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從1983開始 作者:睡覺會變白(連載中)

 
Babcorn 2019-9-17 11:11:4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2 22639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17
第10章 創業未半而險些崩殂

嘖,社會人啊!

「看這一身飄若浮萍的氣質,就很尋常老百姓不同,特浪子。」許非搖頭讚歎。

其實他也沒想到,只覺得能在俱樂部熟練打球的,起碼能跟廠裡有點關係,結果一下摸到正主。

當然也多了個心眼,先勘探好地形,又在遠離工廠的一個地方找了家旅店。

吃過晚飯,眯了一小覺,等到九點多的時候,他才動身出發。換了套舊衣服,蹬著膠鞋,錢用手絹包好系在腰間,小刀也包好塞進褲兜。

抹黑到了俱樂部,大門緊鎖,街邊挑著昏黃的路燈。那位姓劉的男子,以及三位生面孔正在台階上閒聊。

年紀都挺大,能有三十多了。

「就差你了,快點!」

劉哥招呼他趕緊過來,低聲道:「我可告訴你們,一切聽我的,別出聲,別問東問西,明白麼?」

「知道知道,你放心。」

「找你就是信你,還有啥說的!」

許非一搭耳朵,尾音古怪的往上翹,典型的遼西口音。

他沒言語,默默跟在四人後面,先拐到紡織廠北邊,那裡黑漆漆的立著一扇小門。劉哥敲了敲,裡面沙沙聲響,一個黑影拿著手電靠近,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

「四個?有點多啊!」老頭略顯不安。

「人多你們掙的也多,快開門!」

「又不是你擔風險……」

老頭哼了聲,放幾人進來。他穿著背心,披著打補丁的藍色工裝,熟門熟路的在前帶路。

偌大的紡織廠,夜裡空曠的有些嚇人,他領到一間倉庫門前,「利索點,不能呆太久。」

「明白明白!」

老頭帶著人進去,劉哥在外邊把風。

那三位一進倉庫,眼睛都綠了,裡面滿滿登登都是各種布料,還是紡織廠完成計畫產量後,額外富餘的布料——否則也不敢私賣。

「那大堆的別動,這是滌卡(滌綸卡其布),這是滌棉紗卡(滌棉混紡卡其布),這是府綢(平紋棉織品),那是腈綸毛線……一匹三十米,白布一米兩塊,先給錢後拿貨!」

目前市面上的滌卡,一米要6元多現金外加3吋布票。這裡低了很多,買回去一轉手便是不錯的利潤。

那三位嘀咕了一小會,心痛又無比憧憬的開始掏錢。老頭瞅了瞅許非,問:「你要什麼?」

「師傅,有碎布頭麼?」

丫自覺檔次低,語調都降了幾分。

「啥?」

老頭一臉胡鬧的表情,沒好氣的往裡邊一指,「五毛錢一麻袋,自己撿去!」

「誒!」

這貨屁顛屁顛的跑過去,堆積如山,全是各式各樣的邊角料。

八十年代的基礎布料,以棉和滌綸為主,再加工成其他面料。像老頭披的藍色工裝,就是一種質地緊密、堅牢耐穿的粗斜紋棉織物。

中國叫勞動布,西方叫牛仔布,牛仔褲的牛仔。

他只挑大塊的撿,又跟老頭買了幾個麻袋,輕鬆松塞了三大袋子。說沉不沉,說輕不輕,就拿著有點費勁。

他再瞧那邊,立時嚇了一跳,三位兄弟扛著小山就過來了,比春運時的農民工還要誇張。

老頭今天收入不菲,態度也好了點,「幹這個講究細水長流,別貪多,行了該走了!」

他把門一推,幾人慢吞吞擠了出來。劉哥也挺樂,老頭上面當然有人,大家一塊分分,自己還能喝點湯。

於是乎,就在黑漆漆的大院裡,有四個滑稽的身影緩慢移動著。虧得許非身體好,不然能喘死,那三位更可以,一看就是干過重活的。

「呼……」

他走了半天,總覺著走不到頭,默默調整著呼吸,像背個龜殼一樣費勁抬頭,見小門就在不遠處,遂在心裡翻騰,給自己加油。

一步,兩步,三步……眼瞅著要抵達了,他忽然一頓足,有些放鬆的神經瞬間繃緊,彷彿觸電一般。

刷!刷!刷!

幾束光毫無預兆的從側面打來,頓時花花綠綠的看不真切,隨即就聽一聲喊:「站住!」

噝!

許非渾身一激靈,反應神經比腦子更快,來人是誰,有幾個,通通沒管。他把麻袋一扔,憑著之前的方向記憶,撞開門就跑。

「你們,你們……」

那三位砸了血本,捨不得扔,慌亂加懵逼的功夫已被對方狠狠撲上。

「別動!別動!」

「老實點!」

來人有七八個,有穿工人制服的,還有穿警服的。手電筒的光齊齊打在他們臉上,頭暈眼花,再一瞧那警服,瞬間全部崩潰。

老頭和劉哥抖得跟篩糠似的,有警方參與,說明上頭的領導肯定也栽了,妥妥的守株待兔。

「同志,警察同志……」

一個男人更是撲通跪地,痛哭流涕,「我第一次啊,我真的第一次,是我犯渾,是我投機倒把……」

「你們先看著。」

人家或許見的多了,壓根沒理,「跑了一個,我去追!」

……

「呼哧!」

「呼哧!」

許非跑出北門,剛拐上一條小街,就聽到後面追趕的腳步聲。他心裡一急,腳步又加快了幾分,只覺嗓子迅速乾熱。

艹他娘的老子重生一把,光陪你們跑步玩了?怎麼好死不死就趕上了?

那位劉哥顯然負責拉人,老頭是實際操作者,上面肯定有領導罩著。剛才那一出,明顯是東風吹到西風,從上到下基本玩完了。

「別跑!」

「警察,站住!」

許非不敢回頭,按照白天勘察的路線左拐右拐,一副不熟悉地形的樣子。

他感覺肺都快炸了,卻絲毫不敢減速,在體力消耗到警戒線之前,猛地往某條胡同裡一竄。

然後藉著黑漆漆的環境,翻過左邊的一道院牆。

院裡有兩間房,玻璃窗破了個洞,無人居住。他穿過院子,又從對面牆翻過去,就到了另一條街,跟著轉了兩轉,徹底消失。

「這小子還真機靈!」

就在他消失後的不一會,一個警察追了過來,瞅瞅不見人便曉得追丟了,「算你能跑!」

…………

許非回到旅店,自然各種鬱悶。

失敗啊!先帝創業未半而差點崩殂啊!

他越想越氣,不是氣誰,就是氣自己點子背。在前赴後繼的倒爺浪潮中,有多少賺錢的,就有多少撲街的。

摸著石頭過河,水性一半靠自悟,一半靠運氣,淹死了活該。

「唉!」

他緩了好半天,才勉強平復情緒,算了算餘額,還好,各種費用加起來才十幾塊錢。

「幸虧只倒騰碎布,不然就破產了。」

自我安慰了一下,這貨又平和了幾分,往床上一躺,開始反省得失。

沒溝營紡織廠是知名國企,樹大招風,多少眼睛盯著。還有找的人也不對,內外勾連的模式十分不穩定……

許非是個善於總結的傢伙,琢磨了半天突然回過味。

「嘖,路線就想錯了!」

他一拍大腿,雖說蠅營狗苟的不少,但不代表他也要走這種見不得人的途徑。

自己可是有正經單位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17
第11章 拉幫手

許非覺得自己就是個贛卵,思維轉變還沒通透。好在他善於反省,幾天之後,這貨就出現在了襄平紡織廠門口。

無論名氣還是實力,它都比不過沒溝營,待好歹是一家國企,該有的都有。

他又換上了那身人模狗樣的行頭,舊皮鞋擦得鋥亮,頭髮抿了又抿,配上沉穩的姿態,無形中大了好幾歲。

他直接到了值班室,遞上花了一包煙才將「旅遊」改成「出差」的單位介紹信。

「鞍城曲藝團?」

老師傅很狐疑,但身份不是假的,遂叫來了相關負責人。是個三十多歲的女同志,姓胡,頭髮蓬鬆捲曲,挺時髦的樣子。

「您好,我就叫您胡姐了。」

許非跟她握了握手,道:「是這樣的,我們團想採購一些碎布,您也知道鞍城沒有紡織廠,我就到這兒瞧瞧。」

「你們要碎布做什麼?」

胡姐也奇怪,碎布的用途有很多,但限於生產條件不足,現在基本等同於垃圾,一般無償轉給各大工廠,擦洗機械用。

「這不開人代會了麼,團裡聽從號召組織開會學習,還有下個月就是建黨節,下下月建軍節,然後國慶、中秋……您知道曲藝團活動多,我們就想買點碎布回去佈置佈置,搞搞氣氛。」

「碎布能搞什麼氣氛?」

「用處可多了!」

許非掰著指頭給對方講,道:「把那些碎布裁成細條,綁在一起繫個結,是不能做個綵帶綵綢啥的?還有幾片布往起一拼,就是個衣服罩,再不濟也能扎個墩布、假花……」

「衣服罩?」胡姐又不懂了。

「就是,呃,比如開會的時候,領導覺得熱把外套脫了。就那麼掛起來吧,不雅觀,還容易髒,弄個像這樣的布套,給它罩起來。」

他一比劃,對方馬上就明白了,不由眼睛一亮。

這可是個好點子啊!她不曉得這個年輕人是故意說的,還是無心之失,反正自己拿回去照貓畫虎,肯定能出彩。

開會學習嘛,是個單位都要搞,紡織廠也不例外,這要給領導弄個衣服套,簡直四面八方露臉。

身份沒問題,理由正當,瞧著還順眼,胡姐一下子就熱情幾分,「既然這樣,我就領你去看看,具體到庫房再說。」

「誒,那就謝謝了。」

倆人進了大院,拐到一間倉庫,裡面堆滿了各式布料。

「你來的挺是時候,明天就讓機床廠拉走了。」

胡姐指著一座小山高的碎布頭,道:「我也不知道你要什麼樣的,自己挑吧,我就不收錢了。」

「這可不行!」

許非連忙擺手,道:「您心意我領了,可一碼歸一碼,我也不想因為這點便宜就讓您擔責任。」

「呵,你還挺老成的。那行,就兩毛錢一麻袋,能拿多少拿多少。」胡姐看他愈發順眼。

當即,這貨就pia在布頭堆裡開始劃拉。

跟沒溝營的差不多,都是棉、滌綸、滌棉混紡,他心裡早有主意,多挑著棉布拿,尤其是勞動布。

不多時,就撿了四麻袋,又買了十幾根鬆緊帶。

成本才一塊錢!

