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從1983開始 作者:睡覺會變白(連載中)

 
Babcorn 2019-9-17 11:11:4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2 22638


【作者概要】:睡覺會變白,男,海外 - 海外,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都市 > 都市生活

【內容簡介】:

  一個有點懷舊的故事。
  ……………………

【其他作品】:《顧道長生》《文藝時代》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9-9-17 18:4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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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16
第1章 許非

1983年,5月。

北方剛剛褪去寒冷,暑氣初生,陽光下的灰塵混著舊時代的斑駁味道,輕悠悠落在一棵嫩綠的大柳樹上。

柳樹挨著道邊,繁密的枝條罩著後面一棟二層樓的門口,門口掛著兩塊牌子:鞍城曲藝團、鞍城曲藝工作者協會。

樓上是辦公區,樓下是大堂,弦鼓擊板、咿咿呀呀、驚堂拍案的聲音隱隱從裡面傳出。

「馬走懸崖失了一跤,馬上的君子抬頭瞧,見石人石馬還有石丞相,有石豬和石羊呀石頭吊橋,頂天柱望天犼分在了左右……」

禮堂空間寬敞,人群錯落。在東南角,一個年歲頗大的女先生左手持板,右手拿鼓鍵子擊扁鼓,鼓板配合,磕打有聲。

這是西河大鼓《楊家將》的著名選段,叫《潘楊訟》。另有一個白鬍子老頭,在旁彈著三弦伴奏,跟前坐著四五個徒弟,認認真真的聽著。

而在不遠處的舞台上,四個穿花衣服的傢伙排演著一出地方戲。舞台斜下方,則是兩個說快板的男子,旁邊還有幾位藝人對著老書梁子……

書曲說唱,分門別類,但都控制著響動,儘量不打擾到別人。

許非就坐在窗根底下,屁股壓著小馬扎,捧著本《大眾電視》看的津津有味。

今年的第三期,封面是女演員肖雄,封底是剛播出的八集電視劇《華羅庚》劇照,文字、設計、印刷都帶著這個年代特有的審美色彩。

藍天白雲,大朵鮮花,姑娘梳著卷頭抹著紅臉蛋,又土又清新。

「《靜靜的白鵝灣》《黑十字架》《新妹》《亞瑟王》,這都沒看過啊……咦?」

「祝延平的《武松》,原來是今年播的。」

他翻了半本書,忽地眼睛一亮,盯在一幅隱約有記憶的行者劇照上。

那張大臉和那只好像白羊座聖鬥士似的頭箍,讓一絲久違的熨帖感自心底湧出,隨即又消失不見。

許非輕輕嘆了口氣,抬眼瞧著熱鬧場面,總是有幾分疏離。不知不覺,自己已經適應一個多月了,但一切仍是那麼陌生。

沒錯,他重生了。

上輩子,自己是一家傳媒公司的中層骨幹,有房有車,收入可觀。結果頭天晚上跟同事喝得爛醉,眼睛一閉一睜就到了這裡。

1983年啊!

若是在兩千年左右,他可以大搞互聯網和房地產;若是在九十年代,他也能弄個鄉鎮企業家噹噹;哪怕再晚幾年重生,社會環境和開放程度也完全不同。

可現在能幹什麼呢?上頭的政策還沒穩定,距人道洪流結束才僅僅五年。

「真是糟心的年頭。」

許非合上雜誌,莫名覺得有些熱,裡面的背心黏著襯衫,慢慢捂出了一層細汗。他扯開扣子,把袖子挽起,露出緊實修長的小臂。

沒辦法,的確良就是差勁,不吸汗不透氣,但爽滑易洗,價格親民,遂成了80年代初的時尚風潮。

比如他這一身,便是年輕人的標準裝扮:分頭,的確良白襯衫,襯衫塞在褲子裡,踩著一雙包腳面的破涼鞋,然後一定要穿襪子。

至於蛤蟆鏡、喇叭褲、蝙蝠衫之類,要到八十年代中期才能成為大眾潮流,目前只有首都偶爾見到,並且會被一些專家狂噴傷風敗俗。

嘖嘖,若是讓這幫人知道,再過三十年還會有人光著半拉屁股上街,怕是要被嚇死……

「小許,幫忙把道具抬一下。」

「來了!」

他正胡亂想著,地方戲已經排演完畢,一位大姐招著手,這貨蹭蹭跑到台上,抬桌搬凳,極為熟練。

臨近下班時間,這邊剛完事,那邊也差不多了。他又幫著各隊收拾,一起塞到舞台旁邊的小倉庫裡。

許非年齡最小,但眾人都挺客氣,再不濟也能道聲謝謝。當然不是給他的,是給背後的老爹和那位大爺的。

不過他也無所謂,老鐘的指針一到,哧溜就鑽出禮堂,從車棚裡推出一輛嶄新的大鳳凰。兩條腿倒騰幾步,斜身往上一跨,那叫一瀟灑。

行吧,這年頭能騎輛鳳凰滿街跑的,確實很瀟灑。

…………

關於一個時代的印象,從電視裡看跟自己親眼見到,完全是兩碼事。

天空灰濛蒙的,到處飄散著工業灰塵,街道特別寬闊,自行車就堂而皇之的行在中間,因為極少有汽車,只有電車的軌道筆直鋪設。

兩側建築大多低矮老舊,密密麻麻佈滿了電線杆和電線。高大的樓必在大路,大路必有治安崗亭,立著穿白色制服的警察叔叔。

放眼望去,人群也是一片沉暗,藍的灰的黑的白的,少有鮮亮色彩。

許非騎著車回家,只覺走進了一幀幀老照片裡,看什麼都像蒙上了一層磨砂質,不清晰,更不真實。

他拐過幾條街道,又鑽進一條胡同,這一溜都是雜院,兩三家、三四家同住。

他停在一戶人家門口,把車推進門洞似的窄道,再往裡走,抬眼是公用廚房,左右各有兩間屋。左邊姓張,右邊姓許,都在曲藝團工作。

「媽,我回來了!」

許非撩簾子進屋,發現人不在,抹身一轉,從廚房裡傳出動靜,「回來了,今天都忙啥了?」

「我能忙啥,跑腿打雜唄。」

他又進到廚房,一個面容溫和,身段苗條的中年女人正在淘米煮飯。

女人叫張桂琴,市歌舞團的舞蹈演員,現在年紀大了就退居二線,很少上台,主要做教學工作。

「你年紀小又剛轉正,以後慢慢就好了。哎對了,你今天發工資了吧?」

「呃,發了……」

許非一撇嘴,摸出信封遞過去。

張桂琴抽出一小疊錢數了數,三十四塊整。她留下二十塊,剩下的還給兒子,道:「省著點花,以後不知道咋變動呢。你還沒登過台,就算帶你出去也是看你爸的面子,自己心裡有點數,多長本事才要緊。」

「嗯嗯,知道了!」

他哼哼兩聲,懶得接茬,見張桂琴淘好了米,倒進大灶,又開始添柴燒火,忍不住道:「媽,咱家買個電飯鍋得了,還有煤氣罐也弄一個。」

「煤氣罐?那東西可不安全,說不定啥時候就炸了。」

「誰跟您說的啊?不安全國家能推出麼,人家一點上就有火,就不用這麼費勁了。」

「那也不行,一罐氣多少錢呢,不值當。」

「……」

行吧,許非閉口不言。

80年代初,煤氣罐還是新鮮玩意,很多人都覺得是炸彈,而且價格比較貴。到了中後期,城市居民才開始大量使用煤氣罐,甚至衍生出一種新的服務行業。

這貨在廚房轉了轉,嘴裡啃著根黃瓜,隨口問:「我爸呢,怎麼還沒回來?」

「跟你大爺有點事,晚上在這吃飯。」

「那我得打點酒啊。」

「你這孩子,明知道你大爺不喝酒。」

張桂琴敲了他一下,想想道:「不過家裡沒煙了,正好你去買一包。」

說著,她翻了翻口袋,摸出張煙票,白紙黑字極為簡陋,上面蓋著鞍城商業局的章。

這年頭從大米到精鹽,從毛巾到電池,從鐵鍋到雨傘,從收音機到箱包,基本買什麼都得用票。

尤其是大件商品,比如自行車,首先你得有自行車票,然後還得準備工業券。工業券是按工資比例發的,平均每20塊錢配一張券,適用範圍極廣。

這些票有一定的貨幣價值,但並不完全是貨幣,相當於一種購買憑證,還得額外支付現錢。

許非接過券,直奔最近的一家國營商店買了包香菸。

一路聞著回來,在胡同裡又剛好撞見兩位,一個白淨高挑,正是原主的老爹,許孝文。

另一個身材不高,頭髮梳的一絲不苟,笑起來表情魔性,一張嘴就先飄過一聲極具特色的公鴨嗓子:

