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從1983開始 作者:睡覺會變白(連載中)

 
Babcorn 2019-9-17 11:11:4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2 22647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21
第九十章 幾朵金花

    1986年2月23日,是個神奇的日子,在這一天,國家氣功科學研究會正式成立。

    說起這股熱潮,還是源自70年代的美蘇爭霸。當時倆家都在熱火朝天的研究人體特異功能。後來國內獲取了一個情報,據說兩家已經研究到「意念可以發射導彈且無法攔截」的程度,由此引發國人的奮起追趕。

    很快,巴蜀便出了個少年唐雨,能用耳朵認字。瞬間轟動全國,大家驚呼:老祖宗原來給我們留下了科學的捷徑!

    隨後巴蜀醫學院派出調查組,在一週內對唐雨進行了25次測試。唐雨19次採用了換紙條、偷拆等作弊方式,被抓現行;6次因為偷看未成,拒絕測試,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但甭管怎麼說,熱潮帶動起來了。那年頭髮掘特異功能人士,就像後來發掘奧數天才一樣,京、湘、鄂、冀等地又相繼推薦了能用耳、鼻、手、腳、胃認字的青少年。

    再後來,國家禁止特異功能這個說法,於是特異功能就變成了氣功……

    許非非常非常好奇,特想窺探一二,可惜總沒機會,也沒平台,於是又心心唸著自己的雜誌計畫,大清早推車出門。

    京城冬日未盡,人們度過了節日倦怠,早已重新進入工作狀態。

    這兩年來,自行車已不比之前金貴,變得較為普遍。尤其是京城,人多,每天上下班一水的自行車大軍。

    私家車依舊稀少,摩托車倒興起了。穿著皮夾克,牛仔褲,戴著蛤蟆鏡,載著姑娘絕塵而去……是近年小夥子最憧憬的尿性。

    許非從百花胡同往東走,到棉花胡同再往東,就到了後海,從煙袋斜街鑽過去一直往東,便到了南鑼鼓巷。

    南鑼鼓巷這會還沒有商業化,都是老宅子。他繼續往北走,就看見一座佔地不大的校園,正是兩大山脈之一的中戲。

    中戲門臉出了名的小,產品出了名的優質,當然幾十年風風雨雨,也免不了出幾個中戲之恥。

    它的歷史可以溯源至1938年的延安魯迅藝術學院,其間歷經華北聯合大學文藝學院、華北大學第三部,後有金陵國立戲劇專科學校併入。

    1949年,中央戲劇學院正式開辦,毛爺爺親筆寫的校名。最是根正苗紅,具有革命傳統,特瞧不上那個同城死敵。

    「同志,你有事兒麼,我們上課時間……」

    「公事!」

    許非一晃手裡的工作證,明晃晃的藝術中心幾個大字。

    他越過門衛,進到校園,跟後世區別蠻大,樓都很破,宿舍牆壁上也沒長滿著名的爬山虎。

    正想找人問問,忽聽叮鈴鈴下課鈴響,各教室一陣湧動,學生三三兩兩的走了出來。這畫風就跟外面不一樣了,男的帥氣,女的漂亮,那叫一青春逼人。

    「許老師?」

    他到處轉悠著,一個聲音忽從背後傳來。

    「哎呀,真是許老師!」

    金莉莉抱著書本跑過來,滿面驚喜,「你怎麼來了?」

    跟著又招手,「快過來,我給你們介紹介紹!」

    幾個女孩子湊到近前,一個濃眉大眼,身材高挑;一個五官突出,嘴唇很厚。第三個,嗯,鞏皇!

    「這是伍玉娟,這是史可,這是鞏麗。這就是我跟你們說的許老師。」金莉莉道。

    「哦,原來就是你呀!難怪莉莉總提,長的比我們班男生還好看。」鞏麗大大咧咧的德性,笑起來一口白牙,像個男孩子。

    「聽說你可厲害了,什麼都會,戲演的也好。」史可道。

    「……」

    伍玉娟倒是沒多說話,只歪頭打量幾眼。

    「都是她誇張,我可沒那麼厲害。哎,我今天來是有個戲,想讓你去鏡。」

    「戲?」金莉莉疑惑。

    「我調到京城電視藝術中心了,正好有部電視劇要拍。」

    「哦,那恭喜呀!」

    幾個妹子雖然驚訝,卻沒有大的波動,這是中戲啊!成天被灌輸的是拍電影,電影才叫至高藝術,拍謝晉的戲,拍謝鐵驪的戲,一個電視劇不算什麼。

    「你們幹嘛呢?」

    一個男生忽地跑過來,手往伍玉娟肩膀上一搭,又被妹子撥拉開。這人很瘦,眉眼帥氣,頭髮挺長,整體透著一股桀驁不馴。。

    「莉莉來了個朋友……這是賈宏聲,我們同學。」

    「你好!」

    許非伸出手,我看過你的《蘇州河》。

    賈宏聲瞧了瞧他,沒搭理,又對伍玉娟道:「晚上找你啊,先走了。」

    「……」

    氣氛瞬間很尷尬,金莉莉打圓場,「他性格就這樣,你別介意。」

    「沒事兒,你一會有空麼,我跟你說說這事。」

    「我們還有一節課就午休了,你在對面飯館等我吧。」

    「那你們一起來吧,遇到就是緣分,大家當交個朋友。」他發出邀請。

    妹子們本來猶豫,但一想也是文藝界混的,多個朋友多條路,吃頓飯也不算什麼。

    許非出了校園,到對面的一家小飯館,要了壺茶水,邊喝邊等。

    五朵金花見了四個,陳煒不知道在哪兒,不過也無所謂,中戲幾乎每屆都弄個金花,有成就的也沒幾個。

    鞏皇現在青澀的很,十足的柴火妞,史可沒啥印象,伍玉娟麼,倒是很可惜的一個演員。

    演技好,有靈性,成名也早,《雪山飛狐》裡的袁紫衣是多少人的念想。

    畢業後跟賈宏聲結婚,賈宏聲吸毒,陪在身邊好久,後來才離婚,事業也一落千丈。

    選角不是許非的事,但鄭小龍號召群策群力,他也就不客氣了。都是技術活,為了增加存在感,當你在一個團隊中越來越重要,自然會擁有話語權。

    等了一會,四人都來了。

    「幾位妹妹賞臉,來來,坐!」他起身招呼。

    「我可不是妹妹,比你大一歲呢。」史可笑道。

    「淨扯謊,一看就比我小。」

    他遞過菜譜,「看看吃點什麼?」

    「你點吧,你來看我,自然我招待你。」金莉莉推過去。

    「什麼招待不招待的,你們點。」

    「你點,不點我走了。」

    行吧。

    許非只好接過菜譜翻了翻,菜式還挺多,道:「來個燒羊肉,酸菜白肉,剪刀魚……」

    嘁!

    鞏麗聽了心中鄙夷,生的好看,居然這麼愛佔小便宜。金莉莉也吞了口口水,偷摸捏捏自己的錢包。

    「再來五瓶汽水,行了,先這麼多。」

    都是葷的,窮學生平時吃食堂,饞的不行才攢點錢下館子。許非點完菜,隨口問:「你也上半年學了,感覺怎麼樣?」

    「感覺就是沒後悔,不上學真不知道自己有多無知,也接觸不到那些表演精華。」金莉莉嘆道。

    「那你們現在學啥呢,解放天性了麼?」

    「那是什麼?」

    四個妹子疑惑。

    「就是讓你們學動物,在地上爬啊,學狗叫啊……」

    「那叫動物模擬和靜物模擬,什麼解放天性!」

    「反正都一樣,都是三大表演體系麼。」

    「噗!」

    四人都樂了,鞏麗更顯鄙視,金莉莉笑道:「許老師呀許老師,你總算錯了一次。」

    「我哪裡錯了?」許非納悶。

    「從來就沒有三大表演體系的說法,你怎麼跟那些不入流的專家一樣,急忙忙為假學術站台呢?」

    此事說來話長。

    1962年,那是一個春天。「北有焦菊隱,南有黃佐臨」的黃佐臨先生,在羊城的一次座談會上,發表一篇叫《漫談戲劇觀》的講話。

    黃佐臨搬出了斯坦尼、布萊希特和梅蘭芳,比較了這三位大師的戲劇觀異同。

    他從頭到尾都沒說過「布萊希特體系」或者「梅蘭芳體系」,僅有斯坦尼,是稱「體系」的。

    後來時局突變,這一議題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被擱置。

    直到1981年,黃佐臨又撿起這個題目,在《人民日報》上發表《梅蘭芳、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萊希特戲劇觀比較》,談的仍是「戲劇觀」。

    結果在1982年,上戲的孫惠柱教授寫了一篇《三大戲劇體系審美理想新探——真、善、美的統一》的論文。

    其中引用了黃佐臨的觀點,但是理解錯誤。

    開篇第一句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梅蘭芳三大戲劇體系在二十世紀劇壇產生了巨大的、超越國界的影響,得到了東西方廣大觀眾的喜愛。」

    這篇論文影響極大,被不少高校收入,三大這個稱呼也流傳開來。

    由於年代較近,黃佐臨先生在世,這說法一直受到辨析和批評。可惜到了後來,三大體系反倒成了真理,戲劇人理直氣壯,並以「世界公認」自居。

    提起來就是,世界公認的三大表演體系,牛逼的不得了!

