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285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42

第156章 做事就好

  窗外的雨聲一直不斷,徐平與李璋相對而坐,桌上一把酒壺,不時飲一杯酒。

  伸了伸腰,徐平對李璋道:「此次讓你掌軍令,指揮作戰,不是要你出多少力氣,重在把這些事務學會,熟悉。此次戰事不大,一切自有諸將拿主意,你只要照規例做就好。」

  「我知道,哥哥不指望我去打仗,把事情交予我,無非還是讓我學罷了。放心,我的心裡自有分寸,不會把事情做壞的,左右有王監軍在一邊。」

  徐平手裡玩弄著酒杯,沒有抬頭:「你心裡明白就好。當時官家讓你跟著我到秦州這裡來,存的心思就是讓你立些軍功,以後提拔也有個由頭。至於帶兵打仗,也確實從來沒有指望過你,不是你不能幹,而是身份不比別人,沒道理臨陣冒險。其實官家也沒有指望你學多少軍中事務,這是我的主意,意思你應該明白的。」

  李璋點頭:「哥哥的意思我自然明白,你在秦州軍改,如果對黨項大勝,新軍制必然會推向其他幾路。到了那個時候,多少禁軍宿將就會失了飯碗,如何不恨你?所以把秦州的軍制推向全部禁軍,絕不能由你提出來,也不能由官家提出來,而要由其他大臣提出來。」

  「不錯,不能我提,必須是由其他人提出來,最好是宰執和其他幾路帥臣。新的軍制其實不一定壞禁軍將領的飯碗,但他們想保住以前的東西,只怕要使出吃奶的力氣。而且從此以後,軍中將校自有升遷管道,徵兵募兵自有辦法,斷了那些將門把持的各經軍職和兵職,這才真正招人恨啊。官場風波無數,我自入仕以來,都儘量置身事外,只去成人之美,而不揭人之短,便是明哲保身的意思。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帶兵打仗實在沒有辦法了,不揭現在禁軍的短,就帶不出能征善戰的兵,又能如何?」

  秦州的軍制一旦推向全國,就相當於把原來的禁軍將領全部掀翻在地,會引起多麼大的風波徐平用腳趾頭也想得出來。這涉及到不僅僅是一批三衙禁軍將領,而是牽扯到一個勢力龐大的社會階層,禁軍的兵,禁軍的將,都會恨死徐平。

  自唐之後文武殊途,不僅僅是官員職能的變化,而是對文武官的出身、能力甚至個人品德都有了不同的要求。這種變化的影響深遠,隨著時間的推移,甚至形成了一個軍事集團的小社會。三衙禁軍的骨幹,實際上來源非常狹窄,無非沿邊三路和兩京之地。而在這幾個地方,當兵吃糧也並不是大多數人的出路,募的兵要麼來自市井閒漢,要麼就是世代軍旅的人家。世將世兵,實際上是在大社會中形成了一個小社會,軍隊相對封閉,跟整個社會有一定程度的隔絕。禁軍的兵制又抽掉了僚佐官員,抽掉了做事的吏員,全部專業知識和作戰技能沒有了學習的管道,只能進入軍隊耳濡目染地去學,或者來自家傳。這是一整個社會階層的飯碗,不管國家的軍隊多麼腐朽,能不能打仗,這些人的飯碗是在的。

  秦州的軍制讓軍中事務繁雜化、專業化還在其次,關鍵是打破了這種隔閡,軍隊不再依靠那些家傳的戰陣軍令,家傳的弓馬刀槍,一切都可以由軍中培養出來。從此之後禁軍募兵不再局限在那幾個地方,也不再局限在那些個將門,而是面向了整個社會。這種新軍制把先前斷掉了的國家軍事和政治又聯結了起來,把斷掉的軍事傳統重新拾起。在新的軍制之下,弓馬刀槍、排兵佈陣等武技退到了次要的地位,軍中自有培訓系統,甚至有研究改進的系統,要在軍中立功,出人頭地,文化層次的要求高了。

  這與先前的軍事傳統,恰恰格格不入。世兵世將的那些人家,除了有追求的想向文官轉變,大多是靠家傳的本領和人脈在軍中搏富貴,以後這樣做就難了。

  世間最遭人恨的事情就是砸人飯碗,徐平還沒有偉大到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來推動這件事情。兩全的選擇,只能是自己做事,別人去掀桌子了。

  去年的戰事只是宋軍和黨項的相互試探,真正的大戰在秋後,從那時開始才是決生死的時候。徐平需要的不僅僅是戰功,還要把自己怎麼成功,做了什麼事獲得勝利,一一展示給別人看。正是因為如此,李璋必須回京,別人做不來這件事。

  喝了幾杯酒,李璋看著窗外幽幽地道:「哥哥,十幾年前我們兩個有時候淘氣,也學著大人這樣喝酒。那個時候哪裡想得到有今天,你位比宰執,掌一路大權,一言出而決千萬人生死。我竟然也做了這個位子,能夠指揮千軍萬馬作戰,人生際遇,誰能預料?」

  徐平笑著搖了搖頭,自己也沒有想到,那時只想考個進士,搏個出身,在這個世界輕易不被別人欺負了。哪怕到了邕州任通判,也沒有在軍事上用心,不過是事情逼到頭上了不得不應對罷了。在邕州也曾以一州滅一國,但那戰功徐平自己也有些懵懵懂懂,並不是像現在一樣指揮若定,真地是帶起一支軍隊,與大敵拼殺疆場。邕州的戰功,說到底是交趾太弱了,而徐平又有些運氣,本來沒想那功勞,卻偏偏跑到自己手上來。現在想起來邕州當年的戰事,徐平自己都有些好笑,那時自己離合格的主帥還遠得很。

  李璋看著窗外,神情有些落寞,樣子看起來竟然有些孤獨。到了今天的地位,兩人可以說什麼都有了,但又失去了很多,沒有了當年的無憂無慮,世間溫情。現在兩人一舉一動都必須要考慮到後果,或好意或惡意,身邊不知道多少雙眼睛在盯著。

  沉默好一會,李璋才道:「哥哥,你有沒有想過,我回京任什麼職事?要做你交給我的事情,再像從前一樣做個侍衛之臣只怕是不行了,但朝中又有什麼職事適合我做?」

  「你不用操這個心,只要到了京城,把自己在這裡學到的東西,想要做的事情說給官家聽,官家自然會安排。放心,朝裡一定有合適的職位。」

  「可我自從做官,開始是在官家身邊,只做些日常雜事。到了西北,又一直在哥哥身邊,主管機宜文字,安排一下細作,都不怎麼與人打交道。等到回京,按你說的,必然要與群臣交往,不然他們怎麼會從我這裡看出來什麼?那我可沒做過——」

  徐平看了看李璋,笑著道:「你不用想得太多,只管按你在這裡學到的,遵照官家的吩咐就做就好,群臣怎麼看不用你去牽掛。兄弟,世間事啊,自有脈絡在,你千萬不要想把事情想得周全,讓別人如木偶一般任你操弄。人是會想事情的,你只要把事情做出來,別人看在眼裡,自然會去想,自然會去拿主意,並不需要你說太多。」

  這是徐平一直做事的態度,不要按照自己的意志規劃這個世界,那是不切實際甚至愚蠢的做法。不管是哪個時代,從來不缺少人才,你只要指出一條路,自然就會有千軍萬馬衝上去。引路人指出了路,並不需要再去衝鋒陷陣。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43

第157章 清場

  徐平站在會川城的城頭,看著城下蜿蜒北去的大隊人群,沉著臉不說話。

  自天氣放晴,宋軍便依託祖勵川谷新立的軍寨,不斷北出攻擊黨項人的據點。不到十天的時間,黨項便就完全龜縮到了會州城裡,會州以西周邊的據點完全被宋軍占住。控制住會州周圍之後,徐平下令把這一帶的人戶全部遷走,前往鳳州。

  宋軍不需要依賴民戶提供戰爭物資,他們留在會州很難跟黨項的部族軍隊分清,容易造成麻煩。作戰不能軍民不分,亂殺一氣,那樣不但容易引起敵人的反彈,也會影響己方的士氣。可黨項是全民皆兵,留下民戶就是隱患,不如乾脆全部遷走,反正這個時代荒蕪的土地極多,哪裡都缺人。把他們遷到別的地方,一切從頭開始,舊秩序完全打亂,也容易管理。白紙好作畫,一切從頭再來就容易很多。

  范祥站在徐平身邊,看著城外過去的人群,沉聲道:「經略,把這些人遷走,他們心中怨恨,朝廷也要花不少錢糧,又是何苦?若是擔心他們從賊,便就盡行誅戮,若是要讓他們為民,便立寨堡,設官吏管理就好。這樣遠遷千里,又有何益處?」

