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320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52

第116章 對衝

  阮大魁騎在馬上,看著一隊數百鐵騎,在近千人的步兵掩護之下,向自己所處的小山頭慢慢逼過來,不由眯起了眼睛。

  卓羅城周圍比較平坦,阮大魁這裡和對面的小山,是僅有兩座扼住通向喀羅川河邊的高地。此時黨項軍被宋軍衝得亂成一團,開始慢慢向卓羅城靠攏,周邊的一些小山失去用處,戰場漸漸壓向卓羅城。阮大魁所部,慢慢陷進了黨項軍的汪洋大海裡。

  阮大魁倒不心懂,這種情部出兵之前就模擬過,照著定好的計畫行事就是。被黨項軍包圍之後,這兩座小山的宋軍便不再向下衝殺,而是死死守在山上。周邊的宋軍向卓羅城擠壓,會使用大股軍隊,正面硬衝黨項軍陣。如果真能把所有的黨項軍逼到城裡,他們就無路可逃,達成事前徐平想都不敢想的戰果。

  見黨項逼到了山腳下,阮大魁沉聲道:「第一都下馬,去弓矢,換長斧!」

  都頭應諾,與屬下部卒下了馬,解下腰刀弓矢,各種短兵,換了早己備好的長斧。

  阮大魁轉頭對身邊的右虞侯曹平倫道:「虞侯,你帶第二都也換長斧步戰,隨在第一都身後。鐵騎甲具沉重,本就行進不快,此次又是自下向上,更加不靈便。等第一都把鐵騎的陣形打亂,你帶第二都上前相助,把騎士斬殺。切記,番賊退去,不要追趕,只管上山!」

  曹平倫應諾,下了馬,點齊第二都,一樣換了長斧。

  太陽已經升了起來,山坡草地上的露水漸漸乾了,枯草下面有了綠芽,鐵騎行過,把這春天的綠色碾爛。頭頂上有蒼鷹盤旋,好似在尋找自己的獵物。

  闞都頭看著慢慢到了半山坡的黨項鐵騎,只覺得口裡發乾,一顆心咚咚跳得厲害。用血肉之軀去反衝鐵騎,需要勇氣。儘管平時無數次地演練過,但到了戰場上,真正面對敵人,真正地要流血死去,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

  真正地勇氣不是熱血上頭地猛打猛衝,而是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永遠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在最需要自己的時候衝上去。把刀砍在敵人最怕的地方,把血流在最需要的時候。

  身後一聲號角響起,闞都頭向手裡吐了一口唾沫,大喊一聲,當先大步向山下迎去。

  號角未停,震天的鼓聲便變響了起來,漫天箭雨劃過第一都的頭頂,灑向黨項軍。

  宋軍帶有破甲箭,但面對人馬俱是鐵甲的元昊親兵衛隊,破甲箭即使能破甲,對敵人的傷害也是有限。宋軍的箭雨不是為了射殺衝上來的黨項兵,而是對他們進行壓制,使衝上來的鐵甲騎兵不能開弓射箭,掩護衝上前去的第一都長斧步兵。

  闞都頭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厲害,就像要從胸膛裡蹦出來一樣,眼前漸漸變得模糊,迎面而來的黨項鐵騎變得如同大山一樣,向自己當頭壓來。

  他不能退,押在後邊的副都頭是惟一不持長斧的,手中鋼刀會砍翻每個後退的人。而且現在軍中制度,他後退也帶不走一個人,執行軍令他是都頭,不執行軍令他的位置立即會被第一隊的隊長代替。沒有特別授權,都頭沒有權力變更軍令,到了指揮使一級,要變軍令也必須正副指揮使和左右虞侯全部同意。軍令一出,必須執行。

  天地間好像所有的聲音都沒有了,闞都頭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和腳步聲,握著長斧的手青筋暴露,不知是他的手成了長斧的一部分,還是長斧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殺!——」

  當看清了迎面而來的黨項騎兵面目,闞都頭猛地一聲大喝。所有的恐懼都好似被這一聲大喝喊了出去,熱血湧了上來,整個世界全部都回來了。

  長斧沒有準確地砍中馬腿,只是在馬腿上劃了一道口子,闞都頭被閃了一個趔趄。身子一晃猛地站住,咬緊鋼牙,猛地一斧砍在已經不遠的馬腿上。

  那匹鐵甲具裝的高大戰馬一聲嘶鳴,撲地跪在了地上,馬上的騎士被壓在馬下。

  隨著第一匹戰馬的倒下,第一都就像從睡夢中驚醒的猛獸,以分散隊形迎了上去,用戰斧猛砸馬腿。什麼樣的鐵甲都護不住馬腿,特別是關節處,一匹一匹戰馬紛紛倒下。

  用步軍迎擊鐵騎,歷朝長刀大戟用得多,長斧實際上在宋朝開始流行起來。長長的斧柄避開了馬上騎士的攻擊,沉重的斧頭哪怕並不鋒利,也足以把馬腿砸斷。沒有了馬的鐵甲騎士,身形笨拙,面對長斧幾乎沒有還手之力。

  要打敗衝鋒,最有效的辦法永遠是在最關鍵時候的反衝鋒,再是密集強大的遠程打擊都代替不了。騎兵不是坦克,重騎的衝陣受到諸多限制,什麼距離勻速準備,什麼距離開始加速,什麼樣的距離是最佳的衝陣位置,他們並沒有多少選擇。如果在開始加速的距離被手持長兵器的步兵反衝鋒,重騎就會像一口氣提不上來,活活被憋死。

  即使是坦克,進攻的時候也必須有步兵跟隨保護,更何況是重騎兵。但步軍掩護下的重騎衝鋒,這種高難度的戰術組合,黨項人還沒有那個本事組織起來。這個年代,也很少有部隊能夠組織出來,能做到的沒有必要,有必要的做不到。

  見到第二都在右虞侯曹平倫的帶領下,手持長斧如牆而至,把第一都漏掉的鐵騎砍翻在地,五里奴只覺得一口血湧到嗓子眼,差一點就噴了出來。鐵騎直衝嚴重而待的步兵精銳並不好用,最好用的是衝軍心已經動搖的弱旅,但見到對面宋軍用長斧反衝,還是讓他感覺到了恐懼。這種戰法他聽說過,但卻沒有想到真地會被這樣打擊,對面的宋軍簡直是在以實際行動向他講解兵書的戰法。

  猛地搖了搖腦袋,五里奴大喊道:「步卒上前,把我的鐵騎救回來!」

  曹平倫衝到闞都頭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都頭,今日一戰,你一生無憂!對面步卒已經迎了上來,我們緩緩退去,沒必要跟他們正面拼殺!」

  闞都頭木木地點了點頭,腦袋漸漸清醒過來,這才覺得腰間疼痛難忍。低頭一看,才發現腰部開了一道大口子,血不斷地冒出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什麼兵器所傷。

  黨項步卒慢慢上山,衝出來的宋軍長斧兵也慢慢退回本陣,返回的路上順便把地上沒死透的黨項騎士料理了,同時收攏本方的傷亡士卒。

  回歸本陣,曹平倫向阮大魁叉手唱諾:「指揮,來犯番賊已經打退!——我部也傷亡慘重,第一都死傷三十多人,已經不堪再戰。第二都好一些,只折了十幾人。」

  曹平倫點了點頭:「第一都傷患到後陣醫治,餘眾暫歸你歸下,與第二都編在一起。你們的軍功已經記下了,戰後必有重賞!」

  曹平倫與闞都頭一起謝過,開始查點此次出戰的傷亡,安排餘眾的去處。此次反衝出去迎敵,單論官兵的傷亡人數,宋軍還是要比黨項多一些,但怎麼論都是划算的。宋軍的演算法是人、馬、甲同列加總,但對鐵騎來說,實際馬和甲比人的作用更大。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53

第117章 僵持

  城頭的元昊看到城下的戰鬥,臉色遽變。都知道不要讓騎兵對衝結陣的步兵,但在戰場上,大多數的情況還是步兵被騎兵衝垮,而不是反過來。知易行難,即使將領知道應該怎麼面對騎兵衝鋒,但能派出小股部隊反衝騎兵的有幾支軍隊?