「小子,你這從哪兒來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16
第2章 淵源

鞍城有兩樣東西最為知名:鞍鋼和評書。

五十年代的時候,國家將東北列為重工業基地,鞍鋼更是重中之重,有著十幾萬產業工人,以及相應的工業區和家屬區。

工廠是三班制,也就意味著在任何時段都會有觀眾,且大多具有消費能力。

第一批嗅到商機的,是以西河大鼓和東北大鼓為主的走唱藝人。他們通常以正月初五、五月初五、八月十五三個時間為週期更換演出城市,但由於鞍城市場太過火爆,很多京、津、冀的藝人便選擇常駐,又相繼落了戶口。

這些人促成了非官方的曲藝協會,即市曲藝團的前身,並湧現出一大批曲藝名家,其中就包括最廣為人知的單田芳。

當時的單田芳已經頗有名氣,與劉蘭芳、張賀芳並稱三芳。收入高,名頭響,又喜好奢侈品,幾百塊的進口表說買就買,自引得小人眼紅。

後來趕上人道洪流,曲藝團解散,老爺子被下放到農村改造,吃了不少苦。據他的自傳評書道,自己是被迫害的,「昨日親如一家的兄弟,在運動中反目,手段殘忍……」

這位兄弟真名不說了,在書裡的化名叫王保生,仍然在世。而與之相反的,是以前不太親近的許孝文,在農村對其多加照顧,二人關係漸密。

再到了79年,曲藝團恢復建制,市廣播電台給三芳先後錄製了《岳飛傳》、《隋唐演義》、《呼楊合兵》,將評書藝術一舉推到了巔峰。

它不是諸多娛樂項目中的一個,是作為絕對核心的存在。

晚上六點半,是電台的《評書聯播》。每到這時,鋼鐵廠各個廠區,包括正門的大喇叭都在播,走到那兒的人就不動了。

還有部分工廠會調整上下班時間,連電影院都延後放映,就為了讓職工可以完整的聽完節目。

甚至劉蘭芳說《岳飛傳》時,社會治安大大好轉,公安局送了她一面安全衛士的錦旗,從此人稱「淨街侯」。

市廣播電台更是風頭無量,外地來的同行都背著機器在排隊,因為每盤帶子要人工一比一拷貝,一百講的評書,就要拷貝一百講的帶子……

可以說整座城市的文藝圈,都以曲藝團為重,在團內,又以三芳毫無爭議。

許孝文功底紮實,只是名氣不顯。他比單田芳小了十幾歲,老爺子恩怨分明,視其為親弟,關照提攜不在話下,沒多久也成了一位小名角。

這便是兩家的淵源來由。

至於原主這個貨,今年十八歲,在動盪中唸完了小學、初中,那會學制縮短,小學五年,初、高中都是兩年。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學渣,初中畢業正趕上曲藝團恢復,父母一瞧,學習這條路走不通,還不如接自己的班,就給弄到了團裡。

最初等同於臨時工,每月十幾塊錢,直到今年初才轉正。不過他一向好動,在團裡也沒正經呆著,成天逛蕩,倒是練就了一副好身板。

而這會兒,單田芳操著公鴨嗓一打招呼,許非屁顛顛跑過去,笑道:「這不給您買菸去了麼?喲,您還買肉了,太客氣了!」

「混小子,怎麼跟大爺說話呢?」許孝文訓道。

「哎,小小子活潑點挺好……來,把肉拿進去。」

單田芳笑了笑,遞過一塊肥瘦相均的笨豬肉,足有兩斤重,上面串著麻繩。許非交給張桂琴,自是一番拾掇,沒過多久,飯菜上桌。

許家的兩間屋,裡屋夫妻住,外屋搭了張床給兒子。飯桌就擺在裡頭,老爺子坐上首。

其實按照現代人習慣,管沒有親戚關係的長輩,一般稱呼為叔叔伯伯阿姨。但父母不這麼想,他們往往在自己身上排輩,彷彿真有血緣關係一樣。

就像單、許兩家,他必須得叫大爺。

今天的飯菜非常豐盛,一大碗土豆燉肉,兩盤子小炒,一個辣椒燜子,外加一個雞蛋湯。83年的糧食和副食品,雖沒有以前那麼緊張,但也沒奢侈到頓頓吃肉的程度。

許非忍著大快朵頤的衝動,一邊扒飯一邊聽長輩閒聊,從國外到國內,從省裡到市裡,而說著說著,忽然就提到團裡最關心的一件大事。

「現在制度不挺好麼,為啥非得改革呢?」

許孝文的性子跟臉成反比,嗓門也大,「還有前幾天會上講的,我一直沒整明白,到底怎麼個承包法?」

「這個簡單說,就是團裡以後不開工資,我們自己去談演出,談酬勞。然後拿到的錢,百分之三十交給團裡,剩下的由我們分。」

單田芳抽了口煙,慢條斯理道:「我看團裡這次魄力挺大,一門心思要做成,那些跳腳的根本反對不了。」

「自己談?那不跟以前一樣麼,怎麼改革又改回去了?」張桂琴道。

「哎,你得這麼想。曲藝是門藝術,還是貼近老百姓的藝術,那就應該讓越來越多的人享受到。現在條條框框太多,這個不許,那個不許,其實是限制發展的。

但現在一改革,約束沒了,對曲藝發展有好處,收入也會提高。你看二十年前我在海拉爾,幾個月就賺了四千多塊。現在環境好了,老百姓都喜歡,我覺得挺好……」

與夫妻倆相比,單田芳就很有層次,他可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後因家庭變故才被迫退學。

「哥,那你有什麼想法?」

「我估計啊,今年不會大動,畢竟得給我們準備的時間,約莫從明年初開始吧。我的意思,先在省內轉轉,打開局面後再聯繫聯繫省外。」

「行,我肯定跟著你!」

許孝文當即表態,又一拍某人肩膀,恨鐵不成鋼道:「還有你小子,混了好幾年連部短書都不會說,到外面可得給我注意,別……」

「我不想去。」許非悶頭來了一句。

「啥?」老爹一愣。

「我不想去。」

「你再說一遍!」

許孝文眼睛一瞪,頓時有些動氣。單田芳正要幫忙勸解,卻見那貨掏出一本《大眾電視》,懟到老爹跟前,「我想試試這個。」

仨人不明所以,齊齊低頭一瞧,只見一行非常顯眼的大標題:

「中國電視製作中心、中央電視台籌拍電視連續劇《紅樓夢》,戴敦邦談怎樣選擇寶、黛、釵。」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16
第3章 發小

許非不想說評書。

或者說,他也沒想好將來幹什麼。

在這個特殊的年代背景下,貌似幹什麼都不太靠譜,特別是商業活動。其實在1981年,國家就正式承認了城鎮個體戶,但總體偏於保守,屁事太多。

比如大名鼎鼎的傻子瓜子,就因雇工超過七個,被認為是資產階級復辟。最後驚動了中央,還是一號首長親自批示,表示「放一放,看一看」。

還有溫市八大王案,即八個先富起來的傢伙,更被作為重大經濟犯罪分子受到嚴重打擊,一度造成了社會上關於個體戶的搖擺不定。

所以小打小鬧可以,往大了做,尺度很難把握,弄不好就是投機倒把。

他上輩子是85後,重生後一度處於很迷茫的狀態,竭力在各種事物中尋找熟悉的痕跡,從而獲取一絲微薄的安全感。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了今天,看到《大眾電視》上刊發的紅樓夢消息。作為一個偏娛樂性的傳媒公司骨幹,他承認自己心中一跳,因為這是最熟悉,也最感興趣的領域。

用國人的話講:來都來了,總得玩一下嘛!

