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282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6:54

第136章 握成拳頭打人

  沉默了一會,韓琦道:「此次來涇原路,我的心裡一直沒底。來之前,聽陝西的官員說東軍官高俸厚,但素無教習,紀律不整,反不如西軍能戰。如今三衙禁軍俱聚集於了鄜延和環慶兩路,還有河東路,涇原路只有殿前司神騎和步軍司神衛各兩三指揮,本路多是駐泊禁軍。唉,大家說東軍不能打,但本朝是以三衙禁軍掃平天下,沒有他們,面對番賊精銳我又如何放心?下次的大戰可很可能是在涇原路打啊——」

  禁軍名義上都歸三衙管轄,實際上分為兩部分。一部是位於京城的三衙直轄禁軍,這是真正歸三衙管理的,還有一部分是分散於天下郡縣的駐泊禁軍,以沿邊三路為主,這些軍隊實際上是掌握在經略司等帥司手裡。當有大的戰事,三衙直轄禁軍出征,按照宋太祖時的規劃,此時駐泊禁軍應該給三衙禁軍打下手。但實際上數十年演變下來,駐京城的三衙禁軍日益腐朽,反而是駐泊禁軍的實力上來了,雙方的地位開始翻轉。歷史上標誌性的事件便就是三川口之敗,從此之後三衙禁軍再也沒有作為主力參戰,當然這也與戰線西移有關。涇原路一直都是以駐泊禁軍為主,基本不存在成建制的京城禁軍。

  三衙禁軍和駐泊禁軍的區別,一是駐泊禁軍主要從本地招募,家屬隨軍,這也是歷史上好水川之敗後這什麼會有軍人家屬在韓琦馬前撒紙錢,三衙禁軍的家屬在京城,只有參戰的主要是駐泊禁軍才會有這種事情。再一個是指揮體系不同,經略司有一定的僚佐參謀人員,而且是隨著戰爭逐步完善的。徐平的軍制改革與歷史上的路線是相同的,這本來就是時代現實情況的需要,只是他走得更遠。歷史上三衙禁軍覆滅於宋金之戰,南宋軍制實際上繼承的是經略司駐泊禁軍體制,三衙名雖存實際上已經成了諸軍一支。

  這兩點不同,導致了兩種禁軍在前線的表現天差地遠。不過這個時代的人認為造成這種區別的是第一個原因,即東來的三衙禁軍是客軍,不能吃苦,不能出死力。而徐平則認為這第二個原因,根本的是制度上的問題,改變軍事實力要從軍事制度上下手。

  改革軍制談何容易?徐平也知道阻力必然很大,所以除了他根本的邕州舊部是三衙禁軍序列,改的還是駐泊禁軍。駐泊禁軍本來就跟地方聯繫密切,除了軍籍版冊是由三衙掌管外,日常事務都是由經略司掌管。最重要的,當然是駐泊禁軍不成體系,實際上是分散為各州的一部分,沒有跟三衙一樣形成一個強大的將領集團。而三衙禁軍駐京城,能夠影響朝政,三衙將領的政治能量就更不是駐泊禁軍能比的。

  韓琦覺得涇原路三衙禁軍不多,心裡沒底,在徐平看來這是好事。

  看著韓琦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徐平不由笑道:「稚圭,秦鳳路京城來的禁軍不過兩三千人,今冬打了兩仗,你覺得戰果如何?」

  韓琦苦笑:「雲行自在邕州破交趾,多少年來老於軍伍,我何德何能敢相比?前些日子卓羅城一陣,秦州軍面對昊賊親率精銳,一戰破敵,已是虎狼之師。」

  「同樣是駐泊禁軍,我新補進隊裡的多還是從川蜀招來的客軍,他們能戰,你還有什麼擔心的?下次大戰,在我看來,勝負關鍵不在這裡。」

  韓琦忙道:「雲行教我!」

  徐平沉吟了一會,問韓琦道:「番賊反叛,邊境不寧,稚圭以為這戰事該如何了結?」

  韓琦斷然道:「本朝以大國臨小敵,軍民是番賊無數倍,人多地廣,兵甲精良,自然是應該速速破敵!集合大軍,直擊番賊腹心,擒其賊酋,才是根本之計!」

  徐平點了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要如何做,才能直擊番賊腹心呢?」

  知道要做什麼並不難,眼光這種東西沒有那麼神奇,只要時機到了,英雄所見略同是正常的,關鍵是要知道怎麼做才能達成目標。達不成的目標,說得天花亂墜也沒有半分用處,只有同時提出具體實現的步驟目標才有價值。

  速戰速決,直擊黨項腹地,最好把元昊也一戰解決了,這種想法很多人都有,但如何做到呢?徐平是有自己一步一步如何實現的方略,韓琦卻只有決心。

  見徐平問起,韓琦道:「這一年我時常留意西北的戰事,雲行所上的奏章更是曾詳細觀看。你每每講起,自關中北上擊賊,最便捷的道路便是出古蕭關,沿葫蘆川北上,此言誠不虛也。遍觀史籍,自漢至唐,北向擊番胡,大軍無不是從這裡過。這條道路又寬闊,又有水利可用,沿路天都山物資豐饒,出川之後便是靈州,誠所謂天賜之地。朝廷派我到涇原路來,自當提本路勁旅,屯鎮戎軍左近,候時機到了,大軍直擊靈州!」

  徐平看著韓琦,好一會不知道怎麼接他的話。提大軍,直擊靈州,聽著是不錯,但怎麼提大軍就過去了呢?他好像什麼都說了,實際上關鍵的地方一點都沒提及。

  現在宋軍的問題,不就是沒有辦法提數萬大軍,直擊敵人一點嗎。卓羅城一戰,看起來容易,但不是徐平,現在沿邊諸將沒有一個人能做到。不要說打過打不過的問題,能夠迅速把五萬大軍集結起來,就不是其他任何一路帥司能夠做到的。宋軍每寨每堡必守,兵力異常分散,不是集結要多少時間的問題,而是根本就集結不起來。強行集結,會造成大量寨堡無人把守,會出更大的問題。

  秦州軍制這樣改那樣改,加強情報能力,加強軍事指揮,加強決策能力,加強行軍能力,當然都很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迅速集結迅速出擊的能力。一旦出現戰機,數天之內就可以在邊境集結數萬大軍,迅速擊敵,這遠遠超出了其他任何一路的能力。

  想了好一會,徐平向韓琦攤開自己的左掌,對他道:「兵法雲,傷敵五指,不如斷敵一指。反過來說,對於防守一方來說,就是不給敵人斷自己一指的機會。要做到這一點,則諸軍密切配合,隨時可以集結,至關重要。再反過來,進攻的時候,要想斷敵一指,則自己只用一指去攻顯然有悖兵法。要攻敵一指,就要攥起拳頭,直擊敵一點!稚圭,軍中帶兵作戰,首先要做到的是能夠聚散如意。千萬不要把這一點想得簡單了,你真正到涇原路去帶兵就當知曉,兵馬散出去容易,想再收攏就難了。散出去必有地方可去,要麼去守寨堡,要麼到某地就糧,而以守寨堡的時候為多。敵人未攻的時候,拼命建寨堡,恨不得有人戶的地方,都有寨堡,都有兵馬駐守。而到要收的時候,可沒有那麼容易。駐守的寨堡不能放棄,要不要留人?要留多少人?多少人留多少人動?臨敵之時,你算得過來嗎?所以稚圭,你說的方略沒有錯,接下來的幾個月,先想辦法在涇原路做到兵馬聚散隨意,既能夠伸開手掌守住地方,也能夠隨時握起拳頭來打人!」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6:54

第137章 事不怕細

  徐平說得苦口婆心,韓琦卻聽得一頭霧水。在韓琦看來,軍隊就應該是招之能來,來者能戰的,哪裡還有什麼聚散如意的問題?致於握起拳頭打人,就更加不是什麼高深的理論,比平常讀的兵書上講的差得遠了。

  雖然沒有說出來,徐平也從韓琦的神情讀出了他的意思,最後只能無奈地住口。還能夠怎麼說呢?徐平自己是從十年前在蔗糖務手把手招兵、帶兵,一點一點地總結出了這些經驗,就這還要加上前世的見識。韓琦除了任地方官,朝堂中多是任台諫詞臣,實務接觸的就不多,對軍事就更加是一竅不通。光看兵書就能打仗?紙上談兵的故事白學了。

  兵書說的有沒有道理?對不對?實事求是地講,大部分是有道理的,是正確的,但真正用於實際中,必須要跟自己的軍隊、自己所面對的形勢相結合。

  招之即來、來之能戰,你憑什麼讓手下的軍隊做到這一點?能夠做到這一點的軍隊數千年都沒有幾支,想讓自己所帶的軍隊做到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心血。

  握成拳頭打人,換一種說法就是進攻時要集中優勢力,力求徹底乾淨地消滅敵人。防守時要有實有虛,有重點佈防,而且要保持隨時集中兵力反擊的能力。說起來簡單,要做到可就千難萬難,不是你說一句話所統的軍隊就能夠做到的。

