀的排兵佈陣方法,這一點不用懷疑,不然即使後面的皇帝對他再孝順,也不可能拿著國家命運來開這種玩笑。問題只在於,按圖佈陣是按照預定好的作戰方法應戰的,本就死板,太宗又過於剛愎自用,再派排陣使監督將領嚴格按照陣圖佈陣,就把軍隊最後一點靈活性扼殺掉,成為死陣了。

  事事都要考慮周全,便就事事都考慮不全,做事情要抓住主要矛盾,這是客觀規律。「平戎萬全陣」要把戰場上遇到的各種情況都考慮進去,力求做到不管敵人怎麼來打,都能處於不敗之地。結果這陣就只能越排越大,排到十萬人軍陣還嫌不足。這樣的大陣,對戰場條件要求非常苛刻,在作戰方向上的戰場選擇非常狹窄。

  如果宋軍布好了完整的「平戎萬全軍」,契丹是沒有辦法的,直接衝陣是自尋死路。但是戰爭是雙方鬥智鬥勇的過程,敵軍為什麼要按照你預想的戰鬥方式來打仗?你的大陣布在這裡,我打不了,繞過去還不行嗎?這樣的大陣靈活性不足,機動性更是悲劇,面對本就有騎兵機動優勢的契丹軍隊,一次又一次成了笑話。

  作戰要按圖佈陣,按圖能夠布下軍陣的地方就那麼幾個,來犯的敵人偏偏就不向那裡去,你怎麼辦?所以歷史上到了神宗的時候,朝野的共識就是,太宗時候的那些名將生不逢時,在這位皇帝手下,除了庸、懦之將,真能夠打仗的將領會更加悲劇。

  雙方對戰,不排軍陣不行,無組織總是打不過有組織的。把陣排成死陣也不行,軍陣要按照戰鬥的實際情況隨時變幻,應對戰場上瞬息萬變的局勢,只怕這才是嶽飛的意思。

  嶽飛是難得一見的軍事天才,對戰爭的感應能力無人能及,徐平一直覺得,自己哪怕多了一千年的見識,能夠把軍隊帶到「岳家軍」的水準,就已經是非常厲害了。

  不講辨證法,認識不到量變會引起質變,把帶一指揮軍隊的方法推廣到全軍,把百人作戰的方式刻板地推向數十萬的大軍,是宋太宗對軍隊最大的破壞。他或許能夠遊刃有餘地帶一百人、五百人,但帶幾萬人絕不是他能夠勝任的,現在他留下的軍制最大的麻煩就在這裡。制度嚴重退化,人才出現斷層,哪怕趙禎不是剛愎自用的人,能聽得進建議,這支軍隊也要經過數十年的血戰,把失去的補回來,才能浴火重生。歷史上趙禎沒有這樣的決心,他的臣僚也沒有這樣的決心,最終把這些問題一直留到了最後。

  徐平讓雙方停止對戰,把賈逵叫了過來,在案幾上用茶杯擺出他剛才的陣勢,道:「軍陣作戰,無非是圓陣、方陣、雁陣等幾種,其實都在這左、中、右三軍之中。向左右兩翼張開,便為雁戰,左右兩軍攏住,便是圓陣,前後分明,便是方陣。人雲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誠不欺我!而要讓這軍陣運轉自如,則左軍和右軍必有人掌管,策應中軍。左、右虞侯之設,正是為了實現這一點。現在禁軍只設一個統兵官,虞侯有名無實,這軍陣便就失去了靈魂,成為一具死屍了。」

  桑懌看徐平在案上擺弄著幾個茶碗,沉吟道:「節帥說得有理,不過這是朝廷方略——」

  徐平擺了擺手:「先不要管那些,軍隊就是為了打仗的,只要能打勝仗,一切好說!實際上兩軍對陣哪裡有那麼多花哨,無非是保住自己的人,殺死敵方的人。對戰起來,就是突擊、防守和移動這三個步驟,之間怎麼轉換,怎麼配合,怎麼才能做到這些配合、轉換快捷有利,才是使用軍陣的目的。算計敵人怎麼來攻,我怎麼守,以策萬全,不在軍陣考慮的範圍之內。想讓自己沒有漏洞,那便就渾身都是漏洞!」

  賈逵是第一次參與這種級別的討論,好奇地小聲問道:「節帥,那如何守、如何進攻又該怎麼考慮呢?軍陣不慮及這些,總要在其他的地方佈置。」

  徐平對他點了點頭:「你這話說得不錯,當然要在其他的地方佈置。我一直講,軍中分為廂、軍、營、都,不是簡單的層級不同,統兵官的職級不同,帶的人不同,而是各個層級要在作戰時完成不同的任務。營和都的著眼點就在這軍陣上,我們稱之為戰鬥,依軍的司令衙門下的軍令,帶軍衝鋒陷陣,完成軍令要求的事情。而軍一級則不在帶兵,而在如何佈置上,該怎樣防守,怎樣進攻,如何去做,哪些人去做,都由他們拿主意。」

  賈逵道:「莫不是軍一級出戰,便就不擺軍陣了?」

  「當然不是,擺軍陣也是佈置的一種,不過就不像營、都的軍陣那樣簡單了。大的原則雖然一樣,卻要依地理、天氣、面對的敵人等隨機應變,這才是軍一級統兵官要做的事情。——西北現在正是用人之際,賈逵,你多立些軍功,早些坐到這個位置上來。」

  賈逵不由笑了起來,叉手向徐平行禮謝過。

  徐平對桑懌道:「秀才,軍中的編伍我大致有些眉目了,說出來你參詳參詳,閒時多想一想,我們再議。營和都,軍官都設四人,指揮使一人,副指揮使一人,左虞侯一人,右虞侯一人。正、副指揮使依我們原先所定的軍制,左虞侯統後軍,右虞侯統前軍,戰時與指揮使一起統兵列陣作戰。我以營為例,部下五都分別編號,右虞侯統一、二都,左虞侯統三、四都,指揮使自統第五都為中軍。注意,他們不管是戰時還是日常,都是分為前後軍的,各自職掌也不同。右虞侯隸正任指揮之下,左虞侯隸副指揮使之下,在軍陣之中則只聽正任統兵官號令。如果兩軍對戰之時,指揮使戰歿,則右虞侯權任正任指揮使,右虞侯戰歿,第一都都頭接任右虞侯。副指揮使戰歿,則左虞侯接任其職,依次類推,左右兩軍次序不可混亂。營、都作戰,重在職責分明,各自用命,所以要分清左右次序!臨陣之時,主將戰歿,要由本次序的軍官接其職任,不可按官職高低來。」

  不許接任次序混亂換一句話來說,就是戰時正任統兵官永遠帶中軍粘住右軍,右虞侯實際上是先鋒。而副統兵官則與左軍在一起,策後接應。另外一個原因,是兩位統兵官職責有分工,關係再是親密,也難免對對方的業務不熟悉,防止出現混亂。

  作為戰術層級,營和都一級沒有司令衙門,沒有參贊軍事的僚佐,與再上一級的作戰層級是有根本不同的。他們的組織體系要求簡單、直接、有效,條件不許可設置太複雜的體系。正副統兵官分前後隊,前軍統兵官陣亡了,總不能跑到後邊把副任叫到前邊來。

  桑懌聽著徐平的話,慢慢點頭,把這些記下來。至於其中包含的意思,到底有那些優點哪些缺點,則要回去之後慢慢恩索,大家再作討論。這思索的過程,就是對面對的問題更進一步理解的過程。與徐平共事多年,桑懌已經習慣了這種做事方式。

  至於前、中、後軍各自帶的人數,當然不會機械地按照徐平說的那樣分,而是要按實際的戰鬥情況分配,那只是一個大致原則。

  把軍事行動分為戰略、戰役、戰術三個層次,理清了各自面對的任務,軍制大的框架就定了下來。在這個原基礎上,再去細化,以保障完成任務為核心,進行軍隊組織,設置各級機構。從實踐中把客觀規律總結出來,用規律指導戰爭實踐,使一切都有章可循。

  營和都一級主要任務是從事簡單的戰術行動,任務簡單,他們的組織結構定下來,上面的層級也就大致有了輪廓。其實各級總的指導原則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因為任務的不同,而有了不同的要求,把這些要求回進去就可以了。

  戰略、戰役和戰術三個層級並不只是簡單地依照人數劃分,涉及到各級將校的任務分工、指揮許可權等等具體的內容,實際中還是要靈活變化。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09:52

第57章 千里西來

  八月中旬,徐平正式上奏,要求誘殲西使城禹藏花麻部的主力。

  奏章裡徐平列了這樣做的理由。核心兩點就是借殲滅禹藏花麻,震懾西蕃人心,讓那些靠攏黨項的部族心知畏懼。再一個就是西使城重要的戰略位置,這是自漢通西域以來從長安到金城郡的中線和北線的交匯點,一旦佔據西使城,則就西北可以隔山威脅蘭州,西南沿祖勵川威脅會州。唐朝通吐蕃的道路是走南線的平襄道,西使城一帶的道路則是牧馬監,相對荒涼,沒入吐蕃之後就全部荒廢了。但道路雖廢,基礎仍在,重新開通並不難。

  徐平自認已經儘量考慮周全了,朝廷應該痛快同意才是,萬萬沒想到這樣一目了然的方略,仍然引起了爭吵。李迪表示支持,但陳堯佐和韓億再次反對。他們認為秦州多是地方兵馬,沒有禁軍的精銳主力,跟大股敵人開戰太過冒險,一旦失利則隴右不穩。如果讓黨項佔據了秦州,則整個局勢惡化,所以應力求穩妥。他們建議,還是要在甘谷一帶築大城,截斷西使城南下的道路,再徐徐圖之。

  講道理是講不明白的。你說要積極進取,他說用兵當未慮勝先慮敗,你說已經考慮到了各種可能性,做好了相應安排,他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先求穩。

