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一世富貴 作者:安化軍(已完成)

 
waterkcl 2018-10-31 17:24: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34 660283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35

第146章 印錢吧

  張元哼著小曲走在興慶府的大街上,滿心歡喜。最近他的日子實在是順,黨項由於在秦州附近的兩場大敗,鬧得人心惶惶,再加上被大宋進行經濟封鎖鬧得鬧面蕭條,越是這種時候,張元這些人的好日就來了。他很想謝謝那個把元昊打得狼狽不堪的徐平,沒有在秦州那裡的挫折,黨項怎麼會重要自己這些逃到這裡的大宋叛臣呢。

  跟童大郎幾個人合開的公司實在太順利了,每日裡日進鬥金不說,還得別人求自己送錢來。有什麼辦法?興慶府裡的人想買的那些大宋貨物,只有自己這裡有賣。童大郎還真是傻人有傻福,也不知道他上輩子做了什麼好事,被老天看中了哪一點,走到哪裡都有貴人相助。不管有人向張元提出想買什麼,童大郎都能夠從大宋那裡買來,他在大宋的路子著實是硬,也不知道是不是秦州那裡三司鋪子的主管是不是收了他做乾兒子。

  當然軍器是買不來的,但這跟張元有什麼關係?他只要賺到錢就好了,黨項人在前線死多少他才懶得操心,只要別死光了沒人讓他賺錢就好。

  張元在大街上搖頭晃腦,一雙眼睛不住在路邊的大姑娘小媳婦身上亂瞄。番人不像漢人一樣含蓄,興慶府的大街上女人一向不少,更且番人對男女的事看得不那麼重,只要手裡有錢,看上哪個番女很容易就能上手。張元現在窮得就剩下錢了,想著辦法向外花,男人嗎,把錢花在女人身上,才花得快,花得爽。

  正在張元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個番吏急匆匆地找來,一把拉住張元:「大人,如何還有心情在街上亂逛?烏珠派人到衙裡來找你,我們都快要急死了!」

  張元厭惡地扒拉開番吏的人,皺著眉頭道:「怎麼沒一點規矩?你們這些番人,半點禮儀都不知道,口裡叫著大人,如何見了我就不行禮?著實不成體統!」

  番吏退後一步,學著漢人的樣子拱手行了個禮,口中道:「大人如何還計較這些?現在烏珠派來的人正在衙裡坐等,你還是快快回去。回得晚了,小心烏珠派來的人使狠!」

  張元「嗤」地一笑:「使狠?他使什麼狠?我現在是烏珠的財神,常言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我能為烏珠變出錢來,他身邊的人也敢對我裝喬?」

  番吏連連搖頭,只是催著張元快回。

  抖了一會威風,張元才勉強把心思收回來,跟著番吏回到衙門去。

  番人不像漢人那樣講門面,現在離了張元,黨項朝廷的財政要出大問題,以前什麼投來的漢人算四等人都不管了,人人都把他當作座上賓。

  元昊一心要把漢人跟番人隔離開來,要番人衣皮毛,住帳篷,說番語,不要跟著漢人學,最後變得跟漢人一樣。現在離了張元手裡沒錢,也不講他那些規矩了,只要不涉及軍機大事,任憑張元在興慶府胡作非為。城裡百姓的生死元昊都不放在心上,被張元這些人欺負一下怎麼了,只要能夠變出錢來。番人到漢人的地方搶習慣了,不要以為他們對自己人就心慈手軟,自己人下手更加方便,自然也就下手更加狠辣。

  搖搖擺擺回到衙門,就見到元昊派來的親兵正等在那裡,見到張元,滿臉堆笑上前說道:「大人真是忙得一刻都停不下來,不知什麼大事要親自去做,衙門裡都坐不住,讓我在這裡好等。烏珠有急事召喚,若沒有其他要務,便隨我入宮去吧。」

  張元道:「且不急,等我進去換了公服,再隨你去見烏珠。——對了,到後面我的房裡取一壇好酒來,給這位將軍帶回去,沒事的時候喝點酒解解悶。」

  那親兵滿臉堆笑,不住地向張元道謝,目送著他一搖三晃地回到後衙去了。

  與大宋的戰爭打了一年多,黨項境內的金銀銅錢急劇流失,現在硬通貨缺得厲害。張元那裡做的生意只收真金白銀,哪怕價格定得並不高,也沒有漲價,對於黨項的普通人來說也慢慢變成了天價。價錢再低,你手裡連幾個銅錢都拿不出來,也只有乾看著。現在那裡賣出來的酒、茶、絹之類漸漸成了黨項境內的硬通貨,給這親兵一壇酒,那就是相當於送給他一錠白花花的銀子。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手裡沒有了錢,就連元昊的親兵都要著意巴結張元。人家那麼大的員外,手裡隨便漏一點,就夠這些親兵快活很久了。

  親兵接了番吏從後衙取來的酒,緊緊抱在懷裡,眼巴巴看著門口,等張元出來。最近元昊的手裡也沒錢,又要在天都山中營建南院,日子過得緊緊巴巴。這些天天跟在元昊身邊的親兵,跟著受了苦,不要說賞賜,就連祿米也領得不及時。

  張元換了公服,滿面紅光從後衙出來,對番吏道:「去牽我的汗血馬來,好好伺候著我去見烏珠。若是得了賞賜,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番吏連連答應,一溜煙地跑去牽馬。黨項雖然占了河西,但跟黃頭回鶻、高昌回鶻都不對付,天天打仗,古代的絲綢之路早已經斷絕了。他們跟西域緊挨著,卻沒有跟西域的貿易,張元的這匹汗血馬寶貴無比,就是在興慶府裡也不是有錢就能夠買到的。

  騎著汗血寶馬,帶著一眾隨從,張元趾高氣揚地與元昊的親兵入宮。

  元昊是番人習性,雖然在興慶府裡有宮室,但他日常卻是住在賀蘭山裡的行宮裡,難得到城裡來一次。等過些日子天都山南院建成,他還要住到那裡去。張元也不知道這些番人是怎麼想的,耗費人力物力把皇城使勁往大往好了建,自己卻又不住,不知道圖個什麼。

  到了皇宮,經過層層護衛,張元到了元昊所在的大殿。番人沒有大宋手舞足蹈的那一套禮節,番禮簡單得很,行過之後,便就進了殿裡。

  一切行禮如儀,元昊客客氣氣地賜了座,張元問道:「烏珠公務繁忙,不知何事要喚為臣到宮裡來。若是一般小事,著個親隨到我衙門說一聲就好,我做事烏珠只管安心!」

  元昊臉上擠出笑意,道:「我也知道國相公務繁忙,若沒有大事,不去打擾。只是最近國用艱難,天都山那裡用錢的地方又多,沒奈何,只好讓國相來商議一番。」

  「是啊,最近朝廷用錢的地方多,來錢的地方少,處處捉襟見肘哪,我也有耳聞。」張元連連點頭,低頭裝模作樣想了一會。「若要解當前困境,為臣以為,當學大宋的文明老子在三司時做的事情,還是印錢吧。」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36

第147章 此事極易為

  「印錢?」元昊頗為躊躇,「我聽熟知前朝典故的大臣講,唐時曾經鑄重錢,結果非但沒有解當時困境,還造成物價飛漲,民不聊生。現在印紙錢,無非是跟唐時重錢一般,我們印出錢來,番漢百姓不認,不願用怎麼辦?」

  張元笑道:「烏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唐時重錢無法行用,最重要的不是老百姓不願意用重錢,而是民間可以把原來的錢融了,私鑄重錢。這就把本來官府要得的利,被那些刁民偷偷得了去,重錢自然就用不下去了。我們印紙錢,卻不用擔憂此事。印錢用的紙張是從大宋專門買來,我們這裡的人想印,既沒有紙,也沒有墨,想為非作歹也無法可施。」

  「可如此做,還是免不了百姓受苦,終究是從民間盤剝。」

  張元心思通透,看出來元昊早就已經心動,什麼擔心盤剝百姓也就隨口一說,他不直接動刀動槍去搶已經很仁慈了。這是中原王朝跟周邊小國文明上的天塹,天子才會在乎百姓如何,知道民為本,水可載舟變可覆舟,元昊這種番邦土王在乎什麼。黨項境內本來就是各豪族林立,能夠把財富搶到自己手裡是有本事,別人憑什麼報怨。

  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張元道:「烏珠,做大事者不拘小節,番漢百姓暫時吃一點苦算得了什麼?只要仗打贏了,大宋的布帛金銀隨我們去搶,子女盡夠我們使用,番漢百姓那時候就可以享福了!世上的事,總是先苦後甜,現在吃一點苦頭是值得的。為臣也一樣憂慮民生,不想讓百姓受苦,但現在是不得不為。不印紙幣聚斂些財富,跟大宋的仗還怎麼打得下去?仗打輸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他們那時候才知道什麼是受苦。」

  元昊聽了,重重點了點頭,一拍椅靠道:「國相,還是你熟讀漢人詩書,說起話來有道理。的確如此,不吃些苦頭,哪裡有以後的好日子?那些拿唐時重幣來勸說的人,目光還是短淺了些,婦人女子之見。便就如此,國相,由你來掌管印幣!」

  張元急忙起身,歡歡喜喜地謝過了。黨項的錢都由自己管了,自己在這番邦以後就是予取予求,誰敢對自己說一個不字!

