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232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50

第166章 前線指揮

  趙禎對現在的境況心知肚明,他沒有大刀闊斧改革的魄力,並不表示他不明白。作為皇帝,他更加不允許軍政、軍令合一再出現強權的軍事衙門,重現五代悍將輒自廢立的事情。邊疆幾路可以這樣做,是為了應對戰事,中央層面是絕對不允許的。說到底,沿邊數路的都部署是從宋初的行營演變來的,發展到現在的經略司政令合一,不過是因為戰事長期化不得不如此。本來是臨時任命的出征大帥,因為戰事連綿幾十年,無法班師,最後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帥營依然設在那裡,只是帥臣不斷更換,這才是經略司的本質。

  打了個哈哈,趙禎說道:「徐平屢次上奏,言今年秋冬的戰事必在秦鳳、涇原、環慶三路,沿著葫蘆川兩岸谷道爭奪。以前朝中還有疑慮,如今看了沙盤,才知道徐平是因何這樣說。若是朝廷沿葫蘆川兩岸,北向奪下天都山,再控左側馬嶺水一路,則興、靈兩州就對本朝門戶洞開,出大軍可直搗其腹心。自環州西北出青崗峽,自古便為去靈州大路,最為便捷。然此路須過瀚海,出峽谷後斥鹵遍地,無溪川水源,古時城廓又廢棄,大軍難以通行。惟有葫蘆川一路,地方開闊,水草豐美,糧草便給,最利大軍行進。是以本朝要擋住番賊難下,則必牢牢控扼鎮戎軍,番賊縱間道而來,也不能久留。本朝大軍要北向前出擊賊,也依然要沿此路行進,此是兩漢經略河西、河南之地的根本所在。」

  這是李璋從徐平那裡學來之後,回京城之後跟趙禎幾次三番說過的話,趙禎已經牢記在心。現在趙禎的心裡,已經把涇原路看成了跟黨項決戰的關鍵,現在看了沙盤,愈發加深了這一印象。自關中去靈州,最近的大道是馬嶺水,環慶路實際上就是馬嶺水流域,這也是自古以來的大道。不過這一路要過幾百里瀚海,古時在瀚海中建的補給城池,此時已經荒廢,這一條路要打通必須要重新找出水源,並在路上的水源地修建城池。而馬嶺水本身就是苦澀難飲,支撐大軍不易,再加上出川谷後的瀚海,這個年代已經無法通行。環慶路北出的大道已廢,僅能夠阻擋黨項南侵,要北向只有沿葫蘆川谷道了。

  李迪帶著老花眼鏡,彎腰沿著沙盤的四周,仔細看了一遍,摘下眼鏡道:「徐平此話委實不錯,大軍出擊,必然要沿水草豐美的道路前進,不然糧草不濟,沒有飲水,大軍不戰自潰。現在沿馬嶺水北上的道路早已廢棄,僅能作奇兵之用,惟有葫蘆川可用。」

  一眾宰執點頭稱是。李迪年輕時即有洞曉兵事、韜略過人之眷,真宗皇帝曾經稱他「真所謂頗、牧在禁中」。他那一榜進士也確實出了不少文武兼通的人物,除了他這個狀元,還有後來轉任武職的劉平,與劉平一樣好談兵法的張存,李迪的布衣之交、通孫、吳兵法的陳貫,陳貫也是文彥博的岳父。至於其他劉隨、將家子李渭等人,更是多經武事。李渭已經因為與郭勸處理山遇惟亮一事不妥而被貶,而劉平在三川口敗後被黃德和誣告沒有立即下定論,都跟這一幫同年的幫襯有關。

  呂夷簡回朝之後無法扳倒李迪重回中書,只能在樞密院待著,便就因為這一背景。李迪好歹通兵事,在中書能夠主持全域,呂夷簡在這上面就要差一些了。

  趙禎連連點頭:「宰相說的不錯,秋冬對番賊方略,實際看了這一沙盤便就明瞭。徐平占定西城之後不前出占蘭州,卻在前些日子占了會州,便就是向著葫蘆川去的。」

  說完,趙禎賜了茶湯,讓諸位宰執在一邊落座,正式討論對黨項方略,不再提敏感的秦鳳路軍改問題。那事情還是要緩一緩,先把黨項打翻了再說。

  喝過了茶,呂夷簡道:「當今最急切的事,便是既然都認為戰事在葫蘆川,那麼到了秋冬與番賊開戰,前方如何指揮?環慶、涇原和秦鳳三路一字排開,互不統屬,到時番賊來攻,只怕急切間救援不及。而一旦獲勝,不能乘勝追擊,貽誤戰機。」

  晏殊道:「前幾個月重定陝西沿邊四路帥司,不是讓徐平兼節制涇原路兵馬?那兩路挨得近,有徐平節制,當不會誤了大事。」

  章得象不緊不慢地道:「單單節制,只怕濟不了什麼大事。三川口之敗,一樣有劉平節制三路兵馬,遇到昊賊設伏,還不是有數軍觀望!」

  當時劉平的職務,分別節制、管勾鄜延路和涇原路兵馬,他自己又是環慶路兵馬副都部署,是實際上對黨項戰事的前線總指揮。但實際上這一系列官職有名無實,除了鄜延路石延孫聽他指揮外,其他各城、寨都監多是獨自行事,三川口附近就有幾軍觀望。

  晏殊看看周圍的人,心裡感覺出了苗頭,只怕前邊說什麼徐平軍改只是閒言,今天真正要談的是前線指揮。特別是樞密院諸人只怕已經統一了口徑,心中有計較,要在今天獲得其他人的支持。除了王貽永,現在樞密院全是呂夷簡的人,沒有牽制。晏殊是個謹慎小心的人,看出這個苗頭,立即就閉口不言。

  李迪沉聲道:「本朝軍政掌於樞密院,秋冬戰事如何指揮,不知樞相如何看?」

  呂夷簡看看旁邊的沙盤,又看看旁邊的大地圖,道:「三路互不相制,遇到戰事緩急間救援不急,委實不利。樞府現在有三個辦法,還請陛下和諸相公參酌。一是把對番賊戰事沿北境分成兩段,東段鄜延路和麟府路,設一帥臣總理。西段則含其餘三路,同樣設一帥臣總理。要麼就在涇原路設一總帥,總領秦鳳、涇原、環慶三路,經略興、靈二州。最不濟也要在涇原、環慶兩路設一帥臣,統領對鎮戎軍方向戰事。秦鳳路由於有番賊所占的天都山阻隔,與其他兩路不能合為一體,可單獨作戰。」

  秦鳳路就是前朝的隴右地區,地理上跟其他幾路不成一體,中間有隴山、天都山南北阻隔。連接的隘口要麼在南邊的關山,要麼在北邊黨項手裡的天都山,跟涇原路離得雖然近,但在地理上不成一個整體。讓徐平節制涇原路兵馬實際並沒有多少用處,從關山隴阪繞一大圈到涇原路傳軍令,路程太遠,沒有什麼實際意義。

  見眾人不說話,呂夷簡道:「若是不在前線設一總帥,而由樞府統一指揮,則路程太過遙遠。軍情十萬火急,諸路間與賊作戰必須相互支援,一切仰賴京師諸多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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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有虛有實

  趙禎見眾人不說話,對站在一邊的李璋道:「你新從西北回京,回來之前秦鳳路戰事如何措置,說給諸位相公聽一聽。兼聽則明,讓諸相公知道一下前線將帥是如何想。」

  李璋叉手應諾,站到地圖前邊,拿著一根細長棍指著地圖道:「年前三都川一戰,全殲來犯的禹藏花麻一眾蕃部,秦州軍進佔定西城。定西左連德順軍,可通渭州,東北有關川可達會州,西北可過馬銜山到榆中,是四通八達之地。自占定西城之後,秦鳳路大部兵馬即以定西城為中,在四周駐紮。卓羅城一戰,便是在定西城聚集兵馬,一日夜間渡黃河北行百里,打了昊賊一個措手不及,斬獲不少。在末將回來之前,秦鳳路調集宣威、擒戎和清朔三軍,以會川城為根本,穩紮穩打,戰據了會州。會州左近沿著兩河兩岸有大片川谷平地,在那一帶群山之中甚是難得,可作進取番賊天都山的根本之地。」

  說到這裡,李璋指著那一片谷地道:「這一帶谷地當中,西側是會州城,扼從群山中出來的黃河出口之處,東邊是三角城,直抵天都山周邊的屈吳嶺之下。會州與榆中隔著一帶群山相望,雖有黃河相通,但兩岸陡峭,水流湍急,行不得船,走不了路,會州實際還是靠後邊的會川到定西城一帶提供兵馬糧草。若以定西城為中,則會州和榆中便如伸出來的兩個犄角,一角頂向蘭州以北的番賊卓和南監軍司,另一角頂向西壽監軍司和新立的天都山南院。卓羅城戰後,番賊在那一帶已經北向撤一百餘里,而且兵馬稀少。自春天起秦州便在那一帶行春狩之事,搶奪番人馬匹、駱駝,幾個月下來,除非番賊自興州發大軍去往那裡,不然番賊無力南犯。番賊退切,唃廝囉便重回青唐城,與跟番賊友善的邈川和宗哥蕃部爭奪宗哥一帶,此後一二年間,必然戰事不休。而河西原被番賊擊敗,退居山裡的各蕃部也殺出山來,與番賊爭奪各郡。如今沙州已重被北亭汗王佔據,驅逐番賊。其餘幾州受此鼓舞,與番賊爭得厲害。總括而言,榆中已穩如泰山,番賊無力進攻。」

