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從1983開始 作者:睡覺會變白(連載中)

 
Babcorn 2019-9-17 11:11:4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2 22646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17
第七十章 可憐可恨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

    秋天的西湖,兩男兩女泛舟湖上,許非和歐陽坐在頭尾划槳,張儷和陳小旭坐在中間。

    許老師的到來讓小旭情緒明顯好轉,今兒更難得,居然大大方方唱了首歌。

    她唱歌很好聽的,拍完戲走穴那段時間,還跟鳳姐、平兒出了盤專輯,封皮上寫著「昨日紅樓影星,今日歌壇新秀。」

    聽著就不太正經。

    「好!」

    「好聽!」

    「不比張薔唱的差!」

    許非和歐陽猛拍巴掌,特給面子,陳小旭被吹的不好意思,埋在寶姐姐懷裡樂。

    張儷擺著手,笑道:「去,別胡鬧,我們顰兒唱歌本來就好聽。」

    「是啊,誰也沒說不好聽啊!」

    「對啊,要不你出張專輯吧,肯定能火。」

    倆人愈發打趣,陳小旭埋了半天,才噘著嘴抬頭,又央著張儷也唱一首。她就不太行,口音比較重,但幾人都熟,不好扭捏,便來了一首「一條大河波浪寬……」

    這兩首歌都是喬羽作詞,劉熾作曲。

    可能都有過年少中二的時候,許非上中學那會,受言情小說荼毒特深,偏愛什麼「魚說你看不到我的淚……葉的離開是樹的不挽留……如果把整個太平洋的水倒出」巴拉巴拉的句子。

    但後來上了大學,直至工作,回首往昔只覺自己啃了一坨翔。年紀越大,越喜歡返璞歸真,再看那些沒文化的年輕人賣弄文采,就特有意思。

    前陣子還見著一個,一姑娘在朋友圈發:我願做揚州瘦馬,隨你浪跡天涯……

    嘖嘖!

    所以他現在看喬羽、閻肅、莊奴先生,真的是寫詞大家,劉熾先生的曲子也好。

    今天四個人沒戲,便相約出來玩玩。

    1985年,旅遊業初步火熱,西湖遊人不少,當然跟後世沒法比。一個個梳著清新又鄉土的髮型,穿著乾淨,小孩子戴著紅星帽子,嘻嘻哈哈在船上大笑。

    這年代的西湖有一股天然美好的氣質,隨雲起,隨霧漫,隨晨露晶瑩,隨夏荷紅了天,就像一張慢慢舒捲的畫,安安逸逸的鋪陳在這座城市。

    幾人劃了半天船,都有些累,上岸吃了午飯。

    現在雷峰塔還沒復建,遂跑到靈隱寺玩耍——《新白娘子傳奇》中的雷峰塔,是雞鳴寺的藥師佛塔。

    許老師是狗大戶,自然顛顛過去買票。

    張儷拿在手裡,見上面寫著「香花劵」三字,奇道:「為什麼叫這個?」

    「廟裡嘛,得端著點身份,不能俗了。就像給銀子不叫給銀子,叫香火,說是給菩薩用的,屁的菩薩還能花人民幣?還不是自己花。」

    「在這裡別胡說,舉頭三尺有神明,還是信一點好。」歐陽很謹慎。

    嘁!

    四人進了去,遊人比西湖少很多,先到飛來峰瞧瞧,後又到了大雄寶殿。

    靈隱寺修復的尚不完善,有點破敗,大雄寶殿的門臉也不闊氣。裡面坐著一尊24.8米高的釋迦牟尼像,妙相莊嚴,氣韻生動,微微頷首,目光俯視。

    「……」

    倆姑娘看了看,陳小旭忽道:「我感覺有點害怕。」

    「我也覺得,好像站在什麼地方都能被它看到。」張儷道。

    「這叫心理暗示。主佛像為什麼修的都很高大,就是給人一種壓迫感,對著它,你就不自覺的低聲說話,不敢大動作,旁人一看,哦,這是對佛祖敬畏。」

    陳小旭皺著眉,「你怎麼什麼東西,都能歪出一大套理來?反正我想拜拜。」

    「嗯,我也拜拜。」張儷笑道。

    於是兩位男士在外面等,倆姑娘進去,往蒲團上一跪,輕輕磕了仨頭。裡面的香客和尚都忍不住看,那身段,那姿態,無可挑剔。

    許非瞧著特有感覺,遂拿起相機,正準備找個好角度,結果見歐陽急忙翻包,居然也掏出個相機,咔咔開始拍。

    哎喲臥槽,許老師驚了,這特麼還有搶活兒的。

    …………

    今天,是馬廣儒的戲。

    說賈瑞見了王熙鳳,起了淫心,鳳姐戲弄他,讓他在穿堂裡等。賈瑞去了,結果鳳姐沒來,讓人把兩邊小門一鎖,大冬天活活凍了一夜。

    這貨賊心不死,又去找,鳳姐便叫他在個空屋子裡等,扭頭卻讓賈蓉賈薔戲耍一番。

    當天晚上,賈瑞去了,黑漆漆見著個人,「餓虎撲食般抱住,抱到炕上親嘴扯褲子,硬梆梆就要頂入。」

    忽然燈光一閃,賈薔舉著蠟台出來,女裝大佬賈蓉躺在炕上還挺美,道:「瑞大叔要X我呢!」

    哎呀,當年看到這種粗鄙之語,簡直熱血沸騰!不過這句話87版刪掉了,10版反倒保留了……

    劇組拍的時候在晚上,沒燈沒亮,果真烏漆嘛黑。

    馬廣儒臉上的痘還沒好,撲了一層又一層粉,仍然很明顯。他呆坐著不動,任化妝師施展,好像完全沒進入狀態。

    王扶霖卻不擔心,此人十分敬業,雖然不喜歡賈瑞,但只要答應演了,就肯定百分百付出。

    他天賦也確實高,之前的幾場戲非常流暢,一遍下來令人驚嘆,把賈瑞的那份急色和自命倜儻,演繹的相當到位。

    過了會,工作人員準備妥當,那邊開拍,侯昌榮則站在一旁,手裡抱著個盆,拿勺子不斷的攪。

    凡經過的都忍不住看一眼,凡看一眼的都忍不住想吐。那屎黃屎黃的,稠中帶稀,稀中帶粘,像從廁所裡撈出來似的,實際卻是一盆香蕉糊。

    李堯宗扛著機器在裡面拍,不多時拍好了,略略休整,接著拍下一場。

    「準備!」

    「開始!」

    賈瑞被兩位侄子當場捉到,被訛了五十兩銀子,想走又不讓走。

    只見二人架著馬廣儒出來,到了大台階底下,背靠一面牆,「在這兒蹲著,別出一聲,我們先去哨探哨探,再來領你。」

    說著,倆人閃了。

    馬廣儒搓著手,貼著牆來回走動,又是焦急,又是擔驚受怕,的確十分到位。

    等了會兒,牆上探出一人,端著淨桶。

    「啊!」

    他正自盤算著,忽聽頭頂上一聲響,嘩啦,一淨桶尿糞從上面潑下來,澆了自己一身一頭。

    他忙掩住口,抱著頭,偏不敢聲張,帶著滿頭滿臉的尿屎狼狽而逃。

    好傢伙!

    現場人都噫了一聲,雖知道那是香蕉糊,但感官上太接受了。

    「快去快去,把衣服換下來,別感冒了!」

    王扶霖連忙招呼,幾個人圍上去,又是扯衣裳,又是卸頭套。

    馬廣儒站在中間,一動不動面無表情,跟剛才相比就像換了個人。

    …………

    許非四人玩了一天,晚上才從靈隱寺回來。

    到招待所的時候,剛巧碰著一人。陳小旭見他拎的東西,不禁道:「馬廣儒,你又買酒了?」

    「呃,嗯。」

    馬廣儒對那仨人視而不見,唯獨對她不同。

    「你少喝酒,你戲那麼好,肯定會成功的,別糟踐了身子。」

    「戲好有什麼用,我又……」

    他瞅了瞅歐陽,不再言語,扭頭上樓。

    全劇組都清楚,他最最最想演賈寶玉,歐陽有點尷尬,撓了撓頭。許非則問:「他經常喝酒麼?」

    「這次來就經常喝,說父親前陣子過世了,情緒一直不高。以前還有幾個朋友勸,勸來勸去不聽,也就算了,倒是小旭偶爾說幾句,他還能聽聽。」張儷道。

    「他太偏執了,我就是覺著可惜。」陳小旭搖搖頭。

    卻說馬廣儒回到房間,坐在床上發悶。

    本想喝酒,記起小旭的勸誡又有些猶豫,可心裡實在煩躁,終究還是擰開蓋子,沒有菜,就那麼幹喝。

    火辣辣的酒水流入腸胃,五臟六腑彷彿都燒了起來,猛烈的勁頭一沖,七情大動,竟默默流下淚來。

    他從安慶黃梅劇團進到京城,信心滿滿的加入培訓班,沒覺著誰是對手,因為自己就是賈寶玉。

    結果現實給了他當頭一棒。

    前不久父親去世,打擊愈發沉重,再加上今兒的戲,那屎盆子扣在頭上時,內心的挫折又有誰能懂?