    唯有誰提出異議呢?在德國學格洛托夫斯基流派的馮遠征一直在解釋、否定。

    而且他始終認為,到新世紀之後,藝術院校的課程已經非常僵化,不放眼看世界,教的都是過時的東西。

    當然沒幾個人重視就是了。

    許非被這麼一說,哎喲,鬧了個紅臉,「是我淺薄了,我承認錯誤。」

    「沒事沒事,知錯就改還是好同志。」史可笑道。

    「口頭說可不算,自罰三杯吧。」金莉莉道。

    「應該的應該的。」

    許非倒了三杯汽水,咣咣咣都幹了,經此一鬧,氣氛倒歡快不少,不像之前那般客氣。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21
第九十一章 選角

    不一會兒,飯菜端上桌。

    外面天很冷,要的都是熱湯熱水,大葷,對窮學生是極大的誘惑力。幾個妹子初時還挺矜持,吃開了就不管不顧。

    金莉莉愈發苦著臉,自己沒掙多少片酬,上學都是家裡的錢,平時能省就省,而這頓飯得三四十塊。

    許非則像東道主似的,招呼這個招呼那個,沒讓一個人落下,隨後又講了講《便衣警察》的大概情況。

    「我們這部戲有三個比較重要的女性角色,梗概都跟你說了,自己考慮考慮,要是想去就給我打電話。」

    他摸出四張名片,一人發了一張。

    「對了,你們現在允許出來拍戲麼?」

    他記得中戲規定很嚴,大三之前不准接戲,但忘了啥時候出台的。

    「可以啊,她去年就拍了部電影,叫什麼《難忘的中學時光》,演得還是個藝術家。」金莉莉摟著伍玉娟笑道。

    「有經驗更好,你們也考慮考慮。現在電視劇飛速發展,質量不必電影差,在你們學生階段,多積累閱歷也是好的。」

    「……」

    鞏麗滿不在乎的把名片揣兜裡,史可略微看了看,伍玉娟倒是有些心動,拿在手裡捏了又捏。

    菜要的多了,幾人吃了頗久,期間許老師還上了趟廁所。

    談完正事,他便絕口不提這些東西,挑那些有趣的新鮮的跟妹子們閒聊。這年頭吃香的是文藝青年,談理想談詩歌談後現代,他一表現就俗了。

    但不是那種讓人討厭的俗,而是懂人情通世故,方方面面都很周到的俗。所以妹子們感官不差,嘻嘻哈哈的蠻開心。

    臨近下午上課,飯局方散。

    幾人站起身,金莉莉攥著錢包,滿懷悲壯的準備結賬。許非不經意一搭手,笑道:「認識幾位非常高興,以後有機會多多聯繫。你沒事給劇組打個電話,都挺想你的,走吧!」

    「哎?」她一頭霧水。

    「走了!」

    「哦哦!」

    金莉莉這才反應過來,暗自臉紅。想想也是,以前跟許老師出來玩,啥時候也沒輪到旁人買單。

    呸,狗大戶!

    眾人出了飯館,許非擺擺手,騎著自行車揚長而去。

    鞏麗瞧著那背影,問:「賬他結的啊?」

    「嗯。」

    「那還不錯,我以為這人不著調,愛佔小便宜呢。」

    「許老師可不是那種人,在組裡威望高著呢,你們多接觸接觸就知道。」

    金莉莉見了故友非常開心,笑道:「不過我可告訴你們,人家可是名花有主的,還是兩個主兒。」

    「兩個主兒?」

    甭管什麼年代,八卦都是人類的天性。史可頓時來了精神,纏著她非要講清楚,金莉莉不好背後說人,只簡單提了提。

    鞏皇又鄙夷了,「我以為什麼呢,分明就是作風有問題!」

    得嘞,初次見面,許老師就留下個人品不端的印象。

    …………

    藝術中心,辦公室。

    副導演林雪竹遞過一摞照片,道:「我去北電走了一圈,這些我覺得還行。」

    她指著最上面的三張,「這三個都是84屆的,同班同學,各有特色。」

    「嗯,我先看看。」

    林汝為戴上眼鏡,見第一個特別瘦,有點黑,梳著分頭,氣質鋒銳,感覺不太好相處,叫王志聞。

    「這個……不像警察,沒有親切感,也缺乏正氣,演那種又酸又倔的知識分子倒挺適合。」

    林導精準點評,接著看第二個,叫孫嵩。

    白白淨淨,五官斯文,頗有古代的書生氣質。

    「呵,這是標準的奶油小生,更不合適。」她搖搖頭。

    說起奶油小生,不得不提到唐國強。1979年,他和陳沖一起拍攝《小花》,當時正趕上他過生日,陳沖問他要啥,這位說:我喜歡吃奶油,你給我弄個奶油蛋糕吧。

    此後陳沖逢人就說:我這個哥,你看這皮膚比我都嫩,就是吃奶油吃的。

    於是「奶油小生」不脛而走。

    後來他又出演《孔雀公主》中的王子,那叫一相貌精緻,膚色白皙,罕見地俊美,遂使這個稱謂流傳更廣。

    由於長的實在太美了,之後幾年始終沒啥突破,直到《三國演義》時,才憑藉諸葛村夫成功翻身。

    第三個,叫胡亞傑。

    皮膚黝黑,濃眉毛,五官端正,憨頭憨腦的有股親和力。

    「這個還不錯。」

    林汝為遞給鄭小龍,鄭小龍點點頭,「可以叫來試試戲,那個王志聞也叫來,孫嵩就算了。」

    「好的,我馬上安排。」林雪竹應道。

    正商議著,趙寶鋼顛顛湊過來,賠笑道:「導演,主任,我也有個演員想推薦。」

    「熟人吧?」

    「嘿嘿,我媳婦兒。」

    「我就知道!」

    林汝為跟他關係好,假裝哼了聲,「叫她過來試試,醜話說在前頭,不達標準我可不要。」

    「那肯定的,您儘管試!」

    趙寶鋼的媳婦兒,叫丁新。倆人認識時,他還是個翻砂工,丁新卻是桂省話劇團小有名氣的演員。趙寶鋼一見鍾情,持續了一年多,終於結婚。

    林汝為見過丁新,覺得形象還成,如果演技達標,可以演那個被策反的姐姐施季紅。

    她頓了頓,又道:「你這段準備著點,瞭解瞭解各方面情況,別開拍了一問三不知。」

    「……」

    趙寶鋼愣住,隨即反應過來,愈發感恩戴德——明顯要提拔自己了。

    鄭小龍也沒說什麼,就算提拔也頂多是個副導演,而且這小子混了兩年,確實踏實肯學,願意給這個機會。

    「哦對了,這是小許托我帶的,他也有人推薦。」

    趙寶鋼激動過後,忽地想起一事。

    「呵,你們還真是群策群力啊!」

    林汝為略顯不快,以為又是裙帶關係,但接過資料一看,嚯,首先這格式就勝出一籌。

    簡歷似的表格,內容詳盡,配一張半身照,另有一張全身照。

    姓名:伍玉娟

    出生日期:1965年10月3日

    籍貫:瀟湘耒陽

    身高:167cm

    體重:48kg

    學校:中戲85屆表演班。

    表演經歷:《難忘的中學時光》

    下面還有這部電影的簡介,春城電影製片廠出品云云……

    林汝為拿著那張半身照,沉吟許久。

    右臉,長發,棉襖扣子敞著,露出裡面的白毛衣。她好像正低頭幹什麼,被人喊了一聲,然後無意間一抬頭,咔嚓抓拍了這一瞬間。

    姑娘露著一口白牙,眼睛黑亮,目光純粹執拗,直戳戳的透出外面。

    「真好!」

    林汝為終於嘆了聲,問:「這照片誰拍的?」

    「小許拍的,說是中戲的兩個朋友想試試,就自己弄了份資料。」

    「……」

    導演輕輕點頭,跟著看下一個。

    金莉莉,同樣資料詳細,也是兩張照片,突出一股非常尖利的氣質。

    林汝為不禁心中一跳,這兩個人,明顯奔著女主和女主姐姐來的!因為太合適了,無論年齡感,身高,相貌,氣質,都極貼合施肖萌和施季紅!

    這是他無意中發現的,還是有意為之?

    如果有意,那說明他對《便衣警察》這部劇的內容和角色設定,都達到了一種驚人通透的程度。

    「小許呢,怎麼沒自己來?」

    想到這裡,林汝為忍不住開口詢問。

    「哦,他跟曉剛在外面踩景呢。」

    「踩景?」

    「就是磚廠啊,倆人發現個特好的地兒,正在那兒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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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安排的明明白白

    京城市區出二環,往東北走,奔首都機場方向,就到了順義縣。

    三環剛剛開發,外面都是荒地,更別提這種郊區縣,除了通往機場的一條大道,入眼一片荒涼。

    許非和馮褲子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一個屯子裡,看著眼前的燒磚廠。

    順義磚廠多,基本是勞改單位,這座磚廠就接收過不少勞改犯,現在成了企業。但還保留著以前的規劃和房屋。

    馮褲子裹著軍大衣,夾著小煙,蹲在磚廠門口,像極了當地的村支書,「環境不錯,就是地面幹了點,沒稀泥,得拿水整個澆一遍。」

    「整個澆不成,拍戲沒法拍,選塊地方意思意思得了。」許非道。

    書裡寫的勞改磚廠,由於總下雨,還都是黏土,所以特別稀軟,腳踩進去就拔不出來。正經拍戲肯定不能這麼拍,需要藝術加工。

    「那溜廠房也好,看了五六個磚廠,就這家規劃最像。」

    「北面得搭個伙房,南邊得搭個值班室,煙囪也得做舊。一會去裡面瞅瞅,宿舍再合適就更好了。」

    書裡寫磚廠環境:

    「用白圍牆圍起的一個長方形大院,東西相對長長的兩排監舍。朝南一面,在黑色院門的兩側,是幾間隊長辦公室和值班室;朝北一面,是伙房,房頂上鐵鏽斑駁的煙筒裡正噴吐著渾濁的灰煙。」

    還有監舍構造:

    「二十多平米的房間,沿著南北兩面牆,用磚頭搭起了兩排齊膝高的木板鋪,只給整個屋子留下一條窄得轉不開腰的走道。」

    佈景就是干這個的,既然原著寫了,就得盡力復原。

    倆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商量完,馮褲子扔了菸頭,邊用腳蹭邊問:「我說老弟,我這心裡總不踏實,這好像不是咱干的活兒?」

    「怎麼不是?我們選景是為了佈景,佈景就是咱的活。」

    「那,那也忒超綱了。我們倆把景踩了,把道具收了,把衣服做了,那邊還推薦演員,合著幕後都包圓了?」

    人家鄭小龍讓許非管美術這攤事,他倒自動自覺的把關係並列。

    許非笑笑,道:「這麼說吧,比如你是個領導,叫兩名員工去調查今天的西紅柿價格。

    第一個回來了,說西紅柿今天一毛一斤。第二個回來了,說西紅柿一毛一斤,比昨天漲了兩分錢,因為今天下雨,很多菜販沒有來。不過我看今天的黃瓜很便宜,才七分錢一斤,我把賣黃瓜和賣西紅柿的都帶來了,您要不要見見?」