  呂夷簡點頭道:「卓羅城一戰立功不小,雖然沒有切斷番賊通河西數郡的道路,但番賊折損兵馬不少,數年之內當無力進犯。」

  李璋叉手:「樞相所言極是。經過去冬三都川和卓羅城兩場戰事,秦州以西、以北都已經基本平定,雖然沒有清除番賊,但他們也無力進犯,今冬戰事在東面。」

  說到這裡,李璋指著會州附近的一處小城道:「陛下,諸位相公,這裡就是三角城。此城原為羌人所築,不知築於何年月,也不知廢於何年月。城現在已經廢棄,但留下的城基不小,上月由高大全所部擒戎軍佔據,正在重新修城。若是此城築成,則在防秋之前的這幾個月裡,向那裡儲蓄糧草,同時在周邊關隘建堡寨,扼守要道,讓其固若金湯!」

  李迪帶上老花眼鏡,伸著脖子看牆上的地圖,點頭道:「那裡地勢不錯,有到番境西壽監軍司的道路,也有到天都山南院的道路,還渡口可通黃河北岸可到蘭州,是會州進入天都山的要地。——由那處三角城,到西壽監軍司的隘口,可有什麼城池?」

  李璋叉手道:「回相公,那裡有兩處故城。一處是古鸇陰縣城,秦時將軍蒙恬所築臨河四十四城之一,還有一處是鮮卑乞伏氏所築麥田城,兩城相距約一裡之地。現在兩城都被番賊戰據,依託周邊群山,大軍擺不開陣勢,據險而守。」

  李迪點頭:「那到東南邊天都山南院去呢?又有什麼城池?」

  「回相公,那裡有一處地方扼住前去天都山南院的道路,因為盛產芨草,用其所制的蒯繩是各渡口必用之物,故名『打繩川』。那地方正當兩山之間,扼住大道,番人便在那裡起了一處城池,名為『達囉城』。只有過了那裡,才進入天都山,沿途是數個山間谷地聯綴而成,一直通到鎮戎軍左近。」

  李迪點頭,對一邊的呂夷簡道:「樞相,如果占住那處『達囉城』,再進佔昊賊所據的天都山南院,秦鳳路兵馬才能和涇原路連結起來。」

  呂夷簡道:「相公所言不錯。正是昊賊親自坐鎮天都山南院,要想攻佔必然不易,所以現在秦鳳路和涇原路一時難以聯在一起。徐平節制涇原路兵馬,有番賊山南院在,便就很難做到。涇原、秦鳳兩路,依現在看很難合兵作戰。」

  李迪沉吟一會,道:「依如此看,今年秦鳳路跟番賊戰事,只能是虛攻西壽監軍司,而實取『達囉城』。只要把昊賊從天都山趕走,則戰事就豁然開朗!」

  說完,李迪和呂夷簡一起向趙禎捧笏道:「陛下,看過會州一帶地圖,即本朝與番賊的兵力佈置,臣等已經明白那裡現在是如何局面了。佈置防秋,當以此為準!」

  趙禎道:「人再是天資聰明,不知前方山川地理,要如何能夠指揮戰事?朕也是看了李璋所上秦鳳路一帶山川地理,才明白前方將帥為何如此打仗。剛才宰相說得極有道理,與前方徐平所奏今年方略大致相合。——李璋,你把秦州帥府佈置說一番。」

  李璋叉手應諾,道:「經略對今年戰事佈置,與剛才李相公所言大致相差不大。不過相公所言是虛北實南,而經略所佈置是虛中間實兩翼。南翼自然是天都山南院,以兵馬逼住西壽監軍司出屈吳嶺的鸇陰古城和麥田城,而以主力爭奪天都山南院沿線的各川谷,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北翼則是利用三角城附近的天然渡口,北渡黃河,與榆中方向之軍東西對進,占住過柔狼山的北上埡口。那裡有一條山間谷道,即是前幾個月楊文廣部春狩之後南下會州的道路。占住那裡,則以騎兵快進快出,繞擊西壽監軍司後背,讓番賊不能順利地用興州和靈州糧草支援天都山戰事。那裡是番賊腹地,本朝兵馬進出幾次,自然會引起番賊境內震恐。再者攻天都山是在山中作戰,大股騎兵無用武之地,正好用在那裡。」

  李迪知兵事只是與其他文臣比,所想出的策略保守為主,而徐平在占了定西城之後手裡有了大量騎兵,又有新制的可在草原大漠行進的馬車,怎麼會只滿足步步為營?占住一處前進基地,以強大騎兵高速機動地四處騷擾,徐平最少要讓幾百里內的黨項人睡不著覺。

  話說至此,秦鳳路今年的戰略大家便就都明白,還只能以進佔天都山周邊為目標,葫蘆谷道的戰事他們暫時幫不上忙。地理上的阻隔,使秦鳳路現在只能是單獨戰區,哪怕徐平連連打了勝仗,也沒有辦法把其他幾路的軍事指揮交到他手上。呂夷簡所設想的幾個前線指揮方式,實際只有最後一個是符合實際的,即涇原和環慶兩路設一帥臣,總領兩路軍事,與元昊親自坐鎮的天都山南院爭奪鎮戎軍周圍要地,把那裡築固住。其中的實質,是把位於各路中間的環慶路從以橫山戰事為主,改為以葫蘆川谷道戰事為主。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51

第168章 交權

  看天已近傍晚,趙禎道:「今日議事便就到此為止吧。以後西北戰事,便就在這裡商議了。軍機大事不能人人盡知,以免洩露軍機,進入這裡的官員應有限制。回去之後中書和樞府議一議,哪些官員可以進入此處,報入宮裡之後以為定制。」

  李迪和呂夷簡一起捧笏領旨,恭送趙禎回宮。

  走到門口,趙禎突然轉身道:「用罷晚飯,樞密太尉與昭文相公到崇政殿來,別有事議。」

  李迪和呂夷簡一起躬身領旨,目送趙禎回宮。等到趙禎離去,才帶著諸位宰執一起圍到沙盤和地圖前,叫過來李璋,詳細詢問西北兵力佈置。

  趙禎參與議事,只是聽一聽大主意,真正戰略佈署還是由宰執商議定了,最後由樞密院施行。一些細節,趙禎在的時候是不方便問的,特別是涉及到前線將帥的態度。

  問過李璋西北各路的佈署,李迪對呂夷簡道:「還是要其餘各路學著秦鳳路這般,把兵力、寨堡等等各種詳情報到樞密院來,繪在圖上,我們議事才有據可查。若還是如同先前一般,只是依例上奏章,哪裡能夠周知軍情!」

  呂夷簡稱是,想了一會道:「最好在河西房這裡再設幾個職事,每人專管一路,不至雜亂。這都是臨時職事,不必再設差遣,用他官兼領即可。」

  李迪同意,與眾宰執問了諸般細節,最後商量統管涇原、環慶兩路的帥臣。最後商量來商量去,呂夷簡道:「現在夏守贇持天子劍為陝西路都部署,除非是把他召回朝來,不然這帥臣還是只能他來做。如果別遣人去,只怕——」

  戰略方向轉移,必然要把禁軍主力向西調遣,特別是京城禁軍雲集的鄜延路,在新的戰略下已經不是主攻方向,沒必要安排那麼多精兵。如此一來,統管涇原、環慶兩路的帥臣就必須是宿將,不然震不住那幾位官高爵顯的統兵官。別說韓琦不行,就連最近連番立功的徐平也不行。人選其實不多,不是夏守贇,就是王德用幾人。

  趙禎在大內用過了晚飯,把李璋叫過來,對他道:「今天議事,我看諸位相公對你此次奏報甚是滿意,只是講的秦鳳路詳細,其他幾路過於簡略了些。」

  李璋道:「這沒奈何,不是臣不用心,實在幾路奏報只有那麼多,想細報也細不起來。」

  「如此,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趙禎點了點頭,「我看宰執們的意思,想讓其餘各路也學著秦鳳路那樣奏事,如此你一個人忙不過來,若是再加吏人,又不合適。」

  大宋哪些衙門真正做事,只要看一看官和吏的比例就好,越是官少吏多,就說明這個衙門越是忙碌。那些清閒的衙門,往往官員不少,而吏人不多。李璋手下管著的只有吏人和將校,要按各路分工,則必然是再加公吏。最後成了李璋一個官來自秦鳳路,這種聯結前線和朝廷的要害地方,其餘幾路必然不滿意,總會覺得自己在朝廷吃虧。

