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從1983開始 作者:睡覺會變白(連載中)

 
Babcorn 2019-9-17 11:11:4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2 23124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19
第一百六十章 李健群

    當天下班之後,在一個小茶館裡,許非跟楊澍雲碰了面。

    《紅樓夢》播出之後,各方面有褒有貶,唯在服化道上得到了一致讚譽,楊澍雲也被央視特聘為美術造型師,留在京城發展。

    「她是蘭州軍區文工團的,以前也做舞台劇,慢慢就認識了。這次是來開會,還談個什麼《格薩爾王》的電視劇,一下子被我逮住……哎,來了!」

    楊澍雲站起身,「健群,這兒呢!」

    許非一回頭,見一個女子走來。

    長發,身材窈窕,左唇角有顆痣,乍看不驚豔,唯一雙眼似含著朦朧水氣,波湛橫眸。

    三十歲的年紀,觀感卻很嫩,甚至臉上還帶著點肥嘟嘟的圓潤,不是那種乾瘦。

    「你好!」

    「你好!」

    倆人握了握手,重新就座。

    許非發現她的身條很順,是學過舞蹈練出來的一種形體感。張儷和小旭身上也有,但過柔,這位卻隱隱透著一股往上挺的感覺。

    「李老師,我們藝術中心籌備一部電視劇,有個角色很適合您。不過大楊哥說您在談另一部戲,不知有沒有敲定?」

    「還沒有。」

    李健群的鄉音略重,十分客氣,「您能講講是什麼角色麼?」

    「這是部家長裡短的電視劇,由姜黎黎老師出演。這個角色叫于蘭姑,跟丈夫史躍進一起到京城打拚,開了家小飯館。

    她年齡比丈夫大,由於家裡發生一些事情,史躍進幫了大忙,才答應結婚,有點報答的意思。她不怎麼喜歡丈夫,但盡力在做到一個妻子的責任,平時言語很少,帶些哀怨氣。

    史躍進心知肚明,卻十分疼愛妻子,後來經過一些事情,於蘭姑也慢慢對他有了感情。」

    許老師的嘴,騙人的鬼!

    什麼家長裡短啊,什麼姜黎黎啊,奏是蒙人的。

    「……」

    李健群聽了有些心動,不是角色,是藝術中心這塊招牌和首都的天然優勢。她正在談《格薩爾王》,那是藏族傳說中的曠世英雄,要到青海去拍。

    青海啊!

    「我帶了幾集劇本,您回去先看看。」

    許非遞過一摞泛著油墨味的劇本,又瞅了瞅她的衣裳,「李老師,您這身打扮沒在市面上見過,是自己設計的麼?」

    「呃,對。」對方一愣,沒想到會問這個。

    「這件原型是仿西裝的中長衫吧?墊肩去了,腰身往裡縮了縮,長襟加了些花邊,袖口的花紋很漂亮,扣子卻有點不足。可以再配上一件短外套,或者夏天把長褲換成同色裙子,高跟鞋,也會很不錯。」

    「……」

    李健群的眼睛越來越亮,「您也懂設計?」

    「略懂。」

    許非又像個魔鬼一樣在誘惑可憐人,「我們劇中有個角色是模特,想專門給她設計幾套衣服,怎奈毫無頭緒。聽說您擅長這個,如果能加入我們,那再好不過了。」

    「我……」

    李健群最專注的兩件事,拍戲和設計,居然能同時實現,「我明天給您答覆好麼?」

    「當然可以。」

    仨人又聊了會,便自散去。

    許非從茶館出來,忍不住的就想笑,這可是大觸啊!

    李建群,少時學舞,傷退,考入上戲舞美專業。後分到蘭州軍區文工團,做過很多舞台劇,拿過全軍舞台美術設計獎。

    畫也極好,曾與人合作過《沃土》、《寶藏》,此為人民大會堂甘肅廳的壁畫。當時都是過中年的知名畫家,唯她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

    後來擔任《唐明皇》、《武則天》、《楊貴妃》、《太平天國》、《康熙王朝》等劇的服裝設計,跟毛戈平、楊澍雲一起創造了中國影視史唐韻之巔峰!

    甚至為設計《唐明皇》《武則天》的服飾,四進敦煌,七下西安,臨摹了無數壁畫……

    而且低調,自矜,不周旋於老男人中間。

    不像後世盛傳的某位,別人一提,哎喲,才女!但具體有什麼才華,從沒在電影裡體現出來。

    略略略。

    …………

    「今天上午,列車抵達圖強。特別列車往返災區55小時,為災區送來大米50噸、水60噸、食品6000公斤。運入醫療隊一個,運出災民3000人。」

    「黑省、解放軍和大興安嶺地區共派出醫護人員177名、防疫人員43名,設立野戰醫院9個,許多傷員的傷口發生感染,給治療帶來困難。」

    「據悉,火情已經從災區中心向四周蔓延。當地的人民解放軍、森林警察、人民群眾已經齊齊參與到這場撲火戰爭……」

    5月9號晚上。

    許宅五口人一眨不眨的盯著電視機,面色沉重。連許非見到李健群的好心情,都瞬間給攪的一團糟。

    1987年的5月,有兩件事牽動著全國人民的心臟,《紅樓夢》和大興安嶺火災。

    火災始於6號,直接肇事者叫汪玉峰,在啟動割灌機時不慎引燃了汽油。如果他當時脫下大衣一捂,可能就會撲滅,結果這貨拖著機器跑了七八米,最終釀成大禍。

    最無語的是,他被拘留後還在問:「我這個月工資還開不開?」

    一開始中央都不知道,在5月8日,央視天氣預報發了美國泰勒斯氣象衛星的雲圖,黑省境內亮著兩處紅色,領導這才發現異常。

    《人民日報》從今天開始報導,起初也沒人在意,直到新聞聯播播出,老百姓才曉得事情的嚴重性。

    許非上輩子才一歲,根本沒印象,此刻親身經歷著,才明白是什麼心情,就像08大地震那種。

    「太慘了,我們能不能捐點款什麼的?」沈霖一陣心酸。

    「問問居委會吧,應該有渠道。」吳小東道。

    「要捐的話,最好是舊衣服、棉被和藥品,不過我們也沒地兒買,還是捐錢吧。」

    許非也不是滋味,又拍了拍眼圈通紅的陳小旭,「好了好了,都會過去的。」

    新聞聯播之後是天氣預報,過後便是《紅樓夢》的第11集,大家也緩了緩心情。

    隨著劇情發展,社會上的討論熱度與日俱增,特別搬到大觀園之後,是全書/全劇最好看的一段。

    人民群眾眼睛毒啊!

    該誇誇,該罵罵,就像元妃省親那集。省親和可卿出殯,是最大規模的兩場戲,細節做到了極致。

    誇得是「元春選的好,有貴氣。場景高度還原,金銀煥彩,珠寶生輝,有富貴之相。」

    批評的是「書裡寫掌燈時分,明顯是晚上,但劇中給了兩次天色鏡頭,那太陽明明是黎明破曉之東昇,倒不如不給了。」

    好傢伙!許非歎為觀止。

    當時拍攝的時候,正是天光未亮之時,來代替夜晚,居然被看出來了。

    而今天這集,終於輪到賈芸出場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19
第一百六十一章 凡井水處皆談紅樓(月票加更)

    儀門外,寶玉騎著馬跟賈璉聊了幾句,忽從門裡轉出一人。

    身形修長,半新不舊的袍子,兜到馬前,打了個千兒,「請寶叔叔安!」

    「你連他也認不出來了?他是後廊上五嫂子的兒子芸兒。」

    「是了,是了。我怎麼就忘了!你母親好?」

    「好,承叔叔惦記著。」

    賈芸仰著臉,小心又討好。

    「哎呀,我可真帥啊!」

    電視機前,許非拍著大腿發出感嘆,小夥伴齊齊白眼,挪了挪小板凳。

    「你臉皮怎麼這麼厚?」陳小旭道。

    「我一共沒幾分鐘戲,自己誇誇還不成麼?」

    許非看著電視,又嘆:「哎,真帥!」

    他嘴上這麼說,其實自己看自己的戲很彆扭,尤其還是配音,可能覺得台詞不過關。

    所以你就想啊,瞧著自己的一張臉,說著別人的聲音,就叫一擰巴。

    賈芸的戲份少,三段情節集中展現,一個就是11集:先露面認寶玉做爸爸,然後跟舅舅借錢,接著認識小紅。

    「好姐姐,你給寶二爺帶個信兒,就說廊上的二爺來了。」

    「什麼廊上廊下的,就說芸兒就是了……」

    賈芸一撩袍子,從屋裡走出來,眼睛像鉤子一樣盯著小紅,熱切大膽。

    「噗哧!」

    小旭一樂,「哎,當初你們排戲,是不是就排的這段?」

    「才沒有。」

    張儷抿抿嘴,想起當初看自己的眼神,便是這般熱切大膽。

    「明明就在圓明園的大槐樹底下,還背著身兒坐,跟相面似的。」

    「你再說,你再說!」

    張儷伸手要撕她的嘴,許非急忙攔下,「別鬧別鬧,看電視!」

    「……」

    吳小東和沈霖默默的又挪了挪小板凳。

    賈芸的戲份小半集就打發了,主要講寶玉被賈環燙傷,一幫人來探望,趕上趙姨娘請馬道婆做法,使得寶玉和鳳姐發瘋。

    有一經典段落:

    王熙鳳打趣黛玉,「你既然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

    姑娘們大笑,黛玉害羞,李紈打圓場:「真真是我們二嬸子詼諧的好。」

    「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貧舌討人嫌罷了!呸!」

    「你給我們家做媳婦少你什麼?」

    鳳姐更來勁,直接把寶玉拉下床,「你瞧瞧,是人物門第配不上,還是根基配不上,是模樣配不上,還是傢俬配不上?你說呀,你說呀!」

    黛玉展現了最小女兒的一幕,用手擋著臉,又羞又嗔,起身要跑。

    寶釵給攔下,「顰兒急了,快回去坐著,走了倒沒意思了。」

    哎喲!

    吳小東和沈霖看的樂,許非也樂,即便看過八百遍也愛看。

    這就叫美好的事物,大家都喜歡,一種人性本能的東西。倘若放在9102年,准保滿屏的彈幕:

    「鳳姐CP狗!」

    「寶黛大旗永不倒,TTL!」

    「阿偉亂葬崗!」

    「釵黛大法好,釵黛黨頭頂燕窩!」

    「若向紅樓覓佳偶,薛君才合配湘妃。」

    「沒人喜歡賈芸麼,我覺得芸哥很帥啊!」

    「樓上滾!」

    一集五十來分鐘,遠比後世的剪輯版長,但都覺時間短暫,好像一會就沒了。

    很快,交響樂版的《葬花吟》響起,且是四面八方同時響起,好像京城的夜空中只剩下這一段旋律。

    吳小東兩口子自覺閃人。

    許非把門輕輕掩上,一本正經,「有件事說一下,《胡同人家》估摸下月底開拍,時間緊,任務重,要有這個忙碌的心理準備。」

    他把倆人叫進臥室,取出厚厚的一摞畫稿,有些自己畫的,有些她們畫的。

    另有一摞照片。

    「你們對服飾接觸不多,但有興趣也可以幫忙,我們可以仿照,也可以自己搭配、改良,比如這件……」

    他拿起一張女士西裝的照片,「我覺得上衣好,但不喜歡西褲,那怎麼辦?腦筋大點一些。」

    他又拿起一條裙子的畫稿,往起一拼,「小西裝外套,配長裙,好不好看?」

    「……」

    倆妹子驚訝,乍看古怪,細品又有味道。

    「不過這個確實很難,需要慢慢積累。你們現在的任務,就是幫我設計一套趙妍妮用的書籤,一個日記本,一個髮夾。怎麼樣,有信心麼?」

    「你都這麼說了,我倆做不到,豈不很沒面子?」

    「我們盡力試試。」

    「呵,那好,我過陣子擬份合同,咱們談談怎麼分成。」

    「還要簽合同麼?」張儷驚訝。

    「親兄弟還明算賬呢,何況我們……呃,天不早了,回去睡覺吧。」

    嘁!

