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235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4 11:37

第186章 小人大惡

  宋朝地方官制中,知州是最核心的一級。州上面一級的路是虛設,屬官不完備,不兼知州的路一級官員,大多只是任事,屬於做實事的苦差事。下面縣的一級,由於管的地盤太小,財政力量不足,大多機構都減省掉,同樣也是苦差事。惟有知州,級別高的可以是王侯將相,級別低的是芝麻小官,但坐上這個位子,就是一方牧守。

  徐平現在真正的本官,還是秦州知州,其他各種職務都是兼任,他最重要的屬官體系還是來自州衙。惟有秦州衙門,是各種機構齊全,屬官完備的,可以完成各種任務。

  現在正是秋忙的時候,戰爭沒有開始,徐平的精力大多都放在民政上。

  這一天徐平從清水縣看種麥回來,回衙門換了公服,譚虎便就急急忙忙來找。行禮如儀,譚虎道:「都護,前些日子你讓我暗地裡找人收番賊大牲畜的蹄子,我已經安排下去了。」

  「哦,找的什麼人做這件事?可靠嗎?此事不足為外人道,切不可走漏了風聲。」

  譚虎笑道:「都護還記得前些日子番賊派人帶假錢入境作亂嗎?其中一個小頭目叫康狗狗的,曾經到過開封府,見過些世面。這人極是憊懶無恥,而且心思惡毒,手段下作。被抓了之後,我教了他些日子,便給了本錢,讓他回番境做這件事了。」

  徐平看了看譚虎,見他神情古怪,便就知道他教這個康狗狗必然費了不少心思,也不多問,只是道:「這本就是壞事,找惡人去做理所應當。不過你多上一些心,特別是在開始的時候,不要被一個小人把錢騙了,卻不為我們做事,惹人恥笑。」

  譚虎道:「我也是如此擔心的,所以開始的時候,只是康狗狗吃了些苦頭,然後便給他看了大筆財貨,讓他回境之後用馬、騾和駱駝的蹄子來換。本來也只是撞運氣的想法,沒想到那廝回到番境,只用了不到十天,便就帶了足夠的蹄子回來,把財貨換了回去。我暗地裡探聽了一番,這廝做這些偷雞摸狗的事情簡直是天才,把那些財貨拿回去,便就拉了不少人起來。我現在擔心的,倒不是他洩漏消息,而是弄得動靜太大。」

  徐平愣了愣,才道:「有那麼厲害?他鬧得大了,對我們是好事。」

  「是好事,只怕這廝膽大心黑,要不了多久就要驚動昊賊。他嫌從遊牧的蕃落族帳那裡弄蹄子太過麻煩,又賺不到大注錢財,現在專向西壽監軍司下手,好多是軍馬——」

  「什麼?」徐平嚇了一跳,「這廝有這麼大的本事?番賊那裡的軍馬都有版冊,身上有烙印,有任何閃失都要報官。他偷軍馬的蹄子,是嫌死得不夠快嗎?」

  譚虎也不住搖頭:「常言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若不是這廝真做出來了,我都不敢想朝番賊的軍馬下手。他本就是番賊那裡的小官,結交的人五花八門,人脈極廣,大把的錢財撒下去,還真就是殘害了番賊不少軍馬。而且會州那裡,收馬肉的也說最近收到了不少軍馬,都是平常馬腿有傷,被番賊殺了賣錢的。」

  徐平看著譚虎,好一會才接受了這個消息。黨項連年戰事不斷,對軍馬的管理非常嚴格,每匹馬都編號有專人管理。徐平都不敢想把黨項的軍馬弄回來,沒想到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如此大膽,竟然敢把毒手伸到那裡去。

  這實在是小看了康狗狗,他做正事當然不行,但這種事情正是其專長。譚虎用了十幾天的時間把他徹底打服,但也由此激起了他的凶性,回到黨項之後無法無天,做事完全不考慮後果。現在他心裡只怕譚虎,同時也把譚虎當成自己的靠山,其他都不放在眼裡。

  那次放了之後,他在周邊的蕃落偷到了第一批蹄子,換到了酒等緊俏物資,回去之後立即就收買了一批幫著做事的人。黨項到底是比較落後的地區,法只能說酷,跟嚴完全不沾邊,地方治理到處都是漏洞。從軍隊到地方,他們本來是部落式管理,主要靠的是部落株連重壓下的自主管理,真正官府能管的其實很少。康狗狗完全不顧這一套了,他也沒有什麼部落投靠,全然沒有了顧慮,用錢開路自然如魚得水。而且現在張元瘋狂印錢的反噬已經開始,這個秋天大家過得相當艱難,更給了康狗狗廣闊的用武之地。

  當然,康狗狗這廝還極為狠毒多疑,譚虎收拾他的辦法給了他啟發,全然不管什麼證據之類,只要對哪個人起了疑心,直接下毒手弄死。這麼一個沒了底線,全然不管不顧將來會怎麼樣的人,從譚虎那裡得到大筆財力支持,鬧出的動靜連譚虎都怕。

  別人覺得康狗狗向西壽監軍司的軍馬下手是膽大妄為,在他看來卻是理所當然。不趁著有路子的時候趕緊多賺錢,瞻前顧後地有什麼出息?這一帶馬雖然多,但講起最多最集中哪裡也比不過軍馬,而且軍馬又乖,最容易下手。不弄軍馬,康狗狗才會覺得奇怪。

  聽譚虎講著康狗狗的事情,徐平覺得匪夷所思。講真話,康狗狗用的很多手段,讓徐平都有些心驚膽戰的感覺,這廝已經完全沒有做人底線了。還好康狗狗只在黨項胡鬧,若是秦州有這麼個人,徐平肯定會不管一切,直接派人收了他的性命。

  最後歎了口氣,徐平對譚虎道:「這個人你盯緊一些,讓他只在番境為惡,膽敢到秦州來作亂,立即取了他的性命。」

  譚虎道:「還好,最少現在看不出他有違背我命令的事。再者,現在他盯緊了西壽監軍司,那裡大量的軍馬在他眼裡都是錢財。上次到榆中縣,還說最近找到了天都山南院那裡的路子,要向那裡下手。我怕的是,他手伸到那裡,昊賊很快發覺。」

  「由他去吧,現在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過不了多少日子就要開戰了。讓他到天都山鬧上一鬧,給番賊惹些亂子,對我們是好事。這種人,昊賊發覺了又如何?就是拿住他把來殺了,對我們也沒有什麼影響。戰事一開,這些小節就沒有意義了。」

  現在秋糧已經收完,正是耕地種麥的時候,等到麥子種完,就要集結打仗了。只要有了情報來源,黨項的軍事行動其實不是秘密。什麼時候集結,徵多少人,多少糧食,到哪個地方,一切都有脈絡可循。甚至戰事在哪裡開始,會有多大規模,都可以大致估算。

  戰爭自有其客觀規律,當從什麼計謀之類的主觀猜測中脫離出來,專心研究戰爭本身規律的時候,一切都會變得清晰。根據最近元昊的動作,徐平能夠斷定接下來的冬天,元昊的戰略打算是集中全力進攻環慶路和涇原路,特別是環慶路,而對秦路取守勢。這不需要去猜測元昊的心思,只要掌握了西壽監軍司的動向,知道了天都山一帶的集結情況,一切都擺在了眼前。惟一的問題,只是朝廷對此要如何應對。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4 11:38

第187章 包拯

  正在徐平和譚虎商量康狗狗的事情的時候,一個公吏進來稟報,說是朝廷新任的會州知州兼提舉坑冶事到了,正等在外面。

  這是徐平要求朝廷設置的官職,桑懌的駐地不斷發現礦苗,初步勘查後發現金、銀和銅的儲量不小。而且在會州附近的黃河兩岸,一直產有沙金,只是人口稀少,而且遊牧民族居住,沒有大規模地開發。徐平的印象裡,在他的前世西北是富礦區,金、銀、銅、鐵均有優質的大型產地,只是這個年代開發程度不夠,很多礦產都沒有發現。其實最早開發的中原地區也不是礦少,只是那裡數千年來就是文明中心,很多礦都被採光了。現在大宋缺少貴金屬,把這些礦開發出來,對於經濟有刺激作用,徐平提議專設官員。

  拿過公吏遞來的新任官員的文狀,徐平一怔,沒想到這次派來的是包拯。天聖五年與徐平同年中進士之後,包拯便就回家奉養母親,一直不肯出仕,直到十年之後的景祐四年才任天長知縣。此時一任做完,直升知州,他的官路實在順利得讓人驚訝。

  徐平到了西北之後,朝廷裡的事務基本不再參與,也不知道現在是誰在朝裡為包拯出力,讓他能夠連跳數級,從知縣跳到實任知州來。按正常資序,包拯應該做兩任知縣才可升通判,兩任通判才可以升知州。以通判資序任知州的為權知,而像包拯這樣用知縣資序直升知州的為權發遣,這可是相當不得了的事情。做過了實任知州,便就有了任朝中大部分官員的資格,包拯在家裡養母耽誤了十年,這一出來用幾年時間就把十年資序追回來了。