  想了想,趙禎又道:「今天看你奏事,我覺得以後這地方要緊得很。不只是平日常與諸位相公議事,總有個臉緣,還能在奏事之中學到不少兵家之事。能把這差事做好,以後管軍大致也不會差了,是也不是?」

  李璋叉手道:「臣回京城之前,經略曾經說過一番話,臣以為把這職事說得很明白了。」

  「你回來曾帶徐平密奏,想來說的是差不多的事情。不過他把這些職事略過,說得並不詳細,你細說來給我聽。你與徐平是自小玩大的兄弟,必然無話不談,不必顧忌君臣之儀,把實話說給我,我也心中有數。」

  李璋不由有些為難,他跟徐平私下裡說話直來直去,有的是不能跟其他人說的,自己的親表哥也不行,更何況自己這表哥還是皇帝。

  想來想去,見趙禎一直看著自己,李璋只好硬著頭皮道:「陛下一定要聽,臣只好直說。」

  趙禎點頭,示意李璋儘管直說,依徐平的性格,他也不相信會說出什麼不得體的知來。

  李璋道:「臣回京之前,經略特意對我說,現在秦鳳路經過一年多整訓,已經有大軍十萬。經略為一路帥臣,軍政通管,大權在握,雖然陛下知其忠謹,但朝廷必有閒言。為人臣者最忌權重,權過重則天下不安,權臣雖無異志,而天下擔憂其有異志。」

  趙禎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這也是徐平密奏直言不諱的問題。以前像秦鳳路這種經略使小打小鬧沒有什麼,其他幾路主力是三衙禁軍有所牽制也沒有什麼,現在的秦鳳路是徐平編練的新軍,再連打勝仗,就必然會引起疑心。趙禎是個忠厚的人,對前線將帥能夠做到用人不疑,但看徐平不順眼的還是會拿這種重權說事,最後發展到哪一步就不好說了。

  李璋又道:「天子臨大事予臣下以重權,為免疑慮,而有王翦求封,蕭何自汙,求富貴而安帝王之心。經略起自詩書,進士及第,今握大權在外,既不想惹朝中疑慮,也不想自汙以壞名節,惟有把權交朝廷,在外做事而已。本朝雖然軍政一切總於樞府,實際上還是有分的。經略言,如今是軍政在三衙和地方帥司,軍令出於樞府,而用人之權在陛下。」

  趙禎又默默點了點頭,這確實是現在軍制的事實。軍政總於樞府只是泛指,實際上真把軍權幾大塊分開,從太宗之後慢慢演變的現實是軍政在三衙,軍令在樞密院,而人事大權則在帝王,錢糧軍需則在中書,互相牽制。其中的異數就是經略司,隨著戰事越來越長期化,越來越激烈,邊疆帥府的兵權越來越重。宋初從五代傳下來的舊制是以中央禁軍為主,遇有戰事臨時任命主帥,一二年戰事結吏帥臣即解兵權。可面對黨項和契丹,戰事都是綿延數十年,這種制度不得不慢慢演變。邊疆帥臣的脈絡是臨時性的行營總管,到長期性質的都部署司,慢慢成為邊疆長期性的軍事長官。經略司本身不是帥臣,發展演變到現在實際上是武將為帥仗打得太難看,文臣開始侵奪都部署的帥權,最終兼了都部署。如此數職合一的經略使便就成了軍政通管,權責幾乎等於晚唐藩鎮的要職。這種轉變本就是在趙禎當政的時候完成的,他也廢掉了宦官監軍、將從中禦的舊制,他自己倒不是個多疑的人。不過經略使現在的權實在太重,再立幾次大功,肯定會有傳言起來。

  李璋道:「經略不想自汙以壞名節,一是深信陛下知人善任,用人不疑,再者也是堅信自己可以把軍權交到朝廷來。如若不然,邊路帥臣如果分權,則難以應付戰事。而若是不分權,為安人心便不能久任,同樣不利於戰事。臣這次回京,便是受經略所托,向朝廷交權來了。臣現在的職事要做什麼,其實都在交權這兩個字上。要在其他各種推行秦鳳路的做法,最要害的地方,也是要讓諸路帥司把權交到樞密院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52

第169章 樞府掌軍令

  什麼是權?在家裡管錢的就是掌權,在衙門裡管著升遷的就是掌權,那麼軍中呢?管著你吃喝拉撒、每日裡幹什麼、活成個什麼樣子的是掌權,管著升遷的同樣是掌權,而最重要的權,是決定你要做什麼、怎麼去做的。人事權本來就不在經略司,人事上經略只有建議權和一部分的按察權,徐平要交到朝廷來的,只能是軍政和軍令之權。

  趙禎歎了口氣,他自然知道李璋說的是什麼,徐平給他的密奏中已經說得明白,他同樣也知道徐平為什麼這樣做。一個人信任徐平有什麼用?哪怕這個人是皇帝。隨著徐平在整訓軍隊時把軍政、軍令合一,隨之而來的猜疑就必然不少。皇帝是天子,但這天下卻不是皇帝一個人的天下,天的兒子終究不是天,趙禎也無法完全掌控徐平的命運。現在秦鳳路連戰連勝,在諸路中鶴立雞群,自然一切好說。一旦戰事不那麼順利,或者是等到有一天戰事緩和下來,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今天徐平的所作所為就是靶子。到時朝臣要削地方兵權會拿現在的徐平來說事,趙禎面對其他權臣威脅也依然如此。

  李璋叉手道:「陛下,臣此次回京,便是替經略把秦鳳路的兵權交回朝廷。但要完成此事,必然先要匣清何為兵權,這兵權要怎麼交回來。往常不管是朝臣,還是軍中將帥,皆言將要專權,惟有專權才能應付戰事,不致貽誤戰機。然而將帥專權,到底專的是什麼權卻無人說個清楚。錢糧要給足,將帥如何花朝廷最好不過問,是把財權給他們。軍中嚴階級法,一舉一動皆要合階級,統兵官一念可決屬下生死,是把軍中治理之權交給他們。如今沿邊各路作戰不再設監軍,不再授陣圖,是把臨戰決策之權交給他們。經略說過,軍中之權無非是軍政、軍令、錢糧和用人之權,現在除用人之權,一切都在經略司,帥臣的軍權過重了。經略要交予朝廷的,一是錢糧,希望自今之後,隨軍轉運使自有職責,只要依軍中行事保證足糧足兵,可以自主行事,不必再受經略司軍令,而得向樞府奏事。第二個是軍政之權,由樞府編出軍中規例,日常一切依規例行事,經略司和各級統兵官只能在這規例中得便宜行事,而不能超出規例之外。保證施行,則軍法不再歸於經略司,當由朝廷別遣軍法之官,直屬於樞密院。軍法之官依規例而判,經略和各級統兵官不再決斷,軍中將佐士卒對軍法決斷不滿,得依地方監司之例,別有途徑上奏。最要緊的,則是軍令之權。」

  與頓了一下,李璋才接著道:「本朝樞府掌軍令,然而西北戰起,軍令之權則不得不交予前方將帥。大權交付將帥,依然連連失利,為何?皆因軍令關鍵不是由誰而發,而是必要有所據,要讓作戰之軍真正有所依。臣今天在議事廳所做所言,實際上就是把軍令該如何發出去所要憑依之事,在朝堂上講清而已。樞府不得不放此權,皆因以前依將帥奏章也無所憑據,前方到底該如何作戰,心中無據。秦鳳路把軍令之權依然交回樞府,最要緊的就是把軍中情事,前線戰事巨細無遺一一上報,樞府大臣可以依此而作決斷。」

  趙禎點了點頭,擺了擺手道:「好了,我明白了,其餘細事,不必說與我聽,後邊要說與諸位相公和三衙管軍大將去聽。——唉,此事最難,是徐平願把大權交回朝廷,是他能交權之後把事情做好,而其餘諸帥,只怕是難——」

  李璋道:「經略曾言,錢糧、用人、軍政之權,其實都不太難,軍中編好規例即可。惟有這軍令之權,要交回樞府,有著諸般難處。前方戰事瞬息萬變,確實不可能事事都等樞府決斷,則將帥必有臨機處置之權。如此便就有哪一級歸樞府,哪一級歸帥臣,哪一級歸主將之別。要想條理清楚,只怕極是不易。經略要的,是由樞府決斷每一戰前,要此戰打哪裡,要守哪裡,定了則不輕易動改。至於到時如何排兵佈陣,行軍作戰,則是前線將帥決定的事。臨機時,樞府若是覺得必要,可以臨時授予帥臣哪些決斷之權。」

  這些話是徐平教給李璋的,臨回來的時候他練了很久,最終能夠倒背如流。其實簡單一點說,徐平希望戰略決定權交回樞密院,前線將帥只保留戰役決定權。只是此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極難,非在實踐中一點一點摸索不可。