過完一套手續後,胡姐親自送他出來,表示以後有機會再合作。許非只能默默流淚,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白瞎了十幾塊錢,還特麼差點崩殂。

…………………

午後,小院。

進入六月份,天氣愈發炎熱,屋裡基本呆不住人了。

陳小旭靠在床上,捧著一本紅樓夢已經看了兩個小時,小臉白淨,連滴汗珠都沒有,彷彿隔絕了人間煙火。

許是受那個討厭的傢伙影響,她最近也時常請假,別問,問就是讀書備課,為拍戲做準備。

行吧,話劇團真心希望自家能走出一個林黛玉,給予了最大限度的容忍。

「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遂起身解懷整衣。襲人過來給他系褲帶時,剛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冷粘濕的一片,嚇的忙褪回手來……說到雲雨私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姣俏,遂強拉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之事……自此寶玉視襲人更自不同,襲人待寶玉也越發盡職。」

陳小旭咬著大拇指,再次讀到這段賈寶玉初試雲雨情,不由喃喃道:「寶玉既是喜歡黛玉,為什麼又跟襲人有了肌膚之親?後面黛玉還叫襲人好嫂子,莫非她是不介意的?」

說罷自己搖搖頭,道:「她肯定在意的,許是王夫人把襲人的月例提到二兩,她才開這個玩笑。可是又不對,黛玉應該知道二兩銀是賈家姨娘的月例,她竟是允許男人三妻四妾的?」

姑娘陷入了邏輯深坑,想了半天索性把書一摔,生起無緣由的悶氣。

她最初讀紅樓夢,純由著自己的性子,看到的是寶黛兩小無猜,情真意切;是黛玉多才多情,紅顏薄命。

但在京城聽過某人的一番話後,才發現紅樓夢居然可以這樣剖析,於是不知不覺中,角度就發生了些許轉變。

陳小旭是個標準的悶騷性子,貌似文靜嬌弱,實則牙尖嘴利,對著生人老老實實,對著熟人胡天胡地。而她又不愛表達,難以付出真心,有事自己憋著。

她窩在床上亂想,一會想到黛玉,一會想到自己,一會又想到準備考試的男朋友,如果考上了,必定天各一方,不知何日才能……

「啪啪啪!」

「啪啪啪!」

姑娘正在難過,忽然身子一顫,跟著便按捺不住的抓狂——敲他們家窗戶的只有那個混蛋!

她趿拉著鞋過去,那孫子就在外面比比劃劃,一嘎巴一嘎巴的聽不見響。

「你來做什麼?」她打開窗戶。

「哇這麼熱的天你還關窗戶,也不怕悶死。」

「我樂意,你……咦?」

陳小旭見對方灰頭土臉,跟從地裡爬出來似的,奇道:「你幹什麼去了?」

「等會再說,我問你,你們團是不有個廢棄的小倉庫?」

「有啊。」

「平時有人看著沒?」

「沒,沒有。」

「那太好了,快帶我過去!」

他露出一口白牙,愈發像一隻躁動的潑猴。

「你說清楚,到底幹什麼?」姑娘被搞的雲山霧罩。

「自己出來看。」

他把人叫到外面,指著院裡的四個麻袋,「你可不知道我怎麼扛回來的,好傢伙,兩輩子都沒幹過這體力活!」

「這是什麼?」

「布頭啊,兩毛錢一袋收的。」

「你收它做什麼?」

「當然是賺錢了,哎……」

許非端詳了對方一陣,笑道:「我正好缺個幫手,要不你幫我一塊干?」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18
第12章 小生意

陳小旭覺得自己瘋了。

不僅領著許非跑到廢棄小倉庫,把那四麻袋碎布藏好,還鬼使神差的跟著他進了一個俏寡婦家裡。

她就覺得挺新鮮的,新鮮中還帶著一絲刺激,這感覺可從來沒有過。

那女人二十多歲,精神氣很差,屋裡沒啥擺設,唯一值錢的就是一台縫紉機。此人姓方,張桂琴的遠房親戚,不怎麼來往。丈夫去年死了,孩子上小學,活得挺艱難,那縫紉機還是結婚時的彩禮。

「姨,您看這個能做不?」

他拿出一個圖樣,女人瞅了瞅,弱聲道:「以前沒做過,我也說不好。」

「就是把布片拼起來,這有分解圖。」

他又取出幾張小紙片,陳小旭探頭觀瞧,見紙上畫著些宛如幾何圖形的東西,大小形式不一,還標著尺碼。

緊跟著,他又掏出四塊藍色的長布條,兩條較深,兩條較淺,按照深淺相間的順序擺在桌上,道:「這是一個面,您先裁一裁,再拼成一塊,長30cm,寬24cm。」

女人理解了一會,才點頭,「我試試吧。」

她按照要求將布條剪裁,踩著縫紉機,咔嗒咔嗒很快就完成了。許非拿起一瞧,尺寸合適,針腳密實,深色線嵌在布條中間,很好的被藍底掩蓋。

「難怪都誇您手藝好,不比大師傅做的差。」

「沒,沒有……」

女人性格非常內向,不過也有了點自信,跟著又做了幾個面,往起一拼。

陳小旭瞧明白了,奇道:「你是做書包麼?」

「什麼書包,這叫女式單肩挎包。」

許非拎起這個雛形包,道:「上面再加兩條帶子,要長一點,正好你試試,看看尺寸。」

姑娘接過來放在腰間,感受了一下到肩頭的長度,「到這差不多了,跟我身高不一樣的怎麼辦?」

「我買了調節扣,可以調長短的。」

「那開口呢,你有拉鎖麼?」

「不用拉鎖,咱們用盤扣。」

「盤扣……」

陳小旭在腦袋裡想像了一下,意外的還挺合適。

女人在這方面似乎天賦異稟,頓時也激發了靈感,十分主動的參與設計。最後,在倆人的綜合意見下,一款簡單大方的女士挎包新鮮出爐。

方姨摸在手裡看了看,也挺歡喜,「我覺著有點素,能不能加個花草啥的?」

「可以啊,我給你個圖樣。」

許非的口袋就跟哆啦A夢似的,又翻出五個紙片。除了一個能看出是帽子外,其餘的都是不圓不方,古古怪怪。

「你先拿紙練熟,再用布剪裁。我都編上號了,1、3、5用白色,2、4用灰色。」

方姨不明所以,但勝在聽話,鼓搗半天終於加上了圖案。效果顯著,足以讓兩個女人雀躍,眼睛都在閃閃發光。

「姨,按這個標準,做一個包需要多久?」

「兩個小時吧。」

「兩個小時……」

許非估算著成本,道:「那您做一個五毛錢怎麼樣?先做六個,三個挎包,三個手拎包。」

「五毛錢?」

方姨一愣,不是嫌便宜,而是太照顧自己了。

五毛錢聽著不多,但她一天做六個,就是三塊錢。若是生意好了出貨量大,一個月就是九十塊,比很多人的工資都高了。

這麼一想,女人反而有點擔憂,「你倒騰這個不會出事吧?」

「能出什麼事?我這麼機靈。」

好說歹說,女人才戰戰兢兢的同意合作。沒辦法,有些人老實慣了,天上掉下一張餡餅都得掂量掂量,是撿起來吃還是繞過去。

隨後,許非給方姨留了幾張圖樣,約好明天拿貨,便帶著陳小旭出了屋子。

倆人走在路上,那丫頭擰著脖子,又開始瞅啊瞅。

「我都是在書上看的,自己琢磨了好長時間才決定試試。」

他不等對方詢問,就主動坦白:「我想現在城裡人也有點錢了,應該能有人喜歡。你別害怕,明天我自己去賣,出了事跟你沒關係。」

「呸!」

陳小旭啐了一口,哂道:「在你眼裡我就是那種人麼?你想去哪兒賣?」

「鞍鋼吧。」

「哦,那倒是個好地方。」

姑娘點點頭,又強調一遍,「明天記著叫我,不許擅自行動!」

許非反倒奇怪了,問:「你不是挺煩事兒的麼,幹嘛這麼積極?」

「我煩的是無趣事,這是有意思的,我為什麼不參加?」

「行吧。」

他不置可否。

臨近傍晚,正是下班時間,街上一水的白襯衫和自行車,衝開還很高的太陽,碾著這個時代的塵土,洋洋灑灑。

倆人都不說話了,陳小旭低著頭,不曉得在想什麼。

許非更是走神,明明跟一個嬌俏刻薄,又弱柳扶風的妹子壓馬路,但在腦子裡閃過的,卻是上輩子那個熱衷DIY裁縫,幾近成婚的溫柔身影。

回不去了。

………………

許非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他娘的騎著自行車,車上坐著陳小旭,然後一起去投機倒把。

倆家人也很奇怪,孩子們突然黏乎起來,一天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幹嘛——咱也不敢問啊!

姑娘側坐在後座,手裡抱著大包袱,另一隻手猶猶豫豫,不曉得該扶還是不該扶。最後還是很保守,把著車座一直挺到了目的地。

他們腳下是一座界限分明的城市,被一條長長的鐵路整齊分割,路東是鞍鋼家屬區,路西是工民區,北邊是鞍鋼主廠區,南面才是市區。

許非挑的地方就在東北角,找了塊樹蔭地方,大包袱皮一鋪,六個包明明白白。

不遠處就是一個巨大的廠門,裡面有街道和公交車,一眼望不到頭。另一邊是密麻麻的住房,附近還有一家醫院。

「這就是鞍鋼呢!」姑娘羨慕道。

「是啊,鞍鋼!」

許非語氣複雜,感觸更深。

從解放後到九十年代初,鞍鋼重要到什麼程度?中央某一個階段的五年規劃,核心思想便是集中全國資源,全力建設鞍鋼。

當時從各地調來500多名縣地級以上幹部,又從中南、華南地區招來500多名高文化的工程技術和管理人員,就為了填充缺口。

有個東北籍作家描述道:「那時候一大批工廠在遼闊空曠的黑土地上拔地而起,然後才有了城市,這些工廠才是城市的主幹。」

八十年代還是鞍鋼的輝煌期,十幾萬職工,五百多家附屬單位,從醫院、幼兒園、中小學,甚至殯儀館、消防隊、農場、理髮店樣樣齊全。

真真正正的,支撐著這座城市的命脈。

「叮鈴鈴!」

「叮鈴鈴!」

倆人等了一小會,很快到了午休時間,大批大批的工人出現在各處廠區,家屬樓、醫院、市場等地方也騷動起來。

劉曉曼是鞍鋼醫院的一名護士,父親和兩個哥哥都在廠裡,位置不低,母親和姐姐也在集體企業,典型的根正苗紅。

她年紀最小,自幼嬌慣,喜歡新鮮事物,花錢也有點大手大腳。

就在剛剛,她跟同事惹了一肚子氣,沒心情吃飯,便想出去逛逛。本要去百貨商店,結果一出大門,就瞧見對面有兩個奇怪的傢伙。

一男一女,女的靠著自行車,男的蹲在地上,還鋪著一塊布。

賣東西的?