  搖了搖頭,跟歷史上這些留名的大人物比一比,徐平覺得自己初期的官路實在是步履蹣跚,慢得可以。由於功績突出,徐平的本官升得很快,但在差遣的資序上就實在不怎麼樣,可以說是一直功大賞少。當然,他如果跟別人那樣升,現在就快升無可升了。

  重新換上公服,徐平到前面官廳,就見到包拯靜靜站在那裡。想起當年省試,自己好不容易碰到個前世的大名人,巴巴地跑去與包拯搭話,結果人家還理睬。十幾年過去,自己現在以這種身份與包拯見面,不由感慨萬千。當然那次不能怪包拯不好結交,畢竟他的恩師是主考官,要避嫌疑,只是那一次讓徐平滅了結交歷史名人的心思。

  見到徐平出來,包拯拱手行禮:「下官包拯,見過都護。」

  徐平笑道:「你我二人同年登科,有兄弟之情,你不必如此客氣。坐吧,不必拘束。」

  分賓主落座,包拯道:「都護此時為一路之帥,朝廷托以數千里之地,豈是等閒!帥臣自有帥臣威儀,下官雖然與都護有同年之誼,公堂之上卻不敢有絲毫造次。」

  包拯其實不是個古板不通人情的人物,官場上與人交往比較圓滑,不過他也確實嫉惡如仇。對於壞人能夠窮追猛打,但與一般的同僚,相處還是比較愉快的。想想也是,他又不是出身名門大族,父親只是個中下層小官,他耽誤十年,一出仕就飛速升遷,不管是能力還是為人都不會差了。歷史上包拯一任知縣之後就是端州知州,升遷速度比現在還要誇張,處處與人為敵哪裡有這種好事。

  寒喧幾句,徐平見包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便也就不敘情,只談公事。這種人這個年代不少見,公堂之上只談公事,關係再親密也要到私下去說。

  喝過了茶,徐平對包拯道:「會州新複,治下的人戶很少,其實沒有必要這麼急著設州縣。只是因為境內發現不少礦苗,多是金、銀、銅類,要採礦才設州。你到那裡,主要還是把心思放在坑治事上,把幾個礦先開起來。現在戰事正緊,秦州這種胡漢雜處,又近西域,胡商很多,全用紙幣有許多不方便之處。前些日子便就有番賊印了本朝假錢,到秦州境內來使用,還好應對得當,才沒有出大的亂子。以後秦州會慢慢收緊紙幣的使用,百姓日常買賣貨物多用銅錢、鐵錢。銅鐵過重,從中原運來諸多不便,一貫錢從京師運到這裡來,只怕運費就超過了錢值。你也做過一任知縣,應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包拯拱手:「都護先前在三司施政及印過的書籍,下官大多看過,此事理會得。各地所用的銅錢,實際以歷朝歷代積攢下來的為大宗,真需要從京師運去,對朝廷就多是賠本賣賣,並不合算。秦州要多用銅錢鐵,最好由本地自己鑄造。」

  徐平道:「這是一,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朝廷鑄錢向四方運去雖然賠本,但銅錢到了當地之後並不是只用一次,而是會不但轉手用來用去,這樣算下來就不賠本了。沿邊打仗的幾路卻不是這樣,隨著軍費大量的錢撥下來,當地卻沒有多少商業,銅錢來了便就被握在手裡,市面上用來用去的很少,這樣就對本地民生有不小危害。所以,必須自己鑄錢。」

  對於國家這一層面來說,錢不能只看幣值,還要考慮流通速度。商業不發達,銅錢很少流通,跟流通速度快的發達地區不是一回事。秦州也是一樣,商業的繁榮只是對外貿易的發達,本地商業其實一般,錢的流通速度不快。這樣從京師運銅錢來,短時間的流轉次數不足以抵消掉高昂的運費,這就虧得厲害了。歷史上的大宋也是一樣,所以不得不使用鐵錢、交子,強行把錢的運費降下去,但依然造成了巨大的財政窟窿。

  對外打仗,不能只看花掉了多少錢,還要看這錢的效率如何。徐平在秦鳳路打的仗比其他地方都大,但財政一直充裕,也沒有給本地造成經濟虛火,社會一直平穩,便就是這個道理。以為打起仗來,我向哪個地方運去多少銅錢、多少白銀、多少黃金,數目多了軍費就充裕是沒有道理的,錢終究是錢,只是財富的一個符號。在正常的經濟條件下,錢的數目可以轉化為軍費,但在大規模的戰爭中,則是不能如此換算的。

  面對蕃落眾多、番漢雜處的複雜局面,內地用紙幣充作大客貨幣的手段在秦州變得不適用了,必須要另想辦法。如果不能夠在本地直接鑄錢,就會造成巨大的財政負擔,從而就相當於削減了徐平手下的軍費。軍費轉化成的物資少了,便就只有增加數目,由此引起一系列的經濟問題,就會形成惡性循環。

  打仗就是打錢糧,這話沒有錯,但糧是實的,錢卻是虛的。糧食好處理,軍費的錢卻要小心謹慎,不然最終會軍費越來越高,軍隊的待遇卻越來越差。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4 11:38

第188章 怎麼還是如此!

  政事堂旁邊的議事廳裡,趙禎與一眾宰執聽李璋講秋後隴右徐平的作戰方略。

  李璋指著身後掛的巨幅天都山一帶地圖,道:「此時隴右五軍,張亢、田況所部駐紮榆中縣,監視河湟蕃部和河西番賊,確保秦州西部無憂,秋後不會參與天都山戰事。桑懌和明鎬所部駐會州以北山谷間,春夏間他們多次北出擊賊,使興、靈兩州糧草無法運往天都山。候至秋後,他們便改為監視番賊西壽監軍司,戰與不戰,酌情而定。劉兼濟、種世衡部駐會州城,此時城廓已完備,等到秋後,他們便前出三角城一帶,占住渡口,守護黃河兩岸,保證其他各軍後方無憂,與桑懌所部成犄角之勢。高大全、景泰部駐三角城,等到秋後與番賊開戰,便以他們這一部為主,進取達囉城。而曹克明、張昇部則駐會川到會州祖勵川河谷間,閒暇時繼續整修道路,必要時出會州支援各部。」

  呂夷簡指著地圖問道:「隴右都護府在蘭、會兩州集中了十萬大軍,為何只有高大全一部參與戰事?昊賊在天都山駐有大軍,人數頗為不少,高大全一軍是不是人數少了些?」

  李璋叉手:「回樞相,從會州去天都山,一路上全是山間谷地,溝壑縱橫,道路極是難行。那裡平地狹小,再多人馬也難以展開,前期戰事也只能容下高大全一軍。等到打下達囉城,則劉兼濟部隨後跟上,形成階梯依次推進。」

  說完,李璋又展開一副地圖,掛了起來,道:「陛下,諸位相公,這就是達囉城周邊一帶地形。自占住三角城之後的這幾個月裡,高大全部一面建城池、修道路,在三角城屯積糧草軍需,一面與番賊爭建四處關隘。此時達囉城周圍,本朝與番賊各占一半地利。」

  呂夷簡和李迪起身,向趙禎告了罪,掏出老花鏡湊上去看達囉城周邊地形。

  山地的關隘,大多都不是一座單獨的城,而是與周邊大量的軍事要地形成的城、寨和堡合成一體的防禦體系。看記載是一座寨或者一座城,便以為只有那一個地方就錯了,往往一城一寨下面都下轄數座甚至數十座的寨堡。以前黨項的防守相當粗略,只在要地馬馬虎虎建一座城,周邊的小關小隘並不防守。在卓羅城被徐平偷襲一次之後便學了乖,會州之戰看出了名堂,也開始學著佔領城池附近的軍事要點。高大全占住三角城之後,便就與達囉城的黨項軍分別佔領周邊要點,各建寨堡,形成犬牙交錯的局勢。如果不是黨項軍及時搶佔這些要地,全被高大全占住的話,秋後戰事就沒有任何懸念,成了死局。

  天都山多是土山,水草豐茂,山中盛產竹木,與一般的西北山地是不同的。那裡的山坡大多可以放牧,山間谷地可以耕種,人戶比興、靈兩州還要稠密。為了簡化戰事,高大全把自己占住地區的人口全部南遷,成為完全的軍事區。而且因為最近黨項紙幣泡沫破滅之後經濟困難,有不少黨項番漢人戶主動投靠大宋,那裡的人口在迅速減少。

  李迪和呂夷簡看著地圖上幾乎每一個小山谷都設了城,其間道路錯綜複雜,到了兩軍相接的地方,幾乎看不出來中間的界線。這是他們第一次對前線戰事有了直觀認識,體會到了真正的戰爭與自己先前理解的巨大不同。那些山間的小寨小堡,地方狹小,根本駐紮不了多少人,他們所防守的道路,不少是只容一人通行,一天也走不了十里路。這種地方作戰的人數是被地形限定死的,大軍沒有用處,不是你看敵人只有一百人,那麼我派一千人就肯定能贏的情況。但是如果把這些小據點棄之不顧,則會被對方把防線滲透得千瘡百孔,精心構建的據點沒了用處。這就是把兵力撒胡椒麵,但你又不得不撒。