  要李璋回京,又把軍中大權交出來,是徐平思索了很久的事。如果不交權,他手握十萬大軍,真地迎面交敗元昊,可以肯定會引起朝中猜疑,這個時候趙禎保他都沒用。特別是他一直想改三衙的軍政大權,那時三衙將領必然群起而攻,自己的地位就危險了。

  只有把權力交回朝廷來,朝廷才會放心讓徐平帶著十萬大軍,甚至更多的大軍與黨項決戰。這個權不交回來,哪怕把徐平召回朝廷面臨軍事失敗,朝中上下還是不放心,到時只怕寧可容忍元昊,也要把手握重兵的徐平先解職。

  交權不是說一句我一切聽朝廷的,而是要形成一系列制度、規例,用制度保證前線將帥從此不能專權。只要在這一套制度之下,則不管前線將帥怎麼想,都威脅不到朝廷。形成完善的制度,用制度保證一切,才能脫離開分權監視、事事猜疑的格局。

  這套制度形成,就跟徐平進行的軍改一樣,先奪統兵官之權,再奪將帥之權,用制度把這些權力從人的手中,收到各個衙門當中。樞府掌軍令,則用制度保證他們做出的軍令是正確的,只要不是整個衙門全都成了白癡、狂妄的傻子,發出的軍令就不會離譜。從此以後軍中事務,不管是軍政、軍令,還是錢糧、用人,權力都在制度上,而不是歸於某一個人。你做這個職務,便就有這個制度規定好的權力,換一個職務,便就是另一個權力。

  宋朝是制度複雜、公文繁瑣的時代,朝中官員對這一套並不陌生,只是軍隊由於歷史的原因成了例外。現在徐平要把這一套重新推行到軍中也不是無章可循,中國的歷史足夠長,幾乎什麼事情都能找到先例。秦漢時候軍制,便就事無巨細,幾乎全部形諸文字。那時候軍中不管文職武職,會寫公文是基本要求,自己的一切都要在公文中表現出來。現在軍中許多統兵官不識字,甚至以不識字為榮,本來就是不合傳統的。公文就是實物化了的制度,保證了公文的嚴肅性,就保證了制度的有效性。文山會海不是有害的,只有無意義的文山會海才是有害的,換句話說,多並沒有壞處,只有無意義的多即冗才有害。

  只有用制度限定了權力,在制度中武將不可能因為專權做出分外的事,朝廷才可能放心把這大權交給將帥。世間的事就是如此,權力限制了你才能得到權力,不受限制的權力就是狂想。妄想什麼都自己說了算,一切憑自己喜好行事,權力不受限制,那只能跟禁軍中權力幾近無限的統兵官一樣,慢慢被邊緣化,甚至被人鄙夷。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53

第170章 兩府並立

  從大內出來,已經明月高升。呂夷簡辭別了李迪,看著天上的一輪明月,心中感慨萬千。他還是沒想到徐平會要求把秦鳳路的大權交回朝廷來,特別是在沿邊諸帥正要求有更大的權力,以專事權的時候。徐平的用意呂夷簡明白,只有把大權交回來,朝廷才會給他更多的前線指揮權,更多臨機處置的權力。說白了,徐平交回的是個人的私權,但前線大帥職務上的權卻會變得更多。呂夷簡明白這樣做的好處,心裡也知道這種事情徐平做得出來,自己卻做不來。說到底,呂相公行事,還是放不下心中的私利。

  帥府大權交回樞密院,需要一系列制度保證。核心一點,就是自帥臣起,對下屬將佐官員的管理,以後以制度為依據,而不是再靠官階相壓。哪怕有屬下官員看著不順眼,你可以在職務上進行打壓,卻不可以按自己意志進行懲處。類比地方,便就是知州雖然是一州主官,但其下面的通判和幕職曹官都有一定的獨立性,既有上下管轄的關係,也相互監視。甚至因為官員個人能力不同,知州和其下屬官員的關係是各不相同的,但在制度上規定只有知州獨享的權力,其他人也不可以染指。

  朝廷把權力直接延伸到帥府下的各官,而不再是像以前,給帥臣大權,一切都由其處置。因為權大,便就不許久任,甚至用不正當手段分其權力。你越能幹,就越不放心讓你在一個地方任職太久,越不放心把軍隊交給你。現在由樞密院直接控制帥府各機構,甚至直接控制其下各軍,帥臣的權力再大,其對軍隊的控制力也天差地遠。

  以前在政事堂,呂夷簡主持編了《中書條例》,這條例在他失勢後還曾經成為政敵攻擊他的把柄。因為有了《中書條例》,一個庸人也可以做宰相而不出大亂子,如此一來帝王還怎麼會慎選宰相?要不是徐平在三司積極編《三司條例》,把《中書條例》充實起來,那條例說不定已經被廢掉了。現在坐鎮都堂,又要編《樞密院條例》,還是配合徐平在地方進行的軍改。《中書條例》最終為徐平的三司改革做了嫁衣,《樞密院條例》的命運又如何呢?

  徐平把經略司的軍權交回樞密院,對現在的軍制格局是一個巨大的衝擊,樞密院的地位空前上升,就能夠牢牢壓住三衙了。以前說是一切軍政歸於樞密院,實際上由於統兵權在三衙,是一個相互制衡的局面。樞密院手裡沒有兵,一舉一動都要依賴別人,就連自己的守衛也只能仰仗皇城司。經略司把兵權交回來,樞密院有了地方駐泊禁軍的管轄權,從此翻身,不但是壓住了三衙,而且就此有了與中書抗衡的本錢。呂夷簡明知道此次是徐平借自己的手推行他的改革,還是抵擋不了誘惑,全心全意地去推動。此次變革真正推行下去,呂夷簡也就不天天想著重回政事堂了,樞密院的都堂地位就變得與其不相上下。

  趙禎換了便服,把李璋如入內殿,對他道:「依适才在崇政殿所議,則以後各路經略司的事權、用人權、財權和軍法獎懲大權,俱都交回樞府。如此以來,樞府事權變重,再如現在是絕不可能了,必須要增加人手,增加官職。變革先自秦鳳路起,便就先在你管的河西房把架子搭起來,以後各路照行,便就方便不少。」

  李璋叉手:「官家說的是,若是要搭那樣的架子,無非是把秦鳳路經略司的搬過來,修改一番就是。秦鳳路就是在經略司下設五司,奪各軍統兵官的事權和用人之權,樞密院在京城照做就是。依臣隨著經略在秦州一年多的見識,樞密院只要越過經略司向下管到軍一級,就足可保證帥臣無異志,若是再向下管一級,就萬事無虞。」

  趙禎點點頭,這個道理他比誰都明白,大宋地方的制度就是虛路一級,實州一級,這種結構穩固無比。這次軍制的改革其實是同一個意思,把慢慢變實向藩鎮轉變的經略司重新虛化,與此同時樞密院把軍權抓住,直管到軍和將一級。軍、將一級的實權抓住了,朝廷就可以向帥臣充分授指揮之權,而不用再擔心帥臣會有異心。實際這種結構下他們有沒有異心也不重要了,他們能夠指揮軍隊,卻不能夠控制軍隊。趙禎幹別的不行,做皇帝還是及格線以上,對這種制度、人事的變更,朝政的控制特別敏感。他嘴上不說,心裡知道徐平做的是怎麼一回事,實際上就是用制度把軍隊大權抓回朝廷來,也就是交到皇帝和中書的手裡,皇帝以後不必再費心費力地去拉攏武將們,直接制度控制就是。如此一來既消除了武將專權跋扈的風險,也開啟了真正從普通人選拔將帥的道路。只是從此之後禁軍天子私兵的色彩變淡,更多具有了朝廷之兵的色彩,外朝的權勢由此大張。趙禎對這一點並不反感,他本來就在把一部天子兵權向樞密院轉移,此次大大加速了這一進程。

  想了一想,趙禎又對李璋道:「此事大變,對日後軍政影響極大,要嚴選跟著你做事的人。我這裡提幾個,你思量一下覺得如何?跟著你到河西房做事的人選,一個張茂實,一個劉永年,這兩人都多年在我身邊,與你熟稔,為人也忠謹。」

  李璋張了張嘴,沉默了一會還是道:「官家,臣覺得有些不妥,不知當講不當講。」

  「這裡只有你我二人,有話但講無妨。若是連你都不跟我說真話了,朕這皇帝當著還有甚趣味?再是天子之尊,也不能連自家人都容不下。」

  李璋叉手道:「官家,此次樞密院變動,外朝或許有官員一時看不出如何重要,諸位宰執心裡卻是清清楚楚。張茂實和劉永年我自是熟悉,若是可選,我當然也是想這樣的人在身邊。只是選了他們,只怕會讓宰執和帥司臣僚心寒,而且十之八九他們會駁回來。若是依臣之見,還不如從各路選忠謹可靠能幹事的中下層臣僚,任誰也沒話說。等他們到了京城,官家再重新籠絡就是。陛下一定要選親近的人進來,不如就學秦鳳路的將校營,讓一人學著那裡整訓諸班直,學得好了可以外任為將官,強似向樞府塞人。」

