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從1983開始 作者:睡覺會變白(連載中)

 
Babcorn 2019-9-17 11:11:4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2 23111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9
第五十章 瘋狂的君子蘭

    「花王大賽火熱開場,郭豐義再造傳奇!」

    「甲等花當場賣出三萬元,花王最終能否破紀錄?」

    「首日近千人報名,再次擠爆斯大林大街!」

    ……

    春城的這個新年,因為花王大賽而徹底火爆起來。

    經過第一天的試探和醞釀,第二天直接瘋了,天還沒亮就有人窩在商場門口占位置,等開門之後,數量更是翻了一倍。

    五塊錢的報名費,對普通人家很重要,但在這幫炒花的人眼裡,壓根就不算事。尤其是某些炒家,人家拿的是公款。

    以前買賣,沒有規則,但花王大賽的出現,打破了以往的散亂無序,好像突然有個人站出來告訴你,這盆就是好的,這盆就是壞的。

    遊戲迅速被眾人接受。

    因為有郭豐義和楊宗海坐鎮,本身就代表了權威性,再加上這個新奇有效的規則……不玩可以,但誰不想玩?對他們來說更是機會,花五塊錢就能讓自己的花升值百倍。

    於是乎,大賽中的甲等、乙等、丙等,直接成了判斷一盆花的價值標準。

    從第二天開始,商場門口也擠滿了人,口音天南海北,每出來一位就沖上去詢問。

    不說甲、乙、丙,只說上頭貼的紙片,那叫紅標、藍標、黃標。黃標少人問津,價格不過兩千;藍標馬馬虎虎,價格不過萬;紅標爭相開價,有些人忍不住眼前利益,或沒信心爭奪前三,遂當場賣掉。

    一萬,兩萬,三萬……最高的一盆已賣到了十萬!

    還有些收穫藍、黃標的,不出商場,直接上樓,跑到冰箱櫃檯把花一放。

    「我要台冰箱,用這個換!」

    「對不起先生,我們這裡只接受現金。」

    「啥?你們經理呢,把你們經理叫來。」

    經理來了也一愣,好在商場領導早有吩咐。

    「能不能換?能不能換!!!」

    購物者拍著櫃檯,滿眼血紅。

    「可以,當然可以!快去,帶這位先生看看冰箱,要最新產的!」

    旁有圍觀者,見狀也紛紛效仿,找到彩電摩托車等區域。商場頓時出現了奇景,一盆盆花給出去,一台台精美家電搬出來。

    甚至附近省市的人聽聞消息,也拚命往這邊干,以便在大賽結束之前摻合一腳。

    春城,整座城市似乎都陷入了一種癲狂的,不可抑制的井噴狀態。

    ……

    當夜,一家高檔飯店的包間裡。

    許非三人忙了一天,累的不行,好容易撐到結束,便由郭豐義做東,來此小聚。

    只見他取出兩個信封,笑道:「這是報名收入,按照事先約定,給兩位的分紅。」

    許非捏了捏厚度,約莫一千塊錢,想想也差不多。對方出人,出場地,還出一萬八的獎金,所以分的最多,而按這種人流量,最後還能剩一點。

    當然了,郭豐義要的也不是錢,是名聲和在花卉界的地位。他身體疲憊,精神卻極其亢奮,這大概是自己人生最輝煌的時刻。

    「說實話,我也沒想到花王大賽能辦成這個樣子。多虧你們二位幫忙,來,我先敬一杯!」

    當!

    三人碰了一杯。

    楊宗海餓壞了,緊吃了一陣才抹了抹嘴,道:「老郭,咱們認識十年了,我也不跟你整虛的。早上有個人找我,讓我保盆花。」

    「誰找你?」

    「這能跟你說麼,說了也沒用,反正你同不同意吧?」

    「他啥意思,要拿花王?」

    「那可不敢,前三就行。」

    許非聽了,道:「那我也直說了,我也想保盆花。」

    「哦?」

    郭豐義沒有絲毫氣憤,人家大老遠過來,幫你出謀劃策,肯定得有點利益追求,都在預料之中。

    他抽著煙,半響道:「實不相瞞啊,昨天晚上就有人跟我打過招呼,這人我惹不起,柳理事別看你是京城來的,估計你也惹不起。他也要前三,你們也要前三,只要花好,沒問題。但如果人家的花也好,我們可怎麼評,評的不服眾,我名聲就壞了。」

    「這事兒簡單。」

    許非扶了扶眼鏡,笑道:「解釋權在我們手裡,怎麼搞都無所謂。狀元、榜眼、探花您嫌少,無非名額不夠,那咱們再來個十二釵可以吧?絕對可以啊!

    不夠再來個三十六天罡,可以吧?再不夠,三千佳麗行不行?問題是死的,腦子是活的,總有辦法協調。

    名額有限,那就擴充唄,這就叫分豬肉。」

    「……」

    還特麼能如此操作啊?郭豐義和楊宗海大眼瞪小眼,最後端起酒杯,「柳理事,啥話不說了,來幹!」

    飯局結束,許非一個人回住處。

    晃晃悠悠在路上走著,冷不丁幾個傢伙圍過來。他還以為是劫道的,正準備開溜,卻見一個穿呢子大衣的慢慢靠前,滿臉堆笑。

    「柳理事,後天多關照。」

    「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他頓覺手裡一沉,多了個紙包,再看那幾人廢話沒有,抹身就走。

    許非面色古怪,回到旅店先把紙包打開,裡面碼著一摞錢,還有一張紙條和一個刀片。

    紙條上是一株君子蘭資料,略顯熟悉,正是自己今天看過的。

    「嘖,有點玩大了。」

    他砸吧了下嘴,倒也不慌,又給老爹打了個電話。

    「爸,你明天再去報名,把剩下那盆花賣了,價高者得。」

    「不能等花王了,現在不少人盯著呢,我估計政府也要插手了,咱們能掙多少是多少。」

    「你再去火車站看看,明後天的票都買兩張。哦對了,你明天再換個裝扮,別讓人認出來,好歹也是個小角兒……」

    啪!

    老爹掛了。

    …………

    第三日,下午。

    許孝文頂著帽子,戴著口罩,腿一瘸一拐的走進百貨商場。他昨天來過一次,把品相不太好的三盆花拿來評級。

    兩盆是丙,賣了四千塊,一盆是乙,賣了九千塊。

    饒是來了兩次,但當他進到裡頭,看著自己的兒子形象大變,穩如一座老泰山般坐在那裡,還是忍不住想踹丫一腳。

    他慢慢悠悠排著隊,一會到了柳理事跟前,就見對方打量了一會,笑道:「這株有點意思,黃技師很多,但這株勝就勝在最標準。

    您看這葉鞘呈楔形,葉尖似劍,主脈紋大稀疏,側脈橫紋尤稀,明顯隆起一個『田』字。葉面潤脂臘亮,黃中透綠,不錯不錯。」

    旁邊的郭豐義一聽,就曉得這是他要保的花,也給捧了個場,「確實不錯,黃技師葉容易養,花還這麼好的不多。」

    那邊楊宗海也來了句,「你看這花瓣上如著金粉,這會沒太陽,要是陽光充足的時候,放在底下一照就像金星一樣,會非常好看。」

    嗡嗡嗡!

    三位專家統一稱讚,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後面的探頭探腦都想瞧瞧。其實這株的品相也就是比較好,但架不住誇啊!

    一時間,就有幾個哥們沖外面擺手勢,外面pia窗戶的也表示收到。

    許非拿過紅標,貼在盆上,許孝文又去登記,用了第二個假信息。這年頭就這點好,對身份的概念太模糊。

    許孝文抱著箱子往出走,一路上別人眼神都不對了。三位專家的表現只能說明一件事,這盆花會是花王的有力競爭者!

    當他出來時,足有十幾個人衝過來。

    「大哥,兩萬賣麼?」

    第一個人剛說一句,就被轟走,跟著價格直線飆升,「我出五萬!五萬!」

    「六萬!」

    「八萬!」

    「十萬!」

    十幾個人圍著,小場子如火爐燒水一樣沸騰,很快升到了十萬。

    每人呼吸都有點重,春城自有君子蘭交易以來,最高紀錄是十四萬,花王大賽這裡,最高紀錄就是十萬。

    「十萬啊大哥,你不考慮考慮?」

    「大哥你給句話啊!」

    開價的急三火四,許孝文就是不吭聲,只不斷搖頭。其實他連腳指頭都在抖,但自己強忍著,老爹走南闖北,不是沒見過世面的。

    他覺著還有空間!