  節制兩路兵馬,指的是統一指揮軍事行動,平時的帶兵他是不管的,不然徐平也沒有必要跟韓琦苦婆心說這半天了。他最怕的,是到了戰時,自己佈置了軍事任務給韓琦,他沒有辦法保證讓涇原路的軍隊去完成。事後追究責任有什麼用?仗打敗了,自己同樣要跟著背鍋。一年多打兩場勝仗,千能萬難,把戰績敗光卻只在轉念之間。

  這些在歷史上留下偌大名頭的人,大多內心都有自己的堅持,不是輕易能夠被人說服的。這不是壞事,徐平也有自己的堅持,正是有這種堅持,才能在經過磨練之後,成為棟樑之材,撐起一方天空。可惡變可惡在,韓琦的磨練跑到徐平這裡來了。

  最後,徐平無奈地道:「這一年多我在秦州,以來西北的宣威軍和歸明神武軍為本,加上本地駐泊禁軍,以及蕃兵和自川蜀新招士卒,整訓部伍,擴到了五六萬人。幾個月間兩場大勝,這支軍隊尚算能戰。做這些事,我也算是有了一些心得。這樣吧,明天我們一起到定西城去,那裡新招來的川蜀新兵正在訓練,老部伍正在整訓,希望予你有所啟迪。」

  韓琦拱手道:「雲行厚愛,我自當不負所望!」

  徐平微微搖了搖頭,不再提起兩路公事,只跟韓琦喝酒,說些舊事和同年間的見聞。

  自秦州出發,過長山寨,走青雞川,走新建的者達堡,到定西城的大道已經修通。秦鳳路跟其他幾路不一樣,徐平的原則是能不修的堡寨儘量不修,治理防禦以合併族帳之後的村為主,即使修起來的堡寨,防守也主要是靠本地鄉兵,參以一部分廂軍。禁軍序列以大隊駐紮於幾處交通方便的軍事據點,必要時配合廂軍和鄉兵對付地方叛亂。

  主力軍隊如此佈置,是先前跟韓琦說的聚散如意的組織和制度基礎。招之則來,來者能戰,你憑什麼要求軍隊做到這一點?你下令集結軍隊的時候,他們卻各個都有自己正在執行的作戰任務,不是剿滅這處族帳,就是應付那處叛亂,軍令一下他人就能夠來了?沒有相應的組織和制度相配套,這就是一句空話。

  韓琦騎在馬上與徐平並排走在山谷中的大道上,見道路平坦,時不時還能見到運輸大批物資的車隊,與路上的行人各走一邊,並行不悖,對徐平道:「我出京時,人人都說西北川谷縱橫,道路崎嶇不便,以我在涇原路所見,確實如此。卻沒想到秦鳳路這裡,道路如此寬闊,而且平坦靈鏡,交通便捷,實出乎意料之外。有了這些大道,行軍便就容易了許多,想來經略下了無數功夫,費了心血。」

  徐平道:「不管於軍於民,道路都是第一要務。於軍自不必言,所謂軍情如火,有了大道才能快速行軍,快速集結,而且物資運輸便利,消耗也少。實不相瞞,同樣是一萬人的大軍,我這裡用到的軍糧不及其他三路的一半,用到的民夫更是他們的十分之一。所以其他三路每每都上奏糧草不足,我這裡卻還有富餘,都是靠著修好的道路。於民來說,有了道路,便就有了商賈,可以把本地富產的土產運出去,把需要的貨物運進來,就比其他的地方富裕。百姓富裕,駐軍便就有了支撐,不會因為駐軍激起地方百姓不滿。稚圭,到了地方先修路架橋,實是我們在地方為官的第一要務,你要記下了。」

  韓琦點頭,這道理確實不錯,整修道路、橋樑、碼頭這些交通設施是便民之舉,跟興學、勸農不相上下,是做地方官最快見效的三大政績。不過說起來容易,要修出這樣寬闊的道路來,時間如此之短,其他地方只怕很難做到。而且秦鳳路耗費錢糧較少,還在於對沿途運輸做了合理規劃。自嘉陵江到西漢水的水道水量季節性變化較大,而且水道在山中水急灘險,運輸能力比平原河流差了許多。徐平讓龐籍對此做了具體規劃,乘著水急運到哪裡存到倉裡,水量合適立即調集人和船進行轉運,沿途和徐平的前線軍中,對儲糧都有明確統計和計畫,儘量杜絕突發性地大量運糧。如此便就避免了陸路運輸,從川蜀來的物資都是從水路運來,而且充足。宋軍在西北的駐紮其實大多都是位於河邊的,但其他三路沒有統一計畫,往往是在水量足的時候沒有運用水利,等到秋冬打仗急需軍糧,便廣調民夫陸路運輸,由此造成的損耗數額驚人。徐平跟韓琦說的還是過於謙虛了,同樣人數的軍隊,其他三路所耗費的物資要在秦鳳路的三倍以上。軍隊的訓練,行軍打仗是技術含量很高的工作,沒有技術人才相配合,做事情往往是事倍功半。

  行進間,韓琦見每有大的馬隊或者車隊迎面相會,都是主動避到自己的右側,並行不悖地交會而過,不像其他地方一樣讓道,不由問徐平:「經略,車隊馬隊交會,各自避到道右交會而過,也是這裡定下的規矩嗎?倒是跟其他地方不同。」

  徐平點頭:「這是為了交通便捷。常言道,行路不怕慢,就怕站,你在路上停幾次,多少時間便白浪費了。這樣交會而過,只是大家都稍慢一些,不至於停下來,自然就比平常快速許多。至於避到道右,只是為了騎馬和趕車的人喝斥牲畜方便罷了。」

  這個年代也是有交通規則的,比如川蜀北上的道路,便就把交通規則刻在石碑上,立在大道邊。不過這個年代的規則,是以民避官、官民避軍為主,並不講左行右行。徐平定下走在道路右側,只是他前世帶來的習慣,實際這個年代以左為尊,左行才是合理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6:55

第138章 文明之師

  前方的山谷一下子開闊起來,一座方城出現在面前,韓琦知道,定西城到了。

  勒馬停住,韓琦感歎道:「自雲行到秦州,一年多立下了多少大功,當今滿朝文武無人可比。走了這一路才知道,世間事沒有僥倖,你能立下這些功業,是付出了無數心力。從軍事到民治,到城中商鋪到鄉間道路,事必躬親,談何容易。」

  徐平笑道:「我們都是凡人,一樣兩手兩腳,一個腦袋,事必躬親如何能夠做到?就是諸葛武侯一樣也做不到,不然就不會有街亭之失了。說是事必躬親,實際上最多也只能把治下的事情過一下目,連吩咐手下人怎麼做都不可能。過這一下目,為的是把所有的事情連貫起來,條列清楚,知道要從哪裡下手。而不是賣弄聰明,以為看一眼就能發現事情的癥結,吩咐屬下把這件事這樣做了,那件事那樣做了,從此就能一帆風順。這樣行事與事必躬親無關,只是好大喜功,愛出風頭罷了。事間萬事自然有其條理,做事情的第一要務就是把這道理弄清楚,然後才能真正知道該如何做。這世間,惟有道理最大。」

  韓琦暗暗點頭,知道徐平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雖然與徐平是同年,但徐平坐到這個位子是一步一步靠著政績走上來的,做的多是實務,在每一任上都有大功。韓琦則不同,他是最近幾年入了趙禎法眼,從知諫院、直舍人院、知制誥這條台諫詞臣的青雲大道飛速升遷上來,數年間成為一路帥臣。他的資歷還不如徐平,徐平還在地方做過一年的權知州,提舉過左江道溪峒事,主管過蔗糖務,韓琦則根本就沒有任過知州職事。韓琦能有今天,靠的是他會做人、會做事,眼光獨到,也有他父親生前為他經營下的人脈,當然最主要的是趙禎的賞識。

  同樣的機會也曾經擺在徐平面前,只是徐平選了另一條路,一條讓人無話可說的路。

  韓琦任涇原路帥臣,特別是與年齡相差不大而資歷差別巨大的徐平靠在一起,他的壓力是非常大的。現在朝野充滿了對韓琦的不信任,他急需功績證明自己,證明趙禎的眼光是正確的。這是徐平最擔心的事情,根基不牢,急於建功,很容易犯下大錯。帶著韓琦在秦州附近走一走,讓他知道事情是急不來的,要建功光靠心急不行,靠著耍小聰明更加不行,必須伏下身子去,從實務、從細節一步一步做起。只有對涇原路的軍事、民政有了總體的把握,才知道要從哪裡著手,知道怎麼去做。帥臣跟一般的地方知州大不相同,做知州只要照著已有成例便不會犯大錯,只要用心做幾件事就會收穫官聲民望,帥臣可不是如此輕鬆。做事情不紮實,能力不行,大戰一起就會原形畢露。