  把周圍看過,呂夷簡和李迪對視一眼,摘下老花鏡回到位子。他們現在知道徐平為什麼在軍中廣設僚佐,大大增加了軍官的數量。這種戰事指揮太過複雜,以前的禁軍根本應付不來,就是黨項也是被逼得沒辦法,趕著鴨子上架,現在達囉城應付起來相當吃力。

  山中對氣候非常敏感,不等到秋後沒了雨水,天氣乾爽是不敢冒然開戰的。不然一場大雨、一場洪水就決定了戰事,跟老天賭運氣就沒有意思了。如果不是在天都山,而是在更北的大漠草原,徐平不會老老實實地等一個夏天,戰事早就起來了。

  一切看過,呂夷簡對趙禎捧笏道:「陛下,依臣等所見,隴右徐平佈置大致無差。番賊在天都山中依託地利,層層設防,他們只能步步為營,向昊賊逼過去。天都山南院所依託的不只是天都山,因為有山間谷道與葫蘆川相連,天都山以北番軍實際連成一體,不占住天都南院,與涇原路打通,本朝也只能如此應對。今年戰事的關鍵,還是看涇原路和環慶路,只要他們能夠頂住番賊,最少是不過不失,則隴右就能深入天都山,與番賊主客易勢。」

  李迪道:「若論兵馬,涇原和環慶兩路還要多過隴右,錢糧更是他們的數倍。而且隴右是攻,那兩路是守,不過不失是最起碼的。如果他們能夠予番賊應頭痛擊,前出至鎮戎軍以北築城建寨,切斷天都山與韋州的來往道路,則是大善。」

  趙禎點了點頭:「兩位相公所言極是,夏守贇所部兵精糧足,不弱於賊才是。」

  隨著戰略重心西移,三衙精銳隨之西調,集中於環慶和涇原兩路。單從人數上他們的主力達十五六萬人,而且多是三衙精銳,可謂天下精兵集於兩路。這些軍隊的待遇好,徐平的五軍遠遠不能與他們相比,所費錢糧是徐平所部的數倍。現在三司財政充裕,又有郵寄司等各種手段向陝西運送物資,軍需糧食都是足額發放,數目相當可觀。

  這時候就顯出了效率的重要性,涇原和環慶兩路軍糧是從關中運來,問題不大,但錢還是出了問題。三司大量錢的投入,引起了那兩路經濟的混亂,物價飛漲,其惡劣程度也就比亂印錢的黨項好上一絲絲。禁軍拿著豐厚的軍餉,卻買不到需要的東西,生活待遇實際惡化,軍中怨言載道。而且與一切軍事物資標準化統一管理的隴右相比,兩路禁軍按傳統還有一些是由軍士自己保管,甚至要自己去買,更加惡化了兵士處境。

  不過這一切朝廷並沒有明確的感受,韓琦和王彥不住上書,說是戰事將近,大軍雲集兩路,引起民生艱難。夏守贇則上書說是軍中錢糧充足,人人請戰,專等秋後破賊。有隴右徐平那裡比著,朝中也認為那兩路況在花更多的錢的情況下差不到哪裡去,一片樂觀。

  說罷隴右,李璋又展開涇原和環慶兩路地圖,介紹那裡的軍事部署。

  趙禎和眾宰執一看地圖,都勃然變色。趙禎厲聲問道:「已過幾個月,怎麼還是如此!」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4 11:42

第189章 左右各不同

  見趙禎看向自己,呂夷簡無奈地道:「稟陛下,臣曾把隴右地圖和兵力佈防一併送夏守贇處作樣,讓他把自己佈置依樣畫來,送樞密院。只是夏守贇言其屬下將校忙碌,且無人懂得制此圖樣,一直推託。每過十天半月,臣便發文催夏守贇,只是他一直未回。」

  趙禎臉色鐵青,好長時間說不出話來。夏守贇是三衙宿將,官高爵顯,自己親自選去西北為帥,沒想到做事如此不靠譜。徐平連打勝仗,不說因此就按他說的改軍制,最少他打仗的辦法別的將帥要學來,對軍隊來說不打勝仗還有什麼用處?自己還曾親自下詔,讓夏守贇照著隴右各軍的辦法,對戰事詳加規劃,一切都清楚明白,報樞密院。卻沒想到事情過去幾個月,還是跟李璋初回京的時候一個樣子。

  思索良久,趙禎心中暗暗歎了一口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禁軍現在這個樣子不是一朝一日形成的,要改談何容易?而且軍制不變,他們也未必就能夠照著徐平作戰的辦法規劃出來。從上到下,從思想上就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做,也不知道怎麼才能做成這樣。

  歎了口氣,趙禎對呂夷簡道:「如隴右都護這般,一切都清楚明白,我們朝中議事,前線的戰事如在指掌間,不至於相互猜疑。徐平所部各軍,要做什麼事,上至各軍,下到每一指揮,朝中無不瞭若指掌。他那裡花了多少錢糧,花到了哪裡,朝中也清清楚楚。反觀涇原和環慶兩路,他們要怎麼打仗朝中不知道,兵馬如何佈置朝中不知道,錢糧花到哪裡去了朝中不知道,就連軍功、賞賜也是模模糊糊——」

  一邊說著,趙禎一邊連連搖頭,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呂夷簡和李迪都不說話,夏守贇不是徐平,可不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徐平是他們兩人看著,一步一步成長起來,關係好也罷壞也罷,都是知根知底。對隴右都護府有什麼意見,李迪和呂夷簡對徐平都可以有話直說,也不用怕徐平心裡有什麼想法。可且這麼多年交往下來,他們也知道對徐平越是有話直說,事情越是好辦。夏守贇可不一樣,他是先帝的手下愛將,資格不差於李迪,呂夷簡差得遠,與皇帝的關係錯綜複雜,三衙將領裡親朋故舊眾多,宰執也要忌憚。只要夏守贇還沒有打敗仗,呂夷簡和李迪就拿他沒有辦法。

  思索良久,趙禎對呂夷簡道:「樞密院再給夏守贇宣命,告知他秋後之戰事關重大,不得有絲毫大意。秋後之戰,夏守贇先保對昊賊不失,如能重創番賊,則為大功!」

  呂夷簡捧笏領旨,又道:「那涇原和環慶兩路的戰事佈置,又當如何?」

  趙禎沉默了一會,才擺了擺手:「便先如此,一切都等到戰事結吏來年春夏再議。」

  不進行大的制度變更,現有的三衙禁軍就不能像隴右一樣行事,而要軍制大改,現在的條件又不成熟。三衙禁軍將領的反彈太大是一,缺少做事的人才是二,隴右諸軍建立的日子還是太短,完不成這個任務。而且把三衙禁軍全部換成隴右一系,這個決心趙禎下不了,最少現在下不了。現在只能夠看夏守贇的表現,再決定以後如何行事。

  隴右和涇原、環慶兩路的轄境,大致是以涇河來區分。涇河的上游即為涇源路和環慶路,涇原路為涇河幹流的上游,其支流馬嶺河流域則為環慶路。涇河很奇怪,在馬嶺河匯入之前,這條支流的長度還要長於幹流,並不是以長度最長的地方來定河源。出現這種奇特的認識與歷史有關,更與其起源地有關。

  古人說的隴山就是後世廣義上的六盤山,這一座大山雨水較多,孕育了三條較大的河流,東去的涇河,北去的葫蘆川,南去的瓦亭川。這裡是遊牧民族和中原農耕民族爭鬥的古戰場,當中原王朝失掉河套,戰線便就推進到這裡。而戰事的中心,便是圍繞著山上的關隘和這三條河流進行,河道既提供了水源,也提供了平坦的道路。不管是聯結東西的大道,還是通達南北的道路,黃河以南大多是循這三條河及其支流,彙集到隴山,而後通過隘口翻過隴山,進入另一條河流的谷道。不奪下這些隘口,隴左、隴右就不能聯繫起來。

  隴山不僅是山勢險峻,而且這山形成的年代較晚,地震極多,修好的道路不一直維護的話,則很快就毀於各種地質災難,數十年間就會淪海桑田。是以南段多石的小隴山一帶極難通行,唯有多彎多險的關山隘口和穿山而過的渭河可以翻山,相對而言,土質的隴山北段過山的地方就比較多了。天都山是隴山北段的餘脈,其間山谷眾多,是北段翻越隴山聯繫東西最便捷的道路,與黨項的戰事最終集中到這裡,便是跟這地形有關。

  匯入渭河的涇河與匯入黃河的葫蘆川都源起隴山,其幹流、支流的河道最近的地方以裡記,而且已近隴山北側邊緣,聯繫起來非常容易。葫蘆川谷道如此重要,便就是這個原因。反過來南去的瓦亭川雖然也是起源於隴山,便就沒有如此便利。不管是預作謀劃,還是因勢而變,徐平進攻天都山,最終還是選擇了從定西城走祖勵川,而後走黃河,繞到了天都山的後面。無他,實在是因為瓦亭川只能聯繫到鎮戎軍,而大宋在鎮戎軍現在的統治並不穩固,周邊全是蕃落,又一頭撞到了黨項出天都山的谷道的口子上。