  張茂實外邊傳言是真宗皇帝的私生子,劉永年外面傳言就是趙禎自己的私生子,當然這只是市井傳言,一直在宮裡待著的李璋清楚不是,但架不住外面有大臣信啊。趙禎塞這兩個人進樞密院跟著他表弟李璋做事,外朝會怎麼想?詔旨一定會被封還不說,搞不好還會扯出這些市井傳言來,那就更加尷尬。趙禎還是改不了他的老毛病,一見到什麼官職有前途,就想著塞親近的人進去,他以為人人都是李璋跟著徐平學呢。有這份心思,還不如學秦鳳路的將校營,把他身邊的軍官預備隊諸班直整訓一遍。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4 11:24

第171章 隴右都護府

  李璋回朝之後,經過中書和樞密院數次議事,今冬陝西路的方略定了下來。鄜延和麟府兩路不再是戰事的主要方向,主要是加強堡寨,招撫周邊番部,不主動進攻。陝西路都部署夏守贇移駐渭州,統領涇原和環慶兩路兵馬,主攻方向是沿馬嶺水進攻黨項在韋州的靜塞監軍司,次要方向是穩固鎮戎軍一線,把元昊堵死在天都山裡。

  秦鳳路軍事上從陝西路獨立出來,撤銷經略使司、都部署司、安撫使司、節度使司和觀察使司,置隴右都護府,以前經略使安撫使的職權歸於隴右都護府之下。下屬五軍長貳不再兼任部本路鈐轄、都監等兵職,直隸於都護府下,成為野戰兵團。本路地方軍事力量統歸於鈐轄司,暫以秦州知州兼任本路都鈐轄,主要管理野戰兵團之外的駐泊禁軍。鈐轄司下分設各巡檢司,或駐州縣,或駐堡寨,管理禁軍之外的軍事力量。征戰的指揮權收回樞密院所有,臨戰由朝廷任命將帥,樞密院授予戰事指揮之權。

  都護府實際上的職權還是沿自經略安撫使,不過為了把新舊軍制區別開來,選了一個兩漢時的官名。從此之後,都護府不再有對屬下野戰各兵團的絕對權力,兵團的軍一級正副主官以及其下將一級的正副主官,均得以單獨向樞府奏事。只有涉及到戰事,由樞密院正式授權給都護府的事務,才須報都護府之後上奏。都護府失去了對屬下軍隊特別是野戰大兵團的管理權,但其對戰事的指揮權由樞密院授予,不受質疑,在授權範圍內也不再需要向樞密院請示之後施行,可以在軍令下達之後向樞密院報備。

  都護府別設軍法司,由樞密院和禦史台聯合派出巡查禦史。隸都護府下,但巡查禦史不受都護轄制,統一掌治下各軍刑罰,同時兼理地方軍事罪案。

  至於軍事指揮,都護府設置相當機構和官員,由樞密院統一任命,都護有薦舉權,但沒有直接任命的權力。這一套班子,統一成為軍事指揮機構。

  隨軍轉運使從都護府獨立出來,按都護府所需提供軍事物資,大部由都護府提出預先規劃,報樞密院和中書指准,由隨軍轉運使施行。緊急情況下都護府可以先要求隨軍轉運使提供物資,向樞密院報備,但緊急情況受到樞密院規例限制。王拱辰由此官升數級,從經略使的屬官成了一路主官,與本路正常的轉運使並列。

  徐平由原秦鳳路經略安撫使兼本路都部署兼本路沿邊招討使,改任隴右都護,大部分的軍隊管理許可權都交了出去。即由原經略使司的日常管理,改為了制度化各軍管理,帥府不再管理軍隊的吃喝拉撒,而只管軍隊的訓練、行軍、駐防、作戰。

  這一番改動之後,日常管理靠制度,軍事行動靠軍令,軍令的嚴肅性大大提升。不再是帥臣或者主將隨便寫一紙命令甚至一句話就成為軍令,而必須遵循嚴格程式,合乎要求才成為軍令。相應地軍令一旦形成,執行者必須嚴格執行,否則就由軍法司偵辦。

  新任命下達僅過幾天,樞密院又送了一紙宣命來,把隴右五軍的日常管理又授權給了都護府,讓徐平哭笑不得。呂夷簡也是沒辦法,徐平把軍隊的管理權交上去了,他卻發現短時期內樞密院根本無法接,只能還是先交給徐平。

  最後的結果,是徐平用制度把各級統兵官的權力收了上來,親手交到了樞密院,並且連自己的軍事指揮權一起交了上去。樞密院據此制定了一系列制度,再把交上去的權力又授給徐平,還大大加強了其在前線臨機決斷的指揮權。

  真正的不同,是樞密院從此有了都護府下諸軍的軍政之權,同時收了軍令之權,只是時機不合適,只能把這些權力重授回徐平代掌。現在徐平雖然比事前的權力更大,但都是臨時授予,樞密院做到了收權,徐平也拿到了更大的決策權,皆大歡喜。

  此次變動真正難受的是三衙和前線的統兵官,樞密院能收經略司的兵權,有了這能力以後就能收三衙的兵權,無非是在樞密院中再把軍政、軍令之權分離開來。前線的統兵官若是按秦鳳路制度,就失去了財權、人事權和專斷之權,只能夠按照軍令和制度行事,與以前一言既出無不景從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把日常管理的事務交到各軍,王凱頓時覺得一身輕鬆。他是軍中真正得利的一個,從此之後除非有戰事,平時就閒了下來,只剩下安排演練、移防之類事務。能得軍功的時候一個都沒有少,需要做的事情卻少了許多,也算是辛苦這一年多的酬勞。

  這一日他在衙中做完日常事務,看看天色還早,便讓隨從泡了一壺好茶來,一個人坐在樹蔭下,愜意地吹著涼風。現在已經是盛夏了,遠處的群山如黛,碧空如洗,泌人心脾。

  譚虎從外面進來,向王凱叉手道:「監軍好愜意,難得見你如此清閒。」

  王凱笑道:「自設了都護府,我這裡的事情少了許多,以前忙得狠了,現在自然覺得清閒。你怎麼有閒到我這裡來?莫不是都護有事喚我?」

  譚虎道:「不是急事,都護見最近軍中事務並不繁忙,剛好各軍長貳都到秦州,便喚你晚上過去飲一杯酒。我在衙門裡坐得氣悶,便借著這個機會到你這裡來轉一轉。」

  李璋離去之後譚虎兼領機宜司,他在軍中多年,軍中和地方都做過,還當過寨主,做這些事情比李璋得心應手。沒有戰事,徐平也不到外走動,他日子一樣清閒。

  兩閒聊幾句,譚虎道:「前些日子樞府行文來,要各種分別向河西府舉一將校,處置各路軍情。本路把人報上來,沒想到卻是一個熟人,真真是世事變幻。」

  王凱奇道:「怎麼,你跟那個王學齋熟識嗎?」

  「也談不上熟識,只是當年都護做京西路都漕,我剛好在碰到那人。當時京東路遭了水災,受災重的人家由河南府接收,他便是災民中的一員。當時只是做個書手,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機緣巧合,他也做到小使臣,眼看著過幾年就入橫行了。」

  李璋要求各路選到河西房的人,既要熟知軍中事務,又要能夠讀書寫字,不說詩書精通,最少能夠寫出意思明白的文章來。秦鳳路由下邊選來選去,最終報上了王學齋,譚虎想起當年他在洛陽城外的景象,不由唏噓。此次涇原路選的是王遂,環慶路選和斌,鄜延路甘脆選了個進士,改換武職的劉幾,都是低級武將。

  (備註:隴右都護府歷史上是在元符年間取河湟之後設置,低於經略使司,約等於安撫使司,書中的地位提同了,與經略使是同一級。)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4 11:25

第172章 你需忍耐

  秦州的經略司已經改成了隴右都護府,人員少了許多,變得冷清起來。

  後衙的一株大柳樹下,案上擺了酒水和各色水果,案後徐平躺在一張竹椅上,悠閒地看著遠方的群山。隨著戰事的順利進行,道路橋樑的修造,各方交通線打通,秦州已經成了潼關以西最大的都會,全天下也是數得著的繁華地方。每天外面茶葉、馬匹的交易動則數萬貫,四方商賈雲集,各族的人都在這裡聚會。只有都護府辟處城南,遠離喧囂的市集鋪子,鬧中取靜,別有一番的清靜的意味。

  王拱辰從外面進來,上前拱手行禮,口中道:「今日外面是大集市,端的熱鬧非凡,怎麼都護不出去轉一轉?這幾個月西域來的商客不少,有不少新鮮貨物,看著新鮮。」

  徐平讓王拱辰坐下,笑著道:「自到秦州,沒頭沒腦忙了一年有餘,終於有個清閒日子了,我只想好好靜一靜,哪裡還會去湊那種熱鬧!怎麼,你還沒有逛夠?那便再出去玩耍一會,不要誤了我們晚上議事就好。」