    「十萬還不行?」

    「大哥您穩的住,我頂不起。」

    當即,五六個人散去,剩下的也不叫價,硬憋著許孝文。

    許孝文還真不理,一瘸一拐的繼續走,走的慢,那幫人心裡跟貓抓一樣,腸胃都攪在一起的難受。

    終於有個人忍不住,跑上前,「十二萬!我出十二萬!」

    「還不行,那你說,到底多少?」

    「……」

    老爹終於停下來,伸手比了個數。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13
第五十一章 收尾

    第三天下午,商場關門之後,許非就回到了旅店。

    他摘下眼鏡,狠狠洗了把臉,幾顆痣瞬間消失,鼻樑也粗了一些,然後重新梳了梳頭。這一捯飭,跟之前儼然兩個人。

    他連房都沒退,直接從後門走人,來到許孝文的住處。

    許孝文也早搬離招待所,找了家旅館,他進門就問:「晚上車票買了麼?」

    「買了。」

    「那我們連夜走,花賣了多少?」

    「十五萬!」

    「十五萬?」

    許非驚著了,他以為賣個十萬頂天了,結果老爹很給力啊,沒白跑江湖。

    「四盆花,一共十六萬三!」

    老爹掀開箱子,來時抱著花,回去裝了一箱子錢。

    十幾萬的紙鈔散堆在裡面,視覺衝擊力是相當瘋狂的,爺倆盯著一張張票子,呼吸都有點粗重。

    過了一會,許孝文忽地罵道:「你小子偷著樂去吧,虧得老子陪你過來!」

    「是啊,虧得是您過來。」許非深有同感。

    在這個工資僅有幾十塊錢的年代,十幾萬足以讓很多人變得喪心病狂,許孝文之所以堅持過來,就是擔心這點。

    好比古代的倒斗,通常爺倆一夥,而且兒子必須在下面尋寶,老子在上面拽繩。這是最安全的模式,如果反過來,結果就不一定了。

    對許非來說也一樣,在這件事上,除了許孝文他誰也信不過。

    …………

    第四天一早。

    林三天沒亮就從縣城出發,騎著車,頂著寒風,抵達了百貨商場門口。當然他並不孤獨,還有很多很多人守在那裡。

    等了好久,太陽出來,總算暖和了一點。大家聚在一起,期待著即將到來的盛事,花王大賽最終決選。

    經過三天發酵,不僅全城人胃口被吊得高高的,某些群體的怨氣也達到了頂點。

    七點鐘左右,郭豐義帶著人到來,進去迅速佈置。等九點鐘的時候,當工作人員把幾個花籃擺到外面,大門敞開時,現場氣氛驟然火熱。

    「進去了!進去了!」

    「別擠啊,大決戰了,都有點臉面!」

    眾人自動排起隊,林三抱著自己的花,跟親命一樣。

    「哎哎,你們誰啊?」

    「臥槽,還動手!」

    「啊啊!」

    剛進去幾個人,後面的隊伍突然混亂,吵雜叫罵不絕於耳。

    林三隻覺被一大股人推著,踉蹌跑到旁邊,只見新來了一夥人馬,面色不善,堵在門口喊:「郭豐義,你特麼給我出來!」

    「怎麼回事?」

    郭豐義出來一瞧,臉色陰沉,好多人都認識,正是花市裡的那些店主。

    「你特麼搞這個破活動,把我們生意都擠兌沒了,連個屁都不放?」

    「我們今天就來討個說法!」

    「對,討個說法!」

    「做生意,各憑本事,你們留不住客人關我什麼事?」

    「放屁!當初你起家,還是我借你的二百塊錢,現在翻臉不認人?我告訴你,沒這麼便宜的事!」

    「今天你必須給我們一個交代,不然你也別想選花王!」

    這幫人沒拿武器,啥也沒幹,就往大門口一戳,無人敢進。

    楊宗海湊過來,問:「老郭,怎麼辦?」

    「柳理事來了麼,他點子多,興許有辦法。」

    「沒啊,以前都挺準時的,今天還沒到。」

    「給那旅店打電話。」

    楊宗海去了,不一會跑回來,「旅店說人找不著了!」

    「艹,這是見狀不妙,跑了!我就知道那小子沒安好心!」

    郭豐義一拳頭錘在門框上,心中愈發焦急,正在此時,忽見大街上開來一輛車,呼啦啦下來幾位爺。

    「讓一讓,讓一讓。」

    「麻煩讓一讓,我們來解決問題的。」

    堵門的那幫傢伙竟也不敢攔,幾人大大方方走到門前,領頭的一位回過身道:「大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這不是個好辦法,關鍵是解決問題。大家要是信得過我,先回去,我這就跟郭總商量,今天之內,一定給你們一個答覆。」

    「……」

    這位正是市裡的某位領導,主管花卉這攤事,大夥都熟。眾人互相瞅了瞅,撂了幾句場面話,稀稀拉拉的散了。

    郭豐義進到辦公室,上來就喊冤,「我委屈啊,我好好做生意又沒犯法,他們憑什麼來搗亂?」

    「行了老郭,他們是沒權利,但你也辦的不地道。」

    領導半開玩笑的埋怨,道:「你看看,這多好的活動啊,正是推廣君子蘭的良好契機,各方各面都應該投身進來,齊心協力。大家一起幹,總比你一個人扛著強,我看你是養花大王養久了,誰都瞧不上眼了。」

    「我哪敢啊,原本就想搞個活動,慶祝新年熱鬧熱鬧,真沒想到弄成這樣。」

    「還是思想上不成熟。」

    「是是,不成熟!」

    郭豐義邊點頭邊暗罵。

    領導敲打夠了,才奔正題,「外面那麼多人,都是養花戶,弄不好可能動盪君子蘭產業,別說你,我都擔不起,你說現在怎麼辦?」

    「這個……」

    郭豐義急的直冒汗,然後就想起前天吃飯,柳理事講的分豬肉。

    他一下子福至心靈,道:「他們鬧,無非是客人被我搶走了,那我把他們也吸納進來,不就沒事了麼。」

    「怎麼個吸納法?」

    「咱們,咱們把活動延長幾天……」

    郭豐義腦筋急轉,半輩子都沒這麼聰明過,道:「讓花市選出幾位代表,參與到我們的專家團裡,政府再派些人過來,然後在狀元、榜眼、探花之下,再設個十二衩評選。最後的花王大賽,也可以放在花市舉辦。當然,這些都是我初步想法,還得靠您主持大局。」

    嚯!

    領導驚喜萬分,如此一來,就平衡了各方關係,誰也不好意思再挑事兒。而且還把活動規模擴大,影響力也會更強。

    「老郭你可以啊,以前怎麼沒看出來。」

    領導拍了拍他肩膀,又給了個甜棗,「咱們市正響應號召,在籌備君子蘭協會,將來必定有你一席。哎對了,你們不是有位京城來的專家麼,剛好我們交流交流。」

    「他,他臨時有事回去了。」

    郭豐義當然不能說跑了,那這活動的性質就說不明白了。

    「回去了?有聯繫方式麼?」

    「有張名片。」

    「籌備組?」

    領導接過一瞧就直皺眉,「搞了半天是個籌備組理事,那就沒必要了。」

    郭豐義不是政府人員,不懂其中道道。

    所謂的君子蘭協會,理論上是民間組織,但由於國內沒有真正的民間組織,必須得掛靠官方,而且一把手必須是體制內的,副手就無所謂,理事更無所謂。

    何況還是個籌備組,都沒正式成立。

    於是乎,這場花王大賽在瀕臨崩潰的檔口又拐了個彎,團結了更多的朋友,朝著更大更瘋狂的道路上一去不回。

    在歷史上,君子蘭熱也未就此停止,又持續了半年之久。

    這年頭沒人懂得搞經濟,都在摸石頭過河,見著一個新鮮東西,還能帶來效益,那就試一試。比如在君子蘭熱的同期,金陵的錦鯉也被炒到了一百元一條,滇南的普洱茶也開始大幅漲價……

    政府的本意是發展君子蘭產業,但市場和人性的瘋狂大大超乎預料,甚至達到了一種再不制止,就將無法挽回的局面。

    於是1985年初夏,先是《吉省日報》連發數評,質疑君子蘭熱潮。再是《人民日報》發文怒問:春城市民的人均收入多少?我們國家的人均收入有多少?花卉何以天價?直言君子蘭是虛業!

    審判日在當年的6月1日到來。

    市政府發佈嚴令:機關、企業和事業單位不得用公款買君子蘭;各單位的領導幹部養植君子蘭只准觀賞,不准出售;在職職工和黨員,不得從事君子蘭倒賣活動……

    眨眼間,身價數萬的一盆花幾毛錢都賣不出去,泡沫終於化為虛無。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13
第五十二章 開店

    「大爺!」

    「嗯。」

    小小的書房內,戴著眼鏡的單田芳正伏案疾書,見許非進來隨口應了聲,跟著繼續碼字。

    許非有啥客氣的,拿起一個柿餅就啃,又見案頭摞著幾張寫好的稿紙,上寫:

    「於和於九蓮,綽號橫推八百無敵手,軒轅重出武聖人

    簡介:是普渡、雪竹蓮的親師弟,袒護徒弟夏遂良(因而自刎於崖邊),坐鎮東海小蓬萊碧霞宮,身邊有八大護法。

    夏遂良,綽號金燈劍客

    簡介:聽信崑崙僧讒言,三教堂暗算白雲劍客,三仙島設擺七星樓陷害眾英雄,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最後被總門長、長發道和三俠五義剁成肉泥。

    龍雲鳳,綽號飛天魔女

    簡介:持閉月羞光掃魔劍,在徐良回鄉葬父之後偶遇,心性一起教給徐良劍術,並叫徐良以後答應他殺一個人。後在八卦山金燈陣殺掉崑崙僧、古月和尚,又被夏遂良殺死。

    特徵:笑的比哭還難聽。」

    「哈!」

    許非樂了,這頁紙上居然是各個人物設定,接著又看,卻是《白眉大俠》的開頭。

    他學過評書,知道行內術語,觀眾聽著好像挺簡單,嘴唇一碰巴拉巴拉的說,其實大有學問。

    比如開臉兒,是指人物的外形描繪,好的開臉兒會讓人物鮮活有力。

    擺砌末,指講故事的場景。

    拉典,指在書中引入典故講解。

    書膽,指評書的主人公。

    書筋,指正面詼諧搞笑的人物。

    柁子,指書中的高潮和重要章節。

    就像稿紙上寫的:「此人身高八尺,溜肩膀,兩條大仙鶴腿,面如紫羊肝,小眼睛,鷹鉤鼻子,菱角嘴,最顯眼的是長著兩條刷白刷白的眉毛。」

    這種開臉兒,就叫活靈活現,觀眾一下就有印象了。

    許非翻完一摞紙,發現單田芳的創作格外嚴謹,故事背景、人物設定、兵器、武功排名,人物關係等等,事先就安排的明明白白。

    寫好這些之後,再寫故事的主體部分。

    哎呀,大爺就是早生了幾十年,不然擱到後世,怎麼著也是個白金大神。

    他在這邊YY,單田芳那邊也完成了一個回目,直起腰動作動作,笑道:「都看完了?感覺怎麼樣?」

    「感覺就是催更啊!」

    「催什麼?」

    「就讓您快點寫,這書啥時候能完稿?」

    「少說也得半年,怎麼,你有事?」單田芳挺奇怪。

    「沒事兒,就急著想看。」

    許非放下稿紙,一屁股坐在小沙發上,又問:「哎大爺,這書寫完之後,版權是不就在您手裡了?」

    「版權又是什麼物件?」

    「就是著作權,證明這書是您,呃……」

    他砸吧了下嘴,媽蛋的國內現在還沒有著作權法呢,說早了。

    這貨一番操作,給單田芳弄的挺懵,問:「你小子今天古古怪怪的,是不有什麼事,有事千萬得跟我說。」

    「哎呀真沒事,我就來串串門……行了,我媽還等我吃飯呢,我回去了啊!」

    許非站起身,在單田芳莫名其妙的注視下驚慌遁走。

    1985年1月初,天照舊寒的厲害,沒風,乾冷乾冷。

    他騎著自行車,穿過這座灰撲撲的城市,又去陳小旭家裡坐了會,然後才拐進熟悉的胡同,跟鄰居們打著招呼,溫文有禮。

    任誰也想不到,就在一個禮拜之前,這位眾人眼裡的「能拍電視劇的」上進青年,親手操縱了一盤多大的牌局。

    許非的性格其實很複雜,有些時候非常對立,既瘋狂野蠻,又溫和細膩,既粗獷奔放,又多愁善感。

    而這些東西又很好的融合在一個人身上,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吸引力,接觸愈深,愈覺得此人五官英俊,長的帥氣。

    因為俗話說得好,好看的皮囊就是好看,有趣的靈魂愛哪哪去!