  定西城是一座徹頭徹尾的軍城,城裡雖然也有民戶,也有商鋪,甚至行商聚集,非常熱鬧,但這一切都是為軍隊服務的。徐平不在定西城的時候,這裡的事務便由秦州監軍王凱代管,民間事務也一樣是由帥府按軍法裁處,跟秦州大不一樣。

  到了城外,王凱早已帶了城中的將領迎出城門來,一切行禮如儀,迎徐平回帥府。

  定西城並不大,由南門進,沿著中心大道行一裡多路,便就看見帥府。一杆「帥」民旗下是一面照壁,上面的字韓琦認得,是徐平親筆所書:「子曰:吾道一以貫之,仁恕而已矣。忠於事而恕於人,遇事不避,迎難而上,同袍有難,竭盡支援,可謂軍中之仁。」

  韓琦看了幾眼,記在心裡,對上面的內容有些茫然。在徐平改秦州軍制的爭論中,韓琦雖然態度模糊,沒有公開表達意見,實際上心裡是反對的。以同年的交情,他支持徐平就公開上書了。在韓琦的認識裡,軍隊就應該嚴階級,重軍法,令出如山。至於在實踐中這些要求實際上根本不可能做到,他是體會不到的,做不到令出如山說明階級法還不夠嚴厲,軍法還不夠酷烈。對於武人,無非一個賞字用錢,一個懲字用殺。世間誰不愛錢?世間又有哪一個不怕死?這兩點做到了,何愁軍中不治?

  這是這個年代讀書人的通病。五代武人當政,用文人為吏,現在文人當家作主了,事情便就反過來,有意地回避吏事,專心做官。做官怎麼做?以大道佐君王,只要認準了心中那條大道,規勸帝王按王者之道行事,便就萬事大吉。至於政事的細枝末節,由小官小吏去處理就是了,高高在上的大臣們怎麼能在上面花精力呢。

  現在正是一個轉捩點,以王曾和呂夷簡為代表的上一代大臣還精於吏事,後面跟上來的,除了一個徐平,下一代中已經開始以清談詞臣為主了。徐平帶的那一批能做實事的官員還處於底層,沒有進入決策的中心,宋庠、韓琦這些人才是主流。

  嚴階級、重軍法,對軍隊重賞重罰,聽起來很有道理,理論上也可以一直追溯到法家身上。實際上漫長的歷史長河,已經用事實說明這樣做是非常不靠譜的,哪怕就是始皇帝統一六國的時候,他的軍中也不是如此的嚴酷,主將善撫士卒是必修課。

  有壓迫必然就有反抗,壓迫越重反抗越大,人不是猛獸,帶兵不是訓獸,而哪怕就是訓獸也不能全靠鞭子。這個道理簡單明白,但就是有非常多的人不信邪。在底層掙紮的時候怨天尤人,怨的是上天不讓自己高高在上,尤的是自己的父母祖宗無能不給自己一個好出身,這種人千百年來不乏其人。他們一旦發達,不用登上高位,只要有了一點地位,便就把他們曾經痛恨的手段興高采烈地十倍百倍地施加到別人身上。重賞最好只賞自己,下面的人扔一根骨頭就應該感戴德了。重罰最好是罰別人,把手下的人抽筋剝皮都好,只要自己不少一根汗毛。你想把世間事用最簡的辦法解決,上天就會把毀滅這個最簡單的結果給你,天地間的事就是如此公平,由不得你耍弄自己的那一點小聰明。

  越是戰場征伐,殺人如草芥,越是要常存仁恕之心。你如果嫌麻煩把這一點仁恕之心扔掉,用最簡的辦法解決問題,那天地便只好讓你毀滅。

  這是徐平的辨證法,這個年代的中庸之道,凡事扣其兩端,而得其中。這個中不是和稀泥,而是要得到正確的做事的辦法,徐平所求出來的,便就是以仁為核心的文明之帥。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6:55

第139章 鋤頭要揮好

  進了帥府,照壁後面是兩面巨大的鏡子。這不稀奇,現在很多衙門都會設大鏡子,用於整理儀冠,上至政事堂,下至縣衙,大多都是如此。只是在鏡子兩邊有句話,是其他地方所沒有的:「入此門來謹遵軍令,出此門去善撫士卒。」

  韓琦看了,暗暗點頭。此時名將,往往都要如此要求自己,不貪愛錢財,對屬下兵將出手大方。只是政策上對軍隊是誘之以利,帶兵又要求如此,總有些怪怪的。

  到了帥堂,上了茶來,徐平隨口問一些現在軍中的事務。

  王凱道:「自年前張鈐轄到川蜀募兵,陸陸續續到兩個月前員額已經齊備。現在尚有一萬一千多人在整訓,等到盛夏,應該就能全部整訓完畢,分到各軍當中。」

  韓琦奇道:「怎麼新兵募來,不是直接補到軍中嗎?」

  「當然不是,民與兵千差萬別,可不是只看手中有沒有刀槍的不同。新募來的兵,先要訓好,過了從百姓變成兵這一關,才會分到各軍當中。」既然韓琦提起來,徐平便就多說幾句。「從民變兵,改變做百姓時的習慣,一切按照條令行事,稱為訓。這時他們熟悉軍中的法令、制度,習慣軍中的日子,初學作戰的本領。至於本領好與不好,在這個時候不過多考量,只要會了就好。分到各軍之後,按照先前訓時練會的本領,再多加演練,到純極而熟,稱為練。從訓到練,是選從民到兵這一關,再過真正成為合格兵員一關。凡是過不了這些關卡的,就不能補入軍中,或為廂軍,或為雜役,軍中不允許濫竽充數就是了。」

  軍隊不管是平時還是戰時,都是有各種訓練、作戰任務的,新兵補進去,對他們進行培訓只是附帶。如此一來訓練的效率就極低,甚至還有老兵欺壓新兵,把新兵當奴僕,各種各樣的層出不窮弊端。甚至一兩年間,還有新兵沒有摸過刀槍,沒經過戰陣的,到了戰時只能被充作炮灰。把新兵集中起來統一整訓,毫無疑問效率高得多,效果好得多,只是對於帥府來說組織和制度相對麻煩而已。定西城這裡新兵整訓的時間是六個月,特殊情況下會有縮短,但不得低於三個月。這些新兵完成整訓,單從作戰技能上來說,已經完全不遜色於這個時候的禁軍,這個年代禁軍的訓練本來也很鬆馳。

  新兵集中整訓,分發各軍後再配以久經戰陣的老兵作骨幹,是秦州幾支大軍拉起來的基本模式。有了這種模式,才能保證軍隊規模迅速增大戰力基本不降。

  這是跟原來的禁軍完全不同的組織形式,只有如此,才能保證迅速擴大規模的軍隊仍然保持戰鬥力。以前不管是禁軍還是廂軍,補入新兵員都是直接把人塞進軍中,由統兵官和老兵看心情訓練,效果不言而喻。一旦沒有本部,或者新兵員過多,軍隊就直接失去了戰鬥力。一種極端的情況是「選募」,即沒有基本的骨幹和組織架構,臨時讓某個地方的兵士、義勇和壯丁自己應募,去執行戰鬥任務。如歷史上元豐四年的五路伐夏,臨時在京師選募了一萬五千人,由王中正率領赴麟府路作戰,基本沒有起到任何正面作用。

  兵和民有根本的區別,不是你塞給他一把刀百姓就變成軍人了。這種差別最重要的不是作戰技能,不是敢不敢見血殺人,而是幾乎成為本能的組織性和紀律性,用這個年代的話講就是明部伍知約束。隨便拉壯丁補充員額的必然是無組織無紀律的部隊,新兵入軍的最開始一段時間經歷什麼,大致就反映了這支軍隊的面貌。

  徐平把這些講給韓琦聽,韓琦想了想道:「經略此話實有道理,不過,要與番賊比這些只怕本朝不占上風。據我所知,番賊之軍本於部族,酋長就是大小首領,自小教習,上動一指下即知其意。而且他們兵法又酷,據說番賊用飯,皆要舉手掩口才敢食,生怕上位者見到開口以為他們有話要說。而且他們日常放牧,弓馬嫺熟,閒時狩獵,配合又精,這些都不是我們中原人所能比的。要跟番人比紀律整肅,奮勇敢戰,非啖之以厚利,刑之以酷法不可!出京之前,朝中諸公無不如此以為,琦以為所言甚是!」

