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從1983開始 作者:睡覺會變白(連載中)

 
Babcorn 2019-9-17 11:11:4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2 22656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6:11
第一百章 夜話(老白駕校加更3)

    演唱會結束時已經很晚了。

    幾人裹著一身滾燙的熱潮從體育館出來,久久未能散去。廣場上依舊聚滿了人,大家都不願意走,錄音機往地上一擺,就開始跳舞。

    還有扯著嗓子喊:「我曾經問個不休!」

    只要起頭,肯定有跟的,「你何時跟我走!」

    其實現場沒有大屏幕提示歌詞,音響設備也不好,未必能聽得那麼精準。但氣氛到了,情緒來了,就特娘的想喊上一嗓子,「你愛我一無所有!」

    侯昌榮他們也騎了自行車,找家尚在營業的飯館,吃完都十一點多了。

    「今天就別回去了,上我那兒對付一宿。」許非提議。

    「是不能回去,二十多里地呢。」歐陽點頭。

    「我跟沈霖就不去了啊。」吳小東道。

    「那你倆上哪兒啊?」張儷傻呆呆的問。

    「就你多嘴!」

    陳小旭咬著她耳朵,偏偏又冒出聲來,「肯定去賓館呀。」

    沈霖一下子紅了臉,瞪了眼吳小東,歐陽則露出一絲男人都懂的笑容——哇,這種寫法太古老了!

    人家兩口子閃了,剩下六個,三輛自行車。

    鄧潔轉了轉眼珠子,給許老師解圍,「張儷,你馱我吧。」

    「哦,好啊。」

    她也沒想太多。

    於是侯昌榮載著歐陽,許非載著陳小旭,奔向百花胡同。上次是因為過年,再加上父母在,確實不方便,這次都是朋友就無所謂。

    首體距百花胡同四公里出頭,住戶已經睡了,黑漆漆非常安靜,只東巷口的小賣部還亮著昏燈。

    輕手輕腳的摸到門口,許非在門框某個地方一按,啪!

    兩盞紅燈籠亮了起來,紅光映著木門,簷下的銅鈴叮噹作響,木牌搖晃。

    「你還真掛在外面了?」

    陳小旭和張儷打量著那木牌,兩個春秋時的古文彎彎曲曲,越看越愛。

    「你找誰刻的字?」

    「托朱家溍先生找的,名字忘了。」

    「哎呀,朱先生的朋友一定也是大家,我這幾手字可擔不起,你真是,真是……」

    張儷有點慌。

    「有什麼擔不起,我花了錢的。」

    許非不以為意,開門進去,一瞅六個人三男三女,嘿嘿嘿。

    「那個,歐陽你們睡東廂,你們仨睡西廂,擠一擠,反正都瘦,鄧潔也不佔地方。」

    「我佔不佔地方,也沒吃你家大米啊!你個子高,怎麼沒捅到天上去?」

    鄧潔頓時來氣,虧得我剛才幫你解圍,有事沒事就說我個矮。

    「不跟他一般見識,他那嘴損,有時候連潑婦都不如,小裡小氣的。」

    嘴損的陳小旭安慰鳳姐姐,順便損了一番嘴損的許老師。

    其實都不是很困,在體育館熏染的氣氛還沒散,神經尚在雀躍。大家打了水洗漱,各自忙活,許非略盡地主之誼,先到東廂看看,末了又轉到西廂。

    「咚咚咚!」

    「方便進來麼?」

    「進吧!」

    他推門而入,見鄧潔自己坐在椅子上泡腳,陳小旭和張儷在床上擠著看書。

    「這怎麼說的?」

    「排擠我唄。」

    「天地良心,你自己不上來,還說排擠你。」

    「我上去幹什麼?那書我又看不懂。」

    「什麼書,我瞅瞅。」

    許非搶過來一瞧,「哦,三毛啊!她的書隨便看看就得了,別往心裡去,你們現在喜歡,等再過幾年回過頭,發現自己當初喜歡的不值一提。」

    「……」

    張儷眨眨眼,你在說你自己嘛???

    陳小旭呸了聲,「那你倒推薦幾本,我看看你什麼水平?」

    「我可不懂。」

    「那你說。」

    「我不懂但不妨礙我說啊!」

    許非化身網絡噴子跟她鬥嘴,沒辦法,跟這丫頭鬥嘴是人生樂趣。

    陳小旭氣的不行,那貨卻當無事發生,問:「還習慣麼?這枕巾都是新的,被子也是新的,沒睡過人,我這平時也沒客人。」

    「挺好的,就是喝水麻煩些。」張儷笑道,同時一把按住妹妹。

    「哦,我一直想買個電熱壺,老忘,你們早點睡吧,我回去了。」

    他轉身出門,沒進臥室,而是鑽進了書房。

    不一會,東西廂接連暗下,只書房孤燈一點。

    …………

    不知過了多久。

    陳小旭從睡夢中醒來,只覺兩邊擁擠,各躺著一具香香軟軟的肉身。她迷瞪幾秒鐘,才反應過來身在何處。

    「咳咳!」

    她輕輕咳了咳,嗓子有點干,遂慢吞吞的翻過一座肉山,到桌上一摸,壺是空的。

    「破地方!」

    嘟囔了一句,扒著門邊往外瞧,似乎還有點光亮。

    陳小旭頓了頓,穿了衣服推門出去,院子裡很黑,小跑著鑽進書房,見那人拿著筆,正畫著什麼東西。

    許非聽到動靜,一抬頭,「你裝女鬼啊?」

    「我要喝水!」

    「涼的熱的?」

    「熱的。」

    他起身去端了電飯鍋,大半夜在院子裡涮,又接了一鍋水。

    「等會兒吧。」

    「哦。」

    並非她忽然乖巧,而是沒完全醒過來,披頭散髮,抱著個碗搭在旁邊,還迷迷糊糊的。

    「你畫什麼呢?」

    「《便衣警察》的分鏡頭。」

    「你不是美術麼,怎麼還管分鏡?」

    「就是想鍛鍊鍛鍊,畢竟不能總當美術。」

    陳小旭拿起一摞畫稿,能有近百張,都編好了幾場幾場。色調灰冷,少有亮彩,總體比較壓抑,讓人不太舒服。

    她揉揉眼睛,不喜歡,但勉強讓自己看。

    末了放下畫稿,似迷糊,似思索,忽道:「你還記著我們去賣挎包,我問你的理想是什麼,你沒講。所以,你是想當導演麼?」

    「沒這想法。」

    許非笑笑,「理想這東西,我真的很難答,我不習慣給自己設定一個長遠目標,然後拚死拚活的去實現。我更喜歡設定一個個短期目標,這樣容易達成,也更有成就感。」

    「比如呢?」

    「比如我現在的目標,就是把《便衣警察》拍好。而你的目標,就是將《紅樓夢》收尾,有始有終……」

    「吱呀!」

    正房的門再次被推開。

    「你怎麼也起來了?」

    倆人望向門口。

    「晚上吃的咸,渴醒了,結果見少個人,就過來瞧瞧。」

    張儷披著件衣裳進來,「都三點了,你天天這麼晚睡麼?」

    「也不是,看演唱會興奮,睡不著。」

    「那也得休息呀,午時小憩,子時大睡,這樣對身體才好。」

    「嘻!」

    陳小旭抱著碗,一隻手點啊點,「你聽聽,果真是老成之見,我可不知道什麼子啊午啊的。」

    「你這張嘴,來討水喝也堵不住。」張儷又擰。

    「咕嘟咕嘟!」

    偉大的電飯鍋救了許老師一命,他立馬站起來,倒了三大碗水。其實自己也很渴,晚上那菜確實咸。

    於是,仨人捧著各自的碗,開始吹氣,小口抿。

    白氣升騰,長夜依舊漫漫。

    張儷也拿起那畫稿翻看,「你們剛才聊什麼呢?」

    「聊理想。」

    「這麼高大?」

    「嗯。」

    陳小旭點了下頭。

    「那我真想聽聽,《紅樓夢》眼瞅著收尾了,我還不知道幹什麼。」

    「你們不是說過,都想試試做演員麼?」許非道。

    「那你覺得呢?」

    「聽真話還是假話?」

    「廢話!」陳小旭白了他一眼。

    「呵,要我說,你們都不是當演員的料。」

    「可劇組所有人都說我們演的好。」她不服。

    「就因為演得好,才不適合。你們以前沒學過表演,頭一遭就碰到了紅樓夢,也不知幸運還是不幸。黛玉和寶釵對你們的影響太深了,紅樓夢就像一隻精美的籠子,把你們鎖在了大觀園裡。

    一旦等你們拍完戲,就等於出了園子,面對的是人情世故,是這個複雜的社會。

    我的意見是,如果想繼續做演員,最好考個正經藝校深造,把紅樓這一身皮脫掉,或許還有機會。否則麼,我是不看好的。

    當然我現在說,你們可能沒體會。等拍完了,你們可以試試接點別的戲,親身感受一下。」

    「……」

    倆人深感遭到了鄙視,卻無從反駁。

    許非又倒了一碗水,把頭埋進升騰的熱氣中,許是夜色太過撩人,亦或別的什麼,難得吐露些心扉。

    「其實不管做什麼,我都希望你們不要侷限在一個小天地裡。這兩年多來,或許讓你們覺得《紅樓夢》就是一切,連平日講話也是書裡的調調,但並不是,你們應該充滿精彩。」

    他頓了頓,「真心話。」

    「……」

    二人愣住,頭一次聽他這麼掏心肺的聊天,這些言語,也從未有第二個人對自己講過。

    而一個喜歡的傢伙,正正經經對自己說,「你應該充滿精彩。」

    有點驚訝,有點古怪,有點感動,還有點不知所措。

    她們不曉得回應什麼,許非也覺講的略多。他感受著兩道目光,愈發尷尬,索性拿起筆,「你們去眯會兒吧,我還剩點沒畫完。」

    話落,見她倆沒動,「怎麼了?」

    「我餓了。」

    「哈?」

    「我餓了。」

    陳小旭鼓著嘴,重複一遍,張儷在旁邊忍的辛苦。

    許非比較懵,下意識看看外頭,「天都快亮了,你吃什麼啊?」

    「你平時吃什麼?」

    「我在外面小店吃,那你再等會,一會出去吃。」

    他轉過頭,「你也餓了?」

    「我見你們吃東西,想必也會餓的。」張儷笑道。

    嘖!

    許非只能喝水。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6:22
第一百零一章 開機

    《讓世界充滿愛》演唱會結束的第二天,其實並未引發什麼浪潮。

    除了現場的一萬八千名觀眾,老百姓都不曉得這是干嘛的。崔建的《一無所有》也並未一夜之間紅遍京城上下。

    當時媒體環境不發達,傳播範圍小,速度也慢。演唱會錄製成的錄像帶,起初只收到3000盒的訂單,距總投資25萬元相差甚遠。

    所以京城電視台的重要性就體現出來了。

    在網絡媒體興起之前,電視台為啥牛逼,就因為受眾面最廣,攝像師一個個鼻孔朝天。但後來也不行了,像許非老家的省台,連全額工資都發不出來。

    話說回來,京城電視台全程拍攝了演唱會,以及台前幕後的花絮。這條傳播渠道,如同救命稻草般擺在主辦方跟前。

    按照許非提議,最好以此為條件,參與音像製品的分成。

    可惜,只可惜,現在沒有這種商業化操作,何況人情緊密,雙方領導一談,沒好意思說這些。

    要知道,在現實中就因為電視台播了演唱會的錄像,才使得《讓世界充滿愛》和《一無所有》火遍大江南北,錄像帶一下子賣出去幾十萬盒!