    他張口就來了個後世著名的成功學案例,問:「你說你喜歡哪個員工?」

    「這,這……肯定第二個啊。」

    馮褲子撓了撓頭皮,道:「不過也得分領導吧,沒本事又小心眼的,指不定還覺得他多事兒。」

    「就是啊,你看主任和導演是小心眼的麼?不是吧,那不就得了!」

    「嘖!」

    馮褲子吸了口冷氣,又摸出根菸點上,「嗯,是這個理兒。」

    「呵,走吧,進去瞅瞅!」

    許非站起身,邁步進廠。

    褲子不太得勁,明明比自己小幾歲,卻總是佔據了主導權,更可氣的是,自己還扳不回來。

    …………

    「於普,你那邊怎麼樣?」

    「公安部門已經聯繫妥當,無償贊助我們場地和資源。我正在跟津門公安溝通,看能不能借用一下港口碼頭。

    劇組工作人員,初定為三十九人,財務後勤已經就位。如果一切順利,預計五月開拍,總資金四十萬。」

    製片主任於普道。

    「嗯,效率非常高,不錯。小許呢,聽說你們去找外景了?」林汝為笑問。

    「這是我們拍的照片,您過目。」

    許非遞上一摞照片,道:「我跟馮哥都談好了,那家磚廠以前也是勞改單位,聽說拍歌頌公安幹警的劇,人家分文不要,就是幾個領導想露露面,能不能安排個小角色?」

    《便衣警察》籌備會議上,許非報告了自己的工作進展。

    林汝為沒說話,只看著那摞照片,有廠房內外的,有大院整體的,還有周邊的樹木環境,非常細緻。

    她看了半天,方道:「他們要求台詞麼?」

    「一句兩句就行,沒有也無所謂。」

    「那可以,就定這家磚廠吧。」

    「好,我們馬上著手佈景。」馮褲子急忙忙搶了一句。

    「別的還有麼?」

    「道具方面,正在收集階段,具體佈置看拍攝計畫。」

    「服裝方面,也正在收集準備,一會就能過來一批,具體也得看拍攝計畫。」

    「……」

    林汝為扶了扶眼鏡,翻看下會議內容,赫然發現前面的一大段都可以省略了,直接從選角開始。

    老太太拍了這麼多年戲,還是頭回碰到如此輕鬆的情況。

    八十年代的劇組非常粗糙,工種不多,分工也沒那麼細。

    後世一個中等規模的劇組,首先要設製片組,包括製片主任、現場製片、生活製片、外聯製片、財務、劇務及後勤保障人員等。

    另有導演組,設導演、副導演、場記、動作導演、特技導演等。

    攝影組,設攝影師、副攝影師、攝影助理、機械員、燈光師、燈光助理。

    美工組,設總美工師、美工設計及服裝、道具、化裝等小組等等。

    人多,屁事也多,貪錢黑錢的更不少。比如負責找外景的外聯製片,人家要一萬一天,他回來說兩萬,這就掙了一萬。

    許非現在的崗位,應該是總美工,但他幹了外聯製片的活兒。林汝為反倒很高興,因為節省了不少時間。

    「選角方面我說一下,幾個候選我都看了,還是覺得胡亞傑比較合適。」

    林汝為翻出胡亞傑的照片,道:「他的親和力非常重要,五官很正,又有點憨,但身板太瘦了,我想讓他提前進組鍛鍊鍛鍊,順便到看守所體驗一下生活。」

    「好,我去聯繫。」於普點頭。

    「還有嚴君的扮演者,我傾向於這位……」

    她又亮出一張,許非一瞧,得嘞,果然是中國第一媽,宋春儷老師。

    書中沒具體介紹嚴君的年紀,反正他覺得宋春儷有點大,跟胡亞傑更像是姐弟,不曉得導演怎麼考慮的。

    「段科長,白志迪經驗豐富,可以勝任。」

    白志迪,就是《武林外傳》裡的公孫烏龍。

    「施萬雲,施家姊妹的父親,我覺得可以邀請蘭天野先生出演。」

    「蘭天野……」

    眾人都不敢吭聲,這位資歷太深了,四十年代就演話劇,人藝的第一批演員,執導、出演了很多名作,很少參與影視劇。

    「老先生能來麼?」

    「我還有幾分交情,我親自去請。」林汝為道。

    「那敢情好,一下就有底了。」鄭小龍笑道。

    大家也樂了,有位老先生坐鎮,就像添了根台柱子,不怕戲垮。

    「杜衛東和盧援朝的候選都差了些,再找一找。施家姊妹我約了試戲時間,統一再看。」

    說完了選角,會議結束。

    許非往出走,在走廊裡,冷不丁見一個年輕人跑進大樓。

    「非哥!」

    「我都拉回來了,在院裡呢。」

    「辛苦辛苦!」

    許非連忙招呼,跟著他出了大樓,旁人好奇,也隨著瞧瞧。

    只見電視台院裡停著輛三輪車,車上堆滿了破舊衣服,髒兮兮的散發著一股臭味。他拎起一件打量,「不錯,就是這種褂子,這一天累壞了吧?」

    「累倒還成,就覺著現在真是富了,頭幾年還縫縫補補,一家八輩人穿。現在好嘛,論斤收。」

    年輕人感慨,他便是臨時借調的員工,叫關景清,跟許非同歲,一頓涮羊肉就被治的服服帖帖。

    「找幾個人把衣服洗洗,大口子用補丁補上,別太乾淨。下班等我,還是東來順!」

    「嘿嘿,非哥豪氣!」

    關景清一挑大拇指。

    《便衣警察》的故事發生在七十年代,服裝主要分三種。

    一種是制服,由公安部門贊助,不用操心。

    一種是常服,也好辦,因為年頭近,家裡都存著以前的舊衣服。

    第三種就是勞改犯穿的。

    許非專門跟老幹警諮詢過,那會勞改犯穿什麼。說上身是白布褂子,沒有袖,對襟開,有的可以系盤扣,下身是藍色或黑色的單褲。

    就像影視劇中常見的,舊上海拉黃包車穿的那種。

    別的衣服或許還留著,這褂子在城裡就很少了,多是老頭穿。許非讓他挨家挨戶收,破破爛爛,大小長短不一,但剛好做犯人服裝。

    大夥在旁邊看著,頓時也七嘴八舌:

    「都是收的啊,這下可省了不少錢。」

    「小許可以啊,本來還想專門訂做呢。」

    「沒錯,當時就是穿褂子,我有個親戚進去過,有印象。」

    許非應付著,又對鄭小龍道:「主任,我們能不能加個倉庫做服裝部門?」

    「服裝部門?」

    「就是拍完戲,這些衣服也留著,按年代類型收好,等於咱們的儲備糧。還有那些道具材料啊,也都留著,以後再拍類似的戲,就直接拿出來用了。」

    「倒是可以,我跟上面申請申請,再撥出間屋子……」

    鄭小龍點點頭,看他招呼關景清忙活,腦子裡忽想起那天會上的一句話,「影視劇必然產業化,產業化的前提就是專業。」

    始終沒太理解,現在好像有點明白這意思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21
第九十三章 體驗生活

    許非就沒見過三十幾人的電視劇劇組,網劇也沒有。

    根本不分什麼生活製片、外聯製片、現場製片,就一個製片主任帶個助手,一個導演帶個執行導演,外加倆副導演。

    一個場記,倆攝像帶一個助理,倆攝像說明有兩台攝影機。

    倆美術,倆化妝,倆道具,一個服裝,一個錄音,一個剪輯,一個燈光帶倆助理,然後就是仨劇務,兩個責任編輯。

    把李沐掛銜的監製,和財務、司機什麼的都算上,一共三十幾人。

    牛的不得了!

    東城公安分局,看守所。

    看守所跟監獄不一樣,刑事拘留或者被逮捕之後的犯罪嫌疑人,都會送到這裡,正式判刑的才會送到監獄。

    《便衣警察》啟動後,以極高的效率進行各項工作。趙寶鋼憑藉跟林汝為的關係,已經被提拔成副導演,其實自己都不知道幹什麼,反正哪有事哪到,忙的不亦樂乎。

    而此刻,他正在大門口跟所長瘋狂握手。

    「哎呦麻煩您了,我們拍個戲還耽誤你們工作,真是不好意思。」

    「哪裡的話,你們是宣傳我們公安幹警的,我們絕對配合,要人給人,要地方給地方!」

    所長五十多歲,頭回看著文藝工作者也挺激動,連聲問:「那個,演員同志是哪位啊,我能不能見見?」

    「小胡,來來來。」

    趙寶鋼招呼胡亞傑過來,介紹道:「這位就是我們的男主角,胡亞傑,飾演一名蒙受冤屈赤城不改,最終戰勝敵人保家衛國的便衣警察!」

    「你好你好!」

    所長更來情緒,握住手一個勁晃,「胡同志啊,我們警察不容易,便衣更不容易,我可太感謝您了……」

    八九十年代的人,對影視藝術的崇拜和對裡面人物的信念,我們是無法理解的。就像《水滸傳》播出時,演到宋江招安,當場有人砸電視,甚至氣到住院。

    後來就不行了,因為全民娛樂化,演戲的沒信念,看戲的更沒有。

    「為了保證真實性,所有程序都得走一遍,越少人知道越好。」

    「成,我馬上安排。」

    「那就交給您了,哎對了,還有這位……」

    趙寶鋼叫過許非,「這是我們美術設計,想進去看看景,畢竟是七十年代的事,別出差頭嘍。」

    「進去看看沒問題,呃,這位設,設計就不用體驗了吧?」所長問。

    「別介,來都來了,必須得體驗體驗!」許老師忙道。

    嗯?

    趙寶鋼瞅著他,你腦子沒病吧?

    「人家男主角體驗兩天一宿,我體驗半天就行,麻煩您安排安排。」

    於是乎,所長就領著倆人進了大門。

    胡亞傑是最早定下的演員,他之前在刑偵隊呆了一禮拜,那還好,以警察身份跟著辦案、審訊。

    這回可是進看守所!心裡戰兢兢的,幸虧有個人陪著,還勉強安穩點。

    許非進了大門,見裡面一個大院,最顯眼的是一趟房屋,上面掛著牌子:監區。

    所長叫來人,低聲吩咐幾句,那名看守點點頭,咔咔兩隻亮閃閃的電鍍手銬就磕在他們腕子上。

    「走!老實點!」

    胡亞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推的一趔趄。

    倆人被帶到監區,首先是間大屋子,叫收押室。

    「站好了,別動!」

    值班員喝道,上來開始搜身。

    「頭朝牆,蹲下!」

    許非腦袋衝著牆,慢慢蹲下,彆扭且古怪。這姿勢也不曉得誰發明的,能把你的底線用最快的速度消滅乾淨。

    一些小物件都被收走,倆人換了藍布衣服,又被帶去監號。

    屋子不大,已經住了六個人,同款囚服,目光陰冷且充滿好奇。許非掃了一眼,見貼牆一溜大通鋪,木板搭床,看著就硬,上面鋪著層被縟還算乾淨。

    「警察同志,我想上廁所怎麼辦?」他忽道。

    「上廁所先喊報告,不批准就不許去。每天大便在下午4點前後,其他時間禁止,大便不能超過5分鐘。」

    「哦,謝謝!」

    許非一咧嘴,找了個角落坐下。胡亞傑挨著他慢慢下滑,忽地渾身一激靈,黑黝黝的臉皮一下子白了。

    「怎麼了?」

    「那,那個……」

    他悄悄指著一個短頭髮男人,五十多歲,瘦削凶狠。

    「我在刑偵隊的時候,審訊過他,是個慣犯。」

    「喲,那你倆有緣啊。」

    「都啥時候了,你怎麼還說風涼話,他,他要過來咋辦?」

    「好辦,那就打一架唄。」

    「哎,你倆嘀嘀咕咕說什麼呢?吵著我睡覺知道麼?」

    正此時,靠裡躺著的一個傢伙忽然開口。

    「不好意思,您接著睡。」許非道。

    「睡你麻痺啊,新來的這麼沒規矩……」

    那傢伙翻身坐起,身材矮壯矮壯的,右臉上有道疤,說起話來像蚯蚓般蠕動猙獰。

    「喲,那你想怎麼著啊?」

    許老師慢悠悠站起來,解開幾個扣子,一米八幾的個子,配上那一身塊兒,瞬間兄貴。

    「沒,沒事兒。」

    那老逼吞了口口水,秒慫。

    其實這間都是行為較輕的,真要殺人放火的重犯,也不敢關在一起。

    老大慫了,旁人更不敢找茬。許非一直在揣摩環境,摸摸這,摸摸那,胡亞傑則魂不守舍,坐著發呆,時不時瞧那慣犯一眼。

    人家也挺納悶,怎麼前幾天還在審訊我,今兒就成獄友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然有腳步聲,砰的一下,大鐵門拉開一個窗口,「打飯了!」

