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可憐可恨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
秋天的西湖,兩男兩女泛舟湖上,許非和歐陽坐在頭尾划槳,張儷和陳小旭坐在中間。
許老師的到來讓小旭情緒明顯好轉,今兒更難得,居然大大方方唱了首歌。
她唱歌很好聽的,拍完戲走穴那段時間,還跟鳳姐、平兒出了盤專輯,封皮上寫著「昨日紅樓影星,今日歌壇新秀。」
聽著就不太正經。
「好!」
「好聽!」
「不比張薔唱的差!」
許非和歐陽猛拍巴掌,特給面子,陳小旭被吹的不好意思,埋在寶姐姐懷裡樂。
張儷擺著手,笑道:「去,別胡鬧,我們顰兒唱歌本來就好聽。」
「是啊,誰也沒說不好聽啊!」
「對啊,要不你出張專輯吧,肯定能火。」
倆人愈發打趣,陳小旭埋了半天,才噘著嘴抬頭,又央著張儷也唱一首。她就不太行,口音比較重,但幾人都熟,不好扭捏,便來了一首「一條大河波浪寬……」
這兩首歌都是喬羽作詞,劉熾作曲。
可能都有過年少中二的時候,許非上中學那會,受言情小說荼毒特深,偏愛什麼「魚說你看不到我的淚……葉的離開是樹的不挽留……如果把整個太平洋的水倒出」巴拉巴拉的句子。
但後來上了大學,直至工作,回首往昔只覺自己啃了一坨翔。年紀越大,越喜歡返璞歸真,再看那些沒文化的年輕人賣弄文采,就特有意思。
前陣子還見著一個,一姑娘在朋友圈發:我願做揚州瘦馬,隨你浪跡天涯……
嘖嘖!
所以他現在看喬羽、閻肅、莊奴先生,真的是寫詞大家,劉熾先生的曲子也好。
今天四個人沒戲,便相約出來玩玩。
1985年,旅遊業初步火熱,西湖遊人不少,當然跟後世沒法比。一個個梳著清新又鄉土的髮型,穿著乾淨,小孩子戴著紅星帽子,嘻嘻哈哈在船上大笑。
這年代的西湖有一股天然美好的氣質,隨雲起,隨霧漫,隨晨露晶瑩,隨夏荷紅了天,就像一張慢慢舒捲的畫,安安逸逸的鋪陳在這座城市。
幾人劃了半天船,都有些累,上岸吃了午飯。
現在雷峰塔還沒復建,遂跑到靈隱寺玩耍——《新白娘子傳奇》中的雷峰塔,是雞鳴寺的藥師佛塔。
許老師是狗大戶,自然顛顛過去買票。
張儷拿在手裡,見上面寫著「香花劵」三字,奇道:「為什麼叫這個?」
「廟裡嘛,得端著點身份,不能俗了。就像給銀子不叫給銀子,叫香火,說是給菩薩用的,屁的菩薩還能花人民幣?還不是自己花。」
「在這裡別胡說,舉頭三尺有神明,還是信一點好。」歐陽很謹慎。
嘁!