  「益處當然是有,鳳州雖然在大山之中,但膏腴之地不少,正缺少人戶耕種。他們遷過去之後,當可以開墾良田,為朝廷守護地方。惟一不便的,其實就是路上花的錢糧。可我們何惜這點錢糧?花去了慢慢積攢就是。似鳳州這種蕃部不少的地方,土地開墾出來有無數好處,這是為後人著想。通判,我問你,秦州一帶自秦漢時起便就是漢人世代耕種的地方,為何越到後面,越是蕃落眾多?就連原本的漢人,也學成胡人行。」

  範祥道:「中原勢弱,周邊番胡首先就攻到這裡,這裡的人難免就習胡俗,說胡語。」

  徐平搖了搖頭:「不僅僅是這樣,通判,還有一個原因是這一帶的人口稀少啊。但凡是人口稠密的地方,往往也就是漢人佔據的地方,也是朝廷能夠穩穩守住的地方。而一旦人口稀少,哪怕本來住的是漢人,往往也學習番胡習性。為何如此,我們不去深究,反正現在的世事就是如此。所以我們把人戶集中起來,官吏設置也容易,朝廷管起來也容易。」

  人口集中,官府的管理成本會降低,文化傳播迅速,相對也會開化文明,在強勢的中原文明影響下會迅速漢化。難辦的就是那些鑽在山裡的蕃落,管理起來麻煩。

  與範祥在城頭閒聊一會,徐平隨口問道:「現在番賊境內如何?自他們印行紙幣,到現了也有幾個月了,難道還能一切如常?」

  「經略問起這件事,卻是有些不好說。張元能在番境混得風生水起,也並不是全憑僥倖,自印行紙幣,他真地替昊賊聚斂了修建天都山南院的錢財。現在黨項境內,還沒有辦為行用紙幣發生什麼大的亂子,反倒是市面上繁榮了不少,也是咄咄怪事。」

  徐平皺了皺眉頭:「如番賊這樣印紙幣,便如無本之木,無源之水,財富怎麼可能憑空印紙印出來?你說他們市面繁榮不少,想過為什麼沒有?」

  「依卑職看來,無非是到現在為止,拿到紙幣的人真的有錢了,市面才會繁榮。經略以前說過,印發紙幣會把市面上本來有的錢盤活起來,現在番賊就當是到了這一階段。」

  徐平想了想,點了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接著說下去。」

  範祥道:「經略總是說起官府做事情,不管做什麼都會收到好處,也會花掉本錢,現在番賊當是見到了紙幣的好處,還沒有察覺到要付出的本錢。張元印發紙幣,在番賊境內用的辦法,是昊賊向大族攤派,大族再向小族攤派,一層一層攤下去。在這之中,昊賊得到了最大的好處,各大族的豪酋又其次,到了下面的小族那裡,已經利弊參半,不一定能從其中得到什麼好處了,至於下面的普通民戶,只有出血割肉的份。這便如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是蝦米只能吃土,番境內的普通民戶便如泥土一般。現在才幾個月,印發紙幣才到吃小魚的地步,番賊上層見到了好處,下層民眾還沒有見到壞處,是以市面繁榮。」

  徐平連連點頭,範祥說的確實有道理,自己以前倒是忽略了這一點。任何政策的層層傳導總是需要時間的,沒把大量底層民眾逼得破產之前,發行紙幣的壞處顯現不出來。發紙幣是帶毒的十全大補丸,但現在只見到補的效果,毒卻沒有發,自然會刺激一下黨項的經濟。引鳩止渴也真地能夠止渴,毒發總是在止了渴之後。雖然由通行紙幣引起的繁榮是虛假的,只是曇花一現,但看起來總是有那麼一段繁榮的時期。

  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徐平道:「如此看來,倒是真讓昊賊借著印發紙幣,強行注了一劑雞血,又能撐上一段時間。最少這一個冬天,他能夠撐過去,戰事倒是急不得了。」

  徐平原本想著,黨項發行紙幣,會很快引起經濟的崩潰,自己在借著戰事給他們施加足夠的壓力,加速這一過程。卻沒想到印發紙幣好的效果是立竿見影,壞的地方要見效尚需些時日,短時間內反而增強了元昊的實力。本想利用夏天牢牢戰住會州,入秋之後就全力與黨項爭奪天都山地區,全力進攻,看起來這策略還有點問題。

  苦笑著搖了搖頭,徐平也有些無奈,滅國之戰哪裡是那麼容易的。黨項在這一帶盤距了近三百年,早已經根深葉茂,又能夠借助北方草原的牧業資源,利用周邊地利。

  想明白了這個問題,也就不再煩惱,徐平問範祥:「既然如此,我們便徐徐圖之,要做大事便不能心急。對了,童大郎和病尉遲二人在番境如何?他們幫著我們做事,不要讓番賊瞧出破綻,起了疑心才好。」

  說起這二人範祥就笑:「番人做事,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童大郎和病尉遲要按我們看來,有這種門路,能夠運到番境各種貨物,必然生疑。但番人卻不這樣看,只道這兩個人有本事,有門路,到處把他們奉為坐上賓。如今二人賺的是金山銀山,過得是神仙一樣的日子,甚至那些番酋王公都要給他們幾分顏面,經略說怪也不怪?」

  徐平想了一會,也實在想不明白黨項人的路數,一起笑著搖頭。在自己看來,童大郎和病尉遲兩人在黨項必然可疑得很,自己秦州要是有這麼個人,早就派人把他十八代祖宗都查清楚了。可黨項人完全不向這上面想,能夠賺錢的就是好漢,滿城的人巴結二人還來不及,誰敢說他們可能是大宋細作,不想活了?細作應該是去摸軍情,幫人賺錢不是瘋了!

  這是文化上的根本不同,你講不出道理來,實際也沒有道理好講。便如當年大宋初立國的時候,丁惟清被派去西涼買馬,卻被西涼番部強搶了做他們的節度使。這個節度使還不是名義上的,各番部正兒八經聽他號令,你跟誰講道理去?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44

第158章 桃花運

  病尉遲趴在窗口,看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憂心忡忡地對童大郎道:「哥哥,現在市面上越來越是熱鬧,番人得意得很。你說我們從宋境運貨物進來,到底是不是真地幫了大宋?別我們費盡心力,反而幫了番人,罪過可就大了。」

  童大郎若無其事地道:「兄弟安心,似這等朝廷大事,我們又知道是什麼?既然秦州的徐經略相公讓我們如此做,那就必然錯不了,安心做事就是好。」

  病尉遲歎了一口氣,還是有些憂心:「可看著外面一天一天熱鬧起來,元昊那賊得了錢財,重又有了聲勢,最近還跑到天都山去開什麼南院,我總是覺得心不安。」

  童大郎搖了搖頭,並不說話,去取了酒來,自斟自飲。他也想不通,但既然這事情是徐平親自安排做的,就必然錯不了。想不通就想不通,何必去自尋煩惱。

  病尉遲在窗邊趴了一會,突然想起什麼,離開窗前,到童大郎的對面坐下,說道:「哥哥,前幾天城裡的什麼隈才老兒要把女兒嫁給你,你是怎麼想的?」

  童大郎把手中的酒杯放下,沉聲道:「我們雖然是該殺的囚犯,但此生童某從來沒做過一件虧心事,哪裡有娶一個番女的道理!我們身在賊境,既然已經跟經略相公說好,將來可以免了從前罪責,自然是等戰事打完好好回到大宋過日子。我現在娶個番女,到了那個時候怎麼辦?帶她回大宋去必然有人多嘴,不帶回去難道一刀殺了?要是再生下個一兒半女,就更加難以措置,何必去自尋煩惱!」

  「可隈才也是番人大族,現今還有一個隈才浪羅做著昊賊的親兵隊長,若是回絕了隈才老兒,只怕會有些煩惱。」

  童大郎冷哼一聲:「現在我們身家豐厚,興慶府裡多少人家想巴結我們,一個昊賊身邊的親兵隊長做是哪一棵蔥!現在出去,那些番人王公都要給我幾分面子,怕什麼隈才族!」

  病尉遲也想不明白怎麼會到今天這個地步,開始他從秦州三司鋪子進貨物,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發覺了。可幾個月做下來,卻發現不但沒有人過問,還都找各種藉口靠上來想參與進這生意,就連元昊的子女都有人托關係來認識他們。至於各族王公大臣,就更是趨之若鶩,他們這份熱情讓病尉遲更加誠惶誠恐。

  前些日子,從他們這裡買酒販賣的隈才老兒聽說兩人都沒有家室,主動提出要把女兒嫁給童大郎。那番女才十七歲年紀,隈才老兒還特意帶過來讓兩人看過,生得頗有幾分姿色。只是童大郎是好漢脾性,無心女色,在興慶府多少大事要做,沒有答應。