劉曉曼眼睛一亮,這不是京城或南方,在鞍城瞧見一個擺攤的太稀奇了!她也不管什麼百貨商店,顛顛過了馬路。

「有人來了!」

陳小旭頓時緊張,覺得應該招呼兩句,卻又開不了口,隨即就聽見那貨開始忽悠,「來看一看啊,挎包拎包,純手工製作,自己找的料子,款式新穎,結實耐用,保你找不到第二家……」

好大的口氣!

劉曉曼撇撇嘴,自己什麼好東西沒見過,結果眼睛往下一搭,立馬離不開了。

六個小包顯得有些寒酸,但那樣式、風格,確實是沒見過的。

她隨手拿起一個挎包,藍色打底,正反兩面也是藍色,色彩相間,深淺均勻過度,毫不突兀。

上面縫著兩條細帶,可以挎在肩頭。沒有拉鏈,縫著兩排小巧的蝴蝶盤扣,像旗袍那樣扣在一起。

而最吸引她的,是正面右下方,有一個新穎的裝飾圖案。

乍一看還沒瞧出來,仔細一瞅,卻是個戴帽子穿白裙的小女孩。風格怪異,帽子把臉全部遮住,沒有五官相貌,身體也非常小,但組合在一起,比例卻極其協調。

劉曉曼越看越愛,若沒有這個圖案,整體就很老氣,可加上之後,竟意外的透著一股十分舒服的感覺。

她說不太清楚,在後世倒有一個標準詞彙可以概括,小清新。

「這個多少錢?」

「六塊!」

陳小旭瞪大眼睛,哥,之前不說五塊的麼,五塊她都覺得貴咧!

「六塊?你還真敢要!」

劉曉曼也嚇一跳,盯著這個年輕的攤主,「你膽子夠大的,不怕我把你舉報了?」

「一看您就是新時代的好青年,跟那些腦筋僵化的老傢伙不一樣。您這麼青春靚麗,活波可愛,有我的包錦上添花,沒我的包照樣好看,幹嘛做舉報這種無聊的事兒?」

許非半點不慌,巴拉巴拉又來了一段。

「哈哈!」

劉曉曼一樂,「你嘴還真貧,不知道的以為你京城人呢!不過你這包是貴了,再便宜點。」

「小本生意,就掙個辛苦錢,您看我這料子,這手工……」

「拉倒吧!一看就是勞動布,你要用絲綢,我給你十塊都行。」

「絲綢也做不了包啊,勞動布土了點,但結實耐用,你背三天跟背三年能一樣麼?再說您看這款式,不是我吹,市面上找不到第二家。」

倆人掰扯半天,許非咬死了六塊錢,見火候差不多了才裝作無奈的樣子,又摸出個東西,「這也是我準備賣的,您要誠心買,一口價六塊,我送您一個。」

劉曉曼接過一瞧,是個巴掌大的紅色布袋,長條形,上有一枝孤零零的竹子堅韌挺拔,袋口用鬆緊帶紮著,簡約又美觀。

「這是筆袋,裝個鋼筆、橡皮、小梳子啥的都很方便。」

「筆袋……」

劉曉曼又喜歡了,無論挎包還是筆袋,其實都挺粗糙,但勝在那一絲靈動設計和超脫這個年代的審美品味。

現在的衣飾方方正正,古板嚴肅,半毛錢的創意都木有。

「行,六塊就六塊!」她也不墨跡了。

「敞亮!這有挎包和手拎包,您看看哪個合適?」

劉曉曼試了試,還是挑了挎包。一直到她抹身離開,走出老遠,陳小旭還在愣神,「這,這就賣出去了?」

「是啊,賣出去了。」

「那可是六塊錢呀?」

「小意思,這才剛開張呢!」

許非把錢塞進兜,也是意氣風發。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18
第13章 理想

人都有個通病。

自己幹了什麼事,或者碰到了什麼事,只要能搔到內心癢處,就千方百計也想搔搔別人。不存在例外,沒人憋得住。

劉曉曼回到醫院時,午休還沒結束,一群小護士正聚在屋裡嘰嘰喳喳。

「曉曼回來了,中午吃飯沒?」一位同事招呼道。

「沒吃,去街裡逛了逛。」

她從對方跟前經過。

「下午三點開個小會,別忘了啊!」另一位同事告知。

「嗯,知道了。」

她擦過第二個人身邊。

「又去百貨商店了?你這一個禮拜去三五次,真夠厲害的。」

「你羨慕你也去啊!」

「喲,人家裡頓頓吃肉,香油都當水喝,我可比不了,是吧曉曼?」

她大踏步踩過幾個開玩笑的年輕妹子,臉色已然不太好看。當她走到最裡頭,正想著兜回來再轉一圈時,忽聽有人問:「哎曉曼,你這包挺好看,新買的麼?」

刷!

妹子一秒換畫風,笑得跟朵月季花似的,「是啊,我剛買的,你看看怎麼樣?」

她把包捧到對方手裡,人家瞧了瞧,讚道:「款式不錯啊,簡單大方還實用。這是勞動布吧,那可夠結實的……」

倆人一談論,頓時引了眾人圍觀。小護士都是二十左右歲,接受新鮮事物,眼界也相對開闊。

「這是盤扣吧?以前都是做旗袍馬褂的,沒想到還能縫在包上。」

「做工糙了點,樣式倒挺新穎的,哎我喜歡這個圖案,真可愛。這包多少錢?」

「什麼,六塊?曉曼你太大方了,頂多值三塊!」

「一邊去,這叫設計懂麼?沖這個圖案,六塊錢就挺值的。」

「是吧是吧,以前就沒見過這麼畫的。」

劉曉曼被圍在中間,成為話題焦點的感覺讓她心情舒暢。正此時,又有人問:「你是在百貨買的麼,我昨天去怎麼沒看見?」

「不是百貨……」

她噓了一聲,低聲道:「這是擺攤賣的,就在斜對面,你們別出去亂說,領導知道要處分的。」

「擺攤!」

妹子們眼睛一亮,攤販在京城和南方已經很常見,但在以廠為家,鐵飯碗觀念根深蒂固的鞍城還是挺新鮮的。

她們紛紛點頭,「明白明白,我們絕對不說。」

「嗯,絕對不說。」

才怪咧!

……

自開門紅之後,生意就迅速面臨倒閉的危險。除了吃瓜路人過來瞅瞅外,再沒賣出去一個。

陳老闆憂心忡忡,許老闆老神在在,甚至還蹲在地上看起了紅樓夢。

「都好半天了,你還有閒心看書?」

「不然呢,我還能強拉人家買麼?」

「那也想想辦法啊,要不我們換個地方?」

「不用,就這片挺好。」

許非瞧著一臉焦急的陳小旭,笑道:「別擔心,我們再等等,等下班人流就多了。」

「多了也未必買你的包,我看你賣不出去怎麼辦?」

「那也賺了,我一個成本才幾毛錢。」

嘁!

陳小旭不能不講義氣的走掉,只得陪著乾等。

又過了一段,鈴聲再起,暮色黃昏。鞍鋼可比紡織廠壯觀多了,正式的臨時的,工廠的集體的,下班的倒班的,還有接孩子、買菜的家屬等等。

十幾萬人呢,即便出來十分之一,也足以用人頭攢動來形容。

許非合上書本,擰了擰腰,一副備戰的姿態。陳小旭又開始緊張,盯著不斷湧出的人群,川流不息,似永不停歇。

她猛的一眨眼,只見有一小股從醫院出來,離開大部隊,穿過馬路直奔攤位。個個青春靚麗,衣著幹淨,一瞧就是家境優越的孩子。

「喲,還真有一個。」

「快來看看,曉曼買的是不是這款?」

姑娘們擠在攤前打量,還剩五個布包,白裙少女的已經賣掉了,剩下的圖案都不相同。

有的是幾筆花草,有的是憨態可掬的小熊,有的是兩個人頭剪影……總體風格皆是清新可愛。

「這個怎麼賣?」

一個妹子掃了眼,抱住小熊包就不撒手。

「六塊。」

「不說送筆袋麼?我有麼?」

「都有都有!」

他又取出個白色筆袋,很大方的作為贈品。妹子也沒矯情,有劉曉曼打樣兒,特爽快的付了款。

另個姑娘一瞧,也忙掏錢買了剪影,生怕被人搶去。還有的確實不中意,問:「你有別的圖案麼?」

「今天就這些了,不過你們喜歡什麼,可以提前訂做,像自己的名字啊,生肖啊,包括人像都可以。」

「人像?」

「比如這樣……」

許非摸出鉛筆和紙,三兩下就完成了一張簡筆畫,往外一展,「像不像你?」

「哇!」

對面的姑娘睜大眼睛,那畫像亂蓬蓬的頭髮,遮住大半張臉,蜷著胖胖的身體正在呼呼大睡。

限於裁縫工藝的落後,沒有描繪五官,只是一個輪廓,但那種古怪的精準感,確實抓住了她的特徵——圓潤,可愛。

開玩笑!

許非可是正經的美術專業,從底層設計一步步爬上去的,深暗客戶群的不同需求。八十年代的妹子,哪見過後世的萌系畫風?