而此刻,當他把想法吐露出來,飯桌上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許孝文和張桂琴聽說過這個熱點新聞,他們心思相仿,第一反應是「你小子肯定不行」,自己兒子自己清楚,游手好閒不求上進,除了好看一無是處。

但下意識裡,又覺得「試試也不錯,萬一選上了呢?」

就在這種糾結中,倆人一時不曉得如何答覆,還是單田芳開口道:「孝文,桂琴,孩子難得有這積極性,我覺得應該支持,畢竟不是啥壞事。

這小子評書說不好,模樣可不差,演戲嘛,首先就得看模樣。再說孩子也成年了,就得出去見見世面,選不上也沒關係,咱們也沒啥損失……」

老大哥在旁邊一疏導,兩口子心思也活了,而這一確定,反倒比當事人還急切。

「行!你晚上就寫信,再帶幾張照片,上回你照的相不還有麼,明天就郵過去。」

「演不了賈寶玉,演別的也行,只要選上就算給我們漲臉了。」

「那可是《紅樓夢》啊!」

「是啊,《紅樓夢》啊!」

許非看著迅速熱烈起來的飯桌,不禁心中感慨,甭提錢不錢的,對這個年代的人而言,能參演名著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榮耀。

想想《西遊記》也開拍了吧,自己若是去年穿來,說不定還能在裡面混個小鑽風啥的。

忽然就有點傷感呢,雖然六學已經沒落,但他永遠記得那個熱血沸騰,遍地開花的激情歲月。

唉,一去不復返。

…………

晚飯過後,夜幕降臨,胡同裡又漸漸熱鬧起來。

電視機還是稀罕物,業餘生活十分枯燥,男人們聚在一起下棋聊天,女人們走街串門,縫縫補補嘮嘮家常。

小孩子從這頭跑到那頭,又從那頭跑到這頭,啥也沒有但就是瞎樂。

今晚有些悶熱,許非拿濕毛巾裡裡外外擦了一遍,穿著背心褲衩,趿拉著拖鞋,晃晃悠悠的走到裡屋。

翻出一張信紙,持筆沉思。

87版《紅樓夢》他看了無數遍,包括各種節目的訪談和幕後花絮。如果他沒記錯,《紅樓夢》應在今年2月成立籌備組,5月成立編劇組,8月成立顧問委員會,囊括了曹禺、沈從文、周汝昌、啟功等一票大佬。

現階段是老百姓毛遂自薦,年底劇組才會到各地主動挑選。他思量再三,還是決定高調一些,遂提筆寫道:

「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老師:

我叫許非,今年十八歲,是鞍城曲藝團的一名評書演員。自幼喜好讀書,尤喜古典名著,得知劇組挑選演員的消息,不禁思慮萬端,忐忑許久終於鼓起勇氣寫了這封信……」

內容頗長,主要表達兩點,一是自己看過《紅樓夢》,二是較深入展現了一些對《紅樓夢》的看法。

因為據他所知,劇組選來的那些年輕人,絕大部分都沒看過原著。所以自己有優勢,再加上年紀小,相貌周正,基本就差不多了。

他折好信紙,又翻出一張原主的舊照塞進去,膠水用完了,就弄了點大米飯粒黏好,再摁上郵票。

這是年初發行的生肖郵票,主圖是一隻深褐色小胖豬,身上有壽桃,很像民間剪紙的風格,左側寫著癸亥年三字。

設計者叫韓美林,他最著名的作品是福娃,以及猴賽雷,嗯……

許非本來沒注意,結果眼睛在郵票上一掃,忽然心中一動,猛地一拍大腿,「哎呀,怎麼把這茬忘了!」

剎時間,一種在潘家園撿漏的興奮感沖刷著全身。丫穿著大褲衩在屋裡踩了幾圈,揮動著手臂,彷彿每個細胞都在雀躍沸騰。

「德性!」

一個清脆且尖銳的聲音不經意飄了進來,伴著初夏的微風,小蟲在窗外窣窣低鳴。

許非不予理會,將這口躁氣壓下去才斜了對方一眼:

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碎花的藍布小褂,鼻子高挺,細眉彎彎,一根麻花單辮恰到好處的甩過肩頭。

「誰讓你進屋的?」

「我進屋要你同意麼?」

「這是我的地方。」

「你地方在外面呢!」

習慣性的鬥了兩句嘴,姑娘小步湊過來,完全不陌生的往椅子上一搭,眼波流轉,剛好落在那信封上。

「你給誰寫信呢?」

「自己看。」

許非把信甩過去,對方瞧了瞧,略有些驚訝:「你也報名了?」

「怎麼?」

「我白天剛寫了信。」

她帶著幾分得意,笑道:「寫了三頁紙呢,我還附了首詩。」

「附就附唄,跟我顯唄什麼?你想演哪個角色?」

「不告訴你。」

嘁!不告訴我也知道!

許非撇撇嘴,拿起暖壺倒了一缸子熱水,咕嘟嘟一滾,捲上來一層廉價的茶葉沫子。京城話講,這叫高碎。

他抿了一口,一股濃郁的渣苦味直衝腦腔,立時精神了不少。

「……」

姑娘瞅著他,越瞅越嫌棄,「你最近怎麼跟個老頭子一樣,還喝茶水。」

「喝茶對身體好。」

「可你的茶也不怎麼樣啊。」

「人艱不拆行嘛,好茶也輪不到我喝。」

「什麼叫人艱不拆?」

「不告訴你。」

嘿!

姑娘豎起眉毛,這貨以前還挺好的,可最近不知怎麼著,每次碰面都跟自己拌嘴,還拌的乾柴烈火,難分伯仲,惺惺相惜……

總之就是很討厭,怎麼這麼討厭呢!

話說這妹子跟自己同歲,家裡也是曲藝圈的,下面還有個小四歲的妹妹。

她在話劇團,父親在京劇團,母親在歌舞團,跟張桂琴關係極好,經常走動。倆人知根知底,也算從小玩到大。

而她這會來氣,不想理人,見桌上散著一把瓜子,隨手抓起來就嗑。許非也完全沒自覺,繼續悶頭喝茶。

剛坐了一會,就聽外面有個女人喊:「小旭,走了!」

「誒!」

她站起身走到門口,又忽地轉過頭,故意抬高音量,「喂,你跟我爸借的煙票什麼時候還?」

「你小聲點!」

許非一激靈,心虛的瞄了眼窗外,「你爸都沒要,你催個什麼勁?」

「借東西不用還的呀,你怎麼不用自己的票?」

「我不都上交了麼,等我攢下就還你。再說抽菸不是啥好事,我多抽點,你爸就能少抽點,你得謝謝我。」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我走了!」

「你不帶點瓜子?」

「呀,忘了!」

姑娘抹回來,把剩下的瓜子一劃拉,然後辮子一甩,啪嗒啪嗒出了屋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17
第4章 郵票

八十年代是個非常有活力的年代,但這種活力的緣由卻截然不同。

鞍城的活力,來自於那一座座煉爐和一噸噸鋼鐵;來自於大幹特幹,開足馬力完成國家任務;來自於對自身階級的無比榮耀;來自於一家數代都依附於大工廠的生存關係,以至於年輕人都削尖了腦袋想擠進鞍鋼……

可極少有人跳出現有的溫床,去主動思考另一條道路,他們做的一切,都被侷限在這座城市裡。

這樣的活力,缺乏思辨和叛逆,早已注定了結局。

許非每次騎著車在街道上穿行時,都會不自覺的感受到一絲在牢籠內狂歡的味道——資源型城市,大抵如此。

「叮鈴!」

他打了聲響鈴,在郵電局門口停了下來,先把信塞進郵筒,走進大廳時發現裡面竟然在排隊。

沒錯,這會還叫郵電局,然後在1998年郵電分營,電就成了電信、移動,成天被老百姓狂噴。

後世的郵局門可羅雀,幾近倒閉,現在可是實打實的牛逼部門,寄信、寄包裹、電報、匯票等等,都得在這辦理。

他排了六個人才輪到自己,對著櫃檯後面的大媽道:「您好,我買郵票。」

「要幾張?」

大媽拽過一個四方連就要撕。

「豬票還有麼,我想要一版。」

「一版?你確定要一版?」

「對,還有西廂記的來一套,小型張也要,馬克思的也來一套。」

「小同志,你這是收藏啊?」大媽回過味。

「嗯,我挺喜歡郵票的。」

「……」

大媽表情古怪,卻也沒說什麼。現在剛剛有集郵的概念,愛好者不多,而且人們恥於將郵票跟金錢聯繫在一起——或者說,人們恥於談錢。

只見她翻了半天櫃子,才找出幾本冊子。

先是生肖豬票,一版80枚,每枚8分。然後是一套四枚的西廂記,外加一個兩塊錢的小型張——拿了本年度的最佳設計獎。另有紀念馬克思逝世一百週年發行的兩枚郵票,第一枚拿了最佳雕刻版郵票獎。

豬票六塊四,西廂記三塊零六分,馬克思兩毛八。嘖嘖,馬克思忒廉價了!

反正一共九塊七毛四,外帶一個郵冊。其實在後世不值什麼錢,像豬票一版才八九千,西廂記一套才幾百塊。

許非主要是收藏精品,其次呢,當然為了投機倒把!