  隈才族也是黨項大族,居於地斤澤,當年趙繼遷被打得大敗虧輸,就是逃到那裡躲藏起來,最終翻盤。不過當年趙繼遷逃到地斤澤的時候,隈才族對他並不友善,和當地另一個大族麻奴族搶了他不少牛羊。不過番胡日常都是殺來殺去習慣了的,現在隈才族依然有人在元昊身邊做親衛,還有一個隈才浪羅做他的鐵騎隊長。這樣一個大族,聽說隈才老兒在族裡的地位還不低,主動提出來與童大郎結親,就可看出童大郎的地位。就是童大郎不願意,周圍的人也是認為他看不起隈才老兒,家裡金山銀山哪裡是那麼容易就攀上親的。

  病尉遲想不明白,童大郎一樣想不明白,不過他做事放得開,想不明白便就不想。每日裡周旋在城中各大戶之間,做著生意,賺著錢財,跟當年在洛陽的日子相差不多。在童大郎想來,現在賺的錢都不是自己的,等到戰事結吏,秦州必然會收回去。不過到時候交上的錢越多,自己以後的日子必然也就越好,是以現在生意做得很認真。

  兩兄弟喝悶酒的時候,就聽見樓下有人喊:「大郎在家嗎?小老兒來談些雜事。」

  還沒有回答,一個小廝兩眼惺忪地跑上來,稟道:「員外,門外那個什麼隈才老兒又來了,手裡還提了一對雞。小的說員外正在歇息,他卻執意不肯走。」

  童大郎瞪了小廝一眼,知道他定然剛才是夢遊周公去了,才被隈才老兒闖了進來。夏天人容易犯睏,也懶得責罵他,只是道:「你讓老兒到客廳去,我稍後就到。」

  小廝應聲諾,急匆匆地跑下樓。

  童大郎站起身來,對病尉遲道:「這個老兒還真是能纏人,沒奈何,我去會一會他。隈才族在地斤澤那裡地盤不小,若是真能夠靠著他把貨物銷到那裡,也是一條賺錢路子。」

  病尉遲答應,看童大郎快下樓的時候,在後邊道:「哥哥,隈才老兒家裡的那個女兒長得真有幾姿色,而且看起來文文靜靜。老兒若實在有意,你就應了他吧。」

  童大郎頭也不回地道:「我多少大事要做,哪裡有這種心情。你若是看上了,我便從中說和,讓那番女嫁給你便了。日後回國,只管帶回去就是。」

  身後病尉遲沒有說話,童大郎便知道他是真地有意了。兩兄弟不分彼此,童大郎的錢財就是病尉遲的錢財,隈才老兒只是貪財,跟誰結親還不一樣。

  下了樓,就見到隈才老兒坐在桌旁眼巴巴地看著門口,腳邊放了一對肥雞,用草繩綁在那裡。聽見腳步聲,老兒急急忙忙地站了起來。

  寒喧畢,童大郎讓了茶,問道:「阿爹,怎麼又來望我?還帶了一對雞來,著實破費。」

  隈才老兒搓著手道:「你是城裡知名的大員外,一對雞值得什麼?見笑,見笑。」

  客氣了幾句,那老兒左右看看,湊近童大郎身前小聲道:「大郎,小老兒一向對你甚是看重,雖然你無意嫁娶,與小女無緣,這份情誼總是在的。」

  見不是來說親,童大郎的心裡鬆了一口氣,連連點頭:「阿爹怎麼說這種話?童某一個拋家捨業來此的異鄉人,阿爹如此奉承,已是讓我心裡難安。有什麼事情,阿爹儘管直講就是,若是我能夠幫上忙,絕不敢推辭。」

  隈才老兒搓了搓手,又向前湊了湊,聲音壓得更低,對童大郎道:「大郎,我不知道你最近有沒有去外面的市井裡轉,曉不曉得,最近東西越來越貴了。」

  「哦,這事情我偶有耳聞,是有人說起,近些日子物價漲了起來。這也難怪,外面的市面熱鬧起來,大家的手裡有了錢,自然就願意花,可不就把價錢抬起來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45

第159章 物價要漲

  隈才老兒坐在那裡,神情局促,不住地搓手,過了一會才道:「大郎,實不瞞你,小老兒眼裡卻不是那樣。這次物價起來,市面上熱鬧不熱鬧是另一回事,但錢真是不值錢了。」

  童大郎的心裡「咯噔」一下,聽了這話,驀地想起前些日子病尉遲轉給他的徐平的吩咐,生意怎麼做都好,但就是手裡不許留黨項印出來的紙幣,只收硬通貨,比如金銀銅錢之類。如果生意來往中有了紙幣,那就儘快換出去,不要砸在自己手裡。這幾個月裡興慶府各種生意一直紅火,市面繁榮,使他都快把徐平的話忘記了。隈才老兒一提,童大郎才猛然警醒,張元那廝拼命印錢,物價只怕是支撐不住了。

  在印紙幣之前,黨項由於金銀銅錢外流,市面上缺少貨幣,商業受到了壓制。紙幣一出來,先就是一波報復性的反彈,商業驟然繁榮,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受到了商業繁榮的鼓舞,就連元昊也以為找到了治國良策,把財政大權都交給了張元,自己帶著豐富起來的國庫物資去了天都山。但錢越印越多,市面上用來交換的貨物卻越來越少,黨項的工商業基礎也不足以支持生產發展,物價飛漲的拐點已經到來。

  隈才族到底是大族,他們手裡有元昊抑配下來的大量紙幣,對物價比童大郎這些人敏感得多。紙幣到了偏僻的地斤澤沒有半分用處,買到的貨物少了,隈才老兒自然心慌。元昊抑配紙幣是以六折給各大族的,在物價沒有漲到這個拐點之前,各大族並不擔心,他們並沒有虧錢。物價一旦漲過這個拐點,就會引起大族恐慌,手中紙幣會拼命地拋出來,那個時候黨項人才會感受到了物價一天一個樣的滋味。

  沉吟一會,童大郎對隈才老兒道:「阿爹,市面上的錢多了,錢賤貨貴是當然之理,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又能夠做什麼?不知阿爹來找我是何意?」

  隈才老兒向前湊了湊,壓低聲音道:「大郎,如今興慶府裡,只有你這裡貨物充盈,從來不缺。就當幫阿爹一次,把我們族裡的紙幣收過去,換成你店裡的貨物如何?」

  童大郎愣了一下,笑著搖頭:「這如何使得?做生意要講規矩,我的鋪子從來都不收紙幣,怎麼能夠破例?前些日子人人都要紙幣,連金銀都嫌攜帶麻煩,不願意收,我這裡不收紙幣還被人恥笑呢!現在市面上變了,我的規矩卻不能變啊——」

  隈才老兒急得直搓手:「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替族裡在興慶府賣些土產,兼做些生意,若是因為錢不值錢虧了本錢,回去如何交待?這豈不是急死人!」

  童大郎道:「阿爹也不需著急,現在市面上又不是不收紙錢,你拿出去換了貨物就好。」

  「來你這裡之前,我就想過了,但到市上一打聽,這麼多的紙幣哪裡有店鋪能夠一次收下?全城裡,就只有你的鋪子有這份氣魄——」

  隈才老兒一邊說著,一邊不住地搖頭歎氣。

  想起自己下樓前病尉遲那充滿期待眼神,童大郎心裡歎了口氣,對隈才老兒道:「要不這樣,阿爹,用容我考慮幾日,想一想辦法如何?雖然不一定能解你疑難,能幫上多少就是多少,總不能讓你無法向族裡交待就是。」

  「真的?如此可是謝謝大郎了!」隈才老兒兩眼放光,一把抓住童大郎的手。「若能除了我這塊心病,就是我族裡的恩人,該如何謝你?」

  童大郎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提起,扭捏了一會,才道:「你家小娘子——」

  隈才老兒一愣,接著哈哈大笑,拍著童大郎的手道:「大郎回心轉意了?我家六娘雖然說不上國色天香,可也是難得的美人了,秉性又好,端的是良配!」

  童大郎忙把手抽回來:「阿爹誤會了,童某現在無意家室。不過我那位凌兄弟年紀也是不小了,一直奔波,耽誤了成家,不知可配得上你們家小娘子?」

  隈才老兒看著童大郎,著實愣了好一會,腦子裡拼命把病尉遲的形象拼起來。論人品相貌病尉遲與童大郎相差不多,只是他一直前往秦州販貨,跟興慶府內的高官貴人接觸得不多,一般人對他都沒有什麼印象。隈才老兒最在意的,是病尉遲與童大郎雖然一直都是兄弟相稱,不過到底不是嫡親弟兄,他們賺的錢怎麼分的外人不知道。