  聯繫瓦亭川和葫蘆川的那個地方,便就是好水川。在有鎮戎軍的情況下,瓦亭川道路就是雞肋,不能夠多點進攻天都山,還不如集結兵力從涇原路出發。

  黨項重兵盤距天都山,一來阻絕了隴右和涇原路的聯繫,二來與韋州的靜塞監軍司聯成一體,像一塊鐵板一樣擋住了宋軍北上的道路。戰爭到了現在這個態勢,便就因為如此。

  不過對夏守贇來說,不考慮隴右的徐平,背靠人力物力充裕的關中,他優先的選擇卻不是葫蘆川,而是馬嶺水。馬嶺水是涇河支流,可以從關中沿涇河一路逆流而上,沿河谷直接逼近韋州。而且馬嶺水與葫蘆川谷道,有許多小路相通,聯繫起來更加方便。

  徐平在右,所以選擇天都山為突破口,夏守贇在左,所以把目標對準韋州。這種選擇本身沒有對與錯,只看能不能做到,有沒有做充分準備。過韋州之後不走葫蘆川,進攻靈州則要過瀚海,因為不佔據天都山的葫蘆川谷道是走不得的,夏守贇選擇馬嶺水道路涇原路就對他無關緊要。徐平覺得夏守贇不靠譜,便就是因為他沒有針對瀚海做任何準備。

  夏守贇卻不這麼認為,對他來說,只要攻佔韋州就是奇功一件。至於後邊的靈州,到了那一天才去想。夏守贇把帥府設在慶州,便就是這個原因。鎮戎軍只要不失,他就可以集中重兵沿馬嶺水北進,逼元昊與他在韋州決戰。雙方集結重兵以正面之陣堂堂而戰,黨項還沒有表現出來戰勝宋軍的能力。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4 11:42

第190章 東還是西?

  慶州夏守贇帥府,幾位大將圍著一張酒案而坐。主位是兩路都部署夏守贇,左邊是接被貶的趙振任龍神衛四廂都指使兼環慶路副都部署的葛懷敏,他的下首是拱聖軍都指揮使兼環慶路都鈐轄的許懷德,右邊則是馬軍都虞侯兼涇原路副都部署任福。

  喝了一碗酒,夏守贇對三人道:「昨日得樞密院宣命,呂相公再次切責我們兩路,說是與隴右比起來,我們所報的兵力佈置、糧草儲積諸般軍情過於草率。宰執議邊情,因為我們所報不詳,官家震怒。自昊賊叛邊以來,打了一年,你們都寸功未立,讓我每次給朝廷上書都甚是為難。這一點小事,用一用心,好好辦好,也讓官家看著我們能幹。」

  任福道:「太尉,不是我們不用心,而是事情根本就沒法辦。若是按著樞密院轉來的秦鳳路所用的奏報格式,則軍中事無巨細,都要上報。不是我們不想報給朝廷,而是軍中哪裡有這許多閒人?做那些事情,非要能讀書認字不可,難道軍中要去養上那麼多酸秀才?」

  葛懷敏連連點頭:「馬軍所言極是,徐平自己是進士出身,一日掌軍,便就想方設法向軍中安插那些酸秀才,想出這許多名目。行軍打仗,勇力為先,跟毛錐子何干?戰陣上軍功要一刀一槍拼殺出來,你公文做得再好又有什麼用處?難不成番賊還會看了你的公文被嚇死?我們自幼從軍的,最看不得這些虛文,怎麼去做這種事!」

  夏守贇沉聲道:「你們說得再有道理,現在是隴右打一個勝仗又打一個勝仗,而我們這裡卻寸功未立!沒有戰功在身,就只能任人編排,明不明白?」

  許懷德小聲道:「太尉這話說得偏頗,上次昊賊來攻,我們環慶路也立了不少軍功。只是朝中樞府是文官把持,故意沮抑我們這些武人,不顯我們的軍功,只是誇徐平。」

  在諸將之中,許懷德最是滑頭,深得三衙禁軍精髓。只要看見有勝機,他便飛快地跑出去搶軍功,一看苗頭不對,則閉寨不出,哪怕友軍在寨外被活活打死,他也不會看上一眼。憑著這一身本事,上次元昊來攻,他還真搶了些小功在身上,一仗未敗。不過他所有的勝仗全部加起來,斬獲堪堪過百,卻有幾次坐視友軍被攻閉寨不援的嫌疑。不過在周圍一堆敗軍失地的將領當中,他的表現鶴立雞群,結果光環都戴在徐平身上,讓他憤憤不平。

  夏守贇雖然一心回護諸將,但也不能睜著眼說瞎話,跟隴右比起來,環慶路的那些勝仗實在不值一提。人家動不動就斬獲數萬,攻城拔寨,連元昊自己都被打得狼狽逃竄,還得了數座州城,你這裡跟閒漢打架一樣,出動數千人馬,結果就斬了幾具首級,抓獲十幾二十個人,搶的牛羊還不夠自己吃的,樞密院瞎了眼把你的軍功跟隴右相提並論。

  搖了搖頭,夏守贇道:「這些閒話說了無用,等到秋後戰事起來,你們各自用命,好好與番賊拼殺一番,得些軍功在身上,那時自然就沒有人再說三道四了。我們兩路兵馬全是禁軍精銳,人數也比隴右多上許多,自然該予番賊重挫。本次防秋,我心中已有計較。以任福所部涇原兵馬防守鎮戎軍一帶,讓昊賊不敢南下,其餘大軍隨我沿馬嶺水而進,直取番賊在韋州的靜塞監軍司。隴右雖然打了許多勝仗,但說起來也只是逼著番賊的卓羅和南監軍司北遷,並沒有滅掉。我們如果能夠滅掉靜塞監軍司,勉強可說超過他們,為一大功!」

  其餘三人面面相覷,沉默了一會,葛懷敏才道:「太尉的方略自然是極好的。只是馬嶺水苦澀不堪,許多河段不能飲用,沿河而進,也大不易。若是碰上無水可飲的地段,只能築城找水,徐徐而進。秋冬數月之間,大軍要到韋州只怕路途太遠了些。」

  夏守贇道:「朝廷先前以穩守為上,未細探馬嶺水道路,城寨未立,至為不便。不過我們不在那裡與番賊決戰,只怕還是難以立功,朝中說話又哪裡來的底氣。若依你們,馬嶺水道路艱難,不從那裡走,又該如何?」

  葛懷敏道:「依末將之見,昊賊即使越過鎮戎軍,最多也只能至渭州,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也。只要涇原路屯重兵於渭州,則番賊即使破鎮戎軍,也無大害。徐平所言葫蘆川是番賊與本朝交戰要害,其實是對於他隴右而言,於我們卻不是如此。我們用重兵於涇原路又能如何?只要天都山還被番賊佔據,則朝廷兵馬就不能過鎮戎軍,一切還都是先前樣子。而葫蘆川一線未下,我們冒然去攻番賊重兵把守的韋州,被抄後路怎麼辦?」

  見其餘兩將連連點頭,夏守贇心中歎了口氣,道:「依你看來,此次防秋又該如何?」

  葛懷敏叉手:「末將以來,還是以重兵攻白豹、金湯二城,此兩城一下,則環慶路就跟鄜延路連成一體,從此無憂。此兩城不下,則番賊若集重兵於此,則西可沿延慶水進攻慶州,東可沿西洛水攻延州,直逼關中,最為厲害。」

  任福聽著葛懷敏說的越來越味道不對,不由道:「龍衛這話說得道理極是,不過現在昊賊居於天都山南院,番賊的重兵已經集結於天都山,又哪裡來的兵力威脅延、慶二州?」

  「兵法,詭道也!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我們只聽徐平說是番賊重兵集於天都山,到底是不是那麼回事,誰敢保證?若那只是番賊的障眼法,候我們不備,昊賊抽身到了白豹城,集結重兵或攻慶州,若攻延州,我們如何應對?別忘了我們已經把鄜延路的兵馬抽來了環慶路,一旦番賊沿著西洛水兵臨鄜州城下,關中危矣!那時候我們如何跟朝廷交待?」

  許懷德一邊說著,一邊在案下拉了拉葛懷敏的衣袖。主攻白豹城是他們兩個私下裡商量好的,道理很簡單,馬嶺水道路不明,一路上多是生蕃,冒然進攻勝敗不可逆料。而白豹城是黨項伸入宋境的突出部,大軍進攻把握大得多了,特別是在黨項重兵集結於天都山與徐平對峙的時候。白豹城還有一個好處,這裡確實阻斷了鄜延路和環慶路的聯繫,特別是與黨項佔據的金湯城一左一右連成一個整體,同時威脅慶州和延州、鄜州。把這兩座城攻下來,只要操作得當,可以說成是保關中固若金湯的大功,夏守贇還是有這個本事的。

  當年在京城的時候,因為賈逵,許懷德被高大全當街凌辱,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從心底裡瞧不起這個徐平家奴出身的高大全,此次是他主攻天都山,許懷德根本不信他能夠一個冬天把天都山攻下來。而只要天都山還在黨項手裡,一切就有了操作空間。

  經過去年秋冬的戰事,與黨項已經攻守易勢,雙方的主戰場轉移到了涇原路的葫蘆川古道,是徐平的判斷。這個判斷對不對?在戰事真正起來之前,還沒有其他人敢下定論。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4 11:43