  幾次奏章,哪怕全用八百里加急,半個月也已經過去了。徐平也懶得再理樞密院的各種公文,按照原有計劃,讓魯芳配合楊文廣開始詳細勘探甘谷一帶的地勢,準備築城。不管打與不打,這座城還是要築的,到時禹藏花麻打過來了,怎麼打還是徐平說了算。將在外有便宜行事之權,終究是看戰果說話,只要打贏,則一切好說。

  李迪為人粗疏,性子又硬,在中樞的人緣不怎麼好。支持徐平的官員其實還是有不少的,不過他們不願附和李迪,搞得局面相當被動。

  進入九月,秋高氣爽,山谷裡依然一片蔥翠,小隴山上卻已經叢林盡染。

  已經整修好的隴阪道上,一個三十多歲的健壯漢子背著一把鐵劍,牽著一頭青驢馱著行李,從東向西緩緩行來。看著周圍山林景色如詩如畫,突然仰天一聲長嘯。

  嘯聲高亢,氣息悠長,旁邊的樹林裡驚起一群盡鳥,撲楞楞地到處亂飛。

  喜慶正押著三司鋪子的車隊從鳳翔府回秦州,聽見這一聲長嘯嚇了一跳。秦鳳路現在大軍集結,繁忙的關隴道上自然不用擔心盜賊強人,不由心中好奇。

  打馬上前,打量了一下那個牽驢的漢子,喜慶拱手道:「不知這位哥哥怎麼稱呼?在下是秦州三司鋪子的喜慶,人人稱為『小主管』。見哥哥豐神雋逸,必不是普通人物!」

  那漢子笑道:「我是京東青州人氏,姓王單名一個途字,幼時曾跟鄉裡高人學擊劍,常行走在山林之間。前幾年到了嶺南,看慣了那裡的景色,突然見這秋色,不覺興起。」

  喜慶「哦」了一聲,他少年心性,對這些遊蕩天下的人物心中好奇,忍不住就想結交一番。下了馬來,喜慶道:「秦州是極西之地,哥哥怎麼到這裡來?」

  王途道:「西鄙用兵,正是男兒建功立業之時!我得鄉人薦舉,來西北軍中謀個差事。」

  喜慶興奮地道:「原來是到軍中的嗎?秦州諸般人物,沒有我不熟的,不如同行。」

  說完,讓車隊的人牽了一匹馬來,讓王途騎了,他的驢便就拴在車上。

  問起來,原來王途自幼家境貧寒,難以過活,便到淄州一個同族的王樵那裡,跟著學藝混一口飯吃。王樵的家人在咸平年間被契丹南下的遊騎掠走,他一個人北入契丹,尋訪多年沒有結果,回到鄉裡後便不問世事,自號「贅世翁」,只是擊劍談兵,想著有朝一日朝廷北伐契丹,他仗劍北上報仇。可惜一直等到去世,也沒有等到這一天。

  石延年到諒州去的時候,曾經召這些熟悉的京東逸人到嶺南建功立業,王途在王樵去世之後也到了那裡,憑著軍功做到了殿直。

  範諷被龐籍彈劾去職後,現在邕諒路主持軍政的是王沿和孫沔,王沿任經略,孫沔任副都部署。人哪,有時候就說不清楚,這兩個人跟徐平結怨,被發落到了嶺南,沒想到在那裡混得風生水起。交趾早已被他們兩個人吃到了肚裡,現在南擊占城,西攻哀牢,就連大理都天天膽戰心驚。現在的嶺南,早已經別是一番局面。

  王途這些人是隨著范諷和石延年到嶺南去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現在王、孫當政,他們的日子不好過,乾脆回來別謀出路。李迪是京東路是濮州人,又多次在京東路為官,跟范諷友善,從中斡旋,把這些人多安排到了秦州來,最少有石延年在這裡照顧。其實範諷被一再彈劾,本就有打擊李迪的用意,不結黨羽的李迪防也不防不住。

  喜慶興致勃勃地聽著王途講嶺南的見聞,怎麼也聽不厭。十幾歲的少年正是愛做夢的年紀,喜慶雖然跟著鄭主管四處飄泊,卻還是覺得外面的世界很大,自己的見識太少,有朝一日要出去看一看。這是人之常情,誰沒經過這樣的年紀呢?

  王途從京城西來,他這種投軍不是樞密院正式轉官,要由秦州帥府另行征辟,先前的官職軍功能帶,但路上卻不能進驛館投宿,要自帶乾糧。

  從軍多年,王途也攢了些積蓄,咬咬牙坐騎還是買得起的。只是他從小跟王樵學來的盡慣,哪怕千里之遙,也是一人一驢,拽開大步就走來了。再者他早就聽人說秦州的馬便宜,京城一匹馬的價錢,在秦州可以買幾匹好馬,就更加不花那個冤枉錢了。

  離開京城多年,喜慶也有些想念,時不時問王途京城現在的變化。

  王途道:「京城本就是天下第一都會,如今就更加不得了。本來西北用兵,應該朝廷用度艱難才是,到了那裡才知道,遠不是這麼回事。從去年開始,有元老重臣宗室親王主動上書朝廷要求減俸,助西北戰事,都被拒絕了。雖然西北打仗,朝廷卻絲毫不缺錢,哪裡肯減他們的恩數。再者我聽人說,現在主三司的程學士,曾經跟人講,現在朝廷跟以前不同了,不是靠著不花錢來攢錢,而是發出去錢的越多越是有錢,也不知道是個什麼道理。」

  喜慶興奮地道:「哥哥不是生意人,自然想不通這道理,我自小在三司鋪子裡,卻是想得通。現在的錢是銀行印出來的,只有發出來買了貨物,真地制出了東西,再回到朝廷的手裡面,才是真的錢。程學士的話,當是這個意思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09:53

第58章 軍政結合

  徐平看了看王途,問一邊的石延年:「軍中正是用人之際,殿直既然是在嶺南立過軍功的,軍中自然是有一個位置。不過,入軍之前,還是在先找個職事過渡一下,瞭解一番秦州這裡的情勢。曼卿,你覺得哪裡合適?」

  石延年道:「現在軍中正在整訓蕃兵,進去確實有些不合適。要不,先進納質院裡?劉直院最近不是要找人到那裡,教那些質子技擊之術嗎?」

  「也好,便先到納質院裡!」徐平聽了石延年的話不由笑起來,「不是要人去教技擊之術,那些質子學這些做什麼?而是去教他們一些強身健體之術。先前訓練那些質子,都是跟軍中一樣,劉渙提出這樣不妥。質子總是蕃羌,誰又能擔保他們將來一定心向朝廷?這話有些道理,便就讓他們從此改了。王途既然自幼學擊劍,教這些倒是合適。」

  本來徐平定的是納質院裡的質子從此跟他們部族沒有關係了,出來做事也是由帥府和秦州安排吏職,跟軍中一樣訓練也沒有什麼。誰知道現在卻有幾個部族要把質子迎回族裡去,而且大多是做首領,這就有些不妥了。蕃羌部族人數不少,戰鬥力不行當然最大的原因是他們不團結,但沒有編伍戰陣,不知紀律也是原因之一。在納質院裡千好萬好,回到族裡誰知道他們會怎麼想?如果按照教的方法訓練本族的壯丁,不說反叛朝廷,就是跟其他部族衝突也占了便宜,只怕會別生事端。因此劉渙提出不能再按軍中訓練了,徐平又想靠著訓練加強他們的紀律性,便想了個強身健體的辦法出來。

  王途叉手謝過,秦州的情況他不熟,不管到哪裡先幹著再說。

  徐平道:「你到納質院,只是先熟識一下秦州的地理人情,等到時機來了,還是要調到軍中去。軍中也缺人,不過最近整頓蕃軍,不好冒然加人進去。」

  蕃軍實際上就是鄉兵,不過他們都是從蕃部抽調來的,用的是蕃兵的番號。按照徐平的規劃,以宣威軍和歸明神武軍為核心,所有機動力量都要整合起來,蕃軍也不例外。最近幾個月禁軍自己整訓的同時,也開始從蕃軍抽調人出來,補入兩個機動兵團。

  整訓的基本原則,是按照禁軍從廂軍中選人的辦法,進行揀選。選中的人給予正式禁軍的待遇,發給錢糧,馬匹刀杖器甲由軍方出錢收買,不再讓他們自備。相應的,這些揀中的蕃兵不再是不脫產的軍人,而是直接打散編入禁軍之中,擴充禁軍的兵力。

  以前秦州騎兵的主力就是來自蕃落,大約有七千多騎,分為十七指揮。這些騎兵是首先要納入禁軍序列的,給的待遇也分外優厚。以前這麼重要的力量之所以放在蕃兵中,是因為朝廷不想花錢,蕃兵自備馬匹器甲,也沒有俸祿。現在糧食等物資算不上充足,錢是絕對不缺的,就沒有必要了。有三局鋪子的物資支撐,紙幣的購買力並不低於銅錢,徐平給得起養兵的錢。蕃羌重財貨,給錢一切都好,他們也不排斥這樣。

  至於其他蕃兵,則按照兵樣,身高、體重、力量等進行挑選。實際上就是這個年代簡單的體檢,古今一脈相承,禁軍早有成法,照著做就可以了。

  揀剩下的蕃兵,因為他們來的熟戶地區已經並帳為村,也不再保留蕃兵的番號,直接改為鄉兵,由秦州地方州縣掌握。有賊寇來則依靠寨堡防禦,平時則正常務農,農閒的時候訓練教閱,實際上就是這個年代的民兵,是宋朝內地正常的制度。

  作戰以野戰機動的禁軍部隊為主,地方廂軍配合,鄉兵作為補充。整訓完成後,禁軍缺員則從廂軍中揀選,廂軍缺員則從鄉兵中補入,鄉兵缺則從民間壯丁中補。如果遇到戰事,則禁軍作戰,廂軍保障後勤安全或應付一些不重要的戰鬥任務,鄉兵保家園。