  徐平看著韓琦,好一會才笑了笑:「道理不辨不明,話不跟你講透了,看來你對軍中事還是只知皮毛,將來帶兵是難事。番人遊牧,弓馬嫺熟,又如何?兩陣交鋒,可不只是弓馬對射,還要一刀一槍去砍去刺。刀槍砍刺,便如中原人揮鐮刀、使鋤頭,怎麼不聽人說漢人地種得好,所以善使刀槍呢?他們狩獵的時候配合精妙,我們漢人種地收割,一樣有薅鼓田漏,千百人一起向前,便如軍陣一般,又差在哪裡?我跟你說,這世間,只要鋤頭揮得好,泰山一樣挖得倒!你講這些,說漢人打仗不如番人,沒有半分依據。只不過幾百年來,漢人被番胡欺負得苦了,一直打他們不過,找這些藉口安慰自己而已。至於番胡軍法酷烈,那是因為他們是各部族強行捏合在一起,不得不如此罷了。軍法之嚴,與刑罰之酷,沒有半分關聯。古人說得明白,亂世才需用重典,太平時便當寬刑以恤民,這話放到軍中來,便就是戰時執法要嚴,平時還是寬恤為主。我軍中講忠恕之道,便就是涉及到軍事,如訓練、行軍、作戰,軍法一定要嚴,而在日常,則主講仁恕。對軍事嚴謹,一絲不苟,軍事之外的日常則寬鬆活潑,一寬一嚴,一鬆一馳才謂之道。」

  韓琦張了張嘴,終於還是沒有說什麼,又把嘴閉上了。徐平的那一句幾百年來被番胡欺負得苦了,才編出這些藉口來安慰自己,讓韓琦無話可說。

  真正講起來,騎射還是有優勢的,雖然無法決定一場戰鬥的勝負,正面相對大多無法撼動步兵軍陣,但機動的優勢太大了。但這個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的優勢對比,還遠不足以抵消國力的差距,宋軍打不過別人,跟日常生產習慣的不同關係很小。

  你不能說遊牧民族平時騎馬所以打仗的時候有優勢,這一點成立,漢人平時揮鋤頭舞鐮刀也同樣是優勢,優勢還更大。真正的原因還是農耕民族軍事文化的斷層,從五胡亂華到安史之亂,再到大宋立國,按照遊牧民族的軍事文化去想問題已經成了主流,此時的文人論兵就是從這種軍事文化基礎上來的,自然是南轅北轍。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2 16:56

第140章 寬嚴並用

  文明人總是想得多,當文明毀於野蠻,便會有人不厭其煩地向別人灌輸,失敗不是因為戰爭沒打好,而是從文化根子上就錯了。之所以被野蠻的族群打敗,是因為文明不適於戰爭,不只是你們的文化不適於戰爭,就連你們的人種都不適於戰爭。總而言之,要想在野蠻人的進攻面前站住腳,就要改變自己的文化,甚至置換自己的人種。

  於是,一個早已達到高度文明程度的族群,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中原王朝因為內亂被遊牧民族乘虛而入,此後在漫長的數千年歷史中,雙方衝突中實際上依然是以農耕為主的中原王朝占上風,但無論在當時人,還是後人的印象中,卻都認為中原孱弱不堪戰。特別是從中晚唐後,尤其如此。說一千道一萬,這種認識是伴隨著遊牧民族的軍事文化成了中原王朝的主流,把曾經的軍事文化替代後出現的。與軍事制度的斷層相比,這種軍事文化的改變影響更加大,扭轉也更加困難。

  學習是非常難的事情,胡服騎射使趙國變得強大,是因為學了胡服騎射的趙國還是那個中原的趙國,而沒有變成胡族的趙國。學習是要本於自己,吸收學人好的東西來加強自己的弱點,而不是跪在地上仰望以為自己不如人,把什麼都抄過來。但話是好說,當你一次又一次地跌倒,別人還要你一次又一次地爬起來戰鬥,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這個時候有個聰明人來告訴你,不用站起來了,你只要以後一直在地上爬著走路,豈不是好?又有多少人能夠抵擋得住這樣的誘惑?這片土地上從來不缺少這樣的聰明人。

  徐平的軍改在秦州順風順水,幾乎沒有遇到任何反對,那是因為對於軍人來說,新的軍制下他們過得無論如何也比以前好得多。權力被剝奪一部分的統兵官,大多是從其他地方新補來,又在短時間獲得大量戰功,飛速升遷,自然一切都好。但到韓琦這些聰明人這裡,便覺得一切都跟以前的認識格格不入,自然是看哪裡都不順眼。

  見韓琦有些迷茫,還有些不安,徐平也能理解他的心情。他本是抱著萬丈雄心來到西北,要建功立業的,結果到了徐平這裡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顛覆了他以前的認識,能夠安然接受才是奇怪的事情。沒了這份堅持,歷史上也就不會留下他的名字。

  站起身來,徐平對身邊的幾人道:「天時還早,我們到軍營中看一看吧,韓經略在秦州也不能久留。練兵帶兵,說到底還是為了打勝仗,不能打贏一切成空。我們看一看,這些整訓出來的新兵,到底是不是按著能打仗來練的。」

  韓琦點了點頭,默默地站起身來,沒有說話。對啊,再是說得天花亂墜,帶兵終究是為了打仗的,戰場上打不贏,說得再好也沒有用處。最近的兩場勝仗,徐平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瞭自己帶的軍隊能打,你看不慣又能如何?這樣持續下去,如果還是徐平這裡連戰連勝,禁軍一無是處,韓琦就是不理解,也要跟著秦州軍一樣進行軍改。

  新兵的軍營並不在定西城裡,城中是整訓好的正規軍駐紮的地方,新兵都在城西和城北的谷道之中。這些新兵有時候會配屬到魯芳的橋道廂軍之中,協助架橋鋪路,甚至整治農田、開渠引水等基礎設施的建設。與遊牧民族的狩獵活動一樣,開渠、修路等大工程是農耕民族在生產中培養和展現軍事能力的時候。這些活動中高度的組織性和紀律性,對生過程中的複雜管理和後勤保障的考驗,與軍事活動相比不遑多讓。

  生產方式的不同對於軍事文化和軍事制度有不可忽視的影響,軍事要與生產方式相適應,離開了這一點,便就如魚兒離開了水,怎麼樣都是半死不活。徐平的軍事改革,根本上還是紮根於農耕文化之上的,便如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一般,把騎兵引進來作為補充,成為這個體系一部分。這是中原軍事文化的根本,高度強調組織與配合,強調紀律性,強調個人要服從整體。人心齊,泰山移,把所有的人擰成一股繩,萬眾一心對抗天災人禍。

  出了定西城西門,一路西行,過了五六里路,山谷開闊起來,便就是大片的軍營。這是半永久性的設施,不使用帳篷,而是簡易的草房。川蜀來的新兵在帳篷中住不慣,沒有必要勉強他們,只要能夠適用必要時候行軍的節奏,不必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

  一進軍營,韓琦便就看見路邊揭著大榜,依然是徐平軍營的風格,上寫六個大字:敢戰、能戰、善戰。另一邊是另一幅榜,寫的是:軍事上嚴遵軍令,一絲不苟;軍事外放鬆快活,軍營不是牢房。再走幾步,又是一幅大榜:一切刑罰斷於軍法司,統兵官不可行私刑,大杖小杖一律不許。

  韓琦看著心裡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在其他各軍都在嚴階級法的時候,徐平這裡連統兵官施杖刑的權力都剝奪了,要知道其他地方把兵士打死了也無人過問。統兵官沒的了刑罰的權力,還怎麼帶兵?孝子尤要從棍棒下出,更何況是軍中士卒呢。

  與韓琦並排的王凱看見他的表情,低聲道:「經略,軍中士卒也一樣是父母生養,棄家從軍已是不易,要讓他們安心軍營,是要在這裡過得趁心如意才好。」

  韓琦猶豫一下,還是道:「這如何能夠一樣?他們從軍,拿著軍賜祿米,自然就要為國家效力。營中輕鬆快活,如何行得了軍打得了仗?」

  王凱淡淡地道:「反正那些視士卒如草芥的也並沒有打勝仗,我們善撫士卒,卻倒連著兩場大勝。人是皆一般,士卒拋妻棄子,捨棄家園,千里從軍,總要對他好一些。」

  韓琦不由沉默,天大的道理,也比不過這一年連續兩場僅有的大勝。你覺得這樣做不對,但偏偏就是秦州軍這裡這樣做打了勝仗呢,那到底是誰錯了?