    …………

    「咣啷咣啷!」

    「呼!」

    次日一早,許非剛推著自行車出門,就被風沙糊了一臉。

    「呸!呸!媽的,這破天兒!」

    他吐了幾口,蹬上車子,正看著一老頭遛彎回來,也是百花胡同的,但沒打過交道。本想騎過去,結果老頭一扭脖子,「上班啊?」

    「啊!」

    他有點愣神,緊跟著又來一大媽,「喲,上班去啊?」

    「夠早的,吃飯了麼?」

    「上班啊,嚯,今兒風可真大。」

    「昨兒演的不錯,哈哈,差點沒看出來!」

    那您笑個屁?

    一條胡同,他應了七八聲,出來又撞見居委會劉大媽。

    「喲,小許,我這剛買的糖餅,來嘗嘗啊。」

    「不了,我上班呢……」

    他蹬了一下,又停住,「劉大媽,那個大興安嶺火災,居委會組織捐款麼?」

    「組織啊,過幾天就號召一下,你可夠積極的。哎,亞運那份你也捎帶手捐了得了。」

    「呃,我單位有組織,走了啊!」

    許非抹了把汗,出百花胡同,順著新街口大街往北,再往西過馬路。

    這兩年京城的自行車呈幾何倍數增長,私家車也明顯增多,以前滿大街見不著,現在偶爾就能開過一輛皇冠、桑塔納什麼的。

    說起老桑塔納,可是經典中的經典。

    許老師上輩子學車,開的就是老桑,看著破破爛爛,一開賊好使。

    等紅燈的時候,路口有個書報攤,攤主揚著兩份報紙,向行人兜售:「大興安嶺火災最新消息!最新消息!」

    「新華書店《紅樓夢》售罄,過幾天才有新貨,這幾天別排隊了啊!」

    都是上班族,單位有報紙,沒人買,但聽著有意思。一個戴眼鏡的就問:「您還認識售罄呢?」

    「多新鮮啊,這年頭沒點知識敢賣報麼!靠才華混社會,懂麼?」

    「哈哈哈!」

    眾人一樂,見對面變綠燈,跟七劍下天山似的,嗖地衝過去。

    剩下攤主罵罵咧咧,繼續喊:「新華書店《紅樓夢》售罄,售罄了啊……」

    八點過點,許老師到了電視台。

    他沒因為自己當了副導演就不干人事,照例打水泡茶,然後領了一堆報紙。坐下翻了翻,找關於自己的評論。

    還真有。

    「賈芸生的容長臉兒,長挑身材,十八九歲,斯文清秀。演員的年齡身量非常還原,臉型也對。

    有人講容長臉兒就是大長臉,是錯誤的。襲人也是容長臉兒,但襲人漂亮,能想像一個大長臉女子,居然還很漂亮麼?

    所以想來是一種好看的臉形。《兒女英雄傳》第十七回:只見那也是個端正清奇不胖不瘦的容長臉兒。可以參考借鑑。」

    噝!

    此專家竟恐怖如斯!

    許非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該說對方嚴謹,還是說丫閒的蛋疼。

    「賈芸形象佳,演的欠妥,對寶玉固有小心討好,卻不夠謙卑奉承。跟舅舅也略平淡,似城府過深。對小紅倒是不錯,得男女情味。」

    「賈芸過於俊美,不妥。」

    「完全沒理解人物內涵,不夠入味。」

    這年代的紅學研究,跟後世的大眾理解有相當偏差。比如賈寶玉,八十年代都當他是反封建鬥士,反對包辦婚姻,追求自由戀愛。

    賈芸也一樣,奏是一個阿諛奉承,有小機靈,然後講義氣的配角形象。

    許非按照自己的理解來演,自然不受待見。不過他已經很開心啦,「過於俊美」,哎呀,四個字直擊心窩!

    沒想到自己也有被人誇,「除了帥一無是處」的時候。

    「喲,芸兒!」

    坐了一會,大鋼子賤麼兮兮的出現在門口,上來就一熊抱。

    「滾,跟特麼兔兒爺似的!」

    許非一腳踹開。

    「不地道了吧?你好歹也是紅樓夢露過臉的,小裡小氣。」

    「我一共十分鐘戲,我露什麼臉?」

    「誒,戲不在長短,角兒不在大小。」

    馮褲子端著大茶缸子晃進來,「許老師風流倜儻,英武不凡,往那兒一站,就一封建社會上進青年。」

    「你還別說,我媳婦兒昨天看的倍兒來勁!」

    陳彥民也閃進來,「我特麼現在一睜眼,碰著個人都跟我說《紅樓夢》,連我們家門口賣豆汁的都叨咕,也不知道哪兒看的電視。」

    緊跟著,鄭小龍溜進屋,拿張報紙開始翻。

    「哎,都在啊!一會過來討論劇本,得抓緊點,別不慌不忙的。」尤曉剛又探頭來了一句。

    他剛走,李沐又露面,「九點台裡開《紅樓夢》研討會,都去湊個人頭。」

    「咱們也開啊?」陳彥民詫異。

    「社會風潮,號召學習,懂麼?你們幾個不用去,非《胡同人家》劇組的都來啊!」

    李沐閃了。

    許非看著一串串走馬燈似的,忽覺有趣,「哎,你們知道有個《京都竹枝詞》麼?」

    「得輿的吧?」鄭小龍抬頭道。

    「對,裡面有當時文人評價《紅樓夢》的。」

    許老師搖頭晃腦,「做闊全憑鴉片煙,何妨做鬼且神仙。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19
第一百六十二章 工作狂(月票加更)

    《胡同人家》一共拉到了十五萬贊助,義利就貢獻了十萬。

    十五萬贊助在後世非常滑稽,現在可不是小數目。整部劇的預算才四十多萬,一下多了三分之一。

    不過許非後來才知道,義利快餐廳的日營業額能達到6000到7000元,年營業額高達200萬,以八十年代的消費水平,堪稱奇蹟。

    編劇們對金主極其負責,立馬修改。

    白奮鬥的人生理想從兩個變成了三個:當演員,尋找真愛,去義利大吃一頓。

    西式蓋澆飯要兩盤,吃一盤扔一盤,就這種。

    此外,李健群很快答應出演,並兼任白奮鬥和陶蓓的服裝設計。全組無反對,人家履歷擺著呢,能給人民大會堂畫壁畫的,還有啥說的?

    5月中,大菊胡同。

    26號作為取景地,早已佈置完成。違建的全部拆除,然後自己重新違建,這兒弄一個廚房,那兒弄一個鴿子籠,那兒又弄倆窩棚,破爛堆的有秩序,雜而不亂。

    一面牆掛上了綠藤,開著牽牛花,底下用碎磚砌一圈,外頭放倆木頭墩子。正兒八經的木墩子,還能看見年輪。

    這是大雜院最小布爾喬亞的地方,主要給白奮鬥談戀愛用。

    剩下的空間極力擴大,要留出拍攝場地。

    26號東邊,連著一個月亮門,便是28號。只把破爛清了清,看著空曠,舊屋新窗,裡面擺了幾張木板床,另有簡易灶台。

    最大的一間屋子裡,三個老師傅踩著縫紉機,咔嗒咔嗒縫製衣服。梁添幫忙找的,服裝八廠的退休員工,許非請過來,自帶縫紉機,一月六十塊錢。

    另一邊,李健群正給劉貝量尺寸。

    「淨高170,腿長104。」

    「腰圍60……」

    李健群嚥下另兩個數據,道:「你的比例很好,不顯瘦,較圓潤的一種高挑。你坐下,我再量量腳。」

    「腳,腳也量啊?」

    劉貝脫了鞋,坐椅子上忐忑。

    李健群可不嫌棄,又量了一下,「你的腳踝很美,要重點突出。」

    「還有脖子這塊,不夠長,最好遮掩一下。」許非在旁邊比劃。

    「嗯,鎖骨也差了點,一會在研究……葛尤老師,該你了。」

    「誒誒!」

    葛尤貓腰鑽過來,啪的一立,跟站軍姿似的。結果倆人沒量尺寸,就站那兒商討。

    「我的意思是,要有那種大城市後進青年的典範特徵,能不能弄個白色套頭衫,然後底下短一塊……」

    許非在他肚子上劃了一下,「衣服小一號,褲子小一號,破運動鞋,戴個三手電子錶。」

    「要帽子麼?」

    「不要帽子,他這髮型本身就立得住。」

    「那就一套衣服麼?」

    「基本著裝就這一套,未來或許有發達的機會,但起碼今年沒有。」

    「……」

    倆人一本正經的研究,葛尤瞪大眼,你們說的是人話嘛?

    劉貝在邊上都快笑抽了。

    折騰半天,許非才放倆人回去,又帶著她參觀一下片場,「這是外景,室內戲在XX部隊的一個籃球場,也搭好了,現在就等劇本……哎對了,您看完劇本感覺怎麼樣?」

    「感覺被騙了,但寫的真好。」

    李健群笑了笑,問:「那些老師傅是你個人請的,還是劇組找的?」

    「我個人請的,這個怎麼講,相當於我承包了。」

    「哦。」

    一說承包,她就懂了。從服裝費裡拿出一部分,由他負責做男女主角的造型,多了不補,剩的算盈餘。

    形式很新穎,但因為數額小,李沐也沒在意。

    李健群看了看那三位老師傅,已經開工在做,做什麼呢?自然給某人幹私活了。

    當然她不會說出來,又回到屋裡,道:「白奮鬥相對簡單,我們先把他的設計出來。國內套頭衫還很少,一般是這種款式的。」

    她寥寥幾筆,就畫了一件帽衫,領口有彈力帶。

    「款式可以,但要做舊,九手套頭衫那種。圖案我想用這個,beatnik,後進青年。」

    「這個不是反傳統,反文化的一群人麼?」

    「嗯?」

    許非頓時驚訝,可能表情太過明顯,李健群有點不好意思,「一個朋友從香港買的書,我看了幾眼。」

    「哦。就因為它反傳統,放在白奮鬥身上才有意思,尤其他本人不明白啥意思,於是就更有意思。」

    「您在說繞口令麼?」李健群笑。

    「沒辦法,天生嘴皮子利索。」

    他謙虛了一句,「上衣就這樣,褲子和鞋也容易,我們有冬天戲,裹件軍大衣就可以。主要是陶蓓,現在二十集劇本,我打算每集讓她換個造型,春夏秋冬都有,各種風格都要,這個就得麻煩您了。

    對了,這是我自己平時想的,您過目。」

    他取出一疊畫稿,李健群接過一瞧:

    一套是卡其色的小西裝,配吊帶斑點長裙。

    一套是粉白細格子襯衫,配牛仔褲。

    一套是白色短袖T,配現在最流行的黑色燈籠褲,

    一套是黑色寬肩帶背心,配也是很流行的蘿蔔褲。

    一套是橫紋衫,配背帶褲。

    「……」

    李健群看完一張,眼睛就亮一分,這些衣服都有市面上的影子,但自己做了改良,重新搭配。

    乍看古古怪怪,像西裝配長裙,背心配蘿蔔褲……但仔細一品,再聯想劉貝的氣質,味道頓時就出來了。

    「您看看這裡……」

    她提意見也客客氣氣的,指著格子襯衫的袖子,「袖口捲起來,往上提,再加兩顆扣子,裝飾用,會不會更好些?」

    「橫紋衫,劉貝穿上可能顯胖,您試試素色,袖子大領口,走起來飄飄忽忽的。」

    「嗯,大領口好!」

    許非點贊。

    或許《唐明皇》《武則天》給人的印象太深刻,誤以為她只擅長古裝,其實不是。學美術肯定學整體的審美感受,不可能分古裝現代來學,只是沒機會施展。

    「您這六套都好,我剛才給劉貝量尺寸,腦子裡老想一副吉普賽女人的油畫,那個頭巾和裙子太漂亮了,但需要改一改……」

    李健群說著,伏身就在一張破桌子上開始畫,像極了一個餓肚子的人撲到面包上。

    「原吉普賽風太花哨,色彩重疊過重,最好簡潔一下。」

    「嗯,她們花邊也很繁複,領口有些暴露,要往裡縮。」

    「腰可以細一點,讓劉貝勒一勒,反正就穿一集,不細就不好看了。」

    「對了,這些衣服的布料你準備用什麼?」李健群忽地抬頭。

    「看價格吧,能便宜就便宜,不能便宜就中等。」

    提起布料他就頭疼,高級布料貴的嚇死人,賤的又真賤,像最低端的白坯布,做一套衣服才用幾塊錢。

    縫紉機咔嗒咔嗒的響著,倆人就在空蕩的大屋子裡,反覆研究,不斷修改。

    許非以為自己就夠工作狂的,沒想到對方更厲害,真如飢餓一般。

    「您在腰帶加碎花,不嫌重複麼?」

    「您沒看這是兩種顏色,怎麼能重複?」

    「您覺得色彩不同,就會形成差異?」

    「您……」

    李健群忍不住笑,「好好,我們先不爭這個,不然今天連一件都弄不完。」

    「還繼續啊?人家師傅都休息了,要不要吃點東西?」許非摸著肚子。

    「我現在不能斷。」

    行吧。

    許老師聳聳肩,跑到附近小飯館,不一會端著托盤迴來。

    「吃飯了!」

    「怎麼帶回來了?」

    「我總不能一個人吃吧,來,吃完還得給人送回去呢。」

    兩碗米飯,一盤清炒肉,一盤炒雞蛋,兩瓶北冰洋汽水。

    李健群一手扒著飯,眼睛盯著圖紙,「我又改了改,碎花乾脆不要了,弄些手工編的細繩結掛在腰上怎麼樣?」

    「可以啊,再掛個鈴鐺呢?」

    「鈴鐺看效果吧,反正隨摘隨用……這件就算完成了,我剛才又想起一件冬天的大衣,挺適合劉貝的。」

    「嗯,劉貝穿大衣必須紅的,不紅不妖!」

    「那叫嬌媚。」

    倆人直到吃完飯好長時間,也沒還給人家,搞的飯店跑過來要。

    不知過了多久,許非畫著稿,冷不丁覺得光線變暗,才發現都快傍晚了。他起身活動幾下,走到那邊道:

    「幾位師傅辛苦了,今天下班。」

    「好,好。」

    仨老頭樂呵呵走了,退休了還能掙錢,誰都愛干。

    「行了,咱們也走吧,天都黑了。」

    「嗯。」

    李健群勾完最後一筆,往起一站,又軟了下去。她敲著大腿,笑出一口白牙:「腿麻了。」

    緩了緩,許非把畫紙收好,鎖門出去。

    胡同裡樹蔭遮擋,更加黯淡,男的女的下班回來,炊煙裊裊,吆喝叫罵混成一片。

    「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坐公交車就行。」

    「車站挺遠呢,你自己出點啥事,我擔不起責任。」

    許非跨上車子,李健群猶豫片刻,道了聲謝謝,小心的坐到後座。

    一路無話,到了京台對口的招待所。

    「今天辛苦了,明天還這個時間?」

    「嗯,您也辛苦……」

    「那個,咱也別您您的,我耳朵都出繭子了。」

    許老師終於忍不住,打斷道:「你叫我許非,小許,你啊,都行,可千萬別您,我還以為自己漲輩了。」

    「那,謝謝你送我回來,我先上去了。」

    李健群笑了下,那顆痣隨著唇角抹開,轉身上了樓。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20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上進心

    大菊胡同28號。

    葛尤正在做標本展示。

    上身是一件白色套頭衫,後有兜帽,領口有鬆緊帶。前面印著「beatnik」的字樣,這個詞跟嬉皮士一樣,是美國特有的文化概念,大意是指「垮掉的一代」。

    下身是灰色長褲,二手運動鞋,鞋面破損掉色。

    衣服短,褲子短,葛尤還愛駝背,配上那髮型簡直絕了,妥妥的遣返典範。

    他伸伸胳膊蹬蹬腿,「稍微有點勒。」

    「勒到什麼程度?」

    「蛋緊。」

    「上身呢?」

    「上身能忍受。」

    「嗯,那下面給你改改。」

    正說著,劉貝也換好衣服出來,一條碎花吊帶長裙,白色涼鞋。這年頭穿涼鞋都帶襪子,許非特別叮囑,一定得光腳。

    「……」

    李健群看了半天,扭頭問:「怎麼樣?」

    「沒自信。」

    「而且單調,你試試這個。」

    她拿過一頂繫著絲帶的草帽,給對方戴上,「你雙手揪著裙子,轉個圈……」

    「怎麼,怎麼轉?」

    劉貝不習慣,還緊張,不知所措。

    「我教你。」

    許非湊過去,雙手揪住褲子的兩側,「往外展,沒事,動作大點,長裙走不了光……哎對,笑,臉上帶笑,想想夏天的感覺,轉圈,輕盈一點……」

    「你,你比她柔美多了!」

    李健群扶著桌案笑,眸子顫成了一汪水。

    許非什麼臉皮,一本正經道:「盡快找到模特的感覺,很快就拍了,你這個狀態肯定不行。」

    「我一定努力。」劉貝抿抿嘴。

    「你覺得這件裙子怎麼樣?」

    「挺好看的。」

    「不,我們不僅要好看,還要穿著舒服。」

    「呃……」

    劉貝只得走了兩圈,「也挺舒服的。」

    「那好,這套完成。」

    許非把畫稿一鋪,跟撲克牌似的,刷的從這頭到那頭,從中挑出一張,放進另一個紙袋裡。

    「這套可以做夏季的基本款,戴帽子不戴帽子,穿涼鞋穿運動鞋,再配個小衫或者不配,都可以。」

    「不過那涼鞋的帶子,我覺得太簡單,做成花紋怎麼樣?」

    「花紋累贅了,弄個交叉的就可以。」

    「你沒考慮整體因素,裙子略單調,鞋子就得中和一些。」

    「這套走的就是簡約甜美風,沒必要中和啊。」

    「……」

    葛尤和劉貝像倆傻子一樣戳在旁邊,貌似被遺忘。

    站了半天,葛大爺使使眼色,默默出了屋子。

    「用不著咱倆了吧?」

    「不一定。」

    「那走不走啊,你進去問問。」

    「我哪兒敢啊,他們吵起來能嚇死人,你是女子,你問問。」

    劉貝翻了個白眼,探頭道:「李老師,許老師,我們能走了麼?」

    「啊?哦,走吧……哎哎,先別走,有一套馬上做完了,你一會試試。」

    「那我能走了麼?」葛尤在外頭喊。

    「你沒事,你先走吧。」

    「嘿嘿嘿!」

    那貨貓腰捂嘴,跟撿著大便宜似的麻溜閃人。

    劉貝只得進屋悶坐,伴著老師傅咔嗒咔嗒的聲響,繼續看二人爭吵。

    ………………

    王府井,文具店。

    非休息日的白天,沒啥客人,售貨員坐在櫃檯後百無聊賴。

    「吱呀」一聲,一股妖風捲進來兩個女孩子。其中一個摘掉口罩,輕聲問:「同志,我能看看書籤麼?」

    「寶釵?!」

    售貨員摀住嘴,隨即又放下,跟著又摀住,「黛玉!」

    「請問有書籤麼?」

    陳小旭見其呆愣,又問了一遍。

    「啊,有有!」

    售貨員手忙腳亂的翻出幾個盒子,熱情介紹:「這是春夏秋冬四季,這是梅蘭竹菊四君子,這是徐悲鴻的馬,這是《水滸》人物……我們按套賣,也可以單張買,您要哪種?」

    「……」

    張儷和陳小旭看著那些書籤,用卡紙做的,頂端打孔,穿著彩色絲線。圖案顯得有些舊,但基本都印出來了,十分清晰。

    倆人對視一眼,略感無奈,「有日記本麼?」

    「有有!」

    售貨員又翻出幾本日記本,那種塑料皮的,大紅大綠,裡面有一兩頁彩圖。

    「這個多少錢?」

    「兩塊。」

    「哦,謝謝,我們再看看。」

    倆人出了門,風沙漫天肆虐,吹的臉生疼,趕緊戴上口罩。

    「還看麼?」

    「我覺得不用看了。」

    「我想也是,那就先回去吧。」

    張儷蹬上自行車,倆人頂著大風回到百花胡同。沈霖正在院裡喂狗,「回來了,吃飯了麼?」

    「不吃了。」

    陳小旭擺擺手,趿拉進屋往床上一倒,「累死我了!」

    「我的腳也疼。」

    張儷癱在羅漢床上,嘆道:「跑了兩天,唯一的收穫就是知道這行幹不了。」

    「是啊,誰能想到呢?唔……唔……」

    陳小旭用被子矇住頭,發出很鬱悶的怪聲。

    毛爺爺教導我們「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倆人站在市場外面看,覺得不過如此,真深入研究,發現人家早把路趟平了。

    目前的書籤市場,次品很多,精品也不少。

    陳小旭原本很得意,她想按套做,什麼十二生肖啊,二十四節氣啊,春夏秋冬啊,結果人家全有。

    而且書籤利潤薄,印刷麻煩,要做就得大批量,少了根本不給你印。

    「失敗了!」

    她在被子裡非常沮喪。

    「我們還沒開始呢,這應該叫他說的,哦,及時止損。」

    張儷喝了口水,又覺身子黏糊糊的,刮進去的沙子混著汗十分不舒服,「我想洗個澡,你去麼?」

    「不去,我再想想。」

    「那我去了。」

    她把毛巾肥皂什麼的裝進洗臉盆裡,拿著盆出門,到胡同附近的澡堂子泡了泡。

    天濛濛黑,風住時,她才回來,跟吳小東打了聲招呼,正房卻還沒亮燈。一進西廂門,發現小旭還在床上臥著。

    「還在想呢?」

    「嗯。」

    「你不吃飯了?」

    「不吃。」

    「那怎麼行,我給你烤個地瓜吧。」

    張儷去廚房拿了個大地瓜,生好小爐子,找塊薄紙板蓋在上面。然後切薄片,一片片的攤在紙板上。

    爐火很旺,熱度透上來,地瓜水分脫干,很快散發出一股特有的甜香。

    裡屋床上,陳小旭抱著被子,絞盡腦汁。

    什麼書籤子,筆記本啊,文具類根本做不了。除非自己有廠子,大批量生產,這樣能賺到錢。但她知道現在木有廠子,純作坊,而且重心在服裝上。

    許非明顯主打女性市場,跟當初賣挎包一樣。

    陳小旭跟著練攤,深得其味,思路合拍。於是她又想起賣書包,面向兒童市場,那些孩子撒潑打滾催生出的購買力,令自己震驚。

    女裝暫時不懂,不過戲裡有個孩子,趙妍妮。

    趙妍妮,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小姑娘喜歡什麼呢?