  愣了好一會,隈才老兒才打了個哈哈:「你那兄弟倒也是個人才,只是不知道我家裡六娘如何看他。不如這樣,大郎想一想如何把我們族裡的錢花出,我回去問問六娘如何?」

  「如此正好,這種事情也不能急在一時!」童大郎大笑。「我們便分頭行事,我去打聽有沒有幫你們族裡花錢的路子,你回去勸一勸六娘,豈不是好?」

  隈才族裡被強配下來的紙幣著實不少,若是能夠花出去,別說是嫁女兒,就是把女兒賣出去又何妨?隈才老兒滿口答應,又說了一會閒話,才告辭離去。

  送走了隈才老兒,童大郎回到樓上,把剛才的對話跟病尉遲說,最後道:「兄弟,這次你可要多出些力,事情做好了,就白得一房千嬌百媚的娘子,不可馬虎!」

  病尉遲又是興奮,又是焦急,對童大郎道:「哥哥,我就是想出力,又出到哪裡?店鋪的生意我一概不熟,又能想出什麼辦法來?」

  童大郎坐回到桌子邊,倒了一杯酒喝了,想了一會道:「此事單靠我們,只怕是難以成事,必然還要借助秦州那邊。只有他們幫手,才能把隈才族裡的錢換出去。」

  病尉遲搖頭苦笑:「張元那廝印出來的錢眼看著連番人都快不要了,秦州又怎麼可能會要?從一開始做生意,他們就只要真金白銀,就連番人日常當寶貝的茶絹都不要。」

  「兄弟,我們送錢過去,他們自然不要。但如果是把錢換成其他東西,黨項這裡多而且便宜,宋境那裡正缺的,不就好了?現在單看能不能找到這種貨物。」

  病尉遲聽了,明白過來,坐到桌邊與童大郎一起冥思苦想。想了一會,還是不得要領。

  最後童大郎道:「要不這樣,兄弟,這兩天你到市面上轉一轉,看番人這裡有哪些貨物是大宗,一一都記下來。然後等過兩天去秦州進貨,你親自去一趟,與那個鄭主管商量一番,看看哪樣他們有多少要多。只要有了門路,這事情就好辦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46

第160章 公平交易

  看著範祥遞過來的單子,徐平不由皺起眉頭:「從唐時起,黨項馬便就極有名氣,怎麼這上面沒有?莫不是童大郎和病尉遲不用心辦事,嫌運牛馬麻煩?」

  範祥道:「下官也如此問過病尉遲,他說在番境馬和駱駝也不許市面上隨便買賣,是由官方專榷的。所以那些大牲畜私下買可以,真到市面上反而就沒有多少了。」

  徐平點了點頭,商品經濟越不發達,官方越傾向於採用專賣制度,黨項連年戰爭,為了支持戰事,專賣的範圍既多且廣,比大宋專賣的貨物還多。

  從桌上提起筆來,徐平在單子一項一項劃,口中道:「我劃到這些,讓童大郎在番賊那裡只管收購,他收到多少我們要多少。運到秦州,從優作價,換貨物回去。」

  範祥點頭稱是,看徐平劃到的貨物,都是氈毯、毛皮、裘褐之類,黨項到底是牧業發達,這些貨物極多。這些年由於棉布推廣,宋軍對這些已經不那急缺了,是以先前範祥並沒有讓童大郎廣為收購。除了這些,徐平勾到的多是藥材、乾肉之類。

  看了之後,範祥不由道:「經略,這些貨物番人那裡雖然產得多,但我們這裡卻不是非要不可。大量買進來,是不是有些不划算?」

  徐平把單子交給範祥,對他道:「做生意,哪裡能夠處處都合自己心意?若是番賊那裡肯賣,我倒是想全都換成馬匹和軍器,可童大郎買不到不是?這些貨物,雖然我們這裡不是非用他們不可,但收來總是有用處的。生意要做下去,便要公平交易,要從番境買東西進來,現在他們那裡金銀銅錢越來越難收了,只好買這些了。通判,你不能單看我們用到用不到,還要想一想番賊要不要用。現在是夏天,大家對這些冬天衣物都不介意,只要我們肯買,番賊那裡是肯定會賣的。我們買的多了,到了冬天看他們怎麼過,是也不是?」

  「是,是,經略說的極是,是下官眼光短淺了。」範祥接過單子,連連稱是,漸漸開始摸到了徐平的心思。反正秦州賣到黨項去的,全都是日用物資,而且絕大多數的都是吃喝玩樂的東西。最近黨項經濟頗有起色,城裡風氣開始奢靡,賣過去的奢侈品越來越多。這種情況下,只要秦州買進戰略物資,不管是什麼都是划算的。像軍中冬天用的物資,哪怕買過來之後宋軍不用,只要讓黨項軍中缺少就足夠了。

  徐平又道:「還是那句話,由儉入奢易,由奢由儉難。番人現在正在興頭上,不只是買酒買得歡快,就連秦州城裡的賣的烤熟的鴨子都有人向番境販賣,我們怎麼能夠掃了他們的興?生意一定要做的,番人買不起,我們幫他們想辦法。等到毛皮、氈毯賣完了,你只管放心,肯定有人向我們這裡賣馬騾、駱駝的。」

  元昊管著不讓賣就沒人賣了?只不過現在還沒逼到那個份上,等到黨項經濟的這一把虛火過去,只怕活人都有人拼命賣,更何況馬、騾和駱駝,那時候只怕軍器都買得到。

  範祥連連點頭:「若是如此,我不妨告訴病尉遲,讓他到番境去敞開了收,就連舊的都可以作價賣來。等到秋後寒風一起,且看天都山的番賊如何越冬!」

  徐平點頭稱是,夏天收寒衣,冬天再坐地起價,本來就是奸商的手段,怎麼官方做生意就忘了呢。等到後邊黨項人實在沒得賣,元昊還管住不許賣大牲畜出來,他便在邊境地區專門收馬肉、騾肉,甚至專門收蹄子都可以幹。你不賣給我用,我也不讓你用。

  商量了一下買賣貨物,徐平忽然想起,問範祥:「對了,病尉遲說跟他們做生意,還要把女兒嫁給他的是哪一族?是隈才族是不是?」

  範祥點頭稱:「那老兒是族裡派在興慶府,專門給他族裡做生意的,所以才有此事。」

  想了想,徐平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隈才族應該是地斤澤那裡的大族,人戶不少。」

  此事范祥查過,得了秦州這麼大的好處,總得知道是哪一家有如此好運。

  徐平又道:「地斤澤在番境是個不得了的地方,地處大漠,卻有大澤,水草豐美。那裡的番族與外面合不來,自己抱團,這地方實在有意思得很。」

  說完,轉身吩咐外面站著的譚虎:「去喚楊文廣來一趟,我有話與他說。」

  譚虎應諾,轉身去了。

  範祥想了一想便就明白徐平的意思,問道:「經略莫非是要利用這個機會,想法招攬隈才族?只怕不易,他們族裡的隈才浪羅現任昊賊的鐵騎隊長,昊賊身邊親衛也有不少是他們族裡的人。這樣的大族,若非有意外,輕易招攬不來的。」

  徐平笑道:「就是能招攬,遠隔著千萬裡,我又如何把他們招到秦州來?通判,凡事不要想得你死我活,現在我們就是跟他們做生意而已。做生意總得有人得好處,與其平白被不認識的人得了去,不如自己選人。靠著童大郎和病尉遲,我們秦鳳路跟興、靈兩州和天都山的番人生意做得歡快,但在番賊的起家之地銀、夏兩州卻無人打理。地斤澤距麟州不遠,我們便送給折繼閔一份禮物,讓他也跟番人做起生意來。」

  「得經略如此看重,這老兒不是撞了大運!」

  徐平笑著搖頭,人生在世,誰還沒個撞大運的時候,且看隈才族能不能把握住這次機會發家了。折繼閔雖然年輕,但頭腦靈活,只要得知了秦鳳路這裡的做法,自然知道應該怎麼做。而且折家本就是出身於黨項羌,與那一帶的番人是同族,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做起這些事情來,比徐平還要得心應手。

  邊境大將跟敵人做走私貿易,難免身犯嫌疑,有可能被政敵當作資敵攻擊。徐平這裡是明確知會過樞密院和中書,而且通過三司鋪子進行,具體的交易自己並不插手,也不派親信參與,就是不知道折繼閔有沒有這個覺悟了。

  從楊業起便就別開門戶,他這一支實際跟麟州的關係不大了。但楊文廣到底是出身於楊家,而麟、府、豐三州地理上連為一體,三家同氣連枝,總還是親戚。此事由楊文廣出面,聯繫現在主持三州事務的折繼閔,中間可以省卻許多麻煩。那三州實際形同藩鎮,折繼閔在當地的許可權還要高於徐平,他能做的生意,可比秦鳳路多。

  只要把握住向黨項賣出日用消費物資,而購入戰略物資,這買賣怎麼算都是划算的。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46

第161章 有樣學樣

  折繼閔去年襲知府州事,今年才二十三歲,幾乎是這個年代最年輕的知州了。當然府州不是普通的州軍,是半藩鎮化,知州一直由折家世襲,兄終弟及,父死子繼。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朝廷在麟、府、豐三州的存在感越來越強,不再允許楊、折、王三家在各自的地盤上為所欲為。豐州王家連續幾代沒有傑出人物,雖然仍佔據著知州的位置,不過州裡的事務一般都不再由他們作主,真正管事的是朝廷派下來的官員。楊家次之,麟州慢慢向正常州軍轉化。府州同樣也經歷了危機,上一任知州折繼宣貪婪暴虐被罷免,年幼的折繼閔知州事。如果不是因為黨項反叛,邊境不寧,如果不是折繼閔功績傑出,府州可能也會跟那兩州一樣,慢慢轉化為正常的州軍,取消藩鎮。