  黨項跟契丹不同,他們對大唐是真有感情的,甚至有些懷念。便如沙陀人建立的政權起名為唐,黨項人也有這種感情。當年他們被其他異族攻擊,沒有了家園,如喪家犬一般惶惶不可終日,是大唐讓他們遷入內地,把漢人的耕地廢了讓他們牧牛羊,把漢人的房子拆了讓他們搭帳篷,把漢人故地變成了他們的地盤。大唐對他們真地如再生父母一般,他們不記那些被驅趕走、屠殺掉的漢人的好,大唐的恩情還是要記得的。所以反對張元的人拿著唐時的故事說事,對元昊有比較大的影響,最少在名義上要找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當然也僅僅是找一個理由,元昊多少人都殺了,本國大族被他滅族的也有不少,哪裡會真正關心民生。只要能夠斂上錢來,把仗打下去,他管百姓去死。

  下了這個決心,定下了這件大事,元昊的心情也放鬆下來,對張元道:「印製紙幣當是花不了多少本錢,能用這物買來錢糧、刀槍最好。不過,那終究是紙而已,要怎麼讓百姓認這錢,心甘情願地把貨物賣給我們,國相可有良策?」

  張元大手一揮:「烏珠,此事極易為!宋人有榷賣,我們學著也榷賣,這幾年著獲益良多。說到斂錢,宋人有許多良法,我們不妨學過來。除了榷賣,宋人還有兩種辦法從民間斂財最為有效,一曰科配,二曰和買。用上這兩策,紙幣何愁花不出去!」

  元昊聽了大喜:「這兩種法子我也聽人說過,都說來錢極快,只是不知道如何做的。國相熟知治國安邦之策,詳細給我講一講如何?」

  張元掰著指頭說道:「先說科配。烏珠要跟宋人作戰,凡是有急缺的物事,只管看各府各州,有合用的便就徵繳上來,沒有合用的便就讓工匠去做,朝廷給他們本錢就是了。當然我們境內手藝人太少,這法子只能解一時之急。再說和買,便就是如糧草、駝、馬之類條仗要用到的,便就定個價錢,從百姓手裡買來。我們印出錢來,手裡錢幣不缺,要多少便就買多少,實在不夠無非是加印些錢罷了。」

  「好,好,這個法子好!公平買賣,童叟無欺,我們有了糧草,百姓得了錢,豈不是兩全其美!不過,興慶府裡人戶有限,只怕好多需用的物是還是難以採辦齊全。」

  張元笑道:「此事最難其實在這裡,大宋都是編戶齊民,不管採買什麼,州縣向百姓攤派下去就好。我們就有些難辦了,人戶許多都在各地豪酋手裡,無法攤派。烏珠,為臣心裡有個主意,可以把這事辦了,只是好處要分潤些出去。」

  元昊一聽要分好處出去,面色立即變得凝重:「分潤給誰?」

  「當然是各大族豪酋。錢印出來之後,烏珠便就招大酋到興慶府來,把印出的錢打折給他們,從他族裡買合用的貨物。比如錢上印一千貫,只作價五百貫、七百貫給他們,烏珠親信的人,這折扣不妨打得重些,疏遠的不妨折扣打得少些。這些豪酋拿了錢,還是當足貫到族裡收繳貨物,自己也落下好多利息,他們還不滿心歡喜?」

  元昊低頭,想著張元提出的辦法,臉上不由露出了笑意。印錢並不難,難的是錢印出來之後怎麼花出去。對於黨項來說,由於跟大宋的社會基礎不同,科配、和買並不能解決根本問題,物資和人口大多都在各大族手裡,元昊也不能向這些大族強行攤派。一族兩族他可以強行施行,把各大族全部得罪了元昊自己也坐不穩位子。張元提出的最後一個辦法便就解決了這個問題,讓豪酋一起到紙幣的戰車上來,一起向底層搜刮財富,大家一起發大財。分潤出去那幾折算什麼,錢是用紙印出來的,無非是再多印一些罷了。

  只要有了各大豪酋的支持,元昊便就無所顧忌,底層的貧苦人還能翻了天不成。只要得到了支撐戰事的物資,在前線打了勝仗,那參與戰爭的人也會得到好處。如此一來,天下財富便就迅速向自己和各大族酋長手裡集中,他們還不對自己感恩戴德。

  按照張元印紙幣說錢的法子,這天下除了底層百姓,所有人都得到了好處,這真真正正是萬全之策。這種事情元昊早就想做了,只是找不到這麼好的辦法而已。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37

第148章 由他們去吧

  徐平靜靜聽完範祥講的黨項印行紙幣的事情,點了點頭:「昊賊手段毒辣,張元這麼做還真是對了他的脾性。蛇鼠各有道,他能在黨項能夠混到今天的地位也不是全憑僥倖。有了用紙幣搜刮上來的財富,昊賊便能再打上幾年,看來一時半會番賊還滅不了。」

  範祥拱手:「經略,下官有一個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說來聽聽。做事就是要集思廣議,大家都提出自己的想法才好。」

  「番賊印錢所用的紙,所用的墨,都是從我們這裡買了去的。就連製版的工匠,也是我們幫著找的。經略,我們不妨就按照番賊所印的錢的樣子,也印出錢來,花到番賊境內去。如此一來,我們不用說一文錢,便能從番賊境內買貨來,豈不是好?」

  聽了範祥的話,徐平笑著搖了搖頭:「通判,你這個法子聽起來是好,實際上是行不通的。若是番境現在貨物豐富,應有盡有,拿著錢什麼都能買到,如此做自然是好。可現在番賊境內物價騰貴,貨物奇缺,你拿著錢買不到貨物,這法子就不行了。用紙幣,最難的不是怎麼把錢印出來,而是印出來之後怎麼花掉。我們這裡印了番人的紙幣,要怎麼花出去呢?實際上是沒有辦法,強行要花還可能讓我們佈置在番人那裡的眼線被人發覺,得不償失的事情。你要明白,現在昊賊印出來的紙幣,不是方面民間貿易的,而只是他用來從民間搜刮財富的手段,用紙幣只是他選了這個手段而已。我們沒有從番境強行搜刮財富的本事,錢印出來就沒有作用。現在番境的有力人家,各大族豪酋,肯定人人手裡都握滿了昊賊強行派給他們的錢,我們再印白白送給他們他們都不會要。」

  範祥低頭想了一會,便就明白了這個道理。貨幣是因應商品經濟而生的,而此時的黨項境內原來本就不多的商品經濟已經基本全滅,貨幣失去了本來的作用。元昊讓張元印的紙幣,根本上不是用來買東西的,而只是從民間強行搜刮財富的手段,秦州徐平這裡沒有這種手段,那麼錢印出來就是廢紙。直白地說,黨項的紙幣現在不是用來買東西的,而是從底層百姓手裡搶東西的,哪怕在黨項,拿著錢也很不容易花出去。范祥是徐平的三司新政之後成長起來的一批財政有專長的官員,這一點並不能想通。

  徐平又道:「番賊境內的紙幣初印,最開始必然能在民間行用一段時間,用的時間長短不好說,也許是一年兩年,也許是幾個月。只看昊賊這一次刮地皮利得狠不狠,他刮得狠了,拼命印錢,可能一兩個月間番境就沒人用這錢了。我們沒必要干擾昊賊如此做,只要在昊賊從番境刮錢的時候,能從其中分一杯羹就好了。所以我們不要去打擾他印錢,而是要趁著這個時候,番境的有力人家手裡有刮上來的金銀牛羊的時候,用酒,用茶,用絹去把他們手裡的貨物換到我們這裡來。這樣做,可比印番賊的錢得利多得多了。」

  範祥拱手行禮:「經略說得是,下官回去便就安排,這些日子多向番境賣些酒茶之類物事。昊賊見去的貨物多了,不定還要誇張元會做事呢。」

  徐平拊掌:「正是如此!小民如螻蟻,喝他們的血,剜他們的肉,初時看不出來,番賊中的豪酋大族說不定真會以為印了紙幣讓他們有錢了。如此最好,現在番賊缺的貨物都在我們手裡,無論如何也少不了本朝一份。好了,番賊印錢的事就不要多花心思了,一切都按著先前做的就好,也免得讓童大郎和病尉遲他們為難,多賣一些貨物就是了。」