  讓元昊心驚的,不是城下的宋軍打敗了自己的親衛鐵騎,而是他們從容不迫,好似這樣去打是理所當然。戰場上做出這樣的佈置,平時必然經過了大量艱苦的訓練,戰場上的配合不是臨陣頭腦一熱就可以的。來攻卓羅城的宋軍,是真正的精銳,這才是嚇到元昊的地方。他帶著兩三萬人就敢去圖謀榆中城,正是因為秦鳳路沒有禁軍精銳,自己在三川口一仗把宋軍打怕了,精銳都集中到了那裡,秦鳳路和涇原路空虛。

  歎了一口氣,元昊對身邊的野利遇乞說道:「國中上下,都說對面的秦鳳和涇原兩路空虛,沒有宋軍精銳,多是駐泊禁軍。今日一看,傳言實在不可信,來攻卓羅城的,是不下於宋國禁軍『上四軍』的精銳之軍。阿舅,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眾寡懸殊,來的宋軍數倍於我們,又是精銳強軍。如此勁敵,一個不好就全軍覆沒,多拖一刻就多一分兇險——」

  見城下的五里奴正在重整部伍,準備重新攻上小山,元昊吩咐親兵道:「下去讓兩軍不要再攻山了,帶人在山下逼住宋軍,讓他們衝不下山來就好。他們逼住宋軍之後,讓各軍快速向城東集結。一過正午,我們就要向靈州方向突圍,一刻也等不得!」

  親兵應諾而去,元昊對野利遇乞道:「此戰兇險,阿舅千萬小心!我帶兵衝出埡口,你立刻尾隨我們衝出去,就是留下些監軍司兵給宋人,也在所不惜!」

  野利遇乞謝過元昊,心中苦笑。現在這個局面,不是留下監軍司兵就能走得了的,元昊帶著精銳衛隊衝出去,不死也要脫下一層皮來,自己能不能跟上,只好聽天由命了。

  賈逵拿著望遠鏡看著山谷中的局勢,見黨項軍衝了一次之後,重整部伍準備再衝,看得興致勃勃。同樣的局面,等到元昊突圍的時候還要在自己這裡重演一次。

  從谷中向靈州方向突圍,黨項軍是步步登山,要經過一次又一次的衝殺,才能踏上東去的大道。元昊身邊的兩萬親衛是從黨項全國精挑細選出來的,徐平知道自己帶來的這五萬兵馬無論如何也留不住他們,強行要留反而會得不償失。按照計畫,桑懌和高大全兩邊要輪番拼殺,一層一層扒突圍黨項軍的皮。扒下多少層皮來,就看兩軍打得如何了。

  卓羅城南十里之外的谷中,徐平抬頭看著天空中此起彼伏的號箭,對石全彬道:「前面已經打起來了,秦州軍新訓不足一年,不知道能不能壓住黨項精兵。」

  石全彬道:「既然已經開戰,我們便當快行,到前面看看兒郎們打得如何!」

  「閣長,打仗是生死拼殺,可不是臺上演戲,如何隨便觀看?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主帥到了陣前,莫名其妙來一枝流矢傷了,你讓全軍將士如何辦?我們到五里開外,聽各軍來報就好,刀來劍往,流血碎骨,不看也罷。」

  石全彬覺得可惜,都到陣前,而且可以預見是一場大勝,自己不能親眼睹實在心有不甘。到陣前看上一看,回到朝裡官家面前說起,自己面上也有光彩。

  見徐平堅持不肯,石全彬只好道:「經略,我們相識多年,最服你的,是這份沉穩。前面千萬將士拼殺,你這裡波瀾不驚,事情該怎麼做,一切都有條不紊。真是戰場如棋局!」

  徐平搖了搖頭:「戰場可不是棋局。兩軍打仗,我最操勞,最擔驚受怕的時刻,是在戰前沒有戰事的時候。兵要如何練,將要如何學,仗要如何打,說一句殫精竭慮不為過。等到戰事一開,心裡反而就不想那些了。該練的練了,該學的學了,按部就班就好。」

  正在這時,王凱從前面快馬過來,向徐平叉手道:「經略,卓羅城已經開戰。番賊在城南慢慢向卓羅城靠攏,陣勢嚴整,我軍只好緩緩逼上前去,沒有大戰。在城北,番賊則向城東聚集,想來是要向東朝靈州方向突圍。宣威軍各部佔領有利地形,輪番衝殺,斬獲極是不少,也打亂了番賊佈置。不過番賊從城中出兵,逼住了最近的兩座小山,穩定下了態勢。現在他們前鋒已經占住了喀羅川河岸,正在涉水渡河。」

  「知道了」。徐平想了一想,「半渡而擊,這種機會不容錯過。吩咐桑懌和高大全,各自派人在番賊渡河的時候,衝上一衝。不求把番賊趕進河裡,要讓他們不能那麼順利。」

  王凱應諾,轉身要走,又回身道:「經略,喀羅川河道不寬,現在河裡的水又少,人馬俱可涉水而過。黨項的弓弩厲害,不可過於輕視——」

  「不錯。讓桑懌和高大全斜向衝過,不要正面硬攻。打亂番賊渡河節奏就好,不要強求讓番賊過不了河。現在正是河裡水最少的時候,擋不住大軍行進的。」

  王凱應諾,打馬向前飛快去了。

  石全彬歎口氣道:「可惜天公不作美,若是現在下一場大雨,十之八九就把昊賊留在這裡了。有如此大功,以後經略什麼事情都好做。」

  徐平笑道:「能下大雨的時節,昊賊必然老實待在興慶府,哪裡會到這裡來!閣長,要緊的是我們好好打贏這一仗,想得太多沒有用處。」

  石全彬也笑,知道自己太想抓住元昊,立下大功,想得過於不切實際了。

  賈逵拿著望遠鏡,看著谷裡的戰事,突然道:「咦,那些番賊怎麼不攻山了?只衝過一次,折了不足一百騎,就不敢攻了,怎麼如此不堪!」

  楊文廣接過望遠鏡看了一會,放下道:「番賊也不是傻的,衝過一次,自然就知道一時半會是攻不下那山的。強行要攻,不知道要填多少人命進去,不如在山下逼住,山上的本朝兵馬也不好衝下山來。少死人,達成目的,他們何樂不為?」

  賈逵恨恨地道:「都說番賊悍不畏死,戰場上敢打敢衝!若是如此這般,死上百把人就嚇破膽子,我們料理起來何其麻煩!這才死多少人,他們就嚇破了膽子!」

  楊文廣大笑:「再是悍不畏死,硬向槍尖上撞,那不是不怕死,那是傻了!虞侯,不要把番賊想得沒有腦子,好好準備,等番賊過河集結,就該攻我們這裡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54

第118章 突圍

  卓羅城南五里外的一處廢棄小村莊,徐平翻身下馬,進入早已設好的帥帳。

  王凱正帶領本部屬下緊張地整理各種軍情,見到徐平進來,一起叉手唱諾。

  在帥位坐下,徐平問王凱:「現在卓羅城如何?天已近午,該有個結果了。」

  「稟經略,昊賊已帶本部兵馬出城,集結於城東,看來午後就要渡過喀羅川,向靈州方向逃竄。卓羅城緊閉,還有不少兵馬駐守。著依我們估算,番賊當是留下一部分兵馬斷後,掩護昊賊。高都指派人來問,是不是提前攻城,以免追擊時有後顧之憂。」

  徐平想了想道:「吩咐他們不必了,喀羅川東岸山丘低矮,這個季節又沒有荊棘草木阻擋,很難擋住昊賊突圍。貪多嚼不爛,達成我們的目的就好,強行要留下昊賊,反而容易出現意外。吩咐桑懌和高大全,只在山中阻截番賊,他們逃出山,便就任他們離去好了。」

  王凱應諾,轉身吩咐屬下的人去告知桑懌和高大全兩人。

  徐平探身在桌子上,看著草繪的周邊地圖。

  石全彬喝了茶,過來在徐平身邊一起看。他看不懂地圖上標的圈圈點點到底是什麼意思,又不好詢問,只是站在那裡裝個樣子罷了。

  卓羅城北,元昊騎在馬上,抬眼看四周,喊殺聲連綿不絕,也不知道周圍到底有多少宋軍。歎了口氣,對野利遇乞道:「勞累阿舅,你不要回城去了,就守在這裡。等我帶人向東殺出一條血路,你就緊緊跟上,我們一起到靈州。人多保慶是本地大族,輕易不會放棄卓羅城的,讓他幫我們抵擋一陣。等回靈州點齊兵馬,再來爭奪這裡!」

  野利遇乞拱手:「陛下儘管放心去,我自會擋住城北的宋軍追兵,不讓他們騷擾你的後路。看城東去靈州的路上,宋軍安排的人馬不少,少不了一場血戰。」

  涉喀羅川而過的時候,宋軍騎兵不斷衝殺,嚴重拖慢了元昊所部過河的速度。等到一切準備妥當,準備向東強行突圍的時候,已經到了午後,元昊真地慌了。

  到了晚上,宋軍很難守備嚴密,利於元昊帶人突圍是不錯,但夜裡也很難保持軍隊建制,突圍出去,還不知道身邊能剩多少人。元昊身邊的精兵都不是普通人,士卒是從黨項全國精挑細選出來的自不必講,其中五千最貼身的護衛,仿宋制稱為「六班直」,選的是豪族子弟。「六班直」輪流當值,此次他帶在身邊的有一千多人,這些人少一個,就意味著國內一家大族為他流了血,不給出巨大的好處無法安撫。