四人進了去,遊人比西湖少很多,先到飛來峰瞧瞧,後又到了大雄寶殿。
靈隱寺修復的尚不完善,有點破敗,大雄寶殿的門臉也不闊氣。裡面坐著一尊24.8米高的釋迦牟尼像,妙相莊嚴,氣韻生動,微微頷首,目光俯視。
「……」
倆姑娘看了看,陳小旭忽道:「我感覺有點害怕。」
「我也覺得,好像站在什麼地方都能被它看到。」張儷道。
「這叫心理暗示。主佛像為什麼修的都很高大,就是給人一種壓迫感,對著它,你就不自覺的低聲說話,不敢大動作,旁人一看,哦,這是對佛祖敬畏。」
陳小旭皺著眉,「你怎麼什麼東西,都能歪出一大套理來?反正我想拜拜。」
「嗯,我也拜拜。」張儷笑道。
於是兩位男士在外面等,倆姑娘進去,往蒲團上一跪,輕輕磕了仨頭。裡面的香客和尚都忍不住看,那身段,那姿態,無可挑剔。
許非瞧著特有感覺,遂拿起相機,正準備找個好角度,結果見歐陽急忙翻包,居然也掏出個相機,咔咔開始拍。
哎喲臥槽,許老師驚了,這特麼還有搶活兒的。
…………
今天,是馬廣儒的戲。
說賈瑞見了王熙鳳,起了淫心,鳳姐戲弄他,讓他在穿堂裡等。賈瑞去了,結果鳳姐沒來,讓人把兩邊小門一鎖,大冬天活活凍了一夜。
這貨賊心不死,又去找,鳳姐便叫他在個空屋子裡等,扭頭卻讓賈蓉賈薔戲耍一番。
當天晚上,賈瑞去了,黑漆漆見著個人,「餓虎撲食般抱住,抱到炕上親嘴扯褲子,硬梆梆就要頂入。」
忽然燈光一閃,賈薔舉著蠟台出來,女裝大佬賈蓉躺在炕上還挺美,道:「瑞大叔要X我呢!」
哎呀,當年看到這種粗鄙之語,簡直熱血沸騰!不過這句話87版刪掉了,10版反倒保留了……
劇組拍的時候在晚上,沒燈沒亮,果真烏漆嘛黑。
馬廣儒臉上的痘還沒好,撲了一層又一層粉,仍然很明顯。他呆坐著不動,任化妝師施展,好像完全沒進入狀態。
王扶霖卻不擔心,此人十分敬業,雖然不喜歡賈瑞,但只要答應演了,就肯定百分百付出。
他天賦也確實高,之前的幾場戲非常流暢,一遍下來令人驚嘆,把賈瑞的那份急色和自命倜儻,演繹的相當到位。
過了會,工作人員準備妥當,那邊開拍,侯昌榮則站在一旁,手裡抱著個盆,拿勺子不斷的攪。
凡經過的都忍不住看一眼,凡看一眼的都忍不住想吐。那屎黃屎黃的,稠中帶稀,稀中帶粘,像從廁所裡撈出來似的,實際卻是一盆香蕉糊。
李堯宗扛著機器在裡面拍,不多時拍好了,略略休整,接著拍下一場。
「準備!」
「開始!」
賈瑞被兩位侄子當場捉到,被訛了五十兩銀子,想走又不讓走。
只見二人架著馬廣儒出來,到了大台階底下,背靠一面牆,「在這兒蹲著,別出一聲,我們先去哨探哨探,再來領你。」
說著,倆人閃了。
馬廣儒搓著手,貼著牆來回走動,又是焦急,又是擔驚受怕,的確十分到位。
等了會兒,牆上探出一人,端著淨桶。
「啊!」
他正自盤算著,忽聽頭頂上一聲響,嘩啦,一淨桶尿糞從上面潑下來,澆了自己一身一頭。
他忙掩住口,抱著頭,偏不敢聲張,帶著滿頭滿臉的尿屎狼狽而逃。
好傢伙!