    不過提議雖然沒成功,倒間接讓台裡認識到了,擁有一家自己音像製作單位的必要性,當然是後話了。

    許非人微言輕,還改變不了什麼。

    …………

    「砰砰砰!」

    「許同志在家麼?」

    「誒,來了來了!」

    五月中旬的一個早晨,許非正在院裡洗衣服,便聽外面敲門聲。

    過去開門,頓時嚇了一跳,站了好多人。先是一個穿藍布工裝的,蹬著三輪車,車上放著四個煤氣罐。

    另有個老太太,是居委會的一個大媽,旁邊圍著十來個街坊鄰居。

    「小許啊!」

    大媽不請自入,擠進門來,「今兒居委會有個宣傳活動,咱胡同那換氣站不建成了麼?你是第一批用戶,我就帶街坊過來,讓換氣站的同志給講解講解,現場演示一下怎麼裝,怎麼用……」

    哈?

    許非特不喜歡讓一幫生人進自己家,但這種情況也沒法拒絕,只得道:「哦,那請進,請進。」

    十幾個人呼啦啦進門,好奇的打量四周,還有個熊孩子直奔葡萄架,上去就揪。

    「許同志是吧,我是換氣站的,叫陳振剛,以後有什麼事兒儘管找我。」

    穿藍裝的是個中年漢子,一臉憨厚,扛著罐子問:「你們家廚房在哪兒啊?」

    「這邊。」

    許非引到東南角的廚房,「裝這兒就行。」

    「嚯,廚房夠大的!」

    陳振剛看了看格局,道:「您這個灶台太大,佔地方,以後要是不用最好就拆了,我給您放這吧。」

    他把煤氣罐塞進切菜的檯子下面,剛剛好,然後取出一些工具。

    那些街坊也圍了過來。

    許非趁機跑出去,把正房門鎖上,尤其是書房。

    「這個煤氣罐啊,根本不像人說炸彈什麼的,只要掌握操作方法,其實很安全。它的原理就是通過膠皮管,把可燃燒的氣輸送出來。」

    陳振剛一邊安裝一邊講解,「這是開關,擰開就能用,不用的時候一定得關上。我給你測試一下漏不漏……」

    他把閥門打開,用試漏工具蘸上肥皂水,如果冒泡就說明漏氣。試完之後,接上一個極其簡陋的單爐盤,啪的一點火。

    呼!

    一圈小火苗燒起來了。

    哇哦!老街坊驚嘆不已,確實好方便。總之演示了半天,一幫人才在許非莫可名狀的煩躁中離開。

    第一次用的住戶,換氣站過來給安裝,以後就得自己騎著車子去換氣。

    在80年代中後期,煤氣罐大範圍的在城市普及,但由於能源不足,後來又開始限制。甚至想申請一個換氣本,都得市領導批准。

    許非小時候極有印象,東北那邊叫嘎吱罐,家裡頭有,每次快沒氣的時候,老爸就把罐放倒,在地上滾,然後那邊繼續炒菜。

    每次都心驚膽顫。

    其實像他這种放棄做飯的傢伙,本用不著高級武器,但社會在發展,時代在進步,生活就得更新換代。

    何況還得燒水呢,免得下次再大半夜的抱碗長談。

    許非收拾了下廚房,看看時間,騎車趕到京城電視台。

    院裡已經備好車,準備出發了,他麻溜跳上去,跟林汝為等人前往順義。今兒不是別,正是《便衣警察》開機的日子。

    …………

    瞎各莊,磚廠。

    三十幾個工作人員,外加三十多個演員全部就位。老太太拿著大喇叭,現場開了個短會,主要說兩點:

    對待工作嚴肅認真,條件比較艱苦,希望大家克服。

    認真不了的,滾粗!

    哎喲,許非太喜歡這種開機儀式了,沒有紅毯和鏡頭,也沒有香案三牲,燒香拜神。

    開機拜神,都是從香港那邊傳來的,談不上好壞,就覺得特草莽,江湖氣十足。香港電影本就帶著一股江湖習性,不成文章,不成體制,極盡癲狂。

    後來港島電影人紛紛北上,又把這套東西帶到了大陸,搞的也特江湖。

    當然大陸本身也不爭氣,發展了二三十年,打他穿過來那會兒,影視行業還是草台班子氾濫,才剛剛有點成體系和工業化的苗頭。

    什麼叫工業化呢?

    簡單說,就是流水線生產。

    不要小瞧這三個字,能做成流水線,說明每個環節都已經非常成熟,且達到相當高的工藝標準,這才叫流水線。

    竇文濤客串馮褲子的《非誠勿擾2》,說過兩件事。

    一個是拍一場模特表演的戲,請的模特都來了,開始走秀。馮褲子就在底下小聲罵,「特麼誰找的衣服,太醜了!」

    另一個,拍一場酒吧的戲。馮褲子直接就開罵,「誰拿的酒啊?誰特麼在高級酒吧給女孩兒喝扎啤啊?」

    說明什麼呢?國內是導演中心制,就一個人在這撐著,服裝、道具、佈景、特效、宣發等等,缺少大量的專業級人才,遠遠達不到流水線標準。

    眼下,林汝為簡單開了一場動員會,先吃午飯,吃完立馬準備。

    今天拍周志明初到磚廠,被犯人得知原來是警察,遭到欺壓戲弄。場景在磚廠外面,一個挖土運沙的大坑,原汁原味。

    副導演林雪竹在檢查各項工作:

    「群演二十五人,服裝發放完畢,二十五把鐵鍬發放完畢,獨輪車、兩輪車共十輛,草帽七個,全部就位……」

    許非則站在坑上,見底下全是黏土,還有水泡子,環境糟糕。

    他想了想忽然跳下去,結果腳剛一踩,鞋底就軟塌塌的陷進去,鞋面頓時糊了一層厚泥,褲腿也抹了幾塊。

    這不行啊!

    他連忙找到林雪竹,道:「姐,不能讓他們穿鞋,穿鞋的話,一個鏡頭全得毀,再說也不合實際。」

    對方瞅瞅他的褲腿,猶豫道:「演員都穿好了,讓他們脫了?」

    「必須得脫啊,不然後面沒鞋穿。」

    之前說過,這年頭沒有什麼現場副導演、選角副導演之分。林雪竹負責選角,也負責現場一攤事兒,能力上有差距。

    許非見她比較糾結,「那我去說說?」

    得到肯定後,他便操起大喇叭,走到坑底下,沖上喊:「來來,大家靜一靜。都看到了啊,這下面全是爛泥,踩就糊一腳,這鞋就廢了。咱光腳不怕穿鞋的,對吧?光腳踩,洗還好洗……來,大家配合一下,把鞋脫了統一交給關景清。咱那邊備著水呢,拍完就能洗,絕對不耽誤。」

    話說的好聽,群演也老實,紛紛脫鞋,讓關景清收到一個箱子裡。

    林雪竹見問題解決,比了個手勢,跑到林汝為旁邊,「導演,都準備好了。」

    「那先試拍幾遍。」

    「來,安靜,安靜!試拍了!」

    「準備!」

    「開始!」

    飾演杜衛東的叫申君宜,演過《烏龍山剿匪記》裡的鑽山豹。

    杜衛東就是因為盜竊,被周志明逮進去的,此刻在磚廠相見,冤家路窄。

    那邊喊開始,申君宜拿著鐵鍬就開始鏟,鏟了滿滿一車土,「臭特麼雷子(便衣),快給老子推!」

    「停!」

    林汝為很快喊停,「圍觀的怎麼沒反應?你怎麼說的?」

    「我再講一遍,再講一遍!」

    林雪竹趕緊跑過去,道:「不是告訴你們了麼?一直得起鬨,他摔的時候,聲音得最大,明白了麼?」

    「明白……明白……」

    稀稀拉拉的回應。

    「準備!」

    「開始!」

    「臭特麼雷子,快給老子推!」申君宜又罵。

    這回群演還成,一個個議論嘲諷。

    「推啊!推啊!」

    「我看他推不動!」

    「小子,滾吧!」

    「……」

    胡亞傑始終站在獨輪車前,面無表情,此刻把藍布衣服一脫,露出裡面的襯衫。

    雙手握住車把,就往前推過去。

    之前沒練過,但沒練過正好,獨輪車不好掌握平衡,只見他歪歪扭扭的,沒走幾步就摔了一地。

    末了轉身回頭,還是面無表情。

    「停!」

    林汝為一個勁搖頭,她知道胡亞傑想表現出一種無聲的憤怒,可這表情太木了,感覺不出無聲的憤怒,就覺著特傻。

    看來得想想辦法。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6:22
第一百零二章 這才叫副導演(1)

    夜,磚廠燈火通明。

    從下午一直拍到了八點多,這會才得空歇歇,三三兩兩的聚到一塊,等著某位副導演親自來送飯。

    搭建的辦公室裡,許非正在刮鞋上的泥,都特麼幹了,拿小刀一刮,嘩啦嘩啦掉下去一大塊。

    當把兩隻鞋收拾乾淨,外面傳來滴滴的喇叭聲,那位副導演開始喊:「開飯了!開飯了!」

    許非拎著飯缸出去,見已經排了不少人,趙寶鋼跟另一個劇務在一塊,守著三隻大桶。一桶米飯,一桶豬油燉白菜,一桶醬燜土豆。

    他也懶得細分,直接蓋澆飯頂倆土豆,拿勺攪了攪,抹回辦公室開吃。

    不多時,幾個工作人員都進了來,趙寶鋼和馮褲子也捧著飯缸進屋,罵罵咧咧,「草他媽的,再不去那家破飯店了,還帶臨時漲價的!」

    「你在哪兒訂的?」

    「順義縣城啊,就倆家做這買賣的,我挑了王八蛋那家。」

    「味道也不咋滴,哎,你這是甜麵醬啊?」

    「可不就是甜麵醬麼?」

    「我吃不慣,給你吧。」

    許非把土豆扒拉到趙寶鋼碗裡,「下回回家,我給你整點東北大醬來。」

    「可別介,我還吃不慣你那味兒呢。」趙寶鋼搖頭。

    馮褲子在旁邊砸吧砸吧嘴,「確實不怎麼樣,還不如弄點蔥段兒,泡點醬油一拌,好吃還下飯。」

    「嘿,哪來這麼多講究啊?我大老遠的運過來容易麼,還特麼走一個,就我們倆人!」

    後世訂盒飯的相當有油水,一盒飯五塊,人家給你報二十,一部戲拍完能摟個幾十萬。

    當然現在不成,趙寶鋼掛個副導演的名頭,干的還是劇務活兒,本來有仨劇務,一位臨時撂挑子。

    「那人哪兒去了,怎麼就不干了?」

    「說是求了點關係,準備出國。」

    「得,現在看誰找不著,准保就是出國。我就奇了怪了,咱這澀會主義國家哪點不好,幹嘛非拼著命的給人資本家刷盤子啊?」馮褲子敲著飯缸,義憤填膺。

    「人家還真不是刷盤子,說想留學。」

    「誒,留學好啊。留學生待遇高,好吃好喝,完了還給你找仨陪讀。」許非又懂了。

    「喲,敢情資本主義也興陪讀啊!」趙寶鋼特神奇。

    大夥正聊著天,門忽然一開,林汝為也端著飯缸進來。

    老太太個頭矮,但往中間一站,自然有派,「咱們利用這點時間,開個小會啊。經過多半天的演練,進展是相當緩慢,主要在於主演的業務不熟練,達不到要求。

    你們也都看見了,小胡那臉硬的就跟塗蠟似的,情緒也不到位。所以我剛才就琢磨個法子,他不是情緒不夠麼,咱們就幫他培養。

    我告訴你們啊,從吃完飯開始,誰也不許跟他說話,就孤立他,就讓他孤獨,難受,好好體會一下周志明的感覺。」

    噗!