    五位前輩熟門熟路的湊過去,許非隨手一摸,在鋪上拿過兩隻塑料飯碗和一個塑料臉盆,又拽起胡亞傑。

    「起來啊!」

    「哦哦!」

    許非過去,見外面擺著兩隻桶,旁邊站著一個犯人和一個看守。

    看守瞧他臉生,問:「新來的?」

    「剛進來。」

    「哦,以後記著啊!每天早上八點半一頓,下午三點一頓,看見門開了就過來打飯,不要等別人喊。」

    「知道了。」

    許非遞過碗,犯人給盛了一碗油汪汪的豬肉粉條,

    咦?伙食不錯啊!

    他頓覺奇怪,末了又想起所長說的,今兒週末,每週一次改善伙食。

    跟著,他又在另一隻桶裡拿了只窩頭。

    「每人兩個,再拿一個。」看守道。

    「哦。」

    他又拿了一隻。

    窩頭這東西好啊,自己上輩子經常吃,採用天然綠色的五穀雜糧為主料,含高纖維素,可防治便秘、腸炎、腸癌,預防高血壓和冠心病……廣受消費者喜愛。

    啊呸!

    老百姓一秤砣楔死你!

    許非咬了口窩頭,又看看菜,連著皮的大肥肉,皮上還立著幾根明晃晃的豬毛。嘗了一筷子,除了鹽少寡淡,粉條太爛,肥肉太膩之外,就沒啥缺點了。

    那邊胡亞傑捧著碗,根本不敢吃,結果一恍神的功夫,左邊伸出一隻黑手拿走個窩頭,右邊伸出一隻黑手拿走另一個。

    再一愣神,連肉都沒了。

    他眨巴眨巴,沒人把這當回事兒……

    「許,許……」

    「哎!」

    許非制止住他叫自己姓名,低聲道:「你這麼著可不行,多好的體驗機會,你要都是這種狀態還體驗個屁,趁早回家算了!

    我跟你講,這戲最大的張力就是周志明那種絕望,好像全世界只剩自己一個人的孤獨感。你看看這環境,這心情,還不趕緊揣摩揣摩?」

    「……」

    胡亞傑瞪大眼睛,你聽聽這是人說的話麼?這種情況你居然給我講戲?

    不過他也明白自己確實有點孬,弱弱道:「我也想,但止不住的害怕。」

    「怕毛啊?有人找茬就干他,干大了外面還有警察,還能弄死你不成?不用看那老賊,你年輕力壯,他半截入土,你怕什麼?

    我告訴你,周志明在裡面受了那麼辱罵和委屈,他必須得打一架,不打這股子血肉出不來,這人物更立不住。

    你這種的,演不了!」

    「……」

    胡亞傑抿著嘴唇,黑黝黝的臉上緊繃著,想反駁又反駁不了。

    倆人嘀嘀咕咕的又在講,旁人聽著心煩,卻顧忌他那塊頭。

    不多時,吃飯時間結束,外面有人喊:「出來打水,快點!」

    「咣啷!」

    門自動開了。

    臥槽!

    許非真沒注意,這門居然是電動的!七十年代有這設備麼?回去得考證一下。

    他排隊出去,到水房洗飯盒,每人打了盆開水。回去的時候,一個看守偷偷把他拽到一邊,「許同志,你時間到了。」

    「這麼快,我正興頭上呢!」

    嗯?

    看守一腦袋黑線,「事先說好就半天,再長得調整,你還是先出去吧。」

    話落,他收了飯碗和臉盆,帶許非換衣服,又把沒收的物品歸還。

    許老師也不嬉皮笑臉了,正經道:「俗話說紙上得來終覺淺,須知此事要躬行。不走這一遭真不知道什麼樣,也感受不到你們的工作環境,辛苦,辛苦!」

    「您太客氣了,我就等著看這部劇了。」看守還挺不好意思。

    「您放心,在我的職責範圍內,一定百分之百盡力。」

    許非出了大門,只覺得有意思,正愁怎麼回去呢,就見趙寶鋼和馮褲子等在外面。

    趙寶鋼還拎個盆兒,咔嚓點上火,「來來來,新娘過門跨火煙,明年添財又添丁;孝敬公婆人不惱,家庭和睦萬事興。來小許跨一個!」

    「滾你丫的!」

    許非想一腳踹翻,想想確實不太吉利,還是跨了過去。

    「服了,服了!」

    馮褲子在旁直豎大拇哥,讚道:「往日覺得許老師輕浮,有能耐,今兒才發現是個肯為藝術獻身的主兒,起碼我就不敢進去,您是這個!」

    「少特麼拍馬屁!明天你們來接人,最好弄輛車,我估計那小子得癱著出來。」

    ……

    到了第二天,仨人騎著鄭小龍的摩托來接。

    沒錯,摩托也是車。

    胡亞傑在裡面蹲了兩天一夜,出來都是抖的,「一宿沒睡,不敢睡啊,數了一晚上牆磚,四百零六塊,四百零六塊……」

    「行了,先回去睡一覺,恢復恢復。」趙寶鋼把他往後座上按。

    「不,許非呢?」

    胡亞傑找著許老師,一把攥住手,「那老賊看你走,大半夜過來找茬,我揍他了,我揍他了,我揍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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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進展

    胡亞傑蹲了兩天看守所之後,整個人都昇華了。

    小夥子二十三歲,尚未畢業,樸實的不得了,結果一來就遭到了極端環境的嚴苛磨練,以及某位社會人士的暗中教唆。

    打過架的和沒打過架的,氣質就是不一樣。

    林汝為要的不是一個憨頭憨腦的正氣警察,而是一個懷有少年意氣的正氣警察。周志明有熱血衝動的一面,有自己獨立的政治思考,後來更是愈發成熟,大將之風。

    是個挺複雜的人物內心。

    在現實中,雖說林汝為選中了胡亞傑,但缺乏調教,演出來的效果還是傻了吧唧一棒槌,沒有層次感。

    總之,胡亞傑提前進組,便由著勁兒的被折騰。

    先在刑偵隊,後在看守所,這會又挪到了磚廠體驗生活——嗯,這可是真‧搬磚。

    順義,瞎各莊磚廠。

    如今院裡可是大變樣,以兩派長長的房屋為主體,南面搭了辦公室和值班室,北面搭了伙房。大門被塗成黑色,煙囪也呼了一層厚厚的爛泥,此刻正噴吐著灰煙。

    而監舍裡面,沿著南北兩牆,壘起了齊膝高的木板鋪,中間留過道,每個鋪上散著破破爛爛的草蓆。

    因為背景主要是夏天,草蓆吸水能力比較強,用過一季,席面就會變黃破損,何況還是連著用。

    許非就坐在破草蓆上,手裡捧著一摞設計圖,有看守所的,審訊室的,以及磚廠和禁閉室等等。

    那個電動門,他回來問了不少人,確定是海晏在書裡胡咧咧,七十年代應該沒有這玩意兒。

    他和馮褲子各有分工,一個負責收押、勞改階段的佈景,一個負責家居日常的佈景。

    馮褲子那邊更瑣碎,道具更多,這貨借鑑了許非的思路,也挨家挨戶溜。不是花錢收,而是以中心名義打借條,說劇組臨時借用,用完再還回來……

    結果在美術這一塊,資金遠小於預計,帶的其他小組也紛紛開動腦筋,如何節流。

    而且有某人做榜樣,每個同事都隱隱約約的感覺到,這次攢組跟以往不太一樣,好像更有條理,做起事更順。

    於普成天樂樂呵呵,倍感欣慰。

    《便衣警察》預計資金四十萬,撐死再富裕五萬,四十五。少嗎?不少啊,超過全年經費的一半了。

    那邊還有《孔雀膽》籌備呢,還有工資要發呢。也得虧掙的少,不然夠幹嘛的?

    「非哥!」

    關景清忽然推門進來,道:「衣服都運到了,你要不要看看?」

    「嗯。」

    許非收好畫稿,出門就瞧見輛吉普,滿滿登登都是裝衣服的箱子。

    「白警服十套,藍警服五套,綠軍裝一套,周志明服裝三套,杜衛東服裝三套,勞改犯服裝三十二套……」

    他逐一清點,按角色分類,貼上大大的標籤,又拎起一套勞改犯服裝。

    白褂子,黑褲子,此為一套。重新漿洗過,又人工做舊縫補丁,瞧著髒兮兮。

    在2000年前後,影視劇的服裝還在遵循傳統,衣服都沒那麼鮮亮,尤其古裝劇,因為要追求那種真實感和久遠感。

    什麼叫久遠感?