    「來吃了。」

    張儷端著盤子進來,拈起一片略帶焦糊的地瓜,「給,呼……小心燙。」

    小旭下意識張嘴,直接吞。

    「傻了你?」

    她戳了戳妹妹的頭,「我放這了,你記得吃。」

    末了,她又去廚房燒了壺熱水,見許非還沒回來。

    院子裡影影綽綽,石榴樹的枝丫晃動,狗在跟蟲子玩,貓在窗檯上打著呵欠。東廂裡傳出兩口子的悄悄話,夾雜著一些古古怪怪。

    「燈關了。」

    「不關,我想看看。」

    「看什麼……哎呀!」

    「……」

    張儷聽得臉紅,急忙提水回屋,陳小旭居然還在那兒歪著。

    「你真是著魔了,明天再商量也不遲啊?」

    「不行,想不出來我睡不著!」

    小旭瞧了她一眼,「你又溫溫吞吞的了。」

    「我這是勞逸結合,來燙燙腳,你也走一天了。」

    「嗯?」

    張儷見她沒動靜,嘆了口氣,倒盆熱水端進來,「我上輩子一定欠了你的。」

    「才不,你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陳小旭笑嘻嘻的哄得她連氣都生不了,隨即扯掉襪子,兩隻白嫩的小腳伸進盆裡。腳指頭在水裡一泡,襯著燈光彷彿是透明的。

    「咣啷!」

    「咣啷!」

    外面忽地一陣聲響,某人推車進院,卻是回來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20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六月

    「回來了?」

    許非一進門,就見西廂門口站著個人,影子落在地上,窈窈窕窕。

    「嗯,你們吃飯了麼?」

    「不怎麼餓,烤了個地瓜吃,你呢?」

    「我剛對付一口,今天暈頭轉向的……」

    許非把自行車停好,跟張儷進了正屋,燈打開,冷清一天的屋子總算有了點生氣。

    「這風颳的,全是沙子……」

    他脫了外套,摸了摸脖子,黏糊糊一層砂粒感,「還有熱水麼?」

    「小旭還剩點洗腳水,你要麼?」

    「啊?真洗腳,假洗腳啊?」

    「當然真的了,你要麼?」

    「呃,拿來吧。」

    張儷笑著出去,不一會,提著半壺水進來。

    許非一瞧,嗯,我就說不能坑我。

    他又脫了襯衫,剩件白背心,投投毛巾開始擦。脖子修長,肩略寬,胳膊不粗不細,肌肉線條流暢,不是那種壯漢感,而是一種很舒服的男子體態。

    「小旭幹嘛呢?」

    「自己發瘋呢。這兩天我們跑了十幾家店,看了幾十套書籤子,無論創意還是技術都非常成熟。而且是大印廠批量做,我們一星半點的估計不太行。」

    「筆記本呢?」

    「筆記本都是那種塑料皮的,倒是能弄些新花樣,但問題是貨量少,利潤薄,除非我們自己開家廠子。」

    「哦……」

    許非本來也沒當重點,就是很驚訝倆人的積極性,居然懂市場調查了。

    他擦了一遍,沒太乾淨,張儷拿過毛巾,又投了投,「小旭正在想別的路子,都魔怔了,我腦子笨,也幫不上忙。」

    「你不是笨,你是穩,謝謝……」

    許非接過毛巾,笑道:「小旭有創意,擅長想點子,有幾分靈感就敢嘗試。你比較周全,往往有把握之後才肯做。」

    「是這樣麼,我自己沒意識到。」張儷疑惑。

    「旁觀者清嘛。」

    許非擦完上半身,坐在床上道:「我這段忙,開拍就更忙了,估摸下半年都得搭進去。開店的事,還得麻煩你們多操心。對了,我媽過陣子可能要過來,常住。」

    「常,常住?」

    「嗯,我幹不了個體戶,得用她的名頭。哎,你現在轉業了,其實也可以試試,有什麼麻煩我幫你兜著。」

    「我……」

    張儷輕輕搖頭,「我自覺也沒做演員的天賦,但對影視這方面還是很感興趣,不想過早放棄。」

    「影視行業多種多樣,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就得多瞭解。」

    許非想了想,道:「這樣吧,等我們開拍,我帶你去片場轉轉。好了,不早了,你也睡吧。」

    「嗯。」

    「……」

    許非扯著腰帶,見她不動,「你要看我擦下面麼?」

    「啊?那,那我回去了。」

    張儷慌的不知所措,低頭跑出門。

    ……

    夜半。

    庭院靜謐,傻狗在狗窩裡睡覺,貓瞪著鈦合金眼巡視一圈,江山無恙,遂搖搖擺擺的跳到窗檯上。

    張儷迷迷糊糊的睡著,忽聽旁邊一陣躁動。

    「我想到了,想到了。」

    「嗯?」

    「我想到做什麼東西,哎呀,你別睡了……」

    陳小旭晃著她肩膀,「趙妍妮是個小女孩子,女孩子都喜歡可愛漂亮的小玩意,我們做暖耳怎麼樣?」

    暖耳?

    張儷勉強調動了一些思維。

    這東西很早就有,書上有記載:明朝,每年冬十一月,「入朝百官賜暖耳」。

    「有人買麼,現在都帶狗皮帽子。」她含糊道。

    「當物質生活低下的時候,人們往往不追求精緻,但現在水平提高了,尤其是京城,女孩子都喜歡美的,誰想冬天戴個破帽子呢?」

    陳小旭頗有幾分非言非語,道:「再說我們也可以做帽子呀,毛線織的,配上暖耳,湊成一套賣。

    哎呀,別睡了,這麼大的事情!」

    「多大的事也得睡覺呀,明天再折騰好不好?」

    張儷把她按回被窩,又拍了拍。

    「唔……」

    陳小旭一肚子話吐不出來,各種鬱悶。

    「暖耳?」

    第二天一早,許非聽到這個詞還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就是保暖耳罩嘛!

    後世很常見,現在比較少,因為條件不好,冬天太冷,光戴這東西不實用,得把腦袋都包起來才行。

    不過沒關係啊,加個帽子就OK!

    說起帽子,他可太深刻了,想起小時候女生戴的那種毛線帽,粉色的,白色的,紅色的,頂端有個小揪揪,可愛又漂亮。

    男生戴那種能拉下來的,把臉罩上,露個眼睛,跟反恐精英一樣。

    當然現在不行,容易被遣返,但女帽和耳罩可以,小孩大人都能用,跟自己的店格調也搭配。

    許老師欣慰,感受到了妹子們的成長,索性把這一塊交給她們去做。

    ………………

    轉眼到了6月初。

    整整燒了28天的大興安嶺火災終於撲滅,5萬多人參戰,喪生211人,直接損失5億多元。

    期間發生了各種傳說和操蛋事兒,在很長一段時間都被老百姓談論。

    比如有個「四不燒」,即松苑公園、清真寺、廁所和墳地沒有燒。

    當時民間傳言:松苑不燒,因吉祥之地,火魔不忍也;茅廁不燒,因污穢之所,火魔不屑也;墳地不燒,因鬼魔同宗,火魔不犯也。

    剩下那個,嗯。

    再有什麼怪屍事件,巨蟒事件,某縣縣長調動消防車,率先保全自家房子等等。最牛逼的,就是一個氣功大師,非說是自己發功給撲滅。

    總之,正是這場大火給中央敲響了警鐘,下決心從林區逐年疏散人口,後來又有了90年代的天然林保護工程。

    而與此同時,播了一個月的《紅樓夢》終於播到了後六集。

    風向頓時一邊倒,專家、媒體、觀眾都在罵,之前誇的也不誇了。

    首播版有很多未刪情節,比如妙玉的結局,「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紅樓夢》採用高鶚續書的一部分,自行發揮了一部分。採用續書的,是妙玉在庵中被強盜擄走;自行發揮的,是妙玉未能保全白璧之身。

    最後,妙玉流落街頭,不知所蹤。

    有合理之處,但觀眾不接受啊,更別提流落風塵的湘雲,在雪地裡被拖拽屍體的鳳姐……大觀園諸芳流散,落得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這六集,讓《紅樓夢》的熱度到了一個巔峰。

    新華書店的書再次售罄,觀眾買了回去,一邊看電視一邊對照書本,然後一邊罵街。

    一時街談巷議,盛況空前。

    以至於電視劇藝委會、《紅樓夢》學會,《中國電影報》、《中外電視》等紅學界、影視界、評論界、觀眾代表,專門舉辦了一次研討會。

    本來有王扶霖的,結果被罵怕了,連會都沒敢參加。

    「很多邏輯不通,抽掉了以「理」為基礎的金玉良緣,和以「情」為基礎的木石前盟的對立衝突。這條線索處理的失當,是導致全劇失敗的關鍵。」

    「王熙鳳為電視劇增色不少,美中不足的是對她結局的處理,遠不如原著「哭向金陵事更衰」來得深沉有意味。」

    「人物總譜鋪排失當,導演應保一線人物,不應讓寶黛釵遜於鳳姐兒,而現在鳳姐壓倒了一切。」

    「沒抓住賈寶玉的靈魂,揭示出他的叛逆精神,刻畫失之細瑣平淡,難以留下深刻印象,壓不住全劇的陣腳。」

    林黛玉受到了一致批評。

    「沒展現出她的內心世界和美好真摯的情感追求,反而將一個「妒」字作為主要特徵,使人反感。導演亦沒利用影視手段,有效地彌補演員造型優勢與表演劣勢之間的差距。」

    薛寶釵沒有受到過多批評,卻也沒有讚揚,講真,寶釵的戲份在87版確實很少。

    最集中誇讚的,是探春線。

    「編劇大膽嘗試了一條新線索,丟失了一樁好姻緣,轉被送去和親,初覺不合情理,細想卻在情理之中,且對應前文諸多鋪墊。」

    「在探春遠嫁這場戲中,機位和拍攝角度代替全劇過分倚重的文學因素佔據主導地位;環境空間造型介入情緒,和人物心理活動緊緊扭結在一起,使這個人物的處理卓而不群。」

    「續作改編的部分,除探春線外沒有任何閃光之處,且一些重要人物的行為和關鍵情節發展缺乏令人信服的邏輯根據,有的甚至不符合人之常情。可以說後6集的創作基本上是失敗的。」