    都說自己演的好,可演得再好也是賈瑞,不是寶玉。

    「我就是寶玉啊……誰能懂我……誰能懂我?」

    酒已乾了大半瓶,他哭著忽地撞開門,在走廊裡一瞧,那個身影剛好在樓下散步,又跌跌撞撞的跑下去。

    …………

    玩了一天疲憊,許非回來不一會就睡了。

    昏昏沉沉的不知啥時候,猛然間被一陣吵雜驚醒,就聽外面一片糟亂。他搓了搓臉,趿拉著拖鞋跑出去。

    「廣儒你冷靜點!」

    「冷靜點!」

    「有話好好說,沒必要這樣!」

    凌晨時分,天色將明,走廊盡頭的房間外圍了好多人,一個個面色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怎麼回事?」

    許非湊過去,「王導和任主任呢?」

    「他們出發拍戲呢,吳小東騎車追去了……」

    胡則紅站在門口,低聲啐道:「馬廣儒昨晚上喝醉了,跟小旭說了好多瘋話,小旭都被嚇著了,驚了魂兒似的跑回來。他把別人惹著了,自己反倒受多大委屈似的,尋死覓活給誰看。」

    「你少說幾句吧!我剛才起夜,看著他在廁所裡,拿著刀片要割腕。還好我發現,不然就晚了。」馬廣儒同屋的一個哥們道。

    「割腕?」

    許非連忙擠進去,見馬廣儒穿著背心褲衩,右手拿著個刀片不斷比劃,已然失去理智。眾人不敢上前,只得在外面連說帶勸。

    他四處瞅瞅,見侯昌榮站的靠前,趕緊眨眨眼。

    「廣儒,你冷靜一下,有話好好說。」

    「有問題咱們解決問題,把那東西放下,放下……」

    侯昌榮一邊勸,一邊小心靠近。

    「你們都走!都走!」

    「我不需要可憐,不需要!」

    馬廣儒注意力被那邊吸引,許非趁其不備,一步跨過去,從側面抱住,死死攥著他的右手腕。也不知道從哪兒弄的刀片,明晃晃又薄又快。

    「別動!別動!」

    侯昌榮也是身手靈活,趕緊過來幫忙。

    「放開我!放開我!」

    「你們不懂!你們不懂!」

    馬廣儒瘋了似的掙扎,嘴裡噴著酒氣,連脖子都血紅血紅,右手更是胡亂劃拉。

    「別動!」

    許非一把奪過刀片,隨手甩出去,合力把他制服。馬廣儒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猛地又開始大哭。

    「沒事吧,沒事吧,嚇死我了!」

    「天啊,就跟拍電影一樣。」

    「快倒點水去,給廣儒醒醒酒。」

    「王導回來了沒有,催一催啊!」

    大家總算鬆了口氣,又急慌慌忙碌起來。

    「啊,許老師!」

    胡則紅卻忽然大叫,指著許非的手,手心血紅一片。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17
第七十一章 世事含糊八九件

    「媽蛋的!」

    許非等待手術的時候,直叫倒霉,自己來這沒多久,進了好幾次醫院。

    右手手心和虎口都被割傷,手心已經止血,虎口的口子比較大,說是得縫針。把陪同來的胡澤紅和侯昌榮嚇得夠嗆,實則就是個小手術。

    他宛如待宰的羔羊般等了一會,大夫過來先打了麻醉,疼的欲仙欲死,然後縫了四五六七八針左右,很快搞定。

    看了看傷口,黑色的線嵌在肉裡,像細小猙獰的蟲,感覺還挺奇妙,畢竟上輩子沒縫過。

    「注意別沾水,別劇烈張合,一個禮拜過來拆線。」

    「謝謝大夫。」

    他出來的時候,胡澤紅都快哭了,「許老師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走了走了。」

    「你這就能出院了?」

    小姑娘看著那傷口十分神奇。

    「我又沒斷胳膊斷腿,怎麼不能出院……哎,你們也來了。」

    只見醫院大門一開,慌慌跑進來倆姑娘,還化著妝,梳著髻,引得旁人頻頻注目。

    「怎麼樣了,大夫怎麼說的?」張儷急急詢問。

    陳小旭瞧那肉裡的黑線,眼眶紅了,「都怪我……」

    「……」

    許非頭大,忙道:「沒事,剛縫完針,我們都要回去了。行了別在這兒,先回去先回去。」

    胡澤紅和侯昌榮對視一眼,神色微妙。大家又不瞎,這一年多相處,誰對誰的心思都一清二楚。

    什麼璉二爺喜歡化妝師啊,柳湘蓮跟香菱搞到一塊啊,馮紫英追求平兒啊,攝影師和探春是一對啊,寶玉在老家有個女盆友啊,演賈芸的實際是寶玉的命啊等等……

    說也說不完,還都是好朋友,只能迴避吃瓜。

    這幾人回到招待所,許非也知曉了後續經過。王扶霖帶著演員出發拍戲,走到半途被追了回來,一聽馬廣儒要割腕,都急得不行。

    王導和任大惠連番談話,總算把馬廣儒安撫住。但戲沒法拍了,他這麼一搞,再呆在組裡別人都會有意見。

    好在賈瑞的戲份不多,還剩一個鏡頭,用替身也能對付。

    折騰了半天,又臨時開了個會,統一思想明確精神,下午再度出發拍攝,一點都不敢耽誤。

    許老師則成了香餑餑,由侯昌榮專門照顧。

    他是右撇子,吃飯、穿衣、尿尿之類的還能克服,唯獨拉屎不太行。可又不能讓人家幫忙,所以還是得克服。

    …………

    「唔……」

    次日清早,許非迷迷糊糊的睜開眼,跟著翻了個身,左手把右手這麼一壓。

    「啊!」

    「臥槽!」

    「哎我去!」

    只見簡陋的木板床上,弓著一隻蝦,疼的筋都抽了起來。

    「小心點啊,你這得適應幾天。」

    門一開,侯昌榮端著臉盆進來,放到椅子上,還有毛巾牙具,牙刷上擠好了牙膏。

    「你自己能行麼?」

    「行行。」

    「那你先洗漱,我給你打點飯去。」

    他拿著飯盒往出走,卻險些撞到個人,「哎,你怎麼來了?」

    「我,我給他送飯。」

    張儷抱著兩個飯盒,頭髮散下來搭在肩膀,別著一隻小小的白色髮夾。

    「送飯……哦,那我就自己吃了啊。」

    侯昌榮回頭喊了一聲,果斷閃人。

    姑娘臉蛋微紅,還是很有勇氣的走進屋子,「手還疼麼?」

    「不碰就不疼,我先洗洗臉,你放那兒吧。」

    許非坐在床上,左手撩水,嘩啦嘩啦往上抹,又對著臉盆開始刷牙。張儷拿著毛巾站在旁邊,他接過胡亂擦了幾下。

    「買什麼好吃的了?」

    他打開飯盒,見一個是白粥,一個裝著五隻包子,還有少許醬菜,「在樓下對面買的吧?」

    「嗯,本來見那魚肉粥好,又想起你不能吃鮮的,就沒買。」

    「他們家魚肉粥是不錯。」

    許非點點頭,咬了一大口素餡包子,「你吃了麼?」

    「沒呢。」

    「你怎麼還沒吃?」

    「……忘了。」

    「嗯?」

    許非抬眼看著她,目中的笑讓她不知所措。

    張儷稍稍往那邊偏過,越偏他越看,越看臉越紅,緊跟著她也一抬頭,忽見門口戳著個人。

    「大清早就這麼齊全……」

    陳小旭捧著飯盒,頓了頓,還是走進屋子,「早知她來,我就不來了。」

    張儷既尷尬又略鬆了口氣,連忙迎過去,擰了擰她臉蛋,「大清早就來說戲文,我剛才還找你呢,就是沒見人影。」

    「嗯,我們前後腳兒的。」

    陳小旭把飯盒打開,一份白粥,另加八個包子。

    「你不是也沒吃吧?」許非問。

    「你說呢?」

    呵呵!

    許老師一腦袋汗啊,自己久經沙場也沒見過此等場面,啥也別說,都在包子裡!

    「我數數啊,十二個半包子,給你兩個。」

    他先分給張儷,跟著劃拉到自己跟前,「給我四個半。」

    「剩下六個給你。」

    最後扒拉給陳小旭。

    「吃吧,吃吃!」

    許非塞嘴裡那半個包子,又端起飯盒開始喝粥,腮幫子鼓的跟球似的,根本不瞅倆人。

    「……」

    她看看她,她看看她,微微垂頭,默默吃了起來。

    ……

    是夜。

    許非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不停的翻身,翻一次就得留意別碰著手,於是就更加睡不著。

    他有點亂,有點懵,更有點不知所措。

    本來跟那丫頭相安無事,結果那破醫生一句話捅開,搞得倆人現在都不太自然。其實自己也形容不出,反正就覺著正在往一個不可預知的方向越走越遠。

    「唉……」

    他嘆了口氣,又翻了次身,同屋的侯昌榮忍不住了,道:「有什麼可煩的,跟我說說?」

    「沒事兒。」

    他一向不喜歡跟人吐露心情,「說了也沒用,你不懂。」

    「有什麼不懂的?輪學問我比不過你許老師,講兒女私情我可從小學到大,那戲文裡說的清清楚楚。」

    「戲裡說什麼?別告訴我又是《牡丹亭》?」

    「不,你這叫『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二三分』。」

    「世事含糊八九件……」

    許非念叨著,初覺有理,隨後一隻拖鞋甩過去,「你特麼不是廢話麼,睡覺!」

    ………………

    總之,許老師在眾(er)人的倍感關懷下,傷口迅速痊癒,拆了線,留了一道較清晰的疤痕。

    歪歪扭扭的,好像一條蜈蚣爬在肉裡,劇組的女孩子都感嘆,幸虧沒劃在臉上,保全了許老師的最大財富。

    江南的天一晃就過,接著的幾個月,他依舊留在劇組,在蘇、杭、揚、滬等地的園林來回奔波。

    沒辦法,《紅樓夢》的進展非常碎,比如省親一折。

    在西山攝影棚拍元春見賈母、王夫人;在魔都大觀園拍的更衣;在瘦西湖拍的登舟幸園;在京城白雲觀拍的大觀樓開宴;在那個不可言說的縣城,拍的元妃進榮國府。

    有人說就拍個更衣,自己搭個景不就完了麼?

    誒,不!