第191章 我也不管

  「瘋了嗎?拿軍國大事胡鬧,這些人真是死不足惜!」徐平把樞密院轉來的夏守贇防秋方略猛地摔在桌子上,站起身來在官廳內走來走去。

  一邊的梁蒨覺得奇怪,拿起公文看了一遍,捏在手裡想了一會道:「奇怪,我們已經多次上報番賊十餘萬大軍集結於天都山,其他幾路對面並沒有番賊大軍。仗打了一年多,番賊有多少兵力應該明瞭於胸,夏太尉為何還要去攻白豹城?天都山一下,直逼靈州,白豹城和金湯城就可以不戰而取,他們派重兵去攻取又有何用意?莫非是怕昊賊聲東擊西,突然帶兵趨鄜延和環慶兩路,沿西洛水攻鄜州?」

  徐平停下腳步,對梁蒨道:「那幾位統兵大將再是混帳,也在軍中多年,熟知兵事。從天都山趨鄜延路要過瀚海,十數萬大軍怎麼偷偷過去?莫非以為昊賊會法術!哪怕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把大軍帶過去,我們這裡也可以立刻攻下天都山,尾追番賊,昊賊是得了失了瘋敢這樣做!現在番賊大軍敢離天都山,則全線崩潰,我們可以到興慶府去過年!」

  瀚海又作旱海,是橫山與黃河之間的大片沙漠,要穿越遠的地方數百里,近的地方也有百十里,大軍行進相當艱難。這片沙漠本來就是東西長,南北窄,要從南向北攻靈州的宋軍都得道路艱難,擔心黨項能從東到西十幾萬大軍橫穿大漠兩千里就是吃飽了撐的。

  對宋作戰,元昊都是帶他的常備軍數萬到十幾萬不等,配合邊境蕃落的部落軍。鄜延路對面的銀、夏等地是黨項起家的地方,部落兵多,而且善戰,所以元昊最理想的進攻出發地是那裡。但橫山地區土地貧瘠,產糧不多,他帶著十萬大軍去待上幾個月,就把數年的存糧吃完了,不能年年這樣做。而徐平帶兵直逼天都山,直接威脅到了黨項根本,必須把戰場轉到西邊來,借著天都山地區豐富的物產與宋軍對峙。

  環慶路對面正是瀚海的核心區,本地部落軍可以自籌糧食,元昊帶的常備軍主力卻要從興、靈兩州運糧,那裡本地的糧食供應不了。要從兩州運糧,黨項一樣要面對瀚海這天然的地理障礙。在大宋廣築寨堡,不能速勝的情況下,元昊不敢冒險進攻那裡。而且歷史上那裡又是黨項青白鹽最重要的產地鹽州,還指望著從那裡向大宋走私鹽,所以從來沒有大的戰事。白豹城只是突入宋境,阻斷環慶路支援鄜延路而已,現在戰事不在鄜延路,那裡就是雞肋。形勢明擺在那裡,夏守贇還要堅持進攻白豹城,讓徐平感到深深的惡意。

  從橫山一直到馬銜山,這一帶的土地相當貧瘠,不要看包括徐平自己在內一眾官員上書說河谷土地肥沃,可以屯田,實際當不得真。說土地肥沃只是跟山地比,與中原地區比起來就是天上地下。新近佔領的會州,沿黃河兩岸灘地不少,全部開墾起來有數十萬畝之多,但這些地哪怕是精耕細作,一年也只能產不到一百斤糧食。屯田的意義只是可以減少從川蜀千里運糧,產量再少也比這數千里的路上消耗掉的划算,並不是真能產出多少糧。

  大宋和黨項交界的這一片山地,物產根本支撐不了大軍。黨項是靠興、靈兩州運糧補充,加上從宋境劫掠,大宋則是全靠從其他地方運糧。如果單靠隴山以西,以秦州所產的糧食,哪怕就是攻下河湟,也支撐不了十萬大軍。除非把蘭州開發出來,不然隴右之地能夠支撐四五萬人就了不起了。元昊現在從徐平這裡什麼也搶不到,過去幾個月還被桑懌搶了不少,他在天都山苦苦支撐,就等著秋後到宋境來搶糧食。這個時候,夏守贇把大軍帶去打什麼白豹城,把徐平氣得七竅生煙。

  見徐平在官廳裡不住地來回踱步,梁蒨道:「雲行不需焦急,想來夏太尉去攻白豹城也有自己的見識,我們發文問清就好。再者他們只是提出方略,並沒有動身,我們把情理講得透徹了,未必不能挽回。——或者,夏太尉執意不聽,我們要早做佈置。」

  歎了口氣,徐平道:「我們跟涇原路隔著隴山,人又沒有翅膀,飛不過去,能做什麼佈置呢?我總不能把大軍一分為二,駐軍靜邊寨去助鎮戎軍。」

  梁蒨眼睛一亮:「其實也未嘗不可,派一兩萬軍到靜邊寨去,鎮戎軍有警,則過隴山支援。如此昊賊在天都山腹背受敵,難以支應,似也可行。」

  徐平連連搖頭:「兩軍對陣,先取其勢,便如射箭之前先張弓。我們分兵去靜邊寨,不是昊賊腹背受敵,而是攻守易勢了。我大軍集於黃河一帶,一下天都山,則可數路齊出直取靈州。兩軍分開,就成了緩攻天都山,對靈州就沒有威脅了。為大事,不可以小家子氣婆婆媽媽,分兵靜邊寨,看似兩全其美,實際上氣度就落了下風。」

  想了一會,又道:「而且靜邊寨周邊多是生蕃,得蕃人擁戴的只有劉滬,把那裡做駐軍之地,只能夠派他去。好不容易整訓出來的五支大軍,難不成再變回從前樣子?」

  劉滬在轉隸秦鳳路之前是靜邊寨主,他是將門之後,祖上又是皇室同鄉又是姻親,在真宗朝以前也曾顯貴。到了他父親劉文質,一是與皇室的關係遠了,再一個性子過於耿直敢言,得罪人太多,雖然善戰,功勞也不少,卻官位不高。劉滬跟他爹一個性子,而且更加熱衷於建功立業,又能打善戰,又得那一帶蕃落的人心。分兵定邊寨,必須讓劉滬到那裡,不然周圍的蕃落沒人安撫得住,到時有的頭痛。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劉兼濟那一支大軍就又變回了駐泊禁軍,這是徐平不能夠允許的。

  不要小看了劉滬,歷史上他築水洛城,可曾經引起了朝中大爭論。最後朝廷不得不息事寧人,因為經略使尹洙曾經派副都部署狄青巡邊,差點砍了劉滬的腦袋,最後不得不把尹洙調往別處,讓劉滬駐守水洛城,再派王素接任涇原路經略使調和他與狄青的關係。水洛城築得對不與對且不論,劉滬能夠做到非他不能守,而且後來終北宋一世他的子孫一直守在那裡,周邊的蕃落一直祭祀劉滬,視若神明,就可以想見他這個靜邊寨主在那裡的勢力。徐平要把手下大軍變為野戰機動兵團,對這種事非常忌諱,根本不可再派兵去靜邊寨。

  劉渙和劉滬這哥倆可不能夠小看了,他們都繼承了劉文質勢衷於在邊疆建功立業的志氣,也繼承了執拗敢言不怕得罪人的臭脾氣,對於軍功非常熱衷。劉渙勝在口才,敢孤身前往河湟招攬唃廝囉,劉滬勝在能打,而且敢為軍功擅起邊釁,出事能把人打服。這兩人用好了是一大助力,一個不好,就能夠捅出天大的簍子來。徐平拼著讓元昊把涇原路徹底打爛,也不會再讓劉滬去處理蕃事,不然別想清靜。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4 11:44

第192章 不許調一兵一卒

  渭州涇原路帥府,韓琦把隴右都護府徐平來的移文看過,放到桌子上,眉頭緊鎖。現在西線三路,最難受的就是韓琦,夾在夏守贇和徐平中間,兩頭受氣。

  經略使作為帥臣,並不直接統兵,真正帶兵作戰的是武將副都部署。而且帥臣與帥臣還不一樣,除去各不相同的便宜行事之權,帶節度使或者殿閣學士的是一個樣子,韓琦這種只是待制任邊帥的又是一個樣子。真宗朝之後節度使雖然完全成為虛職,但建節就是建節,還是有一些相關儀式性的東西,與邊帥的差遣結合起來,是會放大權力的。

  韓琦作為涇原路經略雖然名義上軍政通管,但他上面有一個節制兩路兵馬的陝西路都部署夏守贇,軍事指揮權形同虛設。副都部署任福是受兩個婆婆管,一個是韓琦的經略使司,另一個是夏守贇的陝西路都部署司,其間權責並不清晰。