「去年的狗票還有麼?」

「早賣完了。」

「前年的雞票,大前年的猴票呢?」

「嘖!」

大媽不耐煩了,道:「都兩三年的事了,現在才想起來收藏,早幹嘛去了?」

「早我不是沒來麼……」

他笑了笑,拿著冊子出了郵電局。

今天團裡沒什麼事兒,許非就先回了趟家,弄塊紙板寫了兩行字,抹身又轉了回來。往門口旁邊一戳,過往行人頓時被吸引,紛紛注目,見上面寫著:

「尋熱愛集郵的同志,大家一起交流學習。」

底下還畫了個古古怪怪的簡筆小人兒,踩著雲彩在飛。眾人面露鄙視,在他們眼裡,這叫典型的社會閒散人等,只比盲流的成分好一些。

許非毫不在意,從褲腰帶裡拽出半包大生產,自顧自抽了起來。

他已經儘量寫的正經保守,怎奈老百姓更保守,進出郵電局的人很多,熱愛基友的極少,始終沒人上前搭話。

等了小半天,一無所獲。

正當他準備回家時,忽見一個男人湊了過來,二十多歲,穿著土綠色的衣褲,踩著一雙破膠鞋。

這位瞅了瞅,開口道:「小兄弟,你這是要收郵票啊?」

「就是個業餘愛好,老哥也好這個?」

「還行吧,也是最近留意的。」

「您貴姓?」他遞過去一根菸。

「叫我老張就行。」

男人用粗糙焦黃的指頭夾著煙,急促且用力的吸了一口,像是很久沒嘗過菸草的滋味,接著又道:「你想收什麼類型的?」

「什麼都行,當然我得能看上眼。」

「那是,我家裡正好有幾版,你要沒事過去瞅瞅?」

男人伸手一指,距郵電局不遠的一個小胡同,「就在那邊,幾分鐘就到。」

「呃,也行。」

許非想了想,站起身來,推著自行車跟對方離開。

一路有的沒的閒聊,他只關心郵票的事兒,道:「我現在主要收生肖郵票,尤其前兩年發的雞票和猴票,你那邊有麼?」

「……」

說完沒聽見動靜,扭頭一瞧,那哥們正死盯著自己的自行車,目光閃爍,隨後似突然反應過來,「啊!好像是有,你去了就知道了。」

嗯?

許非心裡一跳,連忙掃了眼週遭,已經離開了郵電局大路,正往一條小胡同裡拐。再看那胡同,破破爛爛,連戶像樣的人家都沒有。

「老哥,你接觸郵票多長時間了?」他放緩腳步,臉上一汪水似的繼續哈拉。

「沒多長,比不上你。」

「那你肯定不瞭解集郵的價值。我跟你講,別看郵票不起眼,將來可值錢,就像馬克思那張,以後起碼這個數……」

「多少?」

男子下意識的往這邊看,結果就覺得,呼!一股袖子帶起的勁風猛地擊打在臉上,而他轉過來的角度,就像自己送上門一樣。

沙包大的拳頭先貼到一層軟肉,隨即又撞上一塊硬硬的牙幫子。就聽砰的一聲,對方一載歪,嘴角豁裂,兩顆帶著血花的黃牙隨之飛出。

沒等他反應過來,許非沖上去又是一腳,正蹬在肚子上,然後調轉車頭,撒丫子就跑。

「艹,跑了!」

正在此時,胡同裡嗖地又鑽出個傢伙,氣急敗壞的追過來,撿起石頭就扔。

噼啪!噼啪!

許非縮著脖子,彷彿冒著槍林彈雨,使出吃奶的勁一頓狂溜。幸虧大鳳凰給力,沒在關鍵時刻掉鏈子,竄出去一段,很快甩掉了對方。

「媽蛋的!」

他又刺激又害怕,一陣陣喘著粗氣,哥可是學過兩年籃球的你跟我鬥???

這年頭的治安果然不咋滴,大白天就敢明晃晃的實施搶劫。沒辦法,社會上混子太多,自己看這車不怎麼樣,別人看可是一塊肥肉,還是很新鮮的肥肉。

約莫下午時分,他才晃晃悠悠的回到家。

看到那麼多郵票,爹媽免不了又是一番嘮叨,許非無從解釋,只將郵冊塞進抽屜,還加了把小鎖。

其實他真正的目標,不是西廂記和馬克思,也不是雞票、狗票,而是1980年發行的猴票。

說起猴票,可謂大名鼎鼎。後世一度炒到了單枚過萬,整版一百二十萬的驚人價格,收藏界稱之為「金猴」。究其原因,無外有三:

它是中國發行的第一版生肖郵票;

作者是黃永玉;

數量稀少。

當初發行的時候,原準備發八百萬,後來考慮集郵基數少,遂減到了五百萬,而在印製過程中,由於技術原因損壞,最後只出來四百多萬,流傳後世的就更少。

基於此三點,再加上某些人幕後推動,才導致猴票價格一路狂飆。甚至坊間還流傳著一個神奇故事:

說南方有位老哥當時在郵局工作,為了完成任務,自己狠心買了六版猴票。結果三十年後,大兒子結婚買房,沒錢,賣了一版;二兒子結婚,沒錢,又賣了一版……可謂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若是早穿幾年,別說猴票,什麼「大一片紅」、「革命勝利」、「大清郵政」這些絕世珍品,准保通通入手。

這筆投資簡直一本萬利,就一點不好,回籠週期太特麼長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17
第5章 進京

經此一遭,許非不敢在大街上立牌子了,而是拜託團裡同事,幫忙留意集郵同好。

沒過多久,還真有人聯繫,說有整版的雞票和狗票。每版八十枚,每枚八分錢,雙方談定,以七塊錢轉讓。

在後世,雞票單枚二百多塊,狗票五十塊,都不值錢,就是湊個齊整。而最想要的猴票,卻一直沒消息。

如此過了幾日,兩封信分別送到了曲藝團和話劇團,正是《紅樓夢》劇組的回覆。

「許非同志:

您的來信我們已收到,請您到首都華僑大廈714會面,食宿自理,如未入選,路費不予報銷。」

短短一句話,激起了不小的喧囂。

拍電視劇啊,還是四大名著,說小了給單位爭光,說大了給祖上漲臉。

一時間,烏央央的聲音包圍著這個可憐的年輕人,團裡家裡都表示絕對支持,要假給假,要錢,呃,再商量商量……

五月中,陽光和煦。

在一戶人家門口,上演著一出不太走心的生離死別。陳父陳母千叮萬囑,許非百般保證,他的那位發小——陳小旭,不斷翻著白眼。

墨跡了半天,他才背著一個大大的軍綠色書包,帶著不情不願的姑娘到了公交車站。人家想自己去的,可爹娘不同意,只能跟這個討厭的傢伙同行。

倆人等了近半小時,方看見一輛紅白相間,車頭宛如火車頭般的有軌電車,順著長長的軌道滑了過來。

還別嫌棄,八十年初全國只有26個城市擁有更高級的無軌電車。

許非瞅著那破車跟拖拉機一樣,咣啷咣啷的停在跟前,車門一開,身穿制服的售票員阿姨先出來喊:「終點火車站,終點火車站!大家都別擠,排隊上車,排隊上車!」

她剛往邊上一讓,這貨蹭的就竄上車,順手塞過去一毛錢。

他把著橫桿,佔住一個地方,又將行李堆在另一個位置上,用身體擋住人群,「坐!」

「……」

陳小旭瞄了一眼,頭回發現還挺靠譜的。

車裡空間不大,不是一個個單獨座位,而是像長板凳一樣,左右各有一排。一路無話,當許非覺得自己的雞蛋黃快被晃出來時,又聽咣啷咣啷聲響,總算到了火車站。

實實在在的綠皮車,從頭到腳都透著一股體味交纏的煎熬味道。下午的票,每張十二塊八,要坐十幾個小時,在火車上捱一宿,剛好第二天白天到。

倆人座位靠窗,對面兒,都拾掇好之後,不約而同的長出一口氣——這年頭出趟門太不容易了!

沒過多久,乘客陸續坐滿,車廂內迅速悶熱起來。

陳小旭用手扇了扇,沒有聊天的意思,自顧自翻出一本《簡愛》。許非左顧右盼了一會,忽道:「哎,你對象沒送你呢?」

「他準備考試了。」

「考戲劇學院麼?」

「你怎麼知道?」

「話劇團的人還能考哪兒去,他想考北電還是中戲?」

「不太清楚,反正想都試一下。」

「誒,這個我懂啊!」

許非來勁了,巴巴道:「國內有三大藝校北電、中戲和上戲,現在差距不大,但以後就不一樣了。上戲不尷不尬,排名墊底,北電、中戲成為兩大山脈。尤其是中戲,再過十幾年,就會有個姓褚的傢伙報考培訓班,呵,那人可厲害了,桃李滿天下我跟你講!」

「你這人沒正經,不跟你說了。」

陳小旭起初聽的很認真,後來就亂七八糟,低下頭繼續看書。看歸看,心思也沒在書本上,而是飄到了告知她準備考學的男朋友身上。

沒錯,她有個男朋友,就是《大宅門》裡的白二爺。

據不知真假的坊間傳聞,倆人同在話劇團,白二爺也算英俊瀟灑,單身一枚。當時團裡很多人都在處對象,唯獨他沒有,領導覺得奇怪就問了一嘴。

此人道,「我喜歡的人還沒長大。」

哎喲,當時就把姑娘感動了!