    「鈴鈴!」

    許非按著鈴近了家門口,抬眼就見張桂琴在那裡等候,抄著手,臉凍得發紫。

    他快蹬了幾下,奇道:「媽,你幹嘛呢?」

    「等你回來啊,你去了老半天,我還以為被劫走了。」

    「這大白天的誰劫我啊?」

    「那可沒準,咱家現在多危險吶,你真的注意點。」

    許非一腦袋汗,自從爺倆把一箱子錢帶回家之後,老娘就有點魔怔,連自己拉個屎,她都得在廁所外面轉三圈,生怕掉溝裡。

    簡稱被迫害妄想症。

    倆人進了屋,他跟坐在炕上的許孝文對視一眼,都表示很無奈。

    張桂琴嘮叨著準備開飯,端上來一盆白菜,還有一盤醃蘿蔔,沒了。

    「我昨天不是買了半斤肉麼?」許孝文在盆裡劃拉。

    「不過年不過節的吃啥肉,怕別人不知道咱家有錢?」老媽理直氣壯。

    「……」

    許非也瞅了瞅,白菜就算了,湯麵上只飄著那麼一丁點的油花,看著都可憐。

    這不行啊!

    他想了想,問:「媽,你現在還教課麼?」

    「教,不過現在進團的少,學生也沒剩幾個了。」

    「那你一天都幹嘛?」

    「在團裡待著唄。」

    「那您乾脆別幹了,自己開家店吧。就開小飯店,早上兼賣早點,雇兩三個人,也不算資產階級復辟。店面不用太大,五六張桌子,加裝修加人工都用不了一千塊錢。」

    「開,開飯店?」

    張桂琴覺得話題轉的略快,迷糊道:「我在團裡挺好的。」

    「好什麼啊?您現在又不上台,又沒有學生帶,成天去那兒嗑瓜子啊?您才四十歲,別活的跟個老太太似的,得煥發第二春。」

    「呸,別亂說,啥第二春!」

    張桂琴扭過頭,告狀道:「你看,你也不管管?」

    「哦,我覺著小非說的有道理。」

    「老許你沒發燒吧?」老媽睜大眼睛。

    「我發什麼燒,你現在一個月幾十塊錢,掙得沒意思,開個店還能活動活動,你沒覺著最近又胖了?」

    「啊,我胖了?」

    老媽好歹是個舞蹈演員,連忙捏捏肚子。

    許孝文以前看不上所謂的「歪門邪道」,但去了趟春城之後,想法有明顯改變。

    許非特喜歡這種家長,肯成長,肯進步,而不是抱著自己的老觀念跟別人死磕,容不得子女說半點錯,淘汰於社會也不自知。

    張桂琴還是很擔心,道:「咱家現在本來就不安全,再開個店,不是更讓人惦記著?」

    「你一天老瞎琢磨什麼啊?錢都存銀行了,有啥不安全的,再說也沒人知道!這麼多錢也不能放爛了,該花就得花。

    你要實在不放心,歌舞團先給你辦病休,工商那邊我也有朋友,整本個體戶執照不算啥難事。」

    「……」

    張桂琴被倆人圍攻,心思也開始浮動,「那,那我就先試試。」

    …………

    夜深時,外面終於颳起了北風。

    針鼻大的洞斗大的風,東北這邊的習慣,必須把所有的窗戶縫用紙糊上,不然能凍死。

    張桂琴躺在炕上,聽著窗外肆虐的北風,怎麼也睡不著。她索性起身,扒著門瞅瞅兒子,見許非睡得正香,又回到坑上。

    「哎!哎!」

    「唔!」

    許孝文被捅醒,迷迷糊糊道:「大半夜不睡覺幹啥啊?」

    「別睡了……」

    她扳過丈夫的臉,低聲道:「你覺不覺著,小非跟以前差太多了?」

    「那咋了?」

    「啥咋了!我老感覺有點害怕。」

    「嘖,女大十八變,就不許咱們孩子成長麼?」

    許孝文被攪合的睡不著,道:「他以前窩在這地方,能見過啥世面?自打去年去了京城,你看看,眼界開闊了,想法也多了,現在書還不離手,我白天還見他拿本鑑定古玩的書看。

    以前他有這心思麼?說明孩子長大了,明白自己得幹出點事業。做人沒有夢想,跟缺少本章說的小說有啥區別,都是鹹魚一條。

    再者說,變沒變又怎麼著,總歸是咱們兒子。」

    「……」

    張桂琴想了半天,重新躺下,「也是,總歸是咱們兒子,睡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14
第五十三章 喜來樂

    2月,京城的年味越來越濃。

    這年代的春節是件非常幸福的事兒,只有在這幾天,孩子才能得件新衣裳,大人也可以放鬆放鬆,全家老少聚在一起吃頓好的。

    說是好,其實也沒什麼,八十年代的食物還很講究時令,有啥吃啥,不像後來,冬天也能啃著西瓜草莓洋柿子。

    陳小旭和張儷剛逛完街,手裡抱著個紙包,裡面裝著幾根大糖。

    學名叫灶糖,臘月二十三供給灶王爺的,實際也是人吃。用黃米和麥芽熬製而成,很粘,長條的叫關東糖,也就是大糖,扁圓型的叫糖瓜。

    「這大糖真貴,幾根就要一塊錢。」

    陳小旭穿著帶花的大棉襖,戴著手套,還是凍的哆哆嗦嗦,「去年在家裡買,才一毛錢一根,哎,你們那邊吃麼?」

    「我們倒不叫大糖,叫麻糖,都是一大塊的,買的時候用鑿子敲下來。」

    張儷穿著軍大衣,頂著雷(防和諧)鋒帽,帽耳朵在左右翹著,一點形象都木有。

    她見陳小旭凍的不行,便把帽子摘下來,戴到妹妹頭上,「你看你,一個北方人比我還怕冷,還是身體不好,平時叫你跑步就偷懶。」

    「跑步多累呀,我最怕累了。」

    陳小旭只覺腦袋上一沉,熱氣便被扣在了裡面,不由笑道:「果真是寶姐姐,對我最好了。」

    「你別嘴甜,等他回來了看你跑不跑,到時候我可不幫你說話。」

    「少拿他來壓我,我又不怕他。」

    「喲!」

    「哼!」

    倆人同時皺了皺鼻子。

    這年頭,京城二環以外都叫蠻荒之地,更別提這個地界,都快到郊區了。她們又走了好長時間,才看到一棟破爛爛的筒子樓,便是《紅樓夢》劇組駐地。

    他們去年九月下江南,拍了很多外景,主要取景地是江浙的古代園子,還有魔都淀山湖風景區。

    這個風景區在1980年開工,也是仿照大觀園而建,於1988年全部竣工,1991年改名為魔都大觀園——在京城大觀園建好之前,這裡承擔了相當重的拍攝工作。

    劇組在外面跑了半年,剛剛回京,又租下香山干休所的一個籃球場,搭建影棚拍室內戲,每年九萬塊錢。

    資金已經很緊張了,住不起招待所或賓館,任大惠便托關係,找了這麼一棟筒子樓。

    四五人一間房,男的一個廁所,女的一個廁所。冬天北風一刮,呼呼跟鬼叫一樣,取暖靠小煤爐,一屋一個,每天有戲的,起大早跟車去攝影棚,沒戲的就窩在屋裡干呆。

    這裡要說下背景,自改革開放以來,國內經歷過多次通貨膨脹,1985年便是一次。

    通貨膨脹率為8.8%,物價有所上漲。而最厲害的一次是1994年,物價漲幅高達21.7%。

    究其原因,一是財政赤字,二是各方面都需要大筆投資,三是老百姓收入增加。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印錢。

    所以甭看都是八十年代,你拿80年的物價和89年的物價比,完全是兩個世界。

    卻說陳小旭和張儷回了筒子樓,正趕上下午開會。劇組現在有一百多人,根本沒地方,就挨屋傳話。

    「我們過幾天放假,大年初五開始工作,有戲的先回來,沒戲的可以多待幾天。火車票都留好,劇組照例報銷。」

    任大惠站在屋裡,專門點名,「張儷,年後第一階段全是你的戲。你雖然跟了半年組,但感覺提升不大,趁這段時間好好琢磨琢磨。」

    「這是周汝昌先生的電話,有什麼不懂的就去請教。」王扶霖也遞過一張卡片。

    「您放心,我一定盡快找到狀態。」

    待倆人走後,張儷抿了抿嘴,然後看拍攝計畫表。

    初六就有自己的戲,但還剩七八天就過年了。她家在巴蜀,算上來回坐火車的時間,根本呆不了多久。

    何況寶釵這個角色,自己還真有挺多不懂的地方。

    「張儷,吃飯了!」

    陳小旭忽地推門進來,見她傻愣在原地,問道:「你怎麼了?」

    「我在考慮,春節回不回家。」

    「當然得回去了,春節必須跟家人在一起。」

    「可我現在任務太重了……」

    她細細思量了一會,道:「我一會就給媽媽打電話,說我不回去了。」

    「你爸媽能同意麼?」陳小旭感覺不可思議。

    「我跟他們講清楚,應該會理解我的。」

    張儷顯示出非常獨立的一面,很快做了決定。

    陳小旭聽了,反倒糾結起來,「過年大家都走了,就剩你一個人……嗯,我想陪你的,但有件事得回去解決……」

    她是個戀家的,喜歡跟父母在一塊,猶豫道:「那我,我初四回來陪你。」

    「哎不用了,你好好陪陪叔叔阿姨,我自己沒事的。」

    「什麼沒事,就這麼說定了。」

    ………………

    「放這邊,放這邊,靠牆,哎對!」

    「那個不用輕拿輕放,那是假花,掛窗戶上就行!」

    「哎呦,小心點,那玻璃可是真的。」

    亂糟糟的屋子裡,許氏一家搬桌搬椅,掛花擦玻璃,正忙著裝飾飯館。

    這一個多月,許非一直在跑開店的事,找了兩間平房,地段還可以,外間較寬敞,剛好擺桌子,裡間較小,剛好做後廚。

    由於條件所限,不可能完全按照後世風格,但也儘量耳目一新。

    進門便是個曲尺形的櫃檯,後面靠牆,牆上釘了幾排架子,用來擺酒水飲料。另邊是五張桌子,桌上有菜單和醬醋辣椒的小碗。

    屋中央有爐子,爐筒子高挺,又拐了彎懟到窗戶外面。牆也是新刷的,四白落地,還除了異味。

    裡面廚房有灶,一大一小。

    這年頭食物資源少,品種也少,若是什麼都賣,進貨都會令人頭疼。經營範圍越簡單越好,許非在餃子和餛飩之間徘徊了很久,最終選擇了餛飩。

    這東西容易做,用料簡單,冬天熱湯帶水,夏天加點面涼拌,非常適合起步。

    半年租金,裝修,人工,還真沒超過一千塊錢。媽蛋的,許非各種檸檬,一千塊錢開家餛飩店,上特麼哪兒說理去!!!