    這年頭的文藝工作者,將拍攝場景簡單分為室外戲和室內戲。

    室內戲儘量找實景,條件達不到的才搭棚,室外戲那就儘量百分百找實景。不同於好萊塢的綠幕特效,也不同於TVB一百年不變的辣雞佈景,這是現今大陸工作者的普遍認知。

    而在此期間,許非跟小紅對了三場戲,都是在蘇城藝圃。

    藝圃有個月亮門,沿山石路錯落兩三個彎,就到了一座小石橋,也便是蜂腰橋。

    非常合適,但王扶霖還覺得不足,又在橋頭種了一株柳樹,柳條搖曳,遂能顯出小紅穿花拂柳而來的形象。

    賈芸和小紅的感情線很簡單,倆人看對眼,然後你扔個帕子,哎呀,我撿起來了,奴家無以為報,以身相許巴拉巴拉。

    至於互相瞭解的過程,談戀愛的經過,書和劇本裡都沒詳寫,全留給觀眾想像。

    轉眼入冬,江南已冷。

    許非零零散散的拍著,終於只剩下最後一場。王扶霖也帶著人馬啟程,趕往冀省那座不可說的縣城。

    結果在抵達當天,一個電話便打到了招待所。

    「北影廠《紅樓夢》正式籌拍,導演謝鐵驪,預計投資兩千萬!」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17
第七十二章 壓力倍增

    《紅樓夢》剛籌備的時候,當時的電影局局長就給央視打過電話,說你們別拍了,我們老導演都準備幾十年了,你們拍點別的,別佔這個題材。

    這位老導演,指的便是謝鐵驪。中國第三代導演的代表人物,拍過《暴風驟雨》、《早春二月》、《智取威虎山》等。

    後來電視劇版開機,那邊一直沒動靜,還抱著僥倖說可能不拍了。結果現在傳來北影廠正式建組的消息,不亞於晴天霹靂。

    「大家都知道了麼?」

    招待所的小屋子裡,王扶霖和任大惠已經悶了兩個小時。

    「報紙雜誌都登了,別說他們,全國人民都知道了。」

    任大惠滿面愁容,手指頭夾著煙屁快被燒著了都沒察覺,沙啞道:「怎麼偏偏這時候拍電影呢,這是把咱們往死路上逼啊!

    人家兩千萬,咱們五百萬,人家請劉小慶,咱們一幫生瓜蛋子……你要早點也就算了,我們老哥倆不自量力,大不了就不拍了,可這檔口,這,這可怎麼辦?」

    「……」

    王扶霖同樣倍感壓力,但他一向內斂,沒言語,只聽著老友抱怨。

    「五百萬都快花完了,大觀園和寧榮街也建起來了,一幫孩子天南地北的過來,主任長主任短叫著……最後拍完什麼都不是,人家電影一播,說你這電視劇算什麼玩意兒……」

    任大惠情緒激動,掏出手絹抹了抹眼角,「我們可就成罪人了!」

    「……」

    氣氛愈發壓抑,地上躺著幾個未燃盡的菸頭,搞得屋內有些嗆人。半響,王扶霖才道:「你這話我們說說就得了,別跟孩子們講。」

    「我明白,明白。」

    「組裡還有多少錢?」

    「沒多少了,剛夠把這幾場戲拍完,再拉不來資金就只能停拍。」

    任大惠更加憂心,道:「再有倆月就過年,這幫孩子回家,車票都買不起了。」

    「老戴前幾天給我打電話,香港有個記者團春節過來訪問,就說我們要接待記者,春節不放假了。」王扶霖道。

    「只能這麼著了……」

    倆人商量完,出屋一抹臉,啥事都沒發生過。

    次日,片場。

    寧榮街尚未修建完全,但大體模樣已經有了。攝影機架在榮國府門口,拍幾個下人的過場戲。

    「走幾遍,走幾遍!」

    「哎,停!」

    副導演在旁喊著,末了問:「導演,行麼?」

    王扶霖盯著監視器,不自覺的摳著手指,眼神放空,竟是沒聽見。

    「導演?」

    「導演?」

    喊了幾聲,他才反應過來,「哦,可以。」

    「那正式拍了啊,準備!」

    「好!」

    不一會,過場戲搞定,暫且休息。

    眾人不復往日嬉鬧,顯得心不在焉。胡則紅和東方文櫻嘰嘰咕咕了一會,終於忍不住跑來問:「王導,主任,那邊都拍電影了,咱們怎麼辦啊?」

    「對啊,還拍麼?」

    「說那邊有劉小慶呢!」

    一聽這個,大家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任大惠故作輕鬆,道:「拍啊,怎麼不拍?人家是老大哥,肯定比咱們好,但性質不一樣,人家拍的是提高版,我們拍的是普及版,是小人兒書。

    我可告訴你們啊,誰都不許緊張,咱們快點拍,拍完了就是勝利。那個誰,鳳姐、賈芸啊,你們也做做工作,千萬別讓大家洩了勁兒。」

    說是這麼說,大夥又不是真小孩,這消息猶如一片烏雲,籠罩在整個劇組頭上。

    這年代,電視劇剛剛起步,絕對的弟中弟,電影是當之無愧的老大哥。比如組裡的攝像、燈光、美術之類,全部來自於電影廠,或者電影廠淘汰不要的。

    而且謝鐵驪是超大牌的導演,消息一出,輿論鋪天蓋地的一片倒,沒人看好電視劇。

    可結果誰也沒預料到,電視劇成了經典。而北影版《紅樓夢》在89年上映時,只掀起了一點水花,除了一幫學著在誇,觀眾根本不愛看。

    失敗的原因很簡單:

    一個是《紅樓夢》本身就不適合電影這種載體,古典名著一定要電視劇來拍,容量大,篇幅長,呈現完整,角色刻畫也有深度。

    電影版就犯了這個毛病,寶黛釵鳳還算豐滿,晴雯、平兒等丫鬟類的角色卻非常單薄。

    共投資兩千二百萬,拍了八集,相當於八部片。但八部片也裝不下《紅樓夢》,何況誰有那個閒心跑到電影院去看八次?

    而且北影版是建立在一百二十回基礎上,後四十回按照高鶚的續書拍攝。

    這也產生了一種陰謀論,就是紅學的另一幫人——指馮其庸等等,在暗中使力,才促成了電影版來打擂。

    第二個就是選角失敗。

    首先寶玉由女演員反串,光這點就足以出戲。劉小慶演的鳳姐,更是用力過猛,風格浮誇。

    黛玉楚楚可憐,寶釵韻味十足,都是大美人,但神奇就神奇在這兒,姑娘們很漂亮,可就是不像書中人物。

    而且色調、燈光、妝容也不太好,瞧著土氣。

    當然北影版也有諸多優點,服裝場景,細節考究,還重現了太虛幻境一折。

    再有如寶釵撲蝶,電視劇版拿的是團扇,電影版拿的是摺扇,因為原著寫「從袖子裡取出扇子。」

    團扇那麼大,肯定不能放袖子裡。

    …………

    如此種種,大夥自然不知,只覺壓力倍增。

    而且不少人都看出來,劇組如今資金緊張,食宿條件一降再降,儘量將每一分錢都花在製作上。

    現實情況也如此,《紅樓夢》因為窮一度停機,直到蓬萊的那個農民企業家贊助,才重新開拍。

    不僅如此,兩邊劇組真有打擂的意思。

    這邊請了專家顧問,那邊同樣需要,沒過幾天,幾個跟組的編劇學者就來告辭,說是有私事,其實任大惠心裡門兒清,都被那邊挖走了。

    人家什麼條件啊?

    車接車送,管飯,一天給一百塊錢。

    許非看在眼裡,有點自己打臉的感覺,之前在培訓班還覺得這幫人凜凜風骨,現在一瞧,倒也能夠理解。

    學者也要恰飯的嘛!

    總之呢,屋漏偏逢連夜雨,壞事一件接著一件。許老師愛莫能助,卻也不太擔心,因為知道歷史進程。

    對他而言,這是具有另一種意義的時刻。

    83年報名,84年培訓,85年進組,現如今他終於要殺青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17
第七十三章 殺青

    這座不可言說的縣城攬下寧榮街的工程後,於84年動工,86年7月徹底竣工。《紅樓夢》在此拍了兩千多個鏡頭。

    現在榮國府基本完成,分中、東、西三路,均為五進四合院,共23個場景。

    賈芸第一次亮相,乃寶玉見過賈母,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備。剛欲上馬,又碰到了賈璉,二人問了幾句話,只見旁邊轉過一個人來,便是芸哥兒。

    這個「出至外面」的場景經過專家研究,覺得應該是榮府儀門外。

    儀門,指大門之內的門,也指旁門、後門。書中雖表明無具體年代可考,但很多細節還是帶有朝代色彩。

    在清朝,儀門是大門內的第二重正門。

    「準備了!」

    「喝點冷水,注意別有哈氣!」

    「開始!」

    儀門外,歐陽騎著馬跟高亮(賈璉)聊了幾句,忽從門裡轉出一人。

    身形修長,半新不舊的袍子,生的斯文清秀,他兜到馬前,左腿屈膝,右手垂下,身體向前俯,「請寶叔叔安!」

    這是打千兒禮,下對上的滿人禮。賈芸是寶玉的侄子,沒必要打千兒,問小安便罷,但他偏偏打了個千兒。

    歐陽瞧著臉生,沒認出來。

    高亮也翻身上馬,笑著:「你連他也認不出來了?他是後廊上五嫂子的兒子芸兒。」

    「是了,是了。我怎麼就忘了!你母親好?」歐陽笑問。

    「好,承叔叔惦記著。」

    許非仰著臉,又拱了拱手。

    之前他和李堯宗溝通過,這段攝像機在上面,往下斜拍,對著他右臉的仰角。

    寶玉個矮,騎著馬也沒高到哪兒去,賈芸個高,攝像機從這個位置拍攝,就能體現出他那種小心又討好的狀態。

    「你長得真出息了,倒像是我兒子。」

    「好不害臊!人家比你還大三歲呢。」

    「你十幾了?」歐陽身子前傾,衝著下問。

    「侄兒十八了。」

    許非依舊仰著臉,笑道:「俗話說搖車裡的爺爺,掛拐棍的孫子。山高高不過太陽,寶叔不嫌侄兒笨,認我作兒子,那是我的造化了。」

    「你聽見了?認兒子可不是好開交的。」高亮驅馬走了。

    歐陽也抖了下韁繩,回頭道:「明兒你閒了,只管找我,我帶你到園子裡玩。」

    「停!」

    「不錯!」

    王扶霖點點頭,拍手讚許。

    劇組的破事一件接著一件,但能拍還要繼續拍。他和任大惠就像兩位家長,非常好的調節了眾人情緒,沒有變的太喪。

    「許老師狀態一直很穩。」

    「這是最後一場了吧,可真夠快的。」

    工作人員也拍了拍巴掌,七嘴八舌的談論。

    這是賈芸第一次出場,也是許非的最後一場。現在連「殺青」這個詞兒都沒流行,更別提什麼送花了。

    王扶霖和任大惠把他叫到跟前,閒問了幾句。

    「什麼時候走?」

    「明天吧,一會去買票。」

    「以後是想留在京城麼?」

    「嗯,有這個意向。」

    「那行,跟大家別斷了聯繫,別看戲拍完了,後續還不少事呢。」

    王扶霖對這個年輕人的印象很奇妙,總有一種陌生又新鮮的感覺,初次見面如此,結果隨著接觸增加,還是如此。

    那份新鮮感始終存在。

    耽擱了一會,劇組繼續拍攝。他站在旁邊看著,自己好像一下子成了局外人,那一張張熟悉的臉都盯著現場,誰也沒有看他。

    「果然還是不捨啊!」

    他來《紅樓夢》的原因之一,就是還曾經的一個念想,斷斷續續的也參與了這麼久,倒不像念想,早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

    只是自己入夢能醒,人可歸返。

    …………

    許非在任大惠那邊處理完手續,便直奔火車站,買了張明天早上的車票。

    回到招待所,感覺異常安靜,留守的不曉得在幹嘛。結果站在房間門口,一推門,先聽胡則紅一聲喊:「許老師,你怎麼才回來?」

    什麼鬼?