    許非差點樂出聲,但看老太太一本正經,知道並非玩笑話。

    這年頭的影視行業,導演談不上多專業,演員談不上多靈巧,都帶著一股子僵硬呆板。理論知識薄弱,更別提調教演員了。

    老太太在五十年代是北電畢業的,好歹還懂點,便想出這麼個有點古怪的體驗派技巧。

    馮褲子覺得有意思,問:「您是說,我們就甭跟他說話了?」

    「工作上的事兒,該說還得說,但平時扯淡閒聊,誰也不許搭理他。」

    「那啥時候結束啊?」

    「啥時候拍完,啥時候結束。」

    「那個,老太太……」

    許非琢磨琢磨,道:「您這法子是長期的,培養也得有個過程,這期間不還是不行麼?我倒有個臨場的技巧,能把他情緒帶出來。」

    「怎麼帶?」

    「這東西不好講,您要信得過我,我明天就試試。」

    「……」

    林汝為瞧了瞧他,「行,那你就試試。還有你們記住了啊,這是秘密,誰也不許告訴小胡。」

    她抹身往出走,手裡又扒拉扒拉,「鋼子你哪兒訂的飯啊,甜嗖嗖我可吃不慣,下回弄大醬!」

    「誒,大醬,大醬。」趙寶鋼撇撇嘴。

    ………………

    瞎各莊距順義不遠,這座縣城便成了劇組的落腳點。

    收工早,就回市區,收工晚,就在縣裡唯一一家旅店對付一宿。器材什麼的不用來回搬,就放磚廠,那打更老頭瞪倆眼珠子,像查捕階級敵人一樣看著。

    旅店很小,基本是大通鋪,五毛錢一張鋪。也沒地方洗澡,累了一身臭汗,合衣往那兒一躺,前後左右的為男,整個人都昇華了。

    不知為何,許非第一次睡的時候,忽然想起《平凡的世界》裡的某段情節。

    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孫少平去工地搬磚,晚上也睡大通鋪。工友都不穿衣服,黑黢黢的身子,半夜起來上廁所,左跨一個,右跨一個,沒尿淨的尿滴子就往下滴……

    挺神奇,反正稀里糊塗對付了一宿,次日繼續開工。

    上午這場戲,是拍勞改犯吃飯,周志明又挨欺負,被搶了新褂子,還被派去倒泔水。

    場景便是在搭建的監舍,兩排木板床,下面用磚頭頂著,鋪著破草蓆和薄被縟。開拍之前,許非和馮褲子又特意檢查一圈。

    「總覺著缺點東西。」

    「缺什麼?我看不錯啊,該有的都有了。」馮褲子疑惑。

    「就是該有的都有了,才顯得人工痕跡很重……」

    他來來回回的看,猛地一拍巴掌,「不生活,對,就是不生活!關景清?關景清?」

    「非哥,什麼事?」

    那小子跑進來。

    「兩邊給我釘根繩兒,再弄點破毛巾、破褂子搭上,帶點水。」

    「就是晾衣服唄?」

    「沒錯。」

    「那我明白。」

    關景清一溜煙跑了,沒多久回來,在屋裡串了一根麻繩,搭上幾條毛巾和背心,潮乎乎的還沒幹。

    「……」

    馮褲子全程圍觀,不得不承認,確實比剛才生活化,更自然一些。

    又學到一招兒。

    這邊準備完畢,十幾個群演湊過來,穿著黑褂子外套,裡面有的光膀子,有點加件白色小褂。

    趙寶鋼又端上兩個桶,一桶是窩頭,一桶是野菜湯。

    七十年代不比現在,現在每禮拜還改善伙食,那會大家都吃不飽。正經的雜面窩頭,粗剌剌的,看著就費嗓子。

    每人倆窩頭,一碗野菜湯,先分好了。

    林雪竹又檢查一遍,「準備了,準備了!」

    「開始!」

    話音方落,眾人端著飯缸就開始吃。

    一哥們拿起周志明新發的白色小褂,甩給老大,又把老大的舊褂子塞給他。

    申君宜則晃晃悠悠的過來,就像每個團體中都有的那種事兒逼,話多,事也多,左看看,右瞅瞅,湊到一人跟前,「你一天沒幹活,吃得了麼?」

    「我還不夠吃呢!」那群演道。

    「嘿!」

    申君宜抹身轉到胡亞傑跟前,伸手搶過一個窩頭,扔給那群演,「吃吧!」

    那群演得意,咬了一口。

    「停!」

    林汝為忍不下去了,拿著大喇叭開始訓:「你們是磚廠的勞改犯,重體力勞動者,還一天兩頓飯,碰著吃的就得跟餓狼一樣,怎麼一個個跟大姑娘似的?那小夥子,你就不能大口咬麼?」

    「不,不好吃啊!」那群演委屈。

    「不好吃也得吃,這是拍戲!」

    老太太工作狀態極為嚇人,發了一通火。接著又拍了幾條,是大口吃了,但感覺還不對,像被逼著吃似的。

    87版《紅樓夢》之所以經典,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肯花時間放在演員身上。半年集中培訓,拍的時候也不斷在學,老師手把手的教,孩子們自己更拚命。

    諸多努力加起來,最終成就了一部經典。

    但《便衣警察》不同,十二集,資金少,現實題材,再怎麼培訓也頂多就是扔進派出所體驗生活。

    更多的是靠演員自身素質。而眼下這幫群演,都是非專業的,讓他們精準表演可不容易。

    林汝為又喊了停,腦袋生疼。

    林雪竹沒啥辦法,趙寶鋼和馮褲子還蹲在旁邊觀摩呢,於是許非湊過來,「老太太,要不我跟他們說說?」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6:23
第一百零三章 這才叫副導演2(給項鍇加更)

    拍戲暫停。

    許非走進監舍,看著一幫群演加主演,那幫人也瞧著他。

    群演的印象很深,昨天就是他讓大家脫鞋,自己先站在坑裡。這會估摸著是來說戲的,莫非還得先吃一碗?

    許非當然沒吃,喚道:「君宜哥!」

    「誒,怎麼著的?」

    申君宜晃悠過來。

    他57年生人,大高個子,一臉凶相,演藝經驗比較豐富。林汝為找他的時候,他見是個配角,還是小偷,就不怎麼愛演。

    後來提條件,我那邊還有戲,你讓我跨組,我就演。林汝為也答應了。

    「剛才大夥表現都不錯,就差一點,吃的不香。」

    許非放開嗓子,讓群演們都能聽見,「就像導演說的,一幫重體力勞動者,吃啥都能吃,不僅能吃,還得吃的倍兒香。

    我知道,現在生活富了,都不愛吃窩頭,我也不愛吃。但這是拍戲嘛,對待藝術就得嚴肅認真。大家剛才吃的也不少,差不多都飽了,我教你們幾個技巧,咱們先練熟,等下爭取一條過。」

    一哥們聽的有意思,問:「小同志,那你說怎麼吃的香啊?」

    「簡單!來,給我個窩頭。」

    有人遞過一隻窩頭。

    許非手一沉,媽蛋的趙寶鋼,整這麼大個?

    「聽好了啊!三點技巧,第一,就是大口吃,剛才做的都很好。第二點,必須得biaji嘴,吃飯想要香,不出聲是沒有靈魂的!不僅要biaji嘴,還得窩頭菜湯一起吃。

    第三點,這個要求比較高,你得對自己的食物充滿熱愛。」

    「哈哈哈!」

    大夥都樂了,林汝為表情古怪,這小子胡咧咧什麼呢?

    「哎,這位老哥!」

    許非走到一個中年人身邊,問:「本地人吧?」

    「本地的。」

    「小時候肯定吃過窩頭?」

    「別說小時候,頭幾年還拿這個當主食呢。」

    「就是啊,開動腦筋回想一下,以前餓的時候,沒飯吃的時候,家裡米缸見底,孩子哇哇哭,東家找,西家借,好容易弄著一個窩頭。想想那時候,吃飯是啥感覺?」

    「……」

    那漢子怔了怔,有點懂了,又有點沒懂,但他一提孩子,以前的東西立馬就浮現出來,也不說話,一個勁點頭。

    「沒明白的,都想想以前餓的時候。我看歲數都不小,誰特麼沒吃過窩頭,今兒就別在這裝了!」

    許非喊完幾嗓子,問:「君宜哥,怎麼樣?」

    申君宜可是個好演員,正的特正,壞的特壞,在組裡數一數二。他聽了半天,心中佩服,小子年紀不大,懂得還挺多。

    他差不多領會這意思,道:「成,我知道咋演了。」

    「那一會您帶個頭,咱先來一遍。」

    「好嘞。」

    「記住了啊!第一,大口吃!第二,biaji嘴,一口窩頭一口菜湯!第三,不會演的瞅瞅申君宜,照著學。

    如果還不會的,把腦袋給我埋下去裝樣子,別讓鏡頭逮著你!」

    純技術活兒,簡單明了,沒半點水分。再聽不明白,那就腦袋有問題了。

    「好,準備了,碗都給我端起來!」

    「三,二,一……開始!」

    話音剛落,眾人抱著碗就開吃,跟剛才同樣是大口,卻偏偏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一個個埋著腦袋,左手拿窩頭,一口咬下去,腮幫子都鼓鼓的。

    申君宜更是張大嘴,一口幹掉半拉,棒子面渣往下掉,連忙拿手接著。

    雜糧粗糲,剌嗓子,沒等完全嚥下去,他又趕緊端起碗,嘴唇溜著碗邊,呼嚕呼嚕的喝菜湯。

    有確實不會的,偷摸瞄了眼申君宜,哦,明白了。還有實在蠢笨的,也聽話,縮在角落裡頭都不抬。

    只胡亞傑一人木呆呆的,倒也符合情景,剛來嘛。

    「停!」

    「停!停!行了別吃了,留點肚子。」

    許非叫住大家,真心誠意的豎了根大拇指,抹身回去問導演,「老太太,您看能拍了麼?」

    「……」

    都有點沒反應過來。

    趙寶鋼和馮褲子眨巴眨巴,再度刷新了對他的認知。這小子彷彿沒有上限的,每每覺得他差不多就這樣了,結果抽冷子一下,給你來個狠的。

    林汝為又驚又喜,「好好,就照這個感覺拍!」

    「來,準備準備!」

    「按照剛才的方法啊,不用改動,大家重頭來一遍就可以了。」

    林雪竹這會兒站出來了,指揮現場開始拍攝。

    一條過。

    許非也蹲在監視器後面瞄著,其實照他說,這幫人吃的還是不夠香。

    以許老師觀影數十年的閱歷,真就覺著一個人吃飯最香——遼北地區第一狠人,水庫浪子,開原幾場著名惡仗的主打人,范德彪!

    哎呀,彪哥那吃飯,老愛看了。一碗白菜湯,能給你吃出滿漢全席的趕腳。

    …………

    趙寶鋼忽然發現自己失業了,雖然他從頭到尾就沒上過崗。

    林雪竹也發現自己失業了,自打這場戲之後,老太太明顯對許非重視起來,時常詢問商討。

    心中自然不爽,可也沒底氣說什麼,誰讓你不行呢?

    晃眼到了午休時間。

    胡亞傑打了飯,心情忐忑的湊到人堆裡。

    下午拍他的重頭戲,周志明因為打架被關禁閉,趕上發燒、便秘,精神和身體雙重失調,就在裡面嘶喊。

    他曉得自己表現不咋樣,生怕下午演砸,心不在焉的吃著飯,跟旁邊人閒聊,「哎,你說我……」

    剛說了幾個字,那人背過身,不搭理他。

    嗯?

    胡亞傑奇怪,又找另一個人,「哎,你……」

    那人也不搭理,跟旁人開始聊天。

    嘖!