  王拱辰連連擺手:「不必我,我就是在外面逛得累了,到都護府來討口水喝。」

  徐平吩咐上了茶水,喝了一會,直起身子對王拱辰道:「前些日子京城裡來信,王伯庸提起近日有大臣意欲讓你回京,到舍人院去,問我覺得如何。我說不合適,你初掌一路錢糧,供應十幾萬大軍,正是借此磨礪自己的時候。錯過這一次,以後就不知道還有沒有這種機會了。詞臣雖然清貴,君貺是狀元出身,總是少不了你的,無非晚一年兩年而已。」

  說到這裡,徐平坐直身子,正色對王拱辰道:「君貺,若是退回到三四年前,我必定會支持你回京,但是現在不同了。我這裡改成了都護府,樞密院必定也要大變,西府變了中書必然也會跟著變。說得難聽一點,再過幾年,台諫詞臣出身,不歷實務,只怕就很難再有機會進兩府為執政。你年紀還輕,趁著這個機會在地方實務上多歷練一番,特別是現在做隨軍轉運使,兼通文武,軍政都管,一切初創,機會難得!你若是想將來有大出息,便不要急著回京,老老實實在地方上多做幾年,對你日後大有好處!」

  王拱辰笑道:「我在都護身邊數年,說句心裡話,還真有些瞧不上兩制詞臣!數年前我主一州之地,猶覺得戰戰兢兢,現在則易如反掌。都護說的我明白,只要我這一任隨軍轉運使做好了,甚至隨著都護把昊賊剿滅,直搗賊穴,強過詞臣多少!」

  徐平點了點頭:「你明白就好,詞臣清貴,但年紀輕輕就去做沒多大好處。在地方上歷練得夠了,去做詞臣,甚至是入兩府都順理成章。不歷地方實務,現在朝中局面,官升上去了又有多大用處?到時被人攆下來,更加難看。」

  十年過去,王拱辰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苦哈合的少年狀元,多年跟在徐平身邊做事,對朝中事務自有一套自己的看法。舍人院和學士院的兩制詞臣清貴,升官快,地位高,是文臣飛黃騰達的階梯,但那是以前,現在已經不同了。隨著三司事務在中書占的比例越來越大,財政在中央行政中地位越來越重,兩制詞臣再想跟從前一樣,完全不可能。按照現在這種趨勢,做詞臣得了皇帝和宰執賞識,提拔到關鍵的職位並沒有用,因為衙門裡的事情你搞不清楚,做事情就沒有條理,沒有分寸,那官位你也坐不住。天聖年間的進士,一大堆排名靠前的是經過三司實務的,在後面眼巴巴地看著呢,哪裡會給不通實務的詞臣機會。

  徐平曾經在邕州六年,厚積而薄發,回到京城之後處理各種事情遊刃有餘,才有了後來的飛黃騰達,王拱辰又何必不在地方上多等幾年?等到那一批口裡說得天花亂墜,實務一竅不通的在官位上坐不住,自己再回朝有什麼不好。凡事就怕有比較,沒有那些詞臣做得爛,怎麼顯出自己能幹來。現在兩府事務繁忙,朝中想增補一二人進兩府,趙禎想讓自己看中的宋庠做宰執,折騰幾個月就是定不下來。上一次宋庠與兩府無緣是因為老臣們的反對,這一次則純粹是他自己不爭氣,如今兩府的事務他是真做不來。

  這十幾年宋庠在台諫詞臣的官路上日子過得爽了,等到要上位的時候,卻發現世道已經變了。要進政事堂,李迪發現他對三司錢糧事務一竅不通,要他來何用,占住一個位子還影響中書的運作。要進樞密院,呂夷簡正重整軍制,要從經略司和三衙抓軍權,宋庠對這些實務同樣是一竅不通,一樣不要他,寧可再增一員武將執政也不要宋庠。宋庠現在做翰林學士,地位清貴,官職又高,再去學實務已經難安排了。讓他進三司,就連趙禎都不放心,現在三司一有風吹草動,便滿朝震動,怎麼敢塞他進去。至於其他衙門,去了又有什麼用?惟有去地方,偏偏他官職太高,去了地方也遠離實務,非常尷尬。

  王拱辰把這些看在眼裡,悠哉得很。天聖年間三狀元,宋庠已經被趙禎養廢了,王堯臣因為跟著徐平在洛陽數年,前途遠大得很。至於王拱辰,從提舉營田務到來秦鳳路做隨軍轉運使,這一路官職做下來,他有自信朝中的大部分職務都難不住自己。現在他急個什麼,憑著這狀元出身,誰還能把他一直壓在地方,朝廷中總有一個位置是自己的。

  與王拱辰說著閒話,順便聊著今年錢糧的安排。去年川蜀大旱,今年則風調雨順,從川蜀徵糧再沒困難。秦鳳路同樣是好年景,自給有餘,川蜀的糧運來是供五軍所需,現在道路已經修好,王拱辰沒有任何壓力。惟一就是徐平報給朝廷西北戰事只怕短時間結束不了,需要在重要地方儲備糧草,王拱辰要按都護府的要求督建糧倉。

  兩人聊的時候,龐籍從外面進來,與兩人敘禮。他已經從川峽四路都轉運使的位置上調離,轉任隴右都護府樞密院派出的巡查禦史,提舉軍法司。現在組織從川蜀運糧的是從江淮制置發運使官位上調來的魏瓘,這也說明瞭朝廷對此職的重視,因為江淮發運使一直在路一級的官職中資序排第一。

  今天無事,徐平招幾位秦鳳路的大員和諸軍長貳在後衙飲酒,一是敘敘舊情,再一個是商量討論新制度下眾人怎麼協調,下半年如何安排。新官制初行,雖然制度上王拱辰和龐籍已經不受徐平管轄,但習慣上他們還是把徐平視為一路大帥,事事聽命。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4 11:27

第173章 佈置

  太陽懨懨地落到了西山上,映紅了半邊天,酷熱隨著太陽慢慢開始散去,涼風從周圍的山裡刮過來,帶著草木的清香。

  眾人到齊,徐平起身舉杯道:「隴右都護府初立,秦鳳路從此別為一路,無論民政軍事從此與陝西路無涉。這一路事務,全賴諸公。我為一路都護,得兩府之命兼管軍民,並主對番賊征討事。在座的諸位,或為舊識,或為初來,當戮力同心,把事情做好!」

  眾人起身,一起稱是,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制度上講都護是軍職,主管軍事,不過此時經略司已撤,民事上路級如何管理朝中還沒有定論,暫時由中書授權徐平代管。想來以後還是要設一路級機構管民政,或者就跟平常的路一樣,由轉運使管民政,從此在沿邊也把軍政、民政分開。

  此時隴右的路一級長官,隨軍轉運使以王拱辰為正職,郭諮為副,轉運按察使新調張存來,提點刑獄則是新從京東路平調來的天聖二年進士陸廣,軍法是龐籍。都護府之下地位較高、有一定獨立性的武將,則是都護府參贊軍事王凱,他秦州監軍職位已經取消,以及五軍的正副都指揮使,還有就是主管都護府機宜和直轄兵力的譚虎,以及管橋道軍的魯芳。這些人不管以前的地位如何,現在不管文武,都是路一級的官職,五軍的地位都等同軍事路,帥府直轄兵力和橋道軍則同五軍。

  下面重要的官職,無非是文職序列的各州幕職曹官和各縣知縣,武職序列則是幾個管兵較多的都巡檢使,特別複雜連衙門中人有時也搞不清楚的都監已被取消,總管地方軍政的是鈐轄司。原來管軍法司的甘昭吉脫離都護府序列,出任在古渭新設的隴西縣都巡檢使一職,鎮撫周邊蕃部。原秦州都監趙滋改任新設定西縣都巡檢,鎮撫秦州北邊蕃部。南部則由以文改武的劉質任天水縣都巡檢,鎮撫南邊蕃部。改過之後,原來在地方上特別複雜的軍制簡明起來,以前各種都監、監押,大的能管一路,小的只管一寨,還有隸屬關係變來變去的巡檢,全部都統一起來。都護府作為戰事指揮機構,以指揮為主,對軍中日常事務基本不再涉及,與此對應軍法司的地位就重要起來。

  讓眾人坐下,徐平道:「先把正事說完,我們便安心飲酒。今年防秋——其實現在再叫防秋已經不合適了,因為不再是我們防番賊,而是我們要去攻番賊。具體佈置,以張亢和田況所部寧朔軍守榆中,自蘭州以西,不許番賊過黃河。劉兼濟和種世衡所部清朔軍守會州,凡是境內沒有遷走的蕃落,全部遷走,其間田地轉交營田務,耕種收穫一切制度參照軍中,暫不設村落。高大全和景泰所部擒戎軍守新築的三角城,北邊逼住番賊的西壽監軍司,使其不得出屈吳嶺,南向與番賊爭達囉城。此事急不得,攻下達囉城不難,但那處關口一下,我們即要橫掃後面的整個山間谷地,並守住番賊天都山南院來的關口。如此才能夠穩紮穩打,步步為營,最終把昊賊主務殲滅於天都山中。要想做到,則必須前進路上錢糧、物資不可缺少,特別是攻城、守城器具,必須預作佈置,城一下就可使用。現在夏季諸般物資運輸不便,暫時不要大打,由隨軍轉運使司統一向會州和三角城運糧,以及軍中所需的各種物資,要在秋季之前全部準備完畢。桑懌和明鎬所部宣威軍,則進佔會州北邊柔狼山和零波山之間的谷地,先斷西壽監軍司一臂。占住那裡之後,便修築那裡翻山而過的道路,然後從那裡以對騎兵為主北向,襲擾番境沙陀、鳴沙一帶,讓番賊不能從靈州向天都山一帶從容運糧。曹克明、張昇所部的橫塞軍駐會川城,照應各軍。」