    門上已經掛了招牌,用紅布蒙著。眼瞅著過年,萬事俱備,只待春節後開張。

    張桂琴一開始扭扭捏捏,真忙活起來比誰都積極。一位中年舞蹈演員,衣食不愁,丈夫疼人,兒子爭氣,除了抱孫子就沒啥念想。

    這種人很容易枯燥,尤其登不上舞台,慢慢心氣就沒了。

    如今呢,一下子有了新念想,整個人彷彿活了過來,大包大攬,還親自起了店名,單田芳手書的。

    原本想叫吉祥餛飩,但被許非果斷制止,說著一些難懂的話,什麼「侵權」「舉報」「404」之類,引得爹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後來還是許非貢獻了一個,朗朗上口,印象深刻。

    「喜來樂餛飩店。」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14
第五十四章 初二

    這是許非在鞍城度過的第二個春節。

    與去年相比,似乎沒什麼變化,仍是從雪堆裡拽出整雞、整魚和大塊豬肉,自己拿斧頭咣咣剁。

    窗根底下,也仍是一地的黏豆包和凍梨,鄰居張家還是拿鋸拉,咔嚓咔嚓一起幹木匠活。

    其實在上個月家裡就買了台冰箱,100升,要600塊錢,貴的要死。張桂琴捨不得用,有東西凍的時候就插上,沒東西就把電拔了。尤其現在冬天,天然製冷,不比冰箱差多少。

    唯一不同的,就是菸酒檔次上來了。

    許孝文每次去演出,回來都不空手,對方單位送的禮物得用車拉。鞍城曲藝團現在肥的流油,去哪兒都站C位。

    年三十兒晚上,一家三口照舊看春晚。

    今年的導演還是黃一鶴,因為去年有國慶大閱兵,有美國奧運會,他就覺著這麼大的國家,還在室內辦春晚太寒酸,於是腦洞一開,搬到了工人體育場。

    結果晚會變成了一場大災難,沒有對講機,燈光失控,調度完全失靈,拖了6個小時才結束。

    朋友們,寒冬臘月啊!

    晚會上有個小品叫《拍電影》,陳老師和老茂搭檔,陳老師穿著白布褂子,挽著褲腿,凍的跟三孫子似的。

    觀眾哈哈大笑,許非只覺得佩服。

    除了這種敬業精神,主要是節目構思。小品作者就是上面兩位,他們事先考慮到了天氣因素,又把這種因素巧妙的加入到作品裡,成功製造了包袱。

    後世總有種說法,陳老師是第一代小品王,趙媽是二代目,本山叔是三代目。特別是一代目和三代目各有擁躉,經常吵得不可開交。

    許非很喜歡本山叔早期的作品,像《相親》、《紅高粱模特隊》、《我想有個家》之類。要內容有內容,要社會現實有社會現實,還賊逗樂。

    而陳老師的創作,從小品到電影再到話劇,他一直都非常中意。

    這位是真正做喜劇的,能明顯看出有戲劇結構在裡面,比如《警察與小偷》,就是運用了戲劇中一個非常典型的技巧:身份互換而產生的自我認識錯亂。

    話說回來,本屆春晚結束後,被觀眾斥之為「質量低下」、「雜亂無章」。

    一麻袋一麻袋的信件寄到央視,以至於央視不得不在《新聞聯播》中向全國人民道歉,簡直絕無僅有。

    其實許非看還好了,主要在電視機前沒壓力,只苦了現場觀眾,要在寒風中堅持六七個小時,真叫一夜風流。

    ………………

    許家的親戚少,初一拜完年,初二就沒事了。

    下午時分,外面飄著雪,剛掃完的院子又鋪了厚厚一層。

    許孝文去找朋友喝酒,張桂琴坐在炕上織著毛衣,許非也偎著炕桌,讀那本跟朱家溍借的《古玩鑑賞》。

    剛翻了幾頁,就聽外面咯吱咯吱的腳步聲,門一開,一個嬌脆的聲音道:「嬸兒過年好!」

    跟著又是個稚嫩點的女聲,「嬸兒過年好!」「非哥哥過年好!」

    「哎,小旭小陽來了,快來坐!」

    張桂琴連忙招呼,又從兜裡摸出兩張五塊的,「給你們壓歲錢。」

    「謝謝嬸兒!」

    沒有一通撕扯,你爭我奪,「哎呀給孩子的,給孩子的」,陳小旭大大方方接過來,還按著妹妹的頭,又行了個禮。

    「家裡都挺好的吧,你媽忙啥呢?」

    「都好,家裡有客人,我媽讓我們先過來,她一會再來。」

    陳小旭應了聲,又伸長脖子想瞅瞅那書頁,「你看什麼書呢?」

    「名家名著。」

    「喲,那有什麼感想?」

    「感想可深了!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吃人二字。」

    「哦,魯迅的書。」

    「不,是滾開的書。」

    「那又是誰?」陳小旭奇道。

    「哎,那個不重要,你啥時候回來的?」

    許非挪了挪屁股,給讓出一個位置,姑娘卻沒上來,反道:「你現在有事麼?」

    「幹嘛?」

    「出去溜躂溜躂。」

    「……」

    許非瞧了瞧她,下地穿衣,倆人出了門。

    走在街上,細雪紛飛,行人稀少。陳小旭呵出一口氣,輕輕搓了搓手,白嫩的手背上有一點紅。

    「我在京城只覺得冷,回來更寒,反倒不覺得冷了,真奇怪。」

    「沒啥奇怪的,你在那邊呆上幾年,也不……」

    許非說著話,忽然感覺不太對:伊雙手握著,很自然的搭在身前,微低著頭,步子特別小。

    身上是一件碎花小襖,梳著兩根辮子,雪花落了又散,散了又落,睫毛也特別長,顫巍巍的。

    「你現在走路怎麼這樣?跟古代閨秀似的。」

    「有麼?」

    她瞅瞅腳下,道:「我沒覺得,一直就這麼走呀。」

    「拉倒吧,你以前比我邁步都大!不過也挺好,尤其這胳膊,林黛玉走路肯定不擺胳膊,說明時刻帶著戲呢。」

    「狗嘴吐不出象牙,我一點沒覺著你在誇我。」

    倆人鬥了幾句嘴,陳小旭臉上也帶了點笑意,又走了一段,忽道:「他今年也回來了,上午剛見了面。」

    「誰?哦。」

    許非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你們說什麼了?」

    「我說……」

    她抿了抿嘴,一直低著頭,「我說你不用吊著我,我也不會賴著你,散就散了,從今以後兩不相干。

    「你真這麼說的?」

    他十分詫異。

    「這麼說怎麼了?」

    她忽地抬起眼。

    「沒什麼,就是有點意外。」

    許非看著那雙黑亮的眼睛,似連雪花都沒了進去,「我以為你會哭哭啼啼的,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姿態,真的很好,不枉費我一番教誨。」

    「呸!還真拿自己當許老師了。」

    陳小旭啐了一口,道:「我那會兒就覺得他成熟,會照顧人,也有才華,現在卻……」

    她搖搖頭,到底不願講出什麼壞話,只道:「對了,節後有你的戲。」

    「王導給我打電話了。」

    「我初四回去。」

    「那麼早?」

    「寶姐姐沒回家,自己在京城,我放心不下。」

    「哦,那一起走吧,我也是早兩天晚兩天的。」

    「嗯。」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14
第五十五章 香盤與筆筒

    初四一早,倆人就到了京城,又輾轉倆小時,才找到那棟神奇的筒子樓。許非看得直咧嘴,估摸著到香山片場的距離,自己也得在這住了。

    樓裡空空蕩蕩,風一吹嗡嗡作響,感覺樓板都在抖。陳小旭帶著他上三樓,穿過又長又窄的過道,停在一戶門前。

    「咚咚咚!」

    「誰?」

    「我呀!」

    裡面先是一陣忙亂,才聽得腳步近前,「吱呀」一聲露出張儷的圓臉。

    「天啊,你還真回……」

    她見著妹妹驚喜萬分,跟著一瞥,這份驚喜又溢了幾絲出來,「你也來了。」

    「你自己幹什麼呢?」

    陳小旭拎著大行李擠進去,見爐子裡燒著煤球,通紅通紅的,一口小鍋擺在桌上,熱騰騰冒著白氣。

    「喲,煮麵條呢,連點油香都沒有。你別告訴我,這幾天都吃這個過來的?」她湊近聞了聞,不太敢恭維。

    「面條方便,省的煮飯燒菜了,你們吃了麼?」

    「……」

    陳小旭往床上一坐,沒言語,而是看向某人,「許老師,你不表示表示?」

    「這會沒有館子開門吧?」

    許非想了想,忽道:「哎,地壇今年辦廟會,肯定有好吃的,要不咱們去逛逛?」

    「好呀,你租那房子不也在地壇旁邊,逛完正好去瞧瞧。」

    「可我都煮好了……」

    張儷見倆人你一句我一句把事情定了,不免頭疼,「我就不去了,還看劇本呢。」

    「吃飽了才有力氣研究角色,快點穿衣服!」

    陳小旭拉著她,硬給套上外套,張儷沒辦法,只得跟著出門。

    三人往樓下走,許非見她腿腳有點不利索,問:「你腿怎麼了?」

    「沒事,就摔了一跤。」

    「好端端怎麼摔了?」

    「我初一去周汝昌先生家裡,半路差點跟公交車撞上,還好沒出事。」

    嘖!