「我就要這個!」對方瞬間敗下陣。

「訂做的還要貴點,八塊錢。」

「八塊……八塊也行!你明天能過來麼?」

「得過三四天吧,手工製作挺費時間的。不過只要你確定,我一定做出來。」

「行,那我等你。」

陳小旭在旁邊看傻了,一串數字在腦袋裡轉來轉去。

六個包都賣掉了,還有一個訂做的,光到手的就三十六塊。那孫子的車費、食宿、原料費、加工費,全部的成本都回來了。

一天三十六,一個月就是一千零八十,放以前她想都不敢想……

交流了半天,護士們嘰嘰喳喳的走了。許非攥著一沓錢捋了又捋,鄭重其事的塞進衣兜。

「總算有點安全感了。」

他拍了拍口袋,溫熱熱的,是令人心安的感覺,跟著轉頭一瞧,卻發現小夥伴在發愣。

「怎麼了?」

「……」

陳小旭顯然受到了衝擊,擰著眉毛道:「這錢來的也太快了,我有點害怕。」

「怕什麼?我們又沒犯法,頂多打個擦邊球,再說賺錢多還不好麼?」

「賺錢多好麼?」姑娘傻乎乎問了句。

「那你覺著什麼好?」許非樂了。

「很多呀,像讀書,詩歌,旅遊,愛情……我覺得都很美好。」

得!

小姑娘年輕輕的不知人間疾苦。

許非面衝著她,一本正經,「我跟你講,經濟獨立才是一切美好的前提,錢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別的都得靠後。」

「這我可不同意,做人得有理想,理想更偉大。」

「不,錢和理想一樣偉大。老祖宗早就教過我們『衣食足而知榮辱』,馬克思也教導我們『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只不過現在的人不承認罷了。

我們要尊重錢,也尊重理想,這才是最體面的生活方式。」

「……」

陳小旭想了半天才勉強接受這個觀點,「那,那你的理想是什麼?」

「我麼……」

許非笑了笑,「你猜!」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18
第14章 千元戶

「叮鈴鈴!」

「叮鈴鈴!」

下午,勝利小學準時響起了放學鈴,一群穿短袖衫和小裙子的屁孩子瘋一樣跑出來,立時喧如鼎沸。

其中又有一個系紅領巾的小胖子,先撲到爺爺懷裡,然後拽著老頭就四處踅摸。

「你找啥呢?」爺爺納悶。

「哎呀,我找,我找……」

小胖子瞅了一圈,忽然眼睛一亮,撒開手就奔向一個小規模聚集的人堆裡。都是學生和家長,圍著一男一女,地上鋪著兩塊廢布,齊整整擺著十二個書包。

「我要那個腦斧!腦斧!」

「給我小兔子,媽媽,快買小兔子!」

「我也要兔子,快點快點!」

「嗚嗚……嗚嗚……」

「哎喲別哭別哭,下次再給你買。」

吵吵嚷嚷中,小胖子終於擠到裡面,急慌慌的招手:「爺爺,快來啊,快來啊!」

老頭近前一瞧,才明白怎麼回事。他隨手拿起一個,那種老式的翻蓋書包,只不過色彩比較鮮亮。

搭蓋不是方方正正,而是做成了一個小猴腦袋的形狀,耳朵尖尖,還有眼睛和大大的嘴巴,正笑嘻嘻的看著自己,活靈活現。

再看小攤上,應是十二生肖齊全,但已經少了一大半。還有幾個撞生肖的孩子,臉紅脖子粗的互相爭搶。

「爺爺,我想要這個!」

小胖子早拽過一個龍頭書包。

「多少錢?」

「七塊!」

「啥?你咋不去搶啊?」老頭一瞪眼。

「瞧您說的,您買一米布還六塊錢呢,還得搭張布票。一米布能做件衣服麼,不能吧!那七塊錢買個書包虧麼?您看這布料結實耐用,背幾年都沒問題,再看這款式,滿大街您能找出第二個麼?」許老闆道。

「大爺,這是生肖書包,鞍城就這一份。您孫子屬龍的吧,一看就聰明,將來肯定鯉躍龍門,飛黃騰達,有大出息!」陳老闆道。

「爺爺,我上回就沒搶著,給我買一個吧。」小胖子也可憐巴巴的瞅著老頭。

老頭頓時心軟,而且那姑娘說話中聽,我大孫子必須有出息啊!

當即,他摸出個手絹,心疼無比的數出七塊錢。反正不管怎麼著,小胖子得償所願,忙不迭的背上書包,再瞧瞧眾人,自覺也能姓趙了。

83年的全國職工平均工資是六十多塊,是挺窮,但也沒有辣麼窮。從放學開始不到一個小時的功夫,十二個書包全部賣掉。

許非一邊數著錢,一邊感慨:「女人和孩子的錢最好賺,果真至理名言。」

「誰說的?」

「魯迅。」

「他說過這話?」陳小旭很神奇。

「哎,那都不重要……」

許非收好錢,腳一踢支撐架,「不過你現在可以啊,剛開始都不敢張嘴,現也能幫我吆喝了。」

「我又不是吃乾飯的,就不許我學習向上麼?」

逐漸激活經商天賦的陳小旭翻了個白眼,抖了抖廢布捲成一捆,那邊剛啟動,她就熟練的往後座一跳,乾淨利落的攜款潛逃。

倆人絕不戀戰,賣完就走,賣不完也得走——這是前幾天差點被混混堵住的經驗。

話說許非進行這項投機倒把的行為,已經一個多月了,如今是八月,夏季的酷暑已漸漸收斂。

其實碎布DIY產品有很多,手套、帽子、背心、內褲都可以。

不過手套帽子沒市場,背心利潤低,內褲不敢當街賣,那叫傷風敗俗。所以許非最初就確定了路線,只做包。

他在鞍鋼醫院賺到第一筆錢後,沒有趁熱打鐵,而是跑到了糧站附近,那邊也是有錢人。

第三天則跑到了商場門口,第四天又回去了鞍鋼……就這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大大降低了風險程度。

他每天都在記錄消費者類型,比較分析,細化市場。最後發現年輕的女同志多喜歡挎包,上點年紀的喜歡手拎包,或許手拎包容積大,看起來更實在。

所以賣了一段時間後,許非決定減少手拎包產量,主打挎包。每天六個,賣完就回,賣不完的就告訴方姨等等,清掉庫存後再開工。

這讓倆人沒有任何壓力,連帶著生意也越來越好,後來陳小旭提出建議,於是又發展了書包業務。

他做了小小改動,在包裡隔出幾個區域,有專門放書本的,放文具盒的,放雜物的,放水杯的……看起來更精緻一些。

然後便是獨家配方的十二生肖。

許非自己也沒想到,僅僅將翻蓋改變形狀,再加些碎布點綴,就能受到如此大的歡迎。

沒辦法,在精神生活極度匱乏的年代,往衣服、物品上印個畫,印個字都能掀起一股熱潮,何況是十二生肖這麼有血脈基因的東西。

誰小時候沒買過旅遊區的辣雞生肖紀念品咧???

卻說倆人避開小道,寧願繞遠也順著大路往家走。陳小旭一手把著車座,對前些天的事情還心有餘悸。

「你說那幾個人為啥要攔我們?」

「看我們掙錢眼熱唄。」

「可我們無仇無怨的,至於這樣麼?我看有個人還拿刀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就算無財可取,損人不利己的傢伙也多了去了。」

許非也後怕,道:「當時幸虧我機靈,拽著你就跑,不然肯定被堵住了。我看啊,咱們的生意也做不成了,這一個多月東跑西顛,再搞下去遲早栽了。」

「你的意思是,不賣了?」

「先緩緩吧……」

許非頓了頓,回頭笑問:「怎麼,捨得麼?」

「我有什麼捨不得的,賺的本來就夠多了。」她皺了皺鼻子,一臉被瞧不起的樣子。

說著說著,倆人便拐了個彎,跑到那個廢棄小倉庫。

許非先從窗戶跳進去,再把陳小旭接進來,瞧著姑娘身手敏捷的扒窗檯,不禁十分糾結:我把林妹妹帶成這德行,到底是好是壞?

老實講,他並沒有什麼愛慕之情,只覺得對方身世堪憐。

一輩子都籠罩在林黛玉的影子裡,不僅演成了黛玉,更活成了黛玉,連自己的命運都跟人物相似,最後還特麼被神棍坑死。

既然今世有緣相識,那就儘可能的想改變一些東西……

倆人翻進來後,他便撬開塊磚頭,拽出一個紙包,往地上一鋪。全是一塊五毛,五塊兩塊的紙幣,還有好些鋼鏰,看著就特充實。

他數了三遍,從頭到腳都透著一股銅臭味的愉悅感。陳小旭統計過,挎包、拎包、書包一共賣了245個,收入1540塊!

什麼概念?

相等於自己45個月的工資!1毛2的大米能買一萬多斤!協和醫院的白內障連手術帶住院,可以做十幾個!

誒,後面這個對比有點神奇。

「來分贓了!」

許非直接數出540塞過去,「這是你的。」

「不行,太多了!」

「讓你拿著就拿著,你也幫了不少忙。」

「不行就是不行,我拿了連覺都睡不著!」

他瞪眼,她也瞪眼,最後掰扯半天,陳小旭才勉強收下兩成,也就是308,抹掉零頭剛好300。

倆人幹了一個多月,期間又去了趟奉天紡織廠,採購了一批碎布。現在還剩下一麻袋,暫放在方姨家裡。

她這段也賺了一些,主要手藝練起來了,以後再做類似的東西完全可以當熟手。

「跟你合作很愉快,希望以後還有機會。」許非正兒八經的要握手。

「裝什麼社會人呢,你賺到一萬塊再裝也不遲。」陳小旭哂道。

「一萬塊,其實也不是難事……」

許非笑笑,道:「咱們一會去銀行存起來,先歇一段,然後看情況。」

這年頭揣著一千多塊錢巨款在大街上,甭管有事沒事,自己都不踏實。他琢磨了一會,把錢裹進廢布,又疊了幾層,然後擰在腰上打了個死扣。

除非直接腰斬,不然腦袋掉了錢都不帶丟的!