    還是得說《水滸傳》,現在都回去看,畫面是不是總灰撲撲的?好像有層霧,有層紗籠著。

    那是因為拍攝每個鏡頭前,劇組都要放煙,用煙來製造這種歷史的滄桑,虛蒙的,悠遠的,好像是一段真實的故事,是那個年代真實的人。

    後來呢,電腦特效愈發高明,不用放煙就可以做了,可惜再沒人做了。

    許非拎著褂子,還算滿意,囑咐道:「將來等演員來了,一定告訴他們,可以弄髒,可以弄破,但絕對不能弄丟。萬一丟了,必須按價賠償。」

    「啊?這都幾毛錢一斤收的,您也太黑了點。」關景清道。

    「你懂個屁!這叫規範化。」

    許老師訓了一句,又道:「我們拿出百分之百的心思來籌備,主角也好,群演也罷,也得拿出百分之百的表演來回報,每項工作都很偉大,必須充滿敬畏!」

    「……」

    關景清撓撓頭,似懂非懂。

    「滴滴!」

    正說話間,又一輛車開進大院,林汝為和趙寶鋼,跟著又有一位,居然是伍玉娟。

    「寶鋼!」

    關係熟,他也不叫趙哥了,「老太太幹嘛呢,怎麼帶這兒來了?」

    「上午不面試麼,那叫一相見甚歡,意猶未盡。人家興致高著呢,說我們男主角就在磚廠呢,乾脆你倆見見吧……」

    趙寶鋼捏著嗓子學林汝為說話,樂道:「哎,你怎麼就找著這姑娘,活生生的施肖萌啊。上午試了段戲,老太太哭天抹淚的。」

    倆人湊在旁邊,看那邊伍玉娟和胡亞傑見面。

    胡亞傑正壘磚呢,傻小子一個,愣了都。而伍玉娟超給力,怔怔看了會,眼淚竟然下來了。

    嚯!

    林汝為那個激動,啪啪開始鼓掌,「施肖萌就你了!」

    哎喲,老太太性情中人啊。

    許非和趙寶鋼同步搖頭感嘆,接觸長了嘛,愈發覺得導演可愛,嚴肅慈祥,藝術造詣高,難得還保持一顆童心。

    「許老師!」

    伍玉娟抹了會眼睛,挺不好意思的走過來。

    許非也啪啪鼓掌,「這發揮絕了!你怎麼說哭就哭的?」

    「也沒什麼,就,就把自己想成施肖萌,把他想成周志明。我在車上就醞釀了,再一看他那麼辛苦,自然就哭了。」

    伍玉娟的聲音較硬,也是蠻英氣的女孩子,「還得謝謝你幫我引薦,不然我也沒這個機會。」

    「你自己贏來的,我頂多就是個中介,哎,莉莉沒選上麼?」

    「沒有,那角色說是給別人了。」

    「哦。」

    許非瞭然,想必是金莉莉和丁新實力差不多,但趙寶鋼的關係比自己近。

    「小許,不錯不錯。」

    林汝為在院裡逛了一圈,大為滿意,過來道:「這麼短的時間,這麼重的任務,真是難為你了。」

    「還成,就是第一回干,有點手生。」

    「說你胖還喘上了,你才多大,做成這樣就驕傲去吧。走,出去瞧瞧。」

    老太太興致真的很高,又帶著幾人出大院,看週遭的花花草草,然後站在一個土坡。

    「環境真好,那邊有林子,有水泡子,拍地震那段也不用現找……哎喲!」

    一瞬間,許非魂都嚇出來了,林汝為沒站住,順著土坡就哧溜下去。他和趙寶鋼趕緊跳下去,見老太太坐在地上。

    「您沒事吧?沒事吧?」

    「用不用上醫院?」

    「……」

    林汝為沒言語,愣了會神,更加興奮。

    「這地方好,將來給我灌上水,攪成爛泥塘。周志明就在這兒打架,嗯,還得從坡上摔下來,摔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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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大觀園(大地加更3)

    隨著天氣日漸轉暖,《便衣警察》的前期籌備總算告一段落,許非把最緊要的都忙完了,也得空喘口氣。

    清晨時分,天光微露。

    昨兒夜裡下了一場不知是雨是雪,偏生早上起來溫度又升高,冷熱混糅,空氣悶乎乎的。

    許非穿著一套梅花運動服,從後海邊上跑回來,沒進百花深處,在東口往南折,進了護國寺巷。

    早點鋪子剛開張,小門臉,一對小夫妻,媳婦兒挺著肚子,一內一外忙著,偶爾在熱氣升騰中互相瞧一眼。

    「來五個包子,一碗蛋花湯。」

    「好嘞,裡面請。」

    許非坐到裡面,小媳婦兒端上筷碟。

    這家鋪子剛開不久,味道還不錯。許老師已經放棄做飯了,天天在外面吃,實在不愛動才自己煮麵條。

    不一會,包子上來。

    他不習慣蘸醬油,倒醋,然後撥點辣椒,結果一拿醋瓶子,空的。

    「老闆,還有醋麼?」

    「沒咧,還沒去買。」

    小媳婦兒找了找,有點急,「有俺們自己吃的醋,你看行麼?」

    「也行。」

    遂拿來一大壺。

    許非聞了聞,嚯,這一股子酸味絕對夠勁兒,養活十個林妹妹都沒問題。

    「這是晉省的醋吧?」

    「你能聞出來?」小媳婦兒驚訝。

    「可你口音不像啊。」

    「俺老漢是那邊的。」

    許非點點頭,撥裡點辣椒攪了攪,夾個包子一蘸,似乎跟後世沒啥區別。

    待吃過早飯,天光大亮,一連串的胡同也甦醒過來,上班的,做買賣的,打孩子的,交織成一片市井生活。

    許老師買了幾份報紙,推開院門,就坐在新裝的石墩子上看。

    開春了,小院也慢慢拾掇起來。

    東面拉了葫蘆架,西面拉了葡萄架,葫蘆架下面是石桌椅,葡萄架下面是鞦韆。

    誒,葡萄架為什麼要綁鞦韆呢?

    裸著的土上雜草清除,打算種上花,他甚至想挖個小塘,扔裡倆睡蓮,又沒那麼大地方,只好買了幾個扁口方形水缸,養養烏龜、紅魚和碗蓮。

    「著名作家王蒙將出任文化部部長。

    記者前去家中採訪,踏進房門,發現張賢亮、馮驥才已捷足先登。王蒙笑著說,我讀高中的女兒,曾斜視著對我:『你也配當文化部長?』」

    嘖,這年頭啥都敢寫。

    許非暗暗稱奇,繼續往下看,這條就有意思了。

    「中央決定在全國範圍內實行夏時制,具體作法是:在今年的5月4日凌晨2時整,將時鐘撥快一小時,即將表針由2時撥至3時。

    到9月14日凌晨2時整,再將時鐘撥回一小時,即將表針由2時撥至1時,夏令時結束。

    各省市地區要切實執行規定,各街道、鄉鎮幹部要挨家挨戶通知,講解,確保政策落實……」

    嗯?

    許非撓撓頭,小時候不記得有這出啊!周圍人好像也沒提過,莫非是自己鎮子沒執行?

    說起夏令時,中國從今年開始實施,一直持續到1991年。今年是第一年,從5月4日起,其餘年份都是從4月中旬的第一個星期日,到9月中旬的第一個星期日。

    當時國家能源緊張,電力供應不足,夏季晝長夜短,為了節約能源,鼓勵大家早睡早起,才實施了夏令時。

    反正許非沒啥印象,這會仔細想了想,忽然很慶幸。

    上輩子生日是二月份,跟夏令時沒關係。但那些在1986年-1991年夏令時階段出生的盆友,最好問問自己爹媽,當初有木有調鐘。

    如果調了,你的出生時辰就可能不對了!

    許非掃了幾份報紙,就像後世睜眼先刷四十分鐘微博一樣,吸收了大量奇葩消息。隨後看看時間,推車出門,趕往宣武的南菜園。

    今兒沒事,本想溜躂溜躂,結果出門就後悔。路程約莫9公里,道還沒修,一走一顛跟車震一樣。

    南菜園在廣安門附近,溝渠多,水量足,是種菜的好地方,明清時稱為菜園村。並以一條河渠為界,北稱北菜園,南稱南菜園。

    大觀園便修建於此。

    《紅樓夢》已經度過了最困難的時期,得到農民企業家贊助,重新開拍。甚至任大惠還借來兩台攝影機,進展大大加快。

    許非大搖大擺的晃悠進去,尚未正式開園,但曲徑通幽、怡紅院、瀟湘館、沁芳橋、蘅蕪院等項目都已完工。

    他上輩子來過,就記得瀟湘館的竹子好,然後那蠟像賊丑……

    《紅樓夢》的主要取景地在江南,等大觀園建好,主體部分都快拍完了,剩些零零碎碎的戲份。

    他進大門,轉過曲徑通幽的假山,便見了池子和紅香圃。一路沒人,他一路找,過瀟湘館時往裡瞅了瞅,陳小旭沒在那兒歪著,也沒有蠟像。

    走了半天,最後在蓼鳳軒附近發現了劇組。

    那裡有一座石橋,初綠的樹,襲人和寶釵有一場對手戲。

    許非悄默聲過去,跟眾人打著招呼,正探頭觀看,肩膀忽被人拍了一下。

    「喂!」

    他扭頭一瞧,卻是晴雯。

    春蔥似的身條兒,梳著斜斜墮馬髻,沒有別的頭飾,就繫了根紅繩兒。紅繩兒逶逶迤迤的,顯出幾分慵懶和隨意,襯的整個人也風流靈巧。

    他和張婧林不算很熟,卻也不陌生,問:「你今兒有戲?」

    「我剛拍完最後一場,已經徹底解放了,你什麼時候來的?」

    張婧林在劇組是比較特兒的一個人,京劇大師張君秋的徒弟,靈性十足,演技出色,各方面都非常拔尖兒。

    當初在培訓班,只有倆人不去跑步,她和陳小旭。陳小旭還躲著,她連躲都不躲,就在被窩裡睡大覺,形體也不練,因為都會啊

    「我也剛來,人怎麼這麼少啊?寶玉和黛玉呢?」

    「他倆跟任主任找市長去了,來坐。」

    張婧林拍了拍一塊青石,還有模有樣的撣撣灰,「都是為了伙食的事兒,我們現在住華生旅館,一家什麼蔬菜公司辦的。老給我們吃剩飯,菜端上來都是涼的,還貴,六個小肉丸子就要一塊二。」

    「沒找他們領導反映?」

    「沒用啊,在他們眼裡我們拍戲的都是大款,任主任沒辦法才直接奔市政府了。」

    噝!

    牛啊!現在誰任職來著?

    許非一想那個名,臥槽,更牛啊!