    倆人同時露出不省心的表情,「大年初一你去人家裡幹嘛?」

    「還空著手去的吧,周先生沒給你壓歲錢麼?」

    「我也是後知後覺,太不好意思了,先生還留我吃飯呢,我就像個小偷似的急忙逃走了。」張儷想起來只覺好笑,沒有半點孤苦伶仃的抱怨。

    卻說仨人走了好一段,才乘公交車到了地壇公園。

    地壇廟會是京城最早恢復的,正是從今年開始辦,此後年年不落。附近的雍和宮人滿為患,排著隊進去燒香。公園裡人也不少,一個個裹著大棉襖,凍得鼻涕直流,但那也高興。

    因為娛樂節目太少了。

    許非走進去,只見光禿禿的樹枝上掛著假花,算有那麼點節日氣氛。寬敞處搭了幾個檯子,有戲曲表演和舊時的天橋藝人在耍弄絕活。

    主要是小吃,廟會專門請了很多老字號,什麼東來順、白魁老號、餛飩侯、茶湯李等等,一家一個棚子,設施簡陋,熱火朝天,算是美食一條街的雛形。

    仨人挨家吃過去,先來燒羊肉打底,寒冬臘月啃頓羊肉最暖和不過,尤其張儷天天吃草,一大塊裹著油香的羊肉進肚,瞬間活了過來。

    吃完羊肉,又來碗熱湯餛飩調和。

    餛飩侯是京城一絕,皮薄如紙,就是把皮放在報紙上,能看到上面的字。肉餡講究用前臀尖,七分瘦三分肥。一碗餛飩,10個皮為一兩,再包一兩餡,加一起為二兩,不差分毫。

    湯是大骨頭湯,花6個小時熬製,湯口兒味濃,不油膩,上面飄著紫菜、香菜和蝦皮兒,一碗澆下去,只覺人間美好。

    許非固然抱著偷師的意思,也是滿滿的幸福感。

    沒錯,吃到好吃的東西,那種食物與舌尖味蕾的糾纏,那種生理與心理的滿足,就是會讓人感到幸福,讓人忍不住想笑。

    而吃完了餛飩,最後拿碗茶湯收尾。糜子面調成麵糊,用開水沖熟,撒紅糖、白糖和糖桂花,算飯後甜點。

    這一通下來,仨人都腆著肚子圓鼓鼓的。

    住處距離很近,剛好走著消消食,待到了小四合院,許非帶著二人進去。

    「啪啪啪!」

    「啪啪啪!」

    他扣著門環,喊道:「大娘在麼,大娘!」

    「喲,這麼早回來了,好多天沒見,你這可……真夠水靈的!」

    大媽走出來,瞧著倆大姑娘直愣神,「你小子真人不露相啊,這得多大福分?」

    「您別瞎說,都是我朋友,過來玩玩。」

    「朋友……」

    大媽一副看透了的樣子,「朋友好啊,多玩會兒啊。」

    許非不理她,打開自己的小屋子,裡頭跟冰窖一樣,趕緊把煤爐引著,才慢慢有了點熱氣。

    倆人都第一次來,比想像中的要豐富很多。

    「你自己弄這麼多家具幹什麼,還是房東留的?」

    陳小旭左瞅瞅右瞧瞧,一屁股坐在某張圓凳上,「這凳子真舊,幹嘛不扔了?」

    「是挺舊,你坐這個是清朝的,你坐那個是明朝的……」

    哎呀,許非這個舒坦,總算把這個逼裝出來了。

    結果倆姑娘毫無反應,睜著大眼睛看他,意思是「那又怎麼了?」

    丫瞬間沒勁,「屋裡的東西都是我收的,一共九十七件古玩,不過只有十八件是比較好的,比如這……」

    「你先別說,讓我們猜猜。」

    陳小旭站起身,裝模作樣的踩了一圈,鬼使神差的直奔那張禪椅,往上一坐,感覺很不舒服,又無師自通的屁股一挪,整個人盤腿上去。

    「我喜歡這椅子,好像參禪用的呢。」

    她雙掌合十,笑道:「你們看我像不像出家人?」

    「狗屁出家人,快敲敲木頭。」

    「啊?」

    「快點敲敲木頭。」

    許非攥著她手,在椅子上敲了敲,又給拎了下來,「大過年的,少說不吉利的話!」

    陳小旭簡直莫名其妙。

    張儷也轉了一圈,見架子上擺著幾個鼻煙壺,遂低頭瞧去,接著就瞥到一隻藍料的,小臉頓時一紅,咬著嘴唇道:「你怎麼,怎麼連這東西都收藏?」

    「什麼,我看看。」

    陳小旭湊過去,臉蛋也是一紅,「呸,果真不是好人!」

    「封建了不是,這叫藝術啊……哎,你們什麼眼神,又不是我畫的,耍流氓也是古人耍流氓,我可是正直善良,勤勞肯幹……」

    許非越說越沒底氣,只得把那鼻煙壺塞進抽屜。

    陳小旭哼了聲,拿起白銅煙嘴又放下,跟著拿起牛銜如意,「肯定有這個。」

    「對,那是明代的鎮紙。」

    「這個也是吧?」張儷摸了摸書桌。

    「嗯,這是清早期的黃花梨家具。」

    「呵,你還不是隨便玩的,以後要做收藏家麼,就像那個民國公子張伯駒,哎……」

    張儷眼睛一亮,小心的拿起那件松花石雕菩提葉香盤,笑道:「這件好看,什麼石頭做的?」

    「松花石,長白山產的,號稱凝如膏脂,細如肌膚,扣之如銅,聲脆悅耳。」

    「是麼?」

    張儷貼過耳朵,屈指一彈,傳出一聲宛如敲在銅器上的清脆,「果真聲脆悅耳。」

    她又彈了幾下,撫在手裡不斷打量,「我感覺這件最好。」

    「有眼光,這是最貴重的兩件東西之一,哎,你喜歡哪……」

    許非轉頭詢問,卻見陳小旭坐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手裡把玩著一件東西,正是那個筆筒。

    細長白嫩的手指在竹面上輕輕摩挲,似在感受著斑駁的紋理和跨越百年的古韻風雅。

    「你喜歡這個?」

    「嗯。」

    陳小旭歪了歪頭,「它好像有靈性的,我覺著這件最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14
第五十六章 戲

    大年初五,家在京城的工作人員率先復工,初六拍攝,零零散散拍了些寶釵的室內戲。到三月出頭,大部分人都回來了,劇組重新運轉起來。

    許非挺新鮮的,開拍半年了,自己才第一次進組。由於香山攝影棚太遠,住不了出租房,只得住在筒子樓裡。那樓板薄的跟紙片一樣,北風一刮,四面通透。

    同時他也知道了劇組的各種待遇,工作人員的工資按月發放,演員先不給片酬,每人每天一塊二的伙食費,每月八塊錢的床板費,就是住宿補貼。

    所謂的伙食費和床板費,都是任大惠統一籌配,比如住賓館的時候,吃飯在賓館吃,伙食費直接跟賓館對接。

    比如現在住筒子樓,自己解決吃飯問題,就能發到演員手裡。但由於很多人家庭條件不好,這一塊二都舍不得花,頓頓啃燒餅。

    那省下來的錢,自然全扔在製作裡頭。等《紅樓夢》拍完,最後一統計,演職人員的酬勞佔比才20%。

    跟現在剛好相反……

    上午,香山攝影棚。

    這是某干休所的一個籃球場所建,已經搭起了各個場景,主景是賈母的正屋,以及正屋外間。

    像黛玉初進府,跟賈母一幫人吃飯糰聚,還有元春省親,召見賈母和賈政等等,都是在這個攝影棚拍的。

    許非今天沒戲,也跟著過來瞧瞧,在棚裡到處亂轉,讚歎不已。

    有鄧雲鄉先生全程跟組,細節上做到了最大努力,從桌椅板凳,花紋雕飾,甚至一盞燈的掛法都有講究。

    他就瞧見在屋角立著一隻一人高的大瓷瓶,忍不住伸手摸摸,「好傢伙,這是……哦,假的啊!」

    他摸了摸,居然是紙糊的,外面刷上漆,根本看不出來。

    「別看是假的,知道誰糊的麼?」兼職道具師的侯昌榮湊過來。

    「誰啊?」

    「那可是當年給吳佩孚糊紙人紙馬的老師傅!」

    「……」

    許非聽的直愣,給吳佩孚糊的,又不是給你糊的,你驕傲個什麼勁兒?

    不過他也理解,在這種團隊呆久了,自然而然就會生出一種集體榮譽感和職業成就感,哪怕是一個小小的道具師。

    劇組那邊還在準備,黛玉先化好了妝,溜溜躂達走過來,忽地塞給他一個東西。

    「給你。」

    卻是一盒磁帶,寫著「東京之夜」,一個小姑娘穿著健美褲,蝙蝠衫,頂著爆炸頭,以完全不同於時下社會的一種風格,在封面上肆意張揚。

    「張薔?」

    「嗯,昨兒逛街買的,現在都聽她的歌,你也聽聽。」

    「你聽了麼?」

    「我春節前就買了一盒,早聽過了。」

    「哦,那我還得弄個錄音機,謝謝啊!」

    嘁!

    陳小旭白了他一眼,又溜溜躂達的走了。

    不多時,那邊準備OK。

    這場戲是說,元春省親後,回宮賜下很多東西,黛玉與三春相同,唯寶釵與寶玉的相同。其中有一個紅麝串子,寶玉想看看,寶釵就從胳膊上褪。

    然後寶玉就有了那句十分著名的內心OS:這膀子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許還得摸一摸……

    《紅樓夢》創造了「意淫」二字,這句話大概就是「意淫」的最好詮釋。

    王扶霖把寶黛釵叫過去,開始講戲,「內容你們肯定熟悉,我不多說了,主要說幾點,首先是寶玉,看到寶釵的膀子,要表現出一種痴迷,帶點傻氣的感覺。寶釵呢,自然要含羞帶怯。黛玉又在後面咬帕子,要有一種戲謔看戲的感覺,這個分寸要把握好。」

    「咱們先過一遍鏡頭……」

    攝像李堯宗也道,「寶玉和寶釵坐在這,我會從寶玉後面移過去,張儷你要注意,我會給你個特寫,表情一定要穩。」

    「好了,準備了。」

    「都安靜,安靜!」

    「開始!」

    戲裡的時間是晚上,桌上點著三根紅燭,還有精緻的香爐。寶玉和寶釵各坐一邊,光線昏暗,映在臉上影影綽綽。

    若是單憑燭光拍,那沒個看,得在棚內打著燈,專門調成這種暈黃黃的色調。

    李堯宗半路出家,但對攝影很有想法,給《紅樓夢》的基調就四個,工筆重彩。簡單說,顏色濃厚鮮豔,人物清晰細緻,宛如一幀幀照片。

    所以他給的都是平光,平光拍出來的東西,畫面非常柔和精緻。

    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爭議,因為主流都是電影的攝影手法,講究「陰陽臉」、「立體感」。但這種平光,卻恰恰符合了這年代的電視機特徵——尺寸小啊,反而看的更清晰。

    只見寶玉瞧著寶釵腕上的紅麝串子,問:「這是娘娘給的那個?」

    「嗯。」寶釵點頭。

    「給我瞧瞧。」

    「停!」

    王扶霖盯著監視器,覺著這條還行,但又拍了一條備用,就算過了。

    緊跟著,東方文櫻坐到椅子上,露出一條胳膊,上面戴著紅串子。

    因為原著裡寫:「寶釵原生的肌膚豐澤,一時褪不下來。」就是說寶姐姐又胖又壯,胳膊粗,拿下來費勁。

    張儷的胳膊瘦,東方文櫻就特委屈的當了把手替。

    這條拍完,又繼續拍下面的情節。

    「準備了!」

    「開始!」

    寶釵把串子褪下來,遞過去,結果寶玉只怔征看著,一時失了神。

    她手懸在半空,沒見回應,便抬眼去瞧,一下看到對方的痴樣,不由有些害羞。

    「停!」

    王扶霖喊了停,道:「張儷,你先要疑惑,然後再含羞,剛才的表情有點木,再來。」

    「開始!」

    「停!」

    「疑惑演出來了,含羞的感覺不太對,再來。」

    「停!」

    「停!」

    一連拍了好幾條,都不理想。王扶霖也不急,早被一幫孩子虐出來了,想當初拍黛玉乘船進京,足足等了大半天,才等到她的眼淚自然落下。

    「張儷,你這個含羞的表情很不自然,而且沒看出人物關係。

    這個階段,寶釵對寶玉沒有男女之情。你看書上寫的,『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姻緣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她和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