    胡亞傑蒙了,踅摸一圈發現除了工作上的事兒,大家竟然都不理自己了。

    年輕人瞬間被孤立,還以為犯了啥錯誤,可越問人家越不理,最後瞧見許非了,連忙跑過去,「小許!小許!」

    「咋了?」

    「哎喲,終於有人肯回我了。」

    他彷彿找到了救星,「大夥這是怎麼了,為什麼都不搭理我?」

    「我尋思我也不清楚啊!」

    「小許,我求求你,到底怎麼回事?你告訴我好不好?」

    「呃……」

    許非猶豫。

    老實講,林汝為提出的方法雖然是個技巧,但他並不怎麼喜歡,因為是被動的,被迫的孤獨。

    演員最好還是主動去感受。

    這個點子真實發生過,後來還被馮褲子學去,放在《芳華》裡——不過那是當面提出來,女演員知道自己被孤立。

    「我覺得你現在要考慮的不是這個……」

    許非想了想,問:「下午的戲準備好了麼?」

    「還沒有。」

    「戲都沒準備好,你琢磨別的幹嘛?你這兩天的表現,自己心裡應該有數吧?」

    「……」

    胡亞傑比他大兩歲,被訓得跟三孫子似的。

    「一會拍關禁閉,那禁閉室你看了麼?」

    「看了。」

    「體會過了麼?」

    「怎麼,怎麼體會?」

    「跟我來!」

    許非端著飯缸,領他到一間搭建好的禁閉室,比真正的要大,因為要留出機位。四面的牆壁和棚頂,都是可以拆分的。

    「你現在半點情緒都沒有,一會怎麼拍?先進去,我幫你調整調整。」

    「誒。」

    胡亞傑傻了吧唧的走進去,特相信,畢竟人家上午就秀了一波操作。

    結果他剛進去,門咣啷一聲,直接在外面鎖上。跟著厚簾子一拉,四面嚴實,瞬間就黑了。

    「你幹什麼?」

    「真實體會啊,你們上課,沒教你真聽真看真感受麼?」

    「哦。」

    胡亞傑什麼都看不見,慢慢適應一些,勉強摸索著坐下。冰冷生硬的泥地,四面豎牆,好在面積大點,能伸開腿。

    他本想著外面有人,但等了一會沒動靜。

    「小許?」

    「小許?」

    他慌了,砰砰敲門,「你別把我自己丟下啊!」

    「……」

    始終沒人應。

    胡亞傑頹然,只得靠著牆壁發呆。

    禁閉室的環境都瞭解,狹小黑暗,無光無聲,從心理上給人一種極大的壓迫感。他坐了半響,已經有了點感覺。

    精神開始焦躁,血液流速加快,愈發心慌。

    「小許?小許?」

    他又砸門,「你得放我出去啊!」

    咣咣砸了半天,正在抓狂的時候,外面終於傳來一聲:「我說老胡,你想演好這戲麼?」

    「你回來了,快點放我出去。」

    「回答問題,你想演好這戲麼?」

    「我,我當然想了!」

    「可我怎麼覺得你一點勁頭沒有呢?多少人想求個角色都求不到,你這麼容易就拿到一個男主角,我覺著你壓根不珍惜。」

    「沒有,我沒有!」

    「可你的狀態就是啊,在這兒混日子呢?混過去自己成名了,誰還管戲不戲的?」

    「我沒有!」

    「那你的勁頭呢?」

    「我,我……我能演好,我能演好!」

    「那拿出來啊!」

    外面陡然一聲。

    嗡!

    胡亞傑只覺得血往上衝,腦袋炸開,四周黑壓壓沒有光亮,沒有空間感,上面的頂好像直接貼著自己的頭,兩側的牆壁好像在向自己擠壓,擠壓,擠壓!

    「成天木著一張臉,連點表情都沒有,你哪來的底氣說能演好?」

    「我沒有!我沒有!」

    「喊你都喊不了大聲,你還能幹什麼?」

    外面那人好像是個惡魔,不斷在呢喃低語,在引誘著,刺激著他的每一根神經與本能衝動。

    「有本事你喊出來。」

    「喊出來!」

    「我,我……」

    「啊!」

    胡亞傑終於嘶吼出來,蹭的翻起身,跪在門前一下一下的拚命砸。

    砰砰砰!

    砰砰砰!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嘶喊著,喊到缺氧,臉色血紅,混著原本的黑皮膚,顯得猙獰又痛苦,額上的青筋都迸了出來。

    彷彿真似那個受盡屈辱,不被人理解的周志明。

    「放我出去!」

    「我沒有!」

    「我能演好!」

    不知過了多久,胡亞傑精力迅速消耗,聲音也越來越弱。就當他感覺呼吸困難,愈發難受時,咣啷!

    一道光從門外透了進來。

    他頓時沒撐住,往前一倒。許非連忙接住,見其臉通紅,身上都熱了,不禁搖搖頭。

    這幫生瓜蛋子,跟後世那幫沒出校門卻已嘗遍社會人情,一肚子心眼的鮮肉真不一樣,單純好調教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6:23
第一百零四章 台裡任務

    事實證明,你大爺啥時候都是你大爺,許老師啥時候都是許老師。

    胡亞傑從小黑屋出來後,整個人得到了第二次昇華。在緊跟著的拍攝中,所展現出的情緒和爆發力,讓所有人大為驚訝。

    那一聲聲嘶吼,痛苦,捶打著牆壁,豆大的汗珠浸在黑紅黑紅的面皮上……彷彿真是一個被關在禁閉室裡,精神和身體遭受雙重打擊的一個可憐傢伙。

    而拍完這場戲後,胡亞傑直接脫水送醫院,休息一天才OK。

    林汝為的法子屬於長期性,需要慢慢培養。許非的法子就是臨場戰鬥,通過極端的環境和刺激,快速把演員的情緒帶出來。

    在後世,大(nao)眾(can)觀影群體普遍喜歡爆髮式的演技,用他們的話說,這叫演技炸裂。

    啊呸,他最特娘煩的就是這個詞,動不動就炸裂,炸裂你妹啊!

    其實他挺好奇現在藝校課程的,據自己瞭解,像這種讓情感爆發的技巧,一個正規專業的藝校生應該早就學到了,但看胡亞傑的樣子,似乎還不太懂。

    總之呢,許非因為這場戲,正式奠定了第一美(fu)術(dao)師(yan)的位置。除了他和林汝為,沒第三個人能給演員講戲的。

    林雪竹選角眼光不錯,做現場差了點;趙寶剛還處於拿著自己畫的分鏡頭,偷摸跟導演比較的階段;馮褲子也天天蹲在監視器旁邊,觀摩影視劇的藝術層次……

    林汝為愈發信任這個年輕人,許非則循序漸進的,慢慢滲透的,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與其溝通,比如那厚厚一摞分鏡頭。

    當然不能全拿出來,全拿出來人家一看,嚯,你是導演我是導演啊?

    就遭人煩了。

    只挑著某些確實有必要修改的鏡頭,比如老太太調換了故事結構,想把周志明被羈押挪到開頭部分。

    她原本的想法是,拍幾個人在辦公室裡其樂融融,然後軍代表闖進來,說周志明現行反革命,下令拘捕。正說著,周志明推門進來,手裡還拿著飯缸打飯……製造一種緊張衝突的感覺。

    但許非覺得無趣,懸念感不足,就把自己的點子拿出來。

    於是就在磚廠搭建的審訊室內,鏡頭先是漆黑一片,跟著啪的一聲,燈光雪亮,直打一個剃了頭的年輕男子。

    跟著攝像機往對面轉,兩個非常臉譜化的審訊官,背後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大字。

    這場戲,僅燈光就調了大半天。

    許非說我不懂打光,我就要這種效果:周志明是囚犯,位置在下,但要像在光明之中;審訊官高高在上,盛氣凌人,但要像在黑暗之內。

    這年頭燈光都是電影廠的,劇組人沒玩過這個,調試到近乎神經衰弱,才勉強達到標準。

    效果也確實好,大概是開機以來最好的一組鏡頭。

    …………

    轉眼已是七月份,天氣最熱的時候。

    京城電視台的大會議室裡,正在開著半年總結。以往氣氛輕鬆,今兒卻格外嚴肅,主持會議的常務副台長也不曉得發哪門子神經,拍了整場桌子。

    「中央電視台早就開闢廣告業務了,我們成立晚,一點點來嘛!但再慢總得有個進展吧,你們看看,看看上半年,可以說毫無成績!」

    底下人噤若寒蟬,同時又十分納悶。

    這年頭廣告是個新鮮東西,甲方乙方都不懂,電視台主營項目也是新聞和影視劇,為毛髮這麼大火?

    一場早該結束的會,硬生生拖到了下班時間。好容易散會,呼啦啦往出走,各自竊語。

    文藝部的王娟娟小跑幾步,追上前面的劉迪,低聲問:「主任,老頭子今天干嘛呢,誰惹他了?」

    「沒人惹,自己窩火。」

    「他窩什麼火啊,還罵的那麼難聽,拉不著廣告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偏偏今兒拿大家撒氣?」

    「你以為他說廣告麼?他是說……」

    劉迪左右瞅瞅,更加小聲道:「咱們前陣子不把那演唱會播了麼?等於給人家白打廣告呢,人家歌紅了,名氣有了,錄像帶訂單都三十萬了。」

    「三十萬!」

    王娟娟驚著了,「那不是賺了幾百萬?」

    「不止,聽說人家還要出張演唱會專輯,現在誰不哼哼幾句一無所有啊?這要一上市,起碼五十萬起。」

    「哎喲,難怪老頭子發火呢。」

    王娟娟直搖頭,「那怪誰啊,誰讓他自己裝大方,好好的提議……」

    她見有人過來,忙閉上嘴。

    倆人回到文藝部的辦公室,劉迪收拾東西準備下班,不過手上在忙,腦子裡卻在想剛才的事兒。

    幾個月前,那份內參遞上來,自己可是親眼過目的。

    一個是播放演唱會,參與分成;一個是成立音像出版單位。可操作性強,極有針對性,但居然不會用!

    電視台可是最牛逼的平台,你既然不要分成,特麼的還不如不播,白給人家宣傳。結果現在《一無所有》火了,《讓世界充滿愛》也火了,主辦方自然趁熱打鐵,一盒錄像帶多少錢呢?三十萬盒啊,更別提還有後續專輯!

    「唉……」

    劉迪三十多歲,正是年輕力壯,大展拳腳的時候,深覺台裡領導太過保守。

    「對了主任,老頭子可是佈置任務了,咱們啥時候開個會商量商量?」王娟娟問道。

    「明兒就休息了,呃,下週一吧,大家研究一下怎麼搞。」

    「反正我是沒信心,都是隨大流的,看央視搞春晚,咱們也搞春晚。地方台能跟央視比麼,就咱們這點資源,大年三十兒誰看啊?」

    「不要抱怨,組織既然給任務了,就得想辦法做好。」

    劉迪拎起公文包,起身要走,忽道:「哎,藝術中心那邊有人麼?」

    「都拍戲去了吧,不清楚。」

    「哦。」

    劉迪出了門,下到第一層樓時頓了頓,還是抹身往那條走廊拐去。

    …………

    「哈!」

    早上八點鐘,許非自然醒來,滿足的抻了個懶腰,只覺生活美好。

    《便衣警察》在磚廠拍了一個多月,完成了勞改生涯的全部戲份,跟著轉去津門和秦皇島。前者有幾場碼頭的戲,後者有幾場海邊的戲,都不多,他就沒跟著。

    這段時間起早貪黑,有時候還住大通鋪,就沒睡好過。昨兒夜裡回家,倒頭就著,一睜眼陽光明媚,沒有比這再嘚兒的了。

    起床尿尿,洗漱,煮麵條,還難得切了點黃瓜絲,那絲兒比手指頭細不了多少。

    大碗裡一堆,澆上跟炒雞蛋一樣的雞蛋醬,在正房台階上一蹲,呼嚕呼嚕就是個美。

    眼前已是一片花紅草綠,東邊藤下結了一隻隻小葫蘆,風一吹晃晃蕩蕩,彷彿在歡快的叫著「爺爺!」「爺爺!」

    啊呸!