    「哎,許老師,你騎車來的麼?」

    「怎麼了?」

    「我一會就走了,正好搭你車。」

    張婧林不像別的女孩子,外向開朗,跟男生之間也沒那麼扭扭捏捏。

    聊了一會,那邊拍完了,見張儷往這邊走,張婧林露出一抹表情包似的微笑,自覺閃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22
第九十六章 又來內參

    「你怎麼跟個財神童子似的,看這一身金光閃閃。」

    方才離遠了沒太注意,這會兒走近,許非才發現她穿著一身耀眼的金松鶴紋綢緞偏襟褙子。

    常人穿金色,定顯俗,但寶釵相反,只覺富貴大氣,雍容姿態。

    「我初看也不喜歡,穿上倒覺得還行。」

    張儷搓著胳膊,手指尖捻著團扇,應是拍夏天的戲。

    許非在一堆衣服裡翻了翻,找出她的外套扔過去,「擦擦汗,別感冒了。」

    「不是汗,是往我臉上淋的水。」

    「那更得擦擦了。」

    他掏出手絹伸過去,姑娘微微一躲,頓了頓才捏過來。待她簡單拾掇一番,倆人才坐在剛才的青石上。

    「你怎麼有空來?」

    「忙了倆月,事情都差不多了,這段能喘口氣,小旭啥時候回來?」

    「得下午吧,她去市政府了。」

    「下午啊……」

    許非可不想耗一天,問:「下月9號你們有戲麼?」

    「9號?我得回去看看計畫表,怎麼了?」

    「今年不世界和平年麼,要搞一場拼盤演唱,聽說有一百多個歌星,你沒看報紙麼?」

    「我哪裡有時間看報……」

    「呃,那你瞅瞅行程,有沒有空都給我回個信,再把人數定了,完了我好訂票。」

    「你要請幾個人?」

    「別太多,也別太少。多了麻煩,少了沒意思。」

    「哦……瞭解瞭解。」

    張儷裹著外套,搖著團扇嗤笑,「許老師既想掙了臉面,又不願太過破費,我一定傳達到。」

    「嘖,你現在怎麼也皮了?」

    許非敲了下她的頭,沒等她反應過來,便站起身,「我還有點事,先走了啊,等你電話。」

    「你!」

    張儷見他麻溜閃人,頓時湧起幾分羞惱,末了自己緩緩坐下,又摸了摸頭髮。

    ……

    「許老師!」

    「許老師!」

    大門口,張婧林拎著個包,一溜煙的跳到自行車後座上,「不是讓你等我嘛?」

    「我等著呢,你去哪兒啊?」

    「你去哪兒啊?」

    「我回百花胡同。」

    「我去東城,順路。」

    可真順路!許非蹬上自行車,離開大觀園。

    門前這條路還好,拐個彎就坑坑窪窪,灰塵黃土。車輪碾在土路上,又開始一走一顛。

    「哎喲!」

    張婧林險些摔下去,一把扶住他的腰,「這破道,還不如我老家的呢!」

    「你坐穩了啊,我來時差點沒顛死。」

    許非盡力保持平衡,感覺有兩隻小手按住自己腰間,柔柔軟軟,倒是很有意思。

    自己載過黛玉,載過寶釵,那倆丫頭死都不肯碰,不成想第一個卻是晴雯。

    張婧林在這方面確實不扭捏,不是說她奔放,相反她是最為有情有義的奇女子,人生也是諸多坎坷,令人嘆惋。

    「你這拍完戲了,以後打算幹嘛啊?」他問。

    「我事情多著呢,過幾天我去參加一個歌手比賽,下個月我還要繼續拍戲。」

    「拍戲?」

    「對啊,陳珮斯爺倆演的,叫《二子開店》。」

    咣啷!

    自行車貼著一塊石頭邊蹭過去。

    「可以啊,這麼快找好下家了?」

    「你當我是誰,怎麼說也是小有名氣的好麼。」

    「那你出出入入的,我是說,你剛演完晴雯就演別的角色,能適應麼?」

    「有什麼不適應的,大驚小怪……」

    張婧林晃蕩著兩條腿,笑道:「說真的,組裡人我都覺得笨,就你跟侯哥還好,不過侯哥年紀大了,你又沒這心思,沒勁。」

    嘖!

    許非搖搖頭,人比人氣死人。

    這位天賦極高,唱歌演戲樣樣行,偏生跟小孩似的,對自己的演藝事業沒有規劃,只覺著好玩。

    「哎,你要是拍戲了,告訴我一聲唄。」

    「幹嘛?」

    「我想認識認識陳老師,特喜歡看他的小品。」

    「行啊,到時候給你打電話,哎你給我個電話!」

    許非撒開一隻手,摸出張名片遞過去。

    「哈,做的像模像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主管幹部呢。等以後飛黃騰達了,可別忘了我們大家。」

    「誰也不能忘了誰,都是革命情誼。」

    騎了半天,抵達百花胡同。

    許非客氣客氣,請她進去瞧瞧,結果還真進去了,撒歡跑了一圈,又一溜煙的閃人。

    「來去如風的女子!」

    他連聲讚歎,騎車出了一身汗,遂到廚房燒了鍋水,嘩的一沖,隨後進書房,拿起一份今天的報紙。

    在夏令時消息下面,有一篇幾百字新聞。

    「將舉行百名歌星演唱會,獻給世界和平年……」

    前陣子都在忙《便衣警察》,沒功夫思考,今兒看到演唱會的消息,忽然又有了點想法。

    1982年,第37屆聯合國大會根據哥斯達黎加的倡議,將1986年確定為國際和平年。主題是「捍衛和平和保障人類未來」,得到了一百多個國家和組織的支持。

    1984年,鮑博‧迪倫、麥當娜、艾爾頓‧約翰、邁克爾‧傑克遜等人為非洲災民舉行了一場義演,其中由54名歌星聯手演唱的《We Are The World》更是名垂音樂史。

    演出持續了16個小時,共吸引近15億的電視觀眾。

    受此影響,今年在張艾嘉的倡議下,羅大佑創作了《明天會更好》。李宗盛、童安格、齊秦、齊豫、潘越雲、蘇芮等60多位歌星打破簽約公司限制,也聯手創造了一次壯舉。

    這下內地音樂人坐不住了。

    流行歌曲一向被看低,但通過這兩次盛事,某些傢伙忽然發現,誒,流行音樂不僅是風花雪月,卿卿我我,它同樣能夠承擔重大的社會責任。

    有兩個人起到了重要作用,一個是東方歌舞團的郭峰,一個是他女朋友,中國錄音錄像總社的編輯,張丹麗。

    倆人產生了舉辦演唱會的想法,並得到雙方單位的支持。於是乎,一台投資25萬,召集了百名歌星的演唱會開始籌劃……

    最終確定在5月9號首體上演。

    本場演唱會的意義無需多言,他既重來一回,肯定要去看的。除此之外,還可以好好計畫計畫。

    「……」

    許非醞釀了良久,執筆揮灑,一篇內參轉眼即成。

    …………

    次日,中心辦公室。

    鄭小龍已經第三遍看這篇內參了,每看一遍都覺得好,同時又頭疼:那孫子又特麼搞事!

    當初他跟魯小威評價此人,說是一把好刀,用對了披荊斬棘,用錯了傷人傷己。

    有時候他挺奇怪的,哪來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但一琢磨還挺有道理。

    「……」

    鄭小龍搖搖頭,還是提筆寫了個「閱」。

    起身到隔壁辦公室,「主任,小許寫了篇東西,您看看能不能上報。」

    「嗯,放下吧。」

    李沐正在親自核算《便衣警察》的前期支出,忙完了才想起來,一瞧也沉吟不語,最終也寫了個「閱」。

    末了想想,又加上一句「該提議有實際操作的可行性和前遠意義,懇請領導重視。」

    他拿著文稿,上樓到電視台的文藝部。

    文藝部主任叫劉迪,後來做過台長,見曾經的副台過來,連忙招呼。

    「你們研究研究這個,能執行就執行,不能就算了。」

    「哦哦。」

    劉迪暗自吐槽,你一重點培養的幹部親自送來,我敢不執行麼?他接過內參,不覺一愣,見題頭寫著:

    「對播送有價值節目及成立音像出版社的若干建議。」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22
第九十七章 百轉心思

    許非上輩子的工作經驗,經歷最多的就是開會。

    當領導的似乎都開會成癮,熱衷於這種底下一堆蘿蔔白菜,自己在上面指點江山的激昂氣氛。

    有點屁事就開,沒點屁事製造點屁事也要開,一開就說個沒完,好容易完了還得補充幾句,補著補著就過了下班時間……

    在中心算好的,李沐和鄭小龍都是務實之人。結果今兒一大早被叫上樓,往電視台的會議室裡一坐,才知道啥叫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噝!

    我尋思我也沒寫那麼多啊?你們怎麼能扯到國際形勢上去咧?

    「……」

    許非低著頭,借前排的同事遮擋施展大變身術,真成了沒靈魂的蘿蔔白菜。

    他那份內參,就說了兩點幹貨:

    第一個,跟演唱會主辦方聯繫,全程拍攝台前幕後,要拿下獨家播放權。最好以此為條件,台裡幫忙宣傳,然後參與音像製品的利潤分成。

    此為,有價值的節目。

    第二個,能不能成立自己的音像出版單位,專門製作自家生產的影視劇和相關產品。

    他舉了個例子,為什麼不把《重整山河待後生》單獨拎出來,再隨便找幾首歌,弄個拼盤磁帶,叫「影視金曲」呢???

    這個發自靈魂的疑問,深深打動了台裡領導,於是便扯到國際形勢上……

    從張薔那個小姑娘一鳴驚人開始,國內樂壇正式宣告進入了黃(fan)金(chang)期。

    各大音像出版單位牟足了勁尋找新人,港台歌、外國歌,重新填上詞,拿過來就唱,隨隨便便就能賣個幾十萬,沒人在乎版權。

    最紅的南北二張,張薔和張行,銷量都幾百萬計。

    這是音像出版最賺錢的時候,機器一開,就是印錢呢。粵省的太平洋音像公司,牛逼到一年的利潤能蓋起一棟大樓!

    所以許非「影視金曲」的點子,立馬引起台裡重視,誰不想掙錢呢?