    所以這個人物關係,就是一個大家閨秀,被男子盯著自己的胳膊看,而感到羞怯,明白麼?」

    「嗯,我明白。」

    「那你自己好好揣摩揣摩,大家先休息一會吧。」

    一時間,眾人散去歇息。

    張儷坐在椅子上,滿臉不安,連手指都在抖。

    歐陽安慰了幾句,不見成效,只得請李頡老師過來。李頡經驗豐富,知道這幫孩子經歷少,有些東西難以領會,便道:「還記著在培訓班裡,我讓黛玉背著你走路麼?」

    「記著。」

    「我說想體驗背人走路是什麼感覺,最好的方法就是親身嘗試一下。現在也一樣,腦筋別死,要舉一反三。

    你長這麼大總有害羞的時候吧?回憶回憶當時的感情,然後代入進去。」

    「代入……」

    張儷垂下頭,輕輕咬了咬嘴唇。

    ………………

    許非跟工作人員借了一台錄音機,找個地方坐下,撕開磁帶盒,小小聲的聽歌。

    上輩子,張薔火的時候他才剛出生,等到了聽歌的年紀,她早就不火了。

    這年代的歌都是沒有性別的,男的唱也行,女的唱也行,各種偉光正。張薔的聲音非常特別,帶著點矯揉造作的可愛和性感,簡直石破天驚。

    首張專輯《東京之夜》,賣了250萬張,《害羞的女孩》賣了420萬張,《星期六》賣了400萬張。在明年,她會成為首位登上《時代》週刊的華人歌手,被評為「全球最受歡迎的女歌手第三名」。

    截至1992年,張薔發行了27張專輯,銷量超過2000萬,然後便退隱復出,聲勢大不如前。

    「星星向我眨眼睛,說我真是幸運,有個聰明的小夥子,他默默對我含情……」

    許非看著歌詞單,一邊跟著輕哼,旋律簡單,通俗易懂,後世有個詞專門形容,叫口水歌。

    他剛聽了幾句,忽見張儷從主攝影棚過來,「你原來在這兒躲清閒。」

    「隨便聽聽歌,你怎麼不去跟老師請教請教,有把握了?」

    「還沒有。導演總說我的感覺不對,李頡老師教了我一點,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沒明白。」

    「他怎麼說的,我幫你參詳參詳。」

    「他說……」

    張儷看了看他,適才的緊張感消褪了幾分,卻莫名的不願與他講李頡那些話,一時間,又不知自己為何跑出來。

    她眼波流轉,不知看向何處,只得轉向那錄音機,「這是誰的歌?」

    「張薔啊。」

    許非稍微放大了一些音量,歌聲愈發清晰。

    「星星向我眨眼睛,說我真是幸運。有個聰明的小夥子,他默默對我含情,看我們甜甜蜜蜜心相印,那河水的令的令唱不停,祝我們永永遠遠不分離,相愛又相親……」

    「這歌真有意思。」

    張儷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也第一次聽。其實你應該多聽聽音樂,尤其緊張的時候,可以讓自己放鬆,再不行就用我教你那個深呼吸。」

    「深呼吸?我還真給忘了,罪過罪過。」

    「喲,我說怎麼找不著人,原來躲在這兒聽歌……」

    陳小旭慢悠悠的溜躂過來,手裡還捏著帕子,往人家肩膀上一搭,笑道:「寶姐姐,好聽麼?」

    「挺好的。」張儷莫名有點慌亂。

    「嗯,昨兒問你,你還不喜歡,這會兒又好聽了,你要真喜歡,我也送你一個。」

    她甩甩帕子,擰身走了。

    「我,我也回去了。」

    ……

    倆人回到攝影棚,休息時間已過。

    王扶霖問:「現在感覺怎麼樣?」

    「我試試吧。」

    「那好,大家準備了。」

    「安靜安靜!」

    張儷見眾人各就各位,頓時又緊張起來,想著當初在培訓班,許非交給自己的深呼吸法,連忙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來,頗有節奏感。

    如此幾番,似乎真安穩了不少。

    「開始!」

    隨著一聲喊,她微微側著身,左手心裡托著一串紅珠,紅嫣嫣的珠串襯著皮膚,在燈光下像抹了一層薄薄的雪脂膏子。

    「給你。」

    「……」

    寶玉看著那手腕,一動不動,一眨不眨,只是痴了。

    李堯宗扛著攝影機從寶玉身後繞過,緊跟著一個大特寫,正釘在寶釵臉上。只見寶釵疑惑的抬起頭,那一雙杏目流連,竟似千斛明珠,美不勝收。

    好!

    他在心裡叫了一聲,這才是真正的工筆重彩美人圖。

    「……」

    寶釵見寶玉的渾渾痴態,連忙又垂了眼,右手的帕子一緊,輕輕貼著臉頰,似紅了腮,羞了雪,西山的日頭,落了那棵圓明園大槐樹的槐花……

    她只得把串子放在桌上,起身要走。

    這是個長鏡頭,李堯宗跟著移動,畫面向左一偏,只見黛玉穿著那件水紅領印花褙子,一隻腳蹬著門檻,嘴裡咬著手帕,正瞧著二人笑。

    寶釵微微一頓,道:「妹妹禁不得風吹,怎麼站在風口裡?」

    「我在屋裡的,只聽外面一聲叫喚,便出來瞧瞧……」

    黛玉慢慢的往前移步,一邊將帕子繞著繞著,直纏到了手背上,不看寶玉,只看寶釵,眼中絲絲縷縷的似笑似謔,「原來是只,呆雁。」

    寶釵裝作無事,連忙回身尋找:「呆雁在哪兒?我也看看。」

    「哎。」

    黛玉雙手一搭,把她輕輕按在椅子上,嘴裡慢悠悠的像含了顆蜜餞,又軟又甜又酸:「我一進來,它就飛了,飛了……」

    啪!

    手裡的帕子不經意一揮,正甩在寶玉眼睛上。

    寶玉「哎喲」一聲,捂著眼睛喊疼。

    黛玉這才轉過身,毫無誠意道:「因為寶姐姐要看呆雁,我才指給她看,不想失了手,我看看,還疼麼?」

    寶釵見狀,再坐不住,又起了身。

    「好!」

    饒是內斂如王扶霖,也忍不住喊了聲好。李堯宗更是驚喜萬分,約莫是開機以來最出彩的一場戲。

    這一段長鏡頭,寶玉的痴態,寶釵的羞怯,黛玉的精緻戲謔都表現的恰到好處。

    恰到好處,這四個字太難了,多一分則過,減一分則薄,須得準確拿捏住這種小女兒家的心思,才能表現出來。

    「剛才太好了,這個感覺就對了,就是我想要的釵黛。」王扶霖道。

    「張儷不錯,慢慢也找到狀態了。」任大惠接道。

    在旁邊觀看的鄧雲鄉也連連稱讚,一時間把張儷弄的不知所措。好容易大家散了,去準備下一場戲,她才緩緩找個地方坐下。

    「……」

    她摸了摸心口,也覺著非常奇妙,更主要的是自己可以沉下來了,不再像以前那般惶惶不安。

    「剛才演的真好,我倒真拿你當寶釵了。」

    「別恭維我了,你可比我好多了。」?

    張儷讓了個位置,又拿手帕給陳小旭擦了擦有點花掉的妝,道:「哎,今天結束早,我們去市場逛逛?」

    「好啊,我也想買點水果,順便……」

    陳小旭忽地靠過來,笑道:「再買盒磁帶,寶姐姐喜歡聽歌呢。」

    「你……」

    張儷臉一紅,索性伸出手,捏住她的臉蛋,「你再笑我,我就撕了你這張嘴。」

    「呀,饒了我,不敢了,不敢了!」

    陳小旭只覺臉蛋微痛,跟著那兩隻手又在肋下撓弄,直接倒作一團。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14
第五十七章 改劇本

    跟《西遊記》一樣,《紅樓夢》在很長一段時間也是只有一台攝影機。拍攝進度極慢,一個月大概能拍一集。

    後期任大惠又去借了兩台,稍稍加快,一個月能拍一集半。

    劇組開機半年,按劇本的內容來講,頂多拍了兩成。因為外景不好搞,各種等風等雲等鳥兒飛過。

    就像湘雲醉眠芍藥叢,劇組第一年去杭城西山公園芍藥圃踩點,第二年專門趕在花期過去,結果那年冷,很多花都沒開,只得紮了好些紙花。

    相比之下,室內戲就非常好掌握。

    許非進組近一個月,就見證了黛玉進府見賈母,以及元春省親回家等經典場面,算還了自己對這部劇的念想。

    然後,便輪到許老師上陣了。

    三月的夜晚還是很冷,爐子上燒著一壺水,燈泡在頭頂搖搖晃晃,那是從外面擠進來的風。

    許非裹著大棉襖,雙腳岔開伸到爐子邊烤火,手裡捧著厚厚的劇本。

    他上輩子對娛樂圈極熟,對劇組運作也不陌生,對演技流派也頭頭是道,但自己真的沒拍過戲。

    既然沒嘗試過,就得低下姿態,虛心學習,劇本他已經看了無數遍,,上面滿是密密麻麻的標註。

    即將拍的這場戲,是講賈府被抄,一干人被關進獄神廟。賈芸託了倪二的路子,冒充一個獄卒進來探監——獄神廟外景在泰山拍的,牢房在攝影棚。

    其中就有很多他覺得擰巴的地方,比如這段:

    「獄卒打扮的賈芸一下跪在了寶玉面前,哽嚥著:叔叔!

    寶玉一把抱住賈芸:你怎麼到這來了?

    賈芸急忙站起來,抹了抹眼睛,把寶玉拉到擺滿酒菜的桌旁:叔叔,請坐下!