    賈環、妙玉、紫鵑、尤三姐、湘雲、秋桐等各因形象,氣質,表演而受到批評。賈芸也捎帶著提了一句:

    「賈芸探監一場戲,將其塑造成了一種任俠風範,這是錯誤的。他外貌斯文清秀,是讀書人的一種心機鑽營,失之準確。」

    許非看了搖頭,只能說不同時代的理解不同。

    自這部劇起,國內正式掀起了紅樓熱,一直持續了兩年之久,專業的非專業的紛紛著書寫作,尤其探春線的改編,引來一大堆學者支持或反對。

    這時候,周汝昌和馮其庸兩派還沒勢同水火。

    周汝昌寫了首詩,「朱樓搬演多刪落,首尾全龍第一功。」

    馮其庸也認可其成功之處,寫道,「這是自有《紅樓夢》以來最大的一次普及。」

    說到點子上了,87版之前,人人知道紅樓,看過的極少,電視劇最具價值的一點,便是普及。

    至於觀眾方面,將劇情和演員分的很開。

    裡面稍微有些特點的角色都紅了,一幫漂亮姑娘,更惹得社會人士仰慕。

    尤以黛玉最甚。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20
第一百六十五章 八十年代追星(月票加更)

    「風吹著楊柳唰啦啦啦啦啦啦,小河裡水流呀嘩啦啦啦啦啦啦,誰家的媳婦她走呀走的忙呀……」

    「噗哧!」

    張儷車把子一歪,差點摔了,笑道:「你唱什麼亂七八糟的?」

    「怎麼亂七八糟,多好聽。」

    後面的陳小旭非常開心的樣子,繼續唱:「原來她要回娘家……」

    話說倆人又跑了幾天,季節因素,冬裝未上市,但她們問了好多家,真沒有暖耳這東西,全是帽子,還是皮和絨的。

    這意味著自己的想法大有可為。

    「我們明天去問問毛線、棉絨價格,要大批量買,這個能做好長好長時間。帽子手工編織太麻煩,再問問廠子,能不能便宜些。讓許老師管電視台要個條子,不用白不用。」

    「喲,你越來越像個小老闆了。」

    「我是小老闆,你就是老闆娘。」

    「啊!」

    倆人齊齊驚叫,車子要進胡同的時候,突然從旁邊竄出一人,年輕,戴個眼鏡。

    張儷反應及時,一條腿撐住地,才沒翻車。

    「黛玉!」

    那人見著陳小旭,連眼睛都在放光,就像肥宅見著洛天依一樣。

    「你,你是誰?」

    倆人往後縮了縮。

    「你別誤會,我沒有惡意,我就是想見見你,見見黛玉。」

    那人也特緊張,腦門上全是汗,連忙擺手。

    「我不認得你,沒什麼好見的!」

    陳小旭催促張儷快走,倆姑娘慌慌的,車子都顧不得騎,推著進胡同。

    邊走邊回頭,那人居然還在後面,就不遠不近的吊著,遂愈發害怕。

    「怎麼辦?怎麼辦啊?」

    「先別回家,他可能不知道我們具體住哪兒,往裡走,往裡走!」

    倆人匆匆過了25號,繼續往前,都快走到新街口了,前面猛地又跑來一人。穿西裝,白胖,氣喘吁吁。

    「陳小姐,哎呀,張小姐也在,太好了!我在這蹲半天了!」

    好嘛!

    一前一後堵住,陳小旭強裝鎮定,「你又是誰?」

    「鄙人姓張,河北龍騰演出公司的,我們準備搞個活動,請二位去唱首歌。」

    「我們不去,你找別人吧。」

    「哎,別介,價錢絕對好商量!」

    胖子伸胳膊一擋,「路費食宿我們包,三百塊錢一首怎麼樣?四百!五百!不能再多了。」

    「陳小姐,你考慮考慮,不吃虧,唱首歌就五百塊錢!」

    「張小姐,你也考慮考慮,這是我名片,先拿著!」

    倆人像兩隻小鵪鶉似的,戰戰兢兢的又抹回去。

    胖子一路糾纏,冷不丁看著戴眼鏡那哥們,誤會是同行,「嘿,有點先來後到啊,我這邊談完你再說!」

    「……」

    張儷臉蛋刷白,不知如何是好,忽地眼睛一瞥,見一老太太在遠處溜躂。

    「劉大媽!」

    她高聲喊:「這倆人我不認識,非要纏著我們!」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劉大媽小腳邁開,踩著風火輪就過來了,「喲,這一胖一瘦,一圓一扁的,想幹嘛啊?調戲大姑娘是吧?我告訴你們,我年輕時候可給鬼子坦克挖過坑,哪特麼來的臭流氓啊,趕緊走!」

    「我不是流氓,我請她們去演出。」

    「演什麼出,趕緊走,不然跟我上派出所去!」

    老太太戰鬥力槓槓的,轟走了二人,又護送姑娘們回家,坐了一會才離開。

    「可嚇死我了!」

    「我現在還沒緩過來呢。」

    陳小旭撫著胸口,半天才喘勻,「他們怎麼知道我們住這兒的?」

    「你們裡裡外外的,難免被人注意。」

    沈霖也擔憂,「現在還沒摸清具體地址,以後怎麼辦啊?」

    「砰砰砰!」

    「砰砰砰!」

    正說著,有人敲門,幾個鄰居的聲音。沈霖過去開門,嘩啦湧進來一幫大爺大媽。

    「怎麼著閨女,聽說有人欺負你了?」

    「沒有,就是被嚇著了,不認識的,還非得纏著說話。」

    「喲,那不就是耍流氓麼?擱嚴打那會兒,夠槍斃的了!」

    「沒那麼嚴重,她們現在是大明星,難免有些不理智的觀眾。」

    「不理智就耍流氓啊?閨女你放心,我們都看著呢,以後誰敢再來,准保他進不了百花胡同!」

    「對,不讓他進來!」

    大爺大媽嚷嚷一番,義憤填膺的走了。姑娘們心裡熱乎乎的,情緒也穩定許多。

    陳小旭喝了口水,問:「哎沈霖,你今天又沒去上班啊?」

    「呃,最近沒什麼活動。」

    沈霖尷尬,她是中國電影樂團的臨時工,有活動才去主持,沒事幹呆著。她跟吳小東過的也十分拮据,省吃儉用。

    張儷知道情況,一摸那張名片還塞在衣兜裡,想想道:「你最近有空,要不你去試試?」

    「這,這都幹什麼的?」

    「就是跟觀眾見見面,唱幾首歌,你唱歌還好聽,酬勞不低呢。」

    一提錢,沈霖有點心動。

    陳小旭也道:「你叫上胡則紅、姬玉一塊,好有個伴。」

    「呃,那我先問問吧。」沈霖點頭。

    話說《紅樓夢》播出之後,眾姑娘一夜爆紅。

    這階段國內的走穴市場已經初具規模,各種邀請,陳小旭、沈霖、鄧潔、胡則紅等人,差不多走了兩年穴。

    掙的不算多,一共能有一萬塊錢。而期間,就出了那盤「昔日紅樓影星,今日歌壇新秀」的磁帶。

    還有陳力,她唱一首《枉凝眉》就是三百,固定價位,跟阿毛並列為演出費最高的歌手。

    同場的有竇大仙和娜英,倆人拿五十……

    不過現在麼,陳小旭可沒心思,要做大事的人。

    到了晚上,許非回來。

    他聽了也犯合計,於是跟派出所打了個招呼,幫忙多看著點,又找於佳佳寫了篇稿子。

    大意是「不要打擾演員的私下生活,找到家門口這種行為是非常不恥的,如果要談事情,請撥打電話XXXXX,聯繫人,許先生。」

    沒有明星和飯圈的年代,絕大部分觀眾都很友好,他又專門盯了兩天,見確實無事才放心。

    ………………

    「劇本圍讀?」

    當許非提出這個意見時,李沐、鄭小龍、尤曉剛全部懵逼。

    「怎麼個意思?」

    「就是把導演、編劇、主演、工作人員聚在一起,對劇本從頭至尾進行梳理。演員讀角色台詞,敘述部分由工作人員來讀。」

    「這個,我覺得沒什麼必要吧?」

    尤曉剛倒不是挑刺,是真不理解,「再說演員讀也就罷了,工作人員為什麼要參加?」

    「為了吃透劇本!一部好作品的成功,絕不僅僅是演員的作用。我從《紅樓夢》出來的,那邊連化妝、攝影都堪稱半個紅學家,大家都吃透了劇本,拍攝期間才會形成一個共性的目標和交流。