倆人告別了小倉庫,緊趕慢趕在下班之前到了銀行門口。後世的五大行,工行還沒成立,交行尚未組建,建行還沒開通儲蓄業務,只有人民銀行和農行是可以存款的。

許非繫著腰包,剛想進營業廳,腳步一轉,拐到門口貼的一張告示跟前。

「怎麼了?」陳小旭跟過來。

「呵,這下好了!」

他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不禁輕輕搖頭,叮囑道:「以後包是不能賣了,指不定哪天就被殃及池魚。你這段也該上班上班,該看書看書,別沒事出去瞎轉悠。」

「到底怎麼了?」姑娘莫名其妙。

「嚴打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18
第15章 嚴打

    白天見了告示,晚上在家的時候,許非又聽到了電台的新聞廣播。

    監察隊更是挨家挨戶通知,那些久經考驗的黨員干部、人民群眾、工人骨幹通通抽調,協助治安。

    跟著第二天,彷彿一夜之間鞍城處處就貼滿了相關通告,政府、銀行、郵電局、曲藝團,連自家胡同裡都是大字報。

    通俗易懂的介紹了一下嚴打行動,主要是鼓勵群眾參與,舉報揭發,積極提供線索。

    接著便是警力加強,對一些群眾身邊的違法行為速戰速決。所以老百姓感受特明顯,似乎短短幾天內,那些有名有號的流氓混混成批被抓,街道為之一清。

    到這時,他們才意識到中央對嚴打的決心和執行力度,人人議論,並以一種燎原之勢迅速擴大,約莫在半個月之後,終於達到了首個高潮。

    「小非快點!」

    「趕緊的,一會沒地方了!」

    「來了來了!」

    許非匆匆扒了最後一口飯,鎖好門,跟老爸老媽擠在一輛自行車上,趕到了鞍城最大的一條主幹道。

    這裡早已人山人海,根本擠不進去,只好在外圍找了堵矮牆。許非則爬到了一棵大樹上,看的還算真切。

    只見馬路兩側黑壓壓一片人頭,站滿了緊張期待的男男女女,連小孩子都不避諱,被家長抱在懷裡,仰著臉蛋滿是好奇。

    沒過多久,就聽裡面爆出一聲:「來了!」

    本該是情緒最高漲的時刻,人群卻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安靜,成千上萬雙眼睛盯著路口。先是轟轟幾聲,兩輛挎斗摩托車出現在視線之內,身穿白色制服的警察腰板筆直,神色嚴肅。

    後面則是三輛卡車,每輛站著一個人,戴著手銬,脖子上掛著牌子,上寫姓名和罪名,還畫了個大大的叉。

    再後面也是兩輛摩托車,循環播放著宣傳口號:「可抓可不抓的,堅決抓;可判可不判的,堅決判;可殺可不殺的,堅決殺……切實保障人民的人身安全和社會生活安定……」

    這一套程序,有著固定的表現形式。

    先是公判大會,搭建高台,將犯人押送當場,台下聚滿了群眾。然後還有主持人,一一宣讀罪行和審判結果。被判死刑的,便要經過遊街示眾,最後槍決。

    「轟!」

    「轟隆隆!」

    卡車緩慢且笨拙的駛過主幹道,擠在最前面的人,能清楚看到犯人的面如死灰,癱軟髮抖,要靠著警察攙扶才能勉強站立……

    一股細碎的低語聲在人群中蔓延開來,從低語到談論,從談論到吵雜,最後猛地衝破阻礙,如洪流般奔湧而至。

    事不關己,懵懂恐懼,哭泣喊冤……分分散散,最終又匯聚一處,洋洋灑灑的籠罩著整條長街。

    許非只盯著第三輛車上的犯人,對方竟有點眼熟,仔細辨認,才發現是那個要搶自行車的哥們。

    不知那名同夥哪裡去了,只見他耷拉著腦袋,瞧不清面色,半個身子都靠著警察,右手緊緊攥著欄杆。

    胸前的牌子上寫著:成岩,搶劫犯!

    「……」

    許非不曉得什麼心情,總之不是興奮。而下面的許孝文和張桂琴,正在熱切談論:

    「幸虧王木匠提前進去了,不然擱到這時候,准保槍斃。」

    「是啊,他也是命大。」

    「大個屁!」

    旁邊牆上的一個男子扭過頭,插嘴道:「你說清水胡同的王木匠吧,早特麼改無期了!」

    「我聽說就判幾年啊。」

    「開始是判幾年,這不嚴打麼,人家政府一審查,覺得太輕,給加了十年。王木匠不服要上訴,這下好,直接就無期了。」

    這哥們貌似有點門道,講的吐沫橫飛,「要我說啊,還改什麼無期,直接槍斃多好!你就瞅瞅現在這世道,什麼貓三狗四都出來晃悠,再來一回運動才好呢,把這幫人肅清肅清。」

    「……」

    許父許母也不搭話了,互相瞅了瞅,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尤其許孝文,他親身在農村改造過的。

    可是,他不是壞人啊!

    約莫十幾分鐘的功夫,遊街車隊才從頭到尾的開了過去,人群也隨之散開。

    三口人回到家裡,莫名的都挺沉默,一直持續到了晚飯時分。

    飯桌上,許孝文吃著吃著,忽然來了一句:「小非,你以後少跟小旭接觸,你倆這段走的太近。」

    「就是,人家有正經對象,萬一被人舉報了,你倆有嘴都說不清。」張桂琴道。

    「嗯,我以後注意點。」

    許非沒有反駁,因為事實如此。

    話說在1978年,中國結束了持續二十多年的上山下鄉運動。隨著大批知青返城,以及年輕待業人口的迅猛增長,城市中積累了一個大量、單身、又極其壓抑的躁動群體。

    僅京城一地,待業人口就有40萬,平均每2.7戶就有一人在街頭胡混,而這個群體又滋生出大量的犯罪分子。

    特別是83年,大案數量飛速上升,隨便拎出一個就是駭人聽聞,比如東北著名的二王案。

    今年二月份,一對王姓兄弟潛入奉天某醫院盜竊,被發現後,殺死四人殺傷三人逃離奉天。此後一路潛逃,期間又打死打傷多人,直到九月份才在某縣被當場擊斃。

    還有更著名的遲志強案。

    他是長影廠演員,正當紅,結果今年在南方拍戲時,參加了一個高幹子女組織的舞會,並與一個妹子自願鼓掌。

    事後,有人舉報舞會為聚眾鼓掌活動,警方調查後,因為沒有受害人,遂不予處分。

    結果有個記者來採訪,胡編亂造了「強x」「淫x」等罪名,發表文章《銀幕上的明星,生活上的罪犯》引起公憤,群眾要求嚴懲,這哥們才判了四年。

    隨後,他在看守所又碰見兩個難友,一個偷看女廁所,判了死刑,緩期兩年。另一個強行摟抱了一個女青年,也判了4年……

    聽起來十分滑稽,卻是這個年代的真實環境。

    嚴打是特殊時期中的特殊階段,不可用常理判斷。尤其流氓罪,這就是個筐,啥都能往裡裝。什麼猥褻啊,侮辱啊,聚眾鬥毆啊,尋釁滋事啊,作風不當啊,都算流氓罪。

    在這種意識形態影響下,很多留長發的男青年被強行剪頭,連闊腿褲都被剪掉了褲腿……

    許非對嚴打只有一個文字上的概念,但親身經歷了,才曉得它是多麼的烈火烹油。

    客觀的看,嚴打維護了社會穩定,卻也造成了不少冤假錯案。

    就像他和陳小旭,確是清清白白,但架不住有那麼多蛋疼的熱心群眾。這會再騎著一輛自行車去賣包,還真可能被抓嘍!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9-17 11:20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1
第16章 教導

    天氣漸漸轉涼,嚴打的熱度卻絲毫不減,且愈演愈烈。

    混混流氓已經見不著了,女同志也敢走夜路了,小癟三排著隊來跟曾經受欺負的人道歉,因為不道歉就會被舉報。學校的宣傳欄裡滿是死刑犯照片,成功播種了孩子們對犯罪行為的恐懼心理……

    許非最近特老實,準時上班,團結同事,在家孝順父母,幫忙家務,獎勵十朵小紅花都不夠。

    而這會兒,他正端著碗燴茄子上桌,蒸好的土豆茄子在鍋裡扒拉幾下,加蒜加醬,噴香撲鼻。此外還有兩個炒青菜,一盆苞米茬子粥。

    許家吃飯講究,許孝文一定坐上首,而且得先動筷。他也懶得管,這是父輩的觀念,他只想吃肉!

    其實許家在鞍城屬於較高收入家庭,從屋裡擺設就能看出來:最裡頭是炕,炕上有木板素面的大櫃子,窗戶底下襬著縫紉機和收音機,甚至還有台電風扇。

    就是沒電視,張桂琴一直念叨著買台電視,因為想看春晚。彩電甭想,那是限量商品,平民只能看黑白,但黑白也貴,還要票,買台電視機得費不少勁。

    曲藝團屬於文化單位編制,工資按級發放。

    人道洪流之前,單田芳被評為第五級,每月八十四塊,最高的是兩百多。當時大學名教授的工資是三百,藝人是不能超過三百這條槓的。

    而改革開放之後,單田芳到了最高級,許孝文是一百多點,張桂琴六十多,再加上許非的三十四,共二百出頭。

    「現在團裡人心都散了,班都不正經上。」

    許孝文夾了口菜,談興頗濃,「咱們都組織好了,田芳哥帶一隊,劉姐帶一隊,張姐帶一隊,三芳齊下,基本就把團裡包圓了。」

    「想好去哪兒了?」張桂琴問。

    「首站沒溝營吧,田芳哥老家在那邊,以前也跑過江湖,人熟地熟。他正跟那邊單位聯繫,好幾家都有意向,估計年底就能出發……」

    許孝文靠過來,笑道:「哎,你猜演一場能給多少?」

    「多少?」

    「這個數!」他晃了下左手。

    「這麼多?」張桂琴嚇了一跳。

    「人家大業大,不差這點錢,一年到頭就圖個樂呵。田芳哥以前跑江湖有經驗,知道啥時候最能掙錢,就小非那樣的跟過去,一個月也能混個三頭五百的。」

    說罷,許孝文照例恨鐵不成鋼,點著某人道:「你呀,你小子得爭氣啊!」

    「嗯嗯,爭氣爭氣!」

    許非扒著飯,哼哼唧唧的還是想吃肉。

    哎喲,老爹老媽又愁又氣,怎麼跟塊滾刀肉似的?