    西邊的葡萄長勢不太好,可能不會料理,藤葉有死的跡象。

    他琢磨著把葡萄撤了,種上一架蒜香藤,這玩意生性強健,病蟲害少,花色還能自動變化。

    哎呀,就是鞦韆有點可惜。

    他瞅了半天,倒掛葡萄架跟倒掛蒜香藤,不是一個意境啊!

    院裡還擺了兩口扁肚水缸,一口放了兩隻王八,一口養了幾尾紅魚。貼牆根一溜,種著幾叢芍藥,其餘零零碎碎的栽上薄荷和茉莉。

    「……」

    旁人秀色可餐,他看著院子就能吃飯,而且越瞅越覺得那倆石榴有點礙事。

    東西多了嘛,就略顯擁擠。

    「要不再買個院子?」

    許非左右瞧瞧,是兩個雜院,有機會問問。

    待一大碗麵條下肚,他一抹嘴巴,騎車出門,直奔《二子開店》的拍攝地。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6:23
第一百零五章 陳小二

    拍攝地不遠,在東四。

    天氣熱的很,許非穿著背心大褲衩,蹬著一雙拖鞋,晃晃悠悠進了縱橫交錯的胡同群。

    地面乾燥,灰撲撲的,一個赤膊漢子在路邊傻站,背後院裡叫罵不斷,忽地闖出一位穿著寬大衣服,頭髮濕淋淋的女人,揪著漢子進屋。

    還有同樣赤膊的老頭子,坐在病懨懨的樹下搖扇子,若有所思。天曉得呢,其實他們可能什麼都沒想……

    許非循著地址找去,便到了一座大雜院。

    門開著,不時有人進進出出,一個留著半長頭髮的小子坐在獅子抱球上抽菸。

    「茗煙!」

    「茗煙!」

    那小子一扭頭,正是《紅樓夢》中的茗煙,驚訝道:「許老師?」

    他連忙迎過去,「你怎麼上這兒來了?」

    「過來看看晴雯,沒想到你也啊,緣分緣分!」

    倆人握了握手,雖說在劇組不算熟,但此刻相見,都有他鄉遇故知的趕腳。

    話說《紅樓夢》裡有兩大逆天童顏,一個是扮演茗煙的李南。他跟許非同歲,後來演了《還珠格格》裡的小桌子,《康熙王朝》裡的少年康熙。

    另一個是扮演薛寶琴的王羊,52年生人,演寶琴的時候都三十多歲了你敢信?此外,她還演過《西遊記》鎮元大仙的道童明月,那一臉水嫩跟十幾歲小姑娘似的。

    「我演個配角,叫小豆,加入客店當員工……晴雯在裡面呢,我帶你進去。」

    李南領著他進院,偌大的雜院已經成了攝影棚,到處都是器材,房屋被分割的跟迷宮一樣。

    「小豆,這誰啊?」

    左轉右轉的,冷不丁撞上一個人,精瘦精瘦,燙著一腦袋捲兒,小眼睛咪咪著,特有流氓氣質。

    「來我介紹一下,這是梁添,這是許非,婧林的朋友,也是《紅樓夢》的。」

    「哦,你好你好。」

    倆人點點頭,就錯過去了。

    梁添的老爹是《人民日報》副主編,老娘是著名作家,妹妹叫梁歡,哥哥叫梁左,一家子牛人,不用多說。

    他以前跟馮褲子是戰友,現在京城服裝八廠工作。

    許非繼續往裡走,終於看見了攝影機,懟在一間屋內,陳小二跟張婧林正在裡面蹦迪。

    噗!

    他一見那傢伙,就忍不住想樂,不僅想樂,還想來一嗓子:「隊長,別開槍,是我!」

    哎,這張臉帶來多少回憶啊,終於瞧見真人,還有點奇妙。

    陳小二這會還有頭髮,但咋看咋彆扭,就跟看葛大爺留頭髮一樣。倆人在屋裡跳舞,快步慢步的,拍了好幾條才過。

    《二子開店》屬於中國最早的一批喜劇,青年電影製片廠投資的。投了四十萬,賺了二百多萬,絕對高收益。

    有不少熟面孔,像陳強、韓影、劉佩琦等等。張婧林是女主角,叫英子。

    許非很喜歡二子系列。

    《父與子》講考大學,《二子開店》講青年創業,《傻帽經理》講假髮票和吃拿卡要,《父子老爺車》講深城特區……

    不光好笑,部部都有時代印記在裡面,這是文藝工作者的普遍共識。

    用影像留存時代,留存記憶,此乃偉大之處。當然後來也有,《小時代》拍了四部呢。

    「停!」

    導演喊了聲,「過了啊,準備下一場。」

    陳氏父子急急忙忙去準備,張婧林下場沒戲,一眼瞄到許非,開心的跑過來,「許老師!」

    「嗯,沒打擾你吧?」

    「沒有沒有,這會他們忙,我一會幫你介紹啊!」

    張婧林穿了件紅色連衣裙,踩著紅色高跟鞋,紅嘴唇,長睫毛,一眨眼bulingbuling的。

    「我今天好看麼?」

    她轉了個圈,裙襬飛舞。

    「豔俗!」

    許非給出兩字評價,且變本加厲,「誰給你畫的妝?臉上抹這麼死白死白的粉,然後胳膊腿不抹,你看這皮膚都是倆色兒。還有這黃髮夾,這眼影,這項鏈,有點審美沒有?」

    誒,盆友們千萬別跟許老師學,真要這麼說了,你就不單是單身狗,你簡直就是母胎solo。

    張婧林要不是看他長的帥,早一秤砣楔死了。

    但那也氣的夠嗆,嬌斥道:「我就奇了怪了,就你這張嘴怎麼惹姑娘喜歡的,有時候比茅坑還臭呢!」

    「這叫忠言逆耳,你過來。」

    許非瞧屋裡有面鏡子,遂叫她自己照照,「你看,是不是兩個色兒?觀眾不突兀麼?」

    「……」

    妹子一瞅,確實啊!

    臉上厚厚的粉,死白,胳膊卻黑黢黢的,對比特鮮明。

    「我還真沒注意,醜死了!許老師你主意多,想想辦法。」

    張婧林一跺腳,瞬間不開心。

    「你把那項鏈摘下來,髮夾換成白色,小點的,右手手鐲去了,就留左手,再弄點粉把胳膊擦一擦……」

    許非搞美術出身,審美眼光一流,簡單這麼一弄,頓時從豔俗變成豔而不俗。

    張婧林左照右照,大為滿意:「就算你嘴臭點,也蠻討姑娘喜歡的。」

    呵呵,行吧。

    倆人又等了一會,那邊總算拍完休息,不知不覺也到了中午。

    她把許非拉過去,「二子哥,二子哥!」

    「喲,怎麼突然變這麼漂亮啊?」

    陳小二滿頭大汗,正坐椅子上休息,還扯著嗓子喊:「來個手巾板兒!」

    那邊飛過來一條毛巾,他捂在頭上開始擦,鞋也褪了跟,當拖鞋這麼踩著——標準的老京城人做派。

    「漂亮吧,這可是許……」

    許非踢了她一腳,姑娘也機靈,「這可是我親自改造的,是不比以前強?」

    「不錯,不過你這場戲拍完了,也不能重拍啊。」

    「哎喲,還真得重拍!」

    張婧林湊過去,「你看我這胳膊,剛才跟臉兩個色兒,多不嚴謹啊!」

    涉及藝術細節的事,陳小二就很嚴肅,琢磨琢磨道:「那成,我跟導演說說。」

    「嘻,謝謝了啊!」

    她這會才拽過許老師,「給您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好朋友,許非,《紅樓夢》演賈芸的,專程過來見見您。」

    「陳老師,特愛看您的作品,久仰久仰。」

    「不敢當,您可別叫老師,擔不起這稱呼。」

    陳小二連忙站起身,握了握手,瞧對方高大英俊,白白淨淨,還以為走奶油小生的路子,不由心中一哂。

    「您別謙虛,您的作品確實百看不厭。那個,正好中午了,賞臉一起吃個飯?」

    「呃……」

    他看看張婧林,不好撅面子,「成吧,您破費了啊!」

    陳小二跟劇組招呼一聲,仨人便拐出大雜院,剛出門,忽見一輛私家大超開了過來。

    臥槽!

    這年頭買得起大超的,都是壕中壕啊!

    1984年,趕著國內第一波私家車購買浪潮,第七代皇冠正式進口國內。有皇家級、超豪華級、豪華級和普通級四個車款。

    皇家級和超豪華級,遂被國人稱為「大超」。

    那車前面是司機,後門一開,下來一哥們,戴著眼鏡,斯斯文文。

    「婧林!」

    「蘇越!」

    張婧林跑過去,「你怎麼來了?」

    「剛好路過,就找你吃個飯,這兩位是……」

    「哦,我們正要去吃飯呢,一起吧?」她沒多想。

    「好啊,一起吧!」

    蘇越打量了幾眼,按顏值分,對某人一掃而過,對某人提高警惕。

    陳小二本就勉強出來的,結果又加了個生人,更不爽快。面上笑嘻嘻,心裡MMP,若非還懂點人情世故,直接扭頭就閃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6:23
第一百零六章 挖角(怎堪相思未相許加更)

    人生總是充滿了意外。

    比如忽然跟莫名其妙的人,吃了一頓莫名其妙的飯這種事——許非上輩子沒少幹。

    當然現在算正經交際,有了新狗大戶入局,遂找了家不錯的餐廳,倆人交換名片。對方一看,京城電視藝術中心,許非。

    許非一瞧,中國錄音錄像出版社,蘇越。

    陳小二也一瞅,樂了:「喲嚯,有意思,今兒算影視歌三棲會師啊!」

    「你這就說錯啦,他是寫曲的,不會唱歌。」張婧林笑道。

    「就那意思,搞音樂的就成。」

    陳小二不以為意,問:「你們現在音樂界這麼紅火麼,都開得起大超了?」

    「單位的車,開出來顯唄顯唄,說紅火還得是您。」蘇越道。

    「就是,一提《吃麵條》《拍電影》,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啊?」許非道。

    誒!