  眾將起身應諾,記下自己各駐防地域,以及各自的軍事任務。此時隴右都護府管下五軍,以桑懌的宣威軍和高大全的擒戎軍為主力,宣威軍三萬多人,擒戎軍接近三萬人,其餘三軍都是不到兩萬人。依徐平規劃,三軍都應該是以三萬人滿員,不過現在徐平所部已達萬人,再招兵就超出了朝廷允許的範圍,徐平又不想縮編,便先留了架子在那裡。

  徐平又對魯芳道:「大軍前出,要想通行無礙,必須要修路架橋。你那裡依都護府的軍令,協助各軍修橋鋪路,具體事宜,自由王凱安排。」

  魯芳叉手應諾。

  徐平點了點頭,轉身對龐籍和王拱辰道:「自今以後,軍中日常事務,都護府便就不再插手了,一應事宜,都是各軍自己管。凡違犯軍制、規例之處,則交由軍法司,日常事務則是各軍自管,都護府依樞密院吩咐時時按察。至於戰事所需錢糧、物資,都護府會擬出講劃,交給隨軍轉運使司,一切也都是王凱在管。」

  王拱辰和龐籍一起拱手稱是,只是還是有些不習慣。王凱是都護府日常事務的實際管理者,但他不是主官,只是代徐平掌管軍令而已。王凱管得再多,卻沒有決策權,任何軍令都必須由徐平簽發,或者徐平授權出去的衙門。王凱自己簽發出去的公文,沒有任何強制性,只有知會、建議的功用,他只是個辦事人員。

  一切安排罷了,徐平才對張存道:「待制,自今以後你就是隴右的轉運使,如同其他各路一樣。軍中所需自然是隨軍轉運使操辦,但一切民用,諸般收儲賑濟,都在你這裡。至於按察屬下文官武將,一樣也是你的職事,不過五軍不屬地方,不歸轉運使司按察。」

  張存跟徐平共事多年,是看著他從一個諸事不懂的少年通判一步一步走到邊路大帥的地位,並一路從徐平的上司到同僚,再做到徐平的下屬,最後又到一路來共事,對徐平的認識是其他人不能比的。聽了徐平的話,笑著拱手稱是。

  最後,徐平才對提點刑獄陸廣道:「隴右是邊路,治下蕃落眾多,與內地各路有諸多不一樣的地方。蕃落自有招安蕃落使劉渙主理,現在一切皆依番法,訴訟重和斷,而不擅行誅戮。至於編戶齊民的各州各縣,則便如內地各路一般,刑獄一切由提刑決斷。如果路內有盜賊,而與番民無涉,則同樣是由提刑司來管,如果需要兵馬,則移文鈐轄司,自會有巡檢助你行事。提刑,我這裡說一句,任何時候,你不可向五軍借調兵馬!」

  陸廣拱手:「都護所言,下官記下了。只要一如內地諸路,便就沒有什麼。至五軍的兵馬,只聽都護府軍令,我們其他各衙門自然也調動不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4 11:28

第174章 何必招安

  徐平靠在竹椅上,看著遠方的夕陽,一副輕鬆自在的神態。旁邊諸位赴宴的官員已經喝得面紅耳赤,你敬我勸,不亦樂乎。官員聚會要喝酒,也有其合理性,沒有酒助興,大家都放不開,一個個正襟危坐,道貌岸然,這樣的聚會了無趣味。

  徐平自己不好酒,也不會借著酒意說些平時不說的話,做些平時不做的事,酒對他來說就是偶爾消遣,偶爾用來助興的東西。這種場合,他不去勸別人酒,別人敬過了也不會來逼著他喝酒。徐平這種形象由來已久,現在位高權重,就更加沒人來找不自在了。反正譚虎、桑懌、高大全等人都是跟了他多年,喝酒由他們陪別人,徐平在一邊坐著就好。

  都護府建立,朝中軍制開始改革,徐平所預想的一切開始走上軌道,剩下的日子,他只要帶著本部兵馬打勝仗就好。負重前行,最難的就是開始的那幾步路,走上正軌反而就沒有那麼累了。徐平現在終於放下了心中的包袱,感覺到心靈上的放鬆。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聚到徐平身邊的這群官員多是熟知吏事,能夠管好實務的,那些只長一張巧嘴,做事一無是處的人遠遠就避開了徐平。現在徐平不再是到邕州時的那個小通判,也不是初回朝時毫無根基的新貴,位高爵顯,手握重權,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說不定就結束了自己的政治生命。朝中地位,徐平現在還要高於一些宰執。

  明月高升,到隴西巡視蕃部的劉渙才匆匆趕來,與眾人喝了幾杯酒,實在溶不進那幾位已經喝得興起的官員中去,便坐到徐平身邊,說些閒話。

  喝了杯茶,劉渙道:「此去隴西縣,唃廝囉的次子瞎氈到那裡拜會我,貌似很不得意。」

  徐平微笑著問道:「他怎麼不得意?現在邈川以西已經沒有強力蕃部,他應該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沒人跟他作對,不應該正是招人擴地盤的時候?」

  劉渙搖頭:「都護這話說得也對,也不對。現在邈川以西確實沒了強力蕃部,但那都是被我們打垮的,跟他瞎氈何干?各小蕃部現在都甘心歸順朝廷,誰會去理一個既無地盤也無人手的唃廝囉的兒子?唃廝囉自己現在都沒有什麼理。讓瞎氈最苦惱的,他到狄道依附的是龕谷蕃部,而在朝廷占了蘭州和會州之後,龕谷各部開始從狄道回遷,甚至不少人到入了營田務。瞎氈看著別的蕃部衰落下去,不但不能得到好處,他自己也一天不如一天。」

  徐平只是微笑,看著天上的月亮,過了一會才道:「去年我們打垮了禹藏部,現在蘭會兩州最大的勢力就是龕谷各部。可自從河西六谷番部被昊賊用奸計打散,龕谷各部也四分五裂,想合也合不起來了。更何況龕谷各部人數最多的本就是嗢末人,我們在蘭、會兩州編戶齊民,移風易俗,這些嗢末人能夠變回漢人,誰會再跟番人攪合到一起?他們成為嗢末部族本就是不得已,能重回朝廷,就不會再變成番人了。榆中本就是龕谷本部不說,會州那裡主要就是祖勵川,而祖勵川又稱龕谷河,可想而知那裡本來是什麼人的地盤。我們占了之後,把當年趕跑嗢末人的羌人和蕃族全部遷走,龕谷的嗢末人當然要重新回來。跟朝廷相比,唃廝囉一個落魄佛子,他兒子又憑什麼得到嗢末人的擁戴!」

  劉渙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一時平靜了下來。他知道徐平的心思,到秦州之後徐平一改前幾任的做法,不再撫綏蕃部,而是並帳為村,編戶齊民,移風易俗,變番為漢。這樣做當然比僅僅讓各蕃部口頭歸順艱難,但一旦成功,則可保這一帶數百年太平。

  政策執行初期確實惹出了不少亂子,可隨著兩場大勝,秦州各縣力量的整合,軍事力量的增強,這種政策越來越順利。現在黃河以東已經沒有大的蕃部,徐平沒有把編戶齊民的政策從隴西縣再向西推進,只是為了集中力量對付黨項而已。

  一旦黨項平定,宋軍很快就會越過黃河向西盡取河湟之地,這種趨勢連唃廝囉都看得出來,更何況是一個無根無底的瞎氈。不過看出來也沒用,唃廝囉所依靠的主要力量,從涼州遷過去的河西六谷蕃部已經開始跟秦州聯絡,必要時候脫離唃廝囉直接歸順朝廷也有可能。當年給唃廝囉封官,是一起封過廝鐸督的,宋軍兵臨河湟,朝廷的吸引力對他來說遠大於唃廝囉。現在河湟的態勢,跟數年之前元昊用計破掉河西六谷聯盟密不可分,西邊六谷中的蕃羌部族投靠了唃廝囉,使他能夠在邈川和宗哥的重壓下堅持下來,並打敗了元昊的進攻。東邊六谷中的嗢末部族南遷狄道,保住了瞎氈,也把原來的格局打亂,舊的大蕃部已經被南遷的嗢末滅掉了。徐平滅掉了嗢末部族最大的敵人禹藏各部,這些嗢末人迅速投靠了秦州帥府,只是徐平不再讓他們以部族的形式存在,變成了各個村落。