  徐平的來文說得很清楚,隴右要全力進攻天都山,一旦佔領那裡,則就會數軍齊出直擊靈州。由於隴山阻擋,隴右無法照應涇原路,讓韓琦自己小心謹慎。等到秋後,元昊必然會從天都山帶大軍出擊鎮戎軍一帶,甚至進擊渭州,當早做準備。環慶路放棄對涇原路支援,集中兵力進攻白豹城,鎮戎軍相當危險。鎮戎軍、德順軍和原州境內生蕃甚多,對他們進行安撫則驕不可制,掩殺又力不從心,而且引起動亂,相當難以處理。由於涇原路一直兵力較少,渭州以北築的城寨不多,很容易被元昊突襲。

  天都山的黨項大軍駐地是山間盆地,從會州進攻關隘眾多,難以速勝。而從天都山南院出發,則有平坦谷道直到鎮戎軍附近,再有通夏的生蕃接應,很容易為敵所乘。

  看看天色已近正午,韓琦換了便服,到前面用飯。

  為了讓將帥相互熟悉,及時交換意見和情報,宋有會食制度,即幾位主要將領和邊帥一起用餐。各路因為具體情況的不同執行不一,徐平那裡因為官司眾多,平常公文往來頻繁,會食最少,一般是五日甚至十日一次。大致來說武將越多,朝廷強制要求的會食便就越頻繁,文臣相對就要少一些。組織越不緊密,會食就是越有強制性,直到天天一起吃飯。

  韓琦這裡是隔日一次,今天正是與副都署和都鈐轄會食的日子。

  到了前廳,任福和涇原路都鈐轄、神衛右廂都指揮使郭能已經等在那裡,見到韓琦進來,一起叉手唱諾。

  三人落座,韓琦道:「今日得隴右都護府移文,言環慶路今年防秋欲集重兵攻番賊白豹城,則本路鎮戎軍便失去了左邊屏障,易為番賊所乘。環、原兩州之間,有生羌明珠、滅臧、康奴三族,滑橫難制,叛服不常。這三族有道路通番境,若是暗裡勾結番賊,則鎮戎軍兩面受敵,極是可慮。鎮戎軍正當歷朝番胡南下的古蕭關大道正面,西有六盤山,隔斷與隴右都護府的聯絡,全靠東面環州支應。如果環慶路集中大軍去攻白豹城,環、原兩州之間的生羌三族沒了顧忌,他們與番賊同族同種,今年本路防秋大是可慮。」

  任福叉手道:「不敢隱瞞經略,前幾日夏太尉曾招我前去慶州商量今年防秋,重兵攻取白豹城就是那個時候定下來的。依夏太尉方略,他親率環慶路大軍,前去攻打白豹城。為防韋州賊軍南下,由本路派出大軍前出原州以北,與環州駐軍呼應。」

  韓琦看著任福,面色鐵青,心中說不出地憤怒。這都回來好幾天了,兩人數次碰面商談,任福都沒有提過夏守贇的安排,直到徐平移文來了才報告自己。涇原路說到底還是自己說了算,憑什麼夏守贇不跟自己商量就把軍隊調動了?

  看了任福一會,韓琦黑著臉沉聲道:「本路正當古蕭關大道,自古以來番賊南下,最是要衝,今年防秋至為艱難!從現在開始,一兵一卒不許調往他路!鎮戎軍是重中之重,本路兵馬要以守那裡為主,絕不許分作他用!」

  任福張了張嘴,見韓琦臉色非常難看,把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涇原路的兵馬是以駐泊禁軍為主,在樞密院確認戰略重心西移之後,加強了一部分三衙禁軍,以神衛右廂為主力。三川口一戰神衛右廂都指揮使劉興沒有力戰,大部撤回,損失不多,在他升任捧日開武四廂都指揮使後,郭能接任,帶本部兵馬到了涇原路,並兼任本路都鈐轄。任福是馬軍都虞侯,而神衛則隸步軍司,三衙體系中不是他管轄。這是出於相互制衡的考慮,不然他根本就不會理睬韓琦,夏守贇就把兩路的三衙兵馬指揮打通了。

  出了一口氣,韓琦對郭能道:「現在已是秋天,雨水不多,道路乾燥。你帶著本部兵馬前往鎮戎軍一帶,修繕破敗的堡寨,並擇要害地方,再立幾座堡寨起來。記著,要把從渭州前往鎮戎軍的道路聯接起來,一路上數十里必有堡寨提供糧草。」

  郭能叉手應諾。堡寨的功能各不相同,但最主要的作用,是作為大軍前進的歇腳的地方,所以沿著交通要道修建的堡寨最為密集。這些堡寨戰時是軍事據點,和平時期則成為驛站所在,與鎮撫番部建立的堡寨不是一回事。大致來講,寨的規模與一般縣城相當,為磚築,或者外面包磚,或者兩面包磚,純土築的很少。堡則多為石壘,規模比寨小,防禦功能也差上許多。與內地相對應,其行政層級大致為鎮。

  韓琦讓郭能整修堡寨,一是以渭州和鎮戎軍為兩個軍事據點,中間聯成一線,與六盤山平行,控扼道路,防範黨項突然南下。再一個是在鎮戎軍周邊修建軍事據點,防止黨項大軍圍困鎮戎軍,鎮戎軍一失,則涇原路的局勢就全面惡化。

  韓琦又道:「前兩年範祥通判鎮戎軍的時候,曾經築劉璠、定川二堡,皆在古蕭關那一帶,有效阻隔番賊南下。你此次前去鎮戎軍,相度地勢,把那兩堡擴建為寨。」

  咸平四年黨項攻佔清遠軍後,打開了沿葫蘆川南下的道路,宋朝不得不重新修建早已經廢棄的鎮戎軍。景德年間曹瑋帥涇原路,再在鎮戎軍一帶沿古長城開壕溝,並在溝岸樹以大木,形成連綿不絕的防線,阻擋黨項軍沿葫蘆川南下。黨項攻城的能力非常弱,此後他們攻鎮戎軍,大多都不從正北沿葫蘆川南下,而是從天都山谷道出擊,繞過曹瑋所修建的壕溝防線。範祥當年築的兩堡,便是為了監視從天都山出來的谷道口。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4 11:44

第193章 一攻一守

  天都山元昊行宮,他高高在上,看著下面野利仁榮、楊守素、嵬名守全、張文顯和成逋克成等一眾文武大臣,沉聲道:「西邊先失蘭州,再失會州,如今宋軍已經兵臨屈吳嶺山下,與我爭天都山地利,深為可慮。若是天都山一失,則攻守易勢,我父祖苦心經營近百年的局面,從此化為虛無。秦州兵勇猛難敵,文明老子用兵不循常理,極難對付。做事情要先易後難,秦州兵難敵,我們便放到後,先料理了其他宋軍,搶糧食到手,再調集兵馬與文明老子放對。此次秋後用兵,當專心鎮戎軍和渭州,先把這一路的宋軍打掉。」

  野利仁榮道:「烏珠此言甚是。前些日子明珠族來報,說是環慶路宋軍正集結西向,要攻我們的白豹城。那裡多山中原地,最利我們番人勁馬馳突,兼且水源稀少,宋軍要攻下來必然不易。環慶路兵馬向西,則鎮戎軍以東空虛,可以命韋州監軍司大軍南下,與明珠和沒藏等族裡應外和,截斷環州到鎮戎軍道路。烏珠自統大軍,搶掠渭州。」

  楊守素點頭拱手:「這一帶渭州最是富庶,人口稠密,糧草眾多。春夏時秦州軍不時騷擾我們靈州一帶,天都山中糧草不足,惟有劫了渭州,才能解燃眉之急。」

  眾人議論紛紛,都贊同元昊先攻涇原路。其實他們也沒有別的選擇,十幾萬大軍雲集天都山地區,人吃馬嚼,本地產出難以支撐。從靈州運糧,又被桑懌搶奪幾次,運到天都山的遠遠不如預期。徐平那裡他們不敢去搶,那就只好搶涇原路了。此次出擊打勝仗還在其次,關鍵是要搶到足夠的糧食,不然大軍就要灰溜溜地回靈州了。沒足夠兵力防守,徐平很快就會攻破天都山,元昊的處境就非常危險了。

  聲音平靜下來,野利仁榮道:「此次秋冬戰事,我們最怕宋軍環慶和涇原兩路集結重兵於鎮戎軍,把我們關在天都山裡。沒想到環慶路去攻白豹城,可謂上天庇佑我們。」

  元昊大手一揮:「夏守贇舍鎮戎軍而去白豹城,無非是怕與我正面對敵,他做了第二個劉平!他膽怯畏戰,這一路宋軍便就不足為慮,等到我們攻了鎮戎軍,他倉惶來援,也不必擔心,一戰就可以打散他!」

  張文顯道:「依臣所見,秋後戰事關鍵是一要守得堅,二要攻得快,兩者缺一不可。」

  這是元昊的重要謀主,聽了張文顯的話,元昊忙問:「何謂守得堅,攻得快?」

  「等到秋後,秦州軍必來攻天都山,而且會是重兵前來,那裡我們一定要守得住。大軍前出進攻鎮戎軍和渭州,則天都山空虛,要在秦州軍攻進來之前返回佈防,所以一定要攻得快,撤得及時。這一攻一守,必須分毫無差,不然——」

  不然的後果是什麼,眾人都是心知肚明。大軍出了天都山,就是打再多勝仗,只要被徐平攻入了南院,則就一切成空。搞得不好,還會被徐平把元昊的主力堵在葫蘆川的谷道裡,到時再演一場卓羅城之戰,元昊可就跑都沒地方跑了。