    「桂琴!」

    「桂琴!」

    正吃著,外面就有人叫喊,進來一個瘦瘦的中年女人,卻是陳小旭的母親。

    「你咋這點來了,來加雙筷子。」張桂琴連忙招呼。

    「不用不用,我來找小非。」女人擺手道。

    「出啥事了?」

    「還不是我家丫頭,這不高考錄取了麼,那誰考上了,啥地方的藝術學校……小旭上午去送了,回來就把自己關屋裡,飯也不吃,話也不說。」

    女人搭著炕沿坐下,愁道:「她爸也不在家,我就怕出點什麼事,想著讓你幫忙勸勸。」

    「行啊,我吃完就過去。」許非繼續夾菜。

    「還吃個屁啊,趕緊的!」許孝文一巴掌呼在後腦勺上。

    「……」

    沒辦法,他只得放下碗筷,想了想又翻出一個小冊子夾在懷裡。

    跟著陳母到了陳小旭家,這邊也是雜院格局,兩家同住。院裡安安靜靜,連鄰居都不敢大聲,輕手輕腳的打著招呼。

    「還在裡頭呢,誰勸也不好使,嬸就交給你了。」

    「嗯,沒事兒。」

    許非瞄了眼臥房,衝著窗戶大聲喊:「您別擔心,不用勸,有些人就是矯情,越勸越來勁,自己哭累就活泛了……」

    砰!

    窗戶猛地被推開,一個小腦袋探出來,「誰要你勸了?看著就煩人!」

    「小旭,怎麼跟人說話呢?」陳母斥道。

    「我就這麼說話了,今天誰都別理我!」她就像只炸了毛的小動物,見誰咬誰。

    「今天不理算什麼,有本事明天也別理啊,後天也別理啊,有本事你別張嘴,別吃飯啊!」

    「我吃不吃關你什麼事?」

    「你不傷心麼,傷心還吃飯啊?你吃得出鹹淡麼,白瞎我嬸那心思了!」

    說實在的,這妹子情商真不高,為人處世各種欠缺,天生喜歡刻薄人,不僅當面KY,還當著人家父母的面KY。

    比如第一期學習班時,惜春的父親來看她,這位就跟人家爹說「哎呀,你女兒長的多怪啊,像個怪味豆。」

    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嘛?當然後來自己開公司,性格應該好些了。

    陳母在旁已經看傻眼,倆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開交。

    許非不慣那脾氣,繼續噴:「你都十八了,還當自己小孩呢,心裡有點數行麼?動不動耍性子,活這麼大丟不丟人?」

    「你……你……嗚嗚……嗚嗚……」

    陳小旭剛送白二爺上火車,本就一肚子低落,這又噼裡啪啦一通亂懟,頓覺委屈,說哭就哭。

    「沒事兒,我去瞅瞅。」

    許非沖陳母擺擺手,進到屋裡,一個月沒見妹子消瘦了不少,兩眼紅腫,正pia在床上抽泣。他坐在板凳上不言語,過了會才慢吞吞道:「我上午去了趟同事家裡。」

    「嗚嗚嗚!」

    「收了套郵票,費了半天勁。」

    「嗚嗚嗚!」

    「就為了給你弄件禮物。」

    「嗚……嗯?你為什麼送我禮物?」陳小旭抬起頭。

    「你不快過生日(10月29)了麼?好歹是合夥人,不得表示表示。」

    許非一臉肉痛,裝得跟真事似的,「人家本來不想賣,我也不好意思買,君子不奪人所愛麼。但我想著,這東西挺適合你的,就死磨硬泡拿下來了。」

    說著,他摸出小冊子,「喏,《紅樓夢》的郵票。」

    小姑娘哪是老司機的對手,瞧他言辭懇切,神色真誠,立馬又感動了,「紅樓夢,紅樓夢還有郵票呢?」

    「有啊,81年發的,一共十二枚加個小型張,你看看?」

    「嗯。」她抹著眼淚點點頭。

    唉,這年代的姑娘真(que)好(xin)哄(yan)……

    許非嘆了口氣,翻開冊子,「郵票別看是寫信用的,其實很有收藏價值,工筆、設計都是大家手筆,平時拿來欣賞也不錯。」

    這套郵票出自於畫家劉旦宅的手筆,採用古典小說的繡像形式,工筆與寫意結合,潑墨與線描並施,剛勁而不失秀逸。

    陳小旭一一看去,目不轉睛,神采連連。

    「這是元春省親。」

    「這是妙玉奉茶。」

    「這是寶釵撲蝶……喲,寶姐姐既富態又漂亮!」

    「呀,這是黛玉葬花,怎麼沒有花鋤呢?」

    她瞧過十二枚之後,目光又落在小型張上,只見一片春意盎然,軒榭掩映,紅粉桃夭間,寶黛坐在山石上共讀西廂。

    「西廂記秒詞通戲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正是《紅樓夢》裡的名篇。

    陳小旭一時看得入神,喃喃道:「你說我們拍戲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麼好看?」

    「你先選上再說。」

    「我肯定行的,書裡的對白我都背下來了,你看這段……」

    她輕輕點著小型張,笑道:「寶玉說我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黛玉聽了便要告狀,寶玉趕緊賠不是,說自己要變個大王八。黛玉又說他是銀樣鑞槍頭,中看不中用……」

    「這話不錯,你是傾國傾城的貌,又是多愁多病的身,沒事就找點不痛快,自己哭天抹淚,說起來也是個銀樣鑞槍頭。」

    「呸!剛覺得你是好人,又來笑我!」

    陳小旭心情好轉,狠狠摔過一隻枕頭。

    「別鬧,跟你說正經的。」

    許非一把揪過枕頭,頓了頓,「我問你,你覺得自己喜歡他麼?」

    「什麼意思?」

    「就是說,你覺得你們倆合適麼?你們有聊過各自的習慣愛好,脾氣秉性,有聊過將來,有為以後的生活做過打算麼?」

    「……」

    陳小旭抿了抿嘴,低頭不語。

    「首先呢,我不太瞭解你們的情況,我只是說說我的觀點。

    你現在給我的感覺,就是一種非常迷茫的狀態。無論話劇團的工作,還是紅樓夢,還是你們倆的感情,我都覺得你十分不確定。我問你,你有自己的人生目標麼?」

    「演紅樓夢啊!」

    「那演完之後呢?你想幹什麼?

    我的意思是,事業也好生活也罷,都要明確目標,並且為之奮鬥。比如這份感情,如果你想跟他在一起,那就得努力加油,準備在京城闖蕩的苦日子。

    如果你連自己的態度都不明確,那就得認真考慮,不能盲目衝動。更不要為了感動自己,而做出一些頭腦發熱的事情。

    總之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希望你能想清楚,不至於將來後悔。」

    「……」

    陳小旭垂著頭不吭聲,十八歲的姑娘,題目有點超綱,但肯定聽進去了。

    她心情有些複雜,自己也形容不出,當然嘴上是不承認的,只道:「你也不過十八歲,憑什麼來教育我?」

    「就憑我們一起長大,憑我真心希望你平安快樂,夠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2
第17章 搶購

許非不是處男。

哦,在上輩子……

他重生的時候才三十出頭,事業剛步入黃金期,還有個感情穩定的女朋友,一度談婚論嫁。姑娘也是搞美術的,心靈手巧,熱愛DIY,像那些拎包、書包什麼的,都是他耳濡目染學會的。

許非以前是直男,抽菸喝酒燙頭,時常跟兄弟們發出哲學的吼叫,後來是被調教的,才慢慢懂女孩心思了。

那會伊鬧脾氣,他一般會在網上找點醜醜的小玩意,把鏈接發過去,「給你買了這個。」

甭管對方真生氣還是假生氣,肯定會回,而且對你的品味,審美,胡亂花錢給予相當的鄙視。

再然後,自然就狂風掃落葉,雨打爛芭蕉。

所以許非就悟出一個道理,女孩子生氣的時候,千萬別跟她掰扯緣由。越掰越亂,越扯越失敗,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件事情,轉移注意力。

通常是買點禮物,談些她非常關注的話題,或者來一次美妙的生命大和諧。如果一次不夠,那就兩次……

敲黑板,劃重點!

陳小旭自然被許非哄好了,也不知她自己怎麼調節的,反正很快振作起來。此後,倆人仍然不常碰面,各裝各的老實孩子。

轉眼入了冬,天氣迅速轉寒。

八十年代的東北可比後世冷多了,許非套上老媽織的毛衣,罩上一件沉實實的大棉襖,外加狗皮帽子和手悶子,還是凍得倍兒吧亂叫。

他最近一直在伺候那幾盆花,比伺候自己爹媽還上心,還買了幾本書籍來看。

都是細葉君子蘭,已經移了盆,一共四株。葉子多了好幾片,從肥厚變得狹長,不過只有一株生了小小的花苞,看樣子花期將近。

君子蘭十分嬌氣,怕冷又怕熱,便放在裡屋的窗檯上。為了保證溫度適宜,他甚至還買了個溫度計。

「小非!」

「小非!」

他正轉動著花盆,讓日照均勻,張桂琴就急匆匆進了院,「別鼓搗你的花了,快跟我去商場。」

「幹嘛?」

「今天1號啊。」

「那又怎麼了?」

「搶布去啊!」

一提起這茬,平日溫柔的老媽也變得有點潑婦,「本來說九點開門,結果我剛才去劉姐家,說八點半就開了,哎喲你快點的!」

許非一聽就腦袋疼,勸道:「媽,那些布賣不完的。」

「怎麼就賣不完?現在不收布票了,敞開供應,那幫人不得搶瘋嘍?」

「國家既然敢敞開供應,就說明產量有保障,你急個什麼勁?」

「那也不行,萬一沒保靠呢,你以後光屁股啊!」

「可外面下雪呢……哎哎……」

張桂琴聽不進這個,拽著兒子就走。

許非沒辦法,只得載著老媽,冒著大雪,趕到鞍城最大的一家百貨商場。

到地方一看,差點沒嚇死,隊伍有幾十米長,一直排到街邊。倆人趕緊佔位,沒多久身後又擠擠壓壓的甩過一條尾巴。

排隊的滿臉急切,買到布料的歡天喜地,懷裡抱的肩上扛的,跟全家梭哈一樣。時不時還有幾個閒漢,小聲招呼著:「收布票了,收布票了!」

這一切,都源於前幾天的一紙通知。

商業部發的告示,宣佈從今年12月1日起,全國臨時免收布票、絮棉票,而且明年也不再印發——這說明施行了三十年的布票,即將壽終正寢。

由於這個年代的政策多變性,有人信,有人不信,但甭管怎麼著,先搶了再說。

這大概是某些人的一種天性,核洩漏搶鹽還記著麼?搶回去一看,媽蛋的,非典搶的還沒吃完呢!