  看看天色,元昊一咬牙,對野利遇乞道:「阿舅保重,我先去了!」

  野利遇乞看著元昊帶著大隊向東緩緩而去,臉色陰沉。他老於軍伍,自然知道現在元昊突圍要用的是斷尾求生之策,自己就是斷掉的第一截尾巴。什麼尾隨突圍,想都不用去想,那只是元昊用來安撫人心的,雙方心知肚明。野利家族此時是僅次於元昊家族的黨項第二大族,兄弟兩人分掌地方軍政大權,為了家族著想,明知道元昊把自己置於死地,野利遇乞也只能咬牙堅持下去。

  長出了一口氣,野利遇乞對身邊的將領道:「你帶三千生剛捉生,遊弋各處,如果有宋軍來回馳突,迎上去對敵,不要讓他們縱橫自由!哪怕就是多折些人手,也要擋住!」

  將領應諾,去點齊人手,帶著去了。

  賈逵手持長斧,嘴裡咬著一根枯草,看著慢慢自己這裡移動的元昊大隊,雙目圓睜。

  這是一處從喀羅川河谷裡上來的緩坡,到了山上之後,有一道相對平緩的山脊,可以直通群山之外。谷中為關,山脊為隘,要把卓羅城建成一處真正的軍事要塞,這裡本來應該設城據險而守,作為卓羅城防守體系的周邊。黨項經營卓羅城並不用心,只是築了一座小城而已,配套的防禦體系一切空白。也正是因為如此,才被秦州軍打了個措手不及。不過此時壞事變成了好事,此地沒有城,堵截的宋軍也失去了憑藉。

  黨項軍吸取了先前的教訓,到了坡前,鐵騎下馬,換了長矛,與宋軍步戰。

  賈逵把嘴裡的枯草吐出去,啐了一口道:「直娘賊,這些番賊也學得精了,知道上山不易,不再騎馬。兒郎們,去了長斧,換長槍捅死他們!」

  讓屬下換了長槍,賈逵自恃勇力,依然手持長斧,站在隊前。

  反衝鋒要在對方強弩之末,上山的時候,宋軍自然不會衝下去與他們作戰。楊文廣看山下敵人來得近了,一聲令下,弓弩如飛蝗,向黨項軍當頭灑落,刀槍手則撿山上的石塊向山下拋擲。路上來得匆忙,帶的軍械不多,不然此時擲出去的標槍威力更大。

  等到黨項軍到了山頂幾十步遠的時候,賈逵一聲大喝,手持長斧躍了出去,帶著本部刀槍手反撲向衝上來的黨項軍。

  元昊在遠處看見第一次攻擊很快被打退回來,臉色陰沉,對身邊的五里奴道:「你帶兵馬從側面繞過去,把宋軍逼開正道,讓大軍通行!大隊去得遠了,你再跟上來!」

  五里奴應諾,去揀選本部兵馬,從旁邊的小山攀援而上,攻擊宋軍側翼。

  楊文廣手拿望遠鏡看見,讓人把賈逵喚到自己身邊,道:「我們人馬所限,不能把整道山梁封死。那邊番賊已經上山,過不多久就要繞到我們的側翼。與其等他來攻,不如我們先動。你帶人向讓開大道,讓番賊大隊過去,我們留下他最後的尾巴就好。」

  賈逵道:「番賊要攻破我們這裡,一時半刻可做不到!不如我們多守一會,讓番賊死上一些,才讓道不是更好?」

  「不必了,要出山還有二三十里路好走,過了我們這裡,後邊還有本朝兵馬。我們截住番賊的尾巴,及早料理了,還能繞到前面,再打一仗。」

  桑懌和高大全沿著這條山中大道佈置的人馬,不過一萬多人,數十里路,分成幾股沿路而守。不死堵大道,是不讓黨項軍急了散開跑進群山裡去,那時更難追堵。一萬人馬交流截聚黨項大軍的尾巴,能留下多少是多少。元昊帶著突圍的黨項精銳足有兩萬人,堵得緊了,個把時辰就會全面散開。真正兩軍全面接戰,宋軍就很難再堵住這條路了。

  這周圍的地形,除非有奇蹟,不然徐平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用五萬人圍死元昊三萬。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55

第119章 斷尾求生

  王凱急匆匆地走進帥帳,向徐平叉手:「經略,昊賊正帶本部向東突圍。第一道攔截的楊文廣部,主動讓開大道,番賊已經上山。」

  徐平點了點頭,答應一聲,看了一會桌子上的地圖,道:「去請張亢和田況過來。」

  兩人入帳,徐平指著地圖對他們道:「昊賊東竄,此戰大局已定。曹克明部需看住卓羅城內番賊,劉兼濟部則被斷尾的番賊纏住,桑懌和高大全所部又要分出一部分兵馬守住其他幾處可以翻山的小埡口,現在能用的兵力,只有我們這裡了。」

  張亢叉手:「前方大戰,我們在這裡無所事事,將士多次請戰。這正是士氣高漲,軍心可用的時候,有什麼要我們去做的,經略儘管吩咐!」

  「好,我這裡撥出四千兵馬,連同你所部一起歸你指揮。即刻沿喀羅川東岸北進,不管現在山下還有多少番賊,全部關在這處山谷裡,一起聚殲!至於已經上山的番賊,只好任由他們去了,強行要留,蕃賊魚死網破後果難料。山上大隊番賊去後,你們上山把昊賊斷尾求生的尾巴吃掉,讓楊文廣所部繞到前面去,最後再咬番賊一口。此戰我們是倍道而來,準備不足,以五萬對三萬,能夠吃掉番賊一萬人就是勝利,兩萬人就是大勝!」

  張亢應諾,與田況兩人一起出帳,點起兵馬出戰。

  看兩人出去,石全彬對徐平道:「經略一再講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怎麼把自己的主帥所部也派出去了?本來我不覺得什麼,你一再講,現在真身邊沒人了我倒有些發慌。」

  徐平笑道:「我們從南而來,就連番賊都知道從城北突圍,因為南邊一旦開戰,他們會發現越打本朝兵馬越多。此時我們周邊都是本朝兵馬,怎麼可能是危牆之下。我這裡留下譚虎所部的一千人,已經是過於謹慎,閣長多慮了。」

  現在這種結果跟徐平的想法有關,他本來不想打這一仗,臨時出擊,抱的是嚇唬一下元昊,振作己方被三川口一敗打擊的士氣。打到現在,進展比他本來的預計順利,最後難免就保守了。真地拼死去打,能不能把元昊留在這一帶,現在看來難說得很。但是一旦沒有把元昊留住,不管戰果多大,拼光徐平好不容易攢起來的主力,就不划算了。這一年最大的成果,不是三都川一戰滅了禹藏花麻,也不是現在突擊打敗了元昊,而是初步拉起一支能戰善戰的軍隊的架子。只要這支軍隊還在,元昊早晚就跑不掉。

  現在開始收尾,戰局就一直在掌控之中,本身損失不會太大,是理想之局。既打贏了敵人,又起到鍛煉軍隊的效果,過於貪心容易被反咬一口。

  此時楊文廣所部陷入了苦戰當中,被優勢的黨項軍隊壓得步步後退,山脊的大道已經完全讓了出來。元昊帶著大隊蜂湧而過,嚴令五里奴拼死抵住宋軍,沒有軍令不許後退。

  五里奴自己也知道,自己跟野利遇乞一樣,被元昊當成了求生的第二個尾巴。不等到大隊過完,他就只能跟宋軍死戰。作為元昊親衛鐵騎的十隊長之一,五里奴沒有選擇,只能夠跟對面宋軍血戰到底。

  賈逵身披鐵甲,在平緩的山坡上縱步如飛,帶著本部拼死頂住對面五里奴的強攻。若不是楊文廣強調只能且戰且退,不要逞強,他早就帶著本部反攻上去了。對面的那個番賊將領身材高大,面相兇惡,他盯了好久,就是沒機會當面碰上。

  正在殺得難解難分的時候,山下傳來隆隆的馬蹄聲,大隊宋軍騎兵沿著山腳自南向北疾馳而來。五里奴只覺得眼睛一黑,到了這個時候,宋軍還有援軍,這仗還怎麼打?