  這是本來禁軍、廂軍和鄉兵劃分的原意,只是後來禁軍和廂軍戰力嚴重退化,使得鄉兵的戰力突顯出來了,從而使改募兵為徵兵的思潮興起。軍隊的職業化、專業化是正常的發展規律,徵兵制並不能挽救軍隊的危機,還是要對症下藥才行。

  在徐平前世,這種組織結構有一個名字,叫作「三結合」,曾經在各種戰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制度是死的,只有把制度的潛力發揮出來,才能達到預期的效果。

  看看天色還早,徐平對石延年和王途道:「左右無事,我們便一起到納質院裡,交待一番。那裡的一些事務,也要看看安排得如何了。」

  石延年知道徐平最近事務繁忙,見他還要抽空到納質院去,不由好奇:「節帥,納質院裡關的左右不過是一些蕃落質子,多是熟戶。要作亂的禹藏花麻所部並沒有人在那裡,怎麼想起來要去看?你軍務繁忙,若是沒有其他的事,我帶王途過去即可。」

  徐平笑了笑,對石延年道:「納質院裡不只是關著質子,還有張載在那裡搞井田制,有點意思。井田推向全國自然是不可能,但對營田務來說,合不合適又是兩說,該去看看。」

  井田制是不是周朝真正實行的制度,廣不廣泛,還要兩說。真正把這制度提出來,上升到天下根本的高度,應該是始自孟子,所謂「仁政必自經界始」。

  張載對井田制度非常癡迷,認為是解決現在國家遇到的問題的根本方法。這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收天下土地為國有,然後按戶平均分配土地,即井田制中的一夫百畝。但他跟李覯一樣,都認為公田沒有必要存在,直接改為收稅就可以。另一個方面,實行井田制後可以寓兵於政,軍政合一,使用軍隊編制管理農業。按照軍隊的組織結構,平時務農,遇到戰事則放下鋤頭拿起武器去打仗。

  徐平總覺得這兩人的井田理論似曾相識,仔細想一想,這不就是他前世的土改?歷史上張載對此可不是空想,而是一生都致力於付諸實踐,當然最終沒有成果罷了。那歷史上宋朝有沒有這樣做呢?在王朝滅亡的前夜他們真地付諸實踐了,結果並沒有挽救國家,只是在蒙古人佔領南宋之後省了一番功夫,直接把宋朝收上來國有的土地賞賜下去了。

  歷史唯物主義講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有一點非常重要,那就是這是客觀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為什麼封建國家代表了地主的階級利益?從統治者本身就是地主這方面去解釋非常好笑,是以主觀唯心主義的方法去解讀客觀唯物的歷史規律,把歷史規律庸俗化、簡單化。

  封建國家代表地主階級利益之所以是客觀規律,是因為受生產力水準的限制,必須從地主階級的立場出發去施政,才能保證國家的穩定發展,跟施政者自己是不是地主並沒有關係。現在想想,前世學過的歷史課本上講階級對立,非要講哪些官員擁有多少土地沒有什麼意義。按照課本一開始講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應該是從生產力水準,分析當時的社會基礎,國家不代表地主階級的立場,會引起更大的混亂,這才是唯物的觀點。

  生產力發展,出現了私有制,農業生產力水準的限制,以一家一戶的小農生產方式可以獲得最高的效率。但在這種生產力水準上,政權直接管理一家一戶的農民不現實,管理成本社會無法負擔,只有利用地主階級在中間作為輔助,除低管理成本才可以。

  政治基礎是建立在生產力水準上的,生產力沒有革命性的發展,不管是李覯和張載的井田制,還是把土改拿到這個年代來,都是空中樓閣。強行推行下去,只會引起更大的混亂。徐平前世的土改,生產力不夠就是直接把土地分下去還是一家一戶,生產力起來了便就改為集體勞動。集體動動那是建立在拖拉機、脫粒機等大農具大規模推廣的其礎上,一旦開始分包到戶,這些大農具分到幾戶人家所有,便就以此為基礎形成農業互助小組。這些大農具損壞之後,互助小組也土崩瓦解,徹底以戶為單位進行生產勞動了。

  這個年代當然沒有進行井田制或者土改,進行農業集體勞動的生產力基礎,強行那樣做只會適得其反,引起更大的動盪,造成農業生產的後退。徐平對此心知肚明,他之所以支持張載,是不知道經過自己的農具改良和農業技術革新之後,以國家之力支持的營田務有沒有這個生產力基礎,可以在某個範圍內進行這種改革,同時寓軍於政。

  如果這一點能夠做到,則職業化的軍隊就可以跟營田務結合起來,戰時擴軍,和平年代把軍人撒到營田務中去。既解決了朝廷的疑慮,也保持軍隊的戰鬥力。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09:54

第59章 致太平(一)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但對冬麥來說,這也是播種的季節。納質院裡忙忙碌碌,一邊收著地裡的各種豆類,一邊忙著耕地種麥。麥是主糧,首先要保證的,到了播種的時候,不管地裡的豆有沒有完全成熟,都要割回來,最少也可以作為優質飼料餵馬。

  徐平站在納質院裡的院子裡,看著地上攤開正在曬的大豆,問身邊的張載:「今年忙了一季,收成如何?這豆是開春種下,看起來收成不錯。」

  張載道:「依現在來看,收的菽豆不少。不過吃的米麥,還是要勞州裡發給。」

  「慢慢來嗎,只要事情做起來,總會越來越好的。」徐平轉過身,「把納質院搬到這裡來,一是在城中占著偌大的房屋,多有不便,再一個就是讓這些質子有些事做,劃出地來讓他們自耕自食。你在這裡管著他們耕種,推行井田,效果如何?」

  「好,非常好!」說起井田,張載便有些興奮。「我前些日子也讀了節帥編的《富國安民策》,裡面講起天理即人欲,人欲即天理,天人合一。此話甚有道理,家富則國安,國安則天下太平。人之欲,首要足食,故一家之政始於烹飪,一國之政在於足食。有道是家不富,則志不寧,何謂家富?衣食無憂也。衣食來自於哪裡?俱是從田土之中來。故孟子雲仁政必自經界始。貧富不均,教養無法,要想天下大治,其餘都是苟且小術,惟有平均田地,劃分井田,才是長治久安之法。假使耕者有其田,則人無遺力,地無遺利,一手一足無不耕,一步一畝無不稼,民力盡矣,地力盡矣,何愁民不富足,民富何愁國用不足!」

  後面的這幾句話,是李覯的理論,指出井田制不但是讓耕者有其田,另一方面還讓天下無曠土,兩者都做到,則國富民安。張載的井田制思想是自李覯傳承而來,不過李覯重在以志逆意,似托聖人之言闡述自己的理論,而張載則更加注重把這思想納入到理論體系之中。李覯是反孟子的,張載則是尊孟的,有這種分別非常正常。

  徐平沒有接張載的話,問他:「秀才,你在納質院大半年,帶著這些質子種了一季的糧食,現在前季已收,下季在種。我且問你,要想產出糧食來,有哪些不可缺少?」

  張載愣了一下,顯然以前沒有精細地考慮過這個問題,在心裡盤算了一下,道:「產糧自然不可少了田地,這是根本。除了地,自然還要有人耕稼。地力、人力,缺一不可!」

  徐平不動聲色,問道:「除了地和人,還有哪些呢?」

  張載掰著指頭慢慢算著道:「還要有牛,沒有牛,全靠人力,耕不了多少田地。除了牛之外,犁、耙、耬,也都不可缺少。還有——」

  徐平笑著擺了擺手:「且住,看來這一年,你還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秀才,要想五穀豐登,民富國強,單單講田地是不夠的。沒有人稼穡,地裡長出來的只能是雜草。但是到了現在,只是有人也還是不夠的。還要有牛來耕來種,還要有水渠水車提水灌溉,還要有鋤頭來去地裡的雜草,還要有車來把收割的莊稼運到家裡來,還要有碾子把谷變作米。凡此種種,都是種地不可或缺的東西。你只講平均田地,那這些怎麼辦?牛要怎麼養?其他犁、耙、耬之類要怎麼辦?水渠怎麼開?澆地用水怎麼分?想過沒有?」

  「學生倒也想過。以井田平均田土,讓耕者有其田是一,還要寓軍令於內政,設田官來管理井田。士不必別選,皆此土之民也,遇有戰事不需別置將,皆此土之吏也。人言井田之制之難行也,必曰天下之田非無主之物,若要收田地入縣官,則多有田地之家難免心懷不滿。學生不這樣認為,只要使田地多的人家,井田之制也讓其富貴如初,他們又怎麼心中不滿呢?便如古之封建,廣有田地的人家,可以讓他們做田官,別選公田給他,此田收的稅賦便作他們的俸祿,以代替原有的地租。則不費國家的一錢一米,天下之土皆有民耕種,天下之民皆有田官去管。候一二十年,則地價已由公田之稅充抵,田官再擇賢而任即可。如此一來,井田之行天下得利,人人歡悅。」

  徐平搖了搖頭,笑著沒有說話。

  不管是李覯,還是張載,提倡井田制平均田地實際是其次,核心還是在那個寓軍令於內政上。在徐平行新政之前,國用缺乏困在養兵上,而耗盡國力養兵數十萬,卻徒耗糧食對外不能戰,這是大宋從上到下的一塊心病。為瞭解決這個問題,埋首編兵書的有,如張載這樣從故紙堆中找解決辦法,復古改用徵兵制甚至兵民合一的也有。