    他嚇了一跳,定睛瞧去,釵、黛、惜春、探春、鳳姐、平兒,關係好的這幾個,除了侯昌榮、吳小東、歐陽三個男的都在。

    桌上擺了好些吃的,窗戶上貼著紙,還拉著花,特有小學元旦晚會的氣氛。

    「感動吧,這都是為你準備的,我們忙了一下午。」

    胡則紅嘰嘰喳喳的湊過來,十分不解,「哎,你怎麼沒哭啊?你看我們多花心思!」

    「我哭個屁啊!我尋思你們挺願意我走的啊,哎看這大紅貼紙,不知道的還以為辦喜事呢。」

    「不貼紅的還能弄白的麼?你又沒死。」

    「呸,少胡說!」

    陳小旭拽著她手,敲了敲桌子,道:「坐會吧,他們也快回來了。」

    「嗯。」

    許非坐在主位,被眾姑娘包攏有點不自在,只能將注意力放在桌上。食物還挺豐盛,干的稀的,居然還有一隻造型別緻的雞。

    一翅插入口腔,使頭部彎回,向上挺著。另一翅摺疊,兩腿別起,爪入膛內,呈琵琶狀。雞皮油光平展,黃裡透紅、顏色鮮亮。

    「這雞挺美的啊!」

    他湊近聞了聞,味道也好,就是看不出公母。

    等了一會,天黑了,劇組收工回來。

    許老師人緣好,但也分特別熟和一般熟,一般的不好意思吃,過來說兩句就走了。小屋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幾乎全組都溜了一圈。

    胡則紅還買了點白酒,幾人拿搪瓷缸子分著喝,聚到很晚,最後都有點醉。

    「許老師,一定,一定要聯繫,記得給我們寫信。」

    「你們東跑西顛的,我往哪兒寫啊?等我安定下來,常來看看你們。」

    「行,說好了啊!」

    胡則紅臉蛋喝的通紅,還是不走。侯昌榮使了個眼色,東方文櫻拽起妹妹,「太晚了,得回去了。」

    「再坐會兒唄,明天又沒……」

    歐陽被吳小東踢了一腳,及時改口:「沒戲也得早點休息,走吧走吧。」

    幾人在眼巴前裝神弄鬼,到底都出去了。

    「……」

    屋裡一下子變得安靜,剩下倆人一邊一個,誰也不說話。

    我滴個媽媽啊!

    許老師心中抓狂,腿筋直顫,連每根汗毛都透著一股濃濃的求生欲。

    他醞釀了半天,終道:「我回去先換房子,能買就買,不能買就租。最好是買,好歹也有個安身之所。之前跟你們也說過,我想留在京城工作,這年頭個人幹不起,還是得靠單位。至於哪個單位,我得走動走動,有消息就告訴你們。」

    「……」

    倆人不吭聲。

    「那胡同劉大媽電話不知道麼,有事就打,陳小喬能找著我。」

    「……」

    還是不吭聲。

    許非沒轍了,「呃,你們千萬注意身體,拍戲健康都要緊。」

    「走吧!」

    陳小旭忽地站起身。

    「嗯。」

    張儷跟著起來,一塊出了去。

    甩都不甩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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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老戴

    京城的冬天異常幹燥。

    即便前幾日飄了雪,雪堆在地上還沒有化,空氣中彷彿也沒有半點濕潤,乾乾的裂人嘴角。

    街上人不多,低著頭匆匆行路,倒是有幾個時尚的小年輕,圍著許文強爆款白圍巾,挺胸闊步,神氣十足。

    許非穿著半新不舊的大棉襖,戴著**帽,厚厚的手悶子,裹得像個獨居多年的寡婦,密不透風,寒邪不入。

    他找到央視的家屬院,隨腳踢開一條野狗,爬上一棟樓,咚咚咚敲了三聲。

    「吱呀!」

    門被打開,露出一張和善溫雅的面孔,「你找誰?」

    「我叫許非,來拜訪戴老。」

    「哦,你就是小許啊,快進來……老戴,小許來了!」

    夫人把他讓進屋,戴臨風正在客廳打電話,擺了擺手,示意他隨便坐。

    許非送上一包點心,接過一杯茶水,同時稍稍打量。

    之前寫稿都是同城寄送,第一次到家裡來。以戴老的資歷和身份,房子自然不會太差,倆人住著有些空,擺設也很少,樸素中透著幾分文雅。

    牆上掛著一幅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落款是自己。

    他初時沒反應過來,末了一想,哦,這位六十五,已經退休了。不過人太重要,央視又返聘成了顧問。

    權力仍然很大,只是不再管台裡事務,重點放在央視下屬的中國電視劇製作中心上。不僅監製了《紅樓夢》,幾年後帶著同班人馬,又鼓搗出了《三國演義》。

    許非在客廳略坐,便被戴臨風叫進書房,各捧著杯溫茶,還是頭一次這麼聊天。

    「最近事多,也沒顧得上,劇組那邊怎麼樣?」

    「都好,就是缺資金,王導和任主任成天愁得慌。」

    「資金整個台裡都缺,沒辦法。我前陣子跟任大惠聊過,其實可以拉拉贊助,那麼多國企、集體企業,農民搞承包也富了,京城近邊兒就有不少,肯定有人支持。」

    戴臨風喝著茶,哧溜哧溜的毫不講究,問:「你戲拍完了,有什麼感想沒有?」

    「說實話,就是整個人都鬆快了,不然心裡總揣著事兒。自認案頭工作還算足,對得起我這份片酬。」

    「哦?酬勞領了?」

    「還沒,主任說得等等。」

    「那你得催著點,晚了就黃了。」

    倆人隨便聊了幾句,許非醞釀了一會,終道:「戴老,我這點小心思也瞞不過您,我今天來是有事相求。」

    「呵,你小子給我寫了六七份文稿,我就一直在等你什麼時候開口,不想耐性倒好,等拍完了才找我。」

    戴臨風並未反感,笑道:「說吧,我也想聽聽。」

    「呃,其實也沒什麼,我想留在京城工作。」

    「有具體考量麼?」

    「有想過,還是喜歡與影視藝術相關的工作。」

    他沒有說傳媒,這個概念在1943年才由美國人提出,國內尚未流行。別說流行,中國傳媒大學還沒影兒呢,還掛著京城廣播學院的牌子。

    那什麼叫傳媒呢?就是指信息傳播媒介,包括通信、數媒、廣播、電視、電影、出版、廣告、新聞、網絡、文化產業等等。

    這定義太大了,他怕自己說出來,直接被老爺子踹出去,只好符合年代特徵。這年頭都叫影視藝術,他也就跟著叫。

    「嗯……」

    戴臨風似在預料之中,點點頭,沒做任何承諾,許非也沒再提。

    倆人捧著茶,輕淡淡的揭過這一篇,聊著聊著又說到電影版《紅樓夢》上。電影版的拍攝,壓力是直接懟到央視高層上面的。

    等於雙方打擂,誰贏誰漲臉,誰輸誰丟人。

    「其實我覺得沒必要擔心,謝鐵驪導演非常優秀,但一部作品的好壞,不是看誰名氣大,誰就肯定好。

    我們有自己的天然優勢,就是電視這個平台。古典名著需要一集集,一點點去品味,您說觀眾是喜歡到電影院裡看《紅樓夢》,還是吃完了飯,一家老小圍在電視機前看《紅樓夢》呢?」

    「呵呵。」

    戴臨風被說樂了,細想也是這麼回事。

    「還有一點,我們的宣傳也很重要。央視平台獨一無二,報紙刊物的力量也要借用,哦對了,我又寫了一篇東西,您給指點指點。」

    許非摸出一份文稿遞過去,戴臨風一瞧:《紅樓夢》宣傳方案建議書。

    「在電視劇播出期間,可以搞一些低成本,受眾廣,又具有教育意義的小欄目。」

    「舉辦《紅樓夢》知識競賽,先在報紙上出題目,初選參賽者,跟著電視競賽,最終獲勝的得到小獎勵。」

    「每天播放之後,緊跟著一個小節目,邀請學者談談本集講的內容,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亮點,甚至可以把演員找來共同交流,聊聊拍攝時的趣事等等。」

    「印些《紅樓夢》的小畫冊,在中小學舉辦相關文化活動,號召寫觀後感,免費發放。」

    「……」

    戴臨風剛看了三條,腦袋裡就已發散出諸多想法,果真是成本低,受眾廣,配合電視劇一起搞,絕對是全民熱度。

    這小子!