    他跟對方眼神一碰,找著頻道了,都是場面人。

    倆場面人捧著嘮,便不會太尷尬,陳小二有棱角都發不出來。他這會比較鋒芒,滿是藝術理想,活出境界那是種石榴之後的事兒。

    「我說你們八竿子打不著的,都怎麼認識的?」

    「我跟許老師是革命戰友,跟他嘛……我前陣子不去參加歌唱比賽麼?評委就是他,然後就認識了,天天請我上他工作室去,沒安好心!」

    張婧林就這性子,有啥說啥,把對方整的挺尷尬。

    「那現在什麼階段了?處著呢?」陳小二更不會說話。

    「沒有,看他表現吧!」

    姑娘大大方方的,毫不羞澀。蘇越也點點頭,臉通紅,「我努力,努力。」

    不多時,飯菜上桌,邊吃邊聊。

    蘇越的關注點都在許非身上,生怕是情敵,明裡暗裡的摸身份。也就張婧林缺根弦,壓根沒覺察。

    「他在劇組什麼都懂,起初是叫外號,後來成真了,都叫他許老師。《紅樓夢》戲也拍完了……哎,你什麼時候調過來的?」

    「年初調的藝術中心。」

    「這單位我知道,《四世同堂》看過七八遍了,今年有計畫麼?」

    「正拍一部公安題材的電視劇,我也是抽空過來。」

    「喲,那您在裡面……」

    「我這次沒出演,負責整體的美術效果,就是服裝、道具、化妝、佈景這些。」

    「果真是才子!」蘇越豎了根大拇指。

    「……」

    陳小二一聽,也明白了,「哦,敢情是你給她改的造型吧?」

    「呃,冒犯冒犯。」

    「沒有沒有,改的好,她以前那造型又妖又土,這麼一改順眼多了。」

    他喜歡有本事的人,頓時來了興致,往身上一劃拉,「您瞅瞅我這身,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許非沒眼看,因為辣眼睛。

    無領的短袖襯衫,上面印著英文字母和大洋馬頭像,下面是白色齊雞小短褲,光著兩條黑黢黢的大腿。

    短褲由於太短,太緊,不得已勒出一個三角形——據說這是時下年輕人最潮的裝扮,真搞不懂審美,不勒的慌麼?

    「短褲再長點,到膝蓋稍微往上,剛剛好。還有您這頭髮……」

    「我頭髮怎麼?」

    「個人觀點啊,您別介意,我覺得這髮型毫無個性,有沒有想過完全光頭?」

    「光頭?」

    陳小二忽然認真起來,他現在是有頭髮的,《拍電影》剃了一回,後來又留了。

    「您的外在形象,說實在的,在影視藝術裡有點尷尬,上下搆不著。說正吧,不太正,說邪也不太邪,說滑稽呢,也有點夠不上。

    我覺得在喜劇裡,個人符號很重要,像卓別林那小鬍子、黑拐棍,巴斯特基頓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和豬肉派帽,都是經典中的經典。

    您的《拍電影》就不錯,形象比《吃麵條》要好,鮮明,記憶點深刻。」

    「您知道巴斯特基頓?」陳小二驚了。

    「略有耳聞。」許非隨口就吹。

    巴斯特基頓,美國喜劇大師,永遠都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死魚眼,深深的黑眼圈。他的電影技巧和藝術深度比卓別林要強,知名度卻遠遠比不過。

    卓別林的電影關注底層民眾,比較偏左,受過麥卡錫主義者的迫害,在國內很受追捧。甚至在1978年,中國上映的第一部好萊塢電影,就是《摩登時代》。

    陳小二可是研究過戲劇理論的,並非靠幾個段子起家,一聽他說巴斯特基頓,立馬又看高幾分。

    旁邊那倆就蒙了,完全聽不懂。

    「老實說,我最近也在想這個事兒。」

    他摸了摸頭髮,道:「我這個長相,真是兩邊不挨著,夾在中間特別難看。我倒想剃個光頭,一直在猶豫,下不了狠心。」

    「我覺得倒不急,要不您拍完戲再試試。凡事都是千錘百煉才出來的,沒有一蹴而就,何況是藝術。」

    「誒,這句話好!」

    陳小二滿桌找酒,隨即自己放棄,「我下午還有戲,不能喝,以茶代酒走一個。」

    許非沒立馬接著,而是招呼那兩位:「來來,今兒能見面都是緣分,以茶代酒,以茶代酒!」

    四個吃了一個小時,剛好午休時間到。

    「今天我請,誰也別搶!」

    「誒,我請我請,本來就跟婧林說好的。」

    「說好的也沒用,碰上就是緣,我來我來。」

    許非跟蘇越拉拉扯扯的,出去搶結賬。

    陳小二也忙掏兜,掏半天屁股都沒抬起來,眼睜睜看著他們倆出門。張婧林頓時鄙視,「二子哥,你可夠摳的!」

    「嘿嘿嘿!」

    那貨傻笑,忽然變得很憨厚。

    真逗,甭說剛認識的,就是跟濃眉大眼的老茂兒吃飯,丫都從來沒結過賬。

    …………

    「大夥注意了啊!」

    「晚上七點停電,明兒早上六點來,早點做飯,備好蠟燭啊,小賣部剛進了一批!」

    下午時分,許非剛騎回百花胡同,就碰著居委會幾個大媽戴著紅袖箍,搖著扇子,大熱天挨家挨戶走。

    「又停電?前幾天不是剛停過麼?」他推車跟著走。

    「多新鮮啊,電力緊張不知道麼?」

    「咱們這塊變壓器老化,本來就不成,忍忍吧。」

    「你們家有蠟燭麼?沒有趕緊買去,一會讓人搶光了。」

    行吧!

    許非也理解,別說胡同,就連京城第一機床廠那麼重要的單位,都保證不了供電。每年大概所需5000千瓦,但國家給的用電指標,只能是2800千瓦。

    確實沒那麼大的生產力。

    他拐了個彎,先買了一包蠟燭,跟著才回家。

    一到家門口,就見外面蹲著個人,旁邊停輛自行車。

    「劉主任?」

    還認識,台裡文藝部主任劉迪,一塊去過演唱會。

    「小許?你總算回來了……」

    劉迪都快長蜘蛛網了,幾步衝過來,「我還以為要等到明天呢!」

    「我去見個朋友,不知道您來啊,快進屋快進屋!」

    許非過意不去,這年頭找個人太麻煩,出門就等於失蹤。

    他把人讓進屋,端上冰鎮西瓜,劉迪一大口下去,紅瓤裹著黑籽,又甜又起沙,整個人都活了。

    「我問了你們主任,知道你現在在家,今兒不休息麼?特意過來看看,結果還沒看著……」

    劉迪啃了兩塊西瓜,抹了抹嘴,「我聽說劇組去津門了,你怎麼沒跟著?」

    「那邊戲少,我跟不跟都不影響。」

    「不對吧,我在台裡都聽說許老師的大名,那是林導之下的第二號人物啊!」

    「這可不能亂說,憑空辱了我清白。」

    許非蹭的站起身,義憤填膺。

    「行了行了,沒外人,不用做姿態。」

    劉迪擺擺手,頓了頓,忽問:「哎,那場演唱會前陣子播了,你看了麼?」

    「一直在片場,沒時間。」

    「哦,前幾天主辦方專程感謝。我們這邊還奇怪,後來一打聽,人家托台裡的福,錄像帶就賣了三十萬盒,還要製作磁帶,收益起碼幾百萬,上千萬也沒准。」

    劉迪瞥著他,似不經意道:「唉,可惜當初沒採納你的意見。」

    「呼嚕!呼嚕!」

    許非悶頭啃瓜,啃的勁勁兒的。

    嘿!

    劉迪見他居然不接茬,有點鬱悶,索性道:「我今天呢有件正事,就直說了。我覺得你小子是個人才,有沒有興趣來文藝部?」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6:23
第一百零七章 香餑餑

    嗯?

    許非真沒猜到,對方找自己居然是為了挖牆腳。

    京城電視台一共就幾個製作部門,文藝部的重要性僅次於新聞部,劉迪是主任,親自來請,誠意十足。

    但是,他才不想去咧!

    有病啊,我好好的藝術中心不呆,去你勞什子文藝部?

    當然他不能這麼說,只得道:「呃,劉主任,您怎麼突然想起找我了?」

    「不是突然,從看了你那份提案開始,我就有這個想法。京城電視台雖然成立沒幾年,但員工已然老化,都是上一代電視人的思維和做法。你年輕,有能力,絕對能帶來一番新氣象。」

    劉迪瞧他不語,又道:「小許,那幾篇文章我都看過,你的眼光我再清楚不過。你對現下的群眾喜好、節目形式、電視業發展,有一種天生的判斷,只要你來,我定讓你發揮所長,職務、評級也不是問題。」

    「……」

    若是旁人,指不定有幾分心動。許老師卻淡定的很,不僅淡定,腦子裡還在飛速轉動。

    如果說因為錄像帶的事兒,劉迪產生這個意圖,勉強能說得過去,但應該不是主要原因。錄像帶是緩的,對方既然肯在門口蹲半天,一定非常急迫。

    他仍然不吭聲。

    「小許,成還是不成,你得給我個話啊?」

    「劉主任,您親自來找,我很感動,但畢竟我是藝術中心的一員,不好私下承諾什麼。呃,我聽從組織安排,服從命令。」

    嘖!

    劉迪真急了,沒見過這麼穩的年輕人。聽從個毛的組織安排啊,我管藝術中心要人,李沐能給麼?

    他索性退而求其次,求人不行改求事。

    「小許啊,不瞞你說,最近台裡下達了一個任務。中央電視台的春節晚會不是搞的紅紅火火麼?各地方台近年也有樣學樣,都在做春節聯歡,今年我們也得響應號召,為人民群眾的精神生活添磚加瓦。

    你一向點子多,想聽聽你的看法。」

    話說廣義上的春晚,可以一直追溯到1956年。當時由張駿祥任總執導,謝晉、林農、岑范、王映東任導演、由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出品了一台《春節大聯歡》。

    參加的有越劇大師徐玉蘭、王文娟,評劇大師新鳳霞,京劇大師梅蘭芳,相聲大師侯寶林,以及老舍、巴金、趙丹等等。

    改革開放之後,央視從1979年又開始舉辦「迎新春文藝晚會」,直到1983年,才正式推出第一屆春晚。

    其實當時也是一種嘗試,結果沒想到這麼成功,於是便沿襲下來,成為了一個傳統。

    至於地方台的春晚,第一個吃螃蟹的是魔都,在1981年推出了《春節大聯歡》。而央視春晚成功後,全國地方台遂開始大規模效仿。

    像許非的老家,遼省電視台便在去年推出了自己的首屆春晚。

    今年京城台也要搞,平台和資源天生欠缺,還沒有直播條件,只能提前錄製,確實難辦。台裡沒經驗,最好的方法是照貓畫虎,但劉迪有上進心,就想弄出點不一樣的東西。

    許非一聽是這回事,斟酌道:「我還得跟著戲,等忙完這一段,我一定幫忙。」

    「那什麼時候能拍完?」

    「怎麼也得秋天吧。」

    「秋天……」

    劉迪覺得太晚,卻也沒說什麼,又啃塊西瓜起身告辭。

    …………

    待他走後,許非晃晃腦袋,十分神奇。

    上輩子看了三十年春晚,沒成想這輩子有機會親手操刀——雖然只是京城台。

    老實說,他挺願意去幫忙,一是新鮮,二是拓展人脈的好機會。劉迪這傢伙,他沒什麼印象,但感覺非同一般,想必也是個人物。

    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呀。

    至理名言。

    這年代,必須得在體制內混。他才二十一歲,等混個幾年,到九十年代私企熱潮時……呃,看看混成什麼樣吧。

    許非瞧時間還早,遂打開南房的倉庫。

    南房不住人,一間裝成了小客廳,一間當倉庫。他翻了翻,拎出一把鋤頭,走到葡萄架跟前,咔咔就開始刨。

    先把葡萄根刨出來,然後往上劃拉,一劃拉就勾住一大片藤葉,統一扔到門口。那藤葉或黃或灰,本也活不了多久。

    葡萄清理乾淨,還剩幾根木架子,索性也拔出來收好。很快,這片地方光溜溜沒半點痕跡,倒是清曠。

    「唉,掛葡萄架的計畫失敗了。」

    他心頭喪氣,琢磨再弄點薄荷種,好歹能燻燻蚊子。

    忙活半天,身上又起了一層汗,遂把大門鎖上,接了桶冷水,脫吧脫吧一裸男,站在院子裡,嘩!