    而且演員一般只讀自己的部分,往往忽略對手。通過這個圍讀,能讓他們從個人提升到整體,更有利於合作。

    再說劇本也是編劇寫的,人無完人,大家齊心協力,就可能發現一些問題。」

    「……」

    鄭小龍想想,問:「你是打算都讀麼?那一天可下不來。」

    「分階段吧,每次讀幾集。」

    「我覺得可以,有助於團隊配合,也不費什麼事。」李沐道。

    「呃,那先試試吧。」尤曉剛不太情願。

    「行,那我去準備,就定明天了。」

    《胡同人家》基本籌備完畢,很快進入拍攝階段。許非提這個不是突發奇想,而是必要的一個程序。

    劇本圍讀,或者叫劇本研讀,西方那邊傳過來,韓國嚴格遵守,近些年才在內地鋪開。一般負責任的劇組都會搞,負責任的演員也會參加。

    當然你要說什麼腕兒沒時間,或者小鮮肉話都說不利索這些狗屁倒灶,那也多了去了。

    自己保重就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20
第一百六十六章 劇本圍讀會

    次日一早,藝術中心來了好多人。

    所有主創齊聚,跟電視台借了間最大的會議室,都知道今天開劇本圍讀會,但具體怎麼個做法,大家一頭霧水。

    許非站在大門口等人,不多時,一個男子載著個女孩過來。

    「許同志!」

    「哎,不好意思啊,孩子請假了吧?」

    「請了一天,老師特別支持,沒關係。」

    「今兒第一次,主要讓孩子感受感受氣氛,以後就不用請了,上學為重。」

    聊了幾句,男人又跟女孩叮囑,要聽話,下班再來接她云云。小姑娘十分懂事,不嬌不鬧,待父親離開,自個問:「叔叔,我們要開一天會麼?」

    「叫哥哥。」

    「哥哥,我們開一天會麼?」

    「嗯,要是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那中午管飯麼?」

    「管啊。」

    「哦,管飯就行。」

    許非拉著曹影上樓,畢竟是小姑娘,一看這地方,這麼多陌生人,還是有點怕,緊緊攥住那隻大手。

    倆人進到會議室,鄭小龍見人到齊了,示意尤曉剛。

    尤曉剛開口道:「好了,我先說一下,今天開個劇本圍讀會,主要是提高各位對劇本的理解,順便也認識認識,大家先自我介紹一下吧。」

    他站起身,正正經經,「我是這部劇的導演,尤曉剛。」

    「我是責任編輯,鄭小龍。」

    「我是總編劇,梁左。」

    「我是攝像,畢建華。」

    「我叫葛尤,飾演白奮鬥。」

    「我叫劉貝,飾演陶蓓。」

    連曹影也站起來,還鞠了個躬,「我叫曹影,飾演趙妍妮。」

    ……

    幾十個人說了一圈,費了不少時間,開始對這種形式還挺彆扭,但當一個個輪下去,不自覺就有一種端正嚴肅的氣氛形成,心中不敢怠慢。

    「好了,這東西是許非提出來的,下面讓他簡單講一講。」

    「呃,所謂劇本圍讀,顧名思義,就是大家一起讀劇本。先分配角色啊,大家手裡都有吧……」

    許非掃了一遍,道:「第一集,大雜院裡的人物多數出場,你們各自讀各自的台詞。敘述部分請尤導代勞,幾個路人角色由我、馮曉剛、趙寶鋼代替。

    如果覺得有地方不妥,比如這句話不通順,這個詞不恰當,可以隨時打斷,大家一起研究。

    尤哥,你開始吧!」

    「誒!」

    葛尤抿了口水,咳了兩聲,念道:「你相……相信愛情麼?」

    眾人一陣輕笑。

    尤曉剛道:「你別緊張,聲都發顫了。」

    「你深呼吸,全身放鬆,別跟念課文似的,就照你平時說話的節奏。」許非道。

    「……」

    葛尤吸氣呼氣,找了一會狀態,重新道:「你相信愛情麼?我信,尤其是一見鍾情。有人說,這世上沒有一見鍾情,無非都是見色起意,但我不這麼看。

    我對你就是一見鍾情,可我沒見色起意。」

    「鏡頭轉到對面,對面蹲著一條狗。」尤曉剛道。

    「噗!」

    有人忍不住,又連忙摀住嘴。

    像燈光、攝像什麼的,都是頭一次見著劇本。通常一群人一塊看什麼東西,節奏是不同的,有的快,有的慢。

    現在也如此,很多人沒跟著念白走,自己默默往下看,可看著看著,聽覺上忽然被孤立,又不得不回到念白處。

    「賣書的?」趙寶鋼喊道。

    「誒誒,您想買什麼書?」葛尤道。

    「你有什麼啊?」

    「應有盡有,人類的文明結晶基本都在這兒了。《紅樓夢》,四大名著,講述了一對封建社會小兒女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太深。」

    「《平凡的世界》,最新力作,講述了一對現代社會小兒女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太長。」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革命經典,講述了一對布爾什維克小兒女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太左。你有沒有那種,那種……」

    趙寶鋼嘿嘿笑道,「低俗的?」

    「有,有!滿足群眾的不同文化需求是我們的責任。」

    葛尤慢慢進入狀態,他沒受過專業訓練,但懂得如何放鬆,用自己溫吞的,獨特的,一本正經的語調說出來,就是很有味道。

    「這不還是《平凡的世界》麼?」

    「裡頭可是不平凡的世界。」

    葛尤拍了拍桌子,彷彿拍了拍書。

    「哦……人才啊!」趙寶鋼恍然。

    「哎哎,人多眼雜,回去再看,保您滿意。」

    「對對,回去再看……哎,你不會看不起我吧?」

    「哪兒能呢?就算全國人民的文化水平都上來了,也得允許有個把俗人存在。您走好!」

    葛尤一手捏著劇本,一手還擺了擺。

    「白奮鬥推著裝滿書本和磁帶的三輪車,走在悶葫蘆罐兒胡同。」尤曉剛道。

    悶葫蘆罐兒,又叫撲滿,是古代的存錢罐。

    通常是陶罐,頂端開一條狹口,錢裝滿後,將其敲碎取之。「滿則撲之」,故名「撲滿」。

    「白奮鬥!」

    許非喊了一聲,「你怎麼跑胡同裡賣來了?」

    「沒辦法啊,王府井被一群港台歌曲的佔了,西單全是荷東的士高,我這種熱愛祖國的只能做做街坊生意。」

    「少跟我貧,我告訴你啊,有人舉報你出售不良書刊,這是違法的知道麼?」

    「哎喲,劉同志,我哪敢啊?我這都是正經書!」

    「你們這一套我見多了,不就是把書換個皮兒賣麼!看看,這是什麼?」許非敲著桌子。

    「《平凡的世界》。」

    「裡邊呢?」

    「裡邊兒……」

    「哼!」

    許非作勢一頓,隨即抬高聲調,「《***的葬禮》?你包它幹什麼?!」

    「這不沒找著別的書皮兒麼……劉同志,我向您保證,我不干違反職業道德的事兒。」

    「你可有前科,給我安分著點,別讓我逮著!」

    「誒誒,您回見!」

    第一集的故事,主要講陶蓓加入時裝表演隊,培訓了幾個月,第一次回家。陶茂森反對孫女當模特,發生矛盾。

    結果某天夜裡,陶茂森被發現自己偷摸看模特大賽……

    前面葛尤讀詞,溫吞如水,跟著劉貝讀詞,青澀平實,卻還都在情景裡。

    再後面,尤曉剛道:「鏡頭轉到大雜院,戴紅花正在練功。」

    「丑末寅初,日轉扶桑。我猛抬頭見天上星,星共鬥,斗和辰,它是渺渺茫茫,恍恍惚惚,密密匝匝……」

    韓影曲劇團出身,這段京韻大鼓直接唱了出來。

    老太太中氣十足,嗓音清亮,哎喲這高啊,選了二十多個小二黑愣沒接住。

    「好!」

    大家拍著巴掌,紛紛起鬨。

    戴紅花是最出彩的一個,身上有誇張、戲劇化的特點,老太太拿捏精準,一亮嗓,氣氛立時起來了。

    「我說老戴同志,你大早上又作什麼妖呢?」

    莫岐隨即接上,老頭看著乾瘦,氣息不比韓影弱。

    「怎麼叫作妖啊,俺們居委會迎亞運大聯歡,我準備節目呢。」

    「你準備節目,別人還活不活了?」

    「怎麼就不活了,你一國營退休老會計,不比我們文藝戰線差啊,我都能活八十歲,你起碼也得七十九吧。哎,陶茂森別走啊,你出不出節目?」

    「那個,韓老師!」

    許非進行了第一次打斷,「這麼叫沒特點,你試試尾音捲起來。」

    「捲起來?陶茂深?」

    「不,您髮絲兒的音試試。」

    「絲兒?陶茂森兒,陶茂森兒!」

    韓影喊了兩嗓子,大笑:「哈哈,這個好!」

    「咱繼續。」

    「老會計氣的回屋,白奮鬥和陶蓓結伴進來。」尤曉剛道。

    「喲,哪兒來的大明星啊?」

    「戴奶奶,是我,小貝!」

    「停!」

    「劉貝你別怵,韓老師嗓門大沒關係,你按自己的節奏走。」許非道。

    「嗯嗯。」劉貝猛點頭。

    「……」

    尤曉剛張張嘴,想說沒說出來。

    「西葫蘆,你也挺好的呀?」

    「好好,就是最近特忙。」

    「喲,那你可是忙大事吧?」

    「嘿嘿,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兒,每天就從白到晚瞎忙……」

    牛振華臉上一坨肉,擠的眼睛都眯縫著,「你說好不容易說服了美國不打利比亞,日本又被制裁了,剛想抓一抓美蘇關係,海地總統又下台了。這不日夫科夫請我吃好幾次飯了,我都沒空搭理。」

    「噗!」

    知道要嚴肅,要嚴肅,但在場人就是忍不住。

    美國空襲利比亞,海地總統下台,是去年的政治事件。日本被美國製裁,日夫科夫訪華,是今年的大事。

    以往的電視劇,沒有這麼寫台詞的。

    而大家讀了半天,挺多人砸吧砸吧嘴,也品出味道來了。本來不太理解劇本圍讀,現在一聽,喲,好像有點過癮呢!

    …………

    花了一上午,剛剛讀完一集。

    今天計畫是三集,估摸得到天黑。其實不用全劇都讀,那得累死,大家進入這個狀態就好。

    中午休息時,一塊去食堂吃飯。

    許非拉著曹影,捧著自己的飯盒,「你就用我的吧,嫌棄麼?」

    「你都這麼問了,我只能說不嫌棄呀。」小姑娘跟他接觸半天,也不怎麼怕了。

    「哈,那給你借個碗吧。」

    「呃……」

    曹影往裡面瞅瞅,搖頭道:「不要,還是用你的吧。」

    許非打了二兩米飯,一份肉菜,又跟食堂借了個盤子,飯和菜堆在一塊,順帶兩瓶汽水。找地方坐下,小姑娘左顧右盼,十分新奇。

    「你現在念初中吧?」

    「嗯,初一了。」

    「學習怎麼樣,有沒有把握考上高中?」

    「你怎麼跟我媽一樣啊……」

    曹影塞了一大口飯,吃的極香,「我是覺得不太好,可能考不上。」

    「考不上也沒關係,現在出路多了,不像以前。你要想學生存本領,就報個職業學校,要想在影視界發展,就報個藝術院校……」

    「許非!」

    他正逗小孩,李健群端著盤子過來,「可以坐麼?」

    「坐坐,你說咱倆都合作一個月了,老跟第一次見面似的。」他挪了挪盤子。

    「……」

    李健群笑了笑,似有什麼事兒,但沒開口,吃了幾口飯才道:「下午的圍讀,我有點擔心。」

    「擔心什麼?」

    「我……」

    她眼波流轉,略顯羞澀,「我台詞不太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20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台詞(月票加更)

    「嗯?我覺得還可以吧。」

    「我原本也覺得可以,但聽了韓老師和莫老師的台詞,簡直無地自容了。」

    李健群既坦誠又羞澀,摸摸曹影的臉蛋,笑道:「小影說的都比我強多了。」

    「不,姐姐很厲害的!」

    曹影扒著飯大聲道。

    嘿,你個敗家孩子!她三十歲,你叫姐,我二十二,你叫叔???

    許非明白對方的心情,劇本圍讀最檢驗演員的台詞功力。沒有任何花哨,純口條,誰高誰低一下就能聽出來。

    像上午那場,葛尤的節奏和情緒不足,勝在放鬆自然。劉貝學京劇的,一時轉不過來,差火候。

    牛振華說相聲的,口條順,影視情緒差點。韓影嗓門大,人物特徵鮮明,優勢蓋過了劣勢,讓她整點抒情緩慢的保證不是這水準。

    或多或少都有毛病,但不是大毛病,慢慢就能調整。

    其中優秀的:姜黎黎經驗豐富,濮存新演話劇多年,音色還好聽,莫岐最穩,信手拈來。

    還有沒出場的梁貫華,雖然只演了幾年話劇,范兒已經妥了,加上那噸位,往那兒一坐老神在在。

    而李健群對戲最多的,便是這個胖子。

    「我口音重,怕說不好。」

    「那你就用武漢話講,反正是個外地媳婦。」

    「這能行麼?」

    「當然行啊,電視劇出現方言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注意得讓觀眾聽懂,過於生僻的就不要用了。」

    「……」

    李健群想想,有了準備,又笑出一口白牙,夾了塊肉給曹影,「多吃點,下午還要坐很久呢。」

    「謝謝姐姐!」

    曹影咧開嘴,惡意賣萌,倆人還都有顆痣。

    轉眼午休過去,下午場開始。

    氣氛跟早上完全不同,都明白這東西是干嘛的了,甚至鄭小龍調來一台攝像機,拍些資料存檔。許非也拍了好些照片,作為內部刊物的素材。

    全體就位後,鄭小龍示意尤曉剛,你說說吧。

    我特麼說什麼啊?