要知道,她從小是學跳舞的,一招倒踢紫金冠玩得賊溜。初中畢業後本想進芭蕾舞團,政審沒過才進了雜技團,後來又轉到話劇團,那年才十四歲。

白二爺比她大十歲,跟個十四歲的孩子表白心意……汝聽,此為人言乎?!!

不過少女情懷嘛,總是單純美好的,她正為可能到來的分別而傷感著,怎奈耳邊總有一隻蒼蠅在叨逼叨叨逼叨。

「既然叫咱們過去,首先模樣這關肯定過了,到了老師肯定問問題,什麼扒灰啊,小叔子啊,劉姥姥初試雲雨情啊,到時候別緊張沉住氣,差不多就能過……」

陳小旭不想理,可又忍不住,道:「我看過紅樓夢的!」

「看和理解不一樣,你得深刻準備。」

「理解?全國這麼多專家都不敢說理解紅樓夢,你敢說自己理解麼?」

「沒啥敢不敢的,每個人的思想和角度不同,領會的意思也不同。所謂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就是這個道理。」

「你不是不喜歡唸書麼,怎麼現在一套一套的?」她有些奇怪。

「以前不懂事,現在改過自新不行麼?我好歹從小背評書的,肚子裡也算有點墨水。」

「喲,那你說說,你從《紅樓夢》看出什麼了?」

姑娘咬著一截白嫩的拇指尖,嘴角泛起一絲習慣性的小刻薄。

「我看到的可多了……」

許非一個戰術後仰,指點江山,似真似假,「我看到了前世今生,過去將來,還有你們的人生命運!」

………………

「嘖嘖,京城居然不限單雙號你敢信?滿大街都是野狗你敢信?這姑娘都跟一汪水似的你敢信?」

那貨從站口出來,嘴就巴拉巴拉沒斷過,說著誰也聽不懂的怪話。

陳小旭壓根不理他,一心沉浸在初來京城的雀躍中。她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已經熬過了疲倦期,這會天氣正好,大氣磅礴的古都撲面而來,處處鮮活,立時補滿了藍條。

嬌弱的妹子展現了活潑好動的一面,其實她本來就挺活泛的,只是藝術形象太過深刻,才容易讓人誤解。

倆人沒遠走,先到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叫住宿介紹處的地方登記。這年頭沒有身份證,出門都得拿單位介紹信,先登記,再到指定的招待所。

京城是最嚴的,在某些特殊時期,比如國慶前夕,你得到省相關部門換進京介紹信,然後才能買到火車票。如果他們認為你不需要去,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去不了。

介紹信就薄薄的一張紙,寫著:「茲有我團演員xx進京出差,請xx招待所予以接待云云……」

當然以曲藝團的體量,還搭不上一家京城單位,他們出差一般住鞍鋼駐京辦招待所。而倆人登了記,累死累活的跑到地方,進去一問,客滿了!

陳小旭立時傻眼,講話都結巴了,「這,這怎麼辦啊?」

「沒事,去別的地方也讓住。」

許非連忙疏導,又帶著她滿大街轉,很快發現一家國營旅店,台階向地下延伸,估計是防空洞改建的。

他一瞧就很有經驗,明晃晃飄起兩個大字:便宜!

踩著台階往下走,光線非常昏暗,頭頂吊著長線燈泡,一個櫃檯橫在裡面。

「那個,同志!」

他不太利索的喊出稱呼,道:「請問還有房間麼?」

「要幾間?」一個穿白大褂的大姐抬起頭。

「我們要兩個單人間,這是介紹信。」

「哦,鞍城的啊,招待所都住滿了吧?這在京城是常事,習慣就好,有的還在澡堂子對付一宿呢!今天你們運氣好,碰上我有房……哎你們什麼關係啊,是兩口子麼,長得倒是郎才女貌的。」

大姐充分發揮了京城百姓的天賦屬性,聽得陳小旭一愣一愣的。

「瞧您說的,是兩口子還要單人間麼?」許非也跟著貧。

「那可沒準,現在人越來越野了,不是兩口子還能住一塊呢,你們過來是出差麼?」

「也算吧……」

他湊過去,小聲道:「那個紅樓夢劇組不正選演員麼,我們是來面試的。」

「喲!」

大姐眼睛亮了,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不是我說啊,這丫頭就跟畫裡走出來似的,肯定能成,你這大高個子也難找。」

咋個意思?

人家就是畫裡走出來的,到我這就剩個頭了,難怪誇郎才女貌來著。

「我們這單間一塊錢一宿,沒廁所,剛好剩兩間。過來瞅瞅吧,不住也沒關係。」

大姐帶著他們在地道戰一樣的佈局中左拐右拐,然後推開一扇小門。裡面十平米不到,就一張木板床,鋪著花格子床單,另有張瘸腿桌子,用塊磚頭墊著。

許非用眼神詢問陳小旭,姑娘明顯沒中意,但還是點點頭,「就住這吧。」

於是,倆人登記住下,收拾整頓。

之後又在房間碰頭,各自拿出財產計算。一個帶了四十塊錢,幾斤通用糧票;一個帶了三十塊錢,也是幾斤糧票。

「咱倆一共七十,回去車票二十多,還剩四十多,好容易來趟京城,還得帶點禮物。」

他琢磨著開銷行程,道:「一會出去吃飯,下午去華僑大廈,然後看情況,有時間就去百貨商場瞧瞧,後天往回返。」

「嗯,聽你的。」

陳小旭難得乖巧,因為她意外的發現,對方是個非常不錯的同遊對象,不自覺就產生了一絲信賴感。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17
第6章 面試

「胡嚕胡嚕!」

「胡嚕胡嚕!」

一家國營飯店裡,倆人各抱著一個二大碗,頭也不抬,吃的熱火朝天。

在火車上沒吃啥東西,出來又忙著住宿,肚子空空如也。許非要了一斤餛飩,每人五兩,別小看這五兩,平時能吃飽飽的。

「呼!」

他連湯帶水乾了一碗,砸吧砸吧嘴,不太爽快,又看向陳小旭,妹子也正跟自己眨巴眨巴……

得,保守了!

「同志,再來半斤餛飩,謝謝!」

沒過多久,又是兩個二大碗端上來,繼續熱火朝天胡嚕胡嚕。

終於酒足飯飽,他給了糧票付了錢,出得門來,一路摸到了王府井大街,找到了華僑大廈。

進進出出的都是港澳同胞和海外華僑,衣著體面,帶著微妙的矜持和優越感。冷不丁闖進倆土鱉,整個畫風一抖,全程惹人注目。

714當然在七樓,門上掛著牌子,寫著「《紅樓夢》籌備小組辦公室。」有兩個老師在,一個姓白,一個姓張,沒見到導演王扶霖。

說起《紅樓夢》的籌備過程,大概是這樣的順序:

早在1979年,王扶霖去BBC電視台參觀學習,發現人家拍了很多自家的古典名著,於是心生感慨,回來就提議將《紅樓夢》搬上螢幕。

當時央視和紅學界爭議很大,都是部分人支持,部分人反對。央視有一個副台長姓戴,從中起到了關鍵作用,在他和一些人的努力下,才得到各方面的最終支持。

不過央視雖然同意立項,卻表示木有錢,是廣電部計財司給特批了500萬,這才得以開展。

哎你看央視這操性,跟拍西遊記一樣一樣的!

於是乎,在今年2月份,籌備組正式成立,5月編劇組成立,有周雷、周領、劉耕路三人。

另在今年12月份,會敲定劇本初稿。《人民X報》、《光明X報》時刻跟蹤進度,已然引起了全國熱議。

幾乎每天都有從各地跑來的傢伙毛遂自薦,死纏爛打。所以兩位老師並不意外,很和善的招待二人,問了一些問題,都是關於紅樓夢的。

簡單聊過,雙方又約定明天上午九點鐘,再過來見見導演。

………………

「嘩嘩嘩!」

「嘩嘩嘩!」

第二天一早,姑娘撐著一把小傘,站在旅店的台階上發愁。

整個京城都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籠罩,水氣氤氳,細風微寒,沒帶雨具的行人奔跑如飛,偶爾駛來的小轎車滴滴鳴著喇叭,濺著水花悠哉滑過。