  麟府路位於黃河以西,是大宋插進黨項勢力範圍的突出部,一直戰事不斷。去年元昊進攻的首選本來是這裡,試探了幾次,折繼閔應對得力,最終戰事在鄜延路擴大。

  自元昊退走,折繼閔依然與沿邊的黨項部族爭鬥不休,幾乎沒有寧日。這裡朝廷的禁軍較少,作為藩鎮兵折家自保有餘,進攻不足,連年打仗幾乎是他們的日常。

  這一天折繼閔升衙問事,退堂之後,其弟折繼祖急匆匆地過來道:「阿兄,府外來了一個人,說是遠在秦州的楊文廣所派,有急事求見。」

  楊家與折家世結姻親,雖然楊業一支早已不參與三州事務,來往還是有的。不過楊文廣不是楊延昭的長子,與折家交往不多,他派人來,應當不是家裡俗事,折繼閔忙弟弟把人帶進來,自己到後衙的小花廳相見。

  折繼祖急急去了,折繼閔回到後衙拜了母親,換了便服,前去小花廳。折繼閔的母親是折惟忠的嫡妻劉夫人,折繼祖則是妾室李夫人所生,兩人同父,但不同母。不過按這個年代的規矩,家裡的地位主要跟年齡有關,而跟生母關係不大。折繼閔繼位是因為大哥有失朝廷所望,被免職他作為次子繼位,而歷史上他離任知州之後,接替他的正是折繼祖。

  府州依然保留著五代藩鎮時的規矩,無論軍政民政,多用本家子弟。此時剛剛成年的折繼祖,便就成了折繼閔的左膀右臂,家裡一應雜事也是他在掌管。

  到了小花廳,就見到一個風塵僕僕的中年人上前行禮:「小的楊畔,麟州人氏,近年隨著族叔文廣在秦州從軍,混些軍功,搏個出身。見過知州。」

  折繼閔忙還禮,讓楊畔落座。雖然與這楊畔並不相識,不過從名字就可以看出來,他是麟州楊家的近支,不能怠慢。

  楊文廣在禁軍中蹉跎近二十年,最近一兩年才跟著徐平到了秦州,飛速升遷,算是楊家這一代最傑出的人物了。他混出了頭,日漸衰落的麟州楊家本族派些子弟去跟著,讓帶摯很正常。只有本族的人混出來了,才保住楊家在麟州的地位。

  寒喧罷,折繼閔問道:「你從秦州遠來,不回麟州,巴巴到我這裡來,不知有甚要事?」

  楊畔從懷中掏出一封通道:「這是族叔讓我帶給知州的信,一切盡在信裡。」

  折繼閔接了信,展開來看。前面幾句話客套話過,便就提到最近秦州通過三司鋪子跟黨項人做生意的事情,還提到了地斤澤的隈才族。最後,又轉了徐平的一封信,那裡面說得詳細。無非是介紹了現在隈才族的困境和願望,希望折繼閔把這條信接起來。

  吩咐家人把楊畔帶到客房歇息,折繼閔與弟弟折繼祖商量道:「秦州徐經略來信,說是最近昊賊那裡經歷變故,分外缺錢使用,讓我們抓住機會,從番境收些牛馬來。」

  一邊說著,一邊把信交到了折繼祖的手裡。

  徐平不足二十歲入仕,三十歲建節,年紀輕輕就已經位比宰執。特別是這一切都是靠著他憑功績實打實掙來的,並不靠別人提攜,是年輕一代官員的榜樣。如今在秦州執掌一路軍政,最近兩場大勝都是他掙來的,讓折繼閔這些人引以為榜樣。他來信,折繼閔相當重視,不斷在心裡合計。

  折繼祖看過了信,想了想道:「阿兄,經略相公雖然說得有道理,但這事他在秦州可以做得,我們卻有些難做。這裡不比一般州軍,與番賊回易,只怕朝裡有人指摘。」

  折繼閔點了點頭:「二哥說的是,我心裡也是這樣想的。就在是秦州,經略相公也特別說了,一切交易都是交予三司鋪子,帥府只是把握大局,並不參與具體交易。我們這裡沒有三司鋪子,想這樣學都不可以。不過經略相公特意寫了信來,不能置之不理,此事我們當仔細商量過,想個萬全的辦法才行。」

  作為藩鎮地區,府州的錢糧並不上交朝廷,而是全由折家支配。不只如此,朝廷還正常發給他們俸祿,相當於領財政補貼,而又財政獨立的地區。三司鋪子從根本上是三司下屬的機構,府州獨立於三司之外,這裡當然也就沒有鋪子。折家也很矛盾,不讓三司的工商業系統進來,府州眼爭爭地看著附近州軍過得比自己越來越好,而如果讓三司的商業和銀行業進入本州,則原來的財政獨立性就被破壞,不利於折家保持地位。

  現在徐平的提議又讓折繼閔面臨兩難的選擇,如果由自己家裡出面與黨項進行走私貿易,則難免通敵的嫌疑。想讓三司系統去做,則就必須讓渡一部分權力出去。

  思索良久,折繼閔問折繼祖:「前年豐州那裡已經建了銀行,設了鋪子,拒說他們州裡的錢糧已經比我們多不少。依你知道的,王家的人過得如何?」

  折繼祖道:「他們逍遙得很。現在豐州政事一概由通判打理,王家撒手不管,而三司銀行和鋪子與地方州縣的分成又有不少到他們手裡,自然諸事順遂。」

  錢糧是用來養兵的,從中央到地方,這就是大宋的事實,麟、府、豐三州當然也不例外。把財政權交出去,自然也就要把軍權交出去,哪怕名義上依然是自家人任地方軍隊的統兵官,實際軍權也劃到朝廷那裡去了。

  沉思良久,折繼閔歎了一口氣:「如今天下大勢如此,我們在府州如果還是跟從前那樣,錢糧自留以養軍,只怕跟周邊幾州差得越來越多。等到有一天,平定番賊,府州被廢了也不一定。經略相公提了此事,也是個機會,不如還是請三司鋪子來做吧。」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47

第162章 樞密院都承旨

  會川城帥府,李璋反坐在椅子上,緊皺眉頭,看著周圍將校吏員忙忙碌碌地處理著各種軍情。王凱在一邊悠閒地喝著茶,不時提醒一兩句。

  事情不自己做不能體會,以前看王凱主管軍令,也並不見多麼忙碌,無非是把將校吏員統計出來的資料匯總起來,擬出初步的方案交給徐平審閱。等李璋自己接手,才知道這工作是多麼繁雜。小到每一次隊級的戰鬥,大到全軍的行動,必須過目,重要的事情要牢記於心。像是王凱,秦鳳路五軍,每一個指揮使、副指揮使他都能叫上名字,一提番號便就知道統兵官是誰,如今駐在哪裡,在做什麼事情。徐平一提要有什麼軍事行動,出動多少人馬,他就知道要走哪條路,需要多少糧草,從哪裡起運,用多少力。以至軍事行動的大致過程,用多少時間,都像本能一樣能用最快時間估計出來。

  李璋要做到王凱那個地步要花多少時日?最近的會州戰事,有王凱在一邊指點,他也覺得頭都要炸了。從徐平把事情交待給他,便就再沒睡過一個好覺,最緊急的時候,天天吃住在參贊軍事司,喝口水都像救火一樣緊急。

  會州的戰事進行得很順利,元昊終於是想明白了,不再把兵力投入到跟徐平的對攻拉鋸中,而是專心守住屈吳嶺的各處隘口,全力經營天都山。會州在地勢上孤懸在外,徐平要攻便就讓給他好了,秦州數萬大軍集結在那裡,派一兩萬人過去就是羊入虎口。黨項真正的精銳並沒有多少,被打掉一支就少一支,等到秋後面對宋軍數路齊攻才是真正考驗。

  一個將校快步走到李璋面前,把手中的文狀給他,叉手道:「機宜,三角城一戰已經完結,宣威軍和擒戎軍在那裡會合。這是他們交上來的軍功初報,您過目之後送交給軍功司即可,他們自會下去清查。後面是在那裡修城所需人力物事,您看有什麼不妥?」

  李璋出了口氣,接過文狀道:「好,先放在我這裡,稍後我自會處置。」

  將校應諾,轉身離開,繼續處理自己的事務。

  李璋把手中的文狀放在案上,對一邊的王凱道:「好了,三角城一下,會州的戰事便就基本完結。現在清朔軍已經團團圍住會州,番賊並沒有派人來救,這幾日讓他們把城攻下來就是。後面把三角城建起來,就功德圓滿,會州在我們手裡了。」