  此時留在山下的元昊所部還有五六千人,被張亢的先鋒騎兵攔腰切斷,很快就捲到了城北渾戰的野利遇乞軍中。南部宋軍的援軍源源不斷地開來,剩餘的黨項軍再無戰心。

  援軍一到,賈逵立即覺得對面黨項軍給自己的壓力鬆懈下來,大喝一聲:「殺,番賊沒有援軍了,隨我上去把他們全留在這裡!」

  話音剛落,楊文廣的傳令親兵就到了他身邊,道:「虞侯,指揮讓你且戰且走,速到後面集結,不可戀戰!」

  這是早已經定好的策略,賈逵本想趁傳令兵到來之前,反攻一氣,看看能不能把對面的五里奴砍翻,卻沒想到楊文廣的軍令下得如此之快。向對面啐了一口,賈逵道:「再遲上一時半刻,我非砍了對面那個番賊不可。看他面相就不是好人,正好殺瞭解氣!」

  帶著本部緩緩退到楊文廣身邊,賈逵道:「寧朔軍來得好快,再等上一等,我便能把對面的番賊衝散。那個番將一副惡人長相,我看他不順眼很久了!」

  「爭這些閒氣做什麼?對面的番賊已經是死人,何必跟他們糾纏!等一下寧朔軍的人來了,我們便立即沿著山間小路趕到東邊去,明天早上到山邊,不定還能打最後一仗。」

  賈逵點了點頭,這才不再說什麼。

  這裡都是土山,之間川谷不少,但不似鄜延路那裡地形那麼破碎。大致來說,川谷都有道可尋,山中有眾多小路可以翻越。也正是因為如此,徐平不敢把大道堵死,不然讓黨項軍分散進入山中的小路,最後能留下多少人就只能看運氣了。元昊也是一樣,讓部卒進入小路逃生,就脫出了自己的掌控,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那樣做。

  繞出山的小路是早就探好的,不但是楊文廣這裡,其他在山上堵截的各部一樣都有小路出山。數萬人的軍隊翻山而過,又面對圍追堵截,不可能齊齊整整,必會留下許多掉隊的散兵遊卒。徐平把元昊大隊放過去,這些掉隊的散兵就要全部留下了。

  等了並沒有多久,一員寧朔軍的將領牽著馬氣喘喘吁吁地上來,與楊文廣行禮。

  見來的是趙滋,楊文廣道:「怎麼是你到這裡?不守在經略身邊麼?」

  趙滋喘著氣道:「有譚虎在經略身邊,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到這裡來的多是原來三衙管下的寧朔軍本部,先前我在京城有些交情。你們只管去,這裡我自接住。」

  山下的小路有宋軍把守,趙滋是帶了少量步兵,沿著小路上來,接替楊文廣。

  楊文廣所部後退,五里奴並沒有死逼上來,他是被堵住的一方,早早脫開是好事。此時張亢所部的寧朔軍已經從屁股後面逼上山來,防住他們才是五里奴的頭等大事。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0:56

第120章 不如降了?

  天暗下來了,賈逵一隻腳踏在石頭上,一隻手叉著腰,看著遠方意氣風發。直到脖子伸得有些發酸,才把目光收回來,掃了一眼旁邊捆在地上的一個黨項將領,道:「你這廝叫什麼名字來著?你們這些番賊,多少年慕王化,習華俗,還連個名字也起不好,什麼嘰哩嗚嚕,呱啦呀啊,不會好好說話?直娘賊,逮了你們記功的也是頭痛!」

  旁邊一個親兵嘻嘻笑道:「虞侯,這廝叫細母嵬名,確實聽不出是個什麼意思。」

  賈逵看了地上的細母嵬名一眼,啐了一口:「哎呀,你這廝還瞪我!若不是你身上著落著我們這裡許多人的戰功,爺爺一刀就砍下你的狗頭!在山口跑了那個什麼五里奴,最後抓了你個嘰哩嗚拉,勉強也劃得來。」

  正在這時,楊文廣從山頂上走下來,對賈逵道:「把戰俘立即後送,安排人手,守住四周。現在山裡的大部已經去圍卓羅城,我們守在這裡,防番賊來援軍。」

  賈逵應諾,伸腿踢了地上的細母嵬名一腳,才讓兵卒押走。

  元昊在天黑之前終於衝出了這帶山地,帶著殘餘的一萬左右兵馬,向靈州去了。越是天近傍晚,越是到了山地的邊緣,黨項軍隊拼得越凶,秦州軍來的這五萬人,即使強留很可能也留不住他們。秦州軍是倍道行軍而來,大的作戰器械攜帶不了,只是提前佔據了地利,打了黨項軍一個措手不及而已。戰事真拖延下去,讓元昊摸清了宋軍的底細,來個魚死網破,苦戰到底,只怕最多也是一場擊潰戰,戰果還沒有現在來得輝煌。

  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野利遇乞帶著殘餘部眾退回到了卓羅城裡,據城而守。宋軍把小小的卓羅城團團圍住,並沒有連夜攻城,不知打的是什麼主意。

  到了城主府,人多保慶出來接住,把野利遇乞迎到府裡。落座之後,人多保慶問野利遇乞:「大王,不知陛下有沒有衝出重圍?」

  野利遇乞沉聲道:「天近傍晚的時候,我見山裡的宋軍都向谷裡集結,陛下應該是衝出去了。現在只剩下城裡我們這五六千人,監軍覺得該如何應付城外宋軍?」

  人多保慶沉默了一會,歎了口氣:「還能夠如何應付?無非是據城而守,等候援軍。宋軍此次來得迅速,沒見帶什麼攻城器具,我們還能堅守些日子。卓羅城西連河西,南接吐蕃各部,地位重要,陛下必然不會坐視不理。只要堅守十天半月,必有大軍來救!」

  「能堅守十天半月嗎?」野利遇乞微微搖頭。「宋軍沒有連夜攻城,必然是在製作各種攻城器具。卓羅城城牆低矮,牆體又薄,只怕守不了那麼久啊——」

  能守十天半月,元昊又何必拼死突圍,守在城裡不是更好?十天半月,足夠西壽監軍司和靈州派大軍來解圍了。宋軍跟不善攻城的黨項不一樣,這樣一座小城,怎麼可能擋得住他們許多日子,兩三天就不得了了。

  人多保慶所屬的家族就在卓羅城北,靠近西涼一帶,元昊和野利遇乞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他卻不能輕易棄城。沒有了人多族,他也就沒有了今天的地位。見野利遇乞對守城沒有信心,只好沉默不語。此時再讓人多保慶棄城突圍,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的。元昊是帶著兩萬親衛來卓羅城,但有吩咐他不得不從,野利遇乞帶的一兩千人的生剛捉生已經大部戰死,此時卓羅城裡是人多保慶說了算。

  見人多保慶沉默不語,野利遇氣何嘗不知道他的意思?歎口氣道:「監軍,這裡是你本部所在,輕易不肯丟棄。但要靠我們守住卓羅城,是萬萬不能。現在我有兩策,監軍斟酌。」

  人多保慶忙道:「但有良策,大王儘管講!」

  「一策是我們立即突圍,向西涼方向去。陛下突圍之後,宋軍必然不會再死死堵住北去的路,乘著黑夜,我們大部應該都能逃得出去。」

  人多保慶聽了,面無表情,什麼話也沒有說。往西涼去就是往自己本族去,被宋軍銜尾追趕,怕是要把人多族一起搭進去。野利遇乞話說得再好聽,也是打的讓人多族作擋箭牌,他好乘機逃生的主意。

  看了人多保慶的反應,野利遇乞暗暗歎了一口氣,又道:「第二策,就是開城投降。卓羅城必然不保,你們人多族也就沒了根本之地,不如向宋納質歸附。我的要求不多,只要帶著本部剩餘人馬,安然離開就好。從此卓羅和南監軍司,就歸了大宋。」

  人多保慶聽了,猛地抬起頭來,道:「大王此計尚佳。常言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現在我們被宋軍圍住,暫時降了又如何?大王安然離去,我從族裡選個人出來,作為質子納質秦州,且忍一時閒氣。等到大王調集了周圍兵馬,再把卓羅城重新奪回來就是。」

  野利遇乞笑道:「既然監軍也覺得此計可行,那就等不得,要立即派人出城詳談。」

  人多保慶看著野利遇乞,沉默了一會才道:「依大王看,誰出城合適?」

  「本來監軍最合適,但你出城一旦被宋軍扣住,則城中兵馬可能會有異動。而如果派出去的人身份不夠,宋軍又未必理會,如此一來,只有我去了。」

  人多保慶沒想到野利遇乞會主動請纓,沒來由得有些感動,握住野利遇乞的手道:「此去兇險,宋軍如果把人扣住我們也無計可施——辛苦大王了,早去早回!」

  月亮沒有升起來,天上遍佈繁星,照得地上斑斑駁駁。城外的宋軍大營燈火通明,把卓羅城團團圍住。星星點點的火把遍佈河谷,一直延伸到附近的山上。

  野利遇乞知道自己猜得不錯,宋軍肯定是在連夜上山伐樹,製作攻城器具。以卓羅城低矮的城牆,只要宋軍製作出簡易的雲梯,一兩天內就會被攻破。

  帶了兩個親兵從城牆上縋城而下,野利遇乞抬頭看了看城上,星光下隱隱有人多保慶的影子。此時他忍不住有一種衝動,就這樣帶著兩個親兵趁夜色逃走,管城裡附近的監軍司兵馬去死。回過頭來,看周圍宋軍大營密佈,不遠處還有幾十騎在看著自己,只好把這心思強行掐滅。卓羅城已經被圍得水洩不通,哪裡還有逃跑的機會。

  離城不遠的帥帳裡,徐平正對幾位都指揮使佈置明日攻城,李璋爭匆匆地進來,叉手道:「經略,番賊天都右廂首領野利遇乞求見,說是願降!」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6:34