  此次戰事,真正的關鍵其實不是擊敗涇原路的宋軍,而是留下的軍隊要死死守住天都山的隘口,不被秦州軍攻破。不然以秦州軍表現出來的快攻快打的風格,很可能把南下的黨項主力堵死在葫蘆川河谷裡,黨項就面臨滅國之災。

  元昊帶到南來的是傾國之兵,剩下的都是部落兵,沒有機動的大股軍隊。黨項軍攻城的能力不行,防守的能力也相當可疑,被攻入腹地的後果可想而知。

  以前宋軍曾經數次擊敗元昊的祖父和父親,他們都是面臨絕境之後又起死回生。不過那幾次宋軍失利,很大程度要歸功於黨項的地利,宋軍大多數時候都是在大漠行軍,打仗的時候少,忍饑受渴行軍的時候多。一被黨項騷擾糧道,便就不得不主動撤退。

  但是現在面對徐平來攻,情況就截然不同了,從秦州前來,黨項就沒有了地利。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那一條黃河和其支流葫蘆川,沿河而來不缺水源,而且水草豐美,只要後方的糧食接濟得上,宋軍就可以直接攻入黨項腹地。

  太宗朝和真宗朝宋軍的數次失敗,都是因為糧草轉運困難,宋不得不撤。即使葫蘆川谷道在宋軍手裡,他們也沒有好好利用,而是走的過瀚海的道路。倒不是宋軍糊塗,而是因為他們以關中為支撐,葫蘆川谷道要沿涇河西來,路途過於遙遠,在當時統帥的計算下還是走其他道路合算。而且這一條路蕃落眾多,具體情況宋軍不能掌握,不敢冒險。與黨項打了幾十年,隨著對沿途蕃部的鎮撫整合,涇州和渭州的開發,這條路全面開通。再加上這兩年徐平開發秦州,已經跟前兩朝對黨項的局勢完全不同。

  說起秦州的徐平元昊便就心煩意亂,亂了方寸。元昊這個人膽大陰狠,敢於冒險,但可不是頭腦簡單的人。把根本之地設在興州、靈州,固然有許多好處,但從此黃河就成了黨項的命門。如果大宋發揮自己人力物力的優勢,打定了沿著黃河攻來的主意,則黨項應對的辦法不多。這一條大河過會州之後就平緩了下來,有黃河九渡,可以往來自如。匯入葫蘆川之後更是河寬流緩,順河而下的宋軍運糧也方便,可以穩紮穩打地逼近興慶府。

  想了一會,元昊對野利仁榮道:「阿舅,秋後我帶兵出天都山,這裡便就託付予你。不必與秦州來的宋軍交戰,只要牢牢守住隘口,不讓他們攻進山裡,便是第一功!」

  野利仁榮拱手:「烏珠只管帶兵前去,我拼上一死,也會守住這根本之地!」

  元昊起身,緊緊握住野利仁榮的手,眼中含淚,說不出話來。野利家兩兄弟,已經有一個野利遇乞在卓羅城拼命給他搶出了一條生路,現在輪到另一個了。

  若說是真對自己的這兩個舅舅有什麼真感情,倒也未必,元昊這個人六親不認,連親兒子都不當一回事,更何況兩個舅舅。但心裡怎麼想是一回事,表現出來又是一回事,沒點假哭籠絡人心的本事,元昊也沒辦法讓這麼多大族鐵了心跟著自己。

  抹了抹眼淚,元昊對野仁榮道:「阿舅受些辛苦,此次我帶兵快出快回,只要從涇原路搶了糧回來,便就回業助你。有了糧草根基,我們打掉涇原和環慶兩路宋軍,再並力跟秦州軍死戰,宋軍雖多,我們各個擊破,還有勝機。」

  野利仁榮拍了拍元昊的手掌:「我理會得。只要有天都山這根本之地在,宋軍便就不足為慮。秦州的文明老子雖然連戰連勝,也不是沒有破綻。只要沒了後顧之憂,我們傾全國之兵與他放對,不難擊敗他。」

  元昊連連點頭:「阿舅說得好,到時我們分兵卓羅,打通到邈川去的道路,兩路夾攻秦州,何愁不勝?先前兩次不敗仗,只是沒有把徐平看在眼裡,被他偷襲。真要放對,他那東拼西湊起來的大軍,又如何是我們的對手!」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4 11:45

第194章 富礦之地

  已是九月,正是秋高氣爽的天氣。徐平把秦州事務交給通判范祥和石延年,自己帶著都護府一干人等,進駐會州,正式開始準備秋後戰事。

  西北的大戰一般發生在十月之後,持續到來年二、三月間。之所以如此,還是跟天氣狀況有關。八、九月間雖然雨水開始減少,但山中的土地鬆軟,大軍行進、作戰都可能發生意外,一場滑坡就可能重創山谷中的軍隊,戰事有太多地不可測因素。這段時間之外只可以進行小規模的戰爭,大戰是無法打起來的。

  山地、河流嚴重影響戰爭進程,不只是因為會阻礙交通,還在於結合天氣因素,會帶來不可預測的地質災難。徐平所部軍隊不管是制度改革,還是技術改革,都還不足以無視這種影響,戰事必須要遵從季節與氣候的變化。天都山、馬銜山一線結合北邊的黃河,是天然的地理屏障,這屏障不只是來自於交通困難,還在於災害頻發。

  在會州安置罷都護府,徐平帶了譚虎和王凱兩人,輕馬出城,前往高大全所在的三角城。三角城一帶土地平曠,水源便給,更兼臨黃河渡口,比會州更加適合駐紮大軍。

  此時這一帶的民戶都已經被遷走,反倒是王拱辰管下的營田務占了一些河邊灘地,開墾荒田,為將來的開發作準備。這一帶的人口比不得徐平前世,自漢設鸇陰、祖勵二縣開始,會州境內人戶便就至不過二萬多人,這個時候因為連年戰亂,只有不足萬人。把這萬把人全部遷走,以免不可測的事件發生,並不是多麼大的負擔。

  一路上徐平注意腳下的道路,見地基堅實,上面覆以瓜子碎石,相當平坦,心中感到滿意。路邊栽了榆、柳,而且開了排水溝渠,此時溝裡還有夏天殘存下來的雨水。這樣的路通行大車是沒有問題的,而且載重能力強,容易維護。徐平官做到哪裡,便就把這種道路修到哪裡,是這個年代品質最好的官道,也是他的一項政績。

  中午時分,到了一處營田務新設的據點,徐平一行下馬在這裡用飯。此處的監當官急急忙迎了出來,把徐平一行讓到新建的一排住房的院子裡。

  落座之後,臨當官有些為難地道:「都護,此處新建起來,房裡甚是雜亂,不好讓貴人安坐。若只是在此處用些酒飯,不如便在院裡設宴,更加精爽一些。」

  徐平道:「也好,現在天氣在院子裡正好。酒便不必了,你安排人胡亂煮幾升米,再煮幾塊肉來,我們吃了便就趕路。」

  監當官應諾,飛跑著去安排。不大一會,回來向徐平覆命。

  徐平看著不遠處拴在樹下的幾匹馬,問監當官道:「那裡幾匹官馬,是什麼人在這裡?」

  「回都護,是本州知州,正帶人查看此處河中的砂金,安歇在這裡。」

  徐平點了點頭,才知道包拯也在此處。這裡的民戶已經全部遷走,營田務是王拱辰的轉運使管下,他沒有什麼政務處理,天天到處查看各處礦產。黃河自會州以下水流變得平緩,裹挾而來的砂金沉積下來,周邊河灘都可以淘金。只是這裡一向人口稀少,加之以半耕半牧為主,一直沒有大規模開採。金和銀是最值錢的礦產,這一帶的儲量不少,而且由於黃河的存在,可以直接從水裡淘出來,自然引起包拯的注意。

  本來徐平是希望包拯儘快把銅礦開採出來,在這裡鑄造銅錢,但他兼提舉坑冶務,不可能放著金、銀置之不理。而且因為這裡沒有民戶,知州正常主要政事的勸農、勸學、勸諭風俗、訴訟都無從提起,也只有把心思放在這上面了。

  想了想,徐平對譚虎道:「你派個人讓這裡的人引路,去把包知州召來,一起吃餐飯。」

  譚虎應諾,派了手下一個指揮使,跟監當官一起,到黃河邊去找包拯。

  這處據點就在黃河邊不遠,用不了多少時候,包拯便就帶了幾個人過來,向徐平行禮。

  安排落座,徐平問包拯:「我聽過數次有人說這裡砂金不少,你看過之後如何?」

  包拯拱手:「回都護,依下官查看,這一帶河水裡砂金委實可觀。而且從這裡以下,水裡的砂金越來越多,若是召人戶前來淘金,每年可獲利不少。」

  「好,這是一條生財的路子,且先記下來。這一帶民戶已經遷走,而且土地貧瘠,產糧不多,現在又有大軍駐紮,糧食供給艱難。不管是淘金還是開礦,招了人手來,都要管他們吃喝。營田務你也看到了,產出僅能自足,正在創業唯艱的時候。要淘金,還是要等戰事結束之後,大軍離開,才好保證糧食供給。惟今之計,還是先采銅出來,以鑄銅錢。」