  王凱笑著起身拱手:「恭喜衙內,忙碌了這些日子,終於了結一場大戰!」

  李璋苦笑:「與上次三都川打禹藏花麻,卓羅城打昊賊相比,會州這仗可是小得不值一提。饒是如此,若沒有監軍從旁協助,我還不知道要闖出什麼亂子!」

  這活真不是一般人幹的,既要做到巨細無遺,又要統攬全域,不許出差錯。經過了這個職位的鍛煉,或許不能成為優秀的統帥,但把軍隊管得井井有條還是做得到的。

  會州之戰便就這麼波瀾不驚,歷經一個多月結束。占住會州之後,秦鳳路大軍前出天都山腳下,隔著屈吳嶺與黨項的西壽監軍司和天都山南院對峙。

  七月初的一天,徐平在帥府裡對李璋道:「會州之戰,雖然斬獲不多,也沒有斃俘番賊重要將領,但終究是開戰以來本朝攻下的第一座州城,也算一大功。等過兩日,全部戰果統計清楚,便由你帶著,到京城獻俘。」

  李璋深吸了一口氣,該來的還是要來了,問徐平:「哥哥的意思,是就此讓我回京嗎?」

  「不錯,現在是七月,等你帶著一干人等回到京城,也就到下旬了,眨眼間就到秋後天氣涼爽的時候。一年多我們與番賊相互試探,到了真正交手的時候,容不得出現任何意外。有你在京裡照應,我這裡做事才能夠放開手腳。」

  李璋默默點了點頭,這是早就說好的,秦鳳路跟以前的宋軍有諸多不同,現在真正編成了近十萬大軍,以前的軍功也引起了朝中重視,面對的環境已經跟以前不同了。去年沒有人相信徐平能在秦鳳路鬧出多大的動靜,就是經略河湟蕃部也將信將疑,能夠讓這一帶平平穩穩,不拖其他幾路後腿就算完美。一年過去,卻是秦鳳路立的軍功最多,原來不當一回事的改變軍制,重新整訓軍隊,在朝中官員眼裡也完全跟以前不是一回事了。最初徐平說新招多少人,編成多少大軍,朝裡大多數官員都不一當回事。地方帥臣重整軍隊,動靜鬧得比徐平大的多了去了,以前在河北路還曾經整訓過幾十萬人呢,但那只是個數字而已,並不能真地打仗。秦州卻不同,他們用戰績證明,重整出來的軍隊是真能打仗的。

  人紅是非多,現在徐平儼然成了與黨項對敵的中流砥柱,佩服的有,讚歎的有,眼紅嫉妒的當然也有。三人成虎,沒有人在京城給朝中吃定心丸,徐平這邊疆大帥也不好當。

  沉默良久,李璋問道:「哥哥,你的意思我是明白了。但回到京城之後,要出任什麼官職,具體做什麼事情,能不能給我講清楚?我們自家兄弟,你話說得越明白越好,我回京之後按你說的做。放心,你說讓我任什麼官職,我自有手段坐到那個位子上去。」

  徐平聽了不由微笑,只要不是讓李璋回去做三衙管軍大將,他當然就有辦法得到那個職務。實在不行,他還可以真接跟趙禎開口要,趙禎還能回絕他不成?

  想了一會,徐平道:「我想來想去,只有在樞密院任職,才最方便。你最好出任樞密院副都承旨或者同都承旨,這樣秦鳳路的一舉一動,你都能展示在朝廷面前。事情最怕的是藏著掖著,惹人生疑,我們把要做的事情亮明瞭,讓小人無處下手。」

  李璋略微一想,笑道:「我還以為要我到三衙做個什麼職事呢,那樣倒有些難辦。都承旨這職事雖然緊要,但不直接統軍,我好壞現在有些軍功在身上,做來何難?不要說是副都承旨,就是做個正任,別人又能夠說什麼!」

  徐平忙道:「千萬不要做正任!一來這職事在樞密院非同一般,聯結文武內外,你到底是外戚出身,把持了這位子容易惹來非議。二來你要做的就是把秦州軍事亮到朝廷去,做了正任反而就不方便了。做個副任,跟官家講好就是要做這件事,才最合適!」

  副任都承旨,以李璋的身份,現在地位,那是手到擒來,他笑著應了。

  樞密院已經慢慢轉變成文官衙門,哪怕就是有武將任樞密使,也是做的文官職事。現在西府真正最高的武將,實際上是都承旨,整理軍情,主管日常事務,但又不惹人注目。

  徐平需要李璋回京城做的,並不是指望他在政治上支持自己,徐平自有一班站在自己一邊的文官同僚支持。李璋要做的,是把秦鳳路的軍事行動、軍事管理攤在趙禎和朝中大臣面前,知道徐平在秦鳳路在幹什麼,怎麼做,不要胡亂猜疑。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48

第163章 兩府議事

  此時樞密院設兵、吏、戶、禮四房,管理全國的軍事事務,樞密院都承旨是實際管理這四房的官員,一般設正、副職一到兩人,不一定正副職皆設。

  此時的都承旨王貽慶是太祖朝宰相王溥之子,以比部郎中任此職,已經老邁不堪,其侄子王貽永又新任樞密副使,他避嫌退職在家,已經很長時間不到樞密院視事。原樞密院副都承旨戰士甯實際主管樞密院承旨院,通管各房,處理樞密院日常事務。

  秦鳳路經略司主管機宜文字李璋攜會州之戰的勝利回京代徐平述職,不久之後,便就從宮中降下詔旨,戰士甯升任樞密院都承旨,李璋出任副都承旨,不再回秦鳳路去。

  都承旨這個職務,太祖、太宗兩朝都是用武將,跟武將出身的樞密使搭配,到了真宗朝開始文武參用,不過還是以武將為主,如天禧年間楊崇勳、夏守贇都曾出任。到了趙禎登基之後,開始以文資官員為主,武將參用,跟樞密院文職化相對應。李璋是趙禎至親之人,又在西北一年多,有軍功在身上,他出任此職在朝中並沒有反對的聲音。

  李璋到樞密院之後,過了十多日,突然宮中又傳下旨來,樞密院新設河西一房,主管西北軍事,一應西北戰事機宜、兵籍、錢糧,皆由此房整理進呈。而且特別注明,此房暫時由李璋專管,全權負責陝西四路和鄜府路的軍機。

  這道詔旨一下,群臣才回過味來,這件事情只怕沒有那麼簡單。樞密院的各房是辦事機構,沒有決策權,是貫徹執行正副樞密使意志的職能部門。沒有決策權的職位不引人注目,樞密都承旨的人選朝中很少有人議論,一般就是正副樞密使和皇帝同意即可。

  此次李璋出任此職,呂夷簡沒有表示反對,別人也就無話可說,但新機構的設置就不同了。新設河西一房,這一房配多少吏員,主管什麼事情,在戰事中起什麼作用,就由不得相關的官員浮想聯翩。不過不知道怎麼想的,呂夷簡表現相當平靜,積極配合李璋。

  不過以前慣例,東西兩府各自獨立,主管的事務不相通報,只是到了最近,為了應付西北戰事才新設衙門讓兩府一起議事。幾位正副樞密使對樞密院的變動閉口不提,外朝的文臣便就一頭霧水,想議論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偏偏樞密院又是一個極獨特的機構,他的地位與中書門下相當,但除了轄下的三班院、通進銀台司等這些在外的機構群臣瞭解其內部事務,樞密院本部官員極少,多是辦事的吏員和將佐,外人根本不知道其內部事務。而直接與樞密院相聯繫的武將,在朝中又沒有發言權,他們更多是直接向皇帝提意見。這件事是趙禎自己定的,武將們的意見提了也沒用,再親密的關係也親不過李璋。

  大半個月的時間,李璋在樞密院忙忙碌,外面猜疑不定,就在這種奇特氣氛中過去了。

  七月上旬,天氣依然炎熱,這日午後,趙禎突然傳出旨來,讓宰執全部到新設的中書附近的議事廳去,議論西北戰事。李璋所管的河西房,第一次在眾宰執面前亮相。

  李迪有些不滿,雖然現在讓兩府對軍情共同議事,但呂夷簡管的樞密院,還是主要向中書催錢糧,具體的軍事佈署很少讓中書插手。人總是這樣,大把的錢花出去,怎麼花的卻不許給錢的人過問,哪怕是國家事務,各衙門之間也會有些矛盾。

  看看時間不早,李迪起身道:「聖上要我們前去議事,不能怠慢,這便起身吧。議事廳便就在左近,都堂不必留人值守,都過去聽一聽。七月流火,秋天已經不遠了,今年如何防秋,如何對敵,聽了諸位都心裡有數。不要到時戰事一起來,又被西府催命一般,這座城裡少了錢糧,那一州裡要運糧民夫,費了無數心力,還是落個諸事不齊備。」

  參知政事陳執中道:「相公說的是,去年中書上下,為了西北戰事忙得無日無夜,還是免不了報怨。今年最好讓西府事先說定,到底要哪些物事,我們早早預備。」

  另一位參政杜衍連連搖頭:「此事只怕難辦,依我在西府任職的時候來看,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到時需要什麼,談何事先說定?這種事情樞密院也作不了主,前方諸將心中沒有計議清楚,樞密院也只好隨他們索要。想要一切有備,只怕是難——」

  副相晏殊道:「我們在這裡說什麼都沒有用處,還是快快前去吧,且看西府如何說。」

  這幾人中只有陳執中還沒有在樞密院任職過,其他幾人都是兩府轉遍,對樞密院並沒有什麼幻想。樞密院說是總理軍政,但禁軍的日常管理要麼在三衙,要麼在經略司,戰事又是由前方的帥司掌控,他們又能玩出什麼花來?戰爭規劃按說是由樞密院掌管,仗要怎麼打,打哪裡,也是由他們決定,但前線遠在千里之外,他們還是不要聽帥司的?