  旁邊不時有士卒列隊走過,與在來時大道上見到的一樣,相會時只是到一邊讓行,並不停住行禮,甚至伏地不敢仰視。韓琦見了,不由皺眉道:「來時一種所見,秦州軍的軍紀嚴謹,怎麼軍營裡面這些士卒見了經略,並不停住行禮,連橫杖都沒有!」

  王凱道:「軍營中都自有任務,一切按照軍紀,遵從軍法。行軍令時,一切當以軍令為遵,哪怕是經略來了,只要不是別有佈置,他們依然是按軍令行事。路邊避讓是遵從營中的軍紀,不停住施禮是遵從軍令,這是軍中的規矩。」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33

第141章 留你兩天

  到了此處軍營的官廳,負責此處的張亢才得了消息,急急忙忙趕了過來。

  落座之後,徐平看了看韓琦,對張亢道:「韓經略新近帥涇原路,那裡兵少將寡,又缺宿將,等到秋後與番賊對敵,不免有許多難處。趁著這兩天無事,讓他到新兵營裡來看一看,回到涇原路之後對軍事不至於茫然不知從何處下手。」

  張亢看了看韓琦,見他一直沉著臉,心裡大約就猜到了韓琦的想法。張亢一樣是進士出身,雖然轉了武職,跟同年文臣還是有交情,對於朝中關於秦州軍制的爭論不陌生。而且張亢自己最開始也對徐平的軍改不以為然,只是作為部屬,理解了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罷了。一直到最近兩場大勝,他轉過頭來再看軍改,才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想了想,張亢道:「若是要讓韓經略熟悉軍事,不如在那邊的將校營裡待上兩天。這邊都是對新兵整訓,一路帥臣看起來有什麼意思?將校才是軍中根本,他們平日裡在學些什麼,如何做事,韓經略看了當有大用。」

  徐平點頭:「說的也是,士卒整訓,急切間做不起來。將校營那裡看一看,對軍中事務便就有了大致眉目,將來做事便就有了條理。——這樣吧,稚圭,也不差這一天兩天,你便到將校營裡住上兩天。你仕宦十數年,一直未管過軍中事務,到那裡看一看,對你在涇原路管軍有好處。往常禁軍裡面,許多大將不能識文斷字,日常事務不得不倚賴吏人。而文臣統兵,對於軍中事務不熟,一樣要受屬下將領擺弄。說起來,軍政管著許多人,又都是聚在一起,認真治理比理民政更加繁難。這麼繁難的事,便要求統軍的將帥,不只是要知武事,同時也要知文事,缺一不可。文武相參,才能把軍中治好。我這裡要求軍中將校全部要集中學習,每人都要識文斷字,能夠開弓射箭,知道如何行軍打仗。文臣統軍,應該也是如此,進將校營去學些日子是應該的。」

  韓琦心裡是不願去的,按照徐平的說法,統兵的將帥要允文允武,這如何容易?文臣自小學的是讀書寫字,聖人經典,拿慣了筆的手如何開得了弓?武將更是如此,使慣了刀槍,讓他們拿起毛錐子來寫字,比讓文臣開弓更難。這麼難做的事非逼著大家去做,到底有何意義?一軍之帥,知道如何調兵遣將就好了,要不需要上陣殺敵。

  見韓琦沉默不語,徐平又道:「藝祖在時,曾說欲讓天下武人盡讀書,當然,藝祖也說過欲讓文臣都知武事。英明神武如藝祖,自幼從軍,征戰無數,這話當非隨口而說。當時天下未定,此事做起來麻煩,現在天下承平已久,文臣武將眾多,再做就沒那麼難了。」

  見徐平把太祖的話搬出來了,韓琦哪裡還好再說什麼?拱手道:「經略說的是,謹受教!」

  徐平點了點頭:「對了,現在將校營那裡的行軍作戰、參謀籌畫都是李璋在管,稚圭便就到那裡跟李璋待上兩日吧。大致瞭解一些,不致於將來茫然無頭緒。」

  韓琦面無表情,拱手答應。

  看著韓琦的神情,徐平突然覺得有些失落。按照這個時候的常規,自己兼節制涇原路兵馬,其實並不需要管太多,只要到了戰時,把行軍作戰的軍令交給他們就好。完成了軍令自然有賞,完不成自有責罰,何必苦口婆心地跟韓琦講這些?說來說去,還是對現在的禁軍沒有信心,擔心到了作戰的時候,他們把自己辛苦經營的局面搞砸了。再一個,也是因為韓琦是自己的同年,是真心實意地想幫他一把。但看韓琦的樣子,顯然他覺得這是多此一舉,徐平把他留在這裡兩天,說不定還滿心不樂意呢。

  自己操心費力,強人所難,又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將校營是專門培訓軍官的,來源一是原有的將校,再一個從平時和戰時立功的士卒中選拔優秀的出來,到這裡來培訓。只有合格的才會升遷,而如果連自己本級的考核也不合格,便就會被分配到廂軍或者到附近的堡寨做巡檢,剔出野戰集團。徐平不苛刻,除非犯了大錯,不會對屬下動不動責罰,更加不會隨隨便便就奪官降職。在這裡不適任,換個能夠做得來的地方就是了,實在不行還可以轉為州縣的武官差遣。

  徐平一再跟屬下強調,行軍作戰是比地方事務更加繁難的政務,指揮作戰的將校自然而然地也要求掌握更多的本領。讀書識字是必須的,連軍令都要別人讀給自己聽,文書需要別人幫著寫,自己只會畫花押按手印,軍中不許有這樣的將校。初調入高大全軍中的賈逵大字不識一個,現在也能寫出似模似樣的軍報來了,文采雖然談不上,最少能把一件事情講清楚。這是徐平軍中最基本的要求,做不到這一點,便就跟軍官無緣,立再多的戰功也只能是多得賞錢,而不會得到升遷。

  一年多的時間,現在五軍基本都能達到這個基本要求,有的因為實在學不會,被裁汰出軍,補到了秦州的各處堡寨任兵職。其中有不少人,在被裁汰出軍,到了地方之後,自己繼續學習,又重新回到了軍中。有這樣的軍官隊伍,作戰方案的討論,軍中的各項制度廣采眾議才有了基礎。作為一支朝廷的正規軍,不可能跟不識字的番軍一樣,戰前招眾酋長來,坐成一圈商量怎麼作戰。朝廷還有官員似模似樣地把番軍的這種做法寫下來,向朝廷上書,認為是他們善戰的原因之一。卻不知正規的作戰本來就是要求這樣,不但是要各級軍官討論,還寫成文字,統一匯總到帥臣面前。軍令的下達是非常嚴肅的事情,必須廣采眾議,軍中上下再無疑議,上下同心才能決定。

  聊了一會閒話,徐平站起身來,叫著韓琦在軍營裡隨便走一走。

  此時已到正午,軍中開始放飯,王凱則指揮著準備酒宴。

  軍營裡的日常伙食非常簡單,按照徐平的要求,每人中午要一大碗肉湯,一大碗米飯或者兩個大饅頭,還有一大碗菜。西北這裡牛羊便宜,軍中日日宰殺,軍官們吃肉,剩下的骨頭煮湯,給士卒們喝。反正人多了便就多放水,人多了喝得稠一點,也不怕不夠。

  看著士卒們來來往往取飯端湯,徐平對韓琦道:「稚圭,有一句話我常常在軍中講,現在也對你講一遍。行軍打仗,是比地方政務更加繁難的事情,切不可看簡單了。地方政務是如何做的?比如要修一座橋,先由官吏帶人查勘,估計耗費的錢糧人力時間,再一步一步組織起來,最後少者數百,多者數千數萬,甚至於數十萬人一起做事。其間的事情靠頭萬緒,要多少官吏、百姓參與其中。行軍打仗也是一樣,戰前籌謀,臨戰指揮,比建橋修路要管的事情不知道多了多少。我們身為一軍之帥,不需要知道這些事情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人力有窮盡,也不可能做到事事精通,但最少要知道做哪些事情。是也不是?」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33

第142章 話已說盡

  韓琦想了想,苦笑著搖頭:「雲行,我知道你的意思,你這裡打了勝仗,希望我到涇原路去帶兵也能打勝仗。你的一片苦心我能明白,可世間的事,不是你在這裡說一說,我在這裡聽一聽,換一個地方我就做得來的。秦州軍改,現在看起來益處頗大,但說實話,你在這裡做的事情,跟朝野官員以前所知差的太多。便如你說軍政比民政更加繁難,自古以來卻不是這麼認為的。軍中何事?上至樞密院,也無非是那十幾房,而且大多與軍中事務無關。至於三衙,數十萬軍不過幾十個吏人,再加上各統兵官,又繁難在哪裡?軍需自有隨軍轉運使,作戰自有各主將,日常帶兵自有各統兵官,一切皆有條理。而你這裡是把一切都打亂了,以重新捏合起來。且不說對與錯,哪怕就是你這裡做的才是對的,我到涇原路又哪裡去找這麼多合用的人來做這些事?雲行,你的苦心我明白,但讓辦起來,現在實在做不到啊!將校營裡既然講運籌參謀,自然是有用的,我到那裡住兩天,初步瞭解一番軍中事務,自然是好事。至於其他的,還是以後時間長了我們再議如何?」

  徐平看著韓琦,怔了一會,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韓琦說得也不錯,別說他心裡對自己的做法不認同,就是認同,現在也找不到那麼多合適的人選去幫著他做事。從秦州軍中抽調人力是不可能的,秦州軍剛剛捏合起來,沒有多餘的人手抽出去。再一個涇原路是涇原路,徐平節制兩路兵馬,只是有指揮權,而沒有對涇原路軍隊的管理權,是韓琦而不是他是涇原路的都部署。兩路兵馬各不相干,人馬調動必須通過樞密院。