    不過新成立一家單位,消耗的資源是大問題,不可能一次會議就解決。他被叫過來旁聽,反正最後聽明白了,演唱會的提議被批准,音像出版還得研究。

    行吧,研究。

    他沒啥好鄙視的,自己若非重生人士,也沒這眼光。所以他敬佩戴臨風老先生呢,那才叫高瞻遠矚,早早給央視布好了局。

    ………………

    傍晚。

    太陽落了山,引著天光西去。

    大觀園慢慢暗下來,靜下來,只劇組亮著幾點燈火往外行,彷彿在夜幕降臨前,匆匆逃離著時光變幻。

    「上車了,別落下!」

    「落下有小鬼兒找你們啊!」

    任大惠守在車門處,照例講著自己獨特的笑話。大家疲憊了一天,三三兩兩的坐上車,不想開口。

    張儷上來瞧了瞧,坐在侯昌榮旁邊。不一會任大惠也上來,「人齊了,走!」

    「咣啷咣啷!」

    破舊的大客車緩緩駛離,行進京城的夜色。

    「人越來越少了。」

    侯昌榮靠著椅背,眯著眼,忽然輕聲嘆了句。

    「是啊,以前兩輛車都不夠坐,有說有笑的,現在一輛就能裝滿。哎,香菱早上也走了吧?」

    「嗯,她得好好安胎了。」

    「呵呵,誰能想到你們偷跑去結婚,居然還有了身孕。當初在培訓班,王導可是特意強調不准談戀愛的……」

    張儷笑著笑著便覺惆悵,也靠著眯了眼。

    「嘎吱!」

    不知過了多久,晃晃悠悠的客車終於停下,任大惠招招手:「到了!」

    眾人倦怠怠的下車,到了華生賓館的大門口,才突然來了些精神,男同志一股腦的往裡跑。

    因為賓館只有一個洗澡間,男女兩幫約定,誰先佔,誰就先洗。通常女生是搶不過男生的,今天也一樣。

    張儷已經習慣了,直接回屋往床上一躺。

    剛才受了侯昌榮感染,情緒始終不高,低落落的有愁緒纏繞。

    想當年在圓明園,桃李芳菲,青春熱血,少年意氣;想當年在西山攝影棚,一百多人,和睦大家庭,為了理想奮鬥……

    結果拍著拍著,出國的,上學的,殺青的,跟款爺跑的,人越來越少。

    按照預計,約莫在今年秋天,《紅樓夢》便能完成主體拍攝,進入後期製作。這也意味著,朝夕相處了兩年多的革命戰友,終將各奔東西。

    大家不似往日激情,都在研究將來的出路。高亮和吳小東已經在成天看書,準備報考藝校了。

    對這些年輕人而言,彷彿一下子使命結束,不知道該幹什麼。張儷也很迷茫,對事業不確定,對感情不確定,使得近來心情雜亂。

    往日瞧她沉穩,倒不如說是呆木。

    自幼家教嚴苛,被父母安排的有條不紊,從未獨自思考過某些事情,可現在卻不得不考慮。

    或許自己也可以考藝術學校,接受點專業訓練,畢竟還想試試演員這條路。做演員,那就得留在京城了,機會肯定比老家多。

    但京城居大不易啊,自己的生活能力能行麼?何況還有,還有那個人。

    「……」

    張儷抬起胳膊,搭在眼睛上,頓覺光亮一暗,細細的爬蟲從腦子裡鑽出來,啃噬著她的理性和思緒。

    什麼時候動的心呢?

    在圓明園的那棵大槐樹底下,還是香山公園的迴廊裡?

    以前在歌舞團的時候,不少男孩子明示暗示,自己都不懂。現在懂了,卻平添煩擾,再不是被父母教導的那一顆安安穩穩的心。

    少年時啊,莫要遇到太驚豔的人,你不知是孽,還是緣。

    張儷躺了一會兒,又覺無趣,隨手拿過床頭的一本小說——瓊瑤的《一簾幽夢》。

    剛胡亂翻了幾頁,門外熟悉的腳步聲,紮著單辮兒的陳小旭跑進來。她本想說什麼事兒,一下子忘了,只指著寶姐姐道:「你看小黃書!」

    啊?

    張儷瞬間瞪大眼睛,「你胡說什麼呢?」

    「這裡面有親嘴兒的戲,還摟摟抱抱,不是小黃書是什麼?」

    陳小旭抿嘴笑,「我有更好看的,我去拿給你。」

    她擰身出去,末了又進來,捧著本薄薄的小冊子,「這才是正經的好書。」

    「《撒哈拉的故事》,筆名倒挺奇怪的。」

    她往裡頭挪了挪,陳小旭也上床歪著,輕輕翻開第一頁。

    故事很薄,很有趣,一個灣灣女人跟西班牙籍的丈夫去了撒哈拉。為了改善伙食,她做了一道粉絲煮雞湯。丈夫不認識粉絲,妻子說,這是雨,春天下的第一場雨……

    近兩年,正是瓊瑤熱和三毛熱的時候,尤其瓊瑤奶奶,凡有書攤書店,必定佔據C位。平日規規矩矩的女學生,上課偷看的更不在少數。

    三毛的擁躉就相對平和,好像發現了什麼寶藏般,自己小心珍藏,一旦找到同好,亦會為之欣喜。

    「這個女人真有趣,我都想去沙漠了。」

    張儷看了一小半,目中光彩流轉,已然沉浸其中。

    「是不是比瓊瑤的好?」

    「當然要好。」

    她把《一簾幽夢》塞在被子裡,「其實也沒多喜歡,打發時間的,而且我感覺裡面的人物關係很怪。」

    「嗯,我也覺得!」

    陳小旭連聲贊同,「楚濂既跟綠萍是一對兒,就不該喜歡紫菱,後來跟綠萍結婚,就更不該跟紫菱舊情復燃。

    紫菱明知他們在一起,就不該插足,後來嫁了費雲帆,更不該跟楚濂藕斷絲連。」

    她神色認真,正兒八經道:「我要是綠萍,誰管他們去,自己肯定活得好好的,楚濂索性就讓了她!」

    「那你讓麼?」

    張儷忽地扭過頭。

    「什麼?」她一怔。

    「我……」

    那鬼使神差的幾個字一出口,心中便後悔了。

    她今天本就亂的很,整個人更像是塌了下去,背後的枕頭前所未有的堅硬,撐著自己又一點點立起。

    陳小旭始終怔怔的,過了會忽然笑道:「若是你呢?」

    「……」

    張儷看著她,微垂眸,復又看著,「我若是綠萍,定不肯讓妹妹傷心的。」

    「這話有意思,好像你讓了就是怕人傷心,我讓了就是狠心狠意?」

    陳小旭也瞧著她,跟著歪了歪,輕輕靠在她肩膀上,「再者說,施捨來的,誰要呢?」

    「……」

    外面夜色漸濃,昏黃的燈吊在棚頂一晃一晃。

    二人依偎著,沉默良久,一縷透明的柔絲從各自心底顫顫抽出,打成了結,擰成了扣,理也理不清。

    過了半響,張儷方掐了下她的臉蛋,問:「對了,你找我什麼事?」

    「差點兒忘了。」

    陳小旭坐起身,「一會區裡來檢查,任主任讓我們裝肚子疼,我躲清靜來了。」

    「前兩天不是檢查了麼?」

    「那是蔬菜公司的,哪有自己查自己?這回是區高官和區長,問題肯定能解決。」

    「好麻煩的事,就一個伙食而已。」

    張儷搖搖頭,又道:「我白天問了王導,9號確定沒有戲,你說都叫誰好?」

    「歐陽算一個,還有侯哥,他孤家寡人的,還有吳小東兩口子,嗯……」

    陳小旭掰了十根手指頭,「就十個吧,再多許老師該心疼錢了。」

    「噗哧!」

    張儷樂的不行不行,「好,就十個,哦不對,是十二個,誰讓他主動張羅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22
第九十八章 一無所有(1)

    5月9日,下午四點。

    許非跟著電視台的車,到了海淀白石橋的首都體育館。他好歹是提議人,混個記者證進去溜溜是沒問題的。

    場館尚在封閉,裡面一萬八千個座位,圍著中間的一塊場地。連檯子都沒搭,就在地板上鋪著紅地毯,放了幾盆花,背後立著牌子,畫著水彩畫什麼的。

    地毯右側,擺著一架鋼琴,短頭髮的郭峰就坐在那裡……深情的目光望過去,滿眼都是自己長頭髮的樣子。

    「前奏響的時候,大家從兩側上來,最好手拉著手,按照之前的位置站成三排。」

    東方歌舞團的團長王昆親臨現場指揮,大聲招呼眾人綵排。

    108名歌手,男的穿黃色夾克衫,女的穿粉色夾克衫,放眼一看,還以為環衛部門文藝匯演來著。

    「好,站好了,我再看一遍。」

    王昆退後幾步,掃了遍高矮胖瘦,忽道:「付笛生,你到後面去,太高了。程琳你上前來,常寬別動,你是領唱的!毛阿敏,你跟蔡國慶換個位置,哎對……」

    他那邊指揮,這邊電視台已經開始拍了。

    折騰半天,綵排完畢,王昆才介紹道:「這是我們京城電視台來的同志,全程拍攝我們台前幕後,大家多配合,好了,先休息一會。」

    台裡對這次演唱會很重視,出動了三位攝像師,一位記者,文藝部主任劉迪也在。

    都沒經驗,咋個叫台前幕後,咋個叫拍攝花絮啊?反正逮住人就問吧。

    許非則脫離群眾,先跑到觀眾席上,居高臨下拍了幾張全景,然後又在東南西北各角度拍。

    不見不知道,一見嚇一跳。

    留鬍子的付笛生你能想像麼?有頭髮的孫國慶你能想像麼?長得跟蠟筆小新似的毛阿敏你能想像嘛!!!

    許老師興奮了,拉住一幫新丁菜鳥就開始拍。不是合照,就拍單人照,尤其李玲玉,怎麼著也被那隻玉兔精迷死過。

    不多時,一卷光了,坐在旁邊裝膠卷。末了抬頭瞅瞅,忽見一個子不高的哥們戳在鋼琴旁邊,正跟郭峰聊天。

    「崔建!」

    「……」

    那人疑惑的回頭,看是個生臉,「您認識我?」

    「吃飯的時候見過,小號吹的好。」他張口就來。

    崔建在84年組了個樂隊,叫七合板,專門在西餐廳演奏外國音樂,京城獨一份。而他一聽,頓時肅然起敬,能去得起西餐廳,這是款爺啊!

    「都是客人抬舉,呃,您是電視台的?」

    「我叫許非,客串記者。」

    客串記者?

    老崔沒整明白,反正握了握手,算認識了。

    正此時,一個攝像師剛好溜過來,似乎要拍這邊。許非往旁一閃,讓過鏡頭,忽問:「這次演唱會準備了什麼歌?」

    「呃……」

    老崔瞬間直面鏡頭,變成了採訪,心中古怪,「這個,這個暫時保密吧,一會就知道了。」

    「這歌是自己寫的麼?」

    「對。」

    「能說說創作感受麼?」

    「也沒什麼,寫這首歌沒花很長時間,就是,就是……」

    他穿著黃色夾克衫,還沒換那套經典的行頭,吐字慢,好像每個字都得考慮一下,「挺多壓在心裡的東西,特自然就流出來了,而且一開始沒覺得這是中國歌。」

    「為什麼呢?」

    「因為它的旋律也好,風格也好,不是很被人接受,挺西洋的東西。但我把曲子完成,填上詞之後,才發現這就是一首中國歌。」

    攝影師完全不清楚自己拍到了什麼樣的鏡頭,有著怎麼樣的意義,停了兩分鐘又跑到別的地方。

    許非又閃回原處,笑道:「謝謝配合,我給您拍張照吧。」

    「誒,好。」

    老崔前不久在第一屆孔雀杯全國通俗歌曲大獎賽中,首輪就被淘汰,因為評委接受不了自己的唱法。但這次演唱會主動伸出了友誼之手,還讓他作領唱之一,所以心懷感激,也格外老實。

    他找了個空地站好,許非試了試鏡頭,總覺得彆扭。

    「您能把那夾克衫脫了麼?」

    「身體別僵著,自然點。」

    「就您平時的狀態,該什麼樣就什麼樣。」

    老崔被他擺弄半天,也煩了,索性把夾克衫一脫,吉他拎起來。

    半分不分的那麼一個頭型,還挺長,下面遮到眼睛,眼睛裡藏著一股子叛逆不羈,驚濤駭浪。

    「這回對了!」

    咔嚓!