第121章 非死即俘

  「願降?」徐平抬起頭來,看了看身邊的幾位將領,不由笑起來。「白天掩護把昊賊送走,晚上就願降,這位野利遇乞是黨項大大的忠臣哪!不過,他願降,我還未必願意要呢!」

  桑懌道:「經略,我們不能在卓城久住,不然被番賊集中兵馬攻打會川,抄了後路反為不美。如果番賊願降,若是不漫天要價,倒也可以考慮。」

  徐平連連搖頭:「秀才,我們還沒有攻城,野利遇乞就出城說是願降,不漫天要價你覺得可能嗎?可惜,這次沒留下昊賊,剩下的我一個也不想放走!——好了,我們在這裡多猜無益,你們接著商量攻城的事情,我出去見一見他。」

  一邊的張亢道:「依我看,不需要跟番賊廢話,野利遇乞自己出城,剛好拿來祭旗。明天一早就在城前砍了,然後攻城!」

  「我們不能跟番賊一樣胡砍亂殺,王師就要有王師的氣度。野利遇乞敢來,我就敢把他放回去,無非是再捉回來好了。此時卓羅城已是我們囊中之物,不爭一天兩天。」

  說完,徐平讓李璋把人帶到旁邊偏帳,自己去會一會。

  將要出帳的時候,徐平要轉過身來,對幾位將領道:「今夜再辛苦一些,各軍安排輪流歇息,明天一早便就要有足夠柴草。哪怕城中番賊真地有意要降,也必然還心懷僥倖,不徹底斷了他們的生路,是不會甘願出城就戮的。」

  野利遇乞見到一位紫袍的年輕官員進來,他認得大宋章服,忙起身行禮:「夏國主事天都右廂經略使野利遇乞,見過宋國秦州經略使。」

  黨項的左、右廂約等於大宋沿邊數路的經略使,實際歷史上後來也確實發展為左、右兩路經略使,不過此時初設,並不常置。野利遇乞自稱經略使,是想與徐平平起平座,既不想自降身份,這個時候也不敢給徐平難堪。

  徐平上下打量了一番野利遇乞,才道:「黨項番國,我大宋的規矩,番官不得與漢官接坐。我為一路之帥,就更加沒有屈尊與你坐談的道理。委屈大王,站著講話吧,朝廷的規矩不能廢。——長話短說,我要攻城,你要守城,大家都忙得很。」

  說完,徐平在主位坐了下來,靜靜看著野利遇乞。

  野利遇乞強忍心中怒氣,沉聲道:「兩國交兵,不辱使節!經略如此怠慢,似有不妥!」

  徐平笑道:「覺得不妥,回城生悶氣去。我這裡忙得很,沒空閒聽你這些話。」

  野利遇乞萬沒想到會受到這種待遇,強行壓下心中怒火,道:「看經略的樣子,對取卓羅城已經成竹在胸,以為唾手可得。我城中近萬兵馬,豈能輕辱!」

  徐平正色搖了搖頭:「你錯了,我對卓羅城沒有興趣。別說你這座小城,南邊蘭州故城比這裡大得多了,我都沒興趣派人去占。我圍城,要的就是你城中那近萬兵馬!此次秦州大軍北來,人吃馬嚼,所費極多,沒有你們一兩萬的人頭,不太划算!」

  野利遇乞看著徐平,心漸漸沉了下去。他突然覺得,自己直到這個時候才認清宋軍這次突襲卓羅城的目的是什麼。是啊,蘭州都不占,徐平要這座小城幹什麼?

  沉吟良久,野利遇乞才道:「經略要我城中兵馬的人頭,當也要拿人頭來換!」

  「當然!不然我們來幹什麼?行軍打仗,攻城掠地,哪有不死人的!」

  本來從容自若的野利遇乞只覺得胸口噎得慌,突然發現很難再談下去了。本來是想拿城談條件,徐平卻告訴他宋軍不要城,要的就是人頭,這還怎麼談下去?

  沉吟良久,野利遇乞才道:「經略,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能有選擇,何必多造殺孽?」

  「怪我嘍?自本朝開國,對黨項諸首領可謂仁至義盡,可你們怎麼做的?連幾續幾代首領,把朝廷恩賜視若敝履,叛服無常,不住入宋境殺掠。你們是自己要作死,現在朝廷成全你們,你告訴我不要多造殺孽,你怎麼不跟元昊這叛賊去說!」

  「朝廷大事,我為臣子,如何能夠作得了主?如今我們只談卓羅城。」

  「好啊,就說卓羅城。如今我的大軍已經把這蕞爾小城團團圍住,明天拂曉就要大舉攻城。等到城破,必然把這小城燒成白地,大王覺得如何?」

  野利遇乞冷笑道:「聽經略說話,好似這城紙紮的一般,你吹一口氣就要倒了。不怕得罪經略,我城中還有近萬精兵,要破城,宋軍也要血流滿城才行!」

  徐平微微一笑:「不用發狠,宋軍付出多少人命,是我操心的事,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上天有好——經略,為什麼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呢?不錯,經略一定要破城,只要願意讓宋軍付出人命,卓羅城一定保不住。不過,為什麼不選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呢?」

  「兩全其美好啊!你回去讓城中的番兵盡皆投降,大家就都不用死人了!本朝興仁義之師,只要棄杖,一律不殺。我帶的兵一向都規矩得很,軍法說不讓殺就一定不殺!」

  野利遇乞終於暗暗出了一口氣,忙道:「要讓我們降可以,只是有幾個條件,還請經略成全。要我們棄杖,經略總要表示些誠意才好。」

  徐平道:「有什麼條件說來聽聽,我一向都不強人所難,對人也大方得很。」

  「我跟城中卓羅和南監軍司的監軍使人多保慶已經商議過了,只要經略答應,讓我帶本部兩三百人離去,他就可以降宋,願意納質歸附。從此以後,自西涼到黃河,就都在經略管下。不費一兵一卒,就獲大片土地,何樂而不為?」

  聽了這話,徐平不由大笑:「我連蘭州城都不要,這處小城更加不要,要人多族納質歸附做什麼!他要納質,我還不收呢,你以為秦州納質院是什麼阿狗阿貓都能進的嗎?去附近打聽一下,現在周邊多少蕃落求著要送質子進納質院,在秦州衙門外面跪三天三夜的都有!納質歸附,那是朝廷的賞賜,人多族何德何能伸手就要!我讓你提條件,說的是投降之後我這裡不虐待你們,不隨便打殺,保證你們有吃有喝。你想怎樣?還想帶著本部兵馬離去?我這幾萬大軍白來了!本朝以仁治國,棄杖不殺就足見恩義,得隴複望蜀,想再進一步就只有一個死字!非死即俘,現在卓羅城中的番兵只有這兩條路走。我能夠接受的條件,包括你野利大王在內,只能是在這兩條路裡面選!」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6:35

第122章 烈火燒城

  太陽升了起來,清晨的風從遠方吹來,帶著淡淡的血腥味。這處谷地水草豐茂,本來各種動物聚集,甚是熱鬧的地方,經過昨天一場大戰,突然一切都不見了。

  人多保慶與野利遇乞登上城頭,看城外宋軍已經擺出陣勢,對準了南北兩座城門。看了一會,宋軍並沒有要攻城的樣子,好似只是為了堵住黨項軍,防止他們從城門衝出來。

  人多保慶不解地問野利遇乞:「大王,宋軍這是何意?你昨夜回來,說是宋軍不許城裡一兵一卒離去,不惜血流成河。可他們擺出這個陣勢,並不像要攻城的樣子啊!」

  野利遇乞看了看堵住城門的宋軍,再看別處,只見四面都有大隊宋軍舉著大幕,緩緩向城牆逼來,沉聲道:「或許宋軍覺得城門難破,想從城牆登城。」

  「那著實可慮!卓羅城城牆低矮,本就不是堅城,要防宋軍蟻附攻城可是有些難辦!」

  野利遇乞冷冷地道:「難辦又如何?對面的文明老子話已經說死,只要我們的人頭。現在惟有死戰,堅守城池,等別處援軍來。烏珠去了靈州,那裡有大軍,不定會來救我們。」

  人多保慶打破頭也想不明白宋軍為什麼不許投降,城裡殘餘的監司軍多是來自附近蕃落,跟宋人沒有深仇大恨啊。現在元昊去了,剩餘的蕃落軍投降是很正常的事情,怎麼會不許投降呢?他在黨項的地位遠低於野利遇乞,也不敢逼問,心裡對他的話深深懷疑。

  黨項是多種制度雜揉,相當混亂,監軍司軍政合一,但地位並沒有高到一方諸侯的地步。如果附近有黨項正式設州的地方,州刺史就不歸監軍司管,而是與監軍使並列。簡單地說,不是黨項中央直轄的地方,才在監軍司管下,人多保慶只相當於一州之官。而野利遇乞位比親王、宰相,周圍千里之地,不管軍民,都在他的管下。

  看著宋軍高舉的大幕到了離城百步之內依然不停,野利遇乞急忙下令放箭。那大幕是淋了水的厚氈,防的就是弓弩,哪裡能夠射得透?黨項兵只能看著慢慢逼近。

  離得越近大幕的逼仄感越強,人多保慶不由心慌,對野利遇乞道:「大王,宋軍這是個什麼路數?往常也有攻城,也見過有人用這個防弓弩,可如此巨大,幾乎要把我們整個城全都蓋起一樣,這種路數卻是沒有見過。」

  野利遇乞也沒有見過,想一想,無非是宋軍仗著自己人多,而卓羅城又小,用這種辦法強行壓上來。可他們終究還是要蟻附登城,還要經過城牆上的血戰,無非是防住能夠射遠的強弩罷了,又能有什麼實際的大用處?還真能把卓羅城罩起來,把人活活憋死?