  無奈地點了點頭,徐平道:「你說得不錯,我說的再多,實際上也幫不了你什麼。這兩天你便跟李璋一起,瞭解一下軍中的規劃籌謀,熟悉一下軍中事務。不過我要說一句,你其他的可以不熟悉,但最基本的要知道。如我們要在一處駐軍,那就要知道為什麼要把軍駐在那裡,怎麼駐在那裡,軍營怎麼佈置,糧草如何籌措,等等一應事務必須做到心中有數。如果我們要在某一處作戰,必須要知道為什麼要到那裡作戰,而不是在別處?到那裡要跟什麼人多少人作戰,仗要怎麼打?把這些定下來,如何保證按著自己想好的來,而不會發生意外?——你現在可能覺得我說的這些多餘,行軍打仗誰會忽略這些?但實際上真正打起仗來,總是在這些地方出現疏忽,那時就悔之晚矣!」

  韓琦拱手:「謹受教!雲行說的這些,我會格外留意的!」

  徐平停住腳步,看著不遠處的大山。此時已到初夏,山上重要變得鬱鬱蔥蔥,天地間一切又重新變得有活力起來。然而他的心裡總是覺得不踏實,只覺得有無數的話要跟韓琦講,有無數的東西要教給他,卻又無從說起,心中鬱悶。不是徐平好為人師,而是涇原路正當葫蘆川谷道的要衝,從秋後開始,一切的戰事都會圍繞那裡。如果元昊把進攻的重點放在左路,環慶路那裡,徐平這裡可能沒有大戰,但不管怎樣涇原路是免不了的。這樣一處重要的戰場,容不得半點疏忽,那裡的差錯需要左右兩翼數倍的兵力去彌補。徐平實不想因為低級的失誤在黨項那裡過多地浪費人力物力,有這時間做什麼不好?

  卓羅城一戰讓徐平看清了元昊的虛實,現在只要宋軍不出現失誤,穩紮穩打,三兩年間也可以把黨項打崩潰。只要給徐平一兩年的時間,牢牢奪取並占住天都山,則對黨項的局勢就豁然開朗,牢牢把握住戰爭的主動權。

  人力有時而窮,世間的事哪裡是你想到就能夠做到的呢?韓琦雖然對秦州的軍改並不熱情,但他在涇原路已經是最好的局面了,如果換了范仲淹來,徐平連這樣苦口婆心勸說的機會都不會有。范仲淹對西北局面自有一套看法,而且他還有一整套的人員班子,根本就不會理會別人說什麼。如果換了王沿來,估計更糟,來不來見徐平一面都不好說。

  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徐平對韓琦道:「我知道自己說的太多,都有些婆婆媽媽了,話說多了會適得其反。唉,明白講吧,稚圭,秋後的戰事必然是圍著涇原路打,不管是黨項先打東邊還是先打西北,總之是會沿著葫蘆川谷道,你肩上的擔子重啊!言盡於此,如果番賊來戰,你務必先求不敗,不要急於求勝。只要不敗,我們就會有辦法!」

  韓琦拱手:「經略說的都是肺腑之言,我記下了!」

  「天時不早,我們回去吧,不要讓其他人久等了。軍中的酒食雖然簡單了些,但別有一種風味,稚圭可以多用些。」一邊說著,徐平一邊回身,與韓琦回到官廳。

  王凱在後衙擺下酒宴,宰了一隻羊,用炭火烤了,剩下的骨頭之類煮了一鍋濃湯。此時沒有什麼果蔬,就在山上打了些野蔥野韭之類,充作調料。

  該說的都已經說完,自己的態度也已經向韓琦表達得清楚,酒筵上徐平絕口不再提政務,只是一味勸酒勸菜。菜色雖然簡單,這羊卻選得好,又肥嫩,而且沒有絲毫雜味,吃起來極是鮮美。飲酒吃肉,倒也其樂融融。

  正在幾人吃得熱鬧的時候,衛士來報,秦鳳路轉運使郭諮到了軍營外,有急事求見。

  徐平急忙站起身來,讓衛士把郭諮帶到官廳,自己去見他。郭諮一直在鳳翔府負責各種工廠作坊,與主管營田務的王拱辰各管一攤,他那裡應該沒什麼事才是,怎麼會突然找到這裡來?徐平心中疑惑,淨了手,急急到前面官廳來。

  到了官廳還沒有落座,離諮便就從外面匆匆進來,拱手行禮:「來得太過匆忙,沒有提前稟報一聲,不要誤了經略大事才好。」

  徐平笑道:「你來了便是大事,還能有什麼事好耽誤的?說一說,為何來這麼焦急?」

  郭諮笑了笑:「自去年起,經略便就交待了幾件物事在我那裡,說是好好改造一番,將來必能派上大用場。我不敢怠慢,忙了幾個月,終於有了頭緒,最近制了幾件出來,拿來讓經略過目。看看還有哪些不如意的地方,我好回去修改,總要不誤了防秋才好。」

  徐平忙問:「是哪兩樣?」

  「一是能在草原大漠行走自如的大車,再一個是方便攜帶的火炮。」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34

第143章 新車新炮

  在官小位卑的時候,徐平還有時間搗些跨越時代的新奇玩藝,從當上三司副使之後便基本沒有精力了。此次在西北面對黨項,徐平想來想去,這個年代能夠做出來,在戰場上能夠發揮巨大的作用的,一個是望遠鏡,一個是火炮,還有就是越野性能更強的車輛。徐平能做的還有很多,不過在戰場上的作用,就遠遠比不上這三樣了。畢竟這個年代,宋軍的武器裝備已經是世界上的最高水準,錦上添花並沒有太大意思。

  火炮徐平出來很久了,但一直沒有辦法用於野戰,便於攜帶的威力太小,威力大的又只能用於守城,處於一個很尷尬的地位。在西北築壘而戰的時候又不多,戰爭往往是在快速移動中抓住戰機,而不是一步一步攻城,笨重的火炮用處就更加小了。火炮要在這裡用於實戰,必須更加輕巧,更加便於攜帶,最好能夠隨著騎兵前進。

  車輛也是同樣的道理,但在秦鳳路用的馬拉大車,在修好的道路上自然好用,但到了沒有道路的草原大漠,便就問題多多。一個是越野能力不強,溝溝坎坎過不去;再一個是過於顛簸,車上難以坐人,車也容易散架;還有一點,就是車壞了維修不易。

  徐平實在抽不出時間來做這些,便就把改進的任務交給了郭諮。郭諮天資聰慧,對於發明創造特別是機械有難得的天分,他也能夠靜下心去研究這些。

  見郭諮滿面興奮,徐平也不回去吃飯了,隨著他到了前邊院子,看新制出來的火炮和車輛。離著秋後並沒有多少時間了,這兩樣東西定下來,生產也不是容易的事。

  炮並沒有大的改變,不過郭諮認識到了炮管前後的膛壓是不同的,由原來的圓柱形長筒改成了錐形,外壁前薄後厚,算是一種等強度設計,相對減小了重量。最重要的改進不是在炮管上,而是在炮架上。新的炮架直接做成了一輛車,大量部件與大車通用,大小恰好可由一匹馬拉著行進。射程徐平有明確的要求,就是大於一箭之地,恰好能夠掩護騎兵的衝鋒。對於野戰炮來說,射程再遠就沒有意義了。

  炮的材料郭諮也做了改變,不再強求用鋼或者用銅,而是改成了鐵壁銅芯。即外殼用鐵鑄,內壁再嵌入一個銅套,銅套外徑做成錐形,與錐形的外壁內孔恰好反過來,利用銅的塑性強行壓入鐵外壁裡。嵌入之後,再用標準的鋼輥重新擠壓內壁,達到光滑一致的效果。即炮管要求最高的內壁,不再靠加工的技術精度,而是利用銅的延展性,由標準的鋼輥模具來保證。如此一來,炮管的製作難度便就大大降低了,生產速度也大提高,達到了規模化標準化的要求。而且用過一段時間之後重新校炮,可以使用標準鋼輥再擠壓一次即可,比加工成型的炮管維護成本也降低了很多。當然這樣做的缺點也很明顯,即內壁的銅胎硬度不夠,火炮使用一段時間之後,內壁便不再光滑,必須重新校正。

  這個年代的戰爭形式決定了,除了一些特殊場合,火炮還對戰爭產生不了決定性的影響。一種武器要充分發揮作用,要有一整個系統支撐,徐平可以制出火炮來,這個配合火炮作戰的系統是他一下子完善不來的。只能交給時間,隨著戰爭實踐的增多,軍隊在實踐中學習總結,慢慢改進出一套充分利火炮威力的作戰體出來。