  範祥應諾。占上風的時候,要守好成果,不要輕舉妄動,不管是人還是國家,都切忌一個貪字。現在通過走私貿易秦州就能穩穩地獲利,沒必要做些多餘的事情。

  徐平突然想起一件事,問範祥:「前兩個月讓你派人從西域買馬,有結果了沒有?」

  「正要稟報經略,派去買馬的人已經回來了。他們並沒有遠去西域,只是到了沙州那裡,見馬市上有馬正合我們所用,便買了五百匹回來。依著經略吩咐,不惜價錢,全都買的是上好馬匹,計三百五十匹公馬,一百五十匹母馬。」

  「甚好!跟番賊作戰,沒有馬不行,馬少了還是不行。馬匹事關軍隊勝敗,對朝廷影響甚巨,單靠從番邦去買是不行的,總要我們自己養出來才可以。渭河以北,便是唐時的馬監,定西城一帶,也是漢時的牧苑,養馬都是極好的。我上書樞密院和群牧司,從京城周圍的牧馬監調了一指揮人來,都是養馬熟手,極有手藝的。從西域買來的馬,你單獨安排一處牧場,別選本地優良的母馬,讓他們飼餵。記得選的牧場要跟周圍的牧民用的牧場隔絕開來,不許混了馬種,不能馬虎。從去年在秦州周邊並帳為村,編戶齊民,有習慣了放牧的蕃落,並村之後雖然依然靠放牧為生,卻不再遊牧了,一樣成了正常的村子。這個法子牧馬監要學習來,最少要半定居,對監裡的馬匹編號,育出好的馬群來。」

  範祥點頭應諾,徐平的意思很明白,以後秦州的馬監要由範祥這個通判來打理,石延年管另外一攤。放牧不一定要遊牧,只要生產力水準起來,技術跟得上,定居或者半定居一樣可以放牧牛羊馬匹。營田務在秦州開墾荒地之後大規模種植苜蓿,今年種子已經廣泛流傳出去,很多村子周圍都被農民撒了種子。苜蓿是優質牧草,而且在早春青黃不接的時候還能救災,那時候的苜蓿嫩苗是非常好的食物。苜蓿種植有了規模,可以收割了之後製成乾草,在秋冬季節作為牲畜的飼料,配合農業發展起來之後提供的糧食精料,很多牧民就沒有了遷徒的必要。對於中原王朝來說牧民難以管理,最關鍵的就是他們遷移不定,一旦定居下來,官府便就可以跟對待農民一樣對他們編戶齊民。

  將來從馬銜山、天都山一線把大宋的勢力範圍推到黃河以北,還是會面臨對治下牧民的管理問題,如果不能讓他們的居住地固定下來,就只能羈糜,數百年後又一個輪回。要想徹底解決北方的遊牧民族南犯,只能用各種辦法,實現跟中原一樣的編戶齊民。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37

第149章 制度和人手

  原經略司判官田況調為寧朔軍副都指揮使,徐平上書要求朝中新派判官來,並推薦了曾公亮。趙禎經過權衡,最終答應了徐平的請求,派曾公亮任秦鳳路經略司判官。曾公亮在朝中編兵書,算是知軍事,而且兼任天章閣侍講,為趙禎講解經義,算是他熟悉的大臣。

  做皇帝的,總是免不了向邊地派出自己熟悉覺得信得過的臣僚。沿邊數路中,其他幾路趙禎很難這樣做,文臣經略的屬官是他們自己辟的,武將根本就排斥文人參與軍事。只有徐平這裡來者不拒,還會主動要求朝中配屬官,趙禎的親信便就大多塞到這裡來。

  徐平在西北,打勝仗滅黨項是目標之一,戰爭中重整軍事文化和制度是目標之二,他要的人才是有高的文化水準的人,其他都在其次。不會打仗,那便去學,只要用心在這裡總能學會。在學習的過程中,新的軍事文化和制度也就宣揚出去了。而且以現在徐平的地位,也不用擔心官員到了秦州悛怙難制,現在朝中除了幾位老臣,沒人敢在他這裡撒野。

  徐平在朝中的基本盤,本來是以三司官員為主的財政專精的文臣,到了秦州之後又多了新軍制中成長起來的將領。隨著戰事的進行,秦州管轄的事務越來越複雜,這兩部分官員開始有交叉,他們將來會成長成什麼樣子,徐平的心裡也沒有底。

  曾公亮的到來,使秦州軍的正規化再進一步,各種制度開始系統化,並形成成文的條例。或許將來的兵書中,秦州的新軍制將成為重要的部分。

  緊接著,徐平新辟原任鳳翔府通判的同年梁蒨為秦鳳路主管經略司公事,負責帥府的日常雜務。徐平自己則從日常事務中脫身出來,對隴山以西的軍政、民政重新梳理。

  隨著戰事的進行,經略司的屬官編制比以前開始增加,以適應新制度下,邊疆軍事民政越來越向經略司集中的趨勢。秦鳳路經略司,現在應該是判官兩人,主管公事一人,勾當公事一人,機宜一人,還有由副都部署兼任的經略安撫副使一人。此時桑懌由於軍功升遷,以秦鳳路副經略使兼副都部署,兼宣威軍都指揮使。在編制上,徐平的帥府還少一人勾當公事,徐平還沒有想好合適的人選。秦鳳路的帥府五司各有職掌,雖然主持各司的多是武將,但也明白吏事,並不急著把缺的人選補進來。

  徐平不在帥府的日子,軍事上的決策權交給桑懌,日常事務的處置權則交給王凱。經略使的軍事權力,實際上來自兼任的都部署,特別是指揮作戰的權力。王凱則是秦州的監軍,在現有的制度上權力有限,一切都來自於徐平的授權。徐平在秦州的軍改,慢慢已經涉及到了邊路的機構設置,人員編制,以及各自的權力。由於還在試行,在制度上秦州帥府與制度設計有很多衝突的地方,一時改不過來,靠著徐平的直接授權在運行。

  秦鳳路能夠如此運行的核心,還是趙禎沒有收回去的便宜行事之權。這道詔書只要還在徐平的手裡,很大程度上他就可以繞開樞密院和三衙,以自己的意志在秦州行事。而連續幾次軍事上的勝利,鞏固了徐平的權力,只是臨時性的授權終究不牢靠。

  大宋的軍事制度在設計上分權厲害,犬牙交錯,很難形成一個人獨斷專行的局面。哪怕同一個時間,邊路帥臣和邊路帥臣的權力實際也是不相同的,要看兼任的官職,還要看臨時給予的權力大小。現在的西北沿邊五路當中,徐平的權力最大,鄜延和環慶兩路的帥臣權力最小,軍事上他們上面還有一個陝西路都部署夏守贇。

  經過數個月的磨合,秦鳳路在軍事制度上的運行才正常起來,雖然還缺少制度上的保障,但已經足可以適應現在的局勢。進入夏季,徐平在定西城的日子越來越少,更多的時間是在秦州,軍中的日常事務他已經很少插手了。

  這一天,徐平在秦州帥府召見石延年、范祥、王拱辰以及新任秦州都監趙滋議事,討論一年多來並帳為村、編戶齊民的成果,以及未來制度施行的原則。

  石延年道:「自一年前在秦州周邊並帳為村,現在隴西縣以西,天水縣以北,均已經完成。原本以為會引起蕃人不滿,多生事端,一年下來,卻沒想到事情反了過來。現在離著秦州近的地方,不時有蕃落要求州衙在他們那裡施行並帳。只是現在州裡官吏不足,人手稀缺,只能拖下去。如今隴西已經設縣,要想把並帳推行的地方再廣一些,必然還要設更多的縣鎮。只是秦州地處西北,朝中官員多不願來,此事麻煩。」

  王拱辰道:「蕃人的眼皮淺,他們願意並帳,不過是眼紅並過帳的地方蕃戶,從官中得了好處。秋冬季節,草木枯黃,並過帳的地方,由官府賒給他們牧草糧食,到了開春之後剩的牛羊就多。千百年來的規矩,牧場就在那裡,誰家的牛羊多,吃的草就多,就越是能賺便宜。見了這好處,才有那麼多蕃落要求並帳為村。不過,他們並帳了,我們就要賒給他們牧草糧食。賒出去的東西,可不一定收得回來,總是有風險在。我記得在京西路的時候,經略便就不同意施行青苗法,賒草糧食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定西縣就是古渭州,那裡隋之前為定西郡,唐時廢定西郡時改為渭州。後來沒入吐蕃之後,屢經反復,州治暫寄於平涼,後來便改平涼為渭州,就是現在大宋的渭州。那一帶施行並帳為村之後,重新設了定西縣治,隸秦州之下。大規模地並帳為村,編戶齊民,必然導致秦州的民政事務變得越來越繁雜,現有的秦州編制已不能適應。