  頭痛非要去醫腳,牙痛非要把腿鋸了,看起來有些荒唐,實際上卻是無奈之舉。大宋是脫胎於五代軍閥政權,在軍制和國事上天然有殘缺,皇帝對皇位穩固的心理依賴在軍隊上面。廢掉了藩鎮割據算是去了皇帝的一塊心病,但要把軍事交到政治的下面,讓政事堂同時抓起政治和軍事,他們又不願意。因為這樣一來,宰相的權力太大,皇權受擠壓。

  以文制武也罷,文人掌兵也罷,其實都是從軍事與政治相分離帶來的。文人掌兵並不直接管理軍隊,而是通過武將來管理的,而武將帶兵與政治是完全分割的。你就是殺一千個一百個武將,也改變不了軍隊的根本制度,這還是一支跟政治分離的軍閥部隊。

  如果說作用,那就是成功離間了武將跟文官。一打了敗仗,文官說武將沒用,武將說文官瞎指揮,總之就是自己沒責任。從武將不許干政起,大宋的武將就對文官充滿了不信任,不管是不是自己錯了,只要有處罰就是文官打壓武將。

  軍隊打了敗仗,誰的責任?當然首先是軍隊的責任,如果連這一點都否認,那就是胡鬧了。但在徐平前世,也不知道從哪裡傳起來的,軍隊不能打不怪武將,是因為朝廷裡文官當政,只要讓武將當政,軍閥當家,自然就能打了。實際上歷史的事實是,軍閥統治別說是建立盛世,就連統一國家也沒有做到過。軍政一體的秦國,也一樣是文官當政。

  文官當政,武將管軍,是正常的國家制度,軍隊不能打的原因不在這裡,還是應該從軍隊本身去找原因。募兵制本身沒有問題,軍隊的職業化和專業化是正常的發展規律。但事情最怕走極端,從募兵制走向雇傭軍制,讓軍隊徹底跟政治隔離開來,就有問題了。

  大宋的皇位心理依賴在軍隊,就越來越走向雇傭軍制,病態地強調對皇帝的忠誠,國家責任反而變得無關緊要了。軍制有不足,根子還是在國家本來的軍閥制的母體上。

  這個年代的人,從多個方面發現了這個矛盾,想出各種各樣的辦法來解決。歷史的局限性,他們的只能從既往的經驗中來找辦法,復古的徵兵制、井田制便就被提出來。不管怎麼說,在實行這些制度時,中原王朝對周邊一直是保持著碾壓態勢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09:54

第60章 致太平(二)

  見徐平不說話,張載不免有些心虛,問道:「敢是學生說得哪裡不當?節帥指教!」

  徐平道:「我剛才問你,要想從地裡種出糧食來,除了人和地之外,還有哪些。就是想告訴你,土地問題的核心是糧食,而不是地。為什麼大家的眼光都放在地上面?因為對糧食來說最重要的是地,但到今天,只想著平均田地是不夠的。要想讓民間衣食無缺,就不要只把眼光放在地上。而是應該把土地下種,收穫糧穀,從頭到尾,有哪些物事相關都一一條列出來,仔細分析,才能理出個頭緒。把田地平均是不是有利,就要根據這理出的頭緒來講,最後看是不是能產出更多的糧食。所以說,單單講井田制是不夠的。」

  講農業生產,自然離不了分析農業生產的要素。農業生產要素多種多樣,但最根本的還是勞動者、勞動工具和勞動對象,也就是人力、各種農具和畜力以及土地。李覯比前人認識得更深的一點,就是把人力和土地同時重視,但其他要素還是忽略了。張載的井田制思路是來源於李覯,自然也就繼承了李覯思想的優點和缺點。

  晚唐五代離亂,人口損失極多,一直到這個年代,即使中原地區也面臨人力不足,很多田地荒蕪。土地現在並不是農業生產要素中最尖銳的矛盾所在,實際上歷史上兩宋的地價一直不高,地價和租稅的比例遠不能跟明清時代比。這最直觀地反映一個問題,就是耕地矛盾在宋朝遠不如後來明清時期尖銳。

  在耕地矛盾並不那麼尖銳的情況下,宋朝講平土、均田、井田的學者和著作又遠不是後來明清時期相比的,這跟學術氛圍有關。宋朝儒學再興,又以尊孟為主流,而講究民為本的孟子對土地的態度就是耕者有其田,實行井田制。在托古改制的思潮中,平均田地便就被一再拿出來作為治國良方。

  平均田地能不能解決現在的問題?徐平也沒有答案。要想得出結論,必須針對農業生產的要素綜合分析,什麼樣的生產規模,什麼樣的組織形式才能有最高的效率。但根本的一點,這個年代肯定還是以一家一戶的小生產為主,才能獲得最高收益。

  這個結論不是沒有來由,徐平前世工作的關係,看過對於生產要素對糧食生產影響的分析論文。一直到九十年代,在以稻米生產為主的地區,綜合分析之後,糧食產量的最高值應該是一家一戶生產,每戶種植三十多畝的樣子。當然糧食產量最高,不一定是經濟效益最高,兩者並不重合。提倡以大企業為主的規模化經營,是從經濟效益上來講的,並不是從生產更多的糧食上來講的。實際上在徐平前世,除了少數幾個國家,即使是歐洲東亞的發達國家,農業生產的主流也是以戶為單位的小農場。

  把土地平均分配下去,能不能生產出更多的糧食?科學的回答就是不一定。土地只是生產要素中的一個,必須綜合起來分析,還要考慮到生產要素之間的交叉影響。比如平分土地,每戶規模太小的話,必然就會影響牛、馬等大牲畜的養殖,就會影響水利建議。而規模太大的話,又會造成粗放經營,地力浪費。

  抬頭看著天空,徐平對張載道:「秀才,人生天地之間,天如父,地如母,我們只是這天地中間的一個孩子。孩子難免有時候孩子氣,想通了一個道理,便就以為發現了天地至理,世間只要按著自己想的這天地至理去做,便就五穀豐登,上下和睦,天下太平。實際上這至理可能在天地眼裡,只是一個笑話而己。天道雖有常,而世事卻無常,天地間哪有亙古不變的治國安民的法子?因地制宜,因時制宜,才是解決事情的辦法。當然,這樣做起來太過麻煩,不如靈機一動想出個長治久之計來得痛快。但你想一想,真有這樣痛快的法子傳下來?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做事情就要勤動腦子,多動手,一點一點踏踏實實去做,才能真地為國為民做出些業績來。」

  張載是經學家,雖然在經學家他是最肯於實踐的人之一,但要埋下身子,從細碎的日常事務中總結道理,真地難為他。腦子轉得太快,有時候對於實務反而不是好事。

  沉默了一會,張載才拱手道:「學生謝先生教誨!」

  徐平突然想起來,歷史上張載好像拜訪過范仲淹,要募兵討賊立功。然而范仲淹卻讓他用心學術,回家好好讀書去,將來不定會有一番大成就。現在想起來,范仲淹的眼光還是很毒的,這年輕人腦子太好使,有一長必有一短,踏實做事就成了他的短處了。

  想到這裡,徐平不由笑了起來,對張載說道:「秀才,世間最難,是彎下身子,踏踏實實地去做事情。想出道理不算成功,要把這道理貫穿到實踐當中,真正看一看,合不合實際。對了看對在哪裡,錯了看錯在哪裡,再去跟想出來的道理印證。如此三番五次,想出來的道理才是真地對世間合用的。便如這井田制,你跟我講古聖賢怎麼說是沒有用的,聖賢書我也讀過。你要告訴我的是,實行了井田制的地方,同樣的土地,同樣的畜力,同樣的農具,同樣的人力,多產了多少糧食。這樣,才能說明實行井制對產糧食是有用的。多產糧食只是一,二是實行了井田制之後,利不利於朝廷管理。管理是要花本錢的,可不是你說的只要給田官分職田,以職田稅賦代替俸祿,便就不花朝廷一文錢。若是天下的土地都成了田官的職田,朝廷的稅賦哪裡收去?少收了一份稅賦,便就是朝廷花了這一份錢出去,怎麼能說是朝廷沒花錢呢?再一個,實行了井田制之後,田間的道路怎麼修,引水的管道怎麼修,也一樣要有個說法。都理清了,官府才能考慮能不能推行。不要你這裡天上地下講了一堆道理,引經據典,到了官府那裡卻茫然沒有頭緒。那個時候,再自怨自哀天下無人識英雄,不用你提出的治國良策,就是小兒態了。」

  張載確實是埋頭經典,即使起而行做些實踐,也是按著書裡講的做,跟自己想出來的來印證。在他想來是治良妙策,實際上在官員那裡根本就覺得無法實行,這也是書生談治國的通病。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這話簡單,但認真做下去,才是最有用的。

  徐平又道:「何謂太平?太者大也,多也,萬物不缺,百姓和樂,是為天下太平。平者公也,雖廣有錢糧,而分配不公,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也算不上太平。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可見這平又在太之上。要致天下太平,自當從多與平兩方面著手。你講井田制,平的是田地,講的是多產五穀,實際上只是講一個太字,而不是平字。這樣想本沒有做,先要有了,才能講怎麼分。但是依我剛才所講,僅僅是講一個井田制,而不去把生產糧食的物事都一一條理出來,是遠遠不夠的。你講的未必對,官府也無法實行。」

  張載此時年輕,正是好學善問的年紀,聽了徐平的話恭聲道:「學生謹受教!」

  「凡做事,不能空想道理,還要把這道理放到當下之中,看看是不是能跟現今之世相合才是正理。世間事千變萬化,不要只想著一個方面,去鑽牛角尖,而是要時時抓住一個抓手,通盤來看。便如講田地,多產糧是一個抓手,此即為一個太字。地有貧瘠,還要按照這樣做,這地將來是越來越肥還是越來越不堪,是會旱澇保收還是一切看天,這又是一個抓手。民是國之民,到了這個時候,小國寡民則國不保,國沒了民又焉能自存?這裡是秦州,四面看一看,本是漢唐故土,晚唐中原衰落,不過百多年便盡為蕃羌。漢人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這可不是笑一笑就能過去的事。所以講田地,不只是單看對民如何,還要看利不利於朝廷管理,管理要花多大的代價。這些都考慮到了,才是真正切實可行的治國良策。你現在講的井田制,還差得非常之遠!」