  幾位政事堂相公議論紛紛,一起出了都堂。新建的議事廳緊挨著政事堂,也是為方便諸位宰執相公,倒是離樞密院要遠一些。幾人走沒多遠,就看見遠處過來幾輛三輪車,上面坐著呂夷簡、王貽永、宋綬和章象幾位正副樞密。

  皇城行馬是宰相才有的特權,以前哪怕是參政、樞密沒有特旨,也要邁開步子走來走去,自從引入了三輪車,大家來回走動便就方便了許多。

  在議事廳前站住,兩府諸宰執行禮寒喧,一起步入議事廳。

  呂夷簡已經六十四歲,頭髮花白,身體大不如前幾年,有些龍鍾老態了。他的心思太多,心力用盡,身體明顯一年不如一年。反而七十歲的李迪比他的身體還要好一些,雖然同樣兩鬢班白,但步伐穩健,身子相當硬朗。李迪壯元出身,少年得志,年紀輕輕便就進入兩府,前期仕途相當順利,反而是到了老年頗多坎坷。他的挫折一是來自丁謂,另一部分就跟呂夷簡有關了。不過這幾年朝中變得太過厲害,兩位元老臣迎接新事務已經是目不暇接,也沒有力氣爭鬥了。這世界一天一個樣子,他們已經覺得有些不上了,哪裡還有餘力?

  並排進入議事廳,呂夷簡習慣性地掏自己隨身帶著的老花眼鏡,沒留神腳下一絆,趔趄幾步,差戰摔倒。身邊的李迪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呂夷簡,口中道:「樞相留神!」

  呂夷簡拿了老花眼鏡在手,站穩身子,抬頭看著李迪,靜了一會,不由搖了搖頭:「復古,這才多少年月,我們怎麼就老朽成了這個樣子?唉——」

  到議事廳來,李迪本來是帶著一些氣的,突然看見呂夷簡老態龍鍾的樣子,聽他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不由看了看自己,一種英雄遲暮的感覺起來,那點怨氣煙消雲散。

  上前兩步,扶住呂夷簡,李迪道:「坦夫,人間不許見白頭,我們是真地老了。這幾年天下變得太快,朝中事務也是一天一個樣子,我們都像被鞭子趕著一樣,一刻也不能夠停下來。不知不覺間,就老了,我們都老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49

第164章 運籌帷幄

  呂夷簡和李迪兩人消了怨氣,兩府諸相公之間便就融洽了許多,不似前幾次那麼劍拔弩張。吏人上了茶來,諸位宰執坐在前面的小廳裡用茶,議論著最近的朝政。

  徐平離開三司之後,接任的程琳以穩為主,不再有什麼大的政策變動。但歷史的進程已經開始,朝廷的政策穩定下來,各項新政便開始逐步細化、深入,向全國各地擴展。現在中原、江南、川峽等核心地區,新政已經全面推開,除了開封和洛陽外,又有幾個地區中心開始冒頭。三司收上來的錢糧,一年前進一大步,而且對農稅的依賴越來越小,由銀行和三司屬下的工商實業繳上來的占的比例越來越大。

  這種經濟結構的改變,必然會帶來政治上的相應改變。三司作為中書下面的衙門,在朝堂上的發言權日日遞增,為了進行平衡,中書直接插手三司事務的情況越來越多,最近更是專門安排了參知政事陳執中專管三司事務。按照這樣發展下去,要不了幾年,要麼把三司拆分掉,要麼政事堂專門給三司一個位子。不管是讓三司使地位更進一步,進入政事堂,還是宰執中專門分出一人管三司事務,從三司使手裡奪權,都意味著三司衙門在權力結構中的分量增加。這種權力重心的改變,最終必然會反應到朝政的改變上來。

  除了三司衙門在朝堂上發言權增加,另一個讓人不安的變化是三司屬下的場務,不管是銀行還是鋪子,以及營田務、蔗糖務這些巨無霸,還是分散在京城和地方的一系列工商實業,在經濟特別是財政中的分量越來越重。現在不乏這種情況,一些不太發達的州縣收上來的錢糧,還不如三司在某些地方的實業繳上來的獲利多。甚至極端一些的,出現了地方收上來的錢糧是負數,要靠三司的實業進行補貼的地步。

  三司屬下實業經濟實力的變化更加讓人不安,因為以前的監當官多是由武臣出任,只有銀行、營田務、蔗糖務這些超大型才會由中書直接派人。實業公司經濟力量強了,再繼續維持這種格局不可能,文臣必然要求把一些大的實業公司管起來。監當官的官階、地位要上升,任命不再由三司決定,而是要收到中書來。不過到底是收到審官院,還是放在三班院,還是分開來成幾部分幾個衙門各管一攤,還沒有定論。這最近熱門的話題,熱度僅次於西北戰事,從上到下都議論紛紛。面對這一趨勢的文臣官員心情複雜,三司實業在政事中的分量上升,必然會導致通實學的官員地位上升,詞臣的地位下降,可謂是有人歡喜有人愁。趙禎登基以來,詞臣地位提升的過程實際已經終止,個人喜好根本改變不了這種大勢。皇帝可以提高詞臣的官位待遇,在朝政中的分量卻沒有辦法,那是不由人的。

  午後的暑氣退去,議事廳中不似剛才炎熱了,幾位宰執討論的熱情卻依然高漲。最近因為西北戰事,兩府之間矛盾不少,今天把那些心事放下,才發現還有更多雙方一起要面對的問題在等著大家。文臣武將,文職武職,這不是一個概念,最近都湊到一起來了。

  一直到太陽西斜,趙禎姍姍來遲。眾宰執行禮如儀,才算正式開始議事了。

  行禮罷,趙禎吩咐跟在身邊的石全彬:「且去廳裡看一看,樞密院河西房有沒有理好要議論的事務。時候已經不早,讓他們不要耽擱了。」

  石全彬應諾,快步跑出了前面小廳。

  李迪和呂夷簡對視一眼,一下子就知道了趙禎為什麼這麼晚才到。這位官家對朝中臣僚一向禮敬有加,下了詔旨議事,按平常習慣不會讓眾人等這麼久。今天反常,只怕是與李璋的亮相有關了。那是官家的親表弟,只怕趙禎是故意給他拖時間,生怕準備不好。想來趙禎是覺得李璋在西北學得不錯,迫不急待地要在兩府宰執面前顯擺一番,又生怕他年輕沉不住氣,第一次做得不盡如人意,要拼命壓著時間。

  不一刻,石全彬從裡面跑出來,對趙禎行禮:「官家,李防禦已準備妥當,專等官家和諸位相公進去。小的看了一眼,確是跟小的前次去秦州,在那裡帥府見到的一般。」

  趙禎面上大喜:「好,好,眾卿一起進去,議事,議事!」

  說完,帶著石全彬當先而行,眾位宰執相公緊緊跟上。

  一進議事大廳,兩府宰執便就覺得一種奇怪的感覺撲面而來,呂夷簡和李迪相視暗暗搖頭。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沒有了,沒想到今天又碰上,只怕今後也都擺脫不掉了。這一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話說,那就是徐平回來了。

  今天的徐平,跟他一年多前卸任三司使,出鎮西北時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現在不但是他各種待遇位比宰執,更重要的是建立的功業,無人可比。不只是在西北立下的軍功,還有三司各項新政繼續深化之後帶來的成果,整個朝廷已經打下了他的印記。現在朝中只要涉及錢糧,有人說一句是當初文明學士所定,便就再無異議。有人強行要別出心裁,自然有新近嶄露頭角的一班文官站出來讓你下不來台。越是老臣,這種無形的約束越是影響得深。以前的老辦法已經沒有用了,新成長起來的官員有自己一套做事邏輯,隨著越來越多的官員熟悉這種邏輯,影響也越來越大。李迪和呂夷簡心力交瘁,跟現在朝中這種風氣不無關係,他們是真地老了,實在學不來徐平建立起來的那一套做事辦法。