    一股令汗毛炸起來的涼意,從頭衝到腳,剎時暑氣頓消,只覺爽快。跟著擦擦身子,換上一條乾淨的三角內褲。

    沒錯,這年頭男的也穿三角褲衩。

    在他記憶中,改穿平角褲都是上中學之後的事兒了。兩行辛酸淚啊,說起來也沒資格嘲笑陳小二,都勒的慌。

    許非套上大褲衩和背心,往葫蘆架下的大籐椅上一躺。綠意遮了陽光,剛成形不久的小葫蘆吊在綠穹頂上,晃晃蕩蕩。

    「這就是人生啊!」

    許老師閉著眼,身體舒展,上下冰涼涼,由於實在太舒坦,不知不覺竟迷糊過去。

    過了好久,這貨悠悠醒來,天依舊大亮。

    只聽左右街坊在嚷嚷,「停電了!」

    「停電了!」

    他一看表,七點一刻。

    哦不,應該是六點一刻。

    媽了個蛋的,大夏天六點鐘就停電,太陽還沒落山,幹嘛去啊?!!!

    沒辦法,許非重活在這個年代,充分感受到了什麼叫「從前慢」。

    工作是慢條斯理的,談戀愛是羞羞答答的,去遊樂場是夠吹一輩子的事兒,吃個冰激凌能回味一整天。

    看個模特表演,邊罵傷風敗俗邊目不轉睛;談論詩歌文學,徹夜都不覺累。

    思念一個人也不急切,因為你知道,一封信寄過去,一封信寄回來,需要好久好久……

    他之所以讓自己如此忙碌,也是為了保持心態鮮活。

    「哈……」

    許非抻了個攔腰,進到書房,也不餓,索性構思一下春晚的大概規劃。

    既然是錄播,時間上不用跟央視撞車。

    但後世的央視春晚,籌備期能達到半年,甚至多半年。他不清楚現在的情況,可節目肯定要一審二審三審。

    那幫角兒和腕兒要花費大量時間,根本沒功夫理你。

    他提筆先寫了一行字:「播出時間放在除夕頭一天,或者小年夜,避開三十兒。」

    跟著又想主題形式。

    軟硬件都不行,只能投機取巧,哎?許非眼睛一亮,又寫了幾段。

    「這個絕對可以,還能免費做宣傳!」

    他拍拍大腿,繼續想節目編排。

    他沒有操辦大型晚會的經驗,但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嘛?後世那麼多大大小小的晚會,總能記住幾個印象深刻的。

    寫寫劃劃,不知覺天已經黑了。

    許非暫且擱筆,翻出幾個特製燈籠,裡面有固定槽,蠟燭插進去穩穩當當。屋裡點明燭,燈籠掛在院裡,當然也得防備大風,風大了一吹容易著火。

    這幾個燈籠一掛,小院幽幽靜靜,燭火點點,顯得愈發古老。

    「……」

    許非退後幾步,站在正房台階上,眼前很美,可不知怎地,忽然就湧出一股孤獨感。

    無人陪伴,確是煎熬。

    他嘆了口氣,方要抹身回屋,「咦?」

    彷彿聽到了什麼響動,頓了一會,循著方向摸去,摸到東面的牆根底下。

    許非助跑幾步,蹭的扒住牆頭,跟著腿一抬就坐在牆上。東面是個大雜院,住了好幾戶,房屋分割的如同積木。

    黑黢黢一片,屋中亮著火燭。

    而那聲音,就是從最貼牆的一間屋子裡傳出的。

    「哈!」

    許非聽了片刻,直樂,因為不止他一人在扒牆根,那院子裡也有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偷聽。

    聲音斷斷續續,時而婉轉高亢,時而低吟似泣,末了歸於平靜。

    哎喲!

    他跳下牆,連連感嘆,要不怎麼說漢語博大精深呢?

    「不行!」

    「我死了!」

    「啊!」

    你看看,這三個完全不同的語句,卻能表現出同一個意思來。

    唉,遂愈發孤獨。

    ………………

    「你想要許非?」

    藝術中心主任辦公室裡,李沐瞬間提高了音量。

    「不行不行,他來還沒到一年,哪有這麼快又調動的?」

    「這話不對了啊。你們中心人才那麼多,小許資歷最淺,工作接觸還不深,調動也沒什麼影響。」

    劉迪親自找上門。

    「哦,你也知道我們中心人才多,那你為什麼不要旁人,偏要他?」

    李沐以前是副台長,跟對方關係還可以,嗤笑道:「我說老劉啊,明人不說暗話,小許是塊寶,培養培養絕對能成大事,你甭想橫插一槓子。」

    「果真不行?」

    「果真不行。」

    「肯定不行?」

    「廢話!」

    「那好,我現在有要緊任務,你把小許借給我幫幫忙,完了再還你。」

    劉迪原本也沒想著能成功,就是奔借人來的。

    李沐曉得他要搞春晚,最近焦頭爛額,想想道:「臨時借調一下倒可以,不過他們正拍戲呢,等拍完的吧。」

    「不能等啊,現在都七月了,八、九、十、十一、十二,一月份就過年。等你們拍完都九、十月了,我還怎麼籌備?

    要不這樣,您跟一下進度,要是那邊差不多了,用不著小許什麼事,就提前把他調過來。」

    「呃,行吧,我看看具體情況。」

    李沐瞧他實在可憐,點頭答應。

    送走了劉迪,李沐搖搖頭,知道那小子是塊寶,沒成想這麼快就有人搶了。

    許非的那十幾篇文章,最初送給戴臨風看,戴臨風又給魯小威。魯小威給鄭小龍,鄭小龍給李沐,李沐給劉迪……

    那些觀點和梳理性,彷彿來自另外一個星球,每每讓人拍案叫絕,尤其經過了演唱會事件。

    劉迪現在最缺的就是好點子,所以才憋著勁的網絡人才。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6:23
第一百零八章 少年壯志不言愁

    「叮鈴!」

    酷熱的上午,許非打著響鈴,拐進三環外的一個村子裡。

    這片民居都是老房子,又矮又破,比雜院還要雜,只一條大道通往市中區,放眼一片菜地。

    「喲,小許來了?」

    趙寶鋼正在院門口搬道具,光著膀子,胖臉上全是汗。

    許非也是一身臭汗,從腰裡拔出一把蒲扇,邊扇邊看他自己搬,「在外面怎麼樣?海風吹的過癮吧?」

    「……」

    趙寶鋼瞪大眼睛,被這種不要臉的行為驚到,末了才道:「過癮!可惜你沒去啊,海邊那叫一清涼。」

    這貨嘿嘿嘿的彷彿還在回味,「當地武警招待我們去了趟北戴河,吃頓海鮮,哎,那大螃蟹……哧溜!」

    他還滑了下舌頭。

    「賤人!」

    許非踢了丫一腳,「不就北戴河麼,我還真不稀罕。」

    「那是,您許老師啊,我們窮苦大眾的娛樂生活可入不了您眼。」趙寶鋼一躲,繼續嘿嘿嘿。

    《便衣警察》有兩個大外景地,津門碼頭和秦皇島海邊。北戴河就在秦皇島,大名鼎鼎,是八九十年代全國人民都嚮往的療養勝地。

    這年頭你要去趟北戴河,那不得了,回來能吹一輩子。當然後來就不行了,那海髒的一逼,而南戴河又開發出來了……

    「我跟你講,這次馮曉剛可走運,人家拍上戲了!」

    「拍戲?」

    「誒,別聽某些人的小肚雞腸,我也就是搭把手。」

    正說著,馮褲子從門裡出來,笑得跟朵月季花似的。他把事兒一說,許非才明白。

    原是在海邊拍戲時,有個場景,周志明和施肖萌在沙灘上散步,然後有一艘廢舊的小船。馮褲子一下子就來靈感了,央求老太太讓自己拍一段。

    於是平生第一次,他拍了一段周志明離開後,施肖萌獨自在船邊孤獨的戲,還挺有意境。

    這也就是在藝術中心,作風開明,林汝為也善良。若是在別的單位,你一美術還想幹導演的活兒,做夢呢!

    反正馮褲子感到了愉悅,一起進了大院,劇組還沒開始,三三兩兩的在準備。

    這場戲是說周志明出獄回家,有一戶非常交好的鄰居,王大爺和鄭大媽。他回來發現,自己的房子給王大爺女兒當新房了,人家要騰出來,周志明沒讓……

    隔了一段時間沒見,甚是想念。許非一個個的打招呼,末了轉身,發現一老太太正在廚房炒菜。

    「這誰啊?」

    他湊過去,見對方五十來歲,繫著圍裙,梳著***頭型,有點眼熟。

    「您好,我叫許非。」

    「哦,你好你好,聽說過您……」

    噗哧!

    對方一開嗓,嚯,那叫中氣十足,聲音洪亮。許非忍不住一樂,因為認出來了。

    五十歲的容嬤嬤誰見過?

    我見過!

    「您怎麼在這炒菜啊?」

    「一會拍吃飯戲,我就幫忙做點道具,您忙您忙,不用管我。」

    李明啟熱情又客氣,她現在是鐵路文工團話劇團的演員,之前拍過兩部電影,這是首次演電視劇——就那鄭大媽。

    許非搖著腦袋離開廚房,感覺很奇妙。頭幾年見的,都得叫一聲老前輩,不怎麼熟,但近兩年看著的,熟臉兒越來越多。

    彷彿距自己的時代,也越來越近。

    按照之前分工,他負責勞改、監獄的場景設計,馮褲子負責日常家居的佈景。

    能看出用了心,破舊的屋子,紙糊窗戶,牆上釘著1978年的老黃曆,日期精準,還蒙著幾塊布遮擋一下露出的磚塊。

    馮褲子得意,戳在旁邊一個勁兒等誇。

    許非沒理他,就盯著拍攝現場,為那台詞心驚膽顫。

    「那XX幫不是上面反下面反,它能反倒麼?沒罪就是沒罪,志明你說說,怎麼就不給XX平反?該管國家大事的人就出不來???」

    哎我去!

    他激靈激靈的,這種台詞擱後世還能讓你播?

    卻說周志明回來,王大爺一家給他接風洗塵,說著說著情緒激動。隨後,大兒子出去騰屋,留王大爺跟周志明倆人。

    「淑萍姐呢?」

    「跟她愛人上街去了,這兩年她當個臨時工,越來越老性兒,人家給說了個對象,男的急茬要結婚,但沒房子,我就想先借你的房子把事兒辦了……」

    扮演王大爺的演員,叫趙德成,經驗足但沒啥名氣。

    倆人聊著,那邊鬧哄哄的在搬東西。

    胡亞傑作勢起身,趙德成一把按住,「哎你不用管,不用管,讓他們騰去。」

    「那怎麼行啊!」

    胡亞傑起身出門。

    「停!」

    林汝為喊停,道:「情緒不太對,感覺是斷層的,不連貫,再自然一些。」

    「準備!」

    「開始!」

    「停!還是不太對。」

    拍了兩條都不行,許非還沒動,趙寶鋼和馮褲子先竄上去了。

    居然是給人家講戲。

    「嗯?」

    許老師想笑,看來朕不在的時候,沒少搶班奪權啊?

    他就瞧著那倆貨比比劃劃一頓神侃,什麼人物內心,情緒轉變巴拉巴拉……胡亞傑迷迷糊糊的,勉強又試了兩遍,反而更差。

    索性一招手,「小許,我得怎麼弄這個?」

    「……」

    場面一度非常尷尬。林汝為捂著嘴樂,這壞老太太,也覺著沒有許非幫忙,拍攝困難了不少。

    「生活化!生活化!」

    許非始終強調一個概念,過去道:「你跟他們從小長大,情同兄妹,現在姐姐結婚沒房子,先用了你的,你肯定得讓出去啊!