  秦州在並帳為村時,同時伴隨的是經濟扶持。特別是過去的這個冬天,在王拱辰所轄的營田務支持下,對並帳的牧民無息賒給了大量牧草和糧食,避免了他們的牲畜大規模地減少。這便造成一個問題,並帳之後的牧民牲畜遠遠多過了往常年,他們便在對牧地的爭奪中占了上風,引起尚未並帳的蕃落眼紅。而現在大規模地推廣並帳措施,秦州現在的人力物力有些難以支撐了。

  徐平想了想道:「此事急不得,我會給朝廷上書,多向這裡派些官員來。沒有好處,難免有官員畏懼路途堅險,不想到邊地為官,此事還是要跟審官院商量,無非是讓邊地的官員減少磨勘。地方打下來,總得有人守才行,想來朝廷不會為難。」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38

第150章 寓兵於民

  跟其他幾路比起來,秦鳳路的民政算是相當和諧的,哪怕治下蕃落眾多,也沒有因為強推並帳為村發生多麼惡劣的事件。這種和諧當然不是沒有代價的,是伴隨著大量錢糧投入,給接受政策的番漢百姓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好處。這種投入不是收買,而是實實在在地改變了這一帶的生產、生活環境,是長期地會讓他們的日子越來越好。

  但實際上,不管是在軍事還是民政上,秦鳳路跟其他幾種比花的錢並不多。在其他幾路不停地向朝廷要錢要糧的時候,秦鳳路有大量的節餘,倉庫裡堆滿了各種物資。

  花多少錢做多少事,不只是看花錢的數量,還要看花錢的效率,這就是各地施政水準的不同了。徐平花一貫錢做到的事情,其他幾路花兩貫甚至更多也做不來。無他,再沒有一個官員願意像徐平這樣,在管理上花這麼大的精力。

  秦鳳路每一件政事,都有詳細的計畫和總結,一件事做完必須列出得失。並帳為村不是呼啦啦地推行下去,而是在事前做了詳細規劃,從哪裡開始,怎麼逐步鋪開,最後在哪裡算是階段性的結束。在這個過程中要花多少錢,用多少物資,投入多少人力,最開始便就計算清楚。做的過程中跟計畫不符的地方,隨時針對實際進行調整,更新計畫。秦鳳路的駐軍,在哪裡駐紮,所用的糧草物資從哪裡來,在哪裡儲存,有哪些行動,一切都清清楚楚。駐軍所需的物資,從來都是按計劃提前準備好的,儘量減少突發性的事件。哪怕是去打卓羅城,也沒有出現手忙腳亂,盡調民夫突擊運糧的事情,這全靠平時規劃得當。

  一次性的突發事件,造成的損失會非常巨大,軍隊的突然行動,不到一個月就可以消耗掉全年的積蓄。如鄜延和環慶兩路,因為範雍要求各軍去解延州之圍,便就把他們的儲蓄消耗得精光。突擊運糧要求徵調民夫,而且待遇特別苛刻,讓百姓怨言四起不說,單單運糧路上死傷的民夫,徹底廢掉的驢、馬和駱駝,都會透支一路的軍事潛力。相反秦鳳路這裡從一開始便就規劃得清楚,駐軍日常所用的物資從哪裡調運,在哪些關鍵節點建立物資儲備,應付突發事件的時候從哪裡來,怎麼運,都有做好的應對措施。

  勤能補拙,事情只要認認真真做了,不是在瞎折騰,必然會有好處回報。徐平認真做事的回報就是,他在秦鳳路不管軍事還是民政的動作在幾路中最大最多的,但從來沒有出現物資短缺,從來沒有出現軍民報怨,後面做事的餘地越來越大。徐平現在面臨到的最大問題,是嚴重的人手不足。做事需要人,他這樣做事需要的人力尤其多,可秦州到底還是邊地州軍,內地的官員不願意來,這就有些難了。

  討論過了並帳為村的事情,徐平道:「如今天下並不太平,我們常講,為了應付外憂內患,減少禁軍所需的錢糧,應當寓軍於民。寓軍於民,不一定非要把百姓劃成鄉兵,讓他們保甲為伍,四時教閱,而是應該在地方施政的時候時刻不忘這一點。比如,夏季雨水多的時候要來了,秦州百姓多在山谷,必然面對洪災。真地大水來了怎麼辦?你不能夠雨下來了再說,而應該提前做好計畫。如果這計畫是雨水來了,這裡的大戶做什麼,那裡的大戶又該做什麼,這便不叫寓軍於民,哪怕這裡的民戶什伍編甲也不是。應該如何做?要像軍中打仗一樣,雨水一起,派出哪些人巡防堤壩,觀測水情,如軍中斥候。如果他們發現了哪裡不對,要報到哪裡去,什麼級別的險情報到村裡,什麼級別的險情報到寨裡,再到什麼級別要報到縣裡,到什麼樣子要報到州裡。做事切忌沒有頭緒,不管大事小事一起報到州裡來,那應該管的事就反而做不了了。不管是村、寨、縣、州,確認了險情,是在自己這一級可以處置的,就應該提前定好。哪裡決堤了應該如何填堵,要用到多少人手,怎麼徵調,填堵要用多少土,從哪裡挖。諸如此類事情,一切都要提前規劃好,便如軍中打仗一般,到時按令施行,這叫寓兵於民。其他開渠、修路、架橋,都是一樣,仿軍中打仗行事,做得多了形成習慣,戰時刀槍一發,按照村、寨、縣、州編組起來,一時不知行伍也沒有關係,略一教習,便就是完整的軍隊。秦漢軍制,戰事一起,往往都能夠在短時間徵調大軍,便是因為如此。戰事一了結,刀槍收上來,仍然各自回去種田,不耽誤農時生產。番胡靠打獵訓練民眾熟悉戰事,我們漢人一樣要利用各種工程、應付各種天災來訓練百姓熟知軍事,都是一個道理。寓兵於民不是發刀槍給百姓,那不一定的,而是在平時施政時就讓他們熟悉作戰的規矩。秦州的並帳為村,編戶齊民,以至移風易俗,都要跟這一點結合起來。你們編規例、定制度的時候,一定要牢記這一點。」

  石延年、范祥和趙滋應諾,知道這是徐平給他定下的施政原則。

  現在禁軍全靠招募,其實招募也沒有問題,最坑的還是能進不能出。戰事一起,廣招軍隊,人數多了財政不足以支持,趕緊想辦法結束戰事。可戰事結束了,招的兵還是在軍中,花的錢降不下來,還是要把朝廷拖死。軍人從哪裡來,戰事結束了到哪裡去,是一個不能夠回避的問題,將來終有一天需要徐平去面對。

  先在秦州試行出一套制度來,戰時可以快速擴充軍隊,戰事結束可以把人重新散回民間,是徐平接下來要做的事。冷兵器戰爭對兵員的要求沒有那麼邪乎,刀槍劍戟不用熟悉十年八年才上戰場,最關鍵的是組織紀律。合格的兵員是有組織紀律性強的人,而不是天天走馬鬥狗騎馬射獵的人,這是農耕民族的特點,軍事制度要適合這個特點。要擴大軍人的招募範圍,最重要的是把組織性、紀律性貫徹到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如此一來,不但是在戰時可以廣招人手,戰事結束,軍人也可以快速地適應百姓生活,不致於離開了軍隊的環境處處不適應。秦州原來直轄的漢人地盤不多,大部分地方都是這一年多並帳為村把直轄範圍擴張出去的。白紙上好做畫,在這些地方試行新的制度更加容易。

  國家民族的軍事能力,拋開科技、經濟這些物質基礎不談,軍事制度影響大,軍事文化的影響更大。把合適的軍事文化貫穿到民眾生活的方方面面,讓他們在平時就熟悉軍旅文化,是從根本上提高軍事能力的辦法,也是能夠惠及千年的辦法。

  漢人作為農耕民族,適應自己的軍事制度,就是高組織度嚴明的紀律,儘量把軍事行動分解得精密嚴格,按部就班地去做。軍事行動越複雜,要求的知識水準越高,要求的管理水準越高,漢人越是佔有優勢。把一切都大而化之,把管理和專業技術從軍隊中抽離出去,就把漢人的優勢放棄了。禁軍的沒落,就是在文明在軍中的沒落。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39