    寶玉困惑不解地看著賈芸,慢慢坐下。

    賈芸擎起酒杯,強笑笑:叔叔,先前在家的時候,常想孝敬叔叔,一直沒個機緣,今兒……

    說著又哽咽起來。」

    瞧著擰不擰巴?這倆人完全各說各的,語言邏輯壓根不挨著!所以他在旁邊寫了一大段,準備跟導演溝通溝通。

    再比如這句:

    「賈芸:叔叔放心!我雖說沒讀過什麼書,可還知道申包胥哭秦庭的故事。」

    申包胥哭秦庭,許非不懂,專門去查了查,得知是《春秋左傳》的一則典故。

    申包胥是楚國大夫,楚昭王十五年,伍子胥助吳攻破楚國。申包胥赴秦國求救,秦哀公拿不定主意是出兵還是不出,申包胥便哭秦庭七日,終救昭王返楚。

    可以說,許非把劇本研究的通通透透,可越通透,問題就越多。他是三十年後的思維和審美,看這個年代的影視人物邏輯,總覺著有點呆瓜。

    「唉!」

    他讀著讀著,拿起筆又添上一句,忍不住搖了搖頭,隨手按下旁邊的錄音機。

    沒錯,許老闆是誰啊?腰纏十幾萬的狗大戶,錄音機說買就買!而且買來不為聽歌,專為拍戲。

    先自己念遍台詞,用機子錄下,然後重放,聽聽哪裡不對。如此反覆,自然就能提高。

    這招還是跟秦海路學的,嗯,這孩子現在才七歲……

    話說後世的演員,一般分為三個類型:

    第一種,理性大過感性,以秦海路、老段、馮元征為代表。

    第二種,感性大過理性,以前期的青哥、周公子、參加《極限挑戰》之前的孫洪雷為代表。

    第三種,瞎幾把演,以楊壽天、楊天寶、百花居士、電鰻為代表。

    所謂理性演員,都是純粹的技術流,案頭工作做的極為豐富,能將劇本吃到最透。拍一部戲四個月,前期準備可能就得三個月。

    等到了現場,一看是哪場哪場戲,上來就能演,而且穩准狠。

    對角色的控制力極強,善於設計,這個設計不是貶義,是一種表演技巧。

    比如《白鹿原》裡,秦海路兼任表演指導,李沁有個咬手指的動作,秦海路就讓她一根一根咬,最後說你咬小拇指的時候,那個弧度和姿態是最好看的。

    這就是一種設計。

    許非雖然很帥,但自問木有靚仔青的靈性,達不到臨場發揮的程度,只得做做案頭工作。

    「咕嘟咕嘟!」

    「咕嘟咕嘟!」

    水開了半天,一直在叫。

    他提起水壺,倒進一個搪瓷缸子裡,又往懷裡一抱,權當熱水袋,手裡攥著劇本走出門去。

    到了隔壁家,輕輕敲門。

    「誰啊?」

    門一開,露出歐陽的胖臉,表情挺意外,「許老師,有事兒麼?」

    「過兩天就拍咱倆戲了,我想再跟導演請教請教。」

    「哦,那你等會啊!」

    歐陽本身就娃娃臉,小虎牙,可愛掛的,現成天又在女孩子堆裡混,顯得愈發溫軟。他回去披了件衣服,一起跑到王扶霖房間。

    王扶霖見他們倆在一塊,便曉得為戲來的。

    「王導,沒打擾您吧?」

    「沒有,我還沒休息呢,你們後天就拍了,準備的怎麼樣?」

    「倒是對了幾遍戲,這不請您過過目麼?」

    「哦,那你們先演一段瞧瞧。」

    許非遂指了指劇本,歐陽點點頭,之前也排過一次。

    倆人稍稍拉開距離,許非先背對著,然後從懷裡摸出搪瓷缸子,假裝是食物,慢慢放在桌上。

    歐陽則滿臉疑惑,問:「你是……」

    他轉過身,喚道:「寶叔!」

    「你……是誰?」歐陽愈發驚異。

    「寶叔,是我!」

    「芸兒?」

    「叔叔!」

    許非說跪就跪,撲通一聲矮下身,語帶哽咽。

    「你,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歐陽連忙把他扶起。

    許非站起身,把對方拉到桌旁:「叔叔,請坐!」

    二人坐下。

    許非又道:「先前在家的時候,常想孝敬叔叔,一直沒個機緣,今兒……」

    他忽地頓住,二人相顧無言。

    王扶霖在旁看著,疑惑的扶了扶眼鏡,「演得挺好的,有什麼地方不理解麼?」

    「……」

    歐陽當然沒有,只瞧著某人。

    某人轉過頭,「導演,您就沒覺著挺彆扭麼?」

    「前面賈芸跟小紅還了帕子之後,就沒再出場,書裡沒介紹他後來幹什麼,劇本裡也沒寫。隔了這麼長時間,賈芸又冷不丁冒出來了,還假作獄卒來探監,我覺得這個過程得給觀眾一個交待。

    而且您看,寶玉明明問了,『你怎麼到這來了?』

    賈芸不答,偏讓他坐,跟著還說『之前在家的時候』云云,明顯答非所問,邏輯上也不通。

    人家問了,起碼得回一句,我現在幹什麼,聽到賈府被抄,就走通關係來看你,這樣才合理啊。」

    「……」

    一番話聽的歐陽直愣,還有點害怕,像黛玉啊,寶釵啊,湘雲啊都是老實孩子,導演讓怎麼演就怎麼演,根本無人異議。

    王扶霖也是一怔,隨後才記起來,這小子可是幫忙補全過探春線的!

    而且此話聽著有理,他本就是個虛心的,便問:「還有別的麼?」

    「還有這裡,寶玉回憶起賈芸給他送白海棠,還念了黛玉的詩。您看賈芸的反應,『彷彿被感染了,眼睛裡閃動著淚光。』

    賈芸是重情重義,但不代表他對誰都重情重義。他是賈家五房,生活貧苦,對賈府那幫祿蠹再瞭解不過,能有什麼感情在裡頭?

    還有這首詩,他可能都沒見過林黛玉,自己也說讀書不多,結果聽了首黛玉詩,竟會閃動著淚光……這有點太穿鑿了。」

    「獄神廟整場戲,都在刻意營造一種悲涼的氣氛,但其實不符合人物設定。寶玉可以悲涼,賈芸為什麼要悲涼,動不動就流下淚來?

    他只有三個地方應該黯然,一個說及寶玉現狀,一個提到母親過世,一個說起小紅境況。

    我覺著這樣才對,這才叫世情通透,恩怨分明。」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14
第五十八章 缺了點東西

    王扶霖沒怎麼看過《紅樓夢》,所以在開拍之前專門花了一年時間讀書,然後才敢出來籌備。

    與少紅大師比,王導絕對是專家,但其實也沒有那麼專精。比如他後來參加的一些節目和採訪,每一次都把黛玉進府的年齡說成十一二歲,但實際是六七歲。

    想想就不可能嘛!十一二歲了還跟寶玉睡在碧紗櫥裡,玩鬧呢?

    還有這個劇本,周領將八十回之後的內容,寫的還算通順合理。就因為王導沒理解,覺得可有可無,刪掉了很多重要內容。

    原本應該有十五集,結果只拍了六集,以至於潦草匆忙,毫無邏輯。

    當《紅樓夢》播出之後,這六集受到了狂風暴雨般的批評,當時評論界一片倒痛罵,都以為是拍失敗了。

    誰成想過了三十年,87版倒成了經典,並且有一幫子腦殘粉,完全無視缺憾的吹捧。

    周汝昌有句詩叫「首尾全龍第一功」,幾乎每次都被拎出來充門面,卻從未有人提到前面還有一句「朱樓搬演多刪落。」

    實事求是,87版很經典,但也有很多不足,以至於當年飽受批評的周領非常不理解,「人心這麼善變麼?藝術的標準都死了麼?」

    其實不是人心善變,只是時間過的太久。

    當人們懷唸過去的時候,總是習慣性的將美好放大。好比我們懷念從前,也總是說,唉,那時候真好啊……

    更何況,還有那麼一部滿腦袋貼著黃瓜皮兒的10版做襯托。

    話說回來,周領這會還在劇組裡,鄧雲鄉也參與進來,周汝昌先生也寫了幾封信,研究要不要修改,怎麼修改。

    因為許非提的意見,都直指命脈。

    比如賈芸救寶玉,總感覺缺少一個主要理由。

    他認寶玉當爹,是為了攀關係,送兩盆白海棠,是為了討好,但就因為這種交情,而達到捨命相救的地步麼?

    其中定有一個核心因素,周領琢磨許久,才在前面加了一句:寶玉對賈芸說,「改明兒我去跟鳳姐姐說說,許了你跟小紅的親事。」

    誒,這樣就順了。寶玉和鳳姐許了他們的婚事,雖然由於抄家,賈芸沒來得及跟小紅成親,但恩情有了。

    這兩個「善於鑽營,注重現實利益,有上進心,同時又重情義」的人,才會探庵救人。因為人性都是複雜的,沒有誰會那麼單一。

    諸如此類的細節推敲,幾人刪刪改改,最後拿給王扶霖看。

    王導也鬆了口氣,還好賈芸是個小配角,多句話少句話的事兒,不然拍攝進度又得受影響。

    …………

    「滋啦!」

    大勺燒熱,加寬油,倒進去半盤切好的肉片。

    猛火舔著鐵鍋底部,帶來強烈的油溫,這些油包裹著肥瘦相均的肉片,在炒勺的翻動下迅速蜷縮、變色,脂肪的香氣得以充分釋放。

    侯昌榮顛了幾下,將肉倒進盤中,開始做下一道菜。許非忍不住嘗了一口,眼睛發亮,「侯哥,手藝可以啊,不做大廚可惜了。」

    「不許吃道具!」

    侯昌榮把肉搶過來,吩咐道:「那個食盒遞我。」

    許非乖巧的遞過食盒,見他裝入四盤菜,一盤炸饅頭,又切了幾個鹹鴨蛋進去。

    賈芸探監,帶了些菜餚,便是這幾盤菜,由兼職道具師侯昌榮主勺。這位帥哥也是神人,長得好看,手特別巧,燒的一手好菜,還會唱戲,簡直完美!

    其實許非對他的印象,最早來自黃梅戲電視劇《孟麗君》,韓再芬主演,他在裡面演皇上。

    然後便是《都挺好》,演朱麗的爸爸。

    說起來他跟蘇大強同歲,怎麼形象差距就這麼大呢?當然品味沒法比,畢竟大強只喝手磨咖啡。

    侯昌榮裝好食盒,剛要遞給對方,想想還是自己拎著保險點。

    許非撇撇嘴,跟在後面上了一輛很舊的大客車,抬眼見陳小旭和張儷也在,奇道:「你們今天有戲麼?」

    「沒呀,我們去看熱鬧。」

    「看什麼熱鬧?」

    「當然是那個什麼都懂什麼會的許老師,到底是怎麼拍戲的。」陳小旭道。

    「嗯,看他究竟是不是個光說不練的主兒……」張儷道。

    倆姑娘說完,沒來由的笑作一團,彷彿真的很好笑。許老師卻很鬱悶,還真沒啥信心。

    不多時車輛啟動,嘎吱嘎吱的到了香山。

    許老師開始化妝,穿了身獄卒衣裳,他皮膚很好,不用撲厚粉,只是得稍微成熟一些——賈芸比寶玉要大幾歲。

    歐陽就特慘,披頭散髮,留著胡茬,臉上髒兮兮的。他演寶玉起初惶惶不安,越演越有自信,不僅下了苦功,還慢慢總結出一套方法。

    比如跟黛玉對戲時,心裡不斷暗示,我喜歡你,我愛你,我喜歡你……如此自然而然的反映到外在,便有了寶玉看黛玉的那種又痴又乾淨的眼神。

    許非很快化完妝,獨自到棚內轉了轉,見裡面有床,鋪著破草蓆,還有張桌子,牆壁上畫著惡鬼陰卒,雖是搭景,也有些可怖。

    所謂獄神廟,是設在監獄裡的一種廟堂,供奉獄神。罪犯剛押入,或起解赴刑前,都要祭拜一下。

    不過後世有個癸酉本《紅樓夢》,指出獄神廟應為岳神廟。岳的繁體字與獄字相近,由於傳抄錯誤或蟲蛀等原因,才變成了獄神廟。

    一字之差,就是兩個意思,岳神廟可是供奉山神的。

    開拍之前,王扶霖照舊把演員叫過去,道:「這場戲你應該比我熟,我不多說了。主要準備時間少,別緊張就行,我們慢慢來。」

    許非和歐陽走了幾遍位,確認差不多了,遂進行試拍。陳小旭和張儷站在角落,滿是興奮和期待,等著看許老師裝逼OR出醜。

    原版的賈芸吳小東同志,則雙掌拍下,就算打了板,「開始!」

    只見許非拎著食盒,沒有背過身,而是低著頭取出一盤盤菜餚。

    「你是……」

    歐陽坐在草蓆上,滿腹狐疑。

    「寶叔!」

    許非抬頭,一把摘掉帽子。

    「芸兒?」歐陽大為驚訝。

    「寶叔!」

    跪的動作沒有刪,這叫大禮。許非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被歐陽一把扶住,「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我聽聞賈府被抄,便求倪二哥走通了牢頭,這才能進來……」