  張載流傳後世的有橫渠四名句,其中之一就是為「為萬世開太平」,雖然他現在還沒有講出來,這份志向卻是已經有了。開太平具體到張載的思想上,便就是以井田制為核心。

  徐平對張載正色道:「秀才啊,要為萬世開太平,僅僅埋首故紙堆是不行的。一心唯讀聖賢書,或許勉強可以為往聖繼絕學,能不能還是兩說。要開太平,便就當彎下身來到這紅塵世中去,一邊想,一邊做,能夠有一點門路,就足以流傳後世。」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10:01

第61章 轉機

  已到十月,秋意漸漸濃了,旁邊的山上樹葉早已落光,秦州所處的河谷裡也已經一片金黃。該收的已經收穫,該種的已經種下去,農忙已過,到了打仗的時候了。

  徐平站在城頭,看著周圍的秋色,臉色並不好看。

  對於蘭、會兩州的經營方略,朝廷裡依然爭執不休,徐平幾次三番上章催促,要求早下決心,這決心卻遲遲下不來。徐平當然可以撇開朝廷,自己佈置對禹藏花麻的對策,但作為邊帥,剛來不到一年,未立大功,這樣做總是不妥。

  「五心不定,輸得乾乾淨淨!」徐平歎了口氣,在城頭上慢慢踱步。

  楊文廣帶著賈逵已經到甘谷去築城,不過跟那裡的首領唃廝波時不時鬧些矛盾,築築停停,一副過年也築不起來的樣子。這是既定的方略,真想在那裡築大城,徐平就會派魯芳帶著人一起去,半個月就把城築起來了。築城,本就是為了引誘禹藏花麻出擊。

  禹藏花麻同樣沒有下定決心,蕃部作戰有一些既定程式,繞不過去的。徐平設立機宜司,在周圍廣派間諜,這些情報瞞不了他。

  從前世學來的經驗,機宜司派出去的間諜只搜集情報,而不涉其他事務。這些人就是正常的經商、務農、作工,不管周圍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把情報送到機宜司手裡,其他一概不管。至於什麼用間諜反間、刺殺,徐平一概不許。仗自然有正規軍去打,情報網絡珍貴,不能因為這些事情受到損失。哪怕就是製造謠言,讓禹藏花麻下定決心,也是由帥府另外派人到蕃部,機宜司的情報人員根本就不知情。

  看著周圍的山上一片蕭條,徐平心裡一片煩躁。戰略決斷最忌魯莽,但也同樣忌優柔寡斷,樞密院這樣遲遲下不了決心,讓徐平恨得牙癢癢的。

  正在這時,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傳來。徐平轉過頭去,就看到李璋匆匆跑上城頭。

  到徐平面前叉手行禮,李璋道:「節帥,機宜司剛剛得報,禹藏花麻正在西使城一帶立文法,以鐵箭盟誓,今秋將大舉犯秦州!」

  「來了,終於還是來了!」徐平看著城南的秦嶺餘脈,長出了一口氣。

  河湟一帶蕃羌互不統屬,多年間相互攻伐,相鄰的蕃部多是世仇,要想讓他們聯合在一起出兵作戰,立文法必不可少。所謂立文法,就是相互盟誓,以前的仇怨不再計較,為了一個目的,或戰或守,大家暫時聯合起來出兵作戰。也正是因為如此,凡是秦州屬下蕃部盟誓立文法,一概視為謀反,秦州可以不報朝廷,直接出兵誅殺。

  徐平一直在等著禹藏花麻的這個動作,只要一立文法,則秦州就可以不必等樞密院的命令,自行安排征討方略。相應的,蕃部一立文法,則事情已定,出兵已成定局。

  蕃羌重復仇,兩部之間只要有了人命官司,往往數十年甚至上百年間征伐不斷,很多世仇就是這樣結下來的。同樣他們也重誓約,一般是以箭起誓,再隆重一點用猴雞,用三牲,最重的是用人殉。誓言一起,不可敗盟。

  傳箭起兵,是西蕃舊俗,箭傳出去,戰事就一定起,不然主盟者信眷盡失。

  徐平手按著城頭女牆,看著不遠處群山中的一處缺口,輕聲道:「當年諸葛丞相初出祁山,用兵隴右,不知道有沒有像我這樣患得患失。事情不來,總是盼著來,真地來了,又總是覺得自己沒有佈置好。唉,大軍一出,千萬人性命,朝廷安危所繫,豈是兒戲?」

  說完,轉頭問李璋:「朝廷那裡有沒有消息?初次大戰,我還是希望有朝廷支持。」

  李璋猶豫了一下,才道:「前些日子韓舍人自川蜀回京,看不過樞密院遇大事做不了決斷,上章彈劾幾位樞密。台諫官員,也有一起跟著上章的。」

  徐平點了點頭,輕聲道:「韓琦上章,樞密院要換人了——」

  韓琦為人處世極是圓滑,當然這圓滑不是奸滑,大方向他把握得住。他從來不會把人向死裡得罪,也不會跟人的關係特別緊密,總是若即若離。就是跟徐平,兩人同年又有多年交情,關係也沒有多麼親近,但用到他的時候,他總會恰到好處地站出來。徐平到西北之後,韓琦支持徐平積極經略的政策,但又反對亂階級法,態度非常微妙。

  徐平斷定韓琦以知制誥的身份上章能夠撼動樞密院的人事,不是因為兩人的關係,而是徐平知道韓琦代表了趙禎的意思。能夠代表皇帝在朝堂發聲,又不讓人覺察,必然是台諫詞臣的身份,其他官員都不合適。徐平算是跟趙禎關係最親密的臣子,但他從來沒有做過言官詞臣,也就沒有替趙禎做過這種事情。徐平是真真正正踏實做事,靠著實打實的政績升到現在的位置。以他的經歷,即使沒有跟趙禎的這一層關係,黨項反叛,也會被派到西北來做一路邊帥,只是許可權和做的事情會有不同罷了。

  韓琦是什麼時候被趙禎看中的徐平不清楚,應該是在諫院任上,自己沒有離開京城就有這個苗頭了。對於徐平這種級別的官員來說,又有宮裡的眼線,只要有心發現這種事情不算難事。大家心照不宣,借著韓琦這個傳聲筒,瞭解趙禎的心思也不錯。

  王德用作為武臣,在樞密院被牽制,做不了任何決斷,這次肯定要被換下去了。而且禦史孔道輔看他不順眼,一直找他的麻煩,這次必然會幫韓琦。至於這次配合陳堯佐屢屢作梗的韓億,只怕也會跟著王德用一起離開,樞密院人事將會大變。

  會是誰去接替王德用呢?徐平不敢亂猜,不過想來一定會換位能做決斷的來。

  一直困擾自己的兩件煩心事都有了眉目,徐平的心情終於好了一些。禹藏花麻剛剛開始有動作,想把他周邊的部族統一起來,前進路上的蕃部加入進去,他要花的精力和時間並不少。而且要做成事,只怕真金白銀也要花上不少。

  對天長吐了一口氣,徐平對李璋道:「你帶過來的是兩個好消息,今天心情舒暢,你去叫上石通判,還有桑秀才還有高大全,我們一起飲一杯。十幾年前,我們在中牟莊子裡飲酒作樂,想一想,竟然好多年沒有這種日子了。」

  李璋笑道:「節帥這些年宦海奔波,自然就少了這些樂趣。那個時候我們兩人是什麼身份?哪裡能夠想得到有今天!想起往事,飲一杯自然是應該!」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10:01

第62章 宰相氣度

  軍中事務千頭萬緒,數萬人的軍隊,制度定下來豈是一句話的事情?方方面面都要想到,一個疏漏,就不定會發生什麼意外。最簡單的,按現在軍法,士卒軍功中最重的斬獲首級,是以個人計功。以個人斬獲首級數計功,便不免出現陣前搶首級,或者為了搶首級不救同伴,甚至殺良冒功的事情。以徐平現在改的軍制,這種事情絕不允許,那怎麼從制度上來保證?單單一句不許就可以了?軍法軍制如果那麼容易,就天下盡強軍了。

  歷史上因為怎麼計算首級戰功,宋朝從個人計功,到按隊計功,再到個人計功,不知道折騰了多少次。是因為主持改這一條的人太笨?當然不是。歷史上主持開始改這一條的人是韓琦,這是個極聰明的人。從提出想法,到落實到制度上,中間要經過無數思索,反復探討,甚至屢次變更,才能從想法真正變成切實可行的制度。

  歷史上嶽飛軍那兩條軍紀,「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聽起來簡單,但真要貫徹到全軍去,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努力。不要以為只要下令犯了這兩條的砍頭就可以,這麼簡單的話,現在的宋軍軍法中就有這兩條,甚至還有敵軍棄杖不殺的律條呢。那麼容易,也就不用嶽飛提出來,並且記在歷史書上了。