  劉渙是隴右的招安蕃落使,習慣上還是以招安、撫綏各蕃部為主,可現在的形勢讓他根本無從招安,矛盾得很。各蕃部不管是真嗢末假嗢末,離秦州近的,以隴西縣和榆中縣為中心,紛紛學著束髮右衽,開始學漢語習華俗,都等著徐平去郡縣其地,編戶齊民。秦州附近的各縣已經明顯比其他地方富裕,秦州帥府在這一帶投入的巨額錢糧,隨便漏出一點也夠本地居民發家致富了。更何況徐平還用各種手段發展本地的農牧業,工商業,修路架橋,幫著他們向中原地區賣土產。現在秦州一帶,編戶齊民就意味著過上好日子,蕃部就意味著貧窮,缺吃少穿,本地的人怎麼選擇明顯得很。

  沉默良久,劉渙歎了口氣:「或許我這職稱中的招安兩字該去了,直接蕃落使簡單明白。」

  徐平道:「你若是有意,倒也可行,我向朝廷上一道奏章就好。其實何必招安?朝廷初設你這個官職,本來是想著借各蕃部之力牽制昊賊,為朝廷藩籬,才帶招安二字。可與昊賊交戰,我們一向靠的是本朝兵力,從來沒有借助過蕃落之力。不有求於他們,又何必去招安?朝廷治下,蕃落之地不行漢法,不去編戶,一切由著他們自己。由著他們,當然也就不要想從朝廷這裡得到好處,這事情天經地義!既不想被朝廷管轄,又想著從朝廷這裡得到好處,憑什麼!現在隴右之地,五軍已立,錢糧充足,太平無事也好,有人要作亂也罷,或剿或撫,都護府都遊刃有餘,用不著去求任何一個番胡豪酋,何必招安!」

  劉渙搖了搖頭,想了想突然笑了起來。手裡有兵有糧,果然說話就不同了,現在徐平手上五支大軍,十萬之眾,如果不是元昊借著天都山地利,正面交鋒連黨項都不用再放在眼裡,其餘小蕃落更加不值一提。現在只有蕃落來求都護府,都護府對他們根本無所求。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4 11:29

第175章 別來無恙

  番商及西域使節無特旨均不得過秦州,這一條禁令使秦州的商業如同吹了氣泡一樣飛速繁榮起來。城中商賈雲集,各國商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使秦州聚集了西域各種各樣的稀奇貨物,海量的大宋商品也從這裡賣向西域。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大宋的紙幣就已經在河湟地區通行,甚至很多西域小國也開始使用大宋的紙幣。有著充足的貨物支撐,貨幣的滲透力大得驚人,隨著商路開通,貨幣也飛帶地向四周擴展。與此相對應的,是黨項的紙幣經過短暫的繁榮之後,很快迎來了物價飛漲,貨幣貶值。

  秦州已經成了潼關以西最大的都市,各行各業都聚集到這裡,賺番胡人的錢。

  八月的一天,徐平換了便服,與譚虎帶了幾名得力的親兵,走在秦州的街道上。自為官以來,徐平沒有微服私訪的習慣,他認為沒有這樣的必要,事情就該按照正常的做法去做好。當脫下官服,走到人群當中,徐平就徹底放下了自己的官身,完全不理會公事,只想如同一個普通的百姓般在街上走一走,逛一逛,感受生活,體會活著的樂趣。

  今天他的心情很忐忑,在路上走走停停,每當抬起腳來就迫不及待,一停下來就想扭頭回去,偶然抬頭看見遠處的群山,不由悵然若失。

  原來的納質院已經成了秦州城內的商業中心,無數的商鋪從這裡向四周蔓延,一直延伸到城外去。走到這裡,徐平有一種經過了兩個世界的感覺。

  離著納質院不遠的南城門外,籍河兩岸種滿大柳樹,樹下排開全是新建的商鋪。從川蜀來的貨物走籍河雖然繞了遠路,但卻一路都是水運,大多還是走這條路,再加上從籍河上游下來的各蕃部貨物,這裡繁華無比。

  離城門不遠的一株大樹下,有五間新建的房屋,後面一個小院,跟周圍的商鋪一個樣子。鋪子前聚著身穿綾羅的異族商人,不緊不慢地互相交談,不時有人從鋪子裡出來,無一例外身後跟著小廝,搬著一個一個木箱。

  徐平在路對面的一個茶鋪坐下,要了一壺茶來,看著對面的鋪子,獨自出神。譚虎帶著隨從坐在另一張桌子上,另派了幾個人悄悄巡視四周。

  鋪子前面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都是五六歲,面對面守著一大盆水,潑來潑去,不住地咯咯笑著。一個下人樣子的中年婦人站在一邊,百無聊賴地倚在牆上,看著兩個孩子。

  徐平看著鋪子,神情有些恍惚,好似這一切一直都在自己世界裡,是那麼地熟悉,然而每一個人又那麼陌生,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鋪子前的人群開始散去,慢慢變得冷清,跟周圍的鋪子一樣。

  一個年輕婦人從鋪子裡面出來,滿臉帶著笑意,走到玩手的兩個孩子身邊,掏出一方巾帕擦他們的手,嘴裡不住地說著什麼。擦乾兩個孩子的手,婦人一手牽住一個,向鋪子裡走去,募然回首,正與路對面的徐平四目相對。

  看著徐平,段雲潔沉默了好一會,突然破顏一笑,放開孩子的手,走過人來人往的街道,到徐平的桌邊,笑著道:「既然過來了,何不到鋪子裡坐一坐?」

  徐平收回天邊的思緒,看著段雲潔,一時百感交集,輕聲道:「你鋪子人多,怕打擾了你。——多年不見,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別來無恙?」

  段雲潔看著徐平,抬手撥起耳邊順到前面來的髮絲,笑著道:「一切皆好,我們在京城分別的時候是個什麼樣子,我依然還是什麼樣子——只是生意好了,賺錢多了。」

  「好,好,一切都好就什麼都好!」徐平手裡晃動茶碗,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段雲潔笑,過了一會道:「我們多年相識,既然到了這裡,總要到鋪子裡坐一坐。我到秦州來,本想到你的衙門去拜訪,一是事忙,還抽不出身來,再一個你今非夕比,為一路大帥,周邊千里都在你管下,我一個尋常婦人只怕進不了得都護府。」

  說完,段雲潔讓到一邊,對徐平道:「好了,我們總不能在茶鋪裡說話,到鋪子去吧。」

  徐平起身,抬頭看了看四周,沒有說話,徑直向待對面走去。

  到了鋪子前,兩個孩子好奇地看著徐平,上前拉住段雲潔的手,小聲問道:「姐姐,這個哥哥是什麼來歷?是我們家的客人麼?他繃著臉,樣子有些怕人。」

  段雲潔輕撫著兩個孩子的頭,指著徐平道:「這是姐姐多年前的一個友人,現在做了大官,每日裡被人奉承慣了,自然看著怕人。你們跟著吳嫂去玩,我們說一會話。」

  兩個孩子怯怯地看著徐平,悄悄地退後,覺得安全了飛快地轉過身,拉住那個看孩子的婦人的手,一起跑到柳樹下。

  看著兩個孩子,徐平問段雲潔:「這孩子是什麼身份?看起來與你是一家人。」

  段雲潔歎了口氣:「當年我在京城的時候,被長安一個員外請去印書,做了幾年,那員外一病故去,只留下了他孫子、孫女兩個孩子。員外臨去之前,把他的鋪子和這兩個孩子一起託付給我,自此便帶在身邊。這卻是還不清的人情債,只能等這兩個孩子大了,把鋪子再還給他們。只是孩子還小,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口裡歎著氣,看向那兩個孩子的時候,段雲潔卻是滿目慈愛。

  徐平默默點了點頭,抬步走進鋪子裡。這個年月比不得後世,不經意地離別,可能就永不再見,哪怕時時守在一起,也可能因為一場小病就天人永隔。人與人的情感便不跟後世一樣,不管是長相廝守,還是異地思念,都是壓在心裡面的多,露在外面的少。生生世世你不用說出口,千言萬語說得再多,最後可能還是樹下望著月亮的思念。

  鋪子一如當年段雲潔在京城開的一般,四周都是書架,擺滿了印好的書籍。徐平不需要問段雲潔為什麼來到這裡,秦州是關西第一大都會,西域依然重佛,商路開通之後那裡對佛經的需求與日俱增。為了鋪子的生意,段雲潔需要來秦州,或許也為了自己。

  譚虎帶了幾個衛士,識趣地守在門外。為了不惹人注目,譚虎讓幾人分散開來,自己蹲在地上,抱著膝蓋,靠在門邊的牆上,看著遠處的群山。群山如黛,恍忽之間,便如當年在嶺南的日子,自己在徐平的衙門外面,看著遠方的十萬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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