    尤曉剛心裡吐槽,嘴上道:「上午是個適應階段,大家表現都不錯,但其他人積極性不強。覺得不妥就提,別憋著,不然開這個會就沒意義了。」

    「還有一點。」

    梁左忽然開口,「於蘭姑這個角色,之前選的演員打算說陝西話,現在李老師,您這個……」

    「我是武漢人,我想先用普通話試試。」李健群道。

    「那咱們先走一遍吧。」梁貫華道。

    「行,開始!」

    尤曉剛照例念敘述部分,「傍晚,大雜院一片忙碌,張秋梅在小廚房裡做飯。」

    「喲,打烊了?今兒生意怎麼樣?」

    姜黎黎完全愛上了圍讀,聲情並茂,還帶手勢。

    「挺好的,你做飯呢?」李健群道。

    「妮子今兒非要吃炸醬麵,我東家借西家挪才摳出點醬。」

    「哦,我先進去了。」

    呃……

    眾人略尷尬,就是那種刻意發音的普通話,非常生硬。

    李健群停下,「怎麼樣?」

    她見大家表情,自己先笑了,「好吧好吧,我就知道不太行。姜老師,麻煩再來一遍好麼?」

    「哎喲,你這個客氣勁兒,我都不好意思了!」

    姜黎黎一擺手,「蘭姑,打烊了?今兒生意怎麼樣?」

    「蠻好,你(nia)在奏飯?」

    嚯!

    許非眼睛一亮,說家鄉話的李老師太有味道了。

    「老趙今兒非要吃炸醬麵,我東家借西家挪才摳出點醬。」

    「哦,窩先進塊了。」

    「於蘭姑進了屋子,大家習慣了她寡言少語,史胖子後腳跟進來。」尤曉剛道。

    姜黎黎道:「我說胖子,你媳婦兒跟仙女兒似的啊,搬來一年了,每一句話超過十個字。」

    「她本來就天上的仙女兒,嫁給我是扶貧來了。」梁貫華語言天賦槓槓的,操著一口地道的河南話。

    「哎喲,你這真是盛酒的葫蘆——肚量大啊。」

    「趙老師對你不也這樣,你不還得給人家做飯。」

    「嘿!」姜黎黎瞪眼。

    「躍進?」李健群喚道。

    「誒!」

    「晚上吃麼斯咧?」

    「吃醋溜白菜怎麼樣?」

    「闊以。」

    「你等會啊,馬上就好。」

    「……」

    葛尤、劉貝、韓影等人真就對視一眼,齊齊發出「嘖嘖」的聲音。

    許非輕拍了兩下巴掌,剛才這段真的好。武漢話自帶RAP感,很沖,不懂的以為在吵架。

    但李老師說起來,意外溫柔,這溫柔融合方言的沖,形成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就是那種,嗯,有點可愛又性感的意思。

    ……

    不知不覺,天光黯淡。

    大家圍讀了三集,意猶未盡,都生出一股齊心協力做成一件事的滿足感。

    「辛苦了啊,明天還是這個時間,我們準備讀六集,六集過後,相信你們也都明白這個狀態了。」

    尤曉剛擰擰脖子,除了某一點不爽之外,也是非常愉悅。

    「那個,誰還有話要說的麼?」

    「我沒有,老鄭?」魯小威道。

    「我也沒啥說的,許非?」鄭小龍道。

    「呃,那我就說兩句。」

    噗!

    眾人一樂,還真說啊。

    許非才不管那個,笑道:「原則上,這個話我沒有資格講,今天算踰越了啊。

    我們這部劇的特點,大家已經瞭解,沒有複雜的劇情,全靠演員自身的素質在支撐。那請諸位來,本就是希望,也是有信心,相信大家能把這部劇撐起來。

    為什麼說這個呢?因為現在有個普遍現象,就是配音,我不是說配音不好,我演賈芸也是配的音。

    這個傳統由來已久,情有可原,比如沒有現場收音的條件,或者很多演員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等等。」

    聽這個,大家都一愣。

    這年頭的影視劇,基本都是配音。後世一提起配音,總帶點貶義嘲笑的意思,現在卻極為平常,甚至被視為一種追求藝術完美的行為。

    像《紅樓夢》、《西遊記》,還有李健群的作品,很多都是配音。

    「這就造成一個問題,很多人的台詞和表演是剝離開的,甚至不重視演員的台詞功力。但它不應該是剝離開的,本就是融為一體。

    我覺得深層原因有二:一是塑造角色,現在普遍要求,你像就可以了。演員的外形符合,就把你找進組,呈現出一個具象化的形象,然後再找貼合人物的配音,歸根結底還是像。

    第二就是藝術院校的教學,話劇除外,一直以來飽受波折,近些年才開始穩定,慢慢研究自己的一個成體系化的理論和方法。

    而在這部劇裡,台詞的份量有多大,不用多言。

    那我的意思就是,開拍在即,諸位老師,諸位前輩,已經可以毫無保留的釋放出來了。

    不光用你們的形象,更用你們的表演,一起來打造這部經典!」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20
第一百六十八章 躊躇滿志

    臨近開機,許非愈發忙碌。

    他現在的職位很模糊,掛名副導演,但很多製片的活也干,編劇的活也干,服裝道具也參與,演員不懂的也找他。

    而且有時候不是主動參與,那幫人好像形成習慣了:遇事不決,量子力學。

    啊不是,遇事不決,找許老師。

    六月末的一天下午,許非抽空跑到中國錄音錄像總社附近。

    這裡有蘇越的音樂工作室,張婧林也在,看樣子已成情侶。

    雖說蘇越後來幹了一件很操蛋的事兒,但對張婧林沒的說。這是個非常簡單的女人,就要愛,別的什麼都不要。

    蘇越能給她這份愛。

    「許老師掐著時間來的,再晚幾個月,就見不著我們了。」張婧林一臉幸福甜蜜。

    「怎麼個意思?」

    「他要去日本留學,我陪他。」

    「呃……」

    許非撓撓頭,不知道說啥,道:「那我還真來巧了,是這樣,我們準備拍一部市井生活的電視劇,想請蘇老師寫個主題曲。」

    「市井生活?」

    蘇越想了想,「我沒嘗試過,你什麼時候要?」

    「你出國前寫好就行。」

    「那有點緊,我得先瞭解你們這部劇,最好看看劇本,不一定來得及。」

    「哎,你不有一首現成的麼?」張婧林忽道。

    「那個……」蘇越猶豫。

    「怎麼,不願意讓我欣賞欣賞?」許非笑道。

    「不是不是,這歌是陳哲寫完詞,原本有人譜曲,我又拿過來重譜了一遍,還得徵求人家同意。再說也不適合市井生活,風格比較粗獷,還帶點搖滾。」

    「沒關係,我們主角是個賣磁帶的,正好需要歌,讓他放一放,說不準就紅了。」

    「那就直接轉給許老師得了……哎,那歌叫《我的歌》。」張婧林道。

    「《我的歌》?」

    許非納悶,那是什麼歌?

    「我給你唱兩句,你給我伴奏。」

    蘇越沒辦法,手放在琴鍵上,談了幾個音。張婧林清清嗓子,開口來了一句:「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

    噗!

    這尼瑪就是《我的歌》???

    這明明就是《黃土高坡》!!!

    「照著我窯洞曬著我的胳膊,還有我的牛跟著我。」

    張婧林唱完一段,忙問:「怎麼樣,怎麼樣?」

    「好啊!」

    許非拍拍巴掌,由衷道:「完全區別於那些矯揉造作的流行歌曲,豪邁奔放,朗朗上口,還帶點西北民歌的意思吧?」

    「許老師也是行家啊!」蘇越眼睛一亮。

    「過獎過獎。呃,這歌我十分喜歡,如果可以,咱們就商量商量,做不了主題曲,但我想在電視劇裡播放,就由婧林來唱。」

    事情很簡單,仨人吃了頓飯,許非便拿到了這首歌的版權。

    友情價六十塊——現實中,這歌賣了九十五塊錢。

    其實這年頭沒有版權,著作權法還沒出台,而即便出台了,也沒人拿版權當回事。陳小二跟央視的官司,就是最好的例子。

    特別是歌壇,都是八十年代翻唱潮起的壞頭,你唱我的,我唱你的,天經地義。誰要較真講版權,倒像是不懂事的壞人,會引發眾怒。

    所以這六十塊錢,更像是首次使用權。

    許非很意外啊,因為藝術中心的作曲雷蕾懷孕待產,他才找蘇越邀歌,沒想到還有驚喜。

    《黃土高坡》的首唱,本就是張婧林,但沒紅。後來被另一個歌手唱紅全國,並掀起了近十年的西北風浪潮。

    所謂西北風,是針對內地樂壇荒漠而言。

    眼下充斥著海量的翻唱歌曲和港台音樂,幾乎沒有原創土壤,一些堅持原創的音樂人力圖改變現狀。

    於是由歌手王斯的《信天游》開端,又被《黃土高坡》一舉推上高峰,颳起了原創熱潮,並直接帶動了九十年代校園歌曲的黃金時代。

    而現在,《黃土高坡》被許非攥在手裡,自然要捧一捧張婧林了。

    ………………

    七月初,凌晨三點。

    天還沒亮,整座城市仍在熟睡之中。許非穿戴整齊,拿著手電筒到了院子,用繩在車頭一綁,就是個簡易照明燈。

    又伸手往狗窩裡一拽,葫蘆蹬著腿被拽出來,pia在後座。

    他跨上自行車,「扶好啊,掉了可不管。」

    「汪!」

    你特娘還是人嘛?

    許非蹬著車子,從新街口大街往南走,一條直線,抵達菜市口附近。狗緊緊把著他後腰,一動不敢動。

    到南半截胡同19號院,他按了按鈴,不一會,父親送曹影出來。

    「許同志,真不好意思,還要你來接。」

    「沒事,反正離的不遠,晚上我再送她回來。」

    「那麻煩你了,快謝謝叔叔。」

    「謝謝叔叔,哇,小狗!」

    曹影一把抱住葫蘆,狗順勢埋進去,開始蹭。許非就很納悶,拜託,你是母狗啊!

    總之,二人一狗趕往大菊胡同的片場。街上悄靜漆黑,路燈都是一段一段的,以前更差,近兩年為了迎亞運,才大力搞基建。

    「你放暑假了麼?」

    「沒呢。」

    「那就讓你出來?」

    「嘻嘻,老師提前給我假,讓我好好加油拍戲。」

    「你還挺自豪,那是看你學習不好,才給你假。你要是尖子生,恨不能讓你二十小時泡學校。」

    「唔,你怎麼這麼煩人!」

    小姑娘被戳破真相,臉上掛不住。

    許老師得意洋洋,呸,你個學渣!