第151章 春狩

  登上一座小山,看著遠處綠蔥蔥的原野,賈逵懊惱地對楊文廣道:「指揮,難道我們就這樣回去?這次可是虧得大了,連路上帶的糧食都沒有賺回來,回去怎麼交待?」

  「怎麼交待?自然是如實交待。來前副指揮使說得明白,我們只搶牛、馬和駱駝等大的牲畜,牧民的羊不動。走了二百多裡,沒有什麼大牲畜有什麼辦法?」楊文廣面上沒什麼表情,語氣中卻有些無奈。「軍法不可違,說是不讓我們搶牛羊和糧食,我們就一定要照做。沒有繳獲,這一次白白出來一趟,我們認罰就是。」

  賈逵看著遠方的原野,恨恨地道:「我們出來是搶,卻沒想到番賊只靠買,比我們搶的還乾淨!這是他們自己的百姓,真真是喪盡天良!」

  楊文廣也只能歎氣,搖頭,無可奈何。

  往年都要防秋,徐平到了秦州之後,定下來不但要防秋,還要進行春狩。前兩次大勝把周邊的黨項勢力一掃而空,也為春狩打下了基礎,秦州軍前出,基本無人阻擋。

  中原王朝本來就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宋軍是以王師的身份重新回到這裡,自然不會跟番胡一樣燒殺擄掠,無所顧忌,春狩的目的是儘量削弱黨項秋後的進攻能力。

  徐平定下的原則,除非遇到抵抗,不殺人,搶也以牛、馬和駱駝這些大牲畜為主,還有金銀銅錢等浮財,而牧民賴以生存的羊和糧食不動。這片土地上你實際分不清楚哪些族帳是黨項人,哪些族帳是漢人,哪些族帳是吐蕃人,現在是黨項人作主,便就有很多族帳冒認自己是黨項人,以前吐蕃人作主,同樣很多冒認是吐蕃人,等到大宋收復這裡,自然還會有很多冒認自己是漢人。這是沒辦法的事,漢、藏、羌三族本來就是同源,也不可能分清楚。重要的不是他們本來是什麼人,重要的是要改變這裡的經濟基礎,從而重建新的政治制度,讓這裡的人說漢語,改華俗,變成跟中原一個樣子。

  基於這樣的政治目標,春狩便就不能把事情做絕,既要打擊黨項的軍事潛力,又要穩定民心,把事情的性質跟被搶的牧民講清楚。至於他們理解不理解,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他們不理解,他們的子孫會理解的,強行反抗的只能面對刀槍。

  剛開始的春狩進行得很順利,特別是蘭州周邊,卓羅城一戰之後,數百里內已經沒有了大的蕃部,榆中駐軍很快就掃蕩了一遍。再向北就不行了,現在卓羅城周圍數十里內都沒有人跡,徐平一把大火讓那一帶的人心膽俱裂,再沒有人靠近那裡。

  沒辦法,榆中的駐軍春狩的方向慢慢移往了天都山一帶,甚至向東北越過黃河,翻過零波山、柔狼山和殺牛嶺,進入了黨項鳴沙縣的範圍,真正進入了黨項腹地。可是他們很快就沮喪地發現,黨項腹地能搶到的物資還不如天都山一帶多,終於在今天,楊文廣和賈逵所部遇到了很尷尬的事情,按照春狩原則,他們連來的路上吃掉的糧食都搶不回來。

  這跟宋軍的情報不足有關,徐平一直認為,黨項經濟最發達的地方應該是興靈兩州所在的灌溉平原。那裡土壤肥沃,溝渠眾多,已經開發了千年之久,在他前世可是有名的「塞上江南」,西北最富庶的地方之一。可實際上經過晚唐五代的破壞,根本不是那回事。黨項人並不擅長發展經濟,對農業一竅不通,哪怕從趙德明起便就看到了那一帶優越的自然地理條件,把都城遷到那裡,到元昊父子兩人也沒有在那裡建設出個名堂來。歷史上興靈兩州發展起來,是元昊死了之後,漢人地位上升,黨項崇尚文教才開始的。後人與其興致勃勃地討論是不是因為黨項尚文才導致戰鬥力下降,不如先想一想,不崇尚文教,他們失去天都山和橫山被宋軍打爛之後,剩下的人早就已經餓死了。

  現在黨項經濟最發達的地方,恰是跟大宋接境的橫山和天都山地區。這裡有優良的牧場,適宜黨項人發展遊牧經濟,還有山間的盆地,適合漢人農耕,耕牧結合,為黨項提供了主要的戰爭物資。興、靈兩州是好地方,但在這個時候只是有潛力而已。

  最要命的,是黨項開始發行紙幣,優先搜刮的就是興、靈兩州。這次楊文廣和賈逵一頭闖進這處山間的牧場來,不幸地發現,這裡牧民的大牲畜已經被當地豪酋買走了,當然他們支付的是新印出來的紙幣。

  想起這一族的首領,手裡捏著厚厚一疊紙幣,眼淚汪汪地道:「大人,我們的金銀和牛馬、駱駝已經被官家收去了,給了我們這些錢。聽說烏珠印紙幣是跟大宋學的,大宋用的也是紙的錢,你們若是一定要得些東西回去,便就把錢收了去吧。我聽人說,宋軍入境只是搶牛馬駱駝,並不殺人,你們拿了錢放我們一條生路。」

  每每想到這裡,賈逵就覺得晦氣無比。黨項印的錢他要來做什麼?大宋的錢可以買來任何貨物,黨項的錢則跟廢紙一樣,一無是處。來之前軍中就講過,搶什麼都好,就是不能搶黨項印的錢,要全部原封不動地留在番境。

  與楊文廣兩人在小山上生了一會悶氣,賈逵道:「指揮,不管如何,我們不能這樣兩手空空地回去。惹人恥笑不說,只怕這種事情以後也輪不到我們頭上了。」

  楊文廣點了點頭,向南看著遠方的群山跺了跺腳,道:「你說的不錯,我們是不能就這樣回去。好吧,暫時先不渡河,我們折向南,到天都山去走一遭!」

  賈逵猛地抬起頭來:「指揮說的是,富貴險中求,腦袋掉了不過碗大的疤!天都山那裡有西壽監軍司,有昊賊的南院,支撐這麼多軍隊,必然是富得流油!到那裡搶一把,強似在大山裡瞎轉十幾次!大不了我們搶了之後,翻過柔狼山到會川城去!」

  楊文廣瞪了賈逵一眼道:「你說的什麼渾話!你的腦袋掉了碗大的疤,屬下的數千兄弟怎麼辦?作戰最忌魯莽,說過多少次了,還是改不掉這毛病,早晚要闖大禍!我們往天都山去,只要不過屈吳嶺,便就不會跟黨項的大軍相遇,並沒有多大風險。前幾個月的卓羅城一戰,把昊賊打得怕了,在會州並沒有留多少兵馬,那一帶空虛得很。我們幾千人遠路而來,怎麼可能真往西壽監軍司那裡撞?避實就虛,才是兵法要義!」

  賈逵連連稱是,他跟楊文廣在一起最久,訓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40

第152章 糾纏

  卓羅城之戰後,在宋軍一兩百里範圍內,黨項不再佈置孤軍,會州一帶實際上已被半放棄了,現在黨項的防線退到了會州以東的屈吳嶺一線。他們吸取了卓羅城的教訓,知道自己既不擅長攻城,也不擅長守城,便以一南一北的天都山南院和西壽監軍司為依託,在屈吳嶺上據各處隘口而守。徐平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帶著大軍飛過屈吳嶺去,沒有了進行突然襲擊的可能,秦鳳路一帶的戰線已經穩固下來。

  徐平判斷黨項的經濟腹地在興靈兩州,倒也不是根據他前世的經驗瞎猜,他得到的黨項經濟資料就是這樣的。現在黨項小朝廷的財政收入,確是實以興、靈兩州為最,不過他忘記了根據大宋的情況估出來的數位不準。黨項從興、靈兩州收的稅賦多,是因為那兩州大族豪酋少,而現在黨項的經濟大部分是掌控在地方豪酋手裡的。加入了大族豪酋這一個因素,實際上從黨項那裡得到的官方資料並不能反映實際情況,這就無從估算了。

  楊文廣這時已經升到了新設的將一級統兵官,手下兩千多人,以指揮為單位,在一兩百里寬的正面上掃蕩。決定了轉而向南去天都山周邊,便命親兵傳令各指揮,在柔狼山北集結,準備越過會州以北的埡口,南下掃蕩屈吳嶺以西的會州周圍。

  在屈吳嶺以東,廣大的天都山地區有兩個大盆地,北邊的便是西壽監軍司,南邊的則是新建的天都山南院。天都山南院同時扼住向東進入葫蘆川的谷道,可以繞擊鎮戎軍的側後,時時威脅涇原路。元昊把重兵佈置在這裡,就是想利用山川地利,同時對付佔據了馬銜山的秦鳳路和把守葫蘆谷道的涇原路。從地利上說,現在黨項的佈置,對秦鳳路採取的是守勢,而對涇原路採取的是攻勢。位於祖勵河入黃河處的會州,由於離屈吳嶺的距離過遠,元昊生怕重蹈卓羅城的覆轍,只在那裡佈置了少量兵馬,起警戒作用。