  制度不是提出來寫出來就可以的,而要充分考慮到可執行性,要能執行下去。每一條軍紀,都是整個系統中的一部分,只有這個系統完備了,軍紀才能真正成為軍紀。

  這一天徐平正在官廳裡,檢視王凱帶人編出來的軍法規條的草本,李璋進來,雙手遞上一本公文道:「節帥,對帥府所奏禹藏花麻經略事,樞密院宣命下來了!」

  徐平接了過來,把公文展開,還沒看裡面的內容,就看到了末尾的呂夷簡花押。

  猛地抬起頭來,徐平問李璋:「許國公回到朝裡主持樞密院了?」

  「不錯,呂相公回朝以同平章事任樞密使,為樞相。消息是跟這道宣命一起來的,可見呂相公一入樞府,便就發了這命令下來,對秦鳳路經略禹藏花麻部做了決斷。」

  徐平看手中宣命,前面駢四驪六不提,最主要的是同意了秦鳳路要求消滅禹藏花麻部主力的方略,斬斷黨項在蘭、會兩州的爪牙。後面又道,秦鳳路軍資來自川峽四路,為了保障後方安全,命川峽四路都部署曹克明所部歸秦鳳路帥府節制。又道,徐平所上奏章中提到,漢武帝出巡隴右,是自現渭州出發,越隴山,沿水洛河經靜邊寨到祖勵川,可知德順軍有大道通西使城。可暫命德順軍駐泊都監劉兼濟、隴干城主將趙珣、權靜邊寨主劉滬暫歸秦鳳路帥府節制,一起經略禹藏花麻治下的西使城一帶。

  最後道,依秦鳳路徐平所上奏章,西使城是自關中通金城郡也就是蘭州的要衝,西使城一下,則蘭州門戶洞開。如果佔領蘭州,則就可以聯絡青唐的唃廝囉,同時虎視河西一帶。河西被黨項佔據不久,六谷蕃部除逃到河湟的殘部之外,還有相當多的散處山谷。這些蕃部多是心向大宋的,只要聯絡起來,則河西搖動,黨項後方不穩。禹藏花麻所處的西使城就是一把鑰匙,這把鑰匙不但可以打開青唐,也可以打開河西。如果此次徐平能夠對禹藏花麻一戰成功,佔領西使城,則朝廷不吝封賞。

  徐平把奏章放到案上,出了一口氣,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跟呂夷簡的關係很複雜,最早因為得罪劉太后,被發落到邕州去,呂夷簡因為知道李用和跟趙禎的關係,對他多有照顧。回朝之後,因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反對閻文應的銅鐵雜鑄錢,而閻文應又是呂夷簡支持的,兩人第一次結怨。不過雙方都很克制,只是關係不緊密而已,並沒有公開爭執。真正鬧翻應該是徐平在洛陽的時候,呂夷簡出了保住自己地位的目的,非要用政治手段解決徐平搞出來的經濟問題,最後王曾無奈,跟他一起離開中樞。

  想一想這些年跟呂夷簡的交往,竟是結怨的時候多,能夠攜手做事的時候少。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呂夷簡過於在乎自己的地位和私利,為了鞏固地位,打壓徐平的施政。

  想來想去,徐平只能搖了搖頭:「呂相公真宰相,宰相自有宰相氣度!」

  李璋道:「節帥,這樣說來,樞密院是同意我們的方略了?」

  徐平指了指公文,對李璋道:「自然,而且不只如此,你拿過去看。」

  機宜就是處理這些機密文字的,李璋拿起公文,看過之後不敢相信,又看了一遍,才道:「竟然這樣?不但是同意了,還撥了川峽和德順軍的兵馬給我們,呂相公氣度非凡!」

  徐平苦笑。呂夷簡永遠是呂夷簡,不因私廢公的同時,一定不會忘了給自己撈好處的。

  此次同意秦鳳路徐平的方略,看出來此舉對國家有重大好處當然是最重要的原因,但也同時借這個機會,呂夷簡要借徐平之力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曹克明其實不必撥隸秦鳳路,呂夷簡這樣做只是向徐平示恩而已。以兩人以前的關係,以後要攜手合作,呂夷簡需要這樣表示自己的誠意。此次力排眾議,一力拍板,如果徐平真地幹成了,呂夷簡得到的好處一點不會比徐平少,甚至借此再次代替李迪入主政事堂也有可能。經過這麼多年,打過這麼多次交道,呂夷簡對徐平有信心,這次一定能成功。

  借大勢,謀私利,這才是呂夷簡的風格。但知道又怎麼樣?你還能反對?呂夷簡比丁謂強了不是一點半點,他總是巧妙的把自己的私利綁在國家大勢上,讓你無可奈何。

  李璋看見徐平的表情,奇怪地道:「節帥,你一直不是報怨樞密院決心遲遲不下,現在他們決心下了,怎麼還是有些不高興的樣子?」

  徐平歎口氣道:「我倒是希望做這個決定的,是李相公,而不是呂相公。可世事便就如此,李相公有此心而無此力,最後還是要拱手把這功勞讓給呂相公。」

  能夠看出來徐平可以大勝,對朝廷有重大好處的何止一個呂夷簡?但其他人即使看出來了,也做不了決斷,做了決斷也通過不了。沒有辦法,王曾已去,現在只有一個呂夷簡有此威望,有此能力,壓制住反對的聲音,強行通過這方略。

  現在想來,陳堯佐和韓億堅決反對此次徐平的行動,搞不好就是呂夷簡指使的。當年呂夷簡臨去舉薦陳堯佐為相,只怕就是為了這一天吧。不過按呂夷簡的風格,大概還是暗示兩人,沒有留下把柄,陳堯佐被呂夷簡利用,也只能吃個啞巴虧。

  官場上廝混,呂夷簡早已經修煉成精,跟他玩陰謀詭計,只能把自己繞進去。王曾靠的是能力強,立身正,不謀私利,不植私黨,一直穩穩壓住呂夷簡一頭,換另一個人怎麼可能行?徐平自己沒在呂夷簡手下吃虧,靠的不也是立身正,大勢所趨嗎?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10:02

第63章 瞎氈來歸

  徐平前世聽書,經常有小將長得俊秀非常,卻又武藝高超,能文能武,全天下所有的優點都集中到了一個人身上,比如楊文廣。可現實是楊文廣是個比較沉默的大漢,跟說書人嘴裡唇紅齒白的小將沒有一點相似。但今天來的這個人,卻如同是從徐平前世聽的書裡走出來一般,二十多歲年紀,豐神俊秀,弓馬嫺熟,年紀輕輕就曾作《聚米圖經》等數部兵書,被眾多大臣看好,為一時之傑。前來西北,趙禎特賜禦器仗,帶兵萬人,允許其自擇偏禆,簡直比擬一路邊帥的待遇。

  這個人就是趙珣。

  趙珣是象州防禦使、環慶路副部署趙振的長子,自小跟著父親從軍,又聰明好學,趙禎曾經多次招他試武藝策論,備受親信。此次西北亂起,他被宋庠舉薦,做環慶路招討都監。趙珣因為自己年輕,在軍中的時間不長,辭去了都監之職,只任隴干城的主將。

  年輕好學有衝勁,人又謙虛,這樣的將領是任何一位主帥都喜歡的,徐平也一樣。不過徐平清醒地知道,他是呂夷簡的人。一路提拔,雖然都是趙禎親自試閱,但關鍵時候推他一把的,是呂夷簡。此次來西北,宋庠也是受呂夷簡所托才舉薦他。

  人是社會動物,總有關係親密的,關係疏遠的,此是人之常情。小圈子總是會有,但如果事事都從小圈子出發考慮問題,那這小圈子註定也不會長久。即使知道趙珣是呂夷簡的人,此次德順軍暫隸秦鳳路,也跟他有關,徐平卻不會因此排擠他。

  趙珣隨在劉兼濟身後,與劉滬一起向徐平叉手行禮,高聲唱諾。

  徐平還禮,道:「此次招你們到秦州,是依樞府宣命,經略西蕃。我話說清楚,此次事涉機密,如果有哪個洩露出去,誤了大事,我腰間的劍可不饒人!」

  三人叉手,肅然應命。

  「好,帥府議事!」說完,徐平當撫回了自己官廳。

  此時已到九月下旬,天氣漸漸乾燥,草木枯黃,對於邊地州軍來說,防秋是取緊迫的事情。此次把自己屬下的將領、官員全部招到秦州,徐平用的正是防秋的名義。

  進了帥府,眾人依次落座。徐平坐上首,對王凱道:「你先把此次經略禹藏部的大略說一下,幾位將領新隸本路,好多事情都不知曉。」

  王凱應諾,正要開口,趙珣起身叉手道:「節帥,末將有一事,當先行稟報!」

  徐平示意王凱暫停,對趙珣道:「有事便講不妨。」

  「末將守隴干城,曾掩殺木寧蕃賊,多有斬獲。就在前些日子,納質歸附的蕃部有人言,唃廝囉長子瞎氈居龕谷,無所從屬。黨項昊賊曾經使人招誘,不過瞎氈不想從賊,收留他的龕谷蕃部也跟黨項有仇,瞎氈似有意歸附朝廷。」

  徐平點了點頭,示意趙珣落座,道:「這是好事,如果瞎氈歸附,則就在馬銜山以南插進了一根釘了。我們議完事後,你跟劉直院一起留下來,再詳細議論此事。」

  徐平身邊的種世衡小聲道:「蕃羌多詐,節帥,此事當要謹慎。」

  徐平點了點頭:「謹慎自然是要謹慎的,不過這個機會不能白白放過。瞎氈跟唃廝囉鬧翻,河湟一帶的蕃部多不能容他,只好投到龕谷蕃部去。龕谷原是河西蕃部六谷之一,黨項攻滅西涼,跟六谷蕃部結怨不淺,此事十之八九可信。六谷蕃部聯合據涼州,主力本來就是一半黨項羌人,一半嗢末。元昊攻滅西涼,其中的黨項羌人多已經投靠昊賊,而剩下的蕃部,大多都由其首領廝鐸督統領,歸了唃廝囉。只有龕谷等小部族,無所適從,零散有一些入了秦州。嗢末本是漢人,吐蕃佔據河西之地的時候,被擄掠為奴隸,一百多年下來,他們的語言風俗已經跟蕃羌無異。但風俗雖然變了,他們的心還是向著朝廷的,能夠重回朝廷治下是這些嗢末人多少年求之不得的事情,我們不能冷了他們的心。」