「這可怎麼去呢?」

「走著去唄,要不咱倆打車?」

許非望著穿過雨幕的一輛紅色拉達,司機還特意減了減速,隨即又戲謔的揚長而去。

沒辦法,普通市民根本坐不起出租車,一般都是跑長途接外賓。開車的都是黨員,優秀青年,甚至不少高幹子弟,因為收入極高,還能認識漂亮的女咨員和女服務員。

「算了,還是走吧。」

陳小旭彎下腰,挽起兩個褲腳,露出白花花的腿肚子。她一起身,見對方盯著自己的小腿出神,不由羞惱:「你看什麼呢?」

「你腿怎麼這麼粗啊?」

「砰!」

在雨傘砸過去之前,那貨就竄了出去,「快走啊,不然要遲到了。」

果然是討厭的傢伙!姑娘抿了抿嘴。

一路上,倆人小心翼翼的避開積水,但走到華僑大廈時,還是免不了渾身濕氣。許非站在房間門口,輕輕敲了三聲。

「咚咚咚!」

也不知道誰規定的,敲門一定要敲三下。

「請進!」

他推門進去,裡面還是跟昨天一樣,幾張辦公桌,一套沙發,到處都是用麻袋裝的觀眾來信。

除了白老師和張老師外,又多了一位小個子男人,頭髮烏黑,溫文儒雅,瞧著歲數不大。

許非一眼就認出來,這便是導演王扶霖,瞅著年輕,其實已經五十二歲了。而與此同時,王扶霖也在打量他們,確切的說,是打量陳小旭一人。

個子中等,蒼白瘦弱,臉上帶著幾分嬌怯。就那麼站在門口,淺綠色的衣褲濕了小半,手裡拿著一把正在滴水的雨傘……

他心中一動,已經有了基本判斷:樣子不算漂亮,鼻子太高,但這份嬌弱的書卷氣卻非常難得。

當初陳小旭寄來信件,裡面夾著幾張照片和自己寫的一首小詩《我是一朵柳絮》。正是憑藉這些東西,才初步打動了籌備組。

這年頭選演員,還沒有演技的概念,標準就是一個字,像!

外形也好,氣質也罷,儘量找貼合角色的演員。所以王扶霖一見真人,就給加了不少分數。

「導演好!」

「導演好!」

雙方互相問候,在沙發就座。

王扶霖是個很有親近感的人,開口道:「你們的情況,兩位老師都告訴我了。其實這事怪我,信裡沒說清楚,過些日子我們才開始選演員錄像,你們來早了,能在這等等麼?」

「……」

陳小旭面對生人就是個憨憨,下意識瞅了眼許非,見他不說話,才低聲道:「我們只請了三天假,後天就得回去。」

「哦,這樣啊。」

王導想了想,道:「那我們簡單聊一聊,你們再回去等通知。」

姑娘頓時有些失落,覺得可能沒戲,隨即又聽對方問:「你來參加挑選,是想演哪個角色?」

「我,我想演林黛玉,我覺得林黛玉有一種天生的詩人氣質,浪漫多情,我喜歡她的詩,還把它們抄在筆記本上……她就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只為自己活著……」

「……」

王導聽著淺白稚嫩的回答,並沒有什麼表情,只不時點點頭。

「還是有一定理解的,不錯。」

他給了句評價,注意起另一位老兄,「那個,許非是吧?你想演哪個角色?」

「我挺喜歡賈芸的。」

嗯?

三位老師一怔,他們收了成千上萬封信,接待了幾百位觀眾,凡女必說釵黛,凡男必說寶玉,結果冷不丁冒出個賈芸。

王扶霖來了興致,道:「那你說說為什麼喜歡賈芸?」

「賈芸是賈家五房的後人,父親早亡,家有寡母,生活堪憂。他給鳳姐送禮得了管花草的差事,又認寶玉做父,看起來好像恬不知恥,鑽營取巧。但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改變生活,或者說改變自己的命運,而且最重要的一點,他從來沒有傷害過別人。」

許非的語速不快不慢,每個字都咬的很清晰,「在高鶚續的後40回裡,賈府敗落後,賈芸與賈薔等人廝混在一起,還設計要把巧姐賣掉。

但在早期的脂批本中,對賈芸的評價非常高,通篇用了仗義二字。比如有一句叫芸哥仗義探庵,就是說獄神廟之時,很可能是賈芸帶著紅玉救了寶玉一干人。

還有庚辰本裡,也說孝子可敬,此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等等。

所以我很喜歡賈芸,他不甘於自己的命運,想要改變,為人現實,卻又重情重義,堪稱世事洞明,人情達練。」

呵!

不僅陳小旭瞪大眼睛看著他,連三位老師也是驚訝莫名。王扶霖忍不住扭過頭,看向白、張二人,這就是你們嘴裡的「寫信精彩,真人平平」之輩?

那倆人也很鬱悶,媽蛋的,他昨天沒這麼騷啊!

而王扶霖估摸了一下他話裡的意思,又問:「這麼說,你不喜歡賈寶玉?」

「不太喜歡。」

許非頓了頓,道:「首先在藝術形象上,寶玉當然是非常成功的,但從他的性格上分析,我很難喜歡他。

賈家是開國功臣之後,靠祖上萌蔭,看著輝煌,實則外強中乾。全族沒有一個中用的男丁,賈赦官職不明,爵位只是個一等將軍,賈政則是個工部員外郎,賈珍賈璉就更不必說了。所以賈家急需一個在科舉上有建樹,能真正在朝堂立足的男丁。

賈珠本來是最佳人選,可惜早夭,這份責任自然就落在寶玉頭上。但他不僅不明事理,還常常譏諷那些混賬書、混賬話,可謂毫無擔當,缺乏遠見,也沒有責任感和上進心。

他希望大觀園裡的姐姐妹妹們,一輩子無憂無慮,卻從來不想想,自己哪來的這份底氣和資格。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賈寶玉是個徹底的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就代表著不切實際,我討厭不切實際的人。」

「……」

場面一度沉默,這番話未免有些離經叛道。

現在的紅學研究,專注於原著和隱藏的歷史背景,多麼的浪漫美好,深刻藝術,誰誰誰映射的是誰誰誰,哪個批版如何如何……少有人將書本與現實聯繫在一起。

許非無疑是將賈寶玉這個人,赤果果的扔在現代社會中,再用現代人的思維去解讀。而且這個思維,還不是八十年代的思維!

王扶霖安靜了好一會,再一次認認真真的打量此人。

修長挺拔的個子,面容清雋,白淨耐看,最重要的是,他透著一股很陌生又很新鮮的東西,彷彿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

他一時也不曉得說什麼,只點點頭,「好,我們就聊到這吧,你們先回去等通知。」

「導演再見,兩位老師再見!」

倆人起身告辭,姑娘的動作有些緩慢,混淆著驚訝失落和幾分茫然。

王扶霖往外送,一直送到了電梯口,就在馬上關門的時候,忽然來了句:「把車票保存好,可能有機會報銷。」

陳小旭一愣,看著電梯門慢慢合攏,掩去了那張和善的面孔,猛地反應過來。

「我們這是通過了?」

「通過了。」

「那我能演林黛玉了?」

「想啥呢,起碼還得選幾輪,回去慢慢等吧。」

「啊?」

姑娘一聽就很沮喪,靠在牆上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忽地擰過脖子,單辮兒搭在左肩,跳動著未乾的水氣。

許非對上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你看我幹什麼?」

「我看你……」

她歪了歪頭,「有些神秘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17
第7章 信託商店

國內的電視劇起步不算晚,1958年便播出了第一部電視劇,叫《一口菜餅子》。但後來由於種種因素,導致發展的特別慢,遠遠落後於別國。

這會沒有長篇劇,都是上下集,或者三五集。最長的就是《敵營十八年》,一共九集,導演也是王扶霖。

所以製作一部注定長達幾十集的電視劇,天生就存在困難,再加上紅樓夢這個百年大IP,導致每個人都壓力巨大,絲毫不敢懈怠。

王扶霖對演員的要求極為明確,首先要像,然後年紀要小。

林黛玉進賈府時,約莫六七歲,寶玉要略大一二歲,寶釵再大一二歲。他不可能找小學生來演,遂把年齡限定在二十歲左右,心智可以成熟,但感官上一定要稚嫩。

比如「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這段:寶玉逛到瀟湘館,見黛玉在午睡,便死乞白賴要一塊躺著。黛玉不肯,倆人就在床上打打鬧鬧,還講了耗子精的故事。

你讓那些成名的演員來演,像劉曉慶、龔雪、郭凱敏之類,用王扶霖的話說叫「大男大女」,一下子就色氣了,沒有兩小無猜的感覺。

因此選角非常艱難,迄今為止還沒有特別中意的,尤其寶黛釵鳳四個核心人物。

其實對陳小旭,王扶霖也不太滿意,覺得鼻子太高了,只是相比之下,算目前最出挑的。

「她的聯繫方式都記下了麼?」

「記下了,這姑娘是鞍城話劇團的,以前在雜技團,會跳舞,地方好找。」

「哦,難怪身段好看,氣質也不錯。先列入黛玉的備選吧,到時候一起通知。」

「那許非呢?」白老師問。

「許非……」

王扶霖頓了頓,又記起那個年輕人的樣子,道:「也列入吧,角色先不要準備,以後再看看。」

…………

由於面試順利,無形中留出了一些空餘時間。

倆人上午見完導演,下午去大商場轉了轉,一看東西死貴,手裡還沒有票,又灰溜溜滾了出來。

跟著又奔東單的信託商店,這才找著平民的氣氛。

信託商店跟當鋪差不多,老百姓可以拿東西寄賣,繳納一定的手續費,賣不出去還能贖回來;或者商店直接買斷,然後自己出售。價格非常便宜,因為有條規矩叫「舊不超新。」

這年月,逛信託商店是很多人的愛好,不為買,只為逛,眼尖的主兒時常能淘到一些好寶貝。

倆人一進門,就覺著光線灰暗,商品也不整齊,貨架上、櫃檯裡擺著各種各式的家具、瓷器、銅器、服裝、皮貨、留聲機、鐘錶等等。

種類繁多,大多是舊貨,而且不用票!