  對徐平來說,這樣的火炮在這個進候足夠用了,他本來也沒想著靠火炮包打一切,這僅是一種輔助武器。戰場決勝,還是要靠優秀的指揮,去一刀一槍拼殺出來。

  在徐平眼裡,能夠在草原大漠行進的大車比火炮更加重要,有了這樣的車,能夠極大增加軍隊的機動能力,擴大作戰範圍。騎兵使用這種大車,相對於倚靠馬和駱駝運輸物資的黨項騎兵,將能夠獲得更遠的作戰距離,攜帶更充足的作戰物資。這種裝備,才是充分發揮農耕民族軍隊技術和物資充足的優勢的裝備。

  帶著徐平看新制的大車,郭諮也有些興奮,口中道:「經略,莫要看這大車跟以前看上起來大致一樣,其實那些不起眼的地方,才是真正有用的!」

  一邊說著,一邊指著兩個輪子道:「經略且看,現在大車,輪子比以前大了許多!」

  徐平點頭:「輪子越大,車便越容易越障,過溝溝坎坎方便。但是,輪子大了,車身便也就抬起高了,更加容易傾覆。而且這車跑起來,欲發顛簸。一句話,輪子大了,車是更容易跑在沒修路的地方,但也跑不快了。」

  郭諮連連點頭:「經略說得極是,確實是這個道理。我試了無數次,輪子一大,車再跟以前那樣跑,很容易翻車。——不過,我想了一個辦法,讓傾覆不那麼容易。」

  說著,郭諮彎下身子,指著車架給徐平看:「經略且看,原來的車架是平的,我現在做成了拱形,讓輪軸嵌到了車架當中。如此一來,輪子雖然大了,車身不至於抬得過高,便就不那麼容易翻車。經略覺得如何?」

  徐平點了點頭:「不錯,車容不容易翻,單看車架的重心有沒有跑出車輪之外。你做成拱形,相當於還是把車架放了下去,確實不容易翻。但如此一來,降下去的車架,一遇到前面地上有高起的地方,就容易碰到,當別作考慮。」

  「對啊,所以現在這車,在路上跑起來的時候,實際上前高後低。前邊的車轅架在馬背上之後,便就高高抬起來,後面壓低,不再是平的,而是斜的。當然,我知道經略又要說如此一來,裝填貨物會引致後重前輕,馬力虛耗。所以這車不能跟以前一樣裝車,必須讓使用的兵士熟悉這車的脾性,儘量把這車裝得前面重了才行。」

  徐平笑道:「我明白了,著實是難為了你。輪子一大,車能裝的貨物便就少了許多,你能想到這些,已是難能可貴。怎麼使用,兵士們使用熟了自然理會。」

  前世徐平就是學這個的,自然知道其中許多不容易的地方。輪式車輛要加強越障的能力,自然是要加大車輪,但車輪大了,會引起一系列的問題。郭諮說的還只是幾個主要的方面,實際還有諸多細節,才能保證大輪的車輛依然有足夠的載貨的能力。特別是大輪車輛的速度受到限制,能夠保證輪子大了之後還適應馬匹速度,已經是不容易。不是涉及到的東西太多,徐平自己就改過來了,沒必要交給郭諮一點一點去試。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34

第144章 機動利器

  徐平和郭諮兩人圍著車子不住議論的時候,王凱和韓琦等人左右等不到徐平,也一起尋了出來。見了這兩樣新東西,便圍上來一起觀看。

  回身看見譚虎,徐平道:「譚虎,你帶三個衛士,一起坐到車上來,找匹馬拉著到外面空地上試一試。記著一個人躺在車上,裝作病人,看看跑起來如何。」

  譚虎應聲諾,隨手點了三個衛士,興高采烈地圍到車旁邊來。

  郭諮急忙攔住,口中道:「且慢,這車的好處我還沒有說完呢,且等一等。——經略且看,現在的車雖然看起來與以前相差不多,實際上零零碎碎的小件少了許多,小件數量只有以前六成多的樣子。如此一來,便就不跟以前那樣容易壞,壞了修起來也容易。」

  減少零件數量,加強關鍵部件的強度,可以提高車子的可靠性,徐平聽了連連點頭。

  郭諮又道:「不只是如此,這車制出來後我在鳳翔府試了無數次,哪裡容易壞,哪裡不容易壞,哪裡從來都沒有壞過,我一一都記了下來。這每一個小件,都有尺寸有模子,務求每輛車一致,帶的小件所有的車都可以修。甚至不得已的時候,兩輛甚或者是數輛車拼成一輛車,也是可以的。在草原大漠行進,考慮得再是萬全,壞也是難免,關鍵是容易修好,不能車一壞了,只能扔在那裡,白白廢掉。」

  徐平聽了連連點頭:「仲謀,你這話才是說對了關鍵。天天使用的物事,哪裡能夠永遠不壞?堅固耐用只要盡力而為即可,不能強求,關鍵是壞了之後容易修理才是正經。小件每輛車都能通用至為關鍵,這一點你做得好,極好!」

  大批量生產的產品,模組化、通用化才是正途,車這種東西哪裡可能不壞的,特別是在沒有道路的草原大漠上使用。壞並不可怕,關鍵是要容易修,最好是在事先就能預判好壞在哪裡,提前帶好充足的備件,隨時可以修理。要如此,則就不能強行要求每個小件都堅固,而是要特意把易換易修易攜帶的小件做成薄弱環節。壞就壞在設計好的地方,便如徐平前世的機器中的保險銷,電器中的保險絲一樣,壞就壞在這裡,能及時更換。通用性同樣重要,各車的零部件通用,不但是減少了攜帶備件的負擔,還可以把幾輛壞車湊成一輛。車出問題只是減少了動輸能力,而不是讓運輸能力癱瘓。

  郭諮在這些事情上面確實有天分,生在後世,他必然是個大科學家,優秀的工程師。

  顯然郭諮對這車也甚是得意,對譚虎道:「提轄,來,你坐上去,坐這裡!」

  譚虎笑著,走到車前,按著郭諮說的,一躍坐到了車輪的上方。現在車輪變大,車架製成拱形,兩端垂了下去,車輪這裡成了車最高的地方,若不是譚虎身手敏捷,還真坐不上去。隨著譚虎的身子坐到車上,明顯就看得出來整個車架沉了下去。

  郭諮彎下腰,指著車輪上方一疊竹片道:「經略,看,我在這裡加了竹片,都是中間厚兩邊薄,而且用火烤過,永不會腐爛。如此一來,車行的時候便就不那麼顛簸了!」

  「甚好!甚好!」這就是板簧,徐平前世低檔的車輛,特別是卡車和拖拉機的載貨車鬥很常見。當然卡車載重動輒數十噸,板簧用的是高彈性鋼材,這大車載重不過一噸,用精製過的竹片代替鋼材,已經足夠用了。雖然不如鋼材耐用,但經常更換即可。

  用板簧減震徐平以前跟郭諮提過,但找到合適的材料,製成需要的形狀,進行必要的處理,郭諮花費了不少心力。秦隴一帶多大竹,用竹子做材料來源廣泛,韌性強,製備容易且更換方便,確實是非常合適。強行使用鋼材,反而就不對了。

  車輛的減震有非常多的形式,使用壓縮彈簧的其實很少,多用其他形式。這個年代當然用不了壓縮空氣那麼高端大氣上檔次的,但板簧、連杆扭架之類都可以借用。不過是材料不如特種鋼材,性能當然更加比不上,但使用的要求也低了許多,夠用就好。

  郭諮使用的竹制板簧,是把竹片取韌性最好的部分,削成兩邊薄中間厚的形狀,然後多片緊緊壓合在一起,組合起來裝在車輪軸與車架連接的地方。這種竹板簧,其實在徐平前世還是有用的,用於畜力車或者是簡易三輪車和拖拉機車鬥等低端貨運車上面。竹板簧勝在價格便宜量又足,雖然遠不如鋼材耐用,但加上更換的成本也便宜許多。

  除了竹板簧,其實竹扭簧也可以使用,不過徐平沒有精力去一一試驗,並不知道兩者各有什麼優缺點。竹板簧和竹扭簧受力時變形大,力移除之後恢復形狀的速度較慢,不適合弓弩、投石機等武器,但用在一些減震的場合,還是非常有用的。

  坐在車上譚虎一時興起,上上下下顛來顛去,車架便跟著他起伏不定,周圍的人看著一起哈哈大笑。或許在韓琦等還對戰爭沒有切身體會的人眼裡,這是一件挺好玩的新奇玩意,挺有意思的,但在王凱等經歷過數場戰事的人來說,這車的意義重大。

  草原、大漠當然也包括廣袤的平原地區,機動能力對一支軍隊事關生死,早一步或者晚一步,很多時候就是勝敗之分、生死之別。在這一點上漢人確實比不上遊牧民族,在草源大漠,漢人一樣需要飲水和習慣的食物,不能跟牧民一樣在惡劣的環境下維持生活。這沒有辦法,天常日久的生活習慣帶來的差別,不可能在短期內改變。你也不可能要求漢人軍隊變得跟牧民一樣,那樣做不現實,便跟明明你是出去打獵的獵人,沒必要跟獵物一樣活著。能夠做的,便是讓軍隊比遊牧軍隊有更加強大的機動能力,在快速機動時,還能夠儘量多地攜帶物資。這種時候,這種越野性能好的大車就顯示出巨大的優越性了。