「您可真是我親娘誒,這天兒陪您出來挨凍……」

許非蜷的跟個糖三角似的,雪不停地下,北風一個勁的吹,鼻涕一個勁的流,這叫一夜風流。

倆人不知道排了多久,才堪堪進了大門。張桂琴瘦弱的身體裡爆發出極大的能量,一下子衝到櫃檯前,「還有布麼?」

「就剩白布,格子布和被面了。」

「一樣給我兩丈!」

後面的立馬不干,紛紛往前擠,「你憑什麼要那麼多?」

「你都買了,我們還買麼?」

「同志,別給她……都閃開,讓我過去!」

許非撐開雙臂,擋住後面的人潮,覺著自己就像一隻被大象強暴的小螞蚱,忙喊:「同志,維護一下秩序,發生踩踏事故就不好了!」

售貨員一聽也對,喝道:「幹什麼呢?排隊排隊,往後撤!」

國營商店售貨員的權威獨一無二,大夥不情不願,到底往後退了退。隨即,對方才開始攤布,量尺寸,剪裁。

說格子布、被面布,都是老百姓的叫法。所謂被面布,就是印有花鳥圖案的大紅布,特喜慶,一般結婚才會買。

一匹三十米,每樣裁了兩丈,張桂琴掏出一大把錢,毫不猶豫付了款。

好容易擠出來,許非把三捆布綁在車上,自己在前面把著,張桂琴在後面推,娘倆冒著大雪,一步一個坑。

何苦呢?

他無可奈何,又覺得十分滑稽,問:「媽,你是不把咱家家底都花了?」

「……」

車子明顯晃了晃,老娘弱弱回了句,「還剩,還剩不少呢。」

呵呵,你就當我信了。

倆人折騰一起,到家已經中午了。正趕上許孝文從團裡回來,見狀嚇了一跳,「這怎麼了?」

「說布票廢除了,大夥都搶著買布,我也買了點。」

「這叫買了點?你花了多少錢。」

「也沒花多少……」

張桂琴毫無底氣的報了個數,她現在冷靜下來,也有點後悔。

許孝文頓時火大,雖沒到傾家蕩產的地步,但花好幾大百買一堆布料,純屬有病嘛!

「你是不缺心眼啊,聽風就是雨,腦袋讓驢踢了?」

他指著媳婦就罵,毫不顧忌孩子在場,「這麼多布,啥時候能用完?嚯,這還有被面,給你兒子結婚都夠了!」

「別說你兒子,我兒子結婚都夠了。」許非幽幽蹦出一句。

「滾一邊去!」

許孝文正在氣頭上,管不了媳婦兒,還管不了兒子麼?他見許非真要閃,馬上又道:「給我回來,有事跟你說!」

「咱們到外面演出定了,月末去沒溝營,他們新年有個聯歡會,錢給的挺大方,你也跟著去。」

「我不去,我又不會說書。」他拒絕。

「你傻啊!多一人,分錢的時候咱家就多個人頭,不用你上台,幫忙搬東西還不會麼?」

「就是,你這段沒啥事,出去走走也挺好。」

張桂琴理虧,自然順著丈夫,「頂多一個月的事,然後就過年了,這錢不掙白不掙。」

「我告訴你啊,你大爺可是點名叫你去,這是關照你懂不懂?別不識抬舉。」

呃,行吧。

爹媽齊上陣,還把單田芳搬出來,他不去也得去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2
第18章 演出

走穴這回事,並非近代才興起的。古時那些曲藝人到處演出,酒樓賣唱,其實就是走穴的前身。

單田芳和媳婦兒跑江湖,倆月就掙了四千多塊,然後就被舉報了,曲藝團勒令他回城,並罰了八百塊錢。

他在自傳評書裡說,回去是最後悔的決定。

當然這事說不準,時也命也。

眼下到了十二月底,曲藝團經過半年多的準備,派系已定。三芳各帶一隊,都接到了演出邀請,每隊十幾個人。

沒溝營這邊的單位正是紡織廠,財大氣粗,接待的很有規格,食宿都不錯。

一行人上午抵達,晚上有一場演出,明天還得去奉天,那邊有三場……等省內這一趟跑完,基本也就過年了。

「大爺,啥時候能到啊?」

「不遠,前面就是了。」

「前面……嚯,住樓房啊,我還頭一回見著住樓房的。」

裹得像個粽子的許非抬頭一望,不遠處立著一片新樓,在白剌剌的日頭底下冒著白剌剌的霜氣。

今兒天冷,仨人都是一步一喘,好容易進了樓,單田芳啪啪一敲。

門打開,露出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先生,眼睛很大,嗓音清朗,與年紀完全不符,「快進來快進來,外頭冷吧?」

「這天是挺邪乎,估摸要下雪。」

單田芳摘下帽子圍巾,換了拖鞋,這才端端正正叫了聲:「師叔,您還好啊?」

「好,有什麼不好的。」

「師叔,孝文來看看您。」

許孝文也跟著叫了聲,又介紹道:「這是我家小子,來,快叫人!」

呃……

許非就很糾結,媽耶,你們倆都叫叔,那我得叫啥?他一猶豫的功夫,對方先開了口,笑道:「你拜師了麼?」

「還沒有。」

「哦,沒拜師就不算門裡,我們各論各的。」

「……」

許非瞄了眼許孝文,自己真要喊一嗓子袁老師,老爹能當場滅親。算鳥,他也恭恭敬敬行了禮,「見過叔爺!」

這位不是別人,正是評書大家袁闊成。

話說在舊社會時,所謂的江湖不是紅幫青幫,也不是梨園妓院,而是那些算卦相面、行醫賣藥、雜技戲法、相聲墜子、評書大鼓的行當。

這些才是真正的江湖門,各有各的講究,各有各的輩分。

真要算起來,單田芳其實是西河大鼓門,劉蘭芳是東北大鼓門,袁先生才是正兒八經的評書門,在建國前就開始說書,輩分極高。

他這會還沒去京城,長期住在沒溝營,單田芳帶團演出,於情於理都得來拜會。至於帶著許非,那純屬私心作祟,想讓前輩認識認識。

這房子五十多平,供暖不錯,擺設齊全,還有台黑白電視機。一間臥室門開著,另一間緊閉。

單田芳捧著一耷拉禮品放在茶几上,四樣點心、幾兩茶葉、兩瓶好酒,用馬糞紙包著,上面串著紙繩。

他瞅了眼緊閉的房門,問:「我嬸兒怎麼樣?」

「老樣子,這會兒剛睡,就甭見了。」

袁先生的妻子臥病在床,他把屎把尿,足足照顧了幾十年。而倆人說了幾句,話題又轉到許非身上,「小子,今年多大了?」

「十八了。」

「十八還不拜師,是對評書不感興趣?」

「就覺著沒啥天分……我報了紅樓夢的劇組,想試試拍戲。」

「哦,也好。」

袁先生點點頭,「人各有志,每人有每人的長處,孝文啊,你也別強求過多。」

「是是。」許孝文應和著。

他跟初次見面的長輩差不多,問幾句學習生活,也就略過去了,主要單田芳陪著閒聊,許孝文不時插一句。

仨人坐了沒多久,便起身告辭。

回去的路上,許非忍不住問:「叔爺沒子女麼?怎麼就老兩口自己生活?」

「你叔爺有五女一子,鬧運動的時候兒子得病,沒來得及治,就早亡了。他妻子也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現在孩子都大了,在外面闖蕩,也不讓他們在跟前兒。」

單田芳挺感慨,嘆道:「真要說起來,師叔才是正經的大本事,短打袍帶新書舊書,說什麼有什麼。前兩年在中央廣播電台錄《三國演義》,講長阪坡豪情萬丈,講麥城滿目愴然,後來沒心情說了,錄音推遲。當時是王將軍親自鼓勵,這才完成了整部錄製。

唉,師叔就是苦難太多,分心太多,不然成就絕不止於此。小子,以後見了千萬要尊重,別小覷人家……」

我沒小覷啊!

許非心的話,《三國演義》自己可喜歡聽了,也知道這位低調,作品少,後來乾脆就退隱了。

而且他還知道,老先生不僅書說的好,還有個很槑的乾孫女,哎呀那孫女生的也好。

我比她大幾歲來著?

…………

天濛濛黑的時候,果真下起了雪。

俱樂部門口的路燈挑著,幾點昏黃的光暈似將寒冷阻隔在外。一樓燈火通明,電影院的幕布拉上去,便是個偌大的舞台,近千座位滿滿登登。

不知是暖氣燒的太好,還是人太多,許非竟感到了一絲燥熱。

他早就扒了棉襖,過了會又脫掉毛衣,現在只穿著一件襯衫,半拉身子縮在側幕裡頭,再次探頭觀瞧。

嗡!