陳小旭掃了幾眼,很快相中了一塊全鋼手錶,問價才二十五,於是利索付錢。

許非逛了一會,也猛然瞪大眼,w(゚Д゚)w!

臥槽,我看到了什麼?他急匆匆跑過去,那裡赫然擺著一對太師椅,體態寬大,靠背與扶手連成一片,形成一個三扇圍屏,莊重嚴謹,用料厚重。

旁邊立著標牌:紅木椅,五十。

哎呀!哎呀!

許非都瘋了,五十塊錢,一對紅木太師椅!雖然沒註明朝代,但太師椅這東西,能傳下來的不是明就是清。

這年頭的國人不重視老物件兒,追求的是冰箱彩電自行車。那些祖上的老東西,大把大把的賤賣,甚至當廢品扔掉。

特別是大革命時,一些人被抄家,後來又落實政策,發還了部分家具等物。很多名貴的硬木家具仨瓜倆棗就賣了,又被某些主兒仨瓜倆棗的撿漏了,都是常事。

而信託商店賣的東西,必須經過嚴格評估,所以基本保真。

這貨紅著眼睛一摸兜,結果下一秒更瘋,他特麼沒有五十塊錢啊!滿兜就二十多塊,還包括回去火車票的錢。

「那個……」

他看向小夥伴,小夥伴攥了攥手錶,「你要幹什麼?」

「你能不能……」

「不能!這給我爸買的,再說我都給錢了。」

啊啊啊啊!

如喪考妣!如喪考妣!

許非現在就這心情,眼睜睜看著寶貝在前,就是拿不到手。

而他在椅子前徘徊半天,邊上一位顧客早等的不耐煩,問:「哥們兒,這東西您要麼?」

「哦,您看,您看!」他忍痛撒了手。

那位顧客絕對是行家,搭手摸索一番,便十分爽快的掏錢付款。哎喲,他就更唉聲嘆氣,一步三回頭,陳小旭皺著眉,「就一對椅子,至於麼?」

「別理我,我死了。」

「德性!」

姑娘還真不理,自己逛自己的。

「這進口冰鞋才二十,剛才在商場看,國產的還七十塊錢呢。」

「這些唱片都是民國的吧,喲,還有周璇的。」

「怎麼還有賣花的,哎,那是什麼花?」

她捅了捅某人,某人生無可戀的撇了一眼,「君子蘭你都不認……嗯?等等!」

許非立馬精神了,幾步跨過去,只見在櫃檯底腳擺著兩盆花,每盆兩株,都是小苗,剛生出幾片肥厚油綠的葉子。

正是君子蘭。

「同志,這花賣麼?」他喊道。

「……」

售貨員也不太確定,又問別人,知道是剛送來的寄賣品,遂道:「賣,三塊錢一株。」

「這麼貴?」

陳小旭難以理解,卻見那貨已經把花抱起來,「兩盆我都要了!」

於是乎,許非花了十二塊錢,又額外買了個小箱子,視若珍寶的把花放在裡面。

「你買它幹什麼?」

「給我媽當禮物啊,鞍城可不常見這個。」他張口就來。

君子蘭是南非種,品種特別少,1823年才被發現。最初在歐洲栽培,1854年又傳到RB。

後來RB人在春城建偽滿洲國,就將其進獻給溥儀,成了宮廷御花,解放之後,便流入民間。如今主要種植地在春城,近年才慢慢擴散到各地,不過數量也很少。

起碼他在鞍城沒見過……

這兩盆小苗,估計是哪個傢伙手頭緊了,把花也拿出來當。三塊錢貌似很貴,但他心裡清楚,真的一點都!不!貴!

剎時間,他的氣就順了不少,當然還是惋惜,又一步三回頭的蹭出了商店。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17
第8章 返家

「轟!」

「轟隆隆!」

一輛綠皮車冒著煙氣,闖進了午夜時分的鞍城車站。

下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沿著明亮的站台走了一段,然後拐下台階,這身子一轉,彷彿就關了所有的燈,黑漆漆一片。

一個值班人員拎著汽燈一晃一晃,為乘客指引方向,再往遠看,就是車站門口還綴著些光亮。

原本是傍晚到,結果火車中途故障,耽誤了好幾個小時。

許非抱著小箱子,後面跟著困頓的陳小旭,倆人正發愁怎麼回去,結果一出來,就瞧見兩團黑影臥在廣場上。

陳小旭辨認了一會,試著叫了聲:「爸?」

「哎,等你們半天了!」

黑影往前動了動,居然是許孝文和陳父,還帶著自行車。許非心頭一暖,連忙跑上前,「爸,陳叔,你們怎麼來了?」

「能不來麼,左等右等也不見人,你媽非讓我去鐵路問問,這才知道火車晚點了。我跟老陳一合計,半夜也沒有車,就乾脆在這等吧……你買的啥東西,咋還裝個箱子?」

「買了兩盆花給我媽種種。」

「啊?」

許孝文張著嘴,拍了下他肩膀,「真孝順!」

當即,倆爹載著倆孩子往回返,一路聊著京城見聞,面試過程。一聽讓把車票留好,都嘿嘿樂了幾聲,心照不宣。

大街上十分悄靜,路燈也不是那麼亮,烏漆嘛黑的連條狗都沒有。

約莫半小時後,倆家在一條路口分開,許孝文又拐了一下,終於見了那條熟悉的巷子。不過與以往不同,今天好幾家都亮著燈,還圍著一群人吵吵嚷嚷。

「嘎吱!」

許孝文大腿一杵,停在巷口觀望,「那不是老王家麼,出啥事了?」

「怎麼了?」

靠在老爹背上,眼睛都快睜不開的許非被驚醒,模模糊糊的就聽有人喊,「耍流氓了!」「耍流氓了!」

耍流氓???

哎呀,你要是說這個我可就不困了啊!

這貨巴巴湊上前,只見一個光著膀子的中年人半癱在地,被揍的鼻青臉腫,一群人圍著指指點點,另有個年輕人破口大罵:「平時人模狗樣的,一大把年紀能幹出這事來,你就是個犯罪分子!臭流氓!」

與此同時,院子裡還傳出一個嬌柔的女聲,「嗚嗚嗚……你別說了,多丟人啊……嗚嗚……」

許非一打聽才知道,那老王是個木匠,在附近小有名氣,也住大雜院。四十多歲了,沒娶過媳婦,據說連女人都沒碰過,一直老老實實,頗為本分。

結果就在剛剛,老實人拿著把剪子溜進對門,把人家小媳婦兒的褲頭剪了——小媳婦兒正在炕上睡著呢,褲頭也正在屁股上套著呢。

「奈何老夫沒文化,一句臥槽走天下啊!」

許非特神奇,這種操作簡直清新脫俗,妥妥的流氓罪!

父子倆抻脖看了會熱鬧,等到警察趕來才戀戀不捨的離開。他偷瞄了眼院裡,衣衫單薄的女子梨花帶雨,的確嬌俏,而那木匠耷拉著腦袋,始終一言不發。

他不由暗嘆,只能歸咎於時代開放,人的本性也在不斷放飛。

其實真要說起來,跟那種裹著風衣在街上亂晃,見著漂亮女生就刷的一下露丁丁的老變態沒啥區別。

都是性壓抑的產物。

…………

是夜。

許非躺在外屋的小床上,明明身體很疲憊,卻怎麼也睡不著。

來此一個多月,既讓他感受到了這個時代的清新質樸,也見識到了這個時代的粗獷野蠻。

農民,小市民,工人,知識分子,乃至上層領導,都像是一罐被悶久了的蒼蠅,好容易見了一絲光亮,既蠢蠢欲動又擔驚受怕。

比如陳小旭,她報名紅樓夢或許賭上了一輩子的勇氣,她就必須要演上林黛玉。但對自己而言,只是現階段的一種興趣嘗試。

倘若他記得不差,紅樓夢的籌備工作持續了一年多,要到明年四月份,才會在圓明園開辦第一期學習班,九月份正式開拍。

現在才六月,有近一年的空餘時間。

幹點什麼呢?