    「停!」

    王扶霖看著不太對,琢磨了一下,道:「許非,你表情太過平靜了,看不出有情緒在裡面,再放開一點。」

    「明白了導演。」

    緩了兩分鐘,繼續試拍。

    「寶叔!」

    許非再次跪倒,神色激動。

    「停!」

    王扶霖喊道,「這次又太過了。」

    「停!」

    「停!」

    「停!」

    試了幾次,現場人都瞧出來了,許非特別用心,但不知怎麼地,明顯沒進入狀態。就是說,沒進入賈芸這個角色,看著很乾。

    「哎,你說他到底行不行?」陳小旭也擔心了。

    「肯定行,平時一套一套的。」

    「那可說不好,指不定就是個銀樣鑞槍頭。」

    倆人有些急,卻也幫不了忙。

    許非更是糟糕,明明準備的非常充分,台詞一遍遍的對著錄音改進,表情一遍遍的對著鏡子練習……怎麼一到現場,就變得乾澀,不順暢,似乎缺了點東西。

    他搖搖頭,自覺不能再繼續,索性喊,「導演,能不能給我點時間?」

    王扶霖也不強求,對這幫孩子都習慣了,道:「那調換一下順序,琥珀鴛鴦過來,先拍你們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5:14
第五十八章 缺了點東西

    王扶霖沒怎麼看過《紅樓夢》,所以在開拍之前專門花了一年時間讀書,然後才敢出來籌備。

    與少紅大師比,王導絕對是專家,但其實也沒有那麼專精。比如他後來參加的一些節目和採訪,每一次都把黛玉進府的年齡說成十一二歲,但實際是六七歲。

    想想就不可能嘛!十一二歲了還跟寶玉睡在碧紗櫥裡,玩鬧呢?

    還有這個劇本,周領將八十回之後的內容,寫的還算通順合理。就因為王導沒理解,覺得可有可無,刪掉了很多重要內容。

    原本應該有十五集,結果只拍了六集,以至於潦草匆忙,毫無邏輯。

    當《紅樓夢》播出之後,這六集受到了狂風暴雨般的批評,當時評論界一片倒痛罵,都以為是拍失敗了。

    誰成想過了三十年,87版倒成了經典,並且有一幫子腦殘粉,完全無視缺憾的吹捧。

    周汝昌有句詩叫「首尾全龍第一功」,幾乎每次都被拎出來充門面,卻從未有人提到前面還有一句「朱樓搬演多刪落。」

    實事求是,87版很經典,但也有很多不足,以至於當年飽受批評的周領非常不理解,「人心這麼善變麼?藝術的標準都死了麼?」

    其實不是人心善變,只是時間過的太久。

    當人們懷唸過去的時候,總是習慣性的將美好放大。好比我們懷念從前,也總是說,唉,那時候真好啊……

    更何況,還有那麼一部滿腦袋貼著黃瓜皮兒的10版做襯托。

    話說回來,周領這會還在劇組裡,鄧雲鄉也參與進來,周汝昌先生也寫了幾封信,研究要不要修改,怎麼修改。

    因為許非提的意見,都直指命脈。

    比如賈芸救寶玉,總感覺缺少一個主要理由。

    他認寶玉當爹,是為了攀關係,送兩盆白海棠,是為了討好,但就因為這種交情,而達到捨命相救的地步麼?

    其中定有一個核心因素,周領琢磨許久,才在前面加了一句:寶玉對賈芸說,「改明兒我去跟鳳姐姐說說,許了你跟小紅的親事。」

    誒,這樣就順了。寶玉和鳳姐許了他們的婚事,雖然由於抄家,賈芸沒來得及跟小紅成親,但恩情有了。

    這兩個「善於鑽營,注重現實利益,有上進心,同時又重情義」的人,才會探庵救人。因為人性都是複雜的,沒有誰會那麼單一。

    諸如此類的細節推敲,幾人刪刪改改,最後拿給王扶霖看。

    王導也鬆了口氣,還好賈芸是個小配角,多句話少句話的事兒,不然拍攝進度又得受影響。

    …………

    「滋啦!」

    大勺燒熱,加寬油,倒進去半盤切好的肉片。

    猛火舔著鐵鍋底部,帶來強烈的油溫,這些油包裹著肥瘦相均的肉片,在炒勺的翻動下迅速蜷縮、變色,脂肪的香氣得以充分釋放。

    侯昌榮顛了幾下,將肉倒進盤中,開始做下一道菜。許非忍不住嘗了一口,眼睛發亮,「侯哥,手藝可以啊,不做大廚可惜了。」

    「不許吃道具!」

    侯昌榮把肉搶過來,吩咐道:「那個食盒遞我。」

    許非乖巧的遞過食盒,見他裝入四盤菜,一盤炸饅頭,又切了幾個鹹鴨蛋進去。

    賈芸探監,帶了些菜餚,便是這幾盤菜,由兼職道具師侯昌榮主勺。這位帥哥也是神人,長得好看,手特別巧,燒的一手好菜,還會唱戲,簡直完美!

    其實許非對他的印象,最早來自黃梅戲電視劇《孟麗君》,韓再芬主演,他在裡面演皇上。

    然後便是《都挺好》,演朱麗的爸爸。

    說起來他跟蘇大強同歲,怎麼形象差距就這麼大呢?當然品味沒法比,畢竟大強只喝手磨咖啡。

    侯昌榮裝好食盒,剛要遞給對方,想想還是自己拎著保險點。

    許非撇撇嘴,跟在後面上了一輛很舊的大客車,抬眼見陳小旭和張儷也在,奇道:「你們今天有戲麼?」

    「沒呀,我們去看熱鬧。」

    「看什麼熱鬧?」

    「當然是那個什麼都懂什麼會的許老師,到底是怎麼拍戲的。」陳小旭道。

    「嗯,看他究竟是不是個光說不練的主兒……」張儷道。

    倆姑娘說完,沒來由的笑作一團,彷彿真的很好笑。許老師卻很鬱悶,還真沒啥信心。

    不多時車輛啟動,嘎吱嘎吱的到了香山。

    許老師開始化妝,穿了身獄卒衣裳,他皮膚很好,不用撲厚粉,只是得稍微成熟一些——賈芸比寶玉要大幾歲。

    歐陽就特慘,披頭散髮,留著胡茬,臉上髒兮兮的。他演寶玉起初惶惶不安,越演越有自信,不僅下了苦功,還慢慢總結出一套方法。

    比如跟黛玉對戲時,心裡不斷暗示,我喜歡你,我愛你,我喜歡你……如此自然而然的反映到外在,便有了寶玉看黛玉的那種又痴又乾淨的眼神。

    許非很快化完妝,獨自到棚內轉了轉,見裡面有床,鋪著破草蓆,還有張桌子,牆壁上畫著惡鬼陰卒,雖是搭景,也有些可怖。

    所謂獄神廟,是設在監獄裡的一種廟堂,供奉獄神。罪犯剛押入,或起解赴刑前,都要祭拜一下。

    不過後世有個癸酉本《紅樓夢》,指出獄神廟應為岳神廟。岳的繁體字與獄字相近,由於傳抄錯誤或蟲蛀等原因,才變成了獄神廟。

    一字之差,就是兩個意思,岳神廟可是供奉山神的。

    開拍之前,王扶霖照舊把演員叫過去,道:「這場戲你應該比我熟,我不多說了。主要準備時間少,別緊張就行,我們慢慢來。」

    許非和歐陽走了幾遍位,確認差不多了,遂進行試拍。陳小旭和張儷站在角落,滿是興奮和期待,等著看許老師裝逼OR出醜。

    原版的賈芸吳小東同志,則雙掌拍下,就算打了板,「開始!」

    只見許非拎著食盒,沒有背過身,而是低著頭取出一盤盤菜餚。

    「你是……」

    歐陽坐在草蓆上,滿腹狐疑。

    「寶叔!」

    許非抬頭,一把摘掉帽子。

    「芸兒?」歐陽大為驚訝。

    「寶叔!」

    跪的動作沒有刪,這叫大禮。許非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被歐陽一把扶住,「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我聽聞賈府被抄,便求倪二哥走通了牢頭,這才能進來……」

    「停!」

    王扶霖看著不太對,琢磨了一下,道:「許非,你表情太過平靜了,看不出有情緒在裡面,再放開一點。」

    「明白了導演。」

    緩了兩分鐘,繼續試拍。

    「寶叔!」

    許非再次跪倒,神色激動。

    「停!」

    王扶霖喊道,「這次又太過了。」

    「停!」

    「停!」

    「停!」

    試了幾次,現場人都瞧出來了,許非特別用心,但不知怎麼地,明顯沒進入狀態。就是說,沒進入賈芸這個角色,看著很乾。

    「哎,你說他到底行不行?」陳小旭也擔心了。

    「肯定行,平時一套一套的。」

    「那可說不好,指不定就是個銀樣鑞槍頭。」

    倆人有些急,卻也幫不了忙。

    許非更是糟糕,明明準備的非常充分,台詞一遍遍的對著錄音改進,表情一遍遍的對著鏡子練習……怎麼一到現場,就變得乾澀,不順暢,似乎缺了點東西。

    他搖搖頭,自覺不能再繼續,索性喊,「導演,能不能給我點時間?」

    王扶霖也不強求,對這幫孩子都習慣了,道:「那調換一下順序,琥珀鴛鴦過來,先拍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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