    年過耳順的老人忽然激動起來,彷彿又回到當初干革命、創事業的時候。《紅樓夢》就像一道道難關,自己帶領一幫人去不斷攻克。

    久違的興奮感在細胞內跳動,越跳動,越覺得這個年輕人如此奇特,不慌不忙,成竹在胸。

    二人聊了好久,許非上午來,又留了頓午飯。

    末了,戴臨風忽問:「對了,你對電視劇這麼有研究,對電影有沒有看法?」

    「電影?」

    許非怔了怔,藏了不知多少意味,「這個,我還真是無從說起了……」

    …………

    當天晚上,戴臨風又看了一遍那份宣傳方案,才摘掉老花鏡,揉了揉眼睛。

    說起來倆人見面不多,交談更少,思想碰撞全在這一篇篇的文稿裡。他十分認可年輕人的才華,也正因如此,才愈發覺得頭疼。

    這年頭單位調動極為常見,而且充滿魔幻色彩,像馬衛都就是從工廠的機床銑工,調到了《青年文學》當編輯。

    只要找對人,就是打聲招呼的事兒——好吧,後世也一樣。

    那小子想留在京城從事影視相關的工作,範圍並不大,數來數去就那麼幾個地方。

    首先是中國電視劇製作中心,是自己的地盤,也是私心意願最強的,但慎重考慮之下,還是否決掉。

    央視是國家級喉舌,政治意味濃厚,水深難測,人員複雜,論資排輩極其嚴重。一個年輕人闖進來,幹不了事,先要做的是打雜熬資歷。

    他能看出來,許非有野心,想真正做一點事情,在央視恐怕很難。

    央字頭不行,那就只能往下一級,京城廣播電視局、京城電視台,他都考慮過。

    前者是正兒八經的黨政機關,公務員,不是事業單位能比的。自己雖有幾分薄面,卻也沒辦法,何況也不合適。

    「至於電視台……」

    戴臨風搖搖頭,電視台偏向保守,主要項目還是新聞。最好是那種做影視為主,結構簡單,風格相對開放一些的單位。

    老頭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有了點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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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看房

    「嗞拉!」

    鐵鍋燒熱,加底油,倒入紅辣椒段炒香,再倒入切好的白菜片。炒至變軟斷生,加鹽炒勻,再烹入醋急炒幾下,待聞到醋味時,即可出鍋。

    小院裡,許老師冒著寒氣做好了一盤醋溜白菜,急慌慌的端進屋,又盛了碗大米飯,擺在唯一一張非古董的凳子上,然後往那兒一蹲。

    他夾了口白菜,嚼了嚼,臉上頓時擰成一團。

    太辣,太鹹,太酸,太硬……除了辣椒看著挺紅亮,挑不出半分優點。

    「哎,真懷念訂外賣的日子。」

    他只得把菜湯倒進碗裡,跟飯拌了拌,味道反而不錯,酸酸辣辣的。沒辦法啊,獨居男人的生活一向糟糕,除了自己的兩雙手,誰都指望不了。

    話說許老師最近在學做飯,可惜天賦不佳,又不想在屋裡炒,怕油煙燻了古董,大冬天把爐子搬到外面,每次都被大媽無情嘲諷。

    「嚯,這酸味兒,隔八百里都聞著了,你把你們家醋罐子卒瓦了吧?」

    說大媽大媽就到,溜溜的從外面經過,許非扯著嗓子回道:「我們家可沒醋罐子,您這幹嘛去了?」

    「買菜去了,你吃上就甭過來蹭飯了。」

    不蹭就不蹭!

    他扒著自己的酸辣湯泡飯,嚼的牙花子都在響。

    「砰砰砰!」

    「砰砰砰!」

    正吃著,院門敲響。

    他過去開門,見馬衛都戳在外面,還領著個中年男人,穿的不倫不類,大冬天踩著雙皮鞋,嘴上抹著一道小鬍子。

    「在呢,我帶人看看房子,沒打擾吧?」

    「什麼打擾不打擾的,進來進來。」

    許非把倆人讓進院,問:「這位,您貴姓啊?」

    「免貴姓趙。」

    「哦,您想買房子?」

    「嗯那,過來先看看。」

    三人進了屋,男人一雙眼睛開始四處掃射,也說不上是哪兒的口音。

    「地方不小,東西挺多,是您的還是房東的?」

    「都有。」

    「哦,這床太舊了,沒法睡人……」

    他指著那張黃花梨羅漢床,「再說這是桌子還是床啊,不洋不土的,還有這櫃子真破,扔出去都沒人撿。」

    他又指著那張清初的雲龍紋大四件櫃,「要是您的我就不說了,要是房東的我得好好說道說道,必須得便宜!」

    兩間房一共這麼大光景,此人轉了轉就看罷,「還成吧,回去再說。」

    人家扭頭走了。

    「哎,老馬!」

    許非叫住馬衛都一步,悄聲問:「這哥們哪兒的?」

    「不知道,也一朋友介紹的,就說要買房子。」

    「那你告訴人家沒手續了麼?」

    「說了啊,但人家非要買,興許有什麼想法。我回去先探探底,要是真買,我儘量拖段日子,你趕緊找住的地方。」

    「知道了,回見啊!」

    許非送走二人,跑回屋繼續吃自己的酸辣湯泡飯。

    沒過多久,大媽又在外面敲門,「小子(zei),那倆人幹嘛的?」

    「買房子的,過來瞅瞅。」他打開門。

    「那你不住了?」

    「人家房東要賣,我還能死皮賴臉的?這不天天上街找房子呢。」

    「還長期住?」

    「住啊,能買下來最好。」

    「嚯,看不出來啊!」

    大媽圍著他轉了兩圈,「早前弄來倆大姑娘,這會又買院子,你這成分早十年都夠斃的了。這麼著吧,我知道一戶人家,明兒帶去你瞧瞧。」

    哎呀我去,您就是我親媽!

    許非驚喜萬分,百般謝過。

    ……

    「雜項類:鼻煙壺,共七件。

    清琉璃套料描金海水藍鼻煙壺一件。

    清藍琉璃鼻煙壺一件。

    清藍料內畫側方位停車一件……」

    晚上,許非拿著小冊子,在給自己的寶貝們登記。分家具、文玩、瓷器、銅器、玉石器、雜項等九項,每件編號,還配上一張活靈活現的簡筆畫。

    「瓷器類,共三十六件。」

    「清粉彩五福捧壽罐一對。」

    「民國礬紅花鳥獸耳四方瓶一件。」

    「仿成化斗彩雞缸杯一件……」

    他拎起一隻直徑約八釐米的小碗,外壁上畫著幾隻美麗的公雞母雞。這當然不是拍出2億多的真品,為民國仿製。

    反正許老師不懂,一個小碗憑啥能拍出2億多,這玩意跟TVB的祖傳公雞碗有啥區別?

    他忙了半天記錄完畢,最後一算,共收了一百九十三件,價值較高的有三十八件。

    其中最牛的,要屬一對雍正年間的斗彩葫蘆瓶;年頭最老的,為明早期的一件銅錯金獸面提梁卣。

    卣,是一種商周時期的酒器,這件是明代仿古造的。口為橢圓形,足為圈形,有蓋和提梁,腹深肚大。

    「充實無比,充實無比……」

    許非看著一屋子東西,心理和生理上都得到了滿足,渾身暖洋洋的,跟著腹中又有一股熱流湧現,翻江倒海。

    「艹,我就說那醋溜白菜有毒!」

    他連忙扯了卷手紙,急慌慌衝到外頭公廁,兩腿岔開往下一蹲。

    一股稀里咣當的東西瞬間洩下去,下面很熱,屁股很冷,伴著旱廁裡被寒氣摀住的冷臭味。

    那叫一酸爽!

    丫蹲了一分鐘,屁股已經凍成兩瓣了,哆哆嗦嗦的回到屋子,守著小爐子烤火,委屈的倒真像個獨居多年的俏寡婦。

    現在我們一提四合院,都覺得是土豪階層,但在八十年代卻完全相反。

    數十年前,大批量的宅院被徵收公用,只有少部分倖免於難。後來又經歷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又有一部分歸還。

    於是除了少數四合院,仍保留著獨門獨院的狀態,大部分已經變成了雜院。四、五、六、七戶這麼住著,十平米的地方住三代人,都是常事。

    沒暖氣,沒廚房,共用水龍頭,連戶廁都被大量填平,改為街坊公廁。屋裡得準備尿盆兒,早上起來排隊倒。要是趕上拉屎,跑過去一看坑滿,那簡直安排的明明白白!

    至於那些兩進、三進、五進,乃至這王府,那王府的宅邸,都是公家單位。

    許非住的這個其實就是小雜院,只是都出國了,清靜一點。如果可能,他也想住樓房,問題是買不著嘛!

    所以說,這世上最鬱悶的事兒不是沒錢,而是有錢花不出去。

    「真冷!」

    許老師烤了一會,又悶了口白酒,才敢縮進被窩,「那幫買四合院的老哥怎麼解決供暖和上下水的?特娘的京城首善之地,還讓你自己挖化糞池?」

    哎,想當年,王靖雯也是倒過尿盆的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18
第七十六章 兩開花

    許非的自行車上馱過很多人,黛玉、寶釵、寶玉、柳湘蓮、陳小喬,今天終於輪到了大媽。

    大媽極有份量,往後邊一坐就覺得忽悠一下子,自行車頭都顫了顫。

    大清早上,倆人從家出來,到後海,走棉花胡同往北,再往西一折,就進了一條幽靜古樸的小巷子。

    巷子口釘著紅牌,上寫:百花深處。

    路面特別窄,三米寬左右,倆人推著車慢慢走,視角狹而長,兩旁是用碎磚砌的牆,南牆少見日光,灰青發冷。

    往裡拐了個彎,才略寬敞一些,牆也更碎。一條土狗新奇地望著許老師,抬抬腿在牆角尿了一泡,又溜進自家門裡。

    這條胡同西通新街口,東起護國寺東巷,多為小院落,唯兩處不同。一處是東端的廠橋小學低年級部,朱紅大門,掛著清華大學似的牌匾。

    另一處是西端16號院,外頭有個傳達室,寫著百花錄音棚。

    「傳說中的錄音棚,原來這麼早就有了……」

    許非先在胡同裡轉了一圈,才在大媽不耐煩的目光中停在一戶門前。

    騎牆而建的小門樓,沒台階,對開的紅木門,兩側立著長條的石墩子,上面圖案斑駁不清。牆上標著「百花深處25號。」

    等了等,裡面有女人探出頭,頭髮花白,面容文靜,口音也很溫軟:「你今天怎麼有空來?」

    「你們家房子沒賣出去吧?」

    「還沒。」

    「那就好,我帶個小子來看看,他想買。」

    「……」

    女人打量了幾眼,方退開兩步,「請進。」

    許非很詫異,這女人年歲跟大媽相仿,卻完全是兩種風格,看著就受過不錯的教育,暗藏文秀。

    他邁步進去,迎面是壘砌精緻的影壁,繞過影壁便見一小院。

    北房三間,兩明一暗,東西廂房各兩間,南房三間。臥磚到頂,起脊瓦房,院內鋪磚墁甬道,連接各處房門。

    廚房在東南,廁所在西南角。

    院裡還種著兩棵樹,一棵是石榴,另一棵也是石榴,枝丫飽滿,早落了葉子,彎彎曲曲地伸到天上。

    小戶四合院跟小戶樓房是倆概念,說是小院,實則特別寬敞。

    許老師頓時驚豔,這院子保存的太好了!