    還有王大爺,你既不好意思佔用,又擔心自己女兒婚事。說起來複雜,演起來簡單,過年給紅包都知道吧?明明想要,非得拿捏著,誒,就那麼撕巴。

    不用拿腔拿調,自然點,就跟倆人嘮嗑一樣。」

    講的明明白白,給紅包誰沒見過啊?

    當即,倆人又試了一遍。

    「他們幹嘛呢?」胡亞傑作勢起身。

    「哎,你不用管,給你騰屋子。」

    「騰屋子?那哪兒成啊,淑萍姐不就沒新房了麼?」

    「什麼新房,那本來就是你的房子。」

    「不行不行,我有地方住,你們就先用著。」

    「哎呀,志明!志明!」

    倆人撕巴一會,胡亞傑跑出去了,趙德成一把沒拽住,卻也沒追,老臉有點不好意思——畢竟女兒更重要。

    「好!」

    林汝為拍拍巴掌,「這回感覺對了,準備下一場。」

    「好嘞!」

    胡亞傑信心十足,特娘的之前在海邊,心裡一點底都木有。

    …………

    「哎,賣冰棍的!」

    「來了!」

    一個戴草帽的傢伙推車過來,揭開捂在上面的棉被,「五分錢一根,您要幾根?」

    「還剩幾根?」許非問。

    「呃,二十來個吧。」

    「都拿進來吧。」

    「誒誒!」

    賣冰棍的樂了,連忙搬箱子進院,許非招呼著:「來吃冰棍了,分一分啊,不太夠!」

    「許老師就是夠意思!」

    「您一回來,整個組都有氣勢了!」

    「嚯,這涼快!」

    呼啦啦圍過來,棉被一打開,冷氣直冒,二十根冰塊被迅速瓜分。

    有時候就是如此,人在時,感覺不到有多重要,人不在了,才曉得他必不可少。

    大家從早上開拍,折騰到下午才休息,三三兩兩的背蔭坐著,實在太熱。

    當然也有不休息的,像趙寶鋼就借了林汝為的分鏡頭劇本,一邊吃一邊跟自己的對照,看其中差距。

    馮褲子則抱著飯缸,蹲在台階上,小眼睛眨巴眨巴不知道想啥。

    倆人確實好學,臉皮也夠厚,肉眼可見的在成長。可能本身也有點天賦,天賦這東西藏不住,早晚都會顯露出來。

    懷才不遇什麼的,多是沒本事的自我安慰……

    許非拿了兩根冰棍,轉圈找老太太,發現正在間小屋子裡,扒著窗檯寫東西。

    「您好歹也找把椅子啊!」

    他給拎了張凳子,「寫什麼呢,這麼專注?」

    「別影響我,寫歌詞呢……」

    林汝為揮揮手,跟小孩兒似的搶過冰棍。

    「什麼歌詞,我瞅瞅。」

    他拿過來一看,紙上寫著: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歷盡苦難痴心不改,少年壯志不言愁……」

    好險!

    差點唱出來。

    這正是那首《少年壯志不言愁》,雷蕾譜的曲,詞寫了一大半。

    雷蕾是藝術中心的作曲家,爹叫雷振邦,老公叫易茗,一家子牛人。《重整河山待後生》也是她譜的曲。

    「金色盾牌,熱血鑄就,危難之處顯身手,顯身手……」

    縱然許非早知道歌詞,也不禁叫了聲好。現在的電視劇主題曲,可是真的主題曲,緊密貼合內容,不像後來啥歌都敢往上懟。

    鐘漢良版《天龍八部》的片尾曲,推薦聽一聽。

    「這詞寫的好啊,找著人唱了麼?」

    「還沒有。」

    說到這,林汝為停下來,道:「這首歌激昂高亢,我一直在想是找個男高音唱,還是找通俗歌手唱?

    男高音技術沒問題,但總覺得那個腔調太歌劇化,通俗的吧,又怕不達標準。」

    「我覺得通俗好,您要信得過我,我幫您找個人試試。」

    許非嗦溜一口冰棍,笑麼嘻嘻的賊有安全感。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6:23
第一百零九章 腦袋大脖子粗

    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來做——這是許老師的職場原則。

    每個人都有長處短處,他把自己剖析的特明白,自己的優點在於統籌調度、分配資源、挖掘人才,以及超越時代的眼光和傳媒理念。

    當然前兩點還沒機會施展。

    真要說具體的專業技能,他最擅美術,文字功底也可以,別的就沒了。

    正是這份清醒的認識,才讓他以新丁的身份在劇組迅速上位,卻不讓人太過反感。服化道歸他管,就得拿出樣子來;攝影燈光是人家的攤兒,得溝通著來;具體拍攝導演說的算,那頂多提供意見……

    同時也多虧藝術中心的開放作風,真要在央視根本施展不開,戴臨風還是挺準的。

    太陽高照,又是炎熱的一天。

    許非趕到頤和園附近的國際關係學院時,襯衫都濕透了,塌出裡面的背心形狀。他還不敢不正式點,畢竟是大學。

    「同志,你有事兒麼?」

    「我找個人,之前約好的,這是我的證件。」

    許非晃了晃工作證,進了校園,一路摸到男生宿舍。

    「咚咚咚!」

    「請進!」

    推開一間宿舍的門,見裡面一張小木板床,設施簡陋,桌上有個小風扇來回轉。一個年輕人穿著背心褲衩,正在玩吉他。

    「劉煥是吧,我叫許非,給你打電話那個。」

    「哦,你好你好。」

    年輕人站起身,個頭不高,烏黑濃密的短髮,大嘴,嘴唇很厚,一張臉胖乎乎的,正是丈母娘喜歡的類型。

    許非跟他握了握手,心中驚嘆,哎呀真瘦啊!雖然也是腦袋大,脖子粗,但起碼現在有脖子……

    話說《少年壯志不言愁》這歌一出來,他就沒想過讓別人唱,直接找到劉煥的聯繫方式。

    這位非常神奇,津門人,從沒學過音樂,小時候在學校宣傳隊。說過相聲,唱過快板,唱過京劇,相聲說的最好,跟戴志誠搭檔,還被常寶華相中要收徒,結果家長沒同意。

    後來考進國際關係學院,讀法國文學專業。

    在校園裡,看那麼多同學都在彈吉他,暑假便跟人家借了琴,再一開學,他就成彈得最好的了。

    自學音樂,鋼琴,寫歌,古典音樂和歌劇也研究……天賦的東西真沒法講,你找誰說理去?

    1985年,劉煥畢業留校,又隨中央講師團赴鄉村支教。期間,央視有個欄目組要辦文藝晚會,遂把他找回來,唱了幾首英、法文歌曲。

    這就算出道了,也是許非找到他的由頭。

    「那個,事情都在電話裡說清楚了,要不先看看歌?」

    「好,好。」

    劉煥覺著對方超爽快,一句廢話沒有。許非便從包裡取出一份樂稿,有詞有譜。

    他接過一看,名字取得好,《少年壯志不言愁》,再瞧歌詞,「幾度風雨幾度春秋」,也寫得好。

    最後看曲譜,高亢激昂,恢宏大氣,難得的是還朗朗上口。

    「噝!」

    劉煥心中一顫,只覺一塊餡餅砸在自己腦袋上,這絕對是好歌啊!

    就因為歌曲太出色,反倒不敢相信了,謹慎道:「許先生,您真的要找我唱?我,我不是專業出身……」

    「你是備選之一,我會給你錄個demo,研究之後再決定。」

    「哦。」

    劉煥點點頭,這才比較真實,同時也愈發覺得這位先生簡潔幹練,是個做事兒的。

    「你不有吉他麼?能不能先唱兩句?」

    「我試試。」

    劉煥捧著樂譜開始研究,起初在床上,後來蹲在地上,然後又pia在椅子上。

    好半天他拿過吉他,調調弦,彈了幾個音,正是第一句的調子。

    「……」

    許非皺眉,道:「好像不適合用吉他演奏。」

    「這歌太大氣,吉他表現不出來,得交響樂才行。」

    「清唱行麼?」

    「試試吧。」

    劉煥又找了會感覺,站在逼仄狹小的宿舍裡,破風扇呼呼呼的吹著,開口唱道:「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

    「別壓嗓子!」許非忽道。

    劉煥看了看他,提高點音量,「歷盡苦難痴心不改,少年壯志不言愁。」

    「還是壓嗓子,別顧慮,都放出來!」

    「金色盾牌,熱血鑄就,危難之處顯身手,顯身手……」

    這句已經很高亢了,樓層有了點騷動,不曉得在幹嘛。

    許非卻覺得沒到極限,手不斷揮動,刺激對方的情緒,「再放出來,能不能再高點,再高點!」

    劉煥一股氣憋在胸口,索性全部釋放,「為了母親的微笑,為了大地的豐收,崢嶸歲月,何懼風流!」

    唱罷,居然意猶未盡,何況還有個惡魔在旁邊鼓動。

    「再來一遍」

    「再來!」

    「再來!」

    於是又開始……

    最後當聲音落地,整個人也蹲在地上,捂著臉一動不動。

    他剛才唱到了HighC,而且是真聲唱上去的,極為難得。樓層裡的同學紛紛跑過來,「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幹嘛呢?」

    「唱歌玩呢,沒事沒事,不好意思。」

    劉煥扶著腿站起身,把人都轟出去,扭過頭眼眶都有點紅,「許先生,這歌太好了!太好了!如果可以,請務必讓我來唱。」

    「拜託了!」

    …………

    跟許非共過事的人都有一個感覺,就是他工作效率高的嚇人,不僅自己快,還逼著別人也快。

    老太太寫完歌詞,交給他沒三天,就說找到人,初步考察成功,準備錄個樣帶聽聽——他跟劉煥說demo,跟林汝為自然得說錄音樣帶。

    老太太都有點害怕了,拍戲脫不開身,遂讓雷蕾同行。

    於是在一個下午,仨人齊聚百花胡同的錄音棚。

    許非早就想來瞅瞅,一直沒機會,進門就四處踅摸,十足的土包子。

    整個80年代,中國有三大音樂製造中心,粵省太平洋、魔都中唱、京城百花。百花目前號稱「亞洲第一棚」,400平方米的建築面積,42軌錄音設備,錄音室為中空構造,減震效果一流。

    劉煥深呼吸了幾口氣,進到錄音室,倆人在外面看著。

    雷蕾三十出頭,戴著眼鏡,非常知性。她也是中心的人,問:「小許,這人靠譜麼?」

    「絕對靠譜。」

    「你可別糟踐了我的歌,你知道我寫這歌費了多大勁麼?」

    「姐姐,您一會聽就知道了,我啥時候出過差頭?」

    「可他不是專業的。」

    「不是專業的怎麼了?陳力不也是王老師從一汽逮出來的麼?」

    「……」

    雷蕾斜了他一眼,不說話了。

    陳力便是《紅樓夢》各種歌曲的演唱者,也是非專業,本在長春一汽做化驗員,不知怎麼就被王立平找著了。

    王立平從82年開始寫,現在大部分歌曲已經完稿,「洩露」出去的就是《枉凝眉》。

    由於是小樣,錄音錄的很快,末了雷蕾跑過去,戴起耳機一聽,出乎意料的合適。劉煥的嗓子就是老天爺賞飯吃,為唱大歌而生的。

    雷蕾很滿意,深覺許老師慧眼識人;劉煥也滿足,感謝許老師給予機會。

    倆人互相拍了拍彩虹屁,又轉頭找許非,發現那貨正跟工作人員掰扯。

    「能開發票麼?」

    「您現在是付定金,等拿到磁帶之後才能開。」

    「早幾天晚幾天不一樣麼,你也省的麻煩,來給我開一張。」

    「呃,那你寫單位還是個人?」

    「就寫京城電視藝術中心,對對就那家,報銷用……」

    嘩!

    滿滿的印象一洩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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