  今天進入議事大廳給他們的第一感覺,便就是以後朝中不但是涉及錢糧的事務,只怕還要加上軍中事務,也都要籠罩在徐平的影響之下。有什麼辦法?新人要上位,最便捷的路徑便就是另起爐灶,跟朝中的老臣抗衡。徐平便就是提供了這樣一條路,這條路還是光明大道,只要照著做,就能把事情做好,就能建功立業,老人們只能徒喚奈何。

  呂夷簡其實先前也不知道李璋要怎麼主持河西房事務,倒不是李璋瞞他,實際李璋事事上報。只是呂夷簡清楚這是趙禎給自己表弟的上進階,他有意回避,故意不過問。今天見了這副架勢,才知道李璋要做什麼,才知道他要把整個西北戰事顯現在眾人面前。

  議事廳東面的牆上掛著巨幅地圖,旁邊要各分成小幅,上面詳細標注了各種地形,以及兵力部署,甚至錢糧存儲、行軍路線、戰爭目標,應有盡有。只是只有秦鳳路標得特別詳細,其他幾種只是粗有輪廓。地圖旁邊還有各種架子,上面掛著幾塊板子,還架著各種各樣的圖表,什麼版籍兵力、實際兵力、所需錢糧,甚至各處統兵官,全部列明。

  誇張一點說,要想知道西北軍事的任何事情,這間房子裡都可以給你答案。如果這裡說不清楚,那就是樞密院沒有管到的事情,或者前方將帥漏掉沒報的事情。

  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這裡就是真正要做到這一點。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49

第165章 政令分掌

  趙禎帶著幾位宰執上前,俯視地圖前面的沙盤。這沙盤極大,西起河西四郡,東到河東路的黃河,基本把整個黨項都包括其中。上面依然是秦鳳路最詳細,各種山川地理,設的堡寨,修的道路,橋樑渡口,應有盡有。秦州軍和天都山黨項軍的軍事部署,那一帶有哪些城池關隘,駐紮了多少軍隊,估計有多少人戶、糧草,都一清二楚。而其他三路就簡略得多,僅有城池、關隘和駐有重兵的大堡寨,細節並不清晰。如延州門戶金明寨實際上是一個大型的堡寨群,下面統領的寨堡數十,在這沙盤上卻只是一處。這不是李璋對那裡不用心,而是延州經略司報到樞密院的情報就是如此,不成系統,沒有細節。

  在沙盤前端詳良久,趙禎道:「虜在吾目中矣,番賊已在掌握!」

  呂夷簡和李迪與眾宰執一起稱是,道:「若是山川地理、兵力部署各路都能如秦鳳路一般詳細明白,則如何措置防秋,樞府提出方略又有何難?運籌於帷幄之中,而決勝於千里之外,古人誠不欺我,然也當如此明白才可。」

  「虜在吾目中」是建武三年漢光武帝征伐隴右隗囂時,馬援聚米為山谷,向他指劃山川地理時,光武帝所說。此時徐平所經略的秦州一帶,便是當年馬援所要進軍的地方,不過現在李璋所製作的沙盤比當年馬援所作精細了不知多少,上面情報也更詳盡,敵我雙方的攻防態勢一目了然。趙禎有感而發,心底何嘗不是想再建當年後漢的威風。

  上一個冬天徐平兩場大勝,給了趙禎軍事實力不弱於黨項的信心,此次李璋在秦州攻佔會州之後回京奏報,給他演示前線戰事,又讓他第一次對軍事態勢有了清晰認識。聽了李璋所轉述的徐平對黨項的方略分析,看過了各種地圖,對黨項一戰怎麼打,趙禎首先有了一個直觀的認識。今天看了沙盤,最少對於西線戰事,已經了然於胸。

  幾位宰執對著沙盤,與自己以前對戰事的瞭解一一對應,一會恍然大悟,又有時暗暗搖頭。宋軍的前線奏報還算詳細,但不成系統,看過各種奏章的人,當戰事聚焦在一個狹小區域的時候,還能理出頭緒來,一旦擴大到數州之地的範圍,聰明人也只能夠理出個大概來。宋軍己方的情報不缺,但情報的分析是空白,僅僅靠官員的個人智力如何能行?

  戰爭是短時間內敵我雙方快速移動、攻防的過程,局勢瞬息萬變,其中涉及到的信息量龐大,對決策的要求極高,其複雜性遠超過一般的事務。確實有天才的將領,能夠憑藉敏銳的直覺,做出精準的判斷,從而贏得戰事的勝利。但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就是因為可遇不可求,一國的生死存亡不能依賴在這上面。這個時候,徐平這種花費大量人力物力把戰事的情報分析和決策過程格式化,一切都攤到檯面上來,就可靠得多了。

  呂夷簡叫過李璋,照著沙盤上顯出來的雙方形勢,問他最近的會州之戰的過程。這是最近的一場戰事,徐平的奏報一向詳盡,呂夷簡又天資過人,過目不忘,此時讓李璋對著沙盤講解,與前些日子收到的秦州奏章一一印證,很多疑問都豁然而解。

  聽李璋講過,呂夷簡思索一會,對趙禎道:「陛下,照著這裡的山川地理,再按前些日子秦州奏來的軍情,秦鳳路如何防秋,臣已經心中有數。當今急切的事,是讓李璋按著秦鳳路的格、式,發到其餘各路經略司,把雙方軍情奏報上來。若是都如秦鳳路一般把雙方軍情標誌明白,則樞府所發宣命,就都有章可循。」

  惟一的武將宰執王貽永道:「樞相所言自是不錯,不過要如秦鳳路一般奏報軍情,則軍中所費人力極多,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強行讓各路帥司奏報,只怕也是不實的多。」

  王貽永尚太宗女鄭國公主,本來是王溥之孫,尚公主後升排行改名貽永,與叔叔王貽慶成了同輩。他是外戚,名臣之後,雖然武將出身,其實並沒有帶兵打過仗,能在樞密院坐住,更多的是靠性格清靜,與人無爭。雖然沒打過仗,但多年為武職,對王貽永對軍中的情況比其餘幾位元文臣熟悉得多。看著沙盤上奏鳳路軍事態勢分明,一切簡單明瞭,他卻深知要做到這一點絕不容易。依三衙禁軍的體制,軍中無僚佐,一切事務歸於統兵官。這種情況下各級統兵官能夠知道手下有多少人已是不容易,要讓他們按照秦鳳路這樣把軍情整理出來,絕對不可能做到。強行讓他們做,報上來的軍情只怕也是亂編的。

  旁邊的參政杜衍道:「自數年之前,徐平便就要在軍中行軍改。所說軍改,無非是在軍中設僚佐,把自收藩鎮精兵之後從軍中剝出去的幕職僚佐重新建起來。那個時候,三衙諸將喋喋不休,言亂了禁軍舊制,只怕一遇戰事不堪使用。現在真遇到戰事了,還是徐平那裡補了僚佐的軍隊能打,宿將所帶的三衙精兵,卻連連戰敗,未立尺寸之功!現在樞密院要讓他們報軍情了,還是因為無僚佐,無人手,連軍情都報不精細!要滅番賊,看來只怕還是要讓禁軍把舊的軍制改了,統兵官手中的權,收一部分上來!」

  杜衍說完,幾位宰執都沒有吭聲。現在勢態已經清楚,徐平改了舊軍制,甚至連兵都不從傳統的沿邊三路招,戰力反而上來了。新軍制有沒有用,已經不需要懷疑。阻止新的軍制推廣的阻力,不再是新軍制好不好,而是三衙舊將同意不同意。

  武將不預國政,同樣文臣也不預軍政,樞密院掌的是軍令,真正的軍政是在三衙的手裡。哪怕是地方駐泊禁軍的經略司,掌軍政的也是各個武將兵職,經略司依然是以掌軍令為主。秦鳳路是一個特殊情況,經略司把軍政、軍令合一了。

  現在是戰時,朝中的主流意見就是給各路帥臣更大的許可權,自然能夠容忍秦鳳路這樣做。就是其他幾路,帥司的許可權也是增加的,他們沒有跟秦州那樣軍政、軍令合一,是因為帥臣並沒有管軍政的能力,而不是朝廷不讓他們管。但戰事結事,軍政、軍令應該怎麼分配,如何制衡,依然是要面對的問題。不管是皇帝擔心的帝位穩固,還是文臣出於控制朝廷大政的目的,都不允許軍政、軍令全部由武將掌管,更加不允許合於一個衙門。

  在中央層面,樞密院和三衙的格局是不會變的,不管徐平在秦鳳路立下多少功績,中央的軍制改革,還是要在這個大框架下進行。軍制改革,要想推向全國,徐平還要給出一條如何適應樞密院、三衙分掌軍令、軍政的道路,如經略司一樣政、令合一是不可能的。

  此時李璋所做的,實際還只限於樞密院對新軍制的適應,三衙並沒有涉及。諸位宰執對新制態度謹慎,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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