  看大幕已經離城只有三五十步的距離,城頭的黨項兵忙亂地準備滾油礌石等物。等到宋軍的雲梯搭上來,用叉子推開雲梯,滾油和礌石都能讓他們不能靠近城牆。

  野利遇乞看了看四周,不由歎了口氣:「這個時候,最有用的是石砲。不管他後面是什麼,只要石砲打過去,抬幕的人就是身披鐵甲也砸爛了。可惜,宋軍來得太快——」

  建城的時候,黨項人就沒有想過要據城堅守,不然他們也不會在這裡,就到南邊幾十里外的蘭州城去了。這小城只是個屯兵和進行間貿易的地方,守城器械一切皆無。石砲和床弩這些能夠破壞攻城器械的武器都沒有,只能乾看著宋軍從容準備。

  城池不是靠著城高溝深進行防禦的,更確切地說,到了這個年代,城池只是一個用於反擊的據點。所以城牆不需要高,城門一定要多開,外面要有壕溝、馬面等防禦設施,單純只是一座城防禦力極其有限。不能從城裡攻出去,就已經是死定了。

  卓羅城只是黨項在附近的一處據點,沒有什麼防禦能力。而且地形限制,只有南北兩座城門,被宋軍兩頭一堵,就成了一處死地,城內連反擊的能力都沒有。

  大幕到了離城將近十步的地方,停了下來,剛好讓城頭的黨項兵的長兵器夠不著。而城頭射出的弓矢,又射不透淋濕了的厚氈,只能乾看著。

  野利遇氣臉色陰沉,對人多保慶道:「去安排火箭,一定要把這大幕燒掉!不然讓宋軍在後面從容準備,若是推上來轒輼來,我們如何防備?」

  人多保慶應諾,轉身安排在城頭架起炭火,準備火箭。氈布淋了水,總還是有乾的時候,只要射出的火箭足夠多,就不怕燒不掉。

  正在這時,宋軍的巨幕後面升起望樓,隔幾步就有一座。又隔了片刻,望樓上面就有人澆下水來,重新潤濕大幕。

  野利遇乞看得額頭青筋暴露,厲聲道:「這是明著欺我城中沒有石砲,是可忍孰不可忍!」

  人多保慶安排了火箭,回來在野利遇乞身邊站住,傻呆呆地看著對面的大幕,道:「大王,宋軍不住向幕上澆水,火箭必然無用,我們怎麼辦?」

  「不要急,先看看宋軍到底要如何,終究他們還是要登上城頭來!」

  城外的一處高地,石全彬津津有味地用望遠鏡看了一會不遠處的卓羅城,把望遠鏡放下。看著身後螞蟻一樣絡繹不絕向卓羅城邊運柴草的軍隊,對徐平道:「經略,你真準備就這樣燒了卓羅城?不派兵士登城了?」

  徐平點頭道:「大軍忙了一天一夜,自然就是要燒它!這城外無壕溝,城門窄小,城裡的番賊衝不出來,任由我們拿捏,這種好事哪裡去找!閣長,一座城池,能夠讓攻城的人輕鬆到城下,就是把肉到了嘴邊,自然就要一口吞下去!」

  石全彬愣了一會道:「如此攻城的法子,以前沒有聽說過,經略真是奇思妙想!」

  「一座連接數路,管著一兩千里路的地界的要地,竟然是這樣一座小城。而且還無壕溝,周邊無關隘,只有兩座窄小城門,這種事情同樣也沒有遇到過啊!這城的大小,堪堪只能比前些日子本朝在天都川裡甘谷那裡建的城,可我們那裡只管幾個村子而已。方圓幾百步的小城,我這裡五萬大軍,一人一把柴草也把城的四周堆滿了。這個時候,再派人登城,就真地是不恤士卒了。」

  這種小城,正常的戰鬥最多派幾百人來攻打,一兩千就是非常重要了。現在徐平在城外有五萬大軍,根本就沒有必要按照正常的路數來。不管是用火燒城,還是從附近的喀羅川裡取水灌城,怎麼做都可以。用火只是震撼些,讓周圍的蕃部長些記性。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6:37

第123章 再嚇一嚇

  看著前面大幕後的柴草越堆越高,石全彬喃喃道:「不知道番賊是怎麼想的,這裡號稱是一個監軍司,卻只是如此小城。若不是親眼來看,誰能想到!」

  「本來這裡就只能是蘭州周邊,築小城以護蘭州。自蘭州沒於羌胡,土地荒蕪,那裡的人戶支撐不起一座大城了。黨項是遊牧習性,這裡築座小城只是安頓監軍司而已,平時也不駐大軍,當然,駐大軍周圍也養不起。此次是昊賊行險,想從這裡偷襲榆中,才聚了這麼多人馬在這裡。野利遇乞說城中還有近萬大軍,估計當不得真,這小城哪裡能夠歇得下那麼多人馬,他城中的糧草也不足以支應。」

  石全彬道:「那也未必,蘭州故城也不過五百步左右,這小城怎麼也有三四百步,萬把人還是歇得下的。只是裝得下這麼多人,糧草不足是必然了。」

  城只是個據點,正常情況大部分兵馬都是駐在城外,分守各處要隘。元昊到這裡的時候,他的兩萬親衛大多便就只能在城外紮營,只有少部分人隨他入城。黨項軍隊既不善於攻城,也不善於守城,城對於他們大多數情況下都不是軍事據點,而只是居民點。正常的攻城戰大部分戰鬥都是發生在周邊,兵臨城下就到了危急時刻了。

  黨項沒有守城的概念,在卓羅城還是按遊牧的習慣來,大家各自在空地搭帳篷,被徐平直接在夜裡占了這一帶的地利。到了現在,就只能任人拿捏。

  徐平看著前方卓羅城上射下無數火箭,口中道:「不管城裡有多少人,現在我們把城門堵死,都是一樣。為何兵馬少了不能修大城?城小了,攻城的一方每次到城牆下的人數便就有了限制,人數再多也是無用。如果現在城中真有近萬兵馬,他們最好的辦法就是出城來戰,我們還要多費許多手腳。他們自己退進城裡,被甕中捉鼈又能怪誰?現在城裡射出火箭來,不知道他們有多少油來用。城裡放火,我們就近有喀羅川河水取用,等一會我們也放起火來,不知道他們要用什麼滅火。」

  石全彬笑道:「不敢近水建城,是怕夏秋雨水多的時候,被洪水淹掉。建城的時候誰能夠想到被烈火來烤?這倒怨不得番人愚笨。」

  徐平點了點頭。看著不遠處城裡射出無數火箭來,雖然厚氈上面不住地淋水,還是有幾個地方燒了起來,不過迅速被水澆滅。想了一會,徐平叫過王凱,讓他到前面找幾個身強力壯的,向城裡點箭的地方投一些火藥,不要讓番兵肆無忌憚地放箭。

  大幕後面並不是用人撐起來的,而是一個巨大的木架,分成許多段,到了城附近之後再組裝起來。因為這城實在太小,徐平實際上是又做了一個更大的木城,把卓羅城圍了起來,外面罩以濕水的厚氈。這樣做,就是明欺卓羅城裡沒有石砲,沒有床弩,城裡的人被堵死了出不來。到這一步,其實不用放火燒城,用這木城代替雲梯,真接登城也能夠迅速破城。選擇火攻,一是減少傷亡,更重要的是一種震懾作用。

  對於五萬大軍來說,這座城太小,絕大多數的人都無法排到城下。閒著也是閒著,不如讓他們到附近的山上砍樹,在城周圍堆滿柴草。野利遇乞不想降,那就算了。

  一直在巨幕下的賈逵聽說有這種事,第一個站出來,主動要求向城裡丟火藥。

  楊文廣把綁緊的火藥包交給賈逵,囑咐道:「火藥炸起來是如何樣子,你也是見過多次的了,千萬要小心謹慎!在自己的手裡炸了,不是耍處!」

  賈逵看了看手中的火藥包,笑道:「指揮,你看火藥外面都是濕布包著,如何會在我的手裡炸了?最怕的是扔不到城頭上的火堆裡,被黨項人揀走了!」

  「你知道就好!與你同去的都是平時投槍格外出色的士卒,你切不可出事!」

  賈逵答應,拿了火藥包,與幾個選出來的兵士爬上瞭望樓。到瞭望樓上,打量了一下城頭,又掂了掂手中的火藥包,賈逵對身邊的兵士道:「直娘賊,在下面覺得極近,上來看了還是有些遠。那邊有大堆的炭火,黨項人用來點火箭,我們一起向那炭火裡扔,旁邊拿火把的人就不要管了。一起扔那堆炭火,我們兩人總有一人能夠扔進去!」