  此時已是夏天,草木瘋長,山間的牧場裡羊群如朵朵白雲,悠閒地吃草。天上有蒼鷹在盤旋,山間的灌木層裡獐鹿警惕地看著周圍,不知明的花開得漫山遍野。

  賈逵總是覺得跑來一趟不搶點東西觸了黴頭,是不吉利的事情,最後還是命手下士卒挑最肥的羊搶了十幾口,準備在路上殺了吃肉。徐平的不許搶羊意思是羊不算戰利品,他還沒有迂腐到讓手下士卒寧可餓死也不吃牧民的羊。黨項全民皆兵,現在看起來老實巴交的放羊人,未必就沒有在冬天到宋境去搶掠。他們怎麼想其實不重要,徐平定這樣的政策的目的主要是給自己人看的,再一個也不想逼著一群沒飯吃了的番人拖家帶口跑到自己的地盤上當歸明人。歸明人朝廷有政策,又要給田給糧,甚至還要賜官,何必麻煩。

  整好了隊伍,楊文廣提馬準備帶隊離開,卻被這裡的族長帶了幾個女人孩子在馬前攔住,死活也不肯放宋軍離開。

  楊文廣被纏得心頭火起,手按腰刀厲聲道:「軍情如火,你帶人在這裡攔我去路,貽誤軍機,是當我手中的刀不利嗎?!」

  那族長也不著腦,躬身行個禮道:「大人,我們前些日子被官家強買了牛羊馬匹,現在剩下的只能夠堪堪活下去。若是冬天有風雪,說不定就熬不過去了。那一位大人又牽了我們十幾口羊去,這日子也無法過了。左右是個死,與其全族餓死,不如捨一部人。大人且看,我身後的這幾位婦人長得還周正,都是沒了丈夫守寡或者年齡到了未嫁的,你們不妨把她們帶了去吧,日常端茶遞水也是好的。還有這幾個孩子,你看身體多結實,給他們幾口飽飯吃,長兩年都是做活的好幫手。」

  楊文廣一時語結,過了一會才道:「我們是大宋王師,以為跟你們番賊一般胡來嗎!軍中不許蓄奴僕,更不許私下納番人女子為妻妾,我要他們做什麼!快快把人帶下去,不要攔了大軍去路,不然大軍開拔,全為齏粉!」

  族長兩手一攤:「奈何!我們左右是養活不了這麼多人,大人不帶他們走,過些日子自己也要餓死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們帶了他們去,到了宋境賣幾個錢也是好的。」

  賈逵在一邊焦燥,手中的馬鞭揮起來,惡狠狠地道:「我們大宋王師,不許擄掠番人為奴,更加不許買賣人口!你這老兒顛三倒四,再在這裡癡纏,仔細我的鞭子!」

  族長躲閃了兩下,就是不肯走,帶著一群女人孩子攔在那裡。

  楊文廣冷笑:「你這老兒,莫不是派人去喚番賊來,自己在這裡阻住我們?我這裡數五個數,再不走,大軍只管開拔,踩死勿論!」

  族長道:「自大人到這裡,我族裡的人一個一個都被看住了,到哪裡去喚人?這可是冤殺老兒了,今年日子不好過,我們按慣例都是要捨棄些人口的。」

  楊文廣哪裡理他們,這種事情糾纏不清,說得越多越被纏上。口中只是數數。

  當數到「五」時候,賈逵一提馬韁,當先衝了出去,直向攔在前面的族長撞去。那族長嚇了一跳,急忙向一邊避開,猶然被賈逵抽了一鞭子。

  楊文廣見前面讓開了道路,一聲呼哨,帶著本部呼嘯而過,直向遠方的大山馳去。到底後面有沒有踩死踩傷人,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這是在敵境,不能過多糾纏。

  老族長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看著遠去的宋軍,心中五味雜陳。他確實沒有派人去求救兵,他這種小族,想求也不知道到哪裡去找。

  現在是放牧的季節,黨項的很多政務都停了,誰知道哪裡有大軍。這兩個月族裡先被官府強徵了一波,然後被附近的大族用紙幣強買了一波,宋軍不來搶,今年的冬天也熬不過去了。草原上環境惡劣,人命賤如土,碰到了這種難處,就必須要減少人口。秋後族裡必然要有人要想辦法出去找吃的,那個時候只有強壯的男子才有機會找到正兵做負瞻,族裡剩下老弱婦孺。與其那樣,不如現在把婦人孩子送出去,從聽來的消息,宋境那裡的日子好過得多,給人做奴僕也強過在草原上活活餓死。

  族長是真想把這些女人孩子送給楊文廣,隨便他怎麼樣都可以,奈何他們竟然不要。

  草原上有田園牧歌,但那只是屬於少數人的,跟這些牧民無關。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40

第153章 順勢而為

  楊文廣部從會州北邊的埡口越過柔狼山,自鸇陰古渡附近直逼會州。在會州城下搶掠之後,過城不入,迅速捲過屈吳嶺以西的幾個盆地。天都山一下子沸騰起來,受到驚嚇的西壽監軍司派軍緊緊尾隨,天都山南院派軍在側翼遠遠觀看,任由他們沿著祖勵川一路北上,最後進入了劉兼濟部所在的會川城。

  這一次突襲連徐平都沒有想到,更是遠遠超出了黨項各軍的想像。這不是宋軍慣常的打法,宋軍沒有過這種一次行軍近千里,不攻城,不占地,只是漫無目的的搶掠的軍事行動。把天都山一帶視為自己穩固後方的黨項極為驚恐,戰線一下子推進到他們腹地了。

  在興慶府監督紙幣印發的元昊緊急南下,帶大軍親自進駐天都山南院,坐鎮指揮。今年的戰事,似乎提前了幾個月,一下子就爆發了。

  徐平得到消息,也是驚詫莫名。他本來想的是讓各軍從榆中縣出發,利用現在黃河水量不大的機會,尋機渡河,打擊卓羅和南監軍司的地盤。一是消耗黨項的戰爭潛力,再一個也讓新編成的各軍熟悉戰事,特別是習慣長途機動的作戰模式。沒想到楊文廣這次鬧得這麼大,一下子插到了西壽監軍司的腹地。雖然只是一日遊,卻足夠嚇壞黨項人了。

  緊急安排了秦州的公務,徐平起身前往會川城,同時命王凱和李璋帶人前往。

  「你們做得很好,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看準了機會就要牢牢抓住。作為主將臨戰在前,就要有臨機處置戰事的能力。天都山空虛,在把握的前提下,去嚇黨項人一次,讓他們驚慌失措,接下來我們的仗就好打了!」

  這是徐平到會川城之後跟楊文廣和賈逵說的第一句話,兩人提心吊膽了好多天,見到徐平之後終於放下心來。這次是他們自主行動,做決定的時候沒覺得有什麼,白白在黨項人的地盤上轉悠了那麼多天,連頓飽飯都沒有混上,總是覺得心有不甘。既然覺察到天都山附近黨項人的警惕性沒有想像得那麼高,那裡又富庶,去折騰一次順理成章。到了會川城之後,跟其他將領交談起來,才被說得怕了。徐平在軍中高度強調組織紀律性,在沒有得到明確軍令的條件下,他們自作主張這樣做,可說不好是福是禍。

  賈逵撓了撓頭道:「經略要早幾天來就好了,這幾天我們就不用擔驚受怕。」

  徐平笑著問道:「你們怕什麼?奔襲千里毫髮無損,還帶了許多牛馬駱駝回來,這是大功一件。我在秦州一年多了,什麼時候功過不分?」

  賈逵有些尷尬,急忙道:「諸將說起來,都說我們沒有得到軍令去天都山,此次擅作主張,回來之後只怕經略要罵。一時忘了我們繳獲眾多,還立了大功了——」

  徐平看著賈逵,正色道:「你作戰勇猛,這幾次立功頗多,官職升得也快,按說可以獨當一面了。但遇事不夠沉著冷靜,還欠些火候,一軍主將,這種事情乞是那麼容易被人說動的?功就是功,過就是過,自己先要心裡有數,才來想我會不會糊塗。」

  說完,對楊文廣道:「你是一軍主將,拿主意的人,難不成心裡也沒有底?」

  楊文廣叉手:「末將倒是沒有擔心,只是天天被眾人說,心裡難免也會嘀咕。春狩一開始的時候經略就說過,為的是搶番賊的大牲畜,讓他們秋後再沒有來去如風的優勢。因為蘭州北邊空虛,便以那裡為主,但也沒有禁止各軍到其他地方去。末將想來,只要發現了番賊佈置空虛的地方,哪怕就是興慶府,也是可以去的。」