上班是不可能上班的,走穴是不可能走穴的,他可不想跟著曲藝團東跑西顛,一點技術含量都木有。

話說改革開放的過程,是先農村,後城市。

目前,農村在從大集體時代往聯產承包責任制過渡,部分農民的生活顯著提高,成效顯著,改革的重心已偏向於城鎮。

那些工廠、企業仍以國營為主,個體戶、小商販和小作坊也得到承認,但國家對私企卻一直持曖昧態度。

中央的政策是「不宜提倡,不要公開宣傳,也不要急於取締」,其實就是默許,但不鼓勵。

而事實上,私企在整個八十年代都很苦逼,要從九十年代初才開始迅猛發展。這年頭最吃香的只有一個職業,倒爺!

因為再過一段時間,國家就會出台一個非常關鍵的政策,價格雙軌制。

所謂雙軌制,就是統一定價和市場定價共存,同一商品分成計畫內和計畫外兩種,在計畫內以較低的價格出售,在計畫外則按市場價格出售。

這給倒爺創造了充足的活動空間,什麼水泥、鋼材、電視機、縫紉機、石油,凡是個東西都可以倒騰,以至於造就了中國第一批權貴資本。

倒爺要麼是官倒,要麼是官倒關係,背景要硬,人脈要廣,否則當不起。

比如剛出道的牟其中,他今年會從山城的一家工廠低價購買一批銅製鐘,再高價賣到魔都,然後就因投機倒把進去了……

不過呢,以上都是整個時代的大環境,具體到當下還真不確定。上頭的政策一會松,一會緊,一會軟,一會硬,浪頭始終在變,沒點逼數。

「今年好像正打擊經濟領域犯罪吧,也不知道結束沒……」

許非回想起前陣子看的報紙,沒得出啥有用的消息。自己肯定摸不著倒爺的層次,正好小打小鬧,安全也有保障。於是又繞了回來,幹什麼呢?

他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更無睡意,索性跳下床。

貼門聽了聽,裡面傳出輕微的鼾聲,遂拿過一盞舊檯燈,找出紙筆,用被子一蒙。藉著昏黃的光亮,許非在紙上勾勾劃劃,很快就完成了一張張古怪的設計圖。

「現在的人雖窮,但也沒想像中的那麼窮……」

他咬著鉛筆冒,也是有些忐忑,「姑娘們,別讓我失望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17
第9章 沒溝營

許非啥都沒有,只有一百多塊存款。

他認真考慮了各種可行性,甚至還想去鄉下弄點花生瓜子,回來粗加工,再跑到火車站賣掉。後來想想性價比不高,也就作罷。

而此刻,他正坐在去沒溝營的客車上,看著一片連一片的城外荒野。誒,沒錯,就是老顧找龍的那個地方……

沒有辭職,更沒跟家裡人講。

父母支持他參演紅樓夢,因為那是件正經事,並不意味著他們會開明到讓自己的兒子辭掉工作,去幹一票投機倒把的買賣。

所以他找了個微妙的請假藉口,去尋找紅樓夢的感覺。

一聽就很扯的東西,居然被單位和家裡雙雙接受——好吧,事實是反正就一打雜的,不缺。

「轟轟!」

「咣啷咣啷!」

大客車帶著各種頻率的噪音緩慢前行,時不時停在某個窮鄉僻壤,或上或下,三三兩兩,百公里的距離,居然走了小半天。

中午時分,他總算捱到了沒溝營車站。

隨便找了家飯店,一毛五的肉餅啃了六張,外加一碗雞蛋湯,然後才腆著肚子奔向此行的目的地——紡織廠。

東北作為重工業基地,輕紡不太發達,像鞍城就沒有紡織廠,要在1985年才創辦。目前就奉天有一家,襄平有一家,旅大那邊也有,但最出名的還是沒溝營紡織廠。

解放前的沒溝營是東北最大的棉布市場,產品暢銷關內外及西伯利亞。在1932年,商人李子初組建了一家大型紡織廠,解放後被政府接收。

這年頭國企工人最吃香,工資水準之上,各種待遇更是飛上天。

首先是鐵飯碗,不用擔心失業,全套勞保,生病費用企業全擔。而且親屬得病也可以寫自己名字,等於全家免費醫療。

等結婚的時候,單位還給分房子,或者以極低的價格租給你。找不到媳婦也不要緊,光棍多的企業甚至會特招一批女工,鼓勵內部通婚,所以雙職工特別多。

後來大下崗時,這批人也最慘。

最牛逼的是,還有個接班制度,兒子可以頂替老子工作。基本上,只要你進了國企,生老病死乃至子孫後代都一生無憂。

除此之外,最火的崗位便是商糧供(商業局系統、糧店、供銷社),當然紡織廠也不錯,出去相親都倍兒體面。

許非很容易找到了地方,遠遠瞧見一大片廠房臥在那裡,周圍還有俱樂部、醫院、學校等配套單位,儼然一方小王國。

他就像白手起家,孤身闖蕩的江湖客,全無頭緒。不過也不急,工廠進不去,就到俱樂部裡轉了轉。

兩層樓,一樓有檯球案子和電影院,二樓是閱覽室,牆上掛著無產階級偉大領袖的頭像,刷著血紅的標語。

下午工作時間,俱樂部沒啥人,只有一個小眼睛的男人在獨自打球。

許非看了片刻,忽然湊上前,「哥們來一桿兒?」

「來唄!」

男人穿的流裡流氣,也不客套。於是倆人各操球杆,啪啪啪開始懟,很簡單的黑八玩法。

許非上輩子也熱血青春過,技術格外精湛,沒想到對方也不差,竟打了個難解難分。他勝在意識超前,進攻之外還懂得防守,最後憑藉一記防禦球,破了對方優勢,自己連進三球,殘血反殺。

「牛逼啊!」

男人眼睛亮了,「再來再來!」

許非自然奉陪,連續打了三局,兩勝一負。那傢伙把球杆一扔,擺手道:「不玩了,服!」

他笑了笑,沒說什麼,走到俱樂部門口的台階上,往那兒一蹲。

男人瞅了瞅他,也沒管,抹身上了二樓。

…………

正是工作時間,廠區內空空蕩蕩,隱有紗錠滾動的微聲傳來,似成千上萬隻蜂鳥在不遠處齊鳴。

這麼大一家國企,他才不信都是一顆紅心向太陽,毫無破綻。在輕紡最發達的南方,倒騰布料早不是新鮮事了,北方差點,但肯定有人幹。

按下少許焦躁,他一根接一根的抽菸,準備等到晚間瞧瞧。

一晃倆小時過去,機械運轉的聲音漸漸停止,廠內響鈴,緊跟著就像憑空湧現一般,成百上千的工人從各廠房走出,身穿制服,摘下口罩,烏央央湧向大門。

下班了。

他們的氣色和精神面貌,要好於這個年代的大多數,說說笑笑的接孩子、買菜,甚至去附近的飯店整兩盅。

與此同時,樓上也傳來腳步聲。

那小眼睛男人領著一個年輕姑娘下樓,見許非還在門口徘徊,遂對伊耳語幾句,主動湊了過來。

「哥們還沒走呢!」

「嗯,樓上看書呢?」他隨口搭話。

「我能看什麼書,上去玩玩。」

男人走到旁邊蹲下,問:「外地人吧?以前沒見過你。」

「錦城的。」

「過來找人?」

「不是,辦點事兒。」

「辦點事……」

男人瞅著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許非跟對方眼神一碰,心中一動,忙摸出根大生產遞過去,「怎麼稱呼?」

「我姓劉。」

「劉哥!」

他又給點上火,套近乎道:「一看就是有本事的,這年頭檯球打得好的可不多。」

「哈,你這是誇自己呢!」

男人抽了口煙,不自覺的流露出幾分得意,「其實大本事也沒有,就是人面兒挺熟。」

「人面兒熟就是大本事!」

許非半真半假的表現出一絲驚喜,道:「我初來乍到,正想打聽打聽……」

「行了,你一來我就知道你幹什麼的,你這樣的我見得多了。」

男人打斷他的話,頓了頓,先伸出一隻拳頭,然後五指張開,晃了晃手掌。

「你是要這個,還是要這個?」

什麼鬼?

許非看他比比劃劃的一臉懵逼,這是暗語啊,自己哪特麼知道!

「不懂?第一次干?」

劉哥一瞧,臉上笑容更盛,「行,那我也不打啞謎了,你就說你想要什麼?」

「我想弄點布頭。」

布……頭???

當第二個字落地,對方的笑容刷地一收,「艹,你整點布頭跟我神神秘秘的幹啥,白瞎我這感情!」

他想了想,道:「不過老弟遠道而來,我大小也不嫌棄。這樣,晚上十點你在這等我,成麼?」

「肯定成啊,麻煩劉哥了。」

許非把半包大生產都塞過去,男人揣進兜裡,又摟著那個姑娘離開,手一路下滑,最後精準的捏在屁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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