現場人都噫了一聲,雖知道那是香蕉糊,但感官上太接受了。
「快去快去,把衣服換下來,別感冒了!」
王扶霖連忙招呼,幾個人圍上去,又是扯衣裳,又是卸頭套。
馬廣儒站在中間,一動不動面無表情,跟剛才相比就像換了個人。
…………
許非四人玩了一天,晚上才從靈隱寺回來。
到招待所的時候,剛巧碰著一人。陳小旭見他拎的東西,不禁道:「馬廣儒,你又買酒了?」
「呃,嗯。」
馬廣儒對那仨人視而不見,唯獨對她不同。
「你少喝酒,你戲那麼好,肯定會成功的,別糟踐了身子。」
「戲好有什麼用,我又……」
他瞅了瞅歐陽,不再言語,扭頭上樓。
全劇組都清楚,他最最最想演賈寶玉,歐陽有點尷尬,撓了撓頭。許非則問:「他經常喝酒麼?」
「這次來就經常喝,說父親前陣子過世了,情緒一直不高。以前還有幾個朋友勸,勸來勸去不聽,也就算了,倒是小旭偶爾說幾句,他還能聽聽。」張儷道。
「他太偏執了,我就是覺著可惜。」陳小旭搖搖頭。
卻說馬廣儒回到房間,坐在床上發悶。
本想喝酒,記起小旭的勸誡又有些猶豫,可心裡實在煩躁,終究還是擰開蓋子,沒有菜,就那麼幹喝。
火辣辣的酒水流入腸胃,五臟六腑彷彿都燒了起來,猛烈的勁頭一沖,七情大動,竟默默流下淚來。
他從安慶黃梅劇團進到京城,信心滿滿的加入培訓班,沒覺著誰是對手,因為自己就是賈寶玉。
結果現實給了他當頭一棒。
前不久父親去世,打擊愈發沉重,再加上今兒的戲,那屎盆子扣在頭上時,內心的挫折又有誰能懂?
都說自己演的好,可演得再好也是賈瑞,不是寶玉。
「我就是寶玉啊……誰能懂我……誰能懂我?」
酒已乾了大半瓶,他哭著忽地撞開門,在走廊裡一瞧,那個身影剛好在樓下散步,又跌跌撞撞的跑下去。
…………
玩了一天疲憊,許非回來不一會就睡了。
昏昏沉沉的不知啥時候,猛然間被一陣吵雜驚醒,就聽外面一片糟亂。他搓了搓臉,趿拉著拖鞋跑出去。
「廣儒你冷靜點!」
「冷靜點!」
「有話好好說,沒必要這樣!」
凌晨時分,天色將明,走廊盡頭的房間外圍了好多人,一個個面色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怎麼回事?」
許非湊過去,「王導和任主任呢?」
「他們出發拍戲呢,吳小東騎車追去了……」
胡則紅站在門口,低聲啐道:「馬廣儒昨晚上喝醉了,跟小旭說了好多瘋話,小旭都被嚇著了,驚了魂兒似的跑回來。他把別人惹著了,自己反倒受多大委屈似的,尋死覓活給誰看。」
「你少說幾句吧!我剛才起夜,看著他在廁所裡,拿著刀片要割腕。還好我發現,不然就晚了。」馬廣儒同屋的一個哥們道。
「割腕?」
許非連忙擠進去,見馬廣儒穿著背心褲衩,右手拿著個刀片不斷比劃,已然失去理智。眾人不敢上前,只得在外面連說帶勸。
他四處瞅瞅,見侯昌榮站的靠前,趕緊眨眨眼。
「廣儒,你冷靜一下,有話好好說。」
「有問題咱們解決問題,把那東西放下,放下……」
侯昌榮一邊勸,一邊小心靠近。
「你們都走!都走!」
「我不需要可憐,不需要!」
馬廣儒注意力被那邊吸引,許非趁其不備,一步跨過去,從側面抱住,死死攥著他的右手腕。也不知道從哪兒弄的刀片,明晃晃又薄又快。
「別動!別動!」
侯昌榮也是身手靈活,趕緊過來幫忙。
「放開我!放開我!」
「你們不懂!你們不懂!」
馬廣儒瘋了似的掙扎,嘴裡噴著酒氣,連脖子都血紅血紅,右手更是胡亂劃拉。
「別動!」
許非一把奪過刀片,隨手甩出去,合力把他制服。馬廣儒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猛地又開始大哭。
「沒事吧,沒事吧,嚇死我了!」
「天啊,就跟拍電影一樣。」
「快倒點水去,給廣儒醒醒酒。」
「王導回來了沒有,催一催啊!」
大家總算鬆了口氣,又急慌慌忙碌起來。
「啊,許老師!」
胡則紅卻忽然大叫,指著許非的手,手心血紅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