  士卒應諾,聽著賈逵的號令,猛喝一聲,兩人一起把手中的火藥包扔了出去。

  這火藥包很小,只有碗口大,其實沒有多大的威力,最大的作用就是嚇人。若是太大了,哪怕從望樓向城頭扔是居高臨下,也扔不了多遠。

  黨項人射了幾輪火箭,見根本奈何不了面前不遠處的巨幕,已經不由心慌,突然看見宋軍投了兩個不知什麼東西過來,一起嚇得後退。

  旁邊的軍官大怒,一腳踹倒身邊一個後退的士卒,喝令眾人向前。

  兵士到底是練過的,準確地把火藥包投進了大火堆裡,賈逵就沒有那樣幸運,在城頭上滾了滾,才滾到火邊,被柴擋住停了下來。賈逵嚇了一跳,還好終究是到了火堆那裡。

  城頭的黨項兵見宋軍扔來的東西掉進火裡,並沒有什麼異樣,在軍官的喝斥下,畏畏縮縮的又湊上前來。紛紛搭箭,伸向火堆點火。

  望樓上的賈逵看見,大罵一聲:「直娘賊,平時這火藥炸得厲害,用到了怎麼如此不濟!」

  話音未落,變聽見一聲巨響,火堆上冒起濃煙,炸了開來。點著的木柴四處飛散,把城頭的黨項兵嚇得四處亂竄,一時城頭亂作一團。

  賈逵大笑:「直娘賊,這個時候衝上城頭,一刀一個也把這些番賊砍了——」

  話沒說完,瞪大了眼睛看著城頭,自己扔的那個火藥包竟然沒炸,還在城頭上亂滾。

  「這可如何是好?若是被番賊揀起扔過來,可是闖下大禍!」

  急得賈逵恨不得一步踏上城牆,把那個沒炸的火藥包揀回來。現在欺的就是城中番軍沒有威力大的武器,打擊不了城外從容作業的宋軍,自己送過去一個火藥包,這算什麼!

  正在賈逵心急火燎的時候,就聽城頭上又傳來一聲巨響,隨著黑煙冒起,他扔的那個火藥包可算是炸了。看著城頭的番軍驚慌得四處逃散,賈逵才長出了一口氣。

  此時太陽高升,大幕後面的柴草越堆越多,很快就要超過城牆了。徐平也不知道在城外面點起大火能不能把裡面的人燒死,但最少,城裡的人被燒過是打不了仗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6:37

第124章 死城

  當大幕被緩緩拉走,發現整個卓羅城已經被高大的柴草城牆四面包圍,野利遇乞和人多保慶兩人目瞪呆。外面堆的柴草比城牆還要高大得多,周圍的宋軍被牢牢擋在視線之外。

  突然,一支火箭落在柴草上,騰地燒起一股火苗。還好柴都是濕柴,火迅速滅了。

  野利遇乞看見,嚇得心頭一跳,大聲喝道:「想要作死嗎?快不要射箭了!」

  人多保慶這才反應過來,吩咐嚴禁城頭的黨項兵再向外射箭,連點火箭的炭都熄了。

  太陽升到頭頂上,山谷裡一絲風都沒有,到處都是死一般寂靜。宋軍不知道退到了哪裡,一點動靜都沒有,好似卓羅城已經成了死地。

  等了好一會,見宋軍既沒有點火,也沒有派人來喊話,人多保慶小聲對野利遇乞道:「大王,宋在城外堆了這麼多柴草起來,像是要燒城的樣子。可他們不點火,又是什麼意思?」

  想起昨夜徐平對他說的非死即俘的那句話,野利遇乞沉聲道:「或許還是要我們棄杖而降吧?卓羅城雖然不大,要想完全燒壞哪裡那麼容易?這柴草多半還是恐嚇我們——」

  話還沒有說完,就見城外柴草大牆的中間突然冒起了一股黑煙。隨著這一小股黑煙冒起,整座柴草城牆就像得到了信號一般,不斷有黑煙冒出來。用不了多少時候,卓羅城四周就已經濃煙滾滾,濃煙中還偷偷竄出火苗來。

  人多保慶呆呆地看著城外著火的柴草城牆,兩眼已經被熏出淚來,喃喃道:「宋軍是怎麼點火的?沒見到他們派人來,也沒見到火把等引火物——」

  城外堆的都是鮮柴,並不容易著,初期起來的都是滾滾濃煙,不大一會,城頭上就已經站不住人。見人多保慶已經一副癡傻樣子,野利遇乞吩咐人把他架下城牆,再想對策。

  不遠處的山頭,石全彬伸著脖子,看不遠處的卓羅城很快就消失在了黑煙裡,對身邊的徐平道:「經略,這煙如此濃烈,活人哪裡受得住?我看不等火起,裡面的番賊就熏死了!」

  「哪裡那麼容易?煙聚在城上空,很難沉到城裡去。要讓城裡的人喘不上氣來,只怕還要燒上些時候。我看這火只怕要燒上一天一夜,便讓桑懌和高大全兩軍,分散向四周兩百里內,驅趕蕃部族帳牛羊,與我們一起回到秦州去。此行我們只帶了五日糧,等到火熄了也該回程,掠些牛羊來也可以讓軍裡有些肉吃。」

  石全彬吃了幾天乾糧也有些受不了,聽了連連點頭:「如此甚好,經略拿主意。」

  按宋軍軍法,即使深入敵境,也不許擄掠平民,除非主帥允許。當然軍法是軍法,實際上決定權在帶隊統兵官,還鮮有軍隊真正按軍法行事的。與黨項爭奪邊境地區的人口和物資是必備科目,擄掠蕃部人口和牛羊幾乎是出兵必做的事情。徐平不想守卓羅和南,則把周邊的人口和牲畜帶往秦州就是必然。在地廣人稀的西北,土地的作用反而不大。

  徐平讓王凱去安排桑懌和高大全兩軍分別出擊,就算是今年的春狩提前開始了。

  看著前面煙越來越濃,終於有火苗開始竄出來,石全彬道:「經略,你到底是怎麼把火點起來的?見你不派人上前點火,我還以為只是嚇一嚇城裡的番賊呢!」

  「說穿了一文不值。先把作為火種的紅炭包在棉絮裡,火種周圍放少許火藥而後再澆上油。炭火把棉絮燒透要些時間,所以剛開始不見火,但等到燒起來,就一發不可收拾。」

  這是賊人放火的江湖手段,厲害的能夠根據天氣精確算出火燒起來的時間。賊人跟主人在屋子裡把酒言歡,外面大火突然起來,明明知道火是他放的卻無可奈何。

  此時正是春天,微風拂面,在山谷裡的卓羅城幾乎見不到風。到了午後,火越燒越大了,濃煙在卓羅城上空久久不散。

  見在谷裡的兵士已經準備了許多備用柴草,徐平吩咐停住,開始打理周圍的戰場。此時大局已定,不管卓羅城裡的番兵會不會燒死,此戰也已經基本結束。

  到了晚上,徐平便與王凱安排各軍陸續撤離。劉兼濟部先行,回到定西城之後照料會川城,雖然到這個季節黨項很難再發起大戰,還是不能夠掉以輕心。張亢部則緊隨著劉兼濟部之後,押著此戰的俘虜和物資,同樣明日出發。徐平身邊只留下曹克明部,等到桑懌和高大全所部掃蕩了周圍的蕃部族帳和牲畜,再一起返回。

  卓羅城內城主府的地窖裡,人多保慶臉上罩著一塊濕布,兩眼通紅,緊緊盯著地窖的入口。見到親兵閃身進來,急不可耐地問道:「如何?出城沒有?」

  親兵搖了搖頭:「南北兩門都被宋軍封死,而且城外火勢正旺,濃煙滾滾,哪裡能夠出得了城去?我強行派了兩人縋下城去,都是一到地上就被活活烤死了——」

  人多保慶猛地站了起來,面目猙獰地吼道:「我人多族跟外面的文明老子何仇何怨,要這樣活活燒死我們!兩軍交戰,我們降了就是了!降了還不行?!」

  一邊的野利遇乞陰沉著臉,一句話都不說。現在他腸子都悔青了,昨夜自己只要點一下頭,城中兵馬棄杖,哪裡會到這個田地?做俘虜又有什麼?現在想做也做不了了!