之前還有些遮掩的聲音,剎時間變得清晰,台上的唱腔伴著台下的叫好,一起沖刷著自己的耳鼓。

「好!唱得好!」

「好啊!」

當兩個戲曲演員結束鞠躬時,底下更是掀翻了天。長期缺少娛樂文化滋潤的人們,直截了當的宣洩著自身情感。

其實從第一個節目開始,到現在就沒冷過場。

隊伍十幾個人,各有分工,先是一段快板熱場,然後唱西河大鼓,說相聲,地方戲,許孝文再來一段短書,然後再唱個小曲。

這就八九個節目過去了,最後的大軸子自然是單田芳。

「許非!許非!」

「干特麼啥的,快搬桌子!」

許孝文一串聲的叫喊,許非忙不迭的搬著一張桌子上台,隨即掩面而逃。工人們一瞧,也漸漸安靜下來,只見一個小矮個子從側幕走出,到桌後站立。

一人,一木,一桌,一把摺扇,一方手巾,便是一台大戲。單田芳望著台下,燈晃的看不清人臉,起起伏伏,暈暈眩眩。

他穩了穩神,醒木一拍,「啪!」

「咱們這回書說的是,赤壁保康王鐵延壽派人給唐王李世民下書,約定八月初一要在九鼎山大光明寺前決鬥,五陣賭輸贏。

李世民便率程咬金、裴元慶、侯君集、秦懷玉、羅通、單天長等九鼎山赴會,徐懋功、尉遲恭領兵在外接應……」

評書門的行話,管故事梗概叫書梁子,都是一代代傳下來的。同樣的書,卻可能有不同的梁子,內容也就不同。

像這段五陣賭輸贏,就是單田芳的獨門,別人都不會。

說來很神奇,像唱歌、相聲之類,演出都是有頭有尾,是完整的一個節目。但評書幾十幾百講,只能選取其中一段,沒頭沒尾。

可即便這樣,老百姓也愛聽。

「……」

許非又探出頭來,見近千人鴉雀無聲,兩邊和中間的過道也坐滿了人,最後面也橫著一排,就聽著一個人在上邊說書。

「秦懷玉箭射三環,取勝第二陣。卻說到了第三陣,大梁跳出一個大和尚,手捧一顆人頭,不是別人,正是將唐軍引入沙雁嶺的碧海丹心佛!」

單田芳說了一講,常規的二十分鐘,然後一拍醒木,且聽下回分解還沒吐出口,就聽底下哇呀哇呀一片。

「再來一段!再來一段!」

「繼續啊,別走別走!」

「繼續說,再來一段!」

左邊坐席先有人站起來,跟著右邊也站起來,再跟著烏壓壓全是人頭,都喊著「再來一段!再來一段!」

單田芳一看要失控,連忙雙手往下壓,又補了第三陣。

結果十分鐘過去,終於吐出那句「下回分解」,底下還不讓走。他估摸著時間,不走不行了,再講就得到明兒早上。

許非在側台推著主持人,「控制一下場面,咱們得撤了!」

主持人也經驗不足,手忙腳亂的跑上去,磕磕絆絆開始收尾。單田芳趁機回到後台,一行人趕緊穿衣服,收拾道具。

好容易坐上客車,沒開幾步路,嘎吱又停了。

「怎麼了這是?」單田芳問。

「人堵上了,不讓走啊!」司機拍著方向盤,也是熱血沸騰。

好傢伙!

許非扒玻璃一瞅,部分人已經離場回家,但還有一些人擠在客車周圍,更有一個哥們趴在車頭上,大聲嚷嚷:「您才講了三陣,還有兩陣呢!」

「那兩陣講完再走吧!」

「對對,講完再走,我們就在這聽。」

「我們就在這聽!」

工人們抄手縮身,衣服和頭上滿是雪片,熾熱的呼吸跟寒氣攪成一團,在昏黃的路燈下,卻是一雙雙眼睛閃亮,真誠熱切。

單田芳鼻子一酸,出來抱抱拳,啞著嗓子道:「各位,我也是沒溝營的,咱們都是老鄉。今天跟大家相見,是緣分,也是福分。但總有曲終人散之時,我們明天還要趕火車,得早點回去休整。以後有機會,我一定再來,一定再來……」

俱樂部的員工也出來勸說,好半天,眾人才松了手,讓了路。有幾個同路的,還騎著自行車跟了一程,打著響鈴不斷擺手。

大雪紛飛,客車顛簸前行,慢慢駛離了廠區範圍。

外面的光慢慢暗下,十幾個人化作一團團影子,隨著顛簸輕輕搖晃。寒風從四面縫隙中穿過,又在車內兜轉肆虐。

沒人覺得冷了,只有熱騰騰的氣在心裡燃燒,許非看著那兩個車燈照向前方,那前方路上,熱潮翻滾,冰雪消融。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7 11:22
第19章 春節

「有台沒?」

「有台沒?」

許非站在屋後,握著一個竹竿似的東西,上面有魚骨頭狀的天線,轉一下,問一聲,轉一下,問一聲。

明明就隔著一個後窗,張桂琴也非得在炕上傳話,「有台沒?」

許孝文愁眉苦臉的拍打著一台黑白電視機,「沒有,沒有,哎,剛才有了……」

「剛才有了。」張桂琴又扭過頭,樂在其中。

許非往回轉了轉。

「哎,有了有了,別動!」

「是中央台不?」

「是中央台!」

「有雪花沒?」

「不大。」

「那我進去了啊。」

許非晃晃悠悠進屋一瞧,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裡正播著一段京劇。爹媽坐在炕上,樂顛顛的看,畫質沒法形容,由於尺寸太小,觀感也不太愉悅。

這會兒電視節目少的可憐,都用紀錄片、新聞、戲曲湊數,再輔以少量的電視劇。

七十年代,只有中央台和省級台,去年才允許創辦市台H縣台,但傳輸技術跟不上,現在是從共用天線到電纜的過渡階段,非常不成熟。

那許孝文也得意,一個月能搬回一台電視,還有相當多的餘錢,這都彰顯了一家之主的尊嚴和地位。

他和許非在外跑江湖,幾乎踏遍省內,演了二十多場,春節頭兩天才趕回來。

許非混了二百多塊錢,許孝文八九百,單田芳自然最高,人人嘗到甜頭。鄰居張家也是曲藝團的,跟張賀芳一隊,同樣搬了台電視回來。

總之團裡上下,這個年應該都很愉快。

「都說春節晚會好看,我今天非得瞅瞅是啥樣,電視誰也別關。」張桂琴看了一會,大為滿足。

「沒點出息,以後買彩電你還不睡覺了?一會別忘做飯,我出去溜躂溜躂。」

許孝文從來不下廚,披件大棉襖就出了門。

倆人的親戚基本在鄉下,搞運動時紛紛疏遠,現在也不怎麼來往。而東北這邊的習俗,一般中午吃頓最好的,然後晚上接神,再吃頓餃子就OK。

張桂琴早備下了年貨,從院子雪堆裡拽出一隻整雞、兩尾凍魚和大塊豬肉,硬邦邦的,許非拿斧頭咣咣開始剁。

窗根底下,還有一地的黏豆包和凍梨,瓜子花生、點心蜜餞也早早擺上炕桌。鄰居張家也熱鬧,這邊用斧頭,那邊用鋸,不知道還以為院裡是干木匠活的……

許非沒經歷過這個,玩的特別嗨,連買冰箱的念頭都往後推了推。

張桂琴更忙的腳不沾地,把雞放進大灶,整隻蒸,豬肉也大鍋燉,等魚化了點又咔嚓咔嚓收拾,一腦袋汗,笑卻沒停過。

夫妻倆活這麼大,約莫是最豐盛的一次春節。

「我小時候窮的很,一年到頭能吃回肉就不錯了。那會你姥姥炸油渣兒,放籃子裡吊棚頂上,就怕孩子偷吃。還有回你姥爺發了點糖,把咱們都轟出去,倆人在屋裡吃。我就在外面喊……哎喲,現在條件真好了,誰能想到呢?」

許非就當聽老媽講古了,也挺新鮮,只是光看著沒搭手,因為他不會做飯。

誒,男主竟然不會做飯你敢信???

待飯菜準備的差不多時,許孝文也回來了,三口人痛痛快快吃了一頓。跟著便是空閒時間,老爹喝了點酒,趴炕上眯著,親戚鄰里,距離近的就開始竄門。

張桂琴剛送走一位,陳母帶著陳小旭和陳小陽就過來了。

大人們在裡屋說話,許非陪在外屋。那丫頭嘴裡嗑著瓜子,邊嗑邊吐槽:「聽說你出去跑江湖了,真是福大命大,還全手全腳的回來。」

許非抓了點果脯給小肥皂,啊呸,給小陽,笑道:「本來不愛去,現在想想幸虧去了,不然真見識不到。」

「見識什麼?」

「人民群眾對老藝術家的熱愛啊,那真是鑼鼓喧天,旌旗招展,人山人海……」

他回想起這一個月的經歷,還是不禁感慨,「咱們以後要是干文藝工作者,做到這份上也就算行了。」

「別往臉上貼金,我許是文藝工作者,你頂多是個耍把式賣藝的。」

「那怎麼了?耍把式賣藝的以後都掙錢,甚至沒把式的,都能躺著掙。」

「又胡扯,沒本事的怎麼能掙錢?」

「因為人傻啊……」

許非搖搖頭,不想提這些,問:「你最近忙啥呢?」

「我能做什麼,除了看書就是看書。」

陳小旭又忍不住擔心,道:「這都過年了,還是沒消息,會不會落選了?」

「我看報紙上寫,二稿劇本已經完成,選角順利,估摸很快就有信兒了。」

「要是沒有呢?」

「不可能。」

「萬一就是沒有呢?」她抿著小嘴就是犟。

「要不咱倆打個賭,春天結束之前肯定有消息。我要是輸了,我就請你吃飯,最好的館子隨便點。」

「那我輸了呢?」

「你輸了……」

許非頓了頓,腦袋裡忽然就蹦出一個梗,不由笑道:「你就拔棵垂楊柳給我看看。」

「我為什麼要拔垂楊柳?」陳小旭十分不解。

「因為,因為……沒事沒事……你不懂,你不懂……」

他瞧對方一臉呆萌,愈發被戳中笑點,樂的跟個二傻子一樣。

「這出去一趟,莫非是病了?」

姑娘有點害怕,匆匆順了幾塊點心,拉著妹妹遠遠避開。

…………

除夕夜裡,三口人擠在一個炕上,吃著豬肉芹菜餡餃子,看了一場最原生態的春晚。

去年開辦,今年才第二屆,各方面都很粗糙,但絕沒有後世的強政治性,其樂融融,隨心隨性。

觀眾席比較少,幾個人坐張圓桌,看著看著忽然台上點名,嘉賓起身就上去了。

甚至姜老師和李老師唱《劉海砍樵》的時候,沒有道具,姜老師瞅見一根拖把,把頭一卸,扛著棒子就上台。

本屆春晚堪稱經典,不少節目都耳熟能詳。

像馬大師的單口相聲《宇宙牌香菸》,陳老師的《吃麵條》,李老師的《難忘今宵》也正式成為了固定曲目……

許孝文和張桂琴興致淋漓,大半夜都不困。許非啃著凍梨,縱然看過千百遍,卻也奇妙的融入到這種氛圍中,彷彿又回到了童年時代。

那會還在農村,院裡院外全是雪,小孩子穿著新棉襖,兜裡揣著幾毛錢,捧著零食和小嗤花東跑西顛,不時被劃炮嚇一蹦達。

大人們在家裡熱乎炕頭,喝酒吹逼,看春晚,夾雜著各種哭鬧勸解歡笑……

這特麼才叫過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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