  劉渙道:「節帥言之有理,我們不能把嗢末部族當作一般的蕃羌看待。六谷蕃部初起的時候,對朝廷甚是恭順,甚至劫本朝買馬使丁惟清為帥,可見他們一直心向中原。」

  河西是漢唐故地,近千年一直是漢族的聚居區,漢人眾多。中原無力經略河西,這些漢人大多被吐蕃貴族掠為奴隸,後來吐蕃勢衰,他們奮起反抗,從此恢復了自由身,稱為嗢末。河西的六谷蕃部,跟河湟以吐蕃人為主體不同,那裡的兩大勢力是黨項羌和嗢末部族。此時黨項羌大多已經歸附了元昊,其他跟黨項勢不兩立的,大部分都投了唃廝囉。

  唃廝囉在河湟一帶一直是空有其名,被其他大勢力控制,直到收留了六谷蕃部的殘餘部族,才有了自立的本錢。在跟黨項相鄰的蕃部大多已經或明或暗地歸附黨項的時候,唃廝囉堅決抵抗,不只是因為他不願居黨項之下,更重要的這是他屬下勢力的意願。這些六谷蕃部的餘眾跟黨項仇深似海,先是被同盟的黨項羌背叛,引狼入室把黨項兵引來,而後又被殺得很慘。廝鐸督的父親,六谷蕃部最傑出的首領潘羅支就是被同盟的黨項羌誘殺。

  徐平不相信唃廝囉對朝廷的忠心,更加不相信瞎氈,但他沒有理由不相信河西殘存的嗢末部族。這些人本來就是漢人,晚唐五代被周圍的蕃羌欺壓了一百多年,能夠回歸中原治下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被黨項壓迫,六谷蕃部聯合起來的時候,甚至不想推出自己的首領,而要求大宋派官。對大宋來說河西那裡鞭長莫及,派個官員過去也是做個樣子,六谷蕃部的請求被拒絕了。他們卻不死心,強行劫了宋朝在那裡的買馬使丁惟清做主帥。

  瞎氈怎麼想不重要,說不定他還想投黨項呢。但他不是龕谷蕃部真正的首領,這支跟黨項結仇甚深的部族以嗢末人為主,他們的意願才是徐平要考慮的。

  此事重大,此次眾將集議暫且不談,事後再由徐平親自跟劉渙和趙珣一起處理。

  王凱見徐平示意自己開始,把身後巨幅地圖上蒙的布揭開,道:「這是秦州一帶的山川地理,以及各蕃部佔據的地方。上面黑色的,是帥府已知或明或暗投了黨項的,紅色的是忠心朝廷的,綠色的是搖擺不定的。大家可以看出來,大致以瓦亭川和渭河為界,瓦亭川以西,渭河以北,黑色、綠色大致各占一半,紅色基本沒有。禹藏花麻敢生事,便就是看準了朝廷在那一帶勢力空虛。依帥府估計,禹藏花麻此次來犯,當是在西使城集結,走者谷、達谷,入三都川,竄犯伏羌寨。或者走青雞川,入瓦亭川谷道,竄犯秦州。這一路上有兩個關口非常重要,一是華川關,從那裡開始就進了三都川谷道。另外一處則是更南的閉門關。華川關深入蕃部,兵馬難以掩飾,我們不管,此役關鍵在閉門關。」

  曹克明道:「閉門關是自兩漢就開始設關,地當要衝,我倒是有聽說。」

  「曹都護說得不錯,閉門關正當漢唐通金城的北路要道,易守難攻,是處要地。那裡是個三岔路口,蕃兵南來,在那裡可以選擇走青雞川,還是沿三都川谷南下。佔據青雞川的藥家族,前幾個月剛剛納質歸附,這幾個月沒有任何異動,對朝廷甚是恭順。想來禹藏花麻立文法,很難打動藥家族。帥府會密切關注那裡,如果藥家族被禹藏花麻拉攏,則由歸明神武軍出兵夷其族帳,佔據青雞川。總而言之,要讓禹藏花麻走三都川的道路。」

  劉兼濟道:「如果蕃賊走青雞川入瓦亭川,這一路上朝廷兵馬眾多,為何不讓他們走?」

  徐平道:「我說一下。帥府如此安排,是因為此次不是重在守住不讓禹藏花麻進犯,而是重在全殲來犯之敵。秦州以北瓦亭川一路關隘不少,馬頰關、鎖陽關、佛耳峽隘都駐有重兵。他們要走這裡,擋住則不利於殲敵,棄關則容易引起蕃賊的疑心,所以把戰場定在沒有兵馬把守的三都川谷。就是要讓蕃賊順利全部入谷裡,我們把兩頭守住,一個不許跑!」

  「虛開道路,誘敵深入,設伏殲敵,此計雖好,只是要安排得非常周密才行。」曹克明看看身邊的劉兼濟和桑懌,覺得有些心裡不踏實。計是好計,但對軍隊的組織紀律要求比較高,參戰的諸軍要密切配合。而宋軍的失敗,很多都是壞在這配合上。

  徐平笑道:「都護放心,此次帥府一定會周密安排,力保萬無一失。本來此次經略馬銜山以南,並不想讓你與戰,你帶兵守住渭河以南不讓那裡的蕃部乘機作亂就好。後來想當年葭蘆川一戰,黨項誘殺曹都巡,你與昊賊仇深似海。先打禹藏花麻一仗,出出心中惡氣。」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10:03

第64章 三路出擊

  曹克明幼年隨著伯父曹光實從軍,當時正是元昊的祖父趙繼遷叛宋,曹光實任銀、夏等州都巡檢使。屢次交戰,曹光實打得趙繼遷無還手之力,攻破其族帳,連他的母親和妻子都俘獲了。後來趙繼遷詐降,設伏誘殺了曹光實,才鹹魚翻身。曹克明跟黨項有深仇大恨,這次徐平特意把他招了來,一起參戰。

  初入仕到邕州做通判,徐平就跟曹光實共事,雖然開始有些小矛盾,後來合作得還算愉快。到了現在,徐平已經做到六部長貳,一路帥臣,反過來成了曹克明的靠山了。

  曹克明拱手謝過徐平,道:「蕃羌多詐,跟他們打交道,萬事都要謹慎小心。」

  徐平點了點頭,看著眾人朗聲道:「曹都護這話說得極是!我們經略西蕃,跟黨項賊寇作戰,一定要牢牢記住,萬事操之在我,以我為主,不可對蕃賊存僥倖心理。曹都巡一代名將,用兵如神,本來可以滅掉黨項叛賊,平定西北。不想趙繼遷詐降,曹都巡輕信,力戰之下以身殉國。我們對蕃賊用兵,永遠都是做他們頑抗到底的準備!蕃部來降,我們自然歡迎,示之以誠,待之以恩,不吝賞賜。但是,不管哪個蕃部來降,都是要他們的首領到我們的軍帳裡,舉族棄兵杖,才可以受降。絕不可以貪功冒進,貿然輕兵去跟蕃部的首領商談,因此被伏擊,就太過可惜了。蕃羌狡黠多詐,其實不只是曹都巡,六谷蕃部首領潘羅支也同樣是被黨項羌所誘殺。——王監軍,你記下來,這一條算作軍紀,哪個敢違犯了,帥府必定嚴懲!」

  王凱叉手應諾。

  徐平點頭,對王凱道:「講過了禹藏花麻可能事犯的路線,你現在再講帥府方略。」

  王凱轉身指著地圖說道:「對禹藏花麻今年秋冬來犯,帥府佈置如下。宣威軍守伏羌寨一帶,堵住三都川谷口,到時跟禹藏花麻部正面決戰。歸明神武軍躡其後,在禹藏花麻來犯之前,應當就把兵力佈置到堵截他們退路的位置。口子紮在閉門關,所以在戰事未起之前,就應當以輕兵密潛入閉門關周圍的山林中,到時一舉佔領此關。其餘歸明神武軍,佔據三都川兩側山林,戰事一起則把來犯之敵分割,與宣威軍一起,殲敵於谷中。具體的佈置帥府會發給你們,一切按講劃行事。曹都護帶的川峽四路軍,進駐古渭一帶,聯絡那裡的熟戶蕃部,使其不得在禹藏花麻來犯時作亂。等到戰事一完結,立刻由古渭出兵,沿鹹河谷道佔據西使城。古渭北有後川關,當先行佔據。德順軍諸軍,當在靜邊寨集結,等到禹藏花麻出兵,帥府會發軍令,你們沿水洛河道,入瓦亭川,而後走治平寨,進襲祖勵河谷。如果沒有黨項大軍阻擋,則攻會川城,打開進攻會州的道路。如果黨項出大軍,則築城於漢武帝所設祖勵縣舊城,在那裡堅守。秦州大軍佔領西使城後,會發兵沿關河谷去支援你們。這一路上並沒有黨項兵馬駐紮,也沒有大的蕃部,不當有大戰。但是路上蕃部眾多,如何安撫他們,不阻撓大軍進發,當用心於此。」

  幾人應諾,一起看著王凱身後的地圖,各自心裡合計。

  禹藏花麻一旦出兵,上面提到的地區各蕃部極有可能都跟從,那一帶就成了空地。縱然有不跟著出兵的,只怕也是與黨項不合,站在了宋朝這一邊,不會反抗。曹克明和德順軍的軍隊,趁著那裡空虛佔據要地,先控制住局勢。秦州大軍吃掉禹藏花麻後,立即沿他進軍的道路北上,與曹克明和德順軍諸軍會合。

  沉吟一會,劉兼濟問道:「這一路進軍,路途不近,不知糧草如何供應?」

  王凱道:「你們入瓦亭川之前,自備糧草,入瓦亭川之後,則由秦州供應。戰事起來之前,帥府會在治平寨一帶備下糧草,可供數月之用。」

  劉兼濟叉手:「如此,我等自當遵軍令!」

  示意王凱先落座,高聲道:「這一仗打好了,我們就打開了進攻黨項的大門,同時威脅蘭、會二州。蘭州一下,則河西便在掌握,斷黨項一臂。會州一下,則鎮戎軍的側翼從此安全,黨項再不敢沿葫蘆川犯邊。這一仗的重要性不須多講,大家要心裡有數!」