    他都沒進屋,在外頭踩了幾圈,心臟就砰砰跳動,跟著看了看大媽。大媽一瞧那德性,就知道對路,遂告辭出來。

    「這戶人家姓劉,祖上是有名的先生。我當姑娘時候交的朋友,最早房子被徵收了,成個什麼單位的教育中心。後來那單位黃了,人也是運氣好趕上政策落實,前些年發還回來,手續都有。」

    「那怎麼還賣啊?」

    「人家兒女都出國了,那什麼雞啊,就辦奧運會那地方。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在那邊穩當幾年,就要把爸媽接過去,這才想著賣。」

    「哦……」

    許非回頭瞅瞅,小院在胡同北側,整體就是坐北朝南,距新街口也遠,不怕吵雜。

    他越看越中意,道:「既然手續齊全,那您就幫著問問價,合適我就買了。」

    「那多少是合適啊?」

    「反正您就問吧。」

    「嚯,闊氣!」

    大媽一豎大拇指,特社會。

    許非了結一樁大事,心情瞬間愉悅,又在胡同裡走了走。一提買四合院,都講究後海那邊,其實後海開發得跟紅燈區似的,全是商業巷,太躁。

    百花不錯,後世也保持著古樸樣子,而且屬於什剎海學區,將來生孩子都有保障,啊呸,想得遠了。

    還有那個百花錄音棚,隸屬京城音響器材廠,這會是國內最頂級的錄音棚。再過幾年,會有無數大腕兒在此出沒。

    「不敢在午夜問路,我走到了百花深處……」

    從胡同出來的時候,許老師下意識哼起了歌。

    路邊棗樹光禿禿的,時不時傳來老頭訓鴿子的聲音,幾縷炊煙從院後升起,女人推著車出門上班。

    沒樓房就沒樓房,院子好啊。

    寬敞點的院子,有樹,最好是果樹或者花樹,每年開花那幾天,在樹下支張桌子,開順口的酒,找中意的姑娘,也值了。

    …………

    京城現在還沒推出暫住證,甚至連身份證制度都是幾個月前正式實施的,根本沒空管你外地人買房的事兒。

    大媽幫忙問價,不便宜,85年的一萬塊錢,什麼概念?雙方談妥,遂忙著走程序,東跑西顛的爭取在年前給辦下來。

    而與此同時,戴臨風那邊也有了消息,說有家單位的領導比較感興趣,讓他去見見。

    約在前門的一家茶館裡,許非早早趕到,喝了半壺水才見一人上來。消瘦,氣質清癯,戴著眼鏡,留著濃密的一字胡。

    媽耶!

    他嚇了一跳,還以為周‧樹人‧迅過來了。

    他不曉得對方叫啥,老戴只給了個姓,忙起身道:「魯老師好!」

    「嗯,坐吧。」

    男人先看了看他,不苟言笑的樣子,「戴老都跟我講了,說你有能力,有想法。其實招個人沒問題,重要的是具備價值。你寫的那幾篇稿子我也看了,有個地方不錯,就是電視劇的商業屬性。」

    人家連茶水都沒要,直接問:「你覺得一部電視劇,怎麼才能具備商業屬性?」

    嗯?這就是面試了?

    許非也不怵,理了理思路,道:「商業屬性的本質是商業價值,基礎是觀眾,觀眾越多,商業價值就越大。所以我們延伸一點,就是如何保證讓觀眾愛看,喜歡看,追著看。

    我個人觀點,首先要將觀眾和電視劇細化分類。不過這是在產業較成熟時期才能做的,現在我們剛剛起步,老百姓極度缺乏精神食糧,基本你給他看什麼,他就看什麼,所以說……」

    「不,你繼續,我想聽聽那個細化分類。」魯老師打斷。

    「哦,觀眾的細化需要調查,按年齡、學歷、工作、性別、愛好等等,劃出各種不同的群體,分別喜歡看什麼樣的電視劇。

    而電視劇細化,也是將其分類。

    長期以來,我們的影視作品只有革命題材。現在革命題材保留下來了,並且最為純熟,那相應的,也隨之湧現出很多不同類型的作品。

    比如《濟公》、《西遊記》、《封神演義》,此等類型的改編,應該叫神話劇。

    《射鵰英雄傳》,應該叫武俠劇。

    《木魚石的傳說》,歷史戲說劇。

    《血疑》,家庭倫理劇。

    《新星》,現實主義題材劇。

    《霍元甲》,內容涵蓋甚多,但核心在武打,應該叫功夫劇。

    《上海灘》,這個較複雜。它的成功在於新鮮的設定,小人物奮起,黑幫江湖,兒女情長,成就一代大亨。

    這些因素都是觀眾愛看的,也就是您說的商業屬性。但我覺得最致命一點,是兩位男女主角。」

    「怎麼講?」

    「《上海灘》創作的時候,或許以劇情為主,但請了周閏發和趙雅之來演就不同。當演員自身的魅力足以壓倒一切時,所有東西都是為他們服務的。

    如果換成兩個普通些的演員,《上海灘》可能就是一部民國黑幫劇,但讓他們來演,就成了當之無愧的明星劇。」

    「明星劇……」

    魯老師品了品意思,表示接受。

    其實許非想說偶像劇的,又怕太過超前,才把偶像換成了明星。

    「先把這些東西區分明白了,才好對症下藥,你想拍什麼,你的受眾群是什麼。當然現在產業不成熟,談不上商業不商業,無非就是豐富題材,用心創作。」

    「……」

    魯老師沉默良久,再看向那個年輕人,態度溫和了不少。

    「除了這些,專業技術方面你擅長什麼?」

    「您指哪方面?」

    「劇本創作?」

    「略懂。」

    「美術設計?」

    「比較擅長。」

    「導演、攝像、燈光、剪輯、音效?」

    「呵呵,您這是拿我打趣。」

    「呵……」

    魯老師也露出點笑模樣,道:「戴老算是我的老領導,眼光一向沒差,確實受益良多。好了,我還有點事,得走了,很期待以後共事。」

    又跟他握了握手,抹身閃人。

    「……」

    許非眨巴半天,小聲嘁了一下,名字不報,單位不說,整的還挺神秘。

    只可惜啊,哥認得你。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18
第七十七章 辦理

    幾天後,戴臨風果然來了准信。

    一家單位願意接收許老師,名字叫「京城電視藝術中心」。

    話說中國的第一家電視台在1958年創立,最初叫京城電視台,1978年更名為央視,並接收了全部人才和資源。

    當時市政府就特委屈,這麼多年的名分,一下就拔吊無情。偌大的首都不能沒有自己的喉舌,於是在79年創辦了現在的京城電視台。

    到了82年,京城台將自己的一部分資源分離出來,專門生產影視劇,便是京城電視藝術中心。

    以前叫京城電視製片廠,屬於事業單位。

    給許非面試的那位,叫魯小威,今年才三十三歲。冀省人,以前當過兵,復員後在人民廣播電台工作,後來調到京城電視台,又參與創辦了藝術中心,是中心的第一任主任。

    他開的條件是:有編制,給了個美術的職位,但不能分配房子,暫時也解決不了戶口,得考察一段。

    工資隨著今年工改方案走,約莫是50塊錢。

    這都無所謂。

    雖然辦雜誌的想法得往後推推,但這地方確實有意思,也是許老師預想的幾家單位之一。

    「哎,可真是公牛闖進了野豬圈,你莽還是我莽了。」

    ………………

    「給,拿好啊!」

    「謝謝同志。」

    鞍城某派出所內,許非接過一張薄薄的卡片,黑白照片,聚酯薄膜密封,技術粗劣,極容易偽造。

    上面寫著:

    「姓名許非,性別男,民族漢,出生1965年3月10日,住址鞍城XX區XX街XX號,1985年12月29日簽發,有效期10年。」

    編號15位,信息竟然是手寫的。

    「真糙!」

    他捏了捏自己的一代身份證,轉頭道:「同志我問一下,拿這個以後出門,還用單位開介紹信麼?」

    「嗯?」

    辦事的明顯一愣,不確定道:「沒政策就還得用吧,這只是你一個身份證明,便於檢查。」

    行吧。

    他蹬上自行車,直奔喜來樂餛飩店。

    話說戴臨風那邊給准信之後,他便回來辦調動手續,順便把身份證拍了。雖然國家出台政策,但老百姓觀念沒轉變,辦的人少,長達十餘年才積累完畢。

    當初制定的時候,各方曾就身份證上是否有「婚姻狀況」、「職業」等內容進行過爭論,最終還是決定不列入。

    想想也是,結婚離婚,工作變動,每來一次就得改次身份證,太麻煩。

    「哎你說東邪西毒誰厲害?」

    「肯定黃老邪啊,西毒看著就孬。」

    「你懂個屁,要我說洪七公最厲害,那降龍十八掌槓槓的。」

    「郭靖最厲害,郭靖主角啊!」

    許非還沒進門,就聽見裡面人聲喧嚷,門一推開,更是一股熱浪撲面。

    五張桌子全部爆滿,能擠了二十人,沒凳子就站著,都盯著前面的黑白電視機,正放著83版射鵰第二部東邪西毒。

    中間的爐子泛著紅光,上面座著大水壺,咕嘟咕嘟冒氣。

    「別抽菸啊,抽菸都給我滾出去!」

    許孝文從後廚出來,扯著脖子喊:「誰的豬肉大蔥餛飩?」

    「這呢這呢!」

    一人忙伸手,燙的抓耳撓腮,眼睛卻捨不得離開半寸。

    許非挑簾子進後廚,見兩個灶都滿著,一個煮餛飩,一個煮麵。

    張桂琴拿著柳條大笊籬在鍋裡攪了攪,猛地一撈,剛好半斤左右,盛進二大碗裡,跟著又一撈,二兩左右,盛進個小碗。

    旁邊案台上,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穿著花襖正在包餡。

    「行啊,你這手藝練出來了,以後買肉都不用秤,自己掂掂就夠數了。」

    「快來搭把手,沒看我忙著呢?」

    張桂琴遞過兩碗餛飩,他送出去抹身又回來,「我說買電視值吧,當初你還不讓,現在怎麼樣,給你帶了多少客流量?」

    「是啊,白看電視的也不少。」

    「那你罵他啊,實在不行就打他!」

    「你這孩子,你看你媽像潑婦麼?」

    「你媽臉小,說不得重話,我就得常來盯著。真有那王八蛋艹的,前幾天還碰著個賴賬的,差點打了一架。」

    許孝文也走進來,忙裡偷閒的喘口氣,道:「還好柔柔能幹,省了不少心。」

    「嘿嘿!」

    小姑娘傻笑兩聲,繼續包餛飩。

    這是雇的,家裡窮,還有個弟弟,輟學出來掙錢——現在還沒有九年義務教育。孩子叫齊柔柔,哎喲這名兒,也不知誰的龍套。

    喜來樂開了大半年,早已聞名鞍城,最初倆月客人甚多,過了新鮮勁就直線跳水。正趕上夏季,許非就出主意買了台電視機,增加了涼拌麵、拍黃瓜、花生米、啤酒、汽水等等。

    甚至還添了冰櫃,花錢如流水一樣。張桂琴心疼的不得了,但這會也不叨咕了,客流量穩定,每天都很紅火。

    許非跟著幫忙,一直呆到晚上打樣。

    張桂琴拎著個竹筐出來,裝著幾斤米面、幾兩豆油和二斤豬肉,道:「柔柔,過兩天就新年了,這點東西拿回去。」

    「謝謝嬸兒!」

    小姑娘蹭的站起來,連忙鞠躬。

    待她走後,許孝文哼了一聲,「倒是一點不客氣。」

    「人家裡困難,我發點獎金怎麼了?誰過年不吃頓餃子?」張桂琴不快。

    「嘖,你看看你媽,開個店比領導還有范兒。」

    許孝文嘴上刻薄,其實也心善,從沒虧待那小姑娘。

    這年頭餛飩便宜,不像後世一碗餛飩敢賣二三十,不過成本也低,每月能有千把塊純利,不到一年掙了六七千。

    三口人在燈下算完賬,身心愉悅。張桂琴看了看兒子,忽地嘆了口氣,有點捨不得。

    「你真決定留在京城了?」

    「我這邊手續都辦好了,過幾天就回去。」

    「唉,我沒想到你能跑那麼遠的地方,其實鞍城也挺好的,人也熟……」

    老媽非常傷感,來的太快,好像兒子瞬間就成家立業了。

    哦對,還沒成家!

    她一下子又找到了人生目標,問:「你現在房子也有了,工作也合心意,個人問題什麼時候解決?」

    「個,個人問題?」

    許非直咧嘴,好有年代感的叫法啊,「我才多大,不著急。」

    「不小了,你今年20,過兩天就21了,你爸像你這麼大的時候……」

    「咳咳!」

    「你咳什麼咳,你爸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都懷上你了。得抓點緊,有沒有中意的姑娘,我幫你相看相看?」

    「媽!」

    許老師一腦袋汗,逼婚是中華民族的天賦屬性嘛,怎麼啥時候都逃不過?

    「你說你在劇組,裡面都是漂亮姑娘,你咋就沒發展發展?哎,小旭不也在麼,你們還熟……」

    「別,別!」

    他連忙打斷,「您千萬別提這茬,更別跟陳叔陳嬸提,免得誤會!」

    嗯?

    爹娘奇怪他反應如此之大,張桂琴小心問:「怎麼,你們鬧矛盾了?」

    「沒有。」

    「那怎麼了,你不喜歡人家?」

    「呃,反正挺複雜,你們就別摻和了。」

    …………

    當夜,許老師又失眠了。

    他就不愛跟人談心事,總憋了一肚子情緒。

    這事兒從何說起呢?

    起初對陳小旭,他並沒有什麼愛慕之情,就覺著挺可憐的。後來接觸愈深,今生的感覺壓過了前世的印象,那麼活生生的一個女孩子,嬌俏又刻薄,可愛又可惱。

    越瞭解,就越想到她真實的命運,越覺得堪憐。

    滿腹剩下心疼二字。

    他或許比誰都希望,那丫頭過的好,一輩子平安快樂……這是一種喜歡,但又覺著不是那種喜歡。

    許老師又不傻,自然能瞧出姑娘心意,只裝作不知,也從未有過對張儷那樣的言語和舉動。可經過醫院那一遭,小女兒的心意被個外人挑明,連裝作不知都不能夠了。

    所以才會不自然,尤其彷彿冥冥中注定,特娘的總是觸發仨人修羅場,就愈發尷尬,只能胡混過去。

    心疼一個女孩子和喜歡一個女孩子,是一樣的麼?

    「……」

    他看著黑漆漆的棚頂,起碼現在說不清楚。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18
第七十八章 上班

    轉眼過了新年。

    京城於1月1號開始實施暫住證制度,這是繼深城在84年推出暫住證之後的第二座城市。

    「凡從本市行政區域以外來京暫住人員,均應向暫住地公安派出所申報暫住登記。其中十六週歲以上(含十六歲)暫住期擬超過三個月的,必須申領《暫住證》。」

    不太好辦,虧得單位調過來了,有中心那邊幫著處理。

    這已經是1986年了,許非感慨時間流逝,過得真快啊,才七十多章就三年了!

    「慢點慢點!」

    「先放這屋,完了我自己收拾。」

    「哎,放下放下,那瓶子我自己拿!」

    百花深處25號,熱鬧非常,街坊鄰居都探頭來看。門口擠了好幾輛三輪,進進出出都是半大小子,搬著桌椅板凳,一個個大盒子,輕手輕腳的不敢毛糙。

    許老師今兒搬家,沒找力工,讓陳小喬叫了五六個朋友,順便也讓他認認門。

    幾個小子一邊搬一邊嘀咕,「這人誰啊,聽說院子自己買的,花了好幾萬。」

    「不知道啊,喬哥管他叫老大,混社會的吧?」

    「我看像,小白臉子,說不定靠女人上位,比許文強差遠了。」

    「少特麼胡說八道,這是我哥,拍電視劇的懂不?」

    陳小喬跳出來挨個痛扁,讓兄弟們抓緊幹活。

    忙了半天,許非也過來掏出五十塊錢,「帶你朋友去吃一頓,有剩下的就分一分,別自己貪了。」

    「您放心,我眼皮子還能那麼淺?」

    陳小喬拿著這五十塊錢甩噠甩噠,小夥伴看了都很興奮。

    他就愈發特意,自己可是見過大錢的,別的不說,光賣襪子就掙了好幾百,在兄弟們中間特有面兒。

    待他們走後,許非把門一關,擼胳膊挽袖子又開始掃尾。

    首先南房不住人,因為不見陽光,只能當客廳或者倉庫。東西廂房差不多,床沒換,收拾乾淨也沒添什麼家具,暫且空置。

    東廂房又留出一間,靠近廚房,剛好做飯廳。

    正房三間,坐北朝南,最為舒適。兩邊都是臥室,中間堂屋,放了一套紅木桌椅,一桌二凳,兩邊擺了木頭沙發,牆上掛著字畫。

    東屋睡人,買了張大床,西屋做書房,那些古玩都在裡面。基本沒大動作,就添了台電視、冰箱,還有鍋碗瓢盆之類。

    他自己又收拾半天,最後掃了一圈地,累的要死。

    天濛濛黑,出去下了趟館子,晃晃悠悠的回來。許非打開院門,腳頓在外面愣是不敢進。

    裡面烏漆嘛黑,四面空屋,幽深寂靜,兩棵光禿禿的石榴樹支棱著,北風一吹,嘩嘩晃動。

    「院裡得拉個燈泡了……」

    他醞釀了半天才邁進去,連忙把燈打開,透過玻璃窗看外面,越看越悸,又趕緊拉上簾。

    由於常年住人,屋子有人氣兒,牆壁都被烤熟,點上爐子不是很冷。

    但許非窩在床上,被子裹得緊緊的,一會聽外面有人哭,一會見窗戶有鬼影晃,含混到大半夜才堪堪睡去。

    醒了一睜眼,六點三十。

    便又迷瞪一會,結果又做夢,再一睜眼六點四十,反而更困。索性爬起來,那叫一腰酸背痛,眼皮發腫。

    自古以來都有講,一個人不能住太大的房子。

    因為萬物都有氣,住在太空曠的地方,人體磁場與房子磁場進行交換,達到一種平衡穩定的狀態需要很長的時間,會讓人體能量損耗過大。

    尤其許老師還認床,起碼十天半月才能適應下來。

    「媽蛋的,一人住四合院純屬腦袋有坑!」

    ………………

    京城這會只有三環,二環裡屬於城區,出二環就很郊了。

    三環的東、南、北段早於1958年建成通車,西南段在1981年底通車,目前正在建設西北段。

    早上七點四十分,許非從百花胡同出來,騎車奔海淀,也就是正在建設的這個區域,西三環北路。這裡有個院子,立著一棟尖頂高聳跟塔一樣的大樓,便是京城電視台。

    最早建台的時候,地址在新街口外大街,一個成人教育局院內的三層小樓,後來才搬到這裡,再後來又搬到了CY區。

    「你好,你找誰?」

    「請問藝術中心在哪兒,我來報到的。」

    「進去一樓左拐就是。」

    許非進了大樓,在走廊末端找到幾間屋子,應是電視台專門劃出來的。一間標著辦公室,一間標著攝製科,一間是編輯科,一間是技術科。

    沒了?沒了……

    「真糙!」

    他見辦公室門開著,便站在門口敲了敲。裡面有個哥們正在掃地,起身一瞧,「您是?」

    「我叫許非。」

    「喲,新同事!」

    此人個頭很高,濃眉大眼,腮幫子突出,法令紋明顯,十分熱情的過來握手:「你好你好,早聽說你要來,還以為春節前見不著呢。哦,我叫趙寶鋼,是這兒的劇務。」

    「趙哥!」

    許非招呼一聲,問:「怎麼大夥都沒來呢?」

    「他們一般都趕點到,我先來就打掃打掃衛生。」

    「那趕巧,還有什麼活兒,我幫幫忙。」

    「別介,你新來的同事,你這上哪兒說去……」

    掰扯一會,許非才拎著四個暖壺去水房打水,等回來時,又見多了一人,正擱那兒抹桌子。

    瘦,留著短分頭,眼珠子特別黑,卻不顯亮,牙齒可能有點齙,以至於嘴唇突出,整體線條讓人見而忘俗。

    嗨,馮褲子你好呀!