    一路騎到了大菊胡同,烏漆嘛黑的,唯26號院燈火通明,門口停著面包車,工作人員進進出出。

    他拉著曹影進院,見劇組已經忙碌起來,攝像機不斷調試位置,各屋子臨時充當了化妝間、服裝間、道具間。

    通往28號的月亮門加了木柵欄,直接鎖死,另一邊的牆頭上趴著幾個半大小子,好奇觀望。

    劇組提前打了招呼,免得舉報擾民。

    「喲,還真帶了條狗啊?」

    「多新鮮啊,我們家可是要貓有貓,要狗有狗,要王八有王八!一會它可是主角。」

    「那倒是,它不聽話,我們全玩完。」

    許非把葫蘆拴在木樁子上,進了化妝間,葛尤、李健群和劉貝在裡頭。

    李健群穿著自己設計的襯衫,下面是裙子,長發飄飄,真跟仙女似的。

    他在旁邊看了一會,十分彆扭,忍不住道:「你這麼化完全不符合人物,於蘭姑是帶點幽怨那種,你弄濃妝幹什麼?」

    「不要太濃,那口紅拿走,換個淺的。一定要突出眼睛,睫毛長一點,哎,對!」

    「李老師臉型較長,兩邊頭髮得襯著,或者就是齊劉海,往後扎……」

    李健群不說話,嘴角翹著任他發揮。

    劉貝撇撇嘴,道:「許老師,你可偏心啊,你咋不指導指導我?」

    「你已經很完美了,要懂得過猶不及的道理。」葛尤插嘴道。

    「有你什麼事啊,穿好你那衣服得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葛尤鬱悶。

    他已經換上了那套定製服裝,簡直就像黑暗中的螢火蟲一樣,鮮明奪目。

    不一會,李健群化好妝,對著鏡子細細打量,笑道:「還不錯,跟你設計一個水準。」

    「我就當你誇我了。」

    許非臉皮厚,見劉貝也完事了,招手道:「來,給你看看衣服。」

    「嗯,我就盼著這天呢!」

    倆人進了服裝間,正中央最顯眼的一套長架子,用布蒙著,許非刷的一扯。

    哇!

    很多年以後,每當劉貝在拍新戲的時候,準會想起許老師帶她來看衣服的這個凌晨。

    她穿過設計版,這些是完成版,二十件漂亮時尚的衣服擺在一起,瞬間還原了女孩子的小公主夢。

    「這,這些都是我的麼?」

    「不是你的,暫借給你,損壞了要賠。」

    嘖!

    姓許,名非,特技:現場KY。

    「到結束為止,這些服裝就交給你保管了,看好每天的戲份,配上相應的服裝,上面有編號。」

    「我一定看管好,死也要看管好!」

    劉貝眼中冒出熊熊火焰,不可逼視。

    等她換完衣服出來,濮存新、姜黎黎、梁貫華等人也到了,哪有什麼車接車送,全是自己騎車。

    而大家一瞧劉貝,齊聲讚歎。

    吉普賽風格的長裙子,層層疊疊的花邊做了簡化,色彩以紅黑為主,腰身修的極細,大脖領往裡收了收。

    頭上包著稍淺色的頭巾,戴著太陽鏡。

    劉貝不是驚豔的美,要細品,有股獨特的,荷爾蒙散發的性感。

    她這一出來,鎮壓全場。因為拍第一集,陶蓓的亮相一定要抓住眼球。結果再一瞧葛尤,又大笑。

    娘誒,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而外面,天光已亮。

    尤曉剛和畢建華扛著攝影機到處拍,先拍胡同,再爬到樹上,拍大院整體。

    這叫空鏡頭,晨昏之景,四時之景都要拍,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補充。比如每集開頭,放個胡同的空鏡頭,一看天色景物,觀眾就曉得是早是晚,是春是秋,是雨是雪。

    到了七點鐘左右,一切準備妥當。

    照例沒啥儀式,就趙寶鋼放了掛小鞭,尤曉剛躊躇滿志:

    「《胡同人家》,開機!」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20:20
第一百六十九章 遇事不決

    《胡同人家》跟《我愛我家》不同。

    《我愛我家》就是電視劇版的話劇,連拍攝方式都跟話劇差不多,一個舞台搭幾個景,請些觀眾,現場拍,現場看,現場樂。

    一集一集順著拍,情節連貫。

    《胡同人家》有情景喜劇的因素,卻也貼合傳統電視劇,有順拍,有跳拍,不是很連貫。只能說儘量的,將單集劇情集中到一起拍攝。

    大雜院裡住著白奮鬥、陶蓓、陶茂森、戴紅花、西葫蘆、趙志遠、張秋梅、趙妍妮、史躍進、於蘭姑十個人。

    分兩集出場,白描手法,讓觀眾對角色有個初步瞭解。

    今兒是第一集,戲點全在白奮鬥、陶蓓、陶茂森和戴紅花身上,其餘都是輔助。

    劇組在胡同口架好機器,第一組鏡頭,便是劇本圍讀會念的那段。許非之前是選角副導演,現在又成了現場副導演,過來問:「尤導,都準備好了,要不要先試幾條?」

    「得試幾條,開始吧。」

    尤曉剛示意場記,場記雙手張開,「《胡同人家》第一組第一鏡……啪!」

    只見葛尤蹲在街邊,畢建華扛著攝影機蹲在對面,正對臉。

    「你相信愛情麼?我信,特別是一見鍾情……」

    隨著他念,尤曉剛慢慢皺起眉。語速、節奏跟圍讀會差不多,可以過關,但表情太硬了,或者說不準確。

    「停!」

    「尤子,你那個神態不對,再柔和一點。」

    「好好!」

    「再來啊!」

    「你相信愛情麼?我信……」

    「停!還是差點。」

    「停!」

    「停!」

    反覆試了好幾遍,都不滿意。

    尤曉剛有點急躁,白奮鬥這個主角立不起來,整部劇就失敗了。

    「來,我給你講講戲。」

    他招招手,忽地頓了下,又轉頭道:「許非,你帶人把鳥轟一轟,省的一會干擾錄音。」

    「好!」

    許非叫過趙寶鋼、馮褲子,拿了幾根竹竿,啪啪啪開始趕鳥。

    「啾啾!」

    「咻咻!」

    胡同裡全是粗壯的大樹,綠蔭濃密,枝葉茂盛。樹上一陣亂響,足有百隻小鳥撲騰騰飛起,在空中盤旋一會,又落下。

    許非啪啪啪又打,又落,如此幾番,總算暫飛別處。

    而這邊,葛尤正認認真真聽導演講戲。

    「白奮鬥呢,不是具體的某個人,你可以把他看作一個符號。比如油嘴滑舌,小機靈,熱愛文藝,渴望愛情,想賺大錢,又不想找份正經工作,覺得受拘束……他集中體現了很大一部分人的特點,面對這個社會變化,迷茫又沖動的感覺。」

    「嗯嗯。」

    葛尤連連點頭,專門等了一會,又聽對方問:「懂了麼?」

    嗯?

    他眨眨眼,些許困惑。

    這些東西,之前開會不是講過麼?當時交流好好的,自己本來就明白……我現在需要的不是這個啊!

    「呃,導演,那您覺得我這個神態,做成什麼樣最好?」他忍不住問。

    「就是帶點痞,帶點調侃,卻又有些正經的感覺。」

    「哦,我試試吧。」

    葛尤撓撓頭,蹲回路邊。

    許非也打完了鳥,繼續旁觀,只見他面部肌肉顫動,似硬擠出來的一絲笑容,滑稽油膩,還不如前幾次。

    「你相信愛情麼?」

    嘖!

    尤曉剛愈發皺眉,堅持聽完,索性道:「咱們調整一下吧,先拍下一組,趙寶鋼、許非準備。」

    緊跟著,進入下一組鏡頭。

    趙寶鋼客串買書的路人甲,許非客串民警,是個時常露臉的大龍套。

    大鋼子演技很好的,只是機會少,像《羅曼蒂克消亡史》那個被活埋的傢伙,就演的頗為到位。

    而且台詞也棒,《便衣警察》周志明的配音便是他。

    倆人角色簡單,設定單一,大鋼子抓住猥瑣,許非抓住嚴肅就OK,但葛尤還是不行,總覺著不像白奮鬥。

    他剛剛出道,遠沒有後世的舉重若輕。

    一遍遍試,自己也著急,一著急狀態更不對,連圍讀的水準都發揮不出來了。

    眼瞅著快到中午,進度嚴重拖後,工作人員的臉色也逐漸難看,沒想到開頭就這麼不順利。

    許非剛要張口,趙寶鋼那貨顛顛湊過去,「導演,要不休息一會,飯到了。」

    「飯,還想吃飯……」

    尤曉剛憋悶,剛要發火,一想也不對,擺手道:「行了,休息,休息!」

    「誒,大家過來領飯了。」

    趙寶鋼守著幾個大桶,咣咣磕勺子,眾人排隊打飯。

    劉貝也鬱悶,穿得漂漂亮亮的,結果等了一上午沒戲。她拿了倆饅頭,一份醬菜,剛坐下,又聽導演喊:

    「葛尤、劉貝、韓老師、莫老師,來我們再對對戲。」

    尤曉剛召集四人,又把這集的編劇梁左叫過去,重頭捋思路。

    「……」

    許非瞧了瞧,琢磨出點意思,捧著六個饅頭湊到李老師那邊,濮存新、牛振華、梁貫華幾人都在。

    姜黎黎、李健群差點,剩下的飯量都大,饅頭堆一塊跟山似的,連曹影都拿了三個。

    牛振華和梁貫華都很胖,天還熱,女同志在場不好意思光膀子,穿個白背心汗流浹背,一身肥五花。

    「拍電視劇也挺辛苦的啊……」

    梁貫華咬著饅頭,又抹了把汗,「葛尤老師我覺著不錯啊,今天沒發揮出來?」

    「還是沒掌握方法,經驗少,上戰場容易懵。」姜黎黎道。

    「他那人物就複雜,性格太不好把握了,讓我演我也發怵。」濮存新搖頭。

    「希望快點解決吧,總不能一天拍一個鏡頭。哎,許老師,怎麼沒叫你過去……」

    牛振華忽然卡住,小眼睛眨巴眨巴,笑笑不說了。

    眾人頓時也很微妙,尤導好像真沒叫他啊!貌似讓他趕鳥來著。

    …………

    《胡同人家》從選題立項,編劇人選,劇本編寫,挑選演員,服裝佈景,幾乎所有的前期準備程序,許非都是核心人物。

    以至於中心同事,台裡同事,一提就小許,一提就小許,皆忘了導演是尤曉剛。

    其實很正常,換誰誰也不樂意。

    那現在正式開拍,尤曉剛再這麼大度下去,不如退位算了。所以從他的角度講,無可厚非。

    等到下午拍攝時,葛尤的狀態稍好一些,仍然不盡如人意。看他的表演,跟白奮鬥這個人物是剝離開的,缺少靈魂。

    「我告訴你,你要是當什麼模特,就別認我這個爺爺!」

    「哎喲,陶茂森兒你說什麼呢?小蓓多好一姑娘,你不要我可要啊。」

    「您也忒封建了,擱您這麼說,那游泳館都不用開了,白花花全是露大腿的!」

    「我們要心平氣和的對待問題,連里根和戈爾巴喬夫都互相拜年了,親爺倆還有什麼解不開的?」

    「……」

    許非看著葛大爺僵硬的表演,自己也反思。

    他做了很多事情,確實有故意的成分,因為要儘可能突顯價值。但有些時候,真不是故意,而是看著難受。

    見慣了後世各種鋪天蓋地,再回看八十年代的影視行業,不讓他說,他鬧心,特想注入點新鮮東西。

    再有一個原因,就是他覺得這件事兒,你不能很好的解決,所以我來。

    許非理解尤曉剛的舉動,也不想鬧的影響整個劇組,說還是要說,換種方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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