  眾人應諾。

  徐平又道:「這一仗的關鍵,其實不是佔領西使城和會川,而是在全殲禹藏花麻所帶的各部上。打仗,就是要盡可能多地消滅我們的敵人,盡可能多地保存下來自己的人,攻城掠地其實是在其次。不管什麼雄關大城,總是要人來守的,把敵人斬殺一空,還有什麼城是攻不下來的?對於中原來說,黨項不過是小邦,更不要說是各蕃部。能夠在戰陣上斬殺上幾萬人,一二十萬人,黨項就不能支撐。到時大軍北上,不費吹灰之力!」

  說到這裡,徐平看著眾人,加重語氣道:「以前朝廷用兵,多是據城據寨而守。守城寨保百姓自然沒有錯,但只是這樣做,就失了根本。打退敵人一次,下年他們還會再來,周而復始什麼時候是個終結?所以我們秦鳳路這裡,不再這樣做,而是要以殲滅來犯之敵為主。來一萬人殺一萬人,來十萬人殺十萬人,這樣的仗只要打上幾次,邊境自然安寧。傷其五指,不如斷其一指,所以每一戰,務求全殲,而不求擊敗擊潰。如果力有不逮,寧可放一部敵人退走,也要把能吃得下的人留下來!」

  看眾人都聚精會神地看著自己不說話,徐平突然笑了笑:「道理大家都懂,計策每個人都能想出來,差的只是把自己想到的能夠做成實事。禹藏花麻此次來犯,估計人數不會太少,怎麼也要有幾萬人,畢竟他有黨項的支持,是以前的蕃部首領比不了的。這些蕃部臨陣的戰力不會太高,但是地理熟悉,翻身越嶺的本事卻不會差。要想全部吃掉他們,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接下來的這幾天,要勞煩各位暫住在帥府裡,要王監軍跟你們一起,說清楚所定戰場的具體地形,有哪些可能跟我們作對的蕃部。此次的方略,要細到每一指揮從哪裡行軍,怎麼行軍,一天走多少裡路,在哪個地方駐紮,駐紮時水從哪裡來,糧從哪裡來。跟蕃賊作戰,戰場選在哪個地方,怎麼佈置,如果跟預設不符,如何應變。做事最重關節,方略就是要把關節列出來,什麼事情對各軍來說表示戰事開始,什麼事情表示應該轉變方略,什麼事情表示作戰結束,最重要的,做到了什麼是你們完成了軍令!」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1 10:04

第65章 你放心去吧!

  因為年代久遠,蕃羌又沒有記史的習慣,西使城作為唐朝馬監屬下之城蕃人已經沒有多少人知曉,把這裡訛稱作西市城,是蘭、會兩州南部最大的都會。禹藏部是蘭、會兩州最大的蕃部,黨項對這兩州的控制實際除了幾個重要據點,都是通過他們來治理的。

  此時禹藏部的首領禹藏花麻正是三十出頭的年紀,意氣風發。景祐年間元昊進佔蘭州和會州,按黨項慣例委任當地豪酋為官,又把女兒嫁給了禹藏花麻,讓他和禹藏部成了這一帶的土皇帝。當然,所謂元昊的女兒是真是假,就不必深究了,反正是頂著這一名頭。

  這一天禹藏花麻早早就等在了西使城外,伸著脖子望著北方。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終於出現了人喊馬嘶之聲,一匹快馬如一道煙一般飛奔而來。

  眨眼之間,那快馬到了面前,上面一個精壯漢子翻身落馬,向禹藏花麻行禮:「報,野利大王已經到了五里之外,屬下前鋒馬上就到!」

  「來了,來了!」禹藏花麻興奮地舉起雙手,對身邊的人道:「快,擊鼓,擊鼓!」

  話音未落,震天的鼓聲便就響了起來,聲勢極大,只是卻不按節律。唐朝曾經向周邊蕃部送禮樂,蕃羌部族的很多鼓吹就這樣流傳下來。不過除了一些大的部族,他們的鼓吹只剩下了一個形式,曲律之類則早已經散失了。

  野利大王儀仗很盛,前隊到了禹藏花麻不遠分立,又等了好一會才見大王到來。

  禹藏花麻上前行禮,甚是恭敬,口稱晚輩。

  野利遇乞翻身下馬,上前拉住禹藏花麻的手,朗聲笑道:「你是烏珠的女婿,與我一家人,何必多禮?走,我們到城裡去說話!」

  禹藏花麻道:「我是晚輩,豈能禮數不全?」

  一邊說著,一邊與野利遇乞走向城裡,讓身邊的人招待野利遇乞的隨從。

  到了西使城禹藏花麻的帳裡,分賓主落座,說過幾句閒話,野利遇乞道:「我此次特意遠來看你,意思想必你應該明白。近日烏珠點集境內兵馬,我諸事繁忙,不能在你這裡多待。閒話少敘,我們說正事。此次南下秦州,你準備得如何了?」

  禹藏花麻道:「我自己族裡自然一切好說,周邊蕃部只是開始立文法,尚未大舉。」

  「現在已是秋後,一刻也等不得,你這裡怎麼拖延起來?」

  禹藏花麻面露難色:「大王不知道,周邊的小蕃部甚是桀驁難馴,他們相互之間又常年攻殺,累年結下仇怨。招納了這一族,另一族卻不願意,因此難辦。再者我怕秦州那裡得了訊息,預作防備,是以也不敢大舉聲張。」

  野利遇乞擺了擺手道:「你若能夠聯絡周邊蕃部,則有數萬人攻秦州,何必在意他們防備不防備!烏珠早就留意宋國的事務,他們那裡的一舉一動我們盡都知悉,萬事皆在掌握之中!我跟你說,秦州原有駐泊禁軍不足萬人,後來又調了京城的禁軍來,軍號我們都知悉,一是宣威軍,約有三千人,再一個是歸明神武軍,也不過兩千人而已!滿打滿算,秦州的禁軍不足兩萬人。他們要分兵駐守那麼大的地方,諸處堡寨,敢離了人?所以能跟你作戰的,不過萬把人,何必在意!」

  禹藏花麻沉吟道:「大王,我這裡得來的消息,最近半年來秦州的禁軍鬧得動靜甚是浩大,可不像只有萬人把人的樣子。再者,我們蕃部器甲不良,萬把禁軍也不好對付。」

  野利遇乞拍了拍禹藏花麻的肩膀,笑著道:「宋人孱弱,禁軍說是精銳,實際根本懦弱不堪戰!這幾年我們在延州一帶跟他們多有交戰,底細已經摸透了!你們蕃人跟宋軍交戰吃虧太多,心有疑慮是人之常情,我已經為你們想到了。此次你南下秦州,我從西壽監軍司那裡借了三千精銳步跋子來,連帶負瞻九千人,都歸你統領,你還怕什麼!」

  禹藏花麻沒有接話,低著頭眼珠亂轉。宋軍固然是自己的敵人,黨項也未必就能夠信得過,一下子來這麼多人到西使城,別是引狼入室,把自己的老巢給端了。

  野利遇乞哪裡不知道禹藏花麻的心思,按著他的肩頭道:「你放心,我借給你的人不需要你們供給軍食。他們從會川城沿祖勵川南下,在者谷以東與你們會齊,而後合兵一處聽你軍令。——到了秦州城裡,你把搶到的財貨人口分他們一份就好,可不要獨吞!」

  一聽黨項軍不到西使城來,禹藏花放下了心,猛地站起來,激動得臉都紅了,高聲說道:「若是有上國大軍相助,秦州城就在我們的手裡了!大王且安心,稍後我便傳箭周邊各族,候到天氣乾燥之後,點齊兵馬,南下攻佔秦州!」

  「好!你能有這份志氣,就算烏珠沒有看錯你!」野利遇乞站起身,扶著禹藏花麻的肩膀,「宋國在附近的重兵是在涇原路,那裡有西壽軍司和靜塞軍司鎮懾,一兵一卒也不敢派來援秦州!你只要能夠聚起周邊各族的兵馬,取秦州便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禹藏花麻興奮得在帳裡轉來轉去,過了一會,突然抬頭道:「就是宋國秦州的大帥是三司老子,聽聞曾經在嶺南什麼地方做官,滅過一國,只怕並不好相與!」

  野利遇乞笑著搖頭:「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秦鳳路的邊帥是徐平,以前做官的地方是嶺南邕州,滅的是交趾國。南蠻人身體羸弱,騎不了馬,披不了甲,開不了弓,拿不動刀槍,豈能跟我們自小在馬背上玩鬧的人相比?宋國沿邊的幾路帥臣,我們都仔細查探過他們的來歷,你不用擔心。這個徐平,原是開封府中牟縣白沙鎮徐家莊人——你看,我連他是在哪個莊子出生的都查到了!他在邕州滅交趾,全靠僥倖,是交趾大將自己送人頭給他,可不是他能征善戰!這次在秦州,我們就讓他知道仗到底是怎麼打的!」

  禹藏花麻還是有些將信將疑:「大王,真的如此?」

  「當然如此!若不是有十足把握,我怎麼會把西壽軍司的大軍派出來!你放心,此去秦州,那裡宋國的禁軍自有我們的步跋子對付,你只要追住不要讓他們跑了就好!禁軍都是來自中原,平地裡過慣了的人,走不了山路,更加不熟悉地理。我們的步跋子最善山地作戰,山裡谷裡都縱躍如飛,豈是他們能夠比得了的!此次派來助你戰的,是烏珠身邊猛將細賞者埋,勇不可當,一定能夠一戰而下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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