  聽了徐平的話,包拯道:「下官理會得。前些日子看了礦苗,幾處都有大發之勢,下官已經安排人手,去鳳翔府招募人手。候得人來,便就可以采銅。而且這幾處礦苗,有不少可以產鍮石,用來鑄錢方便不少。」

  鍮石就是黃銅,真宗時候就有人向朝廷獻技術大量生產,不過真宗皇帝認為這種東西對國家無益,還容易與黃金混淆,沒有推廣。徐平所推廣的工業中不少零件要用黃銅,又重新把這技術拾了起來,而且配比更加精確。除了工業用,還用作製錢,與平常的小平錢不同的面值,一文等於兩文,當然重量也比小平錢重得多。黃銅利於衝壓製造,人工費遠比平常的鑄造方法低,而且更加精美,是受民間歡迎的一種錢。這一帶除了金、銀、銅礦之外,鉛鋅礦也很豐富,鑄造各種銅錢的材料是不缺的。

  徐平詳細問了包拯最近勘查礦產的情況,聽他說起來,才知道自己先前還是小瞧了這一帶礦產的富裕程度。此處現在常用的礦產幾乎全部齊全,除了鐵礦不大之外,其他多是富礦。就連冶礦用的燃料煤炭也在三角城一帶非常充足,高大全築三角城,便就利用當地豐富的煤炭資源,燒磚築城,城牆及城中的主要建築全用大磚。

  與徐平以前的想像不同,宋朝在西北的城池、寨、堡大多都是用磚的,他以為的土城幾乎不存在。最差的,也是裡面夯土,外面包磚,最常見的是兩面包磚。黨項南犯,幾乎從不強行攻城,哪怕是小型的寨堡,能避過就避過,實在避不過也儘量把裡面的宋軍引誘出來消滅。這種磚城,對於攻城器具和手段缺乏的黨項來說,確實難攻了些。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4 11:46

第195章 荒蕪的土地

  聽了包拯所講,徐平歎息道:「一直以為這裡土地貧瘠,出產不多,卻沒想到地底下埋著這麼多財富。可惜此處人戶不蕃,勞力不足,要開出來鑄錢還要等些日子。」

  包拯道:「鑄錢倒有個便捷的法子,只是心中猶豫,還沒有稟告都護。」

  「有什麼法子?說來聽聽。就近鑄銅錢本來就是應急之策,拖得久了,等平定了黨項番賊,再鑄錢也就沒有太大用處了。鑄錢這事,越快越好。」

  包拯拱手道:「前幾日我到桑都指那裡去,見到了一個專從番境販馬肉、騾肉到境內的人,名為康狗狗。他說起最近因為番賊看得嚴了,他的生意不如從前,有意從番境偷運些銅器銀器到境內來。我想番境貧瘠,哪裡來的許多銅器,是以一時沒有答覆他。」

  徐平聽了,想了一會,笑道:「我知道他要從哪裡偷銅器了,這是個慣賊,你是個正直君子,想不到情有可原。康狗狗的生意一直做得興旺,哪裡最近生意不好了,他是看到了另外發財的路子,不撈上一筆心癢難耐而已。」

  包拯怔了一下,道:「我到會州也有些日子了,耳裡聽的,眼裡看的,這裡委實比中原差得太多。番境之內想來也是如此,民戶無錢,又哪裡會有銅器銀器?」

  「別的地方沒有,廟裡有啊!番人重佛,往往舉家捐獻,民戶家裡再窮,那些寺廟卻金碧輝煌。再小的寺廟裡,怎麼也有幾座金佛不是?這幾個月康狗狗在番境壞事做盡,盯住寺廟裡的佛像再平常不過,他賺錢賺得歡實了,想必也想招兵買馬。」

  包拯這才恍然大悟,知道那個賊眉鼠眼的傢夥說的銅器是什麼。黨項、吐蕃和羌幾族同源同種,就連風俗也相差不多,都禮佛,而且心誠,境內寺廟不少。寺廟要上檔次怎麼也要有幾尊金佛撐場面,金佛當然不可能是金的,多是銅鑄。康狗狗也不知道怎麼打聽到會州要鑄銅錢,故意到包拯這裡來放風的,要把廟裡的銅佛扒了拿來換錢。

  自從搭上了譚虎這一條線,康狗狗混得風生水起。西壽監軍司一帶最近風聲鶴唳,為防大牲畜被毀壞,把騾、馬和駱駝全部統一編號,大群聚在一起,專人看管。饒是如此還是防不住康狗狗,他先想辦法把盯上的大牲畜蹄子偷了,再勾結看管的人說牲畜壞了,宰殺之後又賣一遍肉,一馬數吃,賺得盆滿缽滿。說到底,還是因為黨項經濟崩潰,這一帶的番兵窮得狠了,康狗狗願意花錢,便什麼事情都有人幫著他做。

  如果說直接投宋對很多番兵番將來說還有心理障礙,幫著康狗狗做這些事情卻都心安理得,靠山吃山,他們不吃軍需吃什麼。康狗狗的線已經發展到了刺史一級,西壽監軍司對他根本無可奈何,現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上下裝糊塗,大家一起發財而已。

  但有元昊坐鎮的天都山南院卻沒有這麼順利,那裡的待遇好,管得又嚴,康狗狗一直沒處下手,恨得牙癢癢。沒辦法打上了佛像的主意,另開財路。

  聽了徐平的話,包拯無奈地搖了搖頭:「下官初來會州,卻不想還有這一條路子。不過此事傳揚出去,我們縱容去偷佛像,會失蕃落人心。都護,不知該做不該做?」

  徐平笑道:「你告訴康狗狗,銅器可以收,大塊的銅也可以收,但是銅像不收。他怎麼去熔了之後運過來賣,是他的事情,跟我們何干?現今之計,先鑄一批錢出來就好。」

  包拯拱手應諾,心裡合計此事該怎麼進行。他這個人腦子活得很,歷史上追著權貴窮追猛打是有的,但對這種事情,卻不迂腐。兩國交兵,哪裡有那麼多這也不許那也不許。

  吃過了午飯,將要離去的時候,徐平心中一動,把監當官叫了過來,問他:「你是哪裡人?來這裡開荒之前,是在哪裡做事?」

  監當官道:「回都護,小的本是蔡州人氏,京西設營田務時招了進來。因為上司覺得小的老實可靠,跟著來到西北。來這裡之前,在清河縣的營田務做事。」

  「那是種田的行家裡手了。在此處開荒,依你看來,這裡的田地是不是過於貧瘠?」

  「回都護,依小的多年種地看來,這一片河灘倒也算不上貧瘠。這裡離河不遠,土層深厚,而且平曠,又不缺水。只是土地欠缺養護,都是生地,肥力不足,開出來之後只怕產不了多少糧食。若是能夠精心養護數年,當能成為好地。」

  徐平點了點頭,知道監當官的意思。這一帶河灘地都是沖積來的黃土,用他前世的話來講就是土壤基底是不錯的,只是欠缺腐殖質,導致肥力不足。如果種上多年,生土變成了熟田,肥力上來,加上不錯的灌溉條件,還是能夠成為好地的。

  監當官生怕徐平不明白,又道:「小的在左近都轉過,見有的地方不知為何,保留了先人耕種的熟土,地力便相當不錯,不弱於秦州附近世代耕種的土地。只是大多地方因為長時間不耕種,泥沙淤積,熟田變成了生土,一時半會便就不適合種莊稼了。」

  這裡從漢朝開始便就屯田耕種,本來是熟田的。只是後來淪為異域,生產的習慣改變了,農耕變成了遊牧,熟田慢慢荒廢,加之泥沙淤積厲害,便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土地是需要養的,這種乾旱地區的灌溉農業尤其如此,不經過數十甚至數百年的養護,產出的糧食很少。看起來土層深厚,實際上地裡沒有什麼養分,不長糧食。

  包括這裡,包括後世的河套地區,肥沃的土地都是一代又一代人歷年積累,不停地種植糧食,施以糞肥,加上植物本身的作用,把不毛之地養成了沃土。隨著這裡種地的漢人離開,甚至慘遭殺戮,肥沃的土地荒蕪,要變回從前樣子,不知道要經過多少代人的努力。

  以這個年代的耕種條件,認為種地會導致肥力流失是不正確的,實際上精耕細作,會在原來的土層上部形成一種人為的適合農作物生長的土層。有這種土層的田地,畝產會是其他土地的數倍之多,這樣的土地才是農耕民族安身立命的本錢。

  想了一會,徐平對監當官道:「這種水多的貧瘠地方,種水稻比種麥好上許多,你們多開溝渠,能種稻的地方儘量不要種麥。這兩年這裡駐紮的大軍不少,也有糞肥,我會關照軍裡,注意把糞肥積攢下來,送到營田務,供你們種地使用。世間萬事,開頭最難,你們多多用心,把這裡的地重新養起來,是利國處民、造福子孫的好事。」

  監當官叉手應諾,才想起這位都護,本來就是種地起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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