  徐平點了點頭:「不錯,這才是最重要的。你們並沒有違反我說過的春狩策略,只是大家習慣了蘭州以北,才認為其他地方去不得。怎麼去不得?只要主將清楚,心裡有事,能夠來去自如,不要說天都山,興慶府一樣也去得!你們擔心個什麼!」

  強調組織紀律性不是讓所有的人成為木偶,不說就不知道去做。在有組織守紀律的同時,充分發揮主觀靈活性才是對的,凡事不要死板,而是要辨證地看問題。守紀律的前提下又肯動腦能夠靈活完成任務的,才是真正需要的人才,這種人當然難得,做不到的時候還是以守紀律為先。諸將的議論很正常,這裡是會川城,他們並不知道榆中那裡各軍的要求,自然會有疑問。

  安撫了楊文廣所部,徐平把王凱、李璋和劉兼濟、種世衡叫到了城主府。

  眾人落座,徐平對他們道:「楊文廣此次從天都山掠過,驚擾了黨項,連昊賊都帶人急速到了天都山。不管願不願意,會州都已經成為戰場,你們怎麼看?」

  劉兼濟道:「末將以為,這是好事。現在正是夏天,番賊放牧牛羊,不能耽擱,正是他們實力最空虛的時候。昊賊身邊的黨項精銳自然是不用耕種放牧,但西壽監軍司的兵卻不行,不然他們就不沒有糧食吃。再者番賊的負瞻寨婦等等輔兵是必須耕種的,沒有了這些負瞻給番兵牽馬運糧,他們還能打什麼仗?最少是出不了城了!」

  種世衡道:「漢時冠軍侯取河西,也同樣多是在春夏用兵,無他,用天時也。我們的禁軍不需耕種放牧,一年四季可以作戰,這是番賊怎麼也比不了的。此時開戰,對我們沒有什麼影響,但番賊十分戰力卻剩不了五分,正當其時!」

  見其他幾人也是一樣的意思,徐平道:「話也不能說得這麼死,其實我們一樣戰力也受影響。人在春夏自然不受影響,但牲畜不行啊。西北作戰,離了驢、騾、馬和駱駝,基本是寸步難行,這個季節用起來有諸多不便。特別是駱駝,在盛夏用它們,必然會有大量死亡,這是免不了的事情。這些大牲畜在本朝,無不代價高昂,這些不得不考慮。冠軍侯戰河西,一次出征廢掉的馬往往以萬數,一樣的道理——當然他們可從對匈奴的作戰繳獲中補充回來,但損失還是很大。楊文廣部從天都山繞這一圈,不管願意不願意,天都山的戰事都已經起來了,我們只能夠順勢而為,萬不可猶豫不決失了銳氣,這是一。在作戰的時候,一定要儘量減少大牲畜的使用,該採用什麼樣的戰法,必須要想清楚,這是二。」

  眾人一同起身叉手應諾。

  徐平又對王凱道:「監軍,你與其餘諸將,先按我剛才說的兩點,擬一個大致的作戰方略出來,交給我看。限十日內完畢,我回秦州一趟,回來正式安排戰事!」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41

第154章 結硬寨,打呆仗

  今年是一個難得的好年景,風調雨順,各種作物的長勢都不錯。秦州一帶的農民天天蹲在地頭,田裡有了雜草及時拔掉,澇了趕緊排水,旱了趕緊去澆,這種好年景可不是經常能碰到的,半點馬虎不得。牧場的草也長得肥美,牧民趕著牛羊,悠閒自在。

  治下百姓各自忙碌,州縣便就沒了什麼事情,到處透著一種慵懶的情調,就連衙門裡的小役也學會了在午後泡上壺濃茶,在樹蔭下打發無聊的時光。

  就在這閒適的季節,宋軍與黨項在會州一帶正式開戰了。

  徐平定的十天時間還沒有過完,雙方便在新築的新泉寨附近小打了一場,宋軍把前來騷擾的黨項軍驅逐,重新加大加固了新泉寨,作為進攻會州的前進基地。

  安排了秦州事務之後,徐平再次趕到了會川城,與先前遷來的王凱所負責的帥府會合。

  帥府遷到會川,意味著戰線正式推到了會州一帶,秦鳳路的進攻方向對準了天都山。

  新建的帥府裡,徐平看著前面的諸將道:「往年都是等到秋後,措置防秋,我們再佈置如何對番賊反攻。今年秦州這裡已經主客易勢,成了我們攻,番賊守,當然就不用再按照往年的舊規矩來了。朝廷花無數錢糧,養數十萬大軍,不事生產,專一作戰,就是為的不用考慮季節,隨時可以對敵。我們這一仗打好了,便就是一個開端,不再是漢人坐等番胡打上門來,而是他們只要惡了我們,隨時可以打上他們的門去。諸位,此事非同小可!」

  眾人哄然應諾,一起稱是。

  各自落座,徐平吩咐上茶來。這是他的習慣,在討論事情的時候或上茶,或是各式點心果子,不讓大家乾坐。討論問題容易讓人緊張,太過拘束反而不好。

  喝過了茶,王凱起身道:「經略,下官這幾天與諸將議論,都以為應當在黃河水起之前先攻下會州。祖勵川匯入黃河的之前的一段,水道狹窄,極為湍急,越是水起越是不利於我們沿河而下。會州城在黃河之南,向下游而去渡口不少,與河北來往方便。而且不用過河,其道路就可以通達西壽監軍司和昊賊所在的天都山南院,如果占了那裡對以後戰事方便許多。而且占住會州,我們可以提前運糧草到那裡,為後面的大戰作準備。」

  徐平點點頭,讓王凱坐下,道:「先占住會州未嘗不可,但切忌頓兵於堅城之下。現在番賊所能用的兵力確實不多,但黃河兩岸地方狹窄,本也就擺不開什麼大陣仗。一旦頓兵於會州之下,被番賊從天都山南院發兵背後突襲,就難以防範。」

  劉兼濟道:「經略所言極是,近些日子得到消息,番賊在會州徵調民夫,正在加固會州城牆。雖然他們還沒有向那裡增兵,但打的主意顯然正如經略所言。」

  眾人紛紛議論,徐平則看著掛在牆上的巨幅地圖沉默不語。祖勵川水淺,而且水路極為曲折,用來運糧並不便利。如果大軍沿著祖勵川行進,則運糧草的人手就不能少,而且費時也長,損耗也大。糧草供應並不只是由軍隊人數決定的,行動方式也有極大影響,最怕的就是短時間突擊運糧。數百里的距離突擊運糧,對後勤是極大的考驗,不只是及時不及時的問題,後勤部隊的傷亡和各種物資、牲畜的消耗都是一個可怕的數字。除非有特別巨大的利益,或者萬不得已,徐平不想採用這種方式。

  祖勵川蜿蜒曲折,到快匯入黃河的地方谷口又突然收窄,形成了一處天然的關卡。宋軍如果不能快速攻下會州,那處關卡就會卡住動輸的脖子。

  思索良久,徐平才回過身道:「這一仗怎麼打?我先說一個原則,那就是夏季作戰雖然我們可以適應,但受到的損失也大。不是戰陣上人員傷亡,而是為了支撐前進的將士,騎行的馬匹,運糧的驢、騾、駱駝,都會大量消耗。我們耗不起啊,番賊背靠草原,死上一批他們從草原又能進來一批,我們自己的牧場剛開始建,現在還不能如此無所顧忌。所以此次會州一戰,必須要儘量減少使用牲畜,能用人力就用人力。而且,番賊如果退了窮寇勿追,占些地盤沒有用處,而騎行的馬匹死掉就死掉了。等到秋後番賊大舉反攻,我們還要留有足夠實力對攻回去。所以,這只是一次有限的戰事,現在不到與番賊決生死的時候。」

  眾人點頭,確實現在秦州軍還沒有一戰擊潰黨項軍的實力,不到決戰的時候。對會州的作戰還是以佔據有利地形,為後續的大規模戰事做準備為主。有利地形一是關隘,再一個就是交通線,對宋軍來說,交通線比關隘更加重要。再向北進,戰線就推到了遊牧為主的地區,糧草就地徵調完全不可能,只能從後方運過去,交通線一被掐斷,戰爭也就無從談起。從會州到鸇陰古渡相對開闊的谷地便是未來進攻天都山地區的前進基地,只有占住了那裡,打通交通線,儲存足夠的戰爭物資,才能在對天都山的戰事中握有主動權。