  黨項的騎兵機動速度其實也並不快,他們的物資運輸主要靠駱駝,機動速度取決於駱駝的速度。徐平只要讓自己的騎兵大隊跑過駱駝就可以了,便能足夠拖垮黨項大軍。

  馬拉大車,哪怕配合騎兵一日夜正常行軍六七十里,能夠連續行軍十天半個月,就是可怕的機動能力。徐平手下五個野戰軍團,每個軍團就可以控制數百里的範圍,齊頭並進的話,就把整個戰線都籠罩住了。到了那個時候,元昊就再沒有了動不動就用五倍六倍的兵力伏擊宋軍的機會。而正面對戰,黨項還沒有表現出強過宋軍的能力。

  譚虎下來,徐平道:「你帶著幾個兵士,就按照郭漕使說的出去跑一圈。若是跑下來車子還好好的,便多制上幾十輛,拉到北邊的榆中,在那裡圍著谷地跑上十天看看!」

  譚虎應諾,帶著點好的三位衛士,讓一人裝作病人躺在上面,一聲呼嘯,使向營門。

  徐平看著幾人離去,對郭諮道:「我要求不高,這種大車只要連續在草原大漠能夠行進十天十夜,跑上五百里路,沒有大的損壞,比如最後還能湊出一半的車子來,便就盡夠用了!更加好用當然是好,但現在來說,做到如此便就不耽誤對番賊做戰了,夠用就好。」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35

第145章 將校營

  徐平與王凱和郭諮一起回到了定西城,他們還有許多事要做。自轉過年來,徐平便就開始在軍中推行武器裝備的統一制式,不管是刀槍劍戟,還是軍袍盔甲,以至於軍中用到的車輛,儲存糧草的軍倉,全部都有統一的樣式,或者分成幾種,編列成冊。如此一來不管是軍隊的擴張,還是平時的日常管理,都方便了許多。

  從自己真正開始主持一方軍政,徐平便就開始致力於軍隊的正規化、標準化,以及一些關鍵崗位的職業化。這件事情做成了,以後哪怕自己離開軍隊,自己做出的努力也會通過各種規例、檔固定下來,不致於讓一番心血付之東流。

  這些工作涉及方方面面,在秦鳳路,主要分到了三個人的頭上。在鳳翔府主管武器裝備製造的郭諮,在秦州做隨軍轉運使的王拱辰,在定西城代替徐平監軍,主管秦州軍日常事務的王凱。沒有仗打的時候,其他人可能清閒,這三個人是永遠都閒不下來的。郭諮難得到定西城來一次,他們有大量的事情要談。

  韓琦留在了新兵營,徐平雖然說的客氣,但讓他留兩天,卻是不能打扣的。同樣是一路帥臣,韓琦的地位跟現在的徐平可是天差地遠。徐平在朝中的地位已經超過了當時來到陝西路的夏竦,就連名義上的陝西路都部署夏守贇也必須給予足夠的尊重,更何況韓琦。

  將校營現在是李璋掌管,徐平已經決定讓他秋後回至京城去,剩下的日子便是把握住一切機會熟悉軍中事務。等到回到朝中,哪怕臨陣經驗不多,但在知識量上,李璋要成為熟知軍情的大將。惟有如此,才能建立威信,能才支持遠在西北的徐平。

  韓琦以前對軍中事務所知不多,說起來其實跟新兵沒有多大差別,徐平只讓他在將校營裡待兩天,是足夠客氣。等到徐平有了足夠的權力和地位,說不定會讓轉職帶兵的文官在將校營裡待上半年,先學到足夠的軍事知識再說。

  兩人騎馬向南行了五六里路,到了一處很大的山坳裡,李璋對韓琦道:「經略,這裡就是秦州的將校營。凡指揮使以上,必須在這裡學半年以上,諸般考校都過,才能進入軍中實任各級統兵官。在營裡軍中的方方面面都會學到,若要瞭解軍事,這裡最好不過。」

  此時李璋已經升到恩州刺史、內園使,官階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但與以前在趙禎身邊不同的是,到了西北之後他是憑著軍功升上來的,與以前不可同日而語。拋開那個皇帝表弟的身份不談,就以現在李璋的官職,韓琦也要客客氣氣。韓琦的官位,全在那個天章閣待制上,論起本官還要低於李璋。

  不過韓琦對徐平把自己安排到訓練新兵的地方感到極為彆扭,雖然不好反對,神情卻極為冷淡。聽了李璋的話,拱手道:「文明學士用心良苦,到這裡我當用心體會,勞煩衙內。」

  李璋見韓琦雖然說得客氣,神色卻不熱心,本來的熱情便就淡了。他自己系統的軍事知識幾乎全都是在各個新兵營裡學到的,哪個官員來了,就恨不得別人跟他一樣,在這裡學到足以受用一生的知識。對韓琦也是一樣,卻沒想到韓琦卻不是這樣想。

  將校營其實應該分成兩部分,一是將營,在這裡作為各級統兵官,邊訓練邊學習。還有校營,招來的是指揮使以下的小軍官,在這裡作為士卒,歸在將營諸將之下。用徐平前世的話來講,這裡就是軍校和教導隊的結合體,秦州軍的各級統兵官,全部都是從這裡走出去的。只有經過這樣長時間的集中培訓,各種規例、制度才能推行下去,軍隊的正規化和專業化才能做得起來。有這些將校營和新兵營,秦州軍便就跟其他禁軍區別開來。

  做整個將校營的主官,天天跟將校在一起培訓、學習,知識的深度和廣度已經向著一路帥臣轉變了。李璋從知識上已經開始向一軍統帥靠攏,只是沒有實際經驗,多是紙上談兵罷了。以他的身份,這輩子只怕也不會有真正上戰場殺敵的機會。

  到了自己的帥帳,李璋對韓琦道:「經略,我們先到帥帳看一眼,對這裡有個大概的印象。軍中日常要做哪些事情,在這裡待上一天半日便就有個大概,不能不用心。」

  說完,與韓琦一起翻身下馬,進了帥帳當中。

  一進帥帳,首先映入韓琦眼簾的就是各種各樣的沙盤、地圖和各種圖表,掛滿了三面牆。從整個將校營方圓五十里的管轄範圍的山川地理,到各處兵營佈置,糧倉位置,兵甲庫的位置,以至各處馬場,甚至還有種的糧食、菜園,幾乎無所不包。在這裡看過,對整個將校營就能一覽無餘。還有整個將校營的編制,各級正副統兵官和僚佐的姓名,他們十日內的安排,以及優劣賞罰,全部都集中到了這三面牆上。

  進來看見的第一眼,韓琦就明白了徐平為什麼要留自己在這裡兩日。兩天的時間裡哪怕不能學會這些,只要留下了大概印象,便就對軍中事務有了直觀認識。軍事管理複雜而繁瑣,涉及到的事情方方面面,哪一項不到位都可能直接影響到軍隊的戰力。徐平說軍事管理比地方州縣的政務更加繁雜並不是虛言,只是平常軍中放任自流,不去管罷了。真正要把軍中事務管起來,可不是高高在上坐在帥位上發號施令就可以了。軍令一下,或者是作戰或者是移防,具體施行的軍隊能不能做到?發軍令的應該首先心裡有數,而不是讓屬下立什麼軍令狀,做不到如何如何。管理不細緻,導致作戰計畫沒有可行性,最後行動失敗,就免不了到時候上下推諉塞責。這種現象在現在的禁軍中很常見,一勝了上上下下歡宴慶祝,卻不知道勝在哪裡,敗了如喪考妣,到處找替罪羊,也不知道敗在哪裡。這樣的軍隊十年比不是秦州軍這裡認認真真地做上一年,勝仗絕不是靈機一動打出來的。

  李璋任由韓琦四處觀看,自己到帥位處理一些日常的公文,並考慮能不能在這兩日內安排一場軍中演練,讓韓琦直觀感受一下軍中遇到戰事是如何行事的。

  韓琦慢慢看著牆上掛的各種地圖和圖表,只覺得頭皮發麻。把軍中事務管理到如此細緻的程度,要花多少精力,用多少人力?而且做這些事情,非專業人才不可,不讀書認字的武人是絕對做不來的。難怪秦州軍中拼命補入讀書人,從落第進士,到鄉村學究,幾乎來者不拒。這樣猶不滿足,還不斷地軍中辦各種學樣,教人讀書寫字。

  自己到涇原路,能不能做到這種做事方法的幾分之一?韓琦的心裡突然沒了底。他可以把牆上掛的各種地圖、表格的格式抄回去,但怎麼去填寫,讓什麼人去填,哪裡是急切間可以做到的。秦鳳一路已經把陝西的相關人才吸收大半,其他路想學又到哪裡去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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