    「來來,我介紹一下,這是新來的同事許非,這是我們美工馮曉剛。」

    「哦,盼望已久,盼望已久。」

    馮褲子也握了握手,一口爛牙,嘴裡黏糊像含著塊東西,「以後就是革命戰友了,聽說您也是美工?」

    「嗯。」

    「那可巧,以後互相學習。」

    簡單寒暄,倆人又開始幹活。許非一瞧也不好閒著,便去領了今天的報紙,整整齊齊的碼在案頭。

    八點半左右,人就陸陸續續來了。

    除開辦公室不說,美工屬於技術科,一共四張桌子。論資排輩在什麼地方都有,但這裡跟央視比,結構就非常簡單。

    央視改名時,將資源全部拿走,京城電視台白手起家,人才都是從電影廠調的,或者剛畢業的大學生。

    而把藝術中心分出來時,員工配置更加年輕,都是三十來歲,想端也端不起來。

    許非跟馮褲子一張桌,趙寶鋼最慘,這屋竄竄,那屋轉轉,連辦公桌都沒有。

    許老師握著個瓷杯子,正在喝水看報,忽見門外進來倆人,一個便是魯小威,道:「來,咱們開個早會。」

    眾人應了聲,稀稀拉拉往出走,許非被截住,見魯小威道:「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小許,這是鄭小龍副主任,主抓生產,以後你就跟他對接。」

    「主任好!」

    「嗯,都說你是才子,以後多表現。」

    鄭小龍點點頭,不熱情也不冷淡,就像很常見的那種單位領導。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18
第七十九章 藏龍臥虎

    中心一共二十多人,這是編制的,拍戲時如果不夠,再各種借調。

    找了間會議室,魯小威坐在主位,鄭小龍挨在旁邊,「先給大家介紹一位新同事,許非。以前是鞍城曲藝團的,在《紅樓夢》裡飾演賈芸,文筆好,會畫畫,也很有想法,以後再慢慢瞭解……小許,你說兩句。」

    「大家好,很榮幸加入這個團隊,在座的都是前輩和老師,希望以後多多指點。」

    許非起身客套一下,重新坐下。

    「……」

    眾人投來好奇的目光,特別聽到參演了《紅樓夢》,都露出微妙的神色。因為這會電影版風生水起,劇版舉國看衰,對他也並未重視。

    會議繼續進行,許非非常認真的聽,順便認人。

    主任是魯小威,三十四歲,兼管攝製科。副主任是鄭小龍,也是三十四歲,主抓生產這一塊,兼管編輯科。

    電視劇的製作過程中,有個職位叫責任編輯,負責項目的策劃、劇本修改、審閱成片等等——鄭小龍干的就是這活兒。

    金岩,導演兼攝像。

    畢建君,燈光兼攝像。

    李小明,編劇。

    陳彥民,編劇。

    霍達,編劇。

    臥槽!

    許非看著這位簡直驚了,霍達可能很多人不熟悉,但提作品就知道了。《***的葬禮》就是她在1987年發表的作品,沒想到這會在中心當編劇。

    還有上面提到的這幫人,貌似個個陌生,後世都是影視圈大牛。

    他再瞅瞅堆著牆坐的馮褲子和趙寶鋼,嘖嘖,牛人牛了沒意思,沒牛的時候才有意思……

    趙寶鋼之前是工廠的翻砂工,參演《四世同堂》時被導演林汝為舉薦,進了中心。說是劇務,其實就是打雜,端茶倒水訂盒飯什麼的。

    馮褲子在1984年擔任《生死樹》的美術助理,進入影視圈。85年被招進中心,資歷沒比許非高多少,見人就點頭哈腰,謙卑的不得了。

    倆人都是普通家庭,並非所謂的大院子弟,早期主要靠溜鬚拍馬。

    這年頭拍電視都是國家任務,政府撥錢,你們負責拍。

    比如《四世同堂》,就是為了紀念抗戰勝利40週年,順便紀念紀念給老舍平反,都有政治意義。

    創作能力不足,經驗缺乏,所有電視台都處於糧荒之中。前幾年都是單本劇,三集以下,每集60分鐘,總計120分鐘到180分鐘,還得分周播,因為一週播完,下周就沒節目了。

    三集以上才叫連續劇,十二集就算長篇。甚至飛天獎有一個叫豐收獎,專門獎給一年能生產十二集以上電視劇的單位,可見糧荒程度。

    「中心自82年成立,今年進入第四個年頭,成績平平,愧對台裡信任……」

    魯小威的那份清癯氣質跟魯迅真的很像,講話也文縐縐的,道: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是去年的《四世同堂》。雖是我們中心製作,但導演林汝為是外面請的,攝像邢培修是北影廠借的,我們等於做了個後勤工作。

    暴露出的問題非常嚴重,自產能力不足,國家給我們80萬經費,不是讓我們做後勤,掛個名頭充胖子。頭兩年剛轉變模式,可以,我們就當練手,可練手也該練夠了,到了出成績的時候。」

    「80萬……」

    許非暗自咋舌,真少的可憐,因為不是拍一部劇,而是全年經費。

    如今物價也漲啊,人工也漲啊,想當年《敵營十八年》,九集拍了七十五天,才花了十萬塊錢。

    「下個月就春節,今天開這個會是讓大家好好想想,今年我們要拿出什麼樣的作品,才不愧對這份信任。一週為限,下周我們再開一次研討會,爭取把重點項目在節前定下來,放完假就著手準備。」

    「好了,散會!」

    開完會,許非才得空去辦公室簽字,領取自己的工作證。

    中心的工作狀態不同於別家,有戲拍才忙,沒戲拍只能閒著。眾人回到屋裡,三三兩兩的討論,馮褲子和趙寶鋼就像兩隻急著要香蕉的猴子,卻找不著人對話。

    結果一瞧他來了,忙不迭迎過去,彷彿見到了同類。

    「小許,有什麼想法沒有,來講講。」

    「我哪有想法,就拍老百姓愛看的唄。」

    「說的輕巧,老百姓啥都愛看,但就因為啥都愛看,才不能亂拍!」

    趙寶鋼縮著手,裹著半新不舊的大棉襖,卻似在指點江山,「要我說,拍間諜題材的最好,刺激,觀眾肯定喜歡。」

    「忒俗!還是得拍嚴肅的,探討一下社會現象,直指人心才能讓靈魂顫動。」

    馮褲子一本正經,人家這會是標準的文藝青年。

    「間諜也很深刻啊,還有教育意義,怎麼就俗了?」

    「譁眾取寵就是俗,影視作品不反映社會民生,根本不叫優秀。」

    趙寶剛31,馮褲子28,歲數都不大,正是熱血迸發,為影視藝術奮鬥,自覺肩負文藝工作者責任的時候。

    至於後來什麼樣,那是後來的事兒。

    「小許,你怎麼看?」

    「我覺著甭管什麼題材,拍的好看才最要緊。也別把群眾審美想的太高,就算全國人民的文化水平都上來了,你也得允許有個把俗人存在。」

    許非忽想起一事兒,問:「哎對了,中心有以前的記錄麼?」

    「什麼記錄?」

    「就是每年拍了多少電視劇,一共多少集之類,我說全國啊。」

    「全國的可能沒有,中心的應該有,你要這東西幹嘛?」

    「知己知彼,正式工作之前,自然要做數據分析。」

    「數,數據分析???」

    剎時間,倆人不覺著這貨是同類了,聽都聽不懂。不過趙寶鋼還是找來資料,仨人一瞧:

    82年創辦,沒有作品。

    83年有部《母親與遺像》,兩集,導演魯小威。

    同年拍攝《四世同堂》,28集,國家專項撥款,導演林汝為。

    84年拍了《空中小姐》,一共四集。沒錯,就是汪朔那個小說,播出後連點水花都木有。當時沒幾人知道汪朔,顯然是鄭小龍徇私搞的。

    同年還有部《面向大海》,四集,導演金岩。

    85年拍攝《鐘鼓樓》,八集,魯小威導演,根據劉心武的小說改編,準備今年播出。

    另有《半夜琵琶聲》,四集,金岩導演,也準備今年播出。

    同年《四世同堂》播出。

    然後,就沒了……

    許非看的腦袋疼,每年出產兩部電……這尼瑪也叫電視劇????

    「每年撥80萬,怎麼不多拍點呢?」

    他之前還覺著少,現在一瞧,太富裕了!

    「以前哪有80萬啊?是《四世同堂》播了,看效果不錯,今年才漲到80萬。」趙寶鋼道。

    哦,這還說的過去。

    《四世同堂》好看,《鐘鼓樓》也好,其他真像魯小威講的,就是練手。不過也正有這幾年鋪墊,才有了後面的爆發,近乎一統全國的電視螢屏。

    同樣的資料,趙寶鋼和馮褲子沒看出啥,但瞅許非好像有些收穫。

    他們倆除了善於鑽營之外,自身好學也是關鍵要素,當即問:「你看出點什麼了?」

    「就覺得太文了,文學性夠用,通俗性不強。」

    「我就說吧,你弄太嚴肅的根本不成,小許有眼光!」趙寶鋼找到同盟特高興。

    「唉……」

    馮褲子則一個勁搖頭,「世風日下,世風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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