  沉默了一會,王凱起身道:「經略,下官有一個想法,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哦,說來聽聽。」徐平示意他坐,「你是軍中司令之官,也是軍中謀主,出主意正理所應當。再者軍中情勢如何,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有話只管講就是。」

  王凱應是,道:「我們在蘭州一帶作戰,過黃河之後地方開闊,而且當時正是冬末春初天氣乾燥涼爽的時候,所以經略要求急速前進,快打快退。會州這裡地方狹窄,只有沿河兩岸是平地,而且正是夏季,不定什麼時候就下起雨來,沿河而進都有許多難處。所以下官以為,在蘭州用的辦法不適於這裡,當有另一種方略。比如,我們沿著河川谷道,徐徐而進,一路築城,一路修路,到了哪裡,就穩穩占住哪裡。」

  徐平笑道:「這就是結硬寨,打呆仗嗎,不過呆仗雖然不好聽,但有的時候卻是最好用的法子。行軍打仗的辦法呆,只要打仗的人不呆就行。監軍說的倒是可行,如此正好也不用借助畜力,全用人堆。我們比番賊強在哪裡?最重要的當然我們是王師,北來是弔民伐罪,不跟番人一樣強盜行徑。再一個,便是我們人多,錢多,糧多,物多,什麼都比番賊多得多!結硬寨打呆仗,我們用人用錢堆也堆死番賊!」

  此話一出,眾人一起哄堂大笑。

  確實到了現在,黨項別說比陝西路,單單比錢,比能夠支撐的軍隊,還比不過一個有川蜀支撐的秦鳳路。只是徐平時間有限,還不能完全把這些實力轉化為戰力而已。
waterkcl 發表於 2018-12-23 11:42

第155章 徐徐而進

  黨項在抓緊時間加固會州城,宋軍則沿著祖勵川一路向北,修建堡寨,一直到了祖勵川出山谷,進入黃河兩岸的大片平地的地方才停了下來。一切都有條不紊,看起來異常平靜,可誰都知道,這種平靜持續不了多久,戰事很快就要打響。

  桑懌和高大全部開始向會川城集結,榆中一帶交予曹克明部把守,張亢所部留駐定西城,隨時支援。經過一年的整訓,劉兼濟所部已經大換血,本來的駐泊禁軍大半都分散到了其他軍中,補充進去的是從川蜀招來的新兵。

  伴隨著天氣一天一天熱起來,雨水也變多了,混濁的祖勵川裡河水翻滾,夾雜著青草碎石一路向北流去。河兩岸的道路泥濘不堪,人馬行走分外艱難。

  徐平下了馬,與身邊的幾人一起徒步北行,譚虎緊緊跟在一邊。見徐平的半條褲腿已經被泥水打濕,捲起來紮在腰間的官袍也沾上了泥漿,譚虎道:「經略,還是坐到步輦上去吧,左右衛士們空手走路,一架步輦也並不重。」

  徐平搖搖頭:「這是在軍中,軍中乘步輦成個什麼樣子?我為一軍之帥,要是連路都走不了,還怎麼帶人打仗?不要說了,你招呼人緊緊跟住就好。」

  譚虎無奈,只好應諾,招呼著身邊的徐平隨身衛士。

  軍中應該同甘苦共患難,當然不是說官兵待遇要一樣,那實際不可能,但在軍中騎馬也就算了,乘輦坐轎就太扎眼了。好壞徐平一直以軍人的要求對待自己,不至於走不了泥路。每支軍隊都有自己的風格,這種風格就是靠著這樣一步一步走路,一行一動慢慢累積起來。想著鮮衣怒馬,錦衣玉食就能帶出強兵,那是不現實的。

  天上的烏雲無邊無際,依然在下著綿綿細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停。夏天不適合作戰不僅僅是因為炎熱,碰上這種雨天,既不適合行軍,也不適合擺陣。

  中間在一個新建的軍寨裡休息了一會,飲了熱茶,烘乾了衣服,直到天近傍晚才到了祖勵川口正在建的軍寨。這裡正把住谷口,向北就是寬近十里的黃河岸邊谷地,東邊的會州城在雨裡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

  登上軍寨的望樓,徐平對身邊的眾將道:「雨中雖然看不清楚,前面的高低起伏還是能看個大概。你們留意一下這帶的地形,晚上我們議論一下該怎麼打這一仗。」

  在這裡修起軍寨,單純攻下數裡外的會州城並不難,宋軍的目的不在這裡,而是要修通道路,掃清周圍,為秋後的大戰作準備。這裡雖然離會州城不遠,但大軍機動起來非常困難,一旦攻城受挫,黨項軍從天都山南院趕來比會川城的宋軍還方便。怎麼樣攻下會州城,還要牢牢守住,還要費一番思量。

  天黑下來,雨越發下得大了,軍寨旁邊的祖勵川河水奔騰,舊的堤岸不斷有泥土被捲進水裡,向谷口傾洩而去。汛期的祖勵川,連運糧的作用都沒有,極是兇險。

  此時軍寨尚未完工,在空地上搭起巨大的草棚,旁邊煮了一大鍋肉,徐平吩咐取了酒出來,與眾將圍著火堆邊飲邊談。

  喝了一巡酒,身上暖了起來,桑懌道:「現在大軍已經逐漸開進會川城,等到雨停,糧草足了,前出攻下會州倒是不難。只是經略要穩紮穩打,下雨之後道路泥濘,大軍也不適合在黃河兩岸奔波,所以此戰,攻城還在其次,當先把會州外面掃蕩一番才好。」

  明鎬道:「桑部署說的極是。路上我們商量過,要打會州,應當把州城放在後面,先立住各處寨子,以寨子為依託,先把下游數十里內掃蕩清楚。到時候再攻會州,便就水到渠成,黨項大軍遠來沒有村寨補給,想支援也支援不了。」

  高大全道:「如此作戰,則必然曠日持久,糧草運輸不便,也非良策。」

  桑懌道:「曠日持久是難免的了,所以大軍應當先駐會川城,讓橋道軍先修路,各軍派人協助。只有到這裡的路通了,大軍才能前出,不如此極是難辦。」

  又喝一杯酒,徐平對劉兼濟道:「劉都監,你一直駐會川,這一帶地理最熟,不妨說一說這一戰我們該如何行事。真要打起來,也是以你的清朔軍為主,其他各軍打援。」

  劉兼濟是劉平的親弟弟,三川口一戰劉平陷於敵陣,生死未明,為鼓舞人心,朝廷一直當他力戰而死,對劉兼濟賞賜甚厚。劉平出事,讓劉兼濟身上背了很重的包袱,一直都謹慎小心,是徐平屬下最沒有脾氣的一個。最近逐漸向會州修寨鋪路,多是種世衡和他手下的右虞侯趙珣和左虞侯劉滬指揮,劉兼濟本人只是把握大局,很少直接管事。

  見徐平問自己,劉兼濟道:「現在這個季節,雨水無常,周邊的山裡是去不得的,不管是我們還是番賊,只能沿著河谷穩紮穩打。北去有秦漢時沿黃河而築的長城,現在尚存烽燧,等到這裡新寨築好,便當廣派斥候,前去把這些烽燧占住。長城於我們無大用處,但占住了這些烽燧,則整個會州周圍谷地盡在掌握。如此之後,可以先留會州城不打,以有力兵馬監視住,讓城裡的番賊不敢出城。而後集中兵力,打掉會州以東的三角城。三角城是羌人所築,舊城頗大,雖然已經毀敗,但城址尚存,重建新城也容易。如果我們占住了三角城,則就扼住了西壽監軍司和番賊天都山南院來會州的道路,那時再從容攻下會州。」

  劉兼濟在會川一帶駐紮了一年多,對周邊地理非常熟悉。這裡是番漢交錯的地區,歷朝歷代不知道打了多少仗,修了多少城,不花時間精力,根本就搞不清楚。這些廢棄的古城古堡,既反映了當年的戰事,也反映了地理的變遷,對戰役組織極有啟發。

  徐平見眾人都不說話,便道:「劉都監在會川一年有餘,周邊地理再是熟悉不過,如果沒有大的意外,此戰便就以他的清朔軍為主。還有,此次指揮,暫且由李璋來掌軍令,王監軍從旁指導一番。機宜司的事情暫且交予梁蒨,候以後再選他人。」

  劉兼濟和李璋起身叉手應諾。

  很快就到秋天了,徐平需要李璋儘快熟悉軍中事務,特別是軍事指揮,等到回京之後才能夠根據各路報上去的奏章和戰報,把前線的戰役脈絡理出來。朝中掌軍令的樞密院在這方面太弱了,將來發生大戰,不能讓這種情況繼續下去。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waterkcl

LV:9 元老

追蹤
  • 353

    主題

  • 55497

    回文

  • 3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