  在地窖裡猛轉了幾圈,人多保慶突然轉過身來,死死盯著野利遇乞:「野利大王,你實話對我說,昨天到宋軍那裡是怎麼說的?若是他們鐵了心不要活人,又如何會放你回來!」

  「我跟你說過無數次了,宋軍要的就是我們的人頭,可誰會甘心引頸就戮!我本來想著,回來整頓兵馬,宋軍攻城打上幾仗,他們死上些人,口氣就會軟下來,哪裡想到——」

  人多保慶一百個不信,可他又有什麼辦法?現在地窖周圍,野利遇乞的親兵生剛捉生並不比自己的人少。至於城內的監司軍,現在有跟沒有都是一樣了。

  重新坐下,人多保慶喘了一會粗氣,才問親兵:「現在城裡情形如何?」

  親兵道:「城外火勢太大,現在又天氣乾燥,城裡面已經有些地方燒起來了。看來到不了半夜,城中所有著火的物事都會燒起來。現在最可慮的,是城中已經沒有一滴水了。」

  人多保慶發了一會呆,才道:「卓羅城是用土築成,城中房屋用竹木的也少,燒不起來!」

  親兵搖了搖頭,不再接話。現在的卓羅城就像是座大磚窯,燒確實是燒不起來,可裡面喘氣的也別想活下去。火初起時的濃煙已經嗆死了不少士卒,現在城裡的水沒了,就連水井都被烤乾,外面的火勢卻越來越大,剩下的士卒還能支撐多久?

  再沒有人說話,地窖裡一片寂靜。

  周圍只有人多保慶和野利遇乞的親兵,加起來一兩百人,圍著幾個大水缸堅持。大火中城裡的其他番兵早已虛脫,想要鬧事都鬧不起來,只能慢慢等待死亡到來。

  火初起的時候,大家並不驚慌,不相信宋軍能把整座城烤了。等到忍受不了,想要出城投降的時候,已經連城都出不去了。到了現在,就能只能等死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6:38

第125章 搜尋

  天邊透出曙光,徐平出了帥帳,向著天邊伸了個懶腰。

  春天真地要來了,哪怕是清晨,迎面吹到臉上的風也沒有一絲涼意。不遠處喀羅川的河水在歡快的流淌,地上的小草已經冒出了綠芽,春天總是充滿了勃勃的生機。可此時的喀羅川谷地裡,除了宋軍軍營,再沒有生命氣息,就連附的山上鳥善也已經散去。

  從半夜時分起,徐平便就讓軍士不再向火堆裡加柴,卓羅城外的大火小了許多。周圍幾百步內依然是熱浪滾滾,無法近人,城裡剩餘的黨項人也不知道如何了。

  劉兼濟部和張亢部已經拔營,分別沿著來時的路退向蘭州方向。此時已經不再需要倍道行軍,剛打了一個大勝仗,將校士卒看起來都輕鬆悠閒。

  與王凱、曹克明等人一起吃罷早飯,大略商量了一下如今的形勢,徐平便就出來。

  石全彬洗漱罷了,正一個人在帳外閒逛,見到徐平出來,急忙迎過來道:「經略,什麼時候派人進城搜尋?不管是死是活,這次一定要捉住野利遇乞和人多保慶,他們兩人在黨項地位尊貴,堪堪能夠抵過三川口陷沒的劉、石二帥了!」

  徐平看了看卓羅城方向,道:「現在火勢依然不小,等到午後吧。那時我們想辦法清出一道城門來,派人進去搜查。野利遇乞前夜說是還有近萬兵馬,當然他可能誇大,不過幾千人總是有的。再是大火,也不可能把人全部燒死,最好能捉到活的。」

  石全彬搖了搖頭:「火勢大的時候,我們站在一裡之外依然覺得炙熱難耐,城裡的人如何能夠活下來?依著我說,只怕城裡已經沒有活人,能不能分出屍體來也不好說。」

  「閣長,你想得差了,躲大火,應當是向地底下去。卓羅城四周土質並不堅硬,依我看還是能有不少人活下來。——不管怎麼說,野利遇乞那夜有一句話得對,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果這一場大火真燒死數千人,臨行倒是要祭奠一番,不然我心中難安。」

  石全彬點頭:「經略說得是。兩軍交戰不得不行殺戮,但把人活活燒死,總是有干天和。」

  「子曰,吾道一以貫之,忠恕而已矣。這話解家眾多,在我看來,並不單指一義。忠於事而恕於人,可謂仁矣。我為一路經略,統兵五萬,越馬銜山,遠道而來擊賊,所為王事。番賊拒城不降,我不得不放火燒城,雖然死者甚眾,不過忠於事而已。大戰已定,當妥善撫綏剩餘番兵,埋葬亡者,此為恕於人。等到午後,便就安排士卒滅火,就近安葬城中死去的番兵,祭奠一番,以全王師仁義之名。」

  石全彬雖然也自小讀書識字,但不讀詩書春秋,對徐平的話沒有共鳴,只是點了點頭。

  徐平也不理會,自去安排軍中雜事,同時讓王凱在四周小山上選擇墳地,安葬這一戰中黨項戰死的亡魂。很多事情,不坐在這個位置上,就很理解。為什麼一邊喊打喊殺,一邊還要安撫人心?一邊高呼仁義道德,一邊手揮屠刀?至剛易折,如果只是鼓勵軍隊進行殺戮,這支軍隊很容易失去靈魂。戰爭的目的不是戰爭,當然也不是消滅戰爭,而是為了實現政治目的。戰爭不是一個哲學問題,而是一個政治問題。沒有政治紀律進行約束,戰爭便會如脫韁的野馬,最終不知道跑到哪裡去。

  一邊要求軍隊作戰堅決,完成軍令不允許有任何猶豫,一邊不住強調政治紀律,講仁義道德,不讓他們成為單純的戰爭機器。在這個年代,徐平不得不這樣做。把軍隊當成野獸,他們就會真地成為野獸,五代時期的軍隊就是例子。驕兵悍卒,他們任意廢立的可不只是皇帝,同樣包括主帥。這個年代,徐平也不可能要求軍隊成為人民軍隊,就只剩下仁義道德來進行約束了。

  忠於事而恕於人,是徐平給這支軍隊定下的基本原則。對於戰爭堅決果敢,而對於戰爭中的人,則常懷仁恕之心。沒有對事情的忠,仁就成了婦人之仁,而沒有對人的恕,忠就成了愚忠暴虐。不敢是哪一側,都是軍隊的毒藥。

  仗打了,人殺了,臨走最少把屍體掩埋,才能說得過去。

  到了午後,賈逵等人換了貼身短布衫,每人背了一大袋水,掃清地上的餘灰,從南城門魚貫進了卓羅城。此時大火已經熄滅,但依然熱浪滾滾。由於密不透風,卓羅城牆已經磚化,城裡比城外還熱得多,走不多遠便就覺得喘不過氣來。

  賈逵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珠,對身邊的士卒道:「直娘賊,這城裡熱成這樣,哪裡還會有活人?不說別的,汗不住地流下來,人哪裡能夠熬得住?」

  一個士卒道:「虞侯,剛進來的時候我也流汗,不過現在已經住了,想來城裡的人也差不多。火初起來他們流一會汗,時間長了想來就沒有汗了。」

  此時賈逵身上的汗也慢慢住了,不由道:「咦,作怪!城裡比外面更熱,怎麼反而沒有汗流下來?以前看燒磚的滿頭大汗,倒是被騙到了。」

  溫度高到一定的程度,人就不流汗了,不過這個時候汗流不出來更加難受。磚窖的工人進進出出,才會大汗淋漓,一直待磚窖裡面反而沒汗流了。

  站了一會,賈逵就覺得渾身難受,忙道:「不要站著說話,快快四處查看,還有沒有活人,帶出城去。在這裡多待一刻,就覺得渾身難受得很!」說完,帶著人四處搜尋。

  城裡死一般寂靜,熱浪之中呼吸困難,倒是聞不到什麼怪味,但是城裡街道上不住地有相貌猙獰的死屍,看起來有些駭人。賈逵本以為進城搜尋只是四處走走看看,沒想到在高溫中這麼難熬,走上一圈就趕上一場大仗了。那些番兵在大火中的慘狀,由此可以想見。

  走了一半,賈逵覺得實在難受,轉身對身邊的士卒道:「不行,我們且回去,等把北城門一起通了再進來搜尋。這城裡熱得厲害,走一個來回只怕要出事。」

  一眾士卒早已經熱得難耐,只能不住地喝水降溫。可也作怪,到了這個時喝了水之後不能變成汗出來,身體愈發難受。賈逵一說回去,眾人紛紛贊同。

  走不多遠,路邊突然傳來微弱的呼救聲,賈逵轉身一看,就見一個番兵有氣無力地趴在路邊,不住地向自己招手。走上前去,見那人像是有話要說,賈逵這個時候哪裡有心思去聽?手上用力,把人提起來,急急向城門走去,城裡實在待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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