    許非按下快門,大為滿意。

    …………

    五點鐘的時候,首體外面的廣場上便有人流出現,過半小時,人群越聚越多。

    幾乎全是年輕男女,時髦的捲髮,夾克,牛仔褲,額上繫著紅巾,自己扛著錄音機跳迪斯科。

    周圍人站成一小圈,吹著口哨叫好,還有的拿手電一晃一晃,人工大閃。

    陳小旭等人來時,就闖進了這樣一種氣氛中。她到底沒捨得找十個人,只歐陽、侯昌榮、鄧潔、吳小東兩口子,外加張儷。

    行吧,也不少。

    「這呢!這呢!」

    離老遠瞧見許非在那邊招手,幾人跑過去,一個個開始發票。

    「走,我們先進去。」

    「沒檢票呢。」

    「沒事,一會人多了費勁。」

    他領著眾人走小門,晃了晃工作證,進到體育館。都是第一次,只覺得好大空間,讚歎不已。

    又等了會兒,大部隊開始進場,烏央央近兩萬人,館內瞬間吵雜起來。

    他們的位置不遠不近,正對著舞台,許非翻出一個熊貓望遠鏡,再次顯唄了自己是狗大戶,「你們沒買點吃的喝的?」

    「都在侯哥那兒呢。」

    侯昌榮提著個大袋子,先摸出一包花生瓜子蠶豆,手又一掏,居然拎出只暖壺來。

    「你帶個暖壺幹嘛?」許非驚了。

    「我在賓館煮了鍋綠豆湯,就剛好帶著吧,別再花錢買了。」

    侯哥又晃了晃幾個小杯子。

    你這也忒硬核了!

    許非服氣,真是居家好男人,比不了比不了。

    這場活動,上場的歌手有108人,但後來公佈的名單有112個,具體多了誰也無法考證。甚至還有傳聞,年僅17歲的王菲也在裡面,當然更無從得知。

    另有參加了錄音的田震,因故臨時缺席,也是遺憾。

    約莫六點鐘,演唱會即將開始,燈光慢慢暗下。大家都很興奮,熱潮湧動,還有逼貨吹喇叭的,哇啦哇啦震天響。

    又過了片刻,啪的一聲,一束光打在簡陋的舞台上。

    東方歌舞團的報幕員李小玢上台,大耳環,鬢邊別著大花,說著開場詞:

    「願這溫柔的深沉從你心中帶給你不曾褪色的真情,帶給你溫暖,帶給你無限的憧憬和欣慰……歡迎大家來到《讓世界充滿愛》演唱會……」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6:11
第九十九章 一無所有(2)

    報幕員下去之後,前奏響起。現場有樂隊跟童聲合唱團,但隱在黑暗中,只舞台那一塊亮著光。

    108位歌手從兩側上舞台,人太多,瞅著亂糟糟的。先站好位置的,戳在那兒開始揮手示意,然後僵硬微笑,從裡到外透著一股沒見過世面的土鱉感。

    他們也沒參加過這麼大型的活動啊,多數抱著湊熱鬧心態來的。結果隨著時間演變,慢慢就被賦予歷史意義了。

    許非看的慘不忍睹,可是呢,這就是最真實的,存在過的,大陸流行樂壇的一段歷程。

    約莫一分鐘左右,三排隊形才站好,眾人跟著合唱團「啊啊啊」的詠唱。

    足足兩分半之後,17歲的趙莉走上前,開口唱了第一句

    「想起來是那麼遙遠……」

    小姑娘梳著娃娃頭,特別可愛,選她唱第一句,也是要這種純潔、乾淨的感覺。

    而甭看她年紀小,人家15歲就出道了,是大陸初期模仿鄧麗君最早、最像、最紅的一位歌手。

    緊跟著,韋唯、常寬、成方圓等人依次上前,每人一句。

    「想起來是那麼遙遠,彷彿都已是從前,那不曾破滅的夢幻,依然蘊藏在心間……」

    陳小旭挨著許非,那邊是張儷,餘下等人一溜排開。

    她聽了一會,忍不住問:「這是真唱麼?」

    「對口型啊,想啥呢?」

    「那多沒意思,不是弄虛作假麼?」

    「這叫完美呈現藝術效果,是為了我們觀眾著想,你得理解領導用心。」

    「可唱歌不都是練出來的麼?唱著唱著自然就好了,你要是對口型,不總是這一個水準麼?」

    「瞎說什麼大實話,給你瞅瞅。」

    許非拿望遠鏡看了會兒,隨手扔給她。

    陳小旭舉起來往舞台上看,突然似發現了新大陸,「有個穿紅裙子的,呀,那是不是程琳?」

    「哪兒呢?程琳在哪兒呢?」張儷連忙靠過來。

    「那個,穿紅格子裙的。」

    倆人一隻眼睛對一個鏡頭,都很興奮,見了偶像那種。

    程琳是這堆人裡比較大牌的,「小螺號,嘀嘀嘀吹……」就是她唱的。

    除了像王潔實、謝莉斯、成方圓等少數幾個腕兒之外,大部分說是歌手,實際只有些薄名,觀眾都不太認得。

    《讓世界充滿愛》是三段式歌曲,分三個部分。

    第三部分是:「你走來,他走來,我們走到一起來,在這繽紛的世界裡,心潮澎湃……」

    頭尾兩段,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最熟悉的是第二段:

    「輕輕地捧著你的臉,為你把眼淚擦乾,這顆心永遠屬於你,告訴我不再孤單。」

    誒,是不是有旋律了!

    總之呢,這首歌唱了整整十幾分鐘,到第三段時,許非看崔建在後排跳起了太空步。陪著一起跳的還有個陶金,再過兩年,他會被稱作「霹靂舞王」。

    當第一首歌結束,燈光暗了又亮,報幕員上場,跟著是成方圓的《童年》。

    詞曲原唱都是羅大佑,漂洋過海傳到大陸,結果被拿過來就唱,唱的全國一片紅,完了還沒有版權。

    但當時就這個環境,也沒人覺得不對。

    「哇哦!」

    「好!」

    「咻……」

    現場喧如鼎沸,座無虛席,近兩萬人齊聲喝彩是何等聲勢。太缺少娛樂活動,精神生活太匱乏了,像這種大型演唱會,看一場,回去能吹一輩子。

    那些歌手,有些獨唱,有的三兩人合唱,抱著吉他自彈自唱。常寬剛從國外領回來一個金獎,意氣風發,閉著眼,伸開雙臂,引得全場歡呼。

    韋唯披散著頭髮上來,一亮相就掌聲雷動。因為有規定,唱歌的不讓披肩髮,她以前都是盤起來,今兒也突破自我了。

    從第一首歌開始,從第一位歌手開始,體育館內就沒停歇過。

    陳小旭等人看傻眼了,他們可是拍《紅樓夢》的,跟古人打了兩年多交道,哪見過如此場面?

    「你能不能坐下?」

    她瞧著起身站立,揮舞雙手跟觀眾一起呼喊的許非,忍不住拽了拽他衣裳。

    「看演唱會啊,不激動你看什麼演唱會,拜佛吶?」

    「可是……」

    「下面請聽崔建演唱,《一無所有》。」

    「哇哦!」

    陳小旭剛要再說,就被旁邊男人突然迸發出的聲音掩蓋,往場中瞧去,也是一愣。

    呼啦啦上來七個人,吉他,貝斯,鍵盤,還有把嗩吶。為首一哥們,個頭不高,穿著藍褂子,大白領,兩條褲腿一高一低,就這麼上台了。

    當前奏響起時,觀眾還沒整明白,但當那哥們對著麥克風,吼出一嗓子:

    「我曾經問個不休……」

    嗡嗡嗡!

    彷彿開天闢地的一嗓子,掌聲,歡呼,口哨,喇叭,似在一瞬間響起,從觀眾席的一面席捲到另一面,跟著又從四面八方匯聚到一起。

    「好吵啊!」

    陳小旭和張儷下意識一捂耳朵,只覺得跟破鑼一樣。

    「別捂耳朵,聽聽這首歌!」許非大聲笑道。

    「我才不聽!」

    「很好聽的!」

    「真的!」

    仨人挺大聲的對話,來回跟吵架似的,許非用力點頭,「信我的!」

    「……」

    倆姑娘這才緩緩放下手,只見場中那位帶著青澀和緊張,彈著破吉他,節奏也時而混亂,但就是那一股子憤怒,迷茫,吶喊,將心裡面最純粹的東西嘶吼出來。

    「腳下的地在走,身邊的水在流,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噢……你這就跟我走!」

    不僅觀眾瘋了,後台的歌手也瘋了,這不是唱歌,這就是在嘶吼,在宣洩,在釋放!

    沒有流行歌曲中矯揉造作的情愛,也並非所謂描寫資本主義空虛心靈的都會情歌,充斥在這首歌裡的,是一種無所不在的憤怒與無力感。

    尤其當嗩吶聲響起,高亢撕裂,混著老崔的粗獷嗓子,足以將最本能的一種情緒激發出來。

    「這時你的手在顫抖,這時你的淚在流,莫非你是在告訴我,你愛我一無所有……」

    「噢……你這就跟我走!」

    「噢……你這就跟我走!」

    當最後一個音節落地,首都體育館一萬八千名壓根就沒聽說過崔健的觀眾,咣咣敲打著椅子,一聲連一聲的高呼:

    「我這就跟你走!」

    「……」

    老崔也傻了,沒想到會有這種場面,撐著自己揮揮手,鞠躬示意。

    燈光一暗,不是結束,是一個時代的開始。

    「哎!」

    許非終於坐下來,摸了摸胸口,舒坦了。

    「怎麼樣?」他問。

    「詞倒是挺好的,感覺很深刻。」

    「嗯,像寫詩一樣,有哲理。」

    「別的呢?」

    倆姑娘對視一眼,統一搖頭,「太鬧了!」

    得嘞!

    許非咧嘴,果然不